◇◇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乔治镇的中国人   廖琼   第一章   乔治镇,在美国是一个很常见的地名,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大概要算首都华盛 顿特区的乔治镇。这个乔治镇之所以闻名天下,不仅在于它身处美国的皇城根下, 更主要的原因是它有个乔治镇大学。这可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不信你去找一本 关于美国政治和政客的书来翻翻,看看有多少位美国总统、州长、参议员、众议 员、FBI 的头儿、CIA的头儿等等,是出身于这所大学的──它简直就是一只专 下“政治名蛋”的老母鸡,鸡窝离白宫就四英里的路程。   我们故事里的乔治镇,只是美国中南部肯塔基州的一个小镇子,远没有它的 同名兄弟那么风光,要不是我们的主人公们天远地远地来到此地,敷演出这篇故 事,谁会知道它的名头?   这个乔治镇在1994年之前还没有一家中国人定居此镇。它离肯塔基州的大学 城列克辛顿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二十分钟,在纽约、芝加哥或是加州硅谷这 些人口密集、交通拥挤的地方,简直就跟家门口一样不算什么事,但搁肯塔基, 就是远天远地的感觉了。所以虽说列克辛顿的肯塔基大学里中国人不老少,而乔 治镇的住房比列克辛顿便宜好多,还是没有一家中国人肯住在乔治镇的。   94年的秋天,乔治镇却一下子冒出四五家中国人来,他们全部都是随供职的 公司一起从纽约搬迁来的。此事说来话长。纳克是一家全世界排名在二十名以内 的大制药公司,好几年来一直深陷巨大的财政困境,高层管理变换频繁。每一届 新的管理层上来都会有大大小小一些不同的举措,试图扭转危局,但是都收效甚 微。两年多以前这个新总裁走马上任,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实行改革,全世界 范围内裁员百分之二十,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下面的小雇员们个个风声鹤唳。 等喧嚣了好一阵子,尘埃落定以后,被裁的人怨声载道地拿着一张张数目不等的 支票走了,留下来的人眼看着华尔街股市上公司的股价一路回升,总算是长出一 口气,揪紧的心也慢慢松活下来。   但是这口气没松多久,事情又来了。这一次事前毫无预兆,突然就开会,每 人发一份材料,上面有详细的操作细节。原来是新的领导班子,决定把仍然十分 臃肿庞大的总公司肢解了,除了总部留在原地不动以外,别的生产、营销、服务 等几个部门全都分出去,离开物价高昂的纽约,搬到生活水准相对低廉的地区以 大幅度降低成本。营销、服务几个部门还好,走得不算远,最离谱的是生产部门, 一个上千人的制药车间再加上一个上百人的技术开发部,一搬就搬到肯塔基。这 一来,公司里的一群中国人可就吵翻天了。   那些年到美国来的中国大陆留学生,大概十成有九成都是理工科出身的,毕 业出来工作,也多半都在技术部门,就纳克这个技术开发部,大约十分之一都是 中国人。头几个月裁员的时候,中国人受的冲击很小,因为这一拨中国留学生, 都是文革以后恢复高考的头几届的大学毕业生,基本功扎实不说,还多半都兢兢 业业、勤勤恳恳,做起事来一人顶仨,那些养尊处优惯了的美国人根本不是对手。 所以对这些中国人,公司延揽招纳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舍得裁。但是这次的大搬 迁,人人有份,中国人又集中在去肯塔基的队伍里,这就是大费周章的抉择时刻 了。   等会开完了,中午去餐厅吃饭的人比平时多了一倍都不止,人们说话的音量 也高了许多的分贝。十来个中国人聚在一起,迅速地分工合作,占了一条大长桌, 买的买,热的热,很快把饭菜搞妥,然后坐下来开始交流信息。   大家一开始都异口同声地大骂资本家心狠手辣,贪得无厌,只有从学校出来 刚进公司不久的女孩文雯,和公司还在蜜月阶段,不仅没舍得骂,还细声细气地 替它辩护道:“咱们别这么说,公司也挺不容易的,要养活这么多人……”她话 还没说完,一夥人就齐唰唰地转向她开火了:   “呃,你有没有搞错呀?究竟谁养活谁呀?”   “几十年的洗脑教育真是见效,都这会儿了还没醒过懵儿来。”   文雯斯文腼腆,涨红了脸不敢再说话,大家看她那样子,实在是胜之不武, 也都泄了斗志,开始讨论正事。   这事说起来的确是很气人。这个大政方针本来是没什么错,公司大了不好管 理,问题百出,拆散开来分而治之,是许多大公司起死回生的不二法门。问题是 怎么一杆子就撸到肯塔基去了?那地方除了一白胡子老头会炸鸡翅膀鸡腿以外, 还有什么呀?更可恨的是,还就这个生产部门去肯塔基,好像咱们是后娘养的, 有人酸溜溜地说。   这时有谁透露了一个信息,赵为民也加以证实,说是之所以去肯塔基,是因 为主管生产部门的副总裁是土生土长的肯塔基人,他把工厂搬回老家,实际上是 在回馈家乡。不过就是抛开个人的感情因素不谈,肯德基也的确是建厂的上选之 地,赵为民进一步补充说道,它是全美商业运作成本排名第七低,工业用能成本 最低的州,而这两项指标,纽约的排名都是高高在上。这么一说大夥才恍然大悟, 觉得非常合情合理。都可以想象,这家工厂搬去肯塔基,对那儿的经济会有多大 的促进,别的先不说,马上就会有许多的就业机会出来,带动房地产、餐饮业跟 着就上去了;而各项费用的差价也会使公司大幅度地降低生产成本。   不知是谁又突然提起当初裁员的时候,就制药车间裁得最狠,技术工人去了 将近百分之五十,大家还曾就此议论过,说难道就不造药啦。现在想来都是一步 一步设计好了的,技术工人含金量低,这头打发了到肯塔基再重新招人,薪水可 能比纽约的低一倍都不止,光这一项公司就省了大钱了。   不仅是对公司有利,赵为民说道,仔细看看那份材料,其实对咱们也未必不 是一个机会──假如你舍得离开纽约的话。正好有两位把那份材料带来了,一边 看一边就把要点读出来。还真是,对他们这些专业人员待遇不薄。赵为民又特意 指出几个不引人注目的细节,其实都是有深意的──公司十分倚重他们这拨技术 骨干,对他们,是全力的挽留。有人就问,赵为民,你是早就知道这事儿了吧, 怎么这么清楚呀?赵为民心说,能不清楚吗,有好几条还是本人的手笔呢。但他 只是笑一笑说,也就是头两天吧──大家伙儿一口一个资本家的,他可不想背后 被人骂作狗腿子。   又有人问他是去还是不去,他说没定,还得好好想想,还要回去跟老婆商量 商量。这话一半真一半假。想是早就想好了,一个月以前顶头上司跟他谈过话以 后他就想好了。他老爸常说的,人挪活、树挪死,是早就该挪一挪了。那一半真 话是,的确还没有跟老婆商量过──解兰也在这家公司,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事儿。 解兰是他老婆的芳名,平时在家里一口一声老婆的叫,在外面中国人之间也都是 “我老婆”怎样,对老外呢,都说“MyWife”,名字倒不怎么叫起了。一个多月 了赵为民都还没跟解兰讲过,并不是说他们感情不好,而是因为他一向作事讲究 公平合理;再一层顾虑是,这女人要一旦知道,消息就不定能传多远了,你还不 能怪她嘴不严,因为你自己先就没有把好关。   等一顿午饭吃完,那份材料也研究得差不多了,大家心里都有数,这事儿得 好好琢磨琢磨,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决定的。赵为民知道,他的影响力也就到这儿 了,再往深了说,他自己不愿意;就是愿意,别人还未必领情呢。当初老板跟他 谈话的时候,话里话外都有那个意思,希望他在中国人圈子里多少施加一些影响。 这拨人里,算他混得最好,来公司的年头不长,人已经坐进一间位置不太好的经 理办公室了,手底下有那么七、八号人马。在老板面前他当然都是说的一些场面 话,但是心里很不以为然。他本人是把这次搬迁看着一次机会,别人可未必,尤 其是中国人,大多数还都是本本分份地守着吃碗技术饭。既然是吃技术饭,就完 全没必要奔肯塔基去,东海岸大纽约地区这一带,毕竟机会多多了。   公司给的时间是一个月,到时每人填一份表格交上去,申明是去是留。期限 一到,局势豁然明朗,那几天大家见面问的都是,“去,还是留?”,就象哈姆 雷特一天到晚问自己“是,还是不是?”,又有点象从前中国人见面就问“吃了, 还是没有?”一样。而且光是“去”“留”两个字,还说不清楚,经常引起混淆。 “去”是指去肯塔基呢,还是指离开纳克?“留”是说留在纽约呢还是留在纳克? 不同的说法,完全相反的结果,所以那一阵子大家在公司里见了面,就是平时最 木讷寡言的人,也是一路上见人就打招呼,谈笑风生。   不愿意去肯塔基,打算离开纳克的人都是一副不胜惋惜的神态,说不上几句 话就开始交流重新找工作的心得体会。这一类的交流通常含水量很重,真真假假, 虚虚实实,大家都心照不宣,但还是玩得乐此不疲。打算随公司去肯塔基的人, 马上互相之间产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亲切感,接下来的交流也实在的多,无非是 什么时候搬啦,怎么去啦,是去了先住旅馆再找房子呢,还是先找好房子再去啦。 这些事情很琐屑,不涉及重大的利益冲突,所以大家都不妨实话实说,很是真诚。   技术开发部的十几个中国人,经过这一番大浪淘沙,只有六个决定留下来去 肯塔基落户。这几个人,赵为民觉得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唯有钱立筠,让他大吃 一惊。他没想到她会要去肯塔基,原因很简单,她老公还在纽约州立大学念博士, 据说还有一、两年才能拿到学位,夫妻两个感情又很好,除非万不得已,肯定不 会舍得两地分居的;而现在的形势对钱立筠来说,绝对没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因 为这个女孩虽然年龄不大,却十分的聪明能干,而且能说会道,做人做事都十分 老练,应该到哪里也不愁找不到一份好工作。所以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遇到钱立 筠,赵为民就大大咧咧地逗她说,怎么会舍得跟你的帅哥两地分居呀。没想到一 向伶牙俐齿的她,红了脸讷讷地半天没说出什么话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赵 为民暗自后悔自己的鲁莽,但是想不出他的话哪点不对头,怎么就惹她不高兴了。   后来晚上回家,解兰才告诉他,不是他的话说错了,是钱立筠自己家里的问 题。原来是她老公早就不想念博士了,但是钱立筠生性好强,她自己没有把博士 念下来,拿了个硕士就出来工作了,用她的话说是为了家庭牺牲了她自己,所以 她是一门心思指望着老公能把博士拿下来。结果没想到老公既不领情,又不争气, 一个博士念了四年多快五年了,还如同镜中花、水中月,这回趁着大搬迁的机会, 一气就放弃了博士,拿个硕士就要毕业了。这一个多月两口子就在家里吵架来着, 吵到最后还是钱立筠让了步,去找她自己的老板,给老公安排了一次面试,面试 完了没几天公司就发了聘书──她老公的水平念博士不行,当个初级工程师却是 绰绰有余,何况公司正在用人的时候,一纸聘书拴住两个他们想要的人材,这注 买卖公司赚大了。钱立筠也看准了这一点,和公司讨价还价,据说帮她老公争到 一份相当不错的薪水和福利。即便如此,她的失落感仍然是既深且厚。一个博士, 进来就是资深工程师,和硕士的初级工程师相比,岂不是判若云泥?更何况以后 的发展,差距只会越拉越大,前者离中层管理的位置,不过一步之遥;而后者, 除非有格外的机遇,就基本上是守着那碗技术饭一辈子了。最让人窝心的是,要 是早! 知道博士拿不到,还不如两年前就拿个硕士出来工作,到现在经验有了, 薪水也涨了起码百分之二十,要是混的好的话,还可能已经当上一个小组的头了 ──像她自己就是这样。这么一想,这事儿又不能全怪自己老公不争气,因为当 初他的确就是这么打算的,是她自己,非要他念博士不可,好话歹话说了几箩筐, 才说得他不情不愿地接着念下去。她也不是不知道,他是打心眼儿里烦念书,念 书这种事也的确是勉强不来的,但是她总以为在美国拿博士容易,多少比她老公 笨得多的人都拿下来了;而且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自己认准了目标,一 咬牙什么事情做不成啊。但是无奈老公就是和她不一条心,到头来还是这般让她 伤心失望。   赵为民没想到别人家还有这么多故事。他自己回来跟解兰一商量,解兰就说, 这事归你管,你只要想好了,该去就去,我反正跟着你走,到哪儿都行。他本来 还担心她会舍不得纽约呢,这几年城里大大小小的博物馆、美术馆她逛起来没完, 歌剧、芭蕾和各种的歌舞秀,她更是一边心疼着辛苦钱一边还逮着机会就去看, 要是去了肯塔基,这些可就都没了。没想到她倒想得开,说纽约逛了这些年也差 不多了,正好到肯塔基去领略一番田园风光,还说这又不象在中国,守着个北京 户口一辈子不敢撒手。   赵为民这些年都习惯了解兰这种凡事想得开的风格,他们家里大事小事基本 上都是分工合作,该谁管的事,另一个就少干涉,所以省了好多争执。解兰的理 论是,一件事情操两份心,是对生命的极大浪费。凡是赵为民操心的事,她都一 概不管,而她管的事情,是一点也不让他插手。她主管的事情,除了柴米油盐, 最多的就是他们的娱乐活动,每个周末去哪里玩,什么时候开个Party请朋友来 聚一聚,每年冬夏两次的出外旅游,都是她一手操办,有两次临上飞机了,赵为 民才知道他们这趟是去那里。这样的家庭生活里呆久了,习惯成自然,他总是不 能理解别人家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架好吵。现在听了钱立筠家的故事,他更是象听 到天方夜谭一样。   老实说,他挺同情高俊的。高俊是钱立筠老公的名字,这名字安在他身上, 真是贴骨贴肉的合适,他就是长得高大俊拔,一表人才。大家表面上不说什么, 心里都会嘀咕,从外表上来说,长得瘦瘦小小,相貌平常,还戴一副深度近视眼 镜的钱立筠真是不怎么配得上高俊。但是赵为民的同情高俊,倒不是因为这个, 外貌这东西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情人眼里出西施,外人真是很难说得清。 他只是觉得高俊这人挺好的,待人诚恳热情,性格豪爽大方,除了念书不太上心 以外,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大毛病。其实他的书也没有念得那么糟糕,只是跟一 堆清华北大的搁一块儿,的确不太好比。钱立筠就因为这么一点虚荣心,吵得满 世界都知道,一点不给自己老公留点面子,做人也有点太霸道了。   这么想着,他感慨地对解兰说:“老婆呀,还是你好,从来不逼我去做我不 喜欢做的事。要是天下的女人都像你这样,这两口子怎么还吵得起架来。”   没想到解兰不领情,她说:“老公你这么夸我,我本来该领情才是,但是怎 么想怎么觉得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我不逼你,是因为你根本用不着我逼 嘛。”   解兰这么一反夸回来,赵为民只好谦虚地说:“我比高俊也就是书念得好点, 别的方面可是没一样比得上。”   解兰笑得眯缝了两只眼睛,瞅着他说:“我怎么没觉得呀?你比他,也就是 个儿矮点儿,腰身粗壮点儿,脸庞黑点儿;唱歌嘛,五音有四音都是全乎的── 还要怎么样啊?我可是怎么看,怎么你都是最好的。”   赵为民听得心里暖洋洋的,这种话从老婆嘴里说出来,比二两烧酒还管用。   然后他们又谈起另外几个准备去肯塔基的中国人来。文雯要去,这很可以理 解,她刚刚从学校出来,第一份工作和经验最重要,被纳克录用,她高兴得不得 了,一天到晚都跟中了大奖似的脸上藏不住的笑。这个女孩的讨人喜欢之处,全 在她那一脸甜甜柔柔的笑上。   另外一个单身的男孩孙向东也要去,赵为民有点不理解,因为孙向东是上海 人,平时说起来就喜欢大城市的繁华和热闹,他怎么会受得了肯塔基的冷清啊。 解兰说,都是爱情的力量,孙向东正在追文雯,文雯要去,他能不紧跟着吗?   赵为民瞪大了眼睛,他倒不是吃惊孙向东的追求文雯,说起来是很般配的一 对。他吃惊的是怎么这些事解兰都知道,而他一点影儿都没看出来。孙向东可是 他手下的一员大将,他们两个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而解兰跟他们都不在一幢 大楼里上班。解兰也笑了,想一想说道:“是的,这是女人干的事。”   这么一说,就什么解释都不需要了。这是他们夫妻间的一段经典笑谈,是解 兰从网上看到的几副漫画式照片。一副是一辆刚刚驶出加油站的小车,屁股上拖 着一条尾巴似的加油的橡皮管;第二副是一辆小车行驶在路上,右边开来一辆小 山似的货运大卡车,开车的人一心慌就把车开到左边花草如茵的安全岛上了;第 三副是在一个拥挤的停车场上,一辆小车横斜着占了两个半的车位。三副照片下 面都言简意赅地题着一句话“是的,这是女人干的事。”解兰把照片印出来给赵 为民看,俩人都笑翻在床上──这几件事情解兰曾经都干过。到后来凡是遇到什 么赵为民觉得跟解兰不可理喻的事,他都要嘀咕一句,是的,这是女人干的事。   然后解兰也就不用谦虚了,把她知道的情况都倒了出来。李明一家要去,而 且他可能是最高兴最想要去的一个。他刚刚毕业出来工作不久,老婆是陪读来的, 没在这边上过学,除了打餐馆工或是给人当保姆,别的工作都不好找。他们有一 个四岁大的儿子,现在她老婆又刚怀上,一家三口半挤在一个一居室的单元房里, 还在拼命地节衣缩食想攒钱买房。这下好了,李明跟几个要好的人都说过了,一 去肯塔基,我马上就可以买房子啦。是的,肯塔基的生活水准比起纽约来,真是 低太多了。公司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细致,给他们这些决定留下来去肯塔基的人, 又发了好多更详细的材料,其中包括房地产的行情。十万美金,在纽约连一套单 元房都买不到,在肯塔基却可以宽宽松松地买一幢四居室的新房。那儿的确是居 家过日子的好地方。   除了这几家要去的,还有好几家他们熟悉要好的,怎么做出决定不去了,解 兰也差不多都知道。说到最后,她有点伤感起来,说人生原来就是这样,没有什 么是长长久久的。赵为民在这时候适时地凑了上来,搂着解兰的腰说道,只有咱 们的夫妻,会做得天长地久的。   第二章   公司的搬迁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起来,员工的搬家事宜也在私底下一步一步 地进展,而且这次因为有这么几个中国人,这家大公司居然很神速地改变了公司 的福利政策里关于搬迁费的条款。   本来公司对员工有优厚的搬迁待遇,本人及家属都可以飞过去,车有专门的 托运公司运过去,家里的东西也都是搬家公司包了,到了那边以后头一个月的房 租也由公司解决,所有这些花费都是跟公司实报实销。这得多贵呀,平均一家人 没有五千打不下来,李明中午吃饭的时候,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算,然后痛心 疾首地说,简直是浪费,要我自己搬的话,一千五百块钱都要不了。孙向东说, 老李你也太夸张了,一千五百块能干什么事儿呀?   李明一拧脖子,看着他说道:“我告诉你一千五百块能干什么吧。租一部 ‘Uhaul’的中型车,从纽约到肯塔基六百迈,也就是一千块钱;家里的车老婆 开一辆,另外一辆拖在‘Uhaul’后面,一分钱不用花;中间住一夜,四十块钱 结了,再加上吃的喝的乱七八糟的全加上,一千二我就把事儿全办了,刚才说一 千五都多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全都目瞪口呆了,的确可以这么算呀。李明还没完,他一 拍脑门,又说道:“这还只算了一家,要是咱们几家结伴一起走的话,那就更便 宜了,咱们最多租两部大型车,哥儿几个互相帮着搬东西,谁也不欠谁的人情, 路上还热闹,到最后算账,我保你平均一家一千块钱打住。”   这笔账这么算下来,中间的差价的确是惊人的。孙向东也服了,但他说: “可是反正是公司报销,咱们这么抠抠巴巴地给资本家省钱干什么呀?还不趁机 来个豪华旅游。”   赵为民忍不住笑道:“我现在可算是明白了为什么社会主义得垮台,共产主 义老也实现不了,只有资本主义横行于世。”   李明没有心思说笑,他最缺钱,心思全都花在怎么省钱上面了。他跟赵为民 说:“不是开玩笑,你跟上面说说,政策改一改,不要实报实销,而是每人给个 准数,比如说两千吧,公司省了一半都不止,咱们也落点钱进腰包,皆大欢喜。”   赵为民沉吟着想了想,说:“老实说,这个主意不错,这要是我的主意的话 我就打报告了。但是是你最先想到的,你何不往上提个建议试试看呢?”   “嗨,我这不是人微言轻吗?你说话比我管用多了,就甭管谁的主意了,只 要事情办成了,比什么都强。”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做作了,于是赵为民说:“好,我回去就写。”   他花了半个小时就写好了一页纸的一份提案,建议改革搬迁政策,改实报实 销为每位员工发一笔搬迁费。提议后面他又简单明白地列了如下两点理由:   1.公司正在精简机构、压缩开支,这一项改革假如成功的话,光这一次去 肯塔基的搬迁,就能给公司节省下几十万的开销。   2.实报实销,假如只有少数几个人,不会给会计部门增加太多工作。但是 这次的搬迁,人员成百上千,给会计部门的压力将会是巨大的。改发搬迁费,所 有这些善后工作都不需要了,能为公司节约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   他一边打一边就意识到,这件事对他来讲已经完全不是几千块钱的事情了, 同时也庆幸李明有自知之明──他在专业技术上是没得说,但在这种事情上,他 站不到那么高,看不到那么远。   在提案最后,他还加上一句,说最原始的想法是资深工程师李明提出的,所 以这份提案算是他们两个人的。   打好以后他给他老板、人事部门的经理、财会部门的经理和生产部门的副总 裁分发了出去,不出他所料的是,很快就有了回音;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全面 负责这次大搬迁的生产部门的副总裁反响之热烈。他第二天一大早就给赵为民回 了电子邮件,还同时转发给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在回信中他高 度地肯定了这份提案的价值,责成有关人员立即开会讨论此事,一周之内拿出操 作细节。他用一句语气强烈的反问句来收束全文:“假如我们每个人都象为民这 样,不仅搞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而且放眼全局,为公司分忧解难,哪还有什么事 情是我们做不成的呢?”   赵为民当然十分地高兴。他读了两遍副总裁的回信,都没看见提到李明,而 是把功劳全算他头上了。他轻叹一口气,本来是想不动声色地提携李明一把,但 副总裁显然是个明白人──有些事情,原始的想法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付 诸行动。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各有志,李明是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 凭空出来一、两千块钱的进项,他高兴都来不及,才不在乎别的什么呢。   果然,等一个星期以后方案细则发下来,李明不等午餐时间就跑到赵为民的 办公室来,兴奋地说:“赵为民你还真行,真给弄成了,而且比咱们合计的还 好。”   赵为民仔细一看,还真是,他在提案里建议的是两千五,公司最后的方案有 所变通:夫妻两个都在本公司工作而且同时搬迁的,一人两千五;单身员工,一 人两千五;已婚但夫妻中只有一个在公司工作或是在搬迁之列的,一人三千五。 这么一变,变出一个大公司的气派和风度来,同时又鲜明地弘扬了公司一向标榜 的重视家庭价值的理念。   李明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说:“你别说,有的时候资本家还是满有点人情味 儿的。”   赵为民也很兴奋,不过他的兴奋不仅在结果上,而是从公司对这件事的迅捷 灵活的处理上,看到公司管理运作的全新气象──要在以前,这么一项改革不拖 个三两个月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他对自己说,这次决定留下来是对了,这个公 司还值得再干几年,这些宝贵的管理经验是金不换的。   李明拉他出去吃午饭,说是要庆贺庆贺,他托辞谢绝了。他理解他单纯而实 在的愉悦,但是很难和他有太多的共鸣。他的理想可不是仅仅享受一下资本家偶 尔施予的人情味儿。   接下来的几天,几个人在公司中午吃饭的时候开碰头会,回家以后又交换了 几轮电话,才把搬家的一应事宜商量妥当。大的几件事都是李明牵头在做,他热 心、细致、肯干,最主要的是,别人无论对什么事情提出建议,他都能够提出更 经济实惠的办法,最后大家都落的省心,让他一人去忙活。   折腾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到了启程的日子。这是八月底,炎炎盛夏已经接 近尾声,尤其是一早一晚,已经微微有了丝丝的秋意。大家约好当天起个大早, 趁凉快把东西都搬上车,等天热起来就都上路了。本来按顺路不顺路是应该最先 去李明家,但是他提出来说有小孩,麻烦事最多,希望最后搬他家。当然没谁会 有意见,所以第一家就轮到文雯。文雯的东西很少,又有孙向东帮她打包整理, 大家一到那里,一起动手,几分钟就解决了问题。   第二家是孙向东,他的家离文雯的就几分钟的车程。据解兰说,孙向东之所 以追到文雯,这么近的地理距离帮了不少的忙。到他家一看,大家都急了,你说 这个人,早早赶到文雯家里,象个男主人似地忙东忙西,一切都打理得齐齐整整 的,自己家里却还是一团乱。搬家的两道程序他只完成了第一道──把原有的秩 序打乱。第二道从混乱中建立起新的秩序来他还没开始呢。只见满屋子一片狼藉, 除了他心爱的几样电器包好放进纸箱了以外,别的东西都堆在地上,连个下脚的 地方都难得找到。   高俊首先就嚷嚷开了,但他不是对孙向东,却是冲着文雯去的。他说:“文 雯,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人家孙向东那么帮你,你就忍心看着他这样也不伸把手 呀?”   文雯涨红了脸,申辩道:“我一直问他收拾好了没有,要不要帮忙,他都说 不需要嘛。今天早上我也没叫他来,是他自己非要来的嘛。”她心里的委屈还不 止这一件,她那点东西其实自己全都收拾好了,可是孙向东一去,屋里屋外地一 晃悠,给大夥看在眼里,就好像他帮了多大的忙似地──她还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为民也赶上来凑趣,不过他的意见更加富有建设性。他说:“文雯呀,你 看我们孙向东这单身汉日子过得多凄惶啊。干脆,这次就搬一块儿算了,也别分 谁谁谁的了,又省钱又省事。你要是答应了,这次我们就不怪他了──只当他痛 施一回苦肉计好了。”   话还没说完,解兰就喝住了他:“为民,少胡说八道了,都哪儿跟哪儿呀。 还是快点干活吧,再不动手你要等到太阳落山啦?”   高俊满脸苦相地说:“解兰,你这说得容易,怎么动手呀?我看着都头晕, 整个一‘牛啃南瓜──找不着下嘴的地儿’嘛”。   大家都笑起来,钱立筠说高俊:“就你话多,你看人家文雯,怎么就找着下 嘴的地儿了。”   大家笑着一看,还真是,文雯已经不声不响地收拾开了。好在孙向东的纸箱 子准备得足够多,大夥一人拎一个,也不管什么分门别类,把东西捡起来胡乱地 塞进去,塞满一个封一个,转眼工夫就摞起七八个纸箱。   文雯因为赌着气,干得特别卖劲儿,脸上沁出了汗珠子。孙向东心疼了,赶 过去说她:“怎么都成这样了,你就歇会儿吧,别干了。”   他本意是想说悄悄话,但是天生一个大嗓门,屋子里又人多挤在一起,大夥 全都听见了。这回连解兰和钱立筠都不干了,嚷嚷道:“呃,孙向东,你什么意 思呀?就我们是该干的呀?”   文雯更急了,跺着脚冲孙向东叫道:“你会不会说话呀?要不会的话就闭上 嘴,行不行?”   孙向东脸上的汗珠子也一颗一颗掉了下来,他一抱拳,冲解兰和钱立筠打恭 作揖道:“拜托了,二位大姐,帮小弟这一回,来世作牛作马报答你们。”   解兰和钱立筠笑成一团,解兰心软,说:“咱们小孙什么时候这么可怜过, 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钱立筠还不依不饶地说:“来世才报答,今生就算了,这让人怎么帮嘛。”   孙向东又作揖道:“今生就报,今生就报。”好不容易才把钱立筠安抚住。   到底是人多手快,不到一个钟头也就收拾妥了,然后几部车又先后赶到钱立 筠家和赵为民家。这两家都很利索,有能干的主妇把持大局,再怎么样都错不到 哪里去。最后又倒回来开到李明家,一到他家,几个人全傻眼了──没想到他家 的东西会这么多,比他们四家人的东西加起来少不了多少。可能是看见大家的脸 色有点不对劲儿,也可能是早就有思想准备,李明满脸堆笑,满怀歉意地说: “哦,对不起啊,我们家东西多了点,都是因为有个孩子──你都不知道这么一 个小人儿,怎么会多出这么多东西来。”   赵为民最先反应过来,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咱不是人多吗?人多好 办事,咱们就赶紧动手吧。”大夥也都答应着,七手八脚地开始搬东西。   忙乱中,解兰、钱立筠和文雯三个女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这 个眼神意味深长,一个默契转瞬间就在这个眼神里达成了。头两天她们三个一起 吃午饭的时候,钱立筠说这次搬家的事,李明出力最多,虽说是他自己愿意的, 但是毕竟大家都受惠了,而且他的经济条件最困难,是不是这次搬家的费用要他 少出二百块钱好了。解兰和文雯都说好,不过解兰提议说先不要跟他说,等完事 了算账的时候说一句就行了,用不着搞得那么隆重。解兰回家以后,想起这事跟 赵为民一说,他就笑了,说道:“是的,这是女人干的事──两百块钱的事儿, 也只有你们才搞得出这么多弯弯饶来。”   解兰说:“钱立筠要是不提,我是肯定不会去多事儿的;但是她既然提出来 了,我也绝对不会反对──有了两、三千块钱在兜里,再为这两百块计较,犯不 着。不过话说回来,也要看看对方是谁。”赵为民一想对方是李明,就没有话说 了。   解兰想到这里看了一眼赵为民,他一副惘然无知的样子,她忍不住在心里笑 了,想等待会儿找机会告诉他,她们三个女人怎么样一个眼神扭转乾坤。她都能 够想象得出他摇着头,一脸无可奈何地叹道,是的,这是女人干的事。   李明家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搬完,所以出发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孙向东说 是不是先找个地方吃了午饭再走,但是大家都有点烦了,急着想上路,不愿意再 节外生枝。孙向东脸色微微有点发白,文雯小小声声地问他:“是不是饿了?你 看你,一大早就跑过来干什么嘛,又没吃早饭吧。哎呀怪我,也忘了准备点吃的 在路上。”   大家当然都听见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这时李 明的太太齐云牵着儿子,挺着个大肚子走过来说:“我准备得有吃的东西,本来 是为路上谁饿了点点饥用的,要不咱们现在就跟这里吃点,吃饱了好上路,又不 耽误多少时间。”   这简直是救了孙向东的命,他冲过去,又抱拳对齐云打恭作揖道:“哎呀, 李大嫂,这,这,这让我怎么谢你呢?”   钱立筠抢白他一句:“怎么谢,来世报答呗。”   解兰笑道:“我说孙向东,你别一天到晚大姐大嫂地乱叫──我们有那么老 了吗?叫都被你叫老了。”   孙向东的溜溜地转了一圈,抱着拳不知道该冲谁好,急得脑门上亮晶晶的汗 又出来了,说:“哎呀,我这不是急得吗?想拍拍马屁,一急又拍到马蹄子上。 好,你们不喜欢我叫大姐,那我就叫你们兰妹妹、筠妹妹,总行了吧?”   这下子赵为民和高俊不干了,俩人一步抢过来,叫道:“孙向东,你有没有 搞错呀?兰妹妹、筠妹妹是你叫的吗?有个雯妹妹给你叫还不够呀?”   齐云看着他们几个人贫嘴,嫣然一笑,回身叫李明把一个大冰盒从车上搬下 来。她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在车后盖上,又取出一堆一次性使用的纸碗纸 盘和塑料刀叉。大家围过来一看,几个大号的塑料盒,一个里面是二十来个茶叶 蛋,都刨好壳儿的了,圆滚滚红红白白的煞是勾人食欲;一大盒土豆沙拉,黄的 土豆,白的鸡蛋,红的虾仁,都是鲜鲜嫩嫩的颜色;还有一大盒水果沙拉,就更 不用说了,五彩缤纷的苹果、梨、红白葡萄、草莓、西瓜,什么都有。齐云说: “我还做了一些花生酱和杏子酱的夹心面包,在车里搁着呢,要是这些吃了不够 我再去拿出来,要是够了就留着待会儿再吃。饮料在冰盒里,一人拿一瓶出来, 我好关盖子──我儿子的牛奶还在里面呢。”   大家都一声欢叫,七手八脚地动起手来。刚才心里急,还不觉得,现在一放 松下来,真是都有点饿了,毕竟干了一上午的体力活。肚子饿了,这些平时不起 眼的东西,现在吃在嘴里味道就格外的好,再一想人家齐云,挺着个大肚子还辛 辛苦苦地做出这么多吃食来,心里一感动,真想一起叫一声“大嫂”了。   李明的太太齐云,她的能干贤惠和她的漂亮一样,在他们这个圈子的中国人 里面都是出了名的。这是李明一生的得意之笔,他时不常地忍不住想要拿出来渲 染一番。当年大学他上的是一个工科学校,女生和男生的比例将近一比十,有的 专业还是“和尚班”,形势之严峻就可想而知了。那些女生,模样都没法看,用 李明的话说是 “惨不忍睹”,但是物以希为贵,就这几个女生,要长相没长相, 要脾气没脾气,还让男生抢得打破了头。但是李明独辟蹊径,大三那年放假回家, 家里跟他安排相亲,结果他把他们县歌舞团的台柱子给相中了──那年头“大学 生”三个字都还闪着金光呢。毕业时因为成绩好李明分在省城,他回家去娶了齐 云却没有本事把她带走,小夫妻两个过完蜜月就洒泪相别。那两年在省城里看着 别的同学带着老婆出双入对的,他心里有没有后悔过我们不知道,但是这毫无疑 问成了他埋头苦读的最大动力。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还不 着急,早早晚晚总会有的,不急在这一时;但颜如玉他明明已经到手了,又活活 地棒打鸳鸯,那种日子,用李明的话说,真不是人熬的。熬了两年他就熬不住了, 打算回县城算了,虽说是往低处走,但好歹两个人厮守在一起,过的是人过的日 子。他县! 上的单位都联系好了,没想到机缘从天而降。他爸爸的一门远房表兄, 远得他爸爸自己都快忘记了,突然从台湾回来省亲,到了老家一看,一族的人都 风流云散,伤心得老泪纵横。后来辗转找到李明他爸爸,虽说远了点,总算是故 人,见了面亲热得不得了。尤其难得的是,李明这个表侄,书读得这么好,齐云 这个表侄媳妇,又这么漂亮贤淑,两人都很得老人的欢心。他们陪着他在县城、 省城玩了好几天,吃遍了美味的家乡小吃,总算圆了他几十年的思乡梦。最后临 走他提出来资助李明去美国留学,而且立即打电话给在美国定居的儿子女儿,要 他们寄学校的申请材料回来。这一下对李明来讲,真是峰回路转,他马上打道回 省城,埋头在英语堆里,考托福,考GRE,不到两年时间,拿到纽约州立大学的 全奖资助。等护照签证机票到手,回家告别,他父母摆了十几桌的酒席,县上的 头头脑脑都请到了,场面比他当年考上大学还要壮观得多。晚上拥着娇妻,他情 意绵绵地说,云,咱们的蜜月现在才算真正贻d始呢。等他出来以后,不到一年 就把齐云办了出来,当天晚上又把这话说了一遍。   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在他的家乡可能是传扬一时的盛事,但在这里就简直不 算回事儿了,那年头能到美国来留学的,有哪一个不是人中翘楚,又有多少人不 是拳打脚踢,伤痕累累才折腾出来的呢?他自己心中得意,以为不同凡响的是前 半段,就是他没有在大学同学里找对象──找得到找不到就另说了──而是回家 乡找了学历不高但是品貌俱佳的齐云。但是恰恰就是这一点人生的辉煌,他平时 很难得有机会向别人宣泄,更不用说赢得什么共鸣了。想想吧,公司里同事的中 国女孩,差不多都是在国内上了理工科大学出来的,在李明的故事里被形容成 “惨不忍睹”,她们能善罢甘休吗?就是借他一个胆,李明也不敢在女士们面前 放肆。若是没有女的在场,光是男的也不能掉以轻心,还得看看谈话对象的太太 长相如何,性情是否开朗,心理承受能力是否够强,这些都没问题了,才能放松 下来,谈谈家庭,谈谈女人,最后总是归结到他当年的慧眼识珠,和后来跟齐云 珠联璧合的婚姻上来。因此虽然李明一直觉得自己相当内敛自抑,他宠老婆的名 声却是早就满天飞扬了。   但是今天的情形不一样,今天完全用不着李明吹嘘,齐云本身,就是一幅韵 味无穷的风景画。虽说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她学舞蹈出身的挺拔的身姿和端庄娴 雅的气质丝毫不减,而且正因为怀孕,光洁明媚的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潮红,使 她整个人看起来光艳照人。就更不用说她精心细致地为大家准备这么丰盛的野餐, 还有做这一切事情时那种从容平静,不事张扬的风度──齐云就这样云淡风轻地 一举征服了人心。大家伙嘴里吃着喝着,发自内心地感激夸赞齐云,而她仍然是 那副荣辱不惊的样子,一径地浅浅地、柔柔地抿嘴笑着,忙而不乱地伺候儿子吃 饭喝水。李明可就没有这么含蓄了,人家夸一句,他就跟后面帮衬一声,那是, 我老婆,那真是没得说的。笑得两只嘴角差点扯到耳朵上。   吃完了,女士们的收拾残局,男的凑在一起研究开车的路线,还有谁谁开什 么车等一应琐事。李明家里的一部车,拖在一辆大车后面,那辆大车里装的基本 上就是他们家的东西,所以没有什么异议地他们一家就包干那辆大车了;赵为民 和解兰的一部车,挂在另一部大车后面,当然就由他们开大车了;高俊和钱立筠 一部车就他俩自己开;孙向东和文雯一人一部车,他们各开各的就好了。本来这 安排合情合理,没有什么好说的,大家拿上地图,约好了在哪儿下来休息,谁有 急事该怎么打信号 ──美国的手机普及比中国晚多了,那年他们还谁都没置备 手机呢──就预备着上路了。但是孙向东期期艾艾地,看看文雯,又看看钱立筠 两口子,最后目光又殷殷地落在赵为民两口子身上,欲语还休。文雯一径地低着 头不说话,高俊两眼望天,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解兰总算看出了端倪,“哦”地 一声叫道:“嗨,瞧咱们这不开眼劲儿的。为民,你一人开大车,我去开文雯的 车,她大概还没开过这么远的长途吧。”   孙向东一下子笑得眉眼开花,把文雯的车钥匙扔给解兰,冲她又抱起了拳, 张大嘴要说话,但是僵在空中没有说出来。赵为民笑着说他:“我看你就什么都 不用说了,叫姐姐妹妹都不合适。”   一队人马总算是上路了。一路上开得非常顺利,连李明四岁的儿子都坚持着 等到了休息的地点才下来上洗手间。算一算离晚上投宿的旅馆还有三小时的路程, 大家都同意路上别再耽搁,一气开到那里,晚上七八点钟就到了。解兰心细,体 贴地跟齐云说:“要是你们家儿子要尿尿什么的,你们就打灯下来,别让人小孩 儿憋着。”   齐云感激地点点头,转身对大家说:“我那儿还有做好的面包,一人带一个, 路上饿了好填填肚子。”   李明提过来一个大纸袋,里面一个个的小塑料袋装着夹心面包。齐云又说: “大袋子给男士的,一人两个面包;小袋子给女士,一人一个面包,够不够就这 些了。”   大家又是一通的感激,齐云这次真是帮了大忙了,东西不值钱,但是要下来 找地方吃饭,一耽误就是大半个小时,还不折腾到大晚上才能到呀。   果然跟预料的差不多,开到旅馆就七点多。大家都很兴奋,这一天虽然辛苦 点,但是一切顺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气就到目的地了。停好车,拎着行 李进大堂去,等着李明办入住手续。这时候出了一点意外。文雯拉着钱立筠去洗 手间,过了一会儿出来,正好李明办妥了手续,拿到钥匙,一五一十地交代给众 人,这两把给赵为民,这两把给高俊,这两把给孙向东。没想到钱立筠说:“我 跟文雯住一屋,高俊和孙向东住一屋,咱们把钥匙换过来吧。”   大家都楞住了,很自然地转头去看孙向东和文雯两个人。文雯站在钱立筠身 后,低头不说话,孙向东脸上讪讪的,和早上在文雯家里神采飞扬的样子判若两 人。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还是李明的儿子嚷嚷着肚子饿了,大家才转移了注意 力。一边上楼,一边就商量晚饭怎么解决。大家都有点累了,谁也不愿意出去吃 饭,而且人生地不熟的也真不知道哪里能找得到好餐馆,所以就决定打电话叫几 个皮萨饼来吃。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聚在赵为民他们的房间里,也许是累了,也 许是因为刚才的意外,所有的人都闷头吃,气氛很沉闷。   吃完了收拾好,李明和齐云就带着儿子回他们的房间睡觉去了。高俊是爱热 闹的人,一顿饭吃得这么没情没绪的,吃完了岂肯就此罢休,马上嚷嚷着要打牌, 而且立即回房间去把牌拿过来。钱立筠问他:“你又要打通宵?明天还怎么开车 呀?”   高俊说:“谁说打通宵了?玩一会儿,玩到十二点就收摊儿,明儿早上七点 起,什么都不耽误。”   钱立筠说:“你们听听,一玩就到十二点,还好像作了多大的牺牲似的。”   看他们俩人又要掐起来,赵为民赶紧出来打圆场:“玩会儿,玩会儿,难得 有这机会聚在一起,也是缘分。十一点收摊儿,早点睡,明天还有五、六个小时 的车呢。”   解兰也爱玩,而且居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大包瓜籽儿来。这下不仅高俊眉开 眼笑,连钱立筠都来了兴致,推她一把说:“解兰,你怎么会这么神啊,连瓜籽 儿都预备好了?”   解兰笑道:“打牌岂能没有瓜籽儿?这样的晚上岂能不打牌?”   六个人,当然就打“敲三家儿”了,但是孙向东和文雯都说不会。这是北京 的玩法,解兰、钱立筠和高俊是北京人,赵为民在北京上了七年学,他们四个都 是行家里手。孙向东是上海人,文雯广东人,都不是在北京上的学,他们俩不会 情有可原。还没等想出别的玩法,孙向东就说他累了,要早点回去睡觉,然后站 起来,看一眼文雯,就走了。文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地尴在那里,别人也不好 说什么。最后还是解兰出来解围说:“要不文雯你也早点去休息,我们玩的你大 概都不太会,看着也没什么意思。你拿点瓜籽儿去吃。”   高俊在后面跟一句说:“孙向东最爱磕瓜籽儿了。”   大家笑起来,文雯红了脸,但还是坚持着等解兰找出来一个大信封装了一信 封的瓜籽儿才走。   等文雯一出门,解兰关了门回来,四个人马上吵吵开了。高俊首先冲钱立筠 嚷道:“你说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儿嘛?也忒不仗义了,人家孙向东什么时候得罪 你啦?”   钱立筠早就等着他发难了,也跟他嚷嚷回去:“你以为我乐意?文雯把我拉 到洗手间,求我帮她这个忙,我难道能说不吗?”   高俊说:“那她怎么不找解兰,专找你啊?还不是因为你平时爱管闲事呀?”   解兰说高俊:“呃,这就是你不讲理了。文雯和钱立筠一个实验室,她们俩 更熟啊。要是没有钱立筠,她一样也会找我的。”   赵为民说:“高俊,太不够意思了,你不愿意跟孙向东住一屋,就把我往火 坑里推,算什么事儿呀?”   高俊急了道:“哪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吧?我这心里窝着一肚子火,没抓没挠 的。忙活了几天,好不容易这会儿消停下来,本来是想跟老婆轻轻松松住一晚上 的旅馆,看看月亮,数数星星,说说心里话,平时有多少惹老婆生气的地方,都 一笔勾销了。这下可好,全玩儿完。”   说得另外三个人都忍不住笑了。钱立筠微红了脸,含羞带娇地嗔道:“美得 你,还看月亮数星星呢。你惹我生气的地方太多了,有那么容易就一笔勾销了的 吗?”   解兰笑道:“高俊这下该放心了,肯定已经都勾销了。”   高俊看看老婆的脸色,禁不住心中得意起来。女人嘛,再是多么聪明好强的 女人,都架不住老公几句甜言蜜语,尤其是假如这话说得再有点技巧的话。比如 说当着外人的面,若是这外人还是平时老婆很看重的就更好了;还要入情入景, 顺理成章,表面看着似乎信手拈来,实则匠心独运;语气和情绪上,要有些迭坎 起伏,不可太一马平川;态度呢要自然诚恳,不能流露出一点阿谀之态。总之就 像他刚才来的那一段,简直可称经典。   四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把牌摊子扯起来了。打什么呢,“拱猪”还是 “升级”,赵为民问。钱立筠抢着答道,:“我要打‘升级’。‘拱猪’最没有 意思了,四个人各自为政,就憋着害人呢。还是‘升级’好玩儿,我跟解兰一 头。”   解兰就笑起来,看看赵为民,跟她说:“你这不是往我们为民心窝子里戳 吗?”   钱立筠也笑:“就因为知道,我才抢先开口嘛。”   这里有一段故事,凡是和赵为民一起打过牌的中国人都耳熟能详。在北京上 大学的时候,打“升级”都是打的北京的规矩,赵为民大为不服,有理有据地一 条一条指出北京打法的不合理之处,又广为宣传他的家乡打法是多么讲究技巧和 有意思。他逢牌局就传道,牌友们都耐心地听着,诚恳地表示赞同,但是每一次, 最后都还是按北京打法玩下去的。赵为民忍无可忍,终于有一天,纠集了三个非 北京籍贯的哥们儿,四个人坐下来准备打一场革命性的“升级”。他充满激情地 开始讲解他家乡打“升级”的规则,本来这也就几分钟的事,你想啊,一所名牌 大学的学生,要理解打“升级”的几条规则,难道还会有什么问题吗?问题不出 在理解上,问题出在赵为民讲解的过程中,另外三个人都同时发现赵为民的打法 和他们家乡的打法有所区别,而且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地认为自己家乡的打法高人 一筹。四个人吵成一团,最后的结局是,大家一边痛斥北京打法的愚不可及,一 边按北京打法打了一晚上的“升级”。后来有人问赵为民是不是要从此罢牌,他 痛心疾首地叹道:“吾爱真理,但吾更爱打牌。”   从此以后,他“升级”照打不误,但每次开场白都得唠叨一通,今天也不例 外。他说:“你们三个都是北京人,你们自己说说看嘛,这整个牌局,就一个抓 ‘大猫’和‘保底’,没有任何别的技巧,更不用提什么运筹帷幄了。”   解兰说:“这是我们为民心中永远的痛,就不能提,一提,他就不是他了, 整个儿成了祥林嫂。”   高俊深表同情,说:“唉,你说这赵为民哈,平生就这么点心事儿,还总也 了不了。要不咱们今儿晚上就牺牲一回,陪他打打他的家乡打法,好歹让他圆了 这个梦,行不行?”   赵为民一脸沧桑,豁然大度地摆摆手说道:“算了,算了,这么多年都过来 了。想当年血气方刚那会儿,哥们儿跳楼的心都有了。”解兰和钱立筠两个人笑 翻在床上。   四个人坐下来开始打牌。解兰和钱立筠一人旁边铺张报纸,辟里啪啦地开始 嗑瓜籽儿,赵为民和高俊先还矜持着,没过一会儿就加入了进来。打牌当然没有 悄没声地打的,也可以这么说,牌桌简直就是滋生流言蜚语的最好温床。所有的 人,只要一上了牌桌,无论是留美的博士硕士,还是国内街头茶摊上的大叔大婶, 基本的表现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你几乎都能看得见飞短流长像一股轻烟,在每 个人的头顶上萦绕不绝。今晚的牌局,就更加不缺乏内容生动的话题了,现成的 孙向东和文雯摆在那里,简直就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大餐。   赵为民说:“老婆,这回你的消息可没搞准啊,我还以为孙向东已经都追到 手了,所以才和文雯开玩笑的。这都几个月了,还没有搞定,孙向东不都白忙活 了吗?”   高俊说:“是呀,几个月了还没上床,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尤其这又是在美 国。”   赵为民说:“现在中国的速度一点都不比美国慢,听说还有‘试婚’的。”   解兰说:“你们男的就知道上床。女孩子稳重矜持点有什么不好?文雯又是 那么文静腼腆的性格。”   钱立筠说:“这可是你不知道文雯了,别看她说话就脸红,心里可有主意了。 她要是耍起心眼来,十个孙向东都不是她的个儿。”   解兰说:“怎么会呢?我还觉得她今天的事情干得就挺没心眼儿的。要有心 的话,早早地就该跟你和孙向东都说好了,悄没声儿地就办了,也不至于在大家 面前让孙向东这么下不来台。”   高俊说:“解兰,这就是你和她的区别了,连我都看出这里面的机窍来了。 你为人厚道,做事替别人想,文雯可未必。你想啊,要是不这样,别人怎么能知 道她还是清清白白的自由身呢?她哪会管那么多孙向东的面子呀?”   解兰说:“不至于吧?我看文雯这一路对孙向东挺好的。她要是不喜欢他的 话,干嘛对他那么好;要是喜欢他,怎么能不顾他的面子呢?那不是太傻了点吗? 咱们别把人想得那么复杂,文雯大概就是开始说不出口,犹犹豫豫地就拖到了最 后一分钟。”   钱立筠笑笑道:“但愿吧,要不孙向东可就惨了。”   赵为民叹道:“是呀,孙向东一惨,我的日子也不好过,我还指着他出活儿 呢。这家伙干起活儿来是一把好手,就是太情绪化,心情好的时候,一人顶仨, 心里一有什么不痛快,马上撂挑子不干。唉,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早成眷属,成了 眷属就不用折腾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解兰突然笑起来,问高俊和钱立筠有没有看过喜剧片<<当哈里和莎莉相遇的 时候>>,他们说看过,而且马上也笑起来,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情节。电影里哈 里和莎莉是一对欢喜怨家,很年轻的时候就相识,然后各自结婚离婚以后又重逢, 便成了朋友,两人在情人和朋友之间游移不定,演出了一出出尴尬而甜蜜的闹剧。 那个脍炙人口的情节是,哈里和莎莉俩人终于稀里糊涂地第一次上了床,但是第 二天早上起来感觉很不好。他们有一对共同的朋友,早早地结了婚,那天早上还 在酣眠中就被哈里和莎莉分别打电话吵醒,两人给各自的死党细诉情由,哈里是 懊恼沮丧,莎莉是失意难堪,说不尽单身男女那种身不由己的尴尬处境。电话挂 断以后,妻子跟丈夫说,答应我,你永远不会让我再流落到那种境地。丈夫握着 妻子的手深情地说,我答应你,永远不会让你再流落到那种境地。   四个人议论着这部电影,又聊起认识的一些单身男女的故事,都情不自禁地 生出几许感激之情。解兰说:“夫妻是前世的缘分,好不容易修来的,真得好好 珍惜才是。”   赵为民深深地看着解兰,问她:“老婆,我没有不珍惜你吧?”   解兰笑道:“慌什么?又不是说你。”   高俊一改平时嘻嘻哈哈的风度,正色地对钱立筠说:“老婆,咱们也得珍惜 啊,别老吵架了,行吗?”   钱立筠眼圈都红了,说:“谁愿意跟你吵啊?”   在这一个平静而温馨的夜晚,这些平凡的男女有缘相聚在一起。人世间不乏 真情:爱情、亲情、友情,但是我们有多少人真正懂得去珍惜呢?又有谁能说得 清楚,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胸怀和智慧来永远拥有那一份幸运呢?   第三章   第二天一切都很顺利,下午两点就到了目的地乔治镇。车一直开到两个月前 就租好的单元房的停车场里。从车里出来以后,大家不急着搬东西,有点情绪激 动地跑到停车场边上,看着眼前的景色,一时间都呆住了,谁也不说话。   他们这几幢单元楼房座落在镇子的边上,往外一眼望去,是一片黑黝黝的原 野,无边无际,一直伸展到天边。原野的底色是黑油油的深棕色,非常霸道抢眼, 乍一看满眼都是油黑,等过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才看得出来别的颜色。最多的是 绿,东一丛西一丛的青草,也是一种深色的油绿。远处有成片的树林拔地而起, 有的浓密,有的稀疏,都是一色的树干挺拔,枝繁叶茂,他们后来才知道,几乎 每一片树林都傍着一条溪流,林木幽幽,溪水潺潺,是绝佳的休闲野营之地。假 如没有养马场的话,这原野的景色是静谧而厚重的,甚至可以说有一些呆板,但 是仔细一看,三五成群的马儿在一堆堆的青草丛中闲庭信步,虽然在如此广阔的 背景下马儿们的步态显得缓慢慵懒,但它们毕竟打破了静滞,给这片原野带来了 生机与活力。   “乔治镇,座落于号称‘世界赛马之都’的列克辛敦北面十英里的平原上。 它于1790年由一位基督教牧师依里叶。格里格创建。格里格牧师以他发明的‘波 儿本威士忌’而闻名于世。今天的乔治镇,新老交织:它有许多上百年历史的房 屋,有全州最大最好的古玩市场;同时又是肯塔基州发展最快的区域之一。镇子 四周有美丽的马场、蜿蜒的溪流、一望无际的烟草地和遍野的牛羊。‘麋鹿角溪’ 会给喜爱划独木舟和钓鱼的朋友意外的惊喜。乔治镇是居住、参观和休闲的理想 之地。欢迎来到乔治镇。”   这是公司发下来的材料上关于乔治镇的简要介绍,大家都读过,但那是写在 纸上的东西,很难给人切肤的感受。现在脚踏实地站在这里,各人心里都感慨万 千,周遭的景物也因人心境和眼光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赵为民眼睛看着那片广袤平整,就象被上帝之手精心抚弄过的原野,心里想 的是他的家乡,中国南方一个偏远贫瘠的小县城。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深地理 解过中文里说的“桑梓之情”。原野上离这儿大约两、三英里处,他还没有搞清 该在哪个方向,刚刚修筑起一个建筑群,那是他们的新厂房,里面是全套现代化 的新设备,在那里将会有一些世界最新的制药技术投入生产运作。美国人出了名 的理性务实,他们在说起家乡、祖国这些崇高的字眼时,很少有许多中国人熟悉 的那种悲壮激越的情怀,他们只是脚踏实地地工作,等有实力了,也会真诚地报 效桑梓。那位出生于肯塔基州的副总裁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成了一个中 国青年学子心目中的英雄,他的这一作为完全不经意地为赵为民开启了一扇窗户。 是的,这几年来,靠了他的资助,他的父母家人都过上了小康生活,他的家乡有 两所“希望小学”是他每年的捐款在维持运转。但是,这还远远地、远远地不够, “父老乡亲”在这里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词组,而是一个个具体的数字,一副 副惊人的画面。多少孩子因为家贫而失学,多少少女在花季年华沦落风尘。他上 一次回家乡,眼里看着,耳里听着,心里锥心泣血地痛感自己的渺小无能。跟老 同学聚会! ,大家都对他寄予厚望,但是具体说起来都是茫无头绪。有个在土产 公司工作的同学居然撺掇他把家乡的土特产,比如山核桃之类的,贩到美国来卖, 他回家跟解兰说起来,两人都笑坏了,可是笑过以后他的心里更添沉重。好长一 段时间了,他一直在苦苦思索出路,现在好了,他的心如眼前这片原野一样豁然 开朗,总有一天,他会把一个这样的制药厂建到他的家乡去。他要办一个技术培 训学校,还有一系列的配套服务;这个厂不仅要拥有现代化的设备,还要用现代 化的管理理念来经营管理;这个厂将成为他家乡的一面旗帜,给他的父老乡亲们 带来梦想与希望。他今年才三十一岁,给他十年的时间,十年不够二十年,他一 定能将梦想变为现实。   人不能没有梦想──梦想使人忘记一己的卑微,使人超越生活的平庸。他三 十年的人生经历,哪一个阶段都少不了一个梦想引领着他飞翔。上小学的时候, 他朝思暮想着拥有一本《新华字典》和一本《汉语小词典》。这两样东西加起来 将近三块钱,是他们家一个月的菜钱,是他爸妈无论如何拿不出来给他的一笔巨 款,不管他们有多么爱他,也不管他们是多么支持他的学习。他也没向爸妈伸手, 而是自己想出来一个生财之道,而且马上付诸行动。每天放学以后,他不再和小 夥伴们到处疯玩,而是满世界转着捡废品,碎玻璃、废纸、一根细铁丝,都能卖 钱。他一个星期去一次废品收购站,有时候一个星期的战果就值几分钱,有一次 还因为半分钱的交易和废品站的人起了争执。废品站的人不肯按四舍五入的原则 付他一分钱,这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又坚决不肯放弃属于自己的五俚钱的收益。 最后几经交涉,双方达成协议,把这半分钱记在账上。好几个星期以后,又出来 一个半分钱的尾数,他才理直气壮地拿到这一分钱。就这样坚持了半年,他把一 堆脏兮兮的钱币倒在新华书店的柜台上,售货员拉长着脸数了半天,才不情不愿 地把两本字典拿给他。小学毕业他进县一中,三年以后,以全县第一名的入学成 绩考进省二! 中。然后他就一天到晚梦想去北京上大学,后来就上了北大。   梦想给人自信,而还有什么别的品质比自信更赋予一个男人骄人的风度呢? 靠着心中永远不缺的梦想,靠着这份永远充沛的自信,这个其貌不扬、土里土气、 从一个乡下的小县城出来的男生,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七年时间在大学里活 得意气风发,等毕业的时候,解兰芳心相许,同时还有哥伦比亚大学的录取通知 书和全奖资助把赵为民送上漂洋过海的旅程。   在哥伦比亚,他干过一件事情,做的时候只想着怎样去做得最好,别的什么 也没多想,但是这件事不仅使他在系里名声远扬,而且他的学业和生活,都因此 产生了一个不小的转折。那时他刚来一年,一边修课一边在系里当助教。大部分 中国留学生刚来时在语言上遇到的困境他也一样遭遇到了,平时上课和与人对话 的时候还好点,因为面对面,可以有一些辅助性的交流,比如手势、表情等来帮 助理解。最可怕的是打电话,来不得一点虚的,听不懂就是听不懂,说不明白就 是说不明白。有一次几个中国人在一起聊起来,都唉声叹气地,有一位访问学者 还跟赵为民传经送宝,说打电话的时候,先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放低姿态, 跟对方说明自己是外国人,口语听力都不好,希望对方原谅,这样那边就会耐心 一些,说话也会放慢速度。赵为民听着跟天方夜谭似的──哪有这样作践自己的 呀?要是个女生这么说,而恰好对方又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大概还能起点 作用。可一个大男人,就是一点语言的障碍,不去想怎么提高自己的语言能力, 只想着怎样自降身价,在别人的同情下──或者说得好听一点,理解之下来求生 存,这算什么事儿嘛。这样在心里说着硬话,没过多久他就遇上了。   那时第一学年刚刚完,暑假时他争取到一个机会,在威尔逊教授的实验室里 无偿打工。威尔逊教授是他们这一行里泰斗级的人物,他的实验室规模大、设备 好、资金充足,好学生都想跟他作研究生,不仅上学时受益良多,毕业以后找工 作他的名字也是金字招牌。因为竞争激烈,就有学生提前跟教授说好,去他实验 室无偿工作,算做见习,这样等教授选研究生的时候,占点先机。赵为民还是拿 着头两个学期全“A”的成绩单才得到这个机会的。那天他用的一台仪器出了点 故障,他打电话给仪器公司的服务热线,那边接电话的技术人员也许是接了一上 午的电话很累了,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心情不好,总之态度极为不友好,几句 话下来,他就说叫赵为民去找一个懂英文的人来接电话。赵为民简直不敢相信自 己的耳朵,他请他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那人又大声大气地重复了一遍,叫找一 个懂英文的人来接电话。他的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实验室里另外几个离电话 很近的学生都听出来了,当时正好站在赵为民身边的一个念博士的美国学生打着 手势要把话筒接过来,被赵为民的眼神阻止了。他一字一句清晰明白地对着话筒 说道:   “先生,请你仔细地听着。我是一个外国学生,来美国刚一年。我的英文, 语法规范,词汇丰富;我的专业知识绝对比你强;我对这台仪器的熟悉程度不会 亚于你太多。我唯一的问题就是听力和口语。听力只要你说得足够的缓慢清晰, 我完全听得懂;我的口语有口音,我会尽力说得明白,你有听不懂的,可以随时 打断我,我会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给你听。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吗?假如你还 愿意帮助我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工作;假如你不愿意帮助我,那就请把你的老 板叫来,我相信他会找到愿意帮助我的人。”   那边的人这次全都听懂了,而且只花了几秒钟就醒过懵来了。他说:“先生, 我为我刚才的话向你道歉,能够帮助你是我的荣幸。我会说得尽可能清晰缓慢, 假如有听不懂的话,你可以随时打断我;反过来我也一样。现在让我们开始工作 吧。”   然后他们开始了一场十分艰难漫长、令人肃然起敬的电话交流。实验室里平 时很吵,谁接电话都不容易,有时候得捂着话筒“嘘”好几声才能接完一个几分 钟的电话。但是那天赵为民在电话上说了一个多小时,实验室里一直都安安静静 地,大家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偶尔有谁提高了嗓门,马上就有别人竖起指头提醒 他小声点。   那天也真是他运气好,本来因为是暑期,威尔逊教授没有天天来学校,有时 候来了,也就是到实验室来点个卯就走。但是那天他偏偏就赶在那会儿来了,耳 闻目睹了全过程。第二天他把赵为民叫到他办公室去,一句废话都没有,就问他 愿不愿意下个学期就正式到他实验室来工作。赵为民惊喜地不敢相信,说可是他 下学期还在系里作助教,系里的课都排好了。教授说,你只需要告诉我愿不愿意 来,系里的事由我去交涉好了。赵为民忙不迭地点头,当然愿意,当然愿意。这 还能有什么不愿意的,简直就是喜从天降嘛。临出门的时候,教授在他背后说道: “不过,孩子,有一个条件,以后你若是还要象昨天那样打电话的话,一定要首 先确定是免费电话,否则我的实验室很快会被你打破产的。”   赵为民心里一跳,回头一看,只见平时看起来沉默严肃、不怒自威的威尔逊 教授,咧开大嘴,象慈父一般地看着他笑了。他心里一热,眼睛都忍不住湿润了。   是的,这慈父一般的光芒一直照耀着他在哥伦比亚几年的留学生活。威尔逊 教授叫他“Son”,这个字直译出来是“儿子”的意思,有时候也有长者这样叫 晚辈,以示亲切慈爱,我们不妨翻作“孩子”好了。威尔逊教授第一次这样叫他 的时候,肯定只是出于喜欢这个胆气不弱的学生,但是到后来,就很难说他不是 把赵为民当作子承父业的爱子来看待了。他自己有两个儿子,都不是他的同行, 他虽说从来没有抱怨过,但未尝没有身后寂寞之感。   美国的许多大学里,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就是每年“感恩节”的晚上, 教授都会邀请他带的学生去家里吃火鸡大餐。无论平时的师弟关系相处如何,也 不管烤火鸡可不可口,“感恩节”的晚上,总是师生欢聚一堂,其乐融融。威尔 逊教授也不例外,而且因为他的实验室阵容庞大,每年他的夫人都得要烤两只大 火鸡才能填饱大家的肚子。   到“圣诞节”就不同了,“圣诞节”绝对是合家欢聚的日子,教授一般都不 会再请学生了。但是在赵为民跟威尔逊教授念博士的四年时间里,每年的“圣诞” 他和解兰都是跟教授一家人过的。第一次见到教授的两个儿子,老大问起一种叫 作“麻将”的中国游戏来,说是听人说起过很好玩。第二年夏天解兰回北京探亲 时买了一副回来,到“圣诞”的时候马上排上了用场。解兰和赵为民都只是马马 虎虎的会打,不会算分,好在解兰同时带了一本<<麻将指南>>的书回来,教授和 他俩儿子,再加上赵为民,四个人围着桌子团团坐着,一会儿谁大叫一声“胡 了”,然后“轰”地推倒自己的牌,然后四个大男人就都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 着解兰。解兰捧着书在桌子旁边走来走去,谁叫“胡了”她就到谁身边,先检查 是不是“诈胡”,然后再对照着书算分。到后来大家都越玩越精,不用书也不用 解兰,胡了就自己算分,只是经常算出来的分不能邀得另外三家的认可,就又大 声叫解兰拿书来。到后来这中国的国粹就演变成了威尔逊教授家里过“圣诞”的 保留节目。   博士毕业,又是威尔逊教授推荐赵为民到纳克来应聘。他为面试做好了充分 的准备,但是完全没有排上用场。面试他的几个人,尤其是要人的经理,他后来 的老板说的,既然是威尔逊教授大力推荐来的,一准错不了。结果他就和赵为民 象老朋友似地天南海北地一通神聊,技术上的问题提都没有怎么提起,害得赵为 民感觉象一记重拳砸在空气上一样地不给劲儿。当然他这记重拳在以后的两年里 很快显出威力,这才有了他的快速提升,直到这次的南迁。   解兰没有赵为民的那番雄心壮志。怀着一份美好的憧憬,她眼中的乔治镇, 象一个小家碧玉似的温婉可人。是的,比起北京帝王之都的堂皇气派和纽约世界 之都的气象万千来,乔治镇简直是小得拿不出手,但她小是小,却自有她的优雅 迷人之处。镇中心的主干道,只有四条车道,一色的青石路面,人行道上红砖铺 地,全都是纤尘不染;沿街两排高大挺拔的百年老树,冠盖相接,浓荫匝地。两 旁的店铺,虽说都是小店面,但都打扫得窗明几净,装点得各具风姿,有的五彩 缤纷,有的素净雅致,显见得主人家作生意的毫不苟且。这条主街从镇头直贯镇 尾,全长大概就半英里,基本民用设施全都在这条街上。医院是座两层楼的红砖 建筑,四四方方,简洁明朗,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最高大巍峨的建筑是一 幢带圆顶的五层楼房,市政机关、法院、公立图书馆还有一个小小的镇史博物馆 都容纳在里面了。   最让解兰感慨万千的是学校。镇里唯一的一所小学和中学在镇中心的一条支 路上,分头座落在主街的两边。车开在主街上,离这条支路还有两、三个路口, 就能看见各式各样的警示牌:“前面是学校”、“有孩子步行”、“减速慢 行!”、“速限五英里”。他们的车队开到镇里的时候正好遇上学校放学,所有 的车爬得比蜗牛还慢。在学校出来的路口,几个老头老太太穿着醒目的桔黄色背 心,举着大红色八角形的“停车”牌,手牵手地领着一群小学生过马路。还有什 么别的景象比这个场景更能体现出小镇生活的安宁温馨和它给予一个母亲心灵的 巨大安慰呢?   刚来美国的时候,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美国人就喜欢住在小镇上, 有许多甚至是有钱人,并非为了小镇的房价低廉。后来生活得久了,买东西的时 候不会总在脑子里人民币美元地换算来换算去的了,也慢慢学会用美国人的眼光 来看事物了,才开始明白他们的选择自有他们的道理。尤其是后来见识了许多幽 雅美丽的小镇风光,解兰和赵为民两人就时常地说说,等以后退隐山林的时候, 一定找个喜欢的小镇来住。解兰看中了佛罗里达州的奥古斯汀,赵为民喜欢大烟 山里的温斯顿,一个在大海边,一个在深山里。他们可从来没想到过,还年纪轻 轻,人在江湖,这个平原上的小镇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但是解兰对乔治镇的一见钟情,既不是以一个观光客的猎奇的眼光来看的, 也不是从一个老年人怡养天年的角度来想的,她完全是以一个母亲的胸怀,全心 全意地爱上了这个小镇──他们的孩子将要在这里出生长大。大约从一年前开始, 她的生物钟就敲响了,真的,她以前还不相信人家说的女人有生物钟的说法,现 在可算是体会到了。大马路上看见有妈妈推着童车,她就能不转眼地盯着孩子看 半天,要是那位妈妈给她一个笑脸──十个有九个都会的,有哪个当妈的能抗拒 另外一个女人艳羡的目光呢──她就能马上扑过去,唠唠叨叨地把孩子的生辰八 字,吃奶拉屎的各种状况摸得贼清。关键是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好 笑,十分地自然大方,有时候赵为民笑她,她也奇怪,自己以前一点都不喜欢小 孩儿,喂奶换尿布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想想就烦得慌,怎么想得到会到今天的 地步,一看见孩子就走不动路了。这不是生物钟还能是什么呢?   这次南迁到肯塔基,赵为民先还担心解兰会不乐意,这是他大男人的粗心, 完全不了解女人的心思。解兰其实早就在琢磨,养孩子纽约可不是一个好地方啊, 这儿哪天没有几起绑架案凶杀案的。而且纽约生活水准这么高,必须两人都工作 才能维持一份像样的生活,到时孩子谁看?请保姆或是办谁的父母来,都是麻烦 事,听朋友里面那些过来人讲起来,一人一篇苦经,光听听就已经开始头大。现 在可好了,乔治镇,还有比这儿更加理想的生养孩子的地方吗?那么广阔的原野, 茂密的森林,清澈的溪流,她的孩子一出生就沐浴在大自然的阳光雨露里。还有 小镇生活舒缓的节奏,安宁的环境,淳朴的民风,这一切都是在纽约那种大都市 里千金难求的。她都想好了,生完孩子就辞工作,在家把孩子带到两岁,可以放 心地送幼儿园了,再回去工作。赵为民一个人的薪水,足够他们买一幢房子,一 家三口宽宽松松地过日子。   第四章   慈母心肠都是相通的,齐云看乔治镇的眼光,几乎和解兰一样,但是她的感 觉比解兰的要脚踏实地得多。解兰都市里生都市里长,那些原野呀、溪流呀什么 的,说到底还都是一些罗曼蒂克的想象,是浮在表面的东西,和真正的小镇生活 的内核不挨边的。齐云不一样,她二十七岁以前一直生活在老家的小县城里,然 后猛不丁地一下子就飞到纽约,在纽约五年的生活,从她寄回老家的那些照片上 看来,是风光无限,幸福美满的。然而内心深处,她从来没有真正觉得快活过。 不,齐云绝对不是那种不安分不知足的女人,她很知足了,以她初中肄业的文化 程度,她能嫁给李明到美国来,老公又真心实意地对她这么好,她真是没有什么 好抱怨的了。但是不抱怨并不等于没有感觉,尤其对齐云这么一个学历虽不高但 天性敏感的人来说。   在纽约的时候,她的涉足社会的经历基本上就是两个。第一个是刚来时去中 餐馆打工,那段经历虽然只有两个多月,却让她至今想起来还难受。那绝对是一 个尊崇 “丛林法则”的蛮荒世界,而她是刚从大陆来的,又穷又没本事,英语 的二十六个字母都数不全乎,人又老实厚道,所以毫无疑问处于食物链的最底层。 她的唯一优势在她的漂亮上,但是又一点都没有发挥出来,一则是她已经结婚, 二则是她天性贞洁本分。是的,我们这个时代再说起“贞洁”两个字来,恐怕都 会被年轻人笑着老古董了,但是我还是始终以为,女人的所有好品质里,忠贞、 纯洁,无论如何是应该占有一席之地的──这和处女膜无关。齐云恰好就是这么 一个死守着贞洁不放的女人。本来她生活的经历、成长的环境和以后的职业都使 人很容易就丧失这两项品质,而正因为如此,她的自卫意识就格外地强。那些年 在舞蹈学校上学,在县歌舞团当领舞,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逼迫就没有断过, 她自节自律,顽强地维护着自身的清白。老天没有辜负这份苦心,李明的倾心相 许就是她最大的收获,还不算后来的来美国,那是一个完全意外的惊喜。想想看 吧,她从前在那样无依无靠的险恶环境中都没有沉沦,现在来了美国,有疼她的 老公,生计有! 着落,她怎么可能忍受餐馆老板那双油腻腻的肥厚的大手摸到身 上来?第一家餐馆干了不到一个月,她赏了老板一个湿淋淋还带着肥皂泡的巴掌 就跑回了家,连工钱都是李明去帮她拿回来的。第二家干了一个月零一天,前三 十天老板都很规矩,发工资的时候单独多给了她五十块钱,说是因为她工作很努 力,给她的奖励。齐云回家高兴地跟李明说,人和人就是不一样,这位老板人正 派,教养好。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变了脸,先是色迷迷地夸她长得跟电影明星一样 漂亮,然后语气暧昧地说他不会亏待她的,然后同样是一双油腻腻的肥厚的大手 伸了过来。齐云这次学机灵了,没等他的手沾上身就闪开了,然后就哭着跑回家 来──她的打工生涯就此结束。好在没多久她就怀孕了,从此一直待在家里,相 夫教子。   另一个社交的圈子就是周围的中国人,先是李明念书的学校,后来进了纳克 又是李明的同事。这个圈子里的人当然都是文明人,绝对不会有中餐馆那种乌七 八糟的事,但是在这里,齐云一样地感到无所适从,一样地找不到她的位置。每 次聚会的时候,大家见了面,寒喧几句,然后不到几分钟,你就能看得出来,人 们三三两两地凑成几个小圈子,自自然然,不露痕迹,却是泾渭分明。男人们的 这种分别还不是很明显,因为这个圈子里就没有吃闲饭的男人。女人之间基本上 就明白地分作两类。一类是象解兰、钱立筠她们这些拿了学位,有正经工作的, 或是正在念学位,早晚有一天会出来找到正经工作的。她们神采飞扬,高谈阔论; 她们臧否人物,纵横古今。另外一类就是象齐云这样没有学位的,有的在打工, 打工也都是餐馆工或是当保姆,有的没有打工,在家看孩子的,她们凑在一起也 很热闹,家长里短,说不完的话。齐云属于第二个圈子,但她感觉和她们格格不 入,在里面混久了,你只会越活越低,越活越笨。她向往的是第一个圈子,那个 圈子里的人,有许多不如她漂亮,不如她会打扮,她们大部分都穿着很随便,一 条仔裤一件T恤衫;她们的谈话有时也很平淡俗气,也是家长里短。但是那一种 氛围,那一?! 制桑褪遣灰谎H司褪钦庋夭恢悖朐谱约阂仓溃凰 挥幸馐兜降氖牵钦庖环莶恢悖阉铀舻娜ψ永锇瘟顺隼矗 恋耐獗砥咎砑阜主攘Α?   所以对乔治镇,齐云除了看见解兰看见的那些东西以外,还格外地关注那所 社区大学。乔治镇小是小,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居然还有一所社区大 学。从地图上看,社区大学不在主街上,从一条支路出去,离主街有三个路口。 开车进来的时候她就留了心,大概估计一下,从他们的住家要走到那里,也就是 十五分钟的路,非常方便。齐云想,等明天收拾好,第一要去看的就是这所社区 大学。在纽约时,几次要出去读书,最后都没成。第一次是从第二家中餐馆逃出 来,她就跟李明商量要去上学,还没等商量出个谱,她就怀孕了。第一次怀孕, 妊娠反应特别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三四个月下来人就搞得面黄肌瘦的,李明便 不让她出门,天天在家保养,念书的事当然就搁浅了。等孩子一生下来,日子便 过得昏天黑地的,哪里还有精力来考虑读书的事。好不容易熬到儿子三岁,李明 工作了,家里钱松活了许多,他们又商量把儿子送出去半天时间,这样齐云好开 始上学。可是没有等把学校申请好,她又怀上了。齐云满心委屈,可是想想年龄 不小了,孩子的事耽搁不起,现在不要又要等到何时呢?因此读书的事又搁了下 来。不过这次她是下了决心,而且已经都跟李明商量好了,一安置下来就开始买 房子,买好房! 子就办她父母来探亲──在纽约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一居室的 单元房里,根本不可能请父母来──等老二生下来,有父母帮忙,她就可以一心 一意地去读书了。所以说齐云没法不喜欢乔治镇,乔治镇给她的生活提供了转机, 她不是象解兰那样,用诗意的眼光去发现乔治镇的美,她只是实实在在地爱上了 它。   李明的感想最实际,也最简单,一句话,买房子。为此他人还没到,跟这里 的房地产经纪人已经打过好几通电话,预约好时间去看房了。当初预定单元房的 时候,有三个不同的选择,可以签约三个月、六个月或是一年。时间越短,房租 越贵,但是差别不大,每月也就二十块钱的差价。时间短有时间短的好处,若是 住着不喜欢,或是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可以早点脱身出来。李明主办这事,给大 家发了电子邮件征求意见,结果除了文雯,所有的人都说让他看着办。一则是以 后的事难以预料,二则是大家伙对李明在这些事上的精明能干都很放心,有他把 关,绝吃不了亏。结果他考虑来考虑去,决定走中庸之道,签六个月。他本来是 想只签三个月,因为他想三个月之内应该能把房子的事搞定,到时他就搬新家了 ──李明想房子都快想疯了,而乔治镇给他提供了无限广阔的憧憬未来的空间。 后来之所以改主意签了六个月,是因为他又想起老祖宗的遗训来──货比三家不 吃亏。是呀,买房子是大事,绝不可操之过急,一定要多看多比较,才能做成最 不吃亏的买卖。这样一想,三个月时间太匆忙,还是六个月比较从容。   第五章   高俊的感想比较复杂一些,这种复杂里面没有什么深刻的东西,只是念头很 多,纷至沓来,情绪随之起伏跳跃。最初是一阵的难过沮丧,就这么一小破地儿 呀,简直就是下放嘛。当年“文革”中,他爸倒霉下放,全家跟着搬到湖南,刚 到那会儿感觉就是这么糟糕,好在不到两年他爸又时来运转,他们又搬回北京。 难过完了他就开始后悔,你说当年是时事折腾人,害得他们家象逃难似地搬来搬 去的,这回可纯粹是他自找的了。在纽约呆得好好的,一大帮的哥们儿玩儿得那 叫个开心呀,除了学业的压力和钱立筠老在背后盯着让他有点不自在以外,他真 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可就是为了逃脱个不胜其烦的博士学位,和老婆吵得天翻 地覆的,死活折腾到这里来了。要是现在再来说后悔的话,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 嘴巴吗?他就是再傻也干不出来这种事来呀──他前所未有地体会出古人说的那 种“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悲壮来。   即来之,则安之,高俊是心胸开朗的人,一旦想开了,他就开始以积极乐观 的态度来看乔治镇,这么一看,就给他看出许多的可玩儿之处来。肯塔基是著名 的养马之州,就这会儿站在这小镇边上展眼一望,无边无际的原野上,这儿一群, 那儿一族地都是马,在蓝天白云下悠然信步。哪天去个牧场,找匹马来骑骑,一 定过瘾。高俊想着想着心里就有点痒痒地忍耐不住了。好不容易把思绪和目光都 收回来,就近一看,又看得他心花怒放起来。单元楼房的侧面,隔着一大片低矮 而茂密的灌木丛,竟然是一个极好的高尔夫球场。那里地势连绵起伏,林木参差, 绿色草坪象地毯一样平整干净,中间还有一个亮晶晶的池塘,池塘上架着一座颇 具东方风情的小桥。对高尔夫球,他已是向望太久太久了,但这项运动不象桥牌、 围棋和别的各种的球类,说玩就玩了,高尔夫耗时太长、耗资太大,没有钱立筠 的批准是万万不行的──时间还好说,哪样玩儿的不费时间呢,假如你都象高俊 那样巴心巴意地玩的话;又有那一项他不是顶着老婆没完没了的白眼才玩儿得下 去的呢。但是钱就不太好说了,毕竟这些年都是钱立筠挣钱多,他的那点奖学金 在家庭收入里占的比例太小,说起钱的事来他嘴软。现在可好了,虽说还是钱立 筠挣得! 多点,但他也是正儿八经地拿一份薪水,和钱立筠的差别只在数量上, 不在级别上,那么他想花点钱去打高尔夫,钱立筠肯定还是会不情不愿的,但他 的胜算就大多了。   钱立筠不敢说把老公的心思都摸透了,而是高俊压根儿就没打算把心思藏起 来,用不着摸就能看得透透的。看见高俊盯着那边的高尔夫球场两眼放光的样子, 她不禁长叹一口气,满腹的心事都不知从何想起。老实说,头天晚上和赵为民解 兰他们打牌聊天,聊到后来大家都动了感情,她也十分的感慨,尤其是后来又和 高俊分居别室,距离产生美,自己一个人躺床上,竟然想起的都是老公的好处来。 心情一好,这阵子以来一直让她耿耿于怀的高俊放弃念博士的事,也不知不觉地 想开了──退后一步,海阔天空,说不定还是坏事变好事呢。起码一点,离开纽 约那帮狐朋狗党,他总该能收收心,认真地花点心思在工作和事业上了吧。高俊 的那帮哥们儿,被钱立筠叫作狐朋狗党,她自己都知道于心有愧,真得是冤枉人 家了。其实就是高俊的棋友、牌友、球友们,都是些挺不错的人,个个聪明能干, 不是已经拿到博士了就是正在念着。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人把玩儿就当作玩儿, 不是当正事来干,而且他们都是专精一项,喜欢下棋的就安安静静地来两盘,喜 欢打牌的就周末邀集几位同好打几圈,喜欢打球的就吆三喝四地去打球,谁也没 有高俊的气派大──他是文武全才,玩家大拿,什么都爱玩,玩什么精什么,而 且来! 者不拒,谁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就姓什么都忘了,要不是她时常地出来唱 红脸拦住,高俊真可以一天到晚不着家地在外面玩个天昏地暗。所以这么说起来, 还不能怪钱立筠良莠不分地把他们通通算作狐朋狗党,她也是被逼急了。现在好 了,离了这些诱惑,高俊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再爱玩,找不到对手也没折了吧。 到后来钱立筠越想越激动,信马由缰地都有点收不住了。肯塔基大学虽然名气不 如纽约州立大学大,也还是个很不错的二流学校,从那里拿一个博士出来一样管 用;美国的学校这点好,可以互相转学分,时间上不会吃太大的亏。高俊只要努 把力,找一个好导师,三、四年把个博士拿下来还是完全有可能的。可是现在一 看高俊的样子,她就知道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在纽约的时候,他专 职念书还没念下来呢,现在上班了,还能指望他兼职去拿博士,你想什么呢?她 只觉得浑身上下透心地凉,再念叨多少遍“要珍惜,要珍惜”也感觉不到一点热 乎劲儿。   你说高俊和钱立筠这一对儿,怎么会就作了夫妻呢?这事不要说外人看着犯 嘀咕,就是他们自己,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大概是月下老人的即兴之作,还多半是 他喝了两壶,迷迷登登时候干下的事。就在结婚前三个月,他们都还从来没有想 过对方会成为自己的终生伴侣。   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但是绝非青梅竹马。当年北京有无数这样的部委大院, 家长都在一个单位上班,一群毛孩子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放学以后在一起疯玩儿。 高俊跟钱立筠上小学时一个班,他们两人的名字都时常地被老师提起。钱立筠是 班长兼中队长,而且每次大考小考都考第一,她的名字总是跟老师的笑脸相依相 伴。高俊呢,调皮捣蛋是第一,班里的各起恶性事件一般都少不了他,学习成绩 吗,就不好说了,经常在不及格和九十几分之间跳来跳去,所以老师在提起他的 名字来时,脸上的表情不是大怒就是大惑。他们俩还经常被老师联在一起,因为 每次高俊惹了什么祸,老师要召他的家长来学校的时候,不放心把纸条交给他, 都是给钱立筠叫她当信使。回家以后他们的来往也很频繁,多半都是晚上该上床 的时候或是临考试了,高俊他妈看他家庭作业还一点都没碰,或是考试的内容一 问三不知,急得不行,打着骂着要他来找钱立筠。高俊从小就是这点好,心胸开 阔,一点都不觉得来找钱立筠帮忙是丢面子的事,钱立筠再怎么不耐烦给他白眼, 他都不难受,实在逼急了,还振振有词地说钱立筠,你是班长,我是差生,老师 说过的,你的责任就是该帮我,要不你还当什么班长?这下子击中了钱立筠的软 肋,因! 为责任感和荣誉感是钱立筠性格中最重要的两项品质,从小到大,贯穿 一生。两人坐下来复习功课,准备考试,高俊每每让钱立筠震惊不已。第一吃惊 的是他的无知,这他怎么都会不知道,第一课的内容,到期末了他还茫然无知, 这一学期的课他都怎么上的?第二吃惊的是他的绝顶聪明,有些东西她自己学的 时候都是费了半天劲才搞懂的,高俊却是一点就透。结果每次高俊的考试成绩, 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考前一天半天和钱立筠在一起复习的状况。若是时间从容,涵 盖面广,高俊完全有可能爆出个九十多分的冷门,那样的话,当天晚上就能看见 高俊他妈端着冒尖的一盘饺子送到钱立筠家里。若是时间不够,甚至有两次因为 什么原因他们没有能够一起坐下来复习,那高俊必是不及格无疑,等卷子发下来, 他妈看着满篇的红叉,指着问他怎么这么简单的都不会答,他又振振有词地说道, 我怎么会知道呢,钱立筠没跟我说这个。倒好像是钱立筠没尽到责任似的。   从上初中开始他们的来往就少了,一是因为他们上了不同的学校,钱立筠是 清华附中、清华,一路地都上的最好的学校,高俊呢,中学勉强上了一个区重点, 大学上了一个不起眼的非重点,但好歹是大学本科;二是因为他们的大院拆迁, 他们两家搬进了不同的宿舍楼,连见面都少有见了。但是因为两家的妈妈还在一 起上班,而且一直关系不错,时常回家通告一下情报,所以他们对彼此的状况都 算是了解。钱立筠的生活比较单纯,反正是总考前几名,一直当班干部,从来都 是好学生,好得没有一点故事。高俊就不一样了,他的故事多姿多彩,归纳起来 有两条,一条是他的漂亮,另一条是他的爱玩儿。   高俊的英俊漂亮从小就能看出苗头,大了越发地长得挺拔帅气。据他妈妈说, 从上初中开始就没断有小女生给他递纸条,把他妈吓得不行,一天到晚怕他做出 什么傻事来。好在他的心思都用在玩儿上了,在这方面倒不怎么上心。高俊的漂 亮是那种开朗明亮人见人喜的可爱,用后来流行的话说叫作“阳光男孩”。他和 钱立筠刚刚好的时候,出来过一部不怎么轰动的电影,叫《嘿,哥们儿》,那时 吕丽萍才刚出道,在里面演一个乖乖的漂亮女孩。男主人公是一个自强不息的青 年,几经挫折后来终于考上了研究生,周里京演的,演得太假模假式的了,被他 们这帮大学生好一通损。但是里面有一个叫海子的待业青年,在电影里是被帮助 教育的对象,结果却大为出彩。钱立筠的同学看了电影回来都跟她说,还不赶紧 去看看《嘿,哥们儿》,那里面一叫海子的帅哥,长得跟你男朋友一模一样。钱 立筠去看了回来暗暗称奇,要说模样吗,也就是高大英俊,大概轮廓有点象,关 键是气质神态,那种憨憨的、傻傻的、没心没肺,却又说不出来哪一点让人心动 的样子,却是和高俊十分神似。   除了漂亮,还有就是爱玩儿。高俊的爱玩儿、会玩儿、一天到晚就想着玩儿、 为了玩儿耽误正事的事迹,他妈一坐下来能讲三天三夜──假如时间允许的话。 这话这么说是有点夸张,但是没有太离谱,因为这一讲就得从高俊的祖上讲起─ ─高俊有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也就是说他爷爷是旗人。这么一说就很容易理解 并且同情高俊了,他也是没办法,这都是血液里面的东西。想想吧,他的祖辈曾 经把一座大好的江山给玩儿没了,比起来高俊这算什么,他玩儿的不过是自己的 前程而已。高俊他爸在部里院里就是出了名的好玩儿,他用一句话对自己的一生 作了总结,他说他一生的失败就在于,工作的时候想玩儿,玩了的时候想工作, 结果一事无成。高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在各种的玩儿上都超过了他爸,更 主要的是在境界上,达到了他爸从来没能企及的高度──他是学习、工作、玩儿, 所有的时候都想的是玩儿。   因为自己是上梁就没树得太正,所以高俊他爸对他是听之任之,基本上撒手 不管。他妈当然不干了,就这么一个儿子,能眼看着他那么玩儿下去不管吗?高 俊能上大学,就全仗了他妈的软硬兼施、恩威并用,和他自己那点聪明,在最后 一年里下狠劲用了点功。等一考上大学,他简直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撒了欢地 玩儿开了,他妈长叹一口气,也泄了心劲,不再那么天天盯着他了。好在他还没 有糊涂到家,每到临考试了也知道坐下来恶补几天,混个及格,反正毕业分配肯 定能留北京,他就高枕无忧了。   对钱立筠,高俊他妈是从小就喜欢,不为别的,就为她的聪明好强上进。最 早她还暗暗有这份痴心,要是钱立筠能作她的儿媳妇就好了,她个性强,人厉害, 能管得住高俊。后来看他们两人越走越远,尤其是上大学以后,各自都交了男女 朋友,高俊他妈才慢慢死了心,但是对钱立筠的喜爱却是有增无减,每次在楼下 碰见都亲热得不得了,拉着手“小筠”、“小筠”地叫得比亲妈还亲。   钱立筠初恋的男朋友是他们的班长兼系团总支书记。她从小崇拜英雄,天生 就为那种强硬冷峻的所谓男子汉风度吸引。如果说那种风度以前还只是少女情怀 里朦朦胧胧的虚幻的影子,那等高仓健一出来,就变得具体而生动了。钱立筠的 班长没有高仓健那么高大挺拔,他是南方人,个子比较瘦小,但风度气质却的确 有几分高仓健式的冷峻粗犷。钱立筠为他的男子汉气质吸引,但受不了的也正是 他的大男子的蛮横霸道,两人吵了架,他是从来不会怜香惜玉地来哄她的,每次 都是她息事宁人地求和了事。光是吵吵架嘛也就算了,有那对小情人不吵架的呢, 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相爱,爱得能为对方做出许多的牺牲,但还不是所有──那不 能或是不愿为对方牺牲的事情,导致了他们最后的分手。钱立筠是一门心思地要 出国,从大三就开始准备考托福、考GRE。她哥在她大二那年就已经出去了,这 对她的影响非常大,对前程她从来没作过它想。但她的男朋友却号称“宁为鸡首, 不作牛尾”,不要说去美国,就是北京他都不愿意留,一心要回老家的省城去从 政,而且他还高瞻远瞩,十分英明地预见到,二十年以后中国的政坛将会由“清 华帮”把持大局,到时里面一定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俩人都是有个性有主见的人, 而人生?! 硐胗质侨绱说啬显闭蓿媸且氩环质侄寄选4笏哪悄晔罴偻炅耍 信笥汛永霞一乩矗酥虏叵蚯Ⅲ廾枋鏊谑〕抢锼拿娉龌鞯恼娇觯汉湍 衬呈榧浅挂钩┨ 福衬巢砍ぞ瓜丁GⅢ抟庑死簧旱靥餐辏缓蟾 嫠咚约和懈?剂硕嗌俜郑珿RE刚刚报上名,又有两个学校给她回了信。完了两 人就都不说话了,后来都忘了是谁先开口说的,咱们是不是纯粹在这儿浪费时间 呀。然后钱立筠就哭了,男孩也很伤感,毕竟都是初恋──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就这样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消弭于无形。   高俊也是在大学里热恋两年,还没毕业就和他的女朋友风流云散了。因为漂 亮会玩,交游广泛,他身边是一直没断过有女孩子围着转,但令他真正动心而且 一心一意爱上的还真就这一个女孩。那时候高俊是他们学校话剧团的团长兼总导 演兼第一男主角,那女孩担任报幕兼第一女主角,两个人珠联璧合,把个小小的 话剧团搞得有声有色,在北京市高校的圈子里都小有名气。那女孩长得是真漂亮, 和高俊站一起堪称一对璧人,钱立筠也见过,用她的话形容是“千娇百媚”。后 来钱立筠和高俊好了以后,她有时打趣高俊,就用千娇百媚来称呼他的前女朋友。 千娇百媚是从云南考来的,云南属于边远省份,按政策毕业分配一定要回去的。 她当然不愿意再回云南,一心指望高俊和他家里能帮她留在北京。高俊能有什么 办法,他爸也就是一普通科级干部,在这皇城根儿下简直就什么都不是,而他妈 本来就不喜欢这千娇百媚,说不准心里还巴不得她走了才好呢。她妈只是生怕高 俊头脑发热,一犯糊涂跟着女朋友去了云南。这点她倒是多虑了,高俊怎么可能 舍得北京户口,就是他舍得,千娇百媚也不干呀──高俊在北京,就是希望所在, 她就是回了云南还有希望回来。一对情人在得过且过、听天由命的无奈心情里熬 着最后! 半个学期的日子,竟是苦涩多于甜蜜。正在这时,千娇百媚的一位中学 同学到北京来,才帮他们打破僵局。那位中学同学外表是没法跟高俊比,但他学 业出众,当年大学上的复旦,现在又一举考上“CUSPEA”公派出国,这次到北京 就是来办理出国的一应手续,等过完暑假,八月底就飞去波士顿,他在那边上的 哈佛。正因为如此,个子矮小得几乎和她平头,一脸青春疙瘩的他,胆气十足地 来找千娇百媚,一诉多年来一往情深的单相思。俗话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这位男同学的时机的确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千娇百媚和高俊两人如火如荼地好了 两年,到现在已然是强弩之末,再加上高俊的无能,连帮她留北京都一点办法没 有;而这位男同学,公派留学,美国哈佛,都是金光灿灿的金字招牌啊。相比之 下,高俊电影明星一样的外貌和两年来的卿卿我我简直就象豆腐渣一样不堪一击, 她没费多大劲就作出了选择,等一毕业就欢天喜地地回老家和男同学结了婚,不 到半年又飞去美国和老公团聚。   就这样钱立筠和高俊前后脚地失了恋。高俊他妈在探清形势以后,骤然焕发 了青春,一展年轻时的精明强干,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招媳行动。她先找到钱立筠 她妈,关心地询问小筠的情况,观察着小筠妈的脸色,有节制地批评小筠的前男 朋友有眼不识明珠,最后才真心实意地叹道:“小筠多好的孩子呀!我要是有这 么个儿媳妇,睡着了都会笑醒──可惜我们小俊不争气,配不上小筠。”   小筠妈客气道:“哪儿的话呀?小俊这么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女孩子还不为 他打破头才怪呢。只怕他前面那个女朋友太漂亮了,一般的女孩他恐怕也看不上 眼了。” 她其实心里是有些担心小俊的外貌太出众了,但是又矜持地不肯说自 己女儿相貌平平──在当妈的眼里,哪个小女儿不跟一朵花似的。   小俊妈马上反驳道:“漂亮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他前面那个女孩子,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仗着长得漂亮,一点不求上进,两个人就会一天到晚疯玩儿。 其实我们小俊,你是知道的,一点也不笨,要是有个人好好管管他,还是能有出 息的。要说长相嘛,咱们小筠又比谁差了?反正我看小筠是越看越顺眼。”   话说到这份头上,小俊妈的意图昭然若揭,小筠妈飞快地在心里权衡了一下, 决定鼎力相助,促进这桩美事。小筠妈的想法里,有这么几层考虑。首先她也一 点都不喜欢钱立筠的前男友,年纪轻轻的一小伙子,就那么老气横秋的样子,每 次跟小筠回家来,都阴沉着个脸不说不笑的,好像这家人歉了他多少似的,要不 是小筠神魂颠倒地爱上了他,她早就一笤帚给扫出门去了。其次是小筠眼看着明 年一毕业就会去美国,要是这个人问题不解决,谁说得好出去以后会怎么样呢。 她倒不是担心自己女儿嫁不出去,她害怕的是女儿哪天带个洋女婿回来,话都没 法说,能有多别扭吧。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喜欢高俊──这孩子看 着亲啊。每次在楼下遇见,大老远地就亲亲热热地叫“阿姨”,有两次她去农贸 市场买菜回来,碰上高俊骑车路过,非要把她的菜篮子拿过去搁车座上,一路说 笑着,陪着她走回来,还一定要送到楼门口。其实东西不沉,她身体也很好,提 菜篮子走这点路不算什么,根本不需要谁帮忙,但是高俊那热乎劲儿、亲热劲儿, 让老太太心里别提多舒坦熨贴了。而且高俊天生就是这么一个讨喜的性子,他平 时见到钱立筠都是全名全姓地叫“钱立筠”,可是一到她妈面前,一口一个“小 筠”地,! 透着那种两小无猜的亲密,以致于小筠妈一直觉得小俊对自己女儿从 来就有那意思,只是没有机会罢了。至于说到高俊的不求上进,她还真不怎么太 介意。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容易得来的东西,往往不太看重,她一儿一女俩孩 子,从小学习上没让她操半分心,结果一个北大一个清华,她也没有觉得有多了 不起。高俊在这点上是没法跟小筠比,但也没差太远,他不也有大学文凭吗?   事情想清楚了,小筠妈神情开朗地对小俊妈说:“是呀,是呀,两个孩子是 应该多来往。我们小筠还时常念叨说,您做的西葫芦羊肉馅儿的饺子好吃,我做 不出那味道来──她小时候可没少吃您的饺子。”   小俊妈顿时心领神会,喜笑颜开地说道:“好啊,好啊,这还不好说?这个 周末小筠回来,就叫她上我们家来,跟她说阿姨专门给她包西葫芦羊肉馅儿的饺 子吃。”   两位老太太莫逆于心地相视一笑──红线已然备好,就等着月下老人妙手一 牵了。   就这样钱立筠和高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恢复了邦交。好在从小一起长大的, 没有生疏感,两人一见面就拿小时候的一些事来互相打趣,倒是相处得非常轻松 愉快。那时高俊已经毕业,分配到一个很清闲的单位,刚好又在中关村那块儿, 离清华后门骑车就十五分钟的路,所以没事就往清华跑。清华念五年,钱立筠还 有最后一年,这一年里因为前程未仆,人心浮动,功课很松,正是谈情说爱的好 时候。在经历了各自的恋爱和失恋以后,两人彼此眼中看来,对方的好处都是显 而易见的。   对钱立筠来说,高俊最大的好处就是脾气好,处处顺着她。在尝试过了前男 友那种说一不二的男子汉气概以后,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叶公好龙。那种男子汉气 概远远地憧憬憧憬还行,但是要日复一日地相处,自己这么强的个性,怎么受得 了?和高俊在一起的感觉舒服多了,平时的言谈风趣,对她的细致体贴就不用说 了,尤其是每次两人闹了别扭,十次有九次最后都是高俊举手投降,而且完了就 完了,他也不往心里去,过一会儿又高高兴兴地玩儿去了。是了,他没有什么事 业心和上进心,但是他的聪明过人,没有谁比钱立筠知道得更清楚,再加上他又 肯听她的,那将来的可塑性还是很大的。   对高俊来说,和钱立筠在一起的最大好处在于不用他来操心事业呀、前程呀 这些别人眼中的人生大事。和千娇百媚好的最后一段日子,他为这些事情烦得都 伤了心,连玩儿起来都没情没绪。后来千娇百媚那样绝情地抛开他投入别人的怀 抱,他也伤心过一阵子,但是伤心完了就觉得轻松,总算又可以全心全意地玩儿 了。他把为人生指南这项天经地义的男人的专利拱手相让给钱立筠,一点也没有 觉得丢面子什么的。本来嘛,谁更聪明能干谁领路好了,为什么非得是男的?这 都什么年代了,这点开明思想他还是有的。再说了,要想跟钱立筠较劲,要想她 听你的,你试试看。   当然,他们真正开始恋爱的时候,还是很罗曼蒂克的,没有说那么清醒明白 地把什么事情都想得一清二楚的,要不那还叫恋爱吗?那天钱立筠收到纽约州立 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和给她全奖资助的I-20表,高兴坏了,两人吃完晚饭就骑 车去了紫竹院。四月份,又是周日的晚上,紫竹院里冷冷清清地没什么人。月光 朦胧,竹影迷离,凭添几分离情别绪。两人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来,高俊说: “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这心里堵得慌。一直说要走,一直说要走,可真临到头了, 还是受不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钱立筠白他一眼,说:“你的哥们儿姐们儿还少啊?我走了不正好,没人凶 你啦。你不是总抱怨我老凶你吗?”   高俊说:“呃,你还别说,还真没别人这么凶过我,也就是你。还记得小时 候我每次来找你复习功课吗?那时你还没带眼镜,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冲我叫道, 高俊,你怎么这么笨?怎么会连这都不知道?也多亏了我心理素质好,意志坚强, 一个十岁小男孩的自信心和对人生的全部信念才没被你一举摧毁。”   钱立筠笑得扑到他身上,捶打着他说:“你是不是嫌我还凶得不够?”   高俊趁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含情脉脉地说:“不过你凶起来的样子最好看 了,这也是一个原因我愿意你凶我。”   钱立筠低了头,轻声说道:“你想找人凶你,那还不容易呀?美国我能去, 你也一样能去嘛,只要你愿意的话。”   高俊趁势一拉,就把钱立筠抱在了怀里,然后咬牙切齿地说:“不就一托福、 GRE吗?我豁出去了,一年时间不玩儿了,把这破玩意儿给攻下来,再到美国找 你去。”   钱立筠感动得眼泪都下来了──要高俊一年时间戒玩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 见他的真心的呀?   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就一切都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等钱立筠一毕业,七 月份两人就结了婚。他们的这桩婚事,在双方父母眼里看来,有点象买到老字号 的东西,两个字,放心。我们去商店买东西,都有这种体会,好好的一样东西, 就因为是杂牌,来路不明,贵了吧,嫌它不是名牌还要价这么狠;便宜吧,又担 心有什么猫腻,要不怎么会这么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半天拿不定主意,愁 都能把人给愁死。但若是老字号的品牌,比如“六必居”的酱菜,“稻香村”的 点心,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喜欢就买回家去,不喜欢嘛扭头走人,却是 绝用不着左右为难地心里犯嘀咕。钱立筠和高俊,就是这样的老字号,从那天晚 上高俊的表白到结婚,中间就仨月的时间,可谁也没有觉得办得仓促。尤其是两 位妈妈,心中毫无芥蒂,小俊妈用不着象当初对千娇百媚那样,总觉得她居心不 良,冲着北京户口来的。小筠妈也一点不担心说小俊是为了出国才和女儿好的, 要不是为了小筠,他才不会想要出国呢──要说玩儿,还有哪里比北京更好玩儿 的呀?这孩子良心不坏,从小看着长大的,错不到哪里去。   结完婚不到俩月,钱立筠把考托福、GRE和申请学校的材料一股脑地留给高 俊就走了。到了美国安顿下来就去打听办老公来的事情,一打听才知道这事极其 容易,有顺利的半年不到就办成了,但她自己却有点犯踌躇,下不了决心要不要 马上动手办。她太了解高俊了,他从来都是要被逼到头了,才会用功,只要他一 用功,没什么拿不下来的。现在他一人在北京,知道不用功就来不了美国,而且 他自己发了誓一年时间不玩儿,要把托福、GRE考下来。若是给他办陪读出来, 早倒是早,就只怕人一出来泄了心劲儿,拿不出劲头来用功了,那得到什么时候 才能申请进学校呀。还有一层顾虑,钱立筠恐怕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潜意识里, 她觉得老公陪读出来是一件大为丢面子的事。周围的几对有过办陪读经验的中国 人夫妇,无一例外的都是男的办太太出来;就是有两对,男的比女的后出来,也 不是办的陪读,只不过是运气差点,晚了个半年一年的才申请到资助出来。而且 中国人之间,最喜欢打听从哪个学校出来的,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惦着份量的 呢。钱立筠最怕别人问她老公是哪个学校的了,高俊那个学校的名字,气派非常 之大,带着“国际”之类宏大的字眼,可钱立筠知道,大家也都知道,有些东西, 比如大学的! 校名,越是精简,越是最好。钱立筠去找人打听办陪读的事,别人 怎么会知道她的心病,总是一上来就问你老公哪个学校的,她总是含含混混地说 跟我同学──是呀,他们小学的确是同学嘛。人家马上会说,哦,清华的,那还 不容易,怎么都出来了,最后搞得她连打听详情的勇气都没有了。   但是她的犹豫没有持续太久,并不是高俊催她,实际上高俊对她非常的体贴, 总是跟她说不着急,他在北京正用功着呢。是她自己坚持不下去了,一个女孩孤 孤单单的在美国,又是第一次离家远行,那份寂寞凄清,远不是她能长久承受的,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软弱,第一次在心里把高俊当作了精神支柱。她再也不三心 二意的了,把办陪读的材料给高俊寄回去,就一天一天地盼着高俊能早点来。高 俊护照签证都办得格外的顺利,所以等钱立筠出来不到一年的时间,高俊就出来 了。刚出来的时候,钱立筠就象当年高考的时候,他妈那样哄他:只要进去了, 就万事大吉,到时候还不就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了。他把这话听进去了,还算争 气,也就是一年时间,托福、GRE的成绩都刚刚过线,学校是进去了,第一年没 拿到资助,第二年拿到半奖,第三年才跟了后来的老板念博士,拿到全额奖学金。   但是高俊过得并不快活。学校是进去了,资助也拿到了,可是人越往上走, 离他梦想的“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的人生理想就越远,尤其在转成念博士以后, 他简直就看不见什么希望了。千万不要误会高俊,他绝不是那种想一辈子吃软饭 的人,要是那样,也用不着到美国来了,留在北京不容易多了?他也想有一份体 面的工作,过一份像样的生活,本来两三年时间拿个硕士出来,找个技术员、工 程师的工作,一天八小时,凭他的聪明能干,完全可以把工作的事搞定,然后八 小时以外的时间就都属于他的了,他总可以安安心心地玩儿了吧?要说这理想也 真是不算高,但是他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单身,而且老婆还不是别的哪个女人,而 是钱立筠。他们开始频繁吵架,就是从这念博士不念博士起头的。高俊满肚子的 委屈,凭什么就一定要博士?要说光是一个学位嘛,也没什么难的,一咬牙就啃 下来了,关键是以后呢?以后他就是被赶上架的鸭子,甭管愿意不愿意,喜欢不 喜欢,都下不来了,他就只能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把青春和岁月卖给别人, 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干他自己喜欢的事了,他这一辈子就算玩儿完了。高俊从 来就不是那种高瞻远瞩,对生活有什么长远设计的人,但是美国生活就是锻炼人, 短短几! 年时间他就被逼得学会了展望未来,只不过他的眼光和我们大多数人的 眼光很不一样,我们眼中一片光明的前景,在他看来却是一片阴晦黯淡。   两口子吵架的时候,高俊曾经质问钱立筠,为什么非得是我?为什么你不能 去念博士?这话不问还好,一问钱立筠的委屈就象决堤的洪水一样滔滔而来: “高俊,你去念博士,以后在事业上一步一步往上走,我可以保证你没有后顾之 忧,家里的事不用你操一点心。但是反过来,你能这么跟我保证吗?等以后有了 孩子,你能做到象李明那样,八小时之外一扑纳心地待在家里,把家里的事统统 管起来,让我安安心心地在外面奔事业吗?你要是能这样向我保证,我明天就去 申请,一边工作一边念书,一个博士有什么难的?”   一席话说得高俊哑口无言。他当然不怀疑钱立筠轻轻松松就能拿个博士的本 事,但是真要是像她描述的那样,要他上完班以后还得在家看孩子理家,成天柴 米油盐地围着厨房锅台转,那还真不如出去奔事业呢。他长叹一口气,心中感到 从来没有过的晦暗,搞不明白生活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钱立筠看他垂头丧气的 那副样子,也有点心疼,但是还是硬着心肠,乘胜追击。是呀,这时候不趁着年 轻把他一棒打醒,从此走上正路,等以后白了少年头再来痛悔从前,不就太晚了 吗?所以她又毫不留情地说:“你不要以为只是因为我们在美国,没有根基没有 后援,才得这样拼命努力。你看就算是贾宝玉,生在那么一个锦衣玉食的人家, 不也一样没办法随心所欲地过他想过的日子,还不是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一家 人都逼他走正道,最后生生地逼得出了家……”说到这里猛然意识到有点过头了, 赶紧打住。她的目的是要逼高俊上进,要是搞出个和尚来怎么得了?   看高俊不哼声,她想想还是不甘心,最后又说道:“其实人生原本就是这样 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 悲。”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有点乱了,听起来好像在背“名人名言录”,可是心 底里的话呀,好似奔突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就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灌溉 进那个人的心田。   这些还都只是说得出来的话,还有好些讲不出来的心事,在钱立筠心中无处 搁置。她不愿甚至可以说不敢去念博士的另一个原因是,她不想比高俊强得太多。 本来她的起点就比他高很多了,若是再不管不顾地往上走,把他越甩越远,他或 许不在乎,但她不能不在乎──她的老公,她不能对他没有起码的尊重。这真是 一笔人生的糊涂账,她有时候自己想想都算不清楚。妇女解放这么多年了,从小 受的教育都是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从小到大她都出色拔尖,凡事不让须 眉,可不知为什么一说到结婚,说到丈夫,本能的反应仍然还是男的一定要比女 的强。高俊再怎么不中用,他还是她今生的天,她只想仰视,不愿俯瞰,否则天 地倒悬,乾坤颠倒,他们的婚姻爱情还有什么依托?说起来是钱立筠的一番痴心, 可是却不可说,不可说,说出来都是错。   那些说出来的话,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这些没有表白的心事,更不敢想他 能明了几何。但是不管他怎样地不情不愿,高俊还是转成了念博士。因为没有动 力,又反感钱立筠的压力,他不知不觉地磨起了真正的“洋功”来,一磨就又是 两三年,博士没拿到,夫妻两人的感情却大受损伤。这次南迁,高俊史无前例地 赢了个大胜仗,一则是因为他铁了心要放弃博士,二则也是因为钱立筠累了烦了, 有点破罐破摔地放弃了斗争。   第六章   这一群人,尽管各怀心事,但是谁也没有文雯的情绪低落,心情抑郁。无边 无际的原野,一眼望去,满目苍凉。这景色不象纽约的高楼大厦,那些钢筋水泥 的建筑,坚硬冷漠,看得久了,把人的心也磨得冷硬似铁,再有多少的委屈伤痛 也都憋在心里。这原野的景色,空漠,开阔,辽远;它宁静柔和,对你毫不设防, 而且盛情相邀;清新的空气挟带着潮湿的水气和青青的芳草味儿,扑面而来,柔 柔腻腻地抚摩着你裸露的肌肤;然后一缕轻风吹来,在你面上微微一扫,眼角眉 梢都禁不住颤动起来──眼泪生生地给逼了出来。   文雯几乎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让眼泪流出来。是呀,流泪有什么用,这一 切不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吗?为了一份无望无奈的爱,为了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 就这样无怨无悔的流放它乡。是的,纽约也不是故乡,她的故乡在那遥远的南中 国,但是因为有那个人在那里,因为有那些销魂的时光点点滴滴散落其间,纽约 就不是故乡胜似故乡了。   孙向东这次离开纽约到肯塔基来,完全是为了文雯,他的注意力从头到尾都 集中在文雯身上,周遭的景致,风景如画或是满目疮痍,大概都不会对他有任何 影响。   他自己一直就没搞清楚,怎么会对文雯如此着迷。是的,她长得文静清秀, 皮肤白皙细腻,但是绝说不上有多么漂亮,至少比起他以前的女朋友来说,文雯 最多算稍有姿色。文雯的迷人之处不在长相,而在一种孩童般的天真无邪和成熟 女人的幽雅风致浑然天成地组合一体的气质。她见谁都是一脸的笑,笑脸上两个 酒窝莹莹欲滴。那是一种温婉恬静,仿佛心无城府的笑,这笑就是写在脸上的一 纸请笺,邀你走近。等你一旦走近了,聊上几句话,再仔细看她的一双眼睛,一 定要仔细看,你就能看得出来,这双眼睛不大,但是幽深如渊,什么天真无邪, 什么心无城府,全都是扯淡,这女孩才有心机,才有城府呢。但此刻你已是欲罢 不能,只恨不能将身心都溶化在她的眼波笑靥里──所谓天生尤物,大概就是指 这样的女人吧。   孙向东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就作了她的裙下之臣。臣服在文雯面前,他心甘 情愿,只要她愿意,他可以为她赴汤蹈火,但是她从来没给过他这样的机会,而 且他是越来越看不到什么希望了。都三四个月了,他们的关系始终在原地打转, 毫无进展。孙向东对文雯的感情象一泓清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文雯的态 度就象一盘法国高汤,看不出里面有什么东西,尝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可是它总 让你抱着一线希望,以为会有什么意外的惊喜给你,因为它是这样的名贵。他们 之间有一些经典的对话,局外人听来可能觉得很傻,但是陷在情网里的一双痴人, 却日复一日地演着这样一幕人生的悲喜剧。   孙向东(迷惘地,真诚地,满怀希望地):文雯,你跟我说实话,你究竟爱不 爱我,那怕是一丁点?   文雯(同样迷惘地,真诚地):孙向东,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是我爱不爱 你的问题,而是我已经没有资格爱你了。   孙向东(迷惑不解地):为什么?我爱你爱得发疯,这就是你的资格,你还需 要什么资格?   文雯(无可奈何地):孙向东,你不会明白的。你那么单纯,从小一帆风顺的, 你怎么能理解我呢?我走过很多弯路,做过很多错事,完全不是你看见的这个样 子。   孙向东(气急败坏地):我是单纯,我还笨,还傻,那你教我呀,你告诉我你 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嘛!   文雯(幽幽地、深深地看着孙向东,眼中有泪光闪烁):你别逼我,好吗?我 不敢,我怕告诉了你,就会永远失去你。   孙向东(激动地扑到文雯脚下,紧握着她的手):不会的,不会的。我发誓, 你永远不会失去我。我爱你,无论你过去怎么样我都爱你。   文雯(感动地,同时又很理智地):谢谢你,孙向东。假如你真爱我的话,就 多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抚平心里的创伤,理清自己的感情。 假如我有一天能接受你的爱,我希望自己清清白白、完完全全地属于你。   孙向东(柔情似水地):好,我给你时间,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海枯石烂我 也等着。   孙向东的确是单纯,他要是稍微经验老到一点,或是理智一点,就会听得出 文雯的说法里有很多的漏洞。比如她说怕失去他的话,就很逻辑不通──她根本 就还没打算要得到他,怎么能就失去他了呢?无奈最傻是情痴,一个人要是陷进 去了,你还能指望他有多少的理智来分析判断呢。   当然,孙向东的话里也有相当多的水分,比如海枯石烂也等着之类的。文雯 当然不会傻到相信他能真等到海枯石烂,她不过是希望着拖一天算一天罢了。但 是,具体怎么个等法,也大成问题,要命的是这个问题还很难拿到桌面上来摊开 了谈,只是到每次约会的时候,它就浮出水面──现在哪里还是绅士淑女端坐谈 情的纯真年代!文雯肯定是希望造成如此的局面,但是孙向东一个二十五、六岁 的大男人,血气方刚,你怎么能指望他坐怀不乱嘛。所以每次约会──他约她十 次,大约有两、三次她会答应的──两人之间总有一番的挣扎,孙向东力气虽大, 却强不过文雯的意志,她的泪眼相向,柔声哀求,温情抚慰,都软得象水,可世 上还有什么比这种水一样的女人更加强悍不羁的东西呢?几个月下来,他的最大 成果也就是抱抱她穿得严严实实的身体,拉拉手,吻吻她的脸颊前额,他连真正 的嘴对嘴的亲吻都还没有得到过一个。   上一次李明就单元房签约的事给大家发邮件,别人都说无所谓,只有文雯明 确要求给她签三个月的约。为了这次搬家,大家互相发电子邮件都是同时发给所 有的人,但是文雯在回李明的邮件时只回给了他一个人。她是别具深意地不想让 所有人,尤其是孙向东知道,但李明哪里理会得一个单身女孩煞费苦心的用意, 等他把房子定好,给大家发邮件报告的时候,还特地把她提出来说事。他说,文 雯,看来你是没有打算和大家伙一起扎根肯塔基了。但是孙向东看了却别有一番 憧憬,文雯不是一直说,叫他多给她一些时间吗?难道说她估计好了,三个月的 时间,她心里的创伤就能抚平,感情就能理清,到时退了她的房,搬进他的家? ──那段时间文雯对他不错,他完全有理由做这样美好的设想。   但是昨天在路上的那一幕,真是让他寒透了心,这样子地恨不能把心掏出来 给她,到头来还是跟陌路人一样的,有什么意思呢?而且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他孙向东白忙活了几个月,还没把她追到手。没有人会看重他是谦谦君子,只会 认为他从头到脚一个失败的男人,这是他最受不了的,比得不到文雯还让他痛苦 ──又有哪个男人不会呢?   现在,文雯那泪眼欲滴、楚楚可怜的样子,看在他眼里真是令他心痛,但是 他不敢,他甚至不敢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肩,给她些许安慰和温暖,他就只能那样 痴迷地看着她,一脸的迷惘。文雯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孙向东,她看见了他殷 切的目光和伤感的表情,心里不由得一颤,犹疑片刻,还是漠然地转过头去── 这个时候,他安慰不了她的心。   第七章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是把家搬好了,一件大事尘埃落定,生活慢慢走上 正轨。经过这次的搬家以后,这几家中国人便很自然地形成一个紧密的小圈子, 彼此都感觉十分亲密。高俊说,现在国内有一个流行的说法,说是最好的哥们儿 有四类,“一起扛过枪的,一起下过乡的,一起同过窗的”。还有一类呢,怎么 你只说了三类啊?钱立筠钉着问,高俊诡诡地笑着不肯说。解兰也笑了,说,钱 立筠你不知道也罢,到咱们这儿换成“一起搬过家的”就得了,就是不太押韵, 意思到了就行。   大家想想还真是,以前在纽约的时候,虽然也都认识,逢年过节地都会聚在 一起吃吃饭,唱唱歌的,但还真没有这种自家人的感觉。而且在纽约那个各个族 群混合杂居的国际大都市,异乡人的感觉并不是很浓烈,但是在这里,一个偏僻 的中部小镇上,展眼一望,全是金发碧眼,令人油然而生流离之感──这时候再 看见自己同祖同宗的兄弟姊妹,真的是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   乔治镇没有中国店,这点大家都不吃惊,但是连列克辛顿都只有一家拿不出 手的韩国人开的东方店,就有点太过分了──别的都好说,吃不上中国饭哪怎么 成啊?而且他们是从纽约来的,嘴和胃都已经被惯坏了,更加不能忍受没有活鱼 鲜虾和中国的新鲜蔬菜的日子。一打听,说是离列克辛顿大约一个小时车程的另 一个大城市路易维尔有很像样的中国店和中国餐馆。路是远了点,但是一两个星 期去一趟还是可行的,所以一到星期六,几家人倾巢出动,浩浩荡荡地杀到路易 维尔。找到中国店一看,虽说不能跟纽约的比,也还算是差强人意,日常需要的 东西大都找得到。买完东西,又去找餐馆,一顿吃下来,人人对纽约顿生怀念之 情,都说以后还是在家自己做着吃吧,可口,还不用跑这么远的路。李明尤其地 愤慨,说这菜做得这么难吃,还这么贵,简直就该关门算了。高俊打趣他说,可 是房子便宜呀。李明一听,顿时喜笑颜开,说那是那是,我每次去看房子,都有 富人的感觉。   这样子跑了几个星期下来,几个男的,除了李明,就都有点不耐烦了。本来 就不喜欢去中国店买东西,还要跑这么远的路,来去一趟,一天就基本上玩儿完 了。但是中国饭又不能不吃,他们几个男的,都是比女的还挑嘴。这样就只剩下 一个选择,让她们几位妇女同志去承担这项任务,可是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有 一天赵为民、高俊、孙向东三个人午饭的时候凑到一起,说起这个难题,高俊和 孙向东两人都一致推举赵为民先做解兰的思想工作。他们的理由很充分:第一解 兰最好说话;第二赵为民不愿意去中国店的原因最冠冕堂皇,他是因为工作忙, 星期六也想加班加点干点公事。高俊和孙向东两人的理由就不太说得出口,他们 俩是想去打网球。高俊想去打高尔夫的提案还没有被钱立筠批下来,他也不着急, 就先打打网球也挺好的,何况他和孙向东两人以前在纽约的时候就常常在一起玩 儿球,篮球、排球、网球各项的球类都包括。孙向东其实是最想和文雯单独在一 起,但无奈文雯空前地热衷于这些集体活动,他也无可奈何,既然不能和文雯独 处,相比之下,他当然愿意打网球了。   赵为民笑说:“不就是要我奋不顾身打头阵吗?好说好说,不过我要跟前面 撞得头破血流的话,哥儿几个可得顶上来啊。”   高俊和孙向东都慷慨地答应道:“一定顶上来,一定顶上来。”   赵为民回家跟解兰一说,解兰就很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她说:“钱立筠那关 可不好过,看高俊怎么跟她去说吧──他的嘴最刁,不是中国饭就吃不饱,完了 还就想人家去中国店,他跟家打网球,这说得过去吗?”   赵为民哼哼哈哈了一阵,然后表示说,就是因为怕不好过关,高俊才希望她 能帮忙做做钱立筠的思想工作。解兰想了想,才意会过来他们是已经商量好了, 要从她这儿打开缺口。她嚷嚷道:“你怎么才跟高俊混了几天,就给带坏了?”   赵为民笑道:“谁有这本事能把我带坏了?其实高俊怎么坏了,人家不就是 爱玩儿点吗?不抽不喝,不嫖不赌的,也算是个好男人了。”   解兰说:“你们倒是满谦虚的哈,自个儿就把标准降得这么低。”   两口子斗了一回嘴,第二天解兰就去探钱立筠的口气。不说这事还好,一说 钱立筠的怨气就上来了。她说:“其实这些家务事不算什么,咱们做也就做了, 关键是他的时间空出来都干什么去了嘛──一件正事没有。你说刚刚开始新工作, 一切从头开始,有多少东西要学啊。可他倒好,每天八小时,一分钟都不多干, 回家就上网,桥牌、围棋,换着样儿地玩。你要一说他,他还不高兴,说他这么 大的人了,被人管了二十几年没玩儿痛快,现在好不容易工作了,八小时之内他 好好干活,在八小时之外,还不能是他自己的时间吗?说起来还都是我的不是。”   解兰深表同情,但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夫妇俩的问题由来已久,说起 来高俊是不太争气,但他就这么一个人,结婚的时候就知道的,现在来说这些都 已经太晚了──总不能因为这点子事就离婚吧。解兰知道,钱立筠抱怨归抱怨, 她其实还是很爱高俊的,要不也用不着一天到晚地吵了──夫妻两个最怕的不是 吵架,而是相敬如冰。   到星期六,一大早三家人就在停车场聚齐了。李明的儿子病了,他又约好了 要去看房子,夫妻两个都忙得四脚朝天的,他们就不去了,托解兰给他们捎些新 鲜蔬菜回来。所以就只有解兰、钱立筠和文雯仨人去,但是男的都出来送行,尤 其是高俊,鞍前马后地吆喝着,对钱立筠份外地殷勤。孙向东开了一张清单给文 雯,托她把东西买回来。   那天是文雯开车,一路上解兰和钱立筠两人聊得很欢,她一直就没怎么开口, 可是等快要到了,她突然说:“今天难得我们三个人出来,不用急着回去,我们 先去哪里坐一会儿,说说话,好吗?”   这一下来得突然,解兰和钱立筠两人都吃惊不小。要光是说话,她们这不一 直在说话吗,何用专门到哪里去坐坐?显然她是有备而来,要说的是正经话,不 是像她们那样的随便瞎聊。回头想想,自从搬到肯塔基来,文雯一直郁郁寡欢, 满腹心事的样子,别人也没法问,除非她自己想要说出来。今天早上看她倒是很 兴奋的样子,现在大概想诉诉心事了吧。   她们找了一家很清静的咖啡店,一人要了一杯咖啡,坐下来等文雯说话。可 是等了半天,只见她满脸潮红,端咖啡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咖啡,就是开不了口。解兰终于忍不住问道:“究竟有什么事呀,文雯?”   文雯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说道:“我要辞了工作回纽约去。”   解兰和钱立筠都大吃一惊,两人齐声问道:“为什么?”   文雯又说不出话来了。喝了几大口咖啡过后,才说道:“因为纽约有一个人 在等着我。”   解兰和钱立筠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们老早就在背后议论过,说看文雯 对孙向东这若即若离的样子,怕是她心里另外有人吧,没想到还真给她们猜对了 ──可怜的孙向东。   解兰小心地问道:“谁呀?是我们认识的吗?”同时她脑子里转开了,公司 里的中国人同事里面,还有哪个有这可能性?既然那人在纽约,那当初为什么文 雯又要搬到这里来?这刚来才两个月时间,怎么就又要走了?   “尼欧·兰得斯。”文雯这一次没有犹豫,很显然是鼓足了勇气,就等着这 一问了。   “尼欧·兰得斯?是咱们那个大老板尼欧·兰得斯吗?”钱立筠犹犹豫豫地 问道。看文雯肯定地点头,她们两个又对视一眼,都是满眼的难以置信。可是文 雯的样子不象是在开玩笑,而且她也不是说话随便的人──就是再随便也不会捡 这个话题呀。   解兰和钱立筠面面相腼,两人心里想的都是,尼欧·兰得斯?这怎么可能? 但是假如那个人真是尼欧的话,那孙向东真是一点戏都没有。   尼欧是纳克最年轻的副总裁,高层管理的新升之星,同时也是赵为民心中的 偶像──就是那位从肯塔基出去,有所作为之后不忘了回馈乡梓的副总裁。他长 得也是一表人才,四十出头的人,气质风度成熟稳健,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充满 智慧与理性。不过假如光是因为他地位高和长得帅,解兰她们不会这么吃惊,不, 她们还没有这么势利。她们难以相信,是因为尼欧是有妻有子的人,而且大家都 知道他家庭生活幸福美满。   俩人愣了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在文雯已经镇静下来,她说:“我知 道你们一定会很吃惊,因为他是结了婚的人。我们的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也说 不清楚。他前两天跟我打电话,说他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现在正在跟公司交涉, 很可能不久就会辞了纳克的这个职位。他叫我马上辞了工作回纽约去,所以我打 算星期一就去跟老板说,要是一个星期能把工作的事交卸好,我下下星期就走 了。”   解兰突然问道:“尼欧叫你辞了工作回纽约,他是怎么个打算呢?他要和他 太太离了婚来娶你吗?”   文雯愣了一下,然后迟迟疑疑地说:“我想是吧。他以前跟我说过想和我结 婚的话。”   “他是不是还跟你说过他和他太太生活得很不幸福,他很不快活,他已经很 久没有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那样快乐过了?”   文雯涨红了脸,半天,才点点头,眼里慢慢泛起泪光,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了。   解兰叹口气说道:“文雯,我看你平时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干出这种傻事 来了呀?一个饱经世故,结了婚的中年男人,什么承诺都没有,一个电话打过来, 你就傻乎乎地跟着他去了,还把老窝都自个儿给端了。”   文雯底气不足地申辩道:“他有承诺的,他说过他想和我结婚的。”   解兰毫不留情地追问道:“什么时候说的?是这次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清清 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说,他要和他太太离婚,要抛下自己的一双亲生儿女, 来和你结婚吗?”   文雯又摇了摇头,泪珠子在眼睛里滚来滚去,低声说道:“我们还没有说得 那么远,他只是说叫我相信他,他会把一切的事情都处理好的。”   “你凭什么该相信他?就凭他的几句甜言蜜语?他说的把事情处理好,让你 一辈子当他的情人,对他来说也是处理得不错呀。”   “可是,他都是为了我才弄成现在这样,从家里搬出来一个人住,眼看着工 作也快要保不住了。他现在是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怎么能不去呢?”   解兰斩钉截铁地说:“你用不着替他操心──他从家里搬出来了还可以再搬 回去;纳克的工作丢了,凭尼欧的本事,他随时可以再找到另一个工作,没准儿 比这个还好。你还是替你自己操好心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我大学时候最好的 同学,和我四年上下铺。这女孩刚一毕业工作就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为了这个 人,她没出国,留在了北京。两人在一起整整纠缠了六年:前二年那男人和我的 同学甜言蜜语、卿卿我我,就是不肯和他老婆离婚;中间两年被我的同学逼着, 和他老婆打架离婚,闹得个天翻地覆的;好不容易把婚离了,最后两年又和我这 同学打架──他因为离婚都离怕了,再也不愿意结婚了,和我这同学一拖又是两 年,拖到她都二十八了,最后还是分手了事。在大陆一个二十八岁的单身女孩, 身心都备受折磨,日子有多难过,我不说你也可以想象──六年间她做过两次人 工流产,医生说再来一次,恐怕以后生育都会有问题。   “我现在想起来都很内疚难过,因为当初她刚和那个人好的时候,我不仅没 有劝阻她,而且还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那时候我们真傻呀!二十二三岁的女 大学生,除了会念点书,屁事不懂,遇上一个稍微有点个性有点经历的中年男人, 假如这个男人事业小有所成,性格冷峻刚毅,气质不同流俗,再冷不丁地从平时 的落落寡欢里对你说起他无爱的婚姻,他心里压抑的激情,以及你是如何让他重 新燃起青春的火焰──我们有几个能经受得住这样的诱惑?有谁不是象飞蛾扑火 一样一头撞上去,粉身碎骨?   “我见过那个男人,真地是气质儒雅,风度翩翩,我要不是有赵为民也会动 心,所以我不仅没劝她,还鼓励她勇敢地去追求一份不同凡俗的爱情。后来我告 诉了为民这件事,为民那时已经来美国了,他在电话里把我一通臭骂,说哪有我 这样的最好的朋友,眼睁睁看人往火坑里跳,我还在后面推一把。我不服气,说 那男的真的是很好的人,而且也是真心爱我的那位同学。为民说,扯什么淡啊, 他要是个好男人,要是真地爱她,那就等离了婚再来找她,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呀?一句话把我敲醒,我赶紧回头去找那女孩,也想‘一语惊醒梦中人’,但是 她哪里还听得进我的话嘛?旁人看来一清二楚的事情,可身陷情关的女人,整个 就一‘睁眼瞎’,什么也看不见。”   文雯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她摇着头,哽咽着说:“我也是没办法, 我心里也发虚,可是要让我不去见他,我真得做不到。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他 叫我回去,我根本不可能拒绝他。”   解兰长叹一口气说道:“唉,我也知道,我再说什么都是白说,可是还是忍 不住要说出来──咱们虽说以前交情不深,但是这次一起搬家过来,真得都有那 种自家人的感觉了。不管你听得进听不进,我想你都知道,我没有任何恶意,只 是替你着急担心。”   文雯连连点头,诚恳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好意,我都明白,我很 感激你跟我说这些话──我再傻,这点好歹还是分得清的。”   解兰说:“那好,要是你真这么想的,那我就还有话要说。我知道在现在这 样的情形下,没谁拦得住你,你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但是你最好冷静下来,好 好想想,把后面几步路都想好了──这个时候,你可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别人会事 事处处替你着想,你首先要假设他都是先为他自己打算的,所以你一定要为你自 己打算好了。”   解兰话还没说完,这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钱立筠插话了,她说:“我说 解兰你真是瞎操心,也太小看我们文雯了──文雯什么后路没想好啊?”说完顿 了顿,大概是犹豫了一瞬间,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孙向东不就是最好的 后路吗?”   她这话一出口,三个人都傻了,三张脸僵在空气中,动弹不得,只有脸上的 表情和颜色,变化得五彩缤纷,难描难画。文雯的脸色白了红,红了白,嘴唇哆 哆嗦嗦地,下唇咬出了一排牙印,但却一滴泪也没再流──她的沉默是忍辱负重, 也是倔强自尊。解兰本来是一腔的古道热肠,正说到慷慨激昂处,不想被钱立筠 兜头一瓢凉水浇下来,立刻噤了声──她还能再说什么呢?显然地她们对这件事 情的看法大相径庭,那再坐在一起讨论就很可笑了,再说什么都没意思了。钱立 筠说完了也有些后悔,她是出于义愤,一冲动就脱口而出了,虽然她并不认为自 己说错了什么,但是话说得实在太刻薄──这话就是要说也得由孙向东来说,她 说算怎么回事儿?   三个人一时尴在那里,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最后还是解兰先缓过来,说, 咱们还是先去买菜吧。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着,在无限尴尬的气氛中,都不约而同 地想,怎么会搞成这样了呢?本来三个女人,年龄背景相差不多,平时相处得也 不错,又都是同在异乡为异客,今天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聚在一起,那种闺 中腻友的气氛十分地迷人,它使人精神舒展放松,不知不觉间敞开了心扉。文雯 就是在这样一种心境下想跟女友一诉心事的,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她们之间其 实并不真正了解,尤其在解兰和钱立筠的性格为人上,她的判断大为失误。比起 来,文雯跟钱立筠的关系比跟解兰近得多,一则是她和钱立筠一直在一个实验室 工作,二则是钱立筠平时对人很热情,稍微熟悉一点,就喜欢贴着你的耳朵说知 心话,而解兰就平淡得多,虽然她对人很随和,但和谁都没有太热乎。   但是今天的事情一出,马上就看出钱立筠和解兰的不同来了。钱立筠是一身 正气,她是那种所谓“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因为自己为人处事光明正大, 胸怀坦荡,她平时是最瞧不上那种背后耍心眼的行径的了。而文雯和尼欧的事, 又比耍心眼恶劣太多了──尼欧那边是对妻子不忠,诱骗无知女孩;文雯这边是 第三者,破坏别人家庭,而且还脚踏两条船,玩弄孙向东的感情。所以刚才的刻 薄话,她自己都觉得说过了头,可是没打算要道歉或是作些解释──文雯这样的 朋友,不交也罢。   解兰就不一样了,她是真正的宅心仁厚,凡事不管对错,首先想到的是扶危 济弱。对文雯、尼欧、孙向东他们之间的纠葛,有许多人,比如钱立筠,也许会 觉得显而易见的谁是谁非,轻而易举地就可以作出道德评判──就象三岁小孩都 知道小白兔好,大灰狼坏一样。但是解兰不这样看,她觉得已经过了那种单凭一 腔堂堂正气就轻意对别人妄下结论的年龄了。她只是在意文雯,她是过来人,知 道女人在这种时候都是昏头昏脑,神志不清,就是对一个最一般的朋友,她也做 不到洁身自好,袖手旁观,更何况是文雯──她同祖同宗的姊妹呀!   买完东西,车开回乔治镇,已是下午了。解兰回到家,赵为民还在公司加班 没回来。她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给文雯打电话,叫她过来,她们的话还没说完呢, 文雯的电话就先打过来了。一听说赵为民不在家,她放下电话就跑过来,见到解 兰,忍不住眼圈都红了。   解兰知道她是委屈难堪,但是不愿意点破,因为一旦点破,就要牵扯到孙向 东和钱立筠他们,事情就多了,而这些都不是解兰想要和文雯谈的。所以她决定 直接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说:“刚才我跟你说到你得为你自己打算好了。他叫你 回去,你肯定会要回去的,这没错,但是你也用不着什么都听他的安排,是不是? 你自己想想,要是没有尼欧这事,纳克这份工作对你现在的生活来说是不是最重 要的?”   文雯想都没想就点头说是。解兰于是接着说道:“是呀,这是你的安身立命 之所在,绝对不能轻意丢弃,我最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你明天去找老板,不 是辞工作,而是请假,请个长假,能请多长请多长。咱们公司有政策的,你只要 说有私事,老板通融,公司一般都不会有问题的,只是没有工资而已。房子也别 退,先留着,你不是本来就签的三个月的约吗?这趟回去就带随身的东西好了─ ─总之一句话,给自己留条后路,别把老窝都给踹了。去了以后,要是情况好, 他对你有诚意,有交代,真心实意地要和你结婚,你再来辞工作也不迟,一个电 话就行了;房子我来帮你退,你走之前把那些该签的文件签好了留给我;你的那 些东西,都打包装箱收拾好了,到时我跟你寄过去;车也可以给你托运过去;房 里那些家具,大概也都不值钱,到时我叫为民拉到‘救世军’去捐了──这些技 术性的问题都好说,我们都可以帮你。   “但是,假如你去了,感觉情况不好──你这么聪明的人,不用我说多了, 几天相处下来一定就能知道,他对你有几分真情。要是感觉不好,文雯,我是真 心地劝你,长痛不如短痛,该断就断,不要和他拖下去,咱们女人经不起拖呀。 你今年多大?二十五,是不是?转眼就三十,没几年的好时光和他耗的。要是那 样的话,你转身就可以回肯塔基来,这里好歹还有一个窝,至少可以让你流泪舔 伤啊。你和我那个同学的情形还不一样,她家在北京,家庭条件不错,她再怎么 在外面吃了亏,回家还有宠她的父母兄弟,要不那几年早把她给折腾疯了。你现 在这样一个女孩,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在这儿,你没有她那份奢侈来娇纵自己呀。”   解兰最后这几句话,说到了文雯的痛处,说得她泪流满面,却是一句话都说 不出来。让解兰深感欣慰的是,她说的文雯都听进去了。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 她特地跑来告诉解兰说,已经和她老板说好,老板答应给她两个月时间,一句话 都没问她的私事是什么。然后她又一五一十地把她的计划说给解兰听,基本上都 是解兰的方案,只是更加细致具体。完了她低着头,幽幽地说:“谢谢你啊,解 兰。过去从来没谁跟我说过那些话。我的最好的两个朋友是上大学时候的室友, 我们同岁,可她们俩都比我还单纯幼稚,我在里面算最成熟的了,她们有什么麻 烦事都是来找我。我又没有姐姐,就是有,也未必能像你这么聪明睿智,对人又 这么好……”说到后来,她羞得满面通红,头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   解兰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心里很感动。她想要是搁古代的话,文雯一定会 提出来和她结拜姊妹,那她们或许就会在一个幽静的月夜里,撮土为香,对天盟 下生死与共的誓言,然后就会“兰姐”“雯妹”地亲亲热热地叫个没完。但那都 是过去的好时光了,现代的人际关系,前所未有的开放,但人的感情却越来越趋 于封闭自敛,不要说结拜姊妹,就是说几句带点感情色彩的感激的话,都会不由 自主地觉得肉麻,授受双方都赶紧着再说一堆的淡话,好把那浓浓的情意稀释开 来。   解兰笑一笑,对文雯说道:“其实没什么啦,你挺成熟的,只是恋爱中的女 人嘛,智商偏低,这是普天下都有共识的;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聪明睿智,不过 碰巧以前遇上过这种事,自以为有点经验而已。但愿你比我的那个同学幸运,我 以前的经验在你这儿失效就好了。”   接下来几天文雯就忙开了,这事除了解兰和钱立筠,她跟谁都没说,但是她 请长假的消息却象风一样地很快传开来,公司里认识她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大 家只以为她家里有事,她要请假回中国,尼欧的名字没有任何人提起──这又是 解兰侠肝义胆为文雯帮的一个大忙。那天她和文雯说完话以后,马上就去了钱立 筠家里,直截了当地请她在文雯走之前不要把尼欧的事泄露出去。解兰对钱立筠 的性格把握得很准确,一点都没有跟她绕圈子。果然钱立筠很爽快地说:“你告 诉文雯,虽然我对她的一些作为有看法,但还不至于到处去搬弄是非,她尽管放 心好了。”   钱立筠都好说了,和文雯在公司里见了面,几分钟的尴尬过去以后,两人就 开始谈公事,一谈公事就自然平常了。文雯最怕见的还是孙向东。   她和孙向东两个人,自从到肯塔基以后,关系就慢慢地淡了下来,主要是在 路上那一出戏有点太伤他的面子,他一狠心就想拿出点志气来。安顿下来以后他 也几次约文雯出去吃饭看电影,文雯都找出各种的理由推辞掉了。但是现在真地 要走了,文雯觉得对他还是该有个交待,可是怎么交待,又交待什么呢?还没等 她想好该怎么和孙向东谈,他就找来了,他也和别人一样以为她是回中国,一点 别的想法都没有,显然钱立筠是信守了诺言。看他那无辜的样子,文雯心中一阵 阵愧疚不堪,她对他是有愧的,但苦的是现在什么都不能说,还得对他撒谎。孙 向东说要去机场送她,文雯一想到时两人在那里无语相向的情形,心里就发慌, 赶紧说解兰说好了去送她的。孙向东早已经习惯了被拒绝,倒也并不介意这最后 的一次──当然他那时还不知道这是最后的一次。   文雯的飞机是星期六的,星期五晚上解兰去她家里,她们有许多的事情需要 交接好了。去了一看,解兰就感慨地想,文雯的确是个乖巧懂事、细致能干的女 孩,只可惜孙向东是没这份福气了。除了她要带走的两个大箱子以外,家里的东 西收拾得井井有条。靠门边整整齐齐排着十来个纸箱子,上面收件人的姓名地址 都写好了,那是假如她不再回来了的话,需要解兰给她寄去的东西;简单的几件 家具都收拾干净了,床上就一个光光的床垫,柜子里外都空空如也,而且全部家 具都用塑料布盖得严严实实的;最后客厅中间还有两个黑色的垃圾袋,都装得满 满的,文雯说都是一些破烂,假如她不再回来了,就请解兰帮她扔掉好了,但是 假如她再回来,她就不扔了,还要留着。她笑笑说,虽说都是破烂,但是是自己 的东西,总是舍不得轻意就扔掉的。   解兰说是呀,只有是自己的东西,不管新的旧的,好的坏的,才是最好的。 文雯看她一眼,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心里一热,都感到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姊 妹般的默契。文雯摸着沙发背上的塑料布,轻声地说道:“我是作好了充分的准 备再回到这里来的。刚刚接到他的电话那两天,人整个就象是漂在空中的似的, 只想着把这一切都全抛在脑后,然后飞到他身边去──多可怕呀,那简直就是奔 命去的呀!可是心里还是虚的厉害,都不敢往深了想,一想就觉得心脏都快受不 了,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我那么急不可待地要告诉你和钱立筠这事。现在这样好多 了,感觉又踏踏实实地回到地面上来了,这样子再去纽约,不过是去赴一个约会, 要是不象梦想那样的好,我马上回来,这塑料布一揭开,我还老老实实过我的日 子。”   解兰点点头一笑,没再说什么,真得也是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然后文雯说, 明天咱们早点去机场好吗?越早越好,我不想有谁出来看见,又搞成个送别的场 面。解兰理解地说好,约好早上八点出发,周末很少有人这么早就起来了的。   第二天一大早,解兰和赵为民就去帮文雯搬行李,好了以后赵为民又问,真 得不需要我去了?解兰和文雯两人都同时摇头,赵为民笑笑说,是的,这都是女 人干的事,我去干什么,不是添乱吗?   到机场停好车,两人把行李搬进去一看,文雯的班机还没开始检票呢,她们 实在来得太早了,早了三个多小时。文雯很过意不去,歉然地对解兰笑笑,但是 也不说让解兰先回去的话。两人找个咖啡馆坐下来,要了两杯咖啡,文雯说: “其实我们没有必要一定要来这么早的,怕见人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好 想有这么一个机会和你坐下来说说话,清清静静地没人打扰。”   解兰说:“我知道,所以我没让为民来嘛。”   文雯也说:“我也知道你知道。”然后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这才是女人干的事。两个女人之间,假如还没有掏心掏肺地把自己的故事告 诉对方的话,那绝对还算不得是真正的朋友。而解兰和文雯这一个星期下来,感 觉上不说是生死之交吧,至少从文雯这方来说,她早已经把解兰看作是最可依托 的大姐了,但她竟然还没有机会把自己和尼欧的故事告诉给她,她觉得实在是亏 欠她太多,比亏欠孙向东的还多。文雯的这想法要是给赵为民知道了的话,他一 定会摇头,女人的思维真是太奇妙,太不可思议了。   解兰可是一点也没觉得奇怪,她只是恍然又回到了北京,六七年前的事了。 那天她的那同学,大学时的下铺,都晚上十点了,跑到她家里来,两人挤在她的 单人床上,直说了一晚上,说得那女孩嗓子都哑了,解兰的眼睛也肿了。一晚上, 那个结了婚的男人怎样第一声“嗨”就抓住了她的心,他们两个人怎样用目光捉 了整整两个月的“迷藏”,无形无色的空气怎么样在他们两人中间幻化成七彩的 虹影,还有那个人第一次向她表白爱意时眼中的脉脉深情,她当时心中那种愿为 知己者死、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的万千柔肠──一晚上,那个女孩就那样杜鹃泣 血一般地把心都呕了出来,向解兰讲述她和那个男人的故事。那天晚上月亮很好, 银白的月光透过薄纱的窗帘,水一样地泄了进来,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种朦胧迷 离的梦幻般的意境之中,以致于从那以后,解兰总觉得任何的爱情故事,都只能 在那样的月夜里形诸语言。   今天的气氛,没有那种月夜梦幻的意境,但也算是差强人意。因为时间很早, 咖啡馆里只有寥寥数人,她们俩坐在一个灯光幽暗的角落里,解兰意态安闲,一 副洗耳恭听的神情;文雯开始略显羞赧,解兰的温婉平静使她慢慢放松下来,她 两眼迷朦,不胜低徊地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第八章   文雯和尼欧?也难怪解兰和钱立筠觉得不可思议,就是文雯自己想起来,都 时时有身在梦中的感觉。和尼欧相识相知的过程,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 楚──就象苏芮在《酒干倘卖无》那首歌里唱的,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 忘记。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文雯来公司面试的时候。本来文雯刚拿到硕士学位,申 请的是一个初级工程师的职位,尼欧是大老板,根本不会来面试她的。但是那天 赶巧了,她后来的老板临时家里有急事回去了,尼欧正好有点时间,便代他的部 下当了这份差。那次面试文雯给尼欧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虽然性格腼腆,爱脸 红,但是专业知识扎实,思路清晰,语言交流明白流畅。这句话的后半部分是面 试完了以后他给她写的评语,这些都是拿得到桌面上来的东西。还有一些别的东 西,心底里的感觉,一丝丝,一缕缕的,不经意间牵动一下,马上有一条幽微的 神经就会酸酸麻麻地疼好一会儿──这些是写不进评语里来的,他也从来没有想 到过会跟任何人说起。   文雯呢,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那次的面试有多么的阴差阳错。她一共要跟三位 经理见面,第一个还好,第二个很难对付,问了一大堆的理论性问题,连大一时 学的一个并不经典的理论都问到了,她勉力而为,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也不知 道答对了多少。昏头涨脑地出来,又被带到尼欧的办公室,带她来的秘书路上就 跟她解释了状况,所以她知道尼欧是前面两个人的老板,心里先就怯了一大半, 脸越发地白了。   但是尼欧出人意料地十分和蔼可亲,看她紧张得话都不会说的样子,他便挑 明了,给她讲了个笑话。他说:“你让我想起我找第一份工作时的面试来。刚开 始的时候我非常自信,侃侃而谈,当说起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时,不容易说清楚, 于是我就站起来,在墙上挂着的一块黑板上写写画画。面试的经理对我击节赞赏, 我一得意,就近在另一张沙发上面对着那位经理坐下来,而且翘起了二郎腿。本 来我们是隔着他的办公桌相向而坐的,他只能看见我的上半身,现在我全身都暴 露在他面前,而且还翘起了一条腿。只见那位先生慢慢地瞪圆了眼睛,垂下目光 看看我的脚,又抬眼看着我,脸上充满深切的同情。我低头一看,噢,上帝呀, 我脚上的皮鞋是为了找工作新买的,油光 zeng 亮,无懈可击,但是鞋里的袜子, 一只深蓝色,一只浅灰色,它们的颜色简直是天差地别,就是色盲也能看得出来。 我顿时就傻眼了,结结巴巴地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就像你刚才刚进来 的时候那样。”   文雯格格地笑出了声,笑完了还问他道:“那你拿到那份工作了吗?”   “当然,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但是我至今还认为,我老板最后决定录用我, 完全是为了给公司增加一段经典笑料。”尼欧微微笑着说道。他的目光温暖柔和, 投注在文雯身上,她心里突然间就有一种春暖花开的感觉。   然后他问道:“现在,你觉得准备好了吗?”   文雯镇定自信地点点头,尼欧问了三个问题,都是切合她的专业的,又和这 个职位有关的很实际的问题,她回答得流利自如,从容不迫。面试完了尼欧从办 公桌后面走出来,伸出手来跟她握手道别,他的手和他的目光一样给她温暖柔和 的感觉,但同时又很有力,是那种坚强自信的男人控制自如的有力。她面带笑容 地走出他的办公室,感觉从来没有过的自信,她知道这份工作她是拿到手了。   她所不知道的是,等她走了以后,尼欧关上办公室的门,在椅子上愣愣地坐 了好半天都没有提笔写下一个字。他搞不清楚自己今天是怎么啦,第一次面试时 闹的笑话,在以前那个小公司是尽人皆知,但在纳克他就告诉过几位经常一起去 酒吧的哥们儿。给一个来面试的新人讲这个笑话,若不是已经发生了,他根本就 不会相信这是他干出来的事。不知道是为什么,看着那个纤弱娇小的女孩子那个 样子,心里面不知哪根神经就一抽一抽地疼,他好像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 又好像曾经有过,在那遥远的过去。   本来他也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哪天不遇上几个?可是不, 文雯可不是随便哪个女孩,她是那样一种女人,你只要对她留了意,她就能慢慢 地往你心里钻进去。那以后没多久,有一天中午,他看电脑看累了,信步走到窗 前,向窗外面望去。他的这间办公室位置很好,从窗户看出去,纳克总部的全貌 尽收眼底。这幢办公大楼的设计很有特色,三栋风格一模一样的大楼呈梯形地联 在一起,有点象首都华盛顿的五角大楼去了两条边。据说当年设计师就是受五角 大楼的启发而如此设计的。他的理论是,五角大楼是国家的最高保安机关,五栋 大楼堡垒状地联成一片,给人以坚实、牢固、机密的感觉;而纳克是世界级的制 药公司,它想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形像是开放、包容、多元,那么现在这样的设计, 不正象一位巨人,毫无保留地张开双臂,热情坦荡地面对世界吗?   大楼前方的空地,被分成三段,中间一段正对着中楼的大门,宽可容四辆轿 车并行,一色的花岗石铺地;两边正对东西两翼大楼的地段,挖成两个对称的人 工湖,湖中心两个硕大的喷泉,到晚上有彩灯打在水花上;湖面上水波荡漾,湖 中上百条锦鲤在穿梭游弋;湖边一圈的垂柳依依,花木扶疏,绿草如茵的草坪上 有一群群的白鸽在悠闲地觅食------纳克总部的所在地,是这附近一处有名的景 点,夏天的傍晚有许多妈妈带着孩子到这儿来看鱼。   尼欧的办公室在东翼的角上,两扇落地大玻璃窗,视野开阔。从西南方的窗 户望出去,看得见大楼前面的一片繁华景象:中午时分,人来车往的,没有自己 带午饭或是在公司的咖啡厅吃腻了的人们,纷纷倾巢而出,去外面的餐馆聚餐; 也有就在公司吃饭的,三三两两地提着午餐袋,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来,或是在 草坪上席地而坐,一边吃饭一边还撕几片面包扔去喂鸽子;鸽子都不怕人的,面 包飞来了,它们也并不一拥而上地去抢食,只有到自己嘴边了,才有一口无一口 地从地上啄起来,大部分的时间它们都是和这些人们一样,闲适地享受着阳光和 空气。   尼欧收回目光,感觉眼睛已经放松下来,没有那么酸疼了,便转身要回办公 桌接着工作,不经意间从东南方的窗户望出去,就这一眼望出去,便再也收不回 来了。本来东南方的景色没有什么看头,就是一个大停车场,灰乎乎的一片,他 以前还想过,其实这面窗户开得很没必要,破坏了一片好景致。但是那天他马上 就推翻了先前的想法──还是多几面窗户好,就像人生一样,多几条路,谁知道 哪一条就能曲径通幽,将你带进一个令人惊喜的新天地呢。   那天他从东南窗户望出去,看见了文雯。文雯也在吃午餐,她没有去楼前面 人多的地方,而是选了这么一个角落,显然是既贪恋新鲜空气又想避开喧哗。这 是夹在停车场的边缘地带和人工湖收尾之处的一个死角,两棵大树掩映之下安放 着两条长椅,文雯就盘腿坐在面东的那条长椅之上,一边吃饭一边读书。令人感 叹命运的神奇的是,那个角落几乎就在尼欧办公室的下面,他从二楼隔了一段距 离看过去,差不多就可以平视文雯的侧影了,而且还不用担心会被发现,因为窗 户装的是那种钢化玻璃,他看外面清清楚楚,从外面却看不进来。   因为是独自一个人,又不防有人在旁窥视,文雯很放松,安闲自在地读书吃 饭。她吃得很素,一小袋红红的,尼欧肯定是胡萝卜;另一小袋黄黄的,大概是 削了皮的苹果;还有一个三明治,可能是夹肉的,她就吃两口放下,吃两口放下, 不敢多吃的样子。他看着看着忍不住笑起来,现在的女人真是可怜,就怕长胖, 什么都不敢吃。其实文雯那么纤丽,再添上几磅肉都不碍事的,可是这话又怎么 能跟她去说呢?他竟然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自那以后,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留意窗外,可是文雯并不是每天都来,而他也 很少有机会刚好在那个时间段留在办公室里──纳克的副总裁,当起来岂是那么 的轻闲?所以在大半年的时间里,总共大概也就有十来次这样的际遇,但是每一 次,看见那么个小巧玲珑的人儿,那俏丽的身姿,专注的神情,他心里那一块小 小的方寸之地,真的就会一牵一牵地疼。   文雯穿着打扮都很随意,完全还象个学生,下身一条仔裤,上身呢不是T恤 就是衬衫,外面有时套件毛衣,有时罩一件牛仔布的夹克。只有一天天很冷,她 穿得有一些特别,里面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外面罩了一件中国式的缎面外套,立 领垫肩,腰身细细的,盈盈不堪一握。尼欧虽然对中国了解不多,但是知道那种 雍容华贵的金黄色是中国的帝王色,他曾经看过一位意大利导演的《末代皇帝》, 那部电影拍得不错,还得了奥斯卡奖──所以有很深的印象。那身打扮很抢眼, 冷艳的黑色和热烈的金黄形成一种动人心弦的对比,比起她平时素净的穿着来, 更给人一种鲜明夺目的印象──那天晚上他的梦境里,就出现了无数黑色和金黄 交织混杂的海蜇来。上一个周末他带孩子去水族馆,里面有十几缸的海蜇,是两 个孩子的最爱,进去了就不肯出来,足足待了半个小时,他也陪着把这种神奇美 妙的海生动物看了个够。梦境里的海蜇,除了色调失真以外,还出奇的大,硕大 无朋的伞状身体一刻不停地一吸一吐,一吸一吐,厚重的颜色更增强了吸纳的力 度,他在梦中都有一种身不由己,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吞噬进去的感觉。醒来以 后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躺着,好久好久不能入睡。   文雯每次来都是在读书,尼欧毫不怀疑地就知道肯定不是妇女时尚杂志。大 部分时间她都读得很严肃认真,只有一次,不知道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读得她笑 了起来,先还是很斯文地抿着嘴浅浅地笑,后来就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 笑得尼欧心里痒痒的,真是好想,好想去到她的身边,看看究竟是什么好故事, 让她这样的开心。可是,就这么几步路,又怎么能走得过去呢?他心中一腔的郁 闷无处发泄,一拳砸在窗玻璃上,手被震得生痛,玻璃却纹丝不动,连一丁点的 微颤都不曾感觉到 ──正象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那道力量,沉默无形,然而强大 得不可战胜。那道力量,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方面当然是他的婚姻,这是一个无 可更改的事实;另一方面,则来自于文雯在他的内心深处引起的完全不同于以往 的感觉。   是的,在十几年的婚姻生活里,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忠实的丈夫,但是后院一 直平安无事。一则是因为他太太什么都不知道;二则呢,他纵然不敢说是完美地, 至少可以说是相当体面地履行了一个丈夫的义务。过往的岁月,数得出来的几桩 风流韵事,哪一次都是来去匆匆,雁过无痕,连枕边人都是毫无知觉,所以在外 人的眼里,尼欧是个百分之百的好丈夫,他的家庭,更是有口皆碑的美满幸福的 家庭。   那些本只是想尝口鲜,结果却一不小心搞得“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男人一定 很想知道他有什么独门绝招。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尼欧就是抱定了两条宗旨,一 是不吃窝边草,二是绝不恋栈。第一条做起来比较容易,众目睽睽之下,很难有 所作为,而且那两年好几桩性骚扰的案子,闹得举世瞩目,都是在大公司里男上 司和女下属之间的纠葛,结果搞得大家平时说话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哪里还敢 有什么越轨之举?第二条就比较不容易做到,需要一个男人有相当的定力,而尼 欧恰好在这方面有过人之长。   就说那一次吧,和那位法航的空姐──他有这点便利,全世界到处飞,曾经 有三次这样的“一夜情”,都是和空姐。那位法国女郎,貌美如花,性感迷人, 而尼欧当然也是风度翩翩,毫不逊色,而且他坐头等舱。头等舱的空姐服务周到 细致,使人感觉宾至如归,尼欧和那位空姐之间,没费多长时间,就发展出远超 出一般的乘客和空姐之间的友情。空姐问他是第几次去巴黎,他说已经记不清了, 反正每年都是好几次。空姐又问经常这样离家远行是不是很烦,尼欧答道去别的 地方会,但是去巴黎不会。空姐就笑了,说是的,巴黎的美景是百看不厌的,尼 欧就看定了她的眼睛说道,景美人更美。这样说得入港,难耐的旅程也变得弹指 一挥间,快到终点了,空姐匆匆地递给他一张餐巾纸,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 尼欧摇摇头,何必多此一举呢,他提笔写下他下榻的饭店的名字,等空姐过来时 又递回给她,她不露声色地展开一看,然后还给他粲然一笑。果然等他到了饭店, 还没收拾好呢,空姐就在楼下的大厅里等着了,她交完班直接就从机场赶来了。 那次正好赶上是个周末,尼欧有两天空闲,空姐呢也倒班休假,他们就整整两天 时间都耗在他的房间里,一步没出门。那是怎样销魂蚀骨的两天啊,法国女郎浪 漫多情,! 风流入骨,换了谁可能都乖乖地做了裙下之臣。但是尼欧毕竟不同于 一般,到最后分手时两个人都恋恋不舍,那空姐更给他留下一串的电话号码,有 她自己寓所的,有她父母在巴黎郊外的家里的,还有航空公司调度室的。可等她 一出门,他转身就将那张写满号码的纸撕得粉碎,碎片扔进马桶放水冲走了。下 次再去巴黎的时候,虽说已经事隔半年之久,而且法航从纽约到巴黎的航班那么 多,再遇上她的机会可说是微乎其微,他还是很细心地交待帮他订票的秘书,不 要再订法航。   但是文雯不一样,不仅仅是说她就是本公司的员工,也就是一丛“窝边草” 这个意思,更重要的是,尼欧心里非常清楚,他对她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他从 来没想过要把她带到哪个饭店里去开个房间,上床云雨一番,然后一走了之。他 做不到这一点,那他对文雯就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这样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窗, 看着那个令他心醉如痴的女孩一日又一日地孤寂地来,孤寂地去。这些事情文雯 那时候当然完全地不知晓。进纳克以后没多久,有一次和实验室的同事聊起找工 作面试的经历,她随口说尼欧最好说话了。大家都问她,哪个尼欧,你说的是咱 们的大老板尼欧吗?有没有搞错,尼欧好说话?要是尼欧算好说话的话,这世上 就没有不好说话的老板了。还有两位在纳克干了很多年的工程师,当年进来的时 候就是尼欧面试的,至今想起都还心有余悸。文雯才知道,尼欧是出了名的不苟 言笑,对属下要求严格,很少温言相加的;而且他思维敏捷,言辞锐利,专业知 识扎实,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信口开河的。这么说来,她面试那天他的蔼蔼风度, 仅仅是对她的了。她不禁心里一动,但也仅仅是动了一下就丢开了,她从小就是 爱梦想的女孩,但是作梦也要有点谱,她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任何直接的交往,偶尔在大楼里遇上了,尼欧都是表情严 肃地点点头,文雯呢总是腼腼腆腆地一笑就过去了,直到大约半年多以后的一个 星期五的晚上。那天文雯把正在读的一本小说落在办公室了,回家好半天了感觉 都不对劲。那本书她正读在兴头上,又是周末,两三天的时间都会不得安生。犹 犹豫豫地就拖到了八点半,最后还是一咬牙又开车回公司取书去了。没想到在大 门口一头撞上从门里出来的尼欧,两人都是吃了一惊,愣在那里。   尼欧问她:“这么晚了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文雯红了脸,说是回来取书的。他又问是什么书这么重要,她答说一本中文 的小说。完了想想不对,连忙解释道,我中午吃饭的时候才读的,我喜欢一边吃 饭一边读书。说完以后想想更加不对,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于是越发 慌乱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尼欧笑了,又是那种温暖柔和的笑,他说:“没关系的,我知道你的工作干 得不错。其实我也喜欢一边吃饭一边读书,只是我的午餐时间还是工作时间,很 少有机会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吃饭。”   那个不象大老板的尼欧又回来了,在他面前,文雯一脸的笑,灿烂如花。他 凝视片刻,突然问道:“你今晚还有什么计划吗?若是没有别的什么事的话,我 请你喝杯咖啡好吗?”   她愣住了,张大嘴傻乎乎地看着他。他耸耸肩,自嘲地说:“算了,这有点 太傻了。你赶紧回家去吧。”   她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应道:“好,我愿意和你去喝一杯咖啡。”   他笑了,说那咱们就走吧。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问她,那你的书呢?文雯赶紧 摇头说,没关系的,我家里还有别的书这个周末可以读的了。   等坐进尼欧的车里,文雯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她在家刚刚洗完澡, 头发都没梳,胡乱地挽了一把,用一条丝巾扎在头上;下身一条牛仔裤还算说得 过去,上面就惨了,里面居然穿的一件花睡衣,外面套一件肥大的套头衫,领口 露出睡衣的粉色花边。她羞得满脸通红,一边手忙脚乱地拼命想把睡衣花边 ye 进套头衫里,一边哼哼唧唧地解释说:“我在家刚洗了澡,本来都要上床了,才 想起那本书落在办公室了,忍不住要回来取。我以为这么晚了公司不会有什么人 了,只要冲进去把书拿了,再冲出来,不过几分钟的事──谁想得到偏就碰上 你。”这么说着,最后一句话已经有点爱娇的味道了。   尼欧笑道:“没关系的,这又不是面试,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而且天这么 晚了,我带你去一个人少的地方,没谁会注意的。”   她稍稍镇静下来,把睡衣花边都藏进外套里,然后解下头上的丝巾,以指为 梳,勉力而为地把头发梳理了一下。等收拾好,她悄悄侧目一看,尼欧也正转头 看她,点点头,微笑着说:“很好,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尼欧带着她去一个叫“苹果蜜蜂”的餐馆,里面的陈设装璜古朴典雅,灯光 幽暗,他又特地要了一个角落里的火车座,果然是安安静静自成一方天地。两个 人相对坐下来,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文雯脸上脂粉不施,白皙光洁,腻如凝脂, 再加上害羞,一抹自然的酡红飞在两颊上,她看起来真是娇艳不可方物。尼欧凝 视着她,沉思不语,至到女侍应过来招呼,他们才打破沉默。尼欧说他还没有吃 晚饭,要文雯陪他吃点,但她真是一点食欲也没有,最后只点了一杯饮料,慢慢 地啜着陪他吃饭。   尼欧问她读的一本什么书,这么让人放不下。说起读书这个话题,文雯就一 点都不怯场,她从小就是个“书虫子”,跟着当中学语文老师的爸爸读了不少的 杂书;长大以后,最大的爱好也就是读书,只要是她喜欢的,读起来就是废寝忘 食,所以这些年读下来,中文英文,肚子里的藏货委实不少;而且她天性聪颖慧 敏,勤于思考,对事物每每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只是因为性格内向,不事张扬, 平时看不出来罢了。一旦遇上合适的机会,象今天晚上这样的时候,她一样能显 山露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尼欧也是喜欢读书的人,他哈佛毕业,虽然学的 是理工科,但哈佛向来有鼓励学生全面发展的传统,整个校园的气氛就是大家拼 命读书,而且内容广博。那时候光是本专业学业出众不算本事,要是在各式的聚 会、沙龙里舌剑唇枪,压倒众生,或是在校刊上发表一篇非本专业论题的有水准 的文章,那才叫大出风头呢。所以他也是涉猎广泛,满腹诗书。   两人一拍即合,谈起各自读过的书来,居然有不少的共鸣。他们这两次的单 独相处,都是以文雯慌乱得说不出话来开的头,但一旦镇定下来,尼欧发现,她 其实相当自信,而且有主见有个性。她很少人云亦云,讨论起一个话题来,经常 问为什么,说“我不这么认为”或是“你还没有完全说服我”。但她绝不狂妄自 负,懂就是懂,不懂的就老老实实地说不懂。有时一个英语单词没听懂,她一定 会打断他的话,要他把那个单词拼给她听,或是解释清楚意思;有两次他说起的 书她没有听说过,便很认真地问他书名,而且从手包里拿出一只笔一个小笔记本 来,仔仔细细地记下来。总之一句话,跟她在一起,说话聊天,从情绪上来讲, 是一个十分愉悦的过程;从智力上来说,充满挑战性。   而且更让他惊喜的是,她还很幽默,那是一种平淡从容,不动声色,和她的 气质风度非常协调的幽默感。尼欧说起他们中学时英文课要背莎士比亚,最让他 头大,文雯就笑了,说我也跟你讲一个笑话。她说她大三那年,他哥哥的一位同 学从美国回去探亲,听说她英文好,喜欢读原版的文学作品,就特地买了一套 《莎士比亚全集》送她。她收到这份重礼,高兴得不得了,在宿舍里大出了一阵 风头,然后六个女孩一人抱一本书上床,开始啃莎士比亚原著,结果那几天晚上 她们入睡的时间比平时至少提前了一个小时。更有甚者,有个女孩患很严重的神 经官能症,长期睡不好觉,但是那几天都安然入眠,一夜无梦。这几个平时狂妄 的不得了的女大学生才知道,她们以前读过的所谓原版的文学作品,都是些什么 东西,也就是西德尼·谢尔顿的《天使的愤怒》和《假如明天来临》之类的畅销 书;最经典也就是《简爱》和《呼啸山庄》,还是简写本。她们这些读理科的大 三学生,怎么啃得动莎士比亚嘛?所以过了没几天,大家都把书还给她,面带愧 色,从此以后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变得谦虚了不少。   又过了几天,几个男生来邀她们暑假去游黄山,大家都心痒痒地蠢蠢欲动, 但是有个现实问题是,学期末了,谁都没有足够的钱。几个人坐在一起,左算计 右算计,想方设法都凑不够这笔巨款,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不知谁把目光投向 了书架上鹤立鸡群般站立着的那套《莎士比亚全集》。文雯大为愤慨,说读书人 卖书比偷书还可耻,更何况这套书是别人送的礼物。但是架不住一屋子的人左说 右劝,软磨硬泡,最后只好松了口。有个女孩还说,你看看书架上我的那些书, 哪一本卖得出一块钱的,就先卖我的好了。也是的,以前不卖书,是因为她们那 些书都卖不出钱来,而这套书可不一般,正宗的美国原版,活活一个小金库呀。 这当中只有那个失眠的女孩站在文雯一头,坚决反对卖书,因为只有她一直坚持 每天晚上读着莎士比亚入睡,她说比什么安眠药都管用。但是她们两个人怎么也 抵不过黄山的诱惑和另外四个人的伶牙俐齿,还是投降了。   有两个平时交游广泛的女孩出去,很快地找回来买主,是一个英语系的研究 生,双方讨价还价,最后以一百三十块钱成交。这个过程也很不容易,那套书的 原价是四十八美元,换成人民币该值将近四百呢,但是买主说卖旧书的规矩都是 按原价折三分之二,一百三公平合理。文雯她们据理力争说哪里有什么三分之二 的规矩呀,卖旧书难道不得根据书的新旧质量来定价吗?不说这个还好,一说那 男生马上指出来,有两本书都有破损,一本是书脊上陷进去一个大坑,另一本是 有几页纸都有破损了。这是那个失眠女孩干的好事,她睡上铺,有两天晚上睡着 了书掉到床下来,摔坏了的。大家都觉得一百三太亏了,那两个女生气得掉头就 要出去再找别人,最后还是文雯说话定夺。她说就卖给他好了,咱们卖书又不是 为了发财,是为了去黄山玩,一百三十块钱绰绰有余了;这位买主是英语系的研 究生,他买回去以后一定会细心研读,那这套书就算是得其所哉。交易作成了, 她们到手一百三十块钱,财大气粗地一放暑假就直奔黄山,玩儿了个不亦乐乎。   故事还没讲完,尼欧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不可收拾。笑完了他问文雯: “你老实跟我说,那个男生是不是爱上了你,在追求你?”   文雯也笑了,摇摇头说道:“我不能确定。他是我哥哥的好朋友,以前经常 到我们家来玩,一直就很喜欢我,把我当个小妹妹似的,对我很好。他到北京上 大学的时候,我还在家乡念中学,他每次放假从北京回来,都要送我一点小礼物, 象一支笔,一本书什么的。”   尼欧插话了,他摇摇头,满脸痛惜地说:“可怜的人,他一直在等着你长大, 开花结果呀。” 文雯接着说道:“所以那次他送我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我 一点都不奇怪,只以为还和以前一样。虽说是贵了点,但他不是从美国回来的吗? 那时候我们很无知,对美国的憧憬里面有许多不真实的东西,总以为美国就是一 块流满奶与蜜的土地,从美国回来的人都腰缠万贯。   “他送我书的时候没有向我表白什么,后来我们在黄山玩完了我回到家里, 他又来找过我,也许是想有所表示,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卖了书我心虚得 不得了,根本不敢见他,他来我们家找过我好几次,我一听说是他就躲。有一次 躲在洗手间里一个多小时都没出得来;还有一次他在前面敲门,我从后面的窗户 跳出去,在外面逛了半天才敢回家。   “我爸妈只以为是他在追求我,而我不喜欢他,所以不愿意见他面,也只好 帮着我在他面前圆谎──我没敢告诉他们卖书的事。我爸妈都是中学老师,清贫 了一辈子的读书人,从来都只知道节衣缩食地买书,在家庭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也 没有想到过要卖书。事后他们把我好一通责备,说我任性不懂事,就算是不喜欢 人家也当面把话说清楚,可他们哪里知道我有苦难言。   “当时的情形是,他第一次来访,我毫无心理准备,吓慌了,本能就是躲; 可是躲过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更糟糕,因为那时再见他的话,还得解释清楚第一 次为什么要躲;这样以此类推,越到后来越没法见。那个假期我在家里过得真惨, 要忍受爸妈的唠叨,还要时刻提防着那个男生的来访或是出门上街撞上他──我 们家那时还没有电话,别人来访是事先都不打招呼的;我的老家是个小城市,出 门就能遇上认识的人──心里那后悔呀,用中国话说,真是山高水长。”   尼欧又是一阵仰头大笑,还用拳头拼命地捶着桌子,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他笑得高亢嘹亮,毫无顾忌,文雯刚开始吓了一跳,这种公共场合,如此大声喧 哗恐怕不太合适。转头四面一看,才放了心,原来这个餐馆还是一个酒吧,现在 已是深宵,在四围的桌子上坐着吃饭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部分的顾客都围在中间 的吧台上,聊天看球赛,大声地喝彩喧哗,整个的气氛非常喧嚣热闹。刚才和尼 欧说着话,一直都是如此地专注而着迷,根本没有注意到周遭的景况。   尼欧笑完了,低下头,探过身子来,盯着她不相信地问道:“你真地能跳窗 户?”   文雯眉毛一扬,肯定地点点头说:“当然,怎么不能?不过平时一般不跳, 急了就能跳──人逼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然后两个人都“轰”地一下一起大 笑起来。   笑完了,尼欧突然想起什么来,便问她有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读的什么书, 那么好笑,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文雯疑惑地问,什么时候啊?在哪里?尼欧 迟疑了一下说,大概四五个月以前,在公司大楼东翼那个小角落里,她一边吃午 饭一边读书,他刚好从那儿经过看见了。文雯想了想,哦,是了,那一阵她正好 很着迷地在读王小波的书,他的文章,每一篇都能让她想起来就笑,可是这么纯 中国的东西,怎么能够跟尼欧解释得清楚呢?   尼欧兴味盎然地鼓励她说:“试试吧,你尽力而为,看看我的领悟力有多高。 而且真正的好作品,一定是世界性的,不管哪个民族,也不管用哪种语言写成。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他这么说,就算已经肯定了文雯读的一定是真正的好作 品。   文雯完全同意他的这个说法,想了想,说:“好,那我先从作者讲起吧。王 小波在中国大陆是一位所谓‘圈外’的作家,也就是说还没有被主流社会承认的, 他的作品过去在大陆一直是禁书。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读过几本他的作品的电脑打 印本,都是支离破碎的,在地下流动的版本。但就是那些不完整的片段,我读过 以后的感觉,就象二十几年都是生活在一间黑屋子里,突然间有人给你打开了一 扇窗户。”   尼欧神往地说:“天啦!光是你怎么读他的书的这番经历,听起来就跟天方 夜谭似的。”   文雯说:“是的,是很不容易。在美国出生长大的人,可能理解起来非常困 难,但是在中国,却是生活的现实。再回过头来说王小波吧。我一到美国来就想 找他的书,但是头几年读书,功课太紧,又没钱,所以就耽搁下来了。一直到去 年工作挣钱了,正好一位朋友回香港探亲,我才托她从香港把他所有出版的作品 都买了回来。那一阵我一天到晚抱着他的书读,可是开心死了,总算过足了瘾。”   尼欧急了,催她道:“他的书究竟写的什么?真有这么好?你快告诉我。”   文雯沉吟片刻,然后问道:“有一本很有名的书,英国的摩尔爵士写的《乌 托邦》,还有三本反乌托邦的小说,被并称为‘二十世纪反乌托邦三部曲’的书, 你有读过吗?”   尼欧松了一口气,脸上显出释然的笑──总算跟他的世界有点联系了。他说: “这几本书我都读过不止一遍,而且印象深刻。扎米亚京的《我们》,赫胥黎的 《美丽新世界》,还有奥威尔的《1984》,都绝对是经典之作。”   文雯也很高兴,说:“那好,现在我们在一条道上了。王小波的作品,在我 看来,贯穿始终的一个主题思想就是反乌托邦。不同之处在于,另外三部作品都 是在展望未来,警醒世人;而王小波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在反省历史,尤其是中国 历史。我几年前读奥威尔的《1984》的时候,就惊叹于他那不可思议的预见力和 想象力,他在1948年描述的乌托邦式的场景,和几十年以后我们中国的现实社会 惊人地相似。等到后来再读了王小波的书,我才懂了,岂止是现实社会,我们中 国几千年的文明史,整个就是一部乌托邦的实践史。”   尼欧听得全神贯注,等文雯告一段落,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他点着头赞许 地说:“雯,你讲得非常之好,我全都能理解。看,我的悟性还不算太糟,我们 的距离还没有那么大吧。”   文雯点头说:“是,我很高兴,我们能够这样地沟通。再说王小波吧,他的 思想固然是惊世骇俗,而更奇妙的是他的风格。你看另外三部书,都写得那么严 肃、沉重,读完了以后让人喘不过气来。可是王小波不同凡响,他的风格是黑色 幽默和反讽,那么严肃的主题,他就楞是能给写得神奇诡谲、妙趣横生,让人什 么时候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   尼欧等不及地嚷嚷道:“是呀,是呀,我也正好在想呢,这个主题的作品, 怎么能够让你笑得那么开心呢?你快给我讲讲。”   文雯笑起来,沉思着说:“实在是太多了,而且都是中国历史,要讲起来恐 怕不那么容易,我尽力而为,讲讲他的《红拂夜奔》吧。”   “风尘三侠”的故事,是隋末唐初的一段传奇。说的是隋朝大司空杨素的侍 女红拂,慧眼独具,在芸芸众生中,识得两位英雄人物,一位是她的夫君李靖, 一位是她的结拜兄长虬髯客,三人结为莫逆之交,一同在风尘乱世中施展奇才, 被世人传作“风尘三侠”。后来李靖帮助唐太宗李世民平定天下,功高盖世,被 封为卫国公;红拂也夫贵妻荣而被封一品夫人;而虬髯客在把家产兵书传给李靖 夫妇以后,飘然海外,若干年后作了扶桑国主。   这段传奇故事,以其浪漫的艳情,千百年来一直被人们传唱不已。王小波的 《红拂夜奔》,用的也是这段史料,然而他完全不遵循所谓历史的真实和生活的 真实,而是全凭想象,天马行空,汪洋恣肆地构筑起一个仅仅是属于他的荒诞不 经的世界。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本书和他这个人一样不可信,但是包含了 最大的真实性。”“……怪诞的地方,则非作者有意为之,而是历史的本来面 目。”   王小波的惊世骇俗,或许可以类比当年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对经典物理的 全面颠覆。在牛顿的经典物理的世界里,时空是线性的,静止的,独立的,绝对 的,一切的物质存在于时空里面,然而和时空互不影响,彼此无关,假如有一天 所有的物质都消失了,时空依然存在。但是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毫不留情地颠 覆了这种时空的绝对性,他认为时空和物质相互作用,物质的运动决定于时空的 弯曲,而时空的弯曲又决定于物质的质量,假如有一天所有的物质都消失了,时 空也随之而逝,不复存在。很显然的,经典物理的理论符合我们对于世界的直观 而感性的认识,所以在牛顿构建起经典物理的基本框架的三百年来,人们毫不怀 疑这就是世界的真实。然而爱因斯坦横空出世,他的相对论理论刚出来的时候, 就连那些当时世界上最优秀的物理学家和数学家,那些代表人类最高智慧的头脑, 都无法理解接受,认为他离经叛道。但是后来的事实最终确凿无疑地证明了,在 我们的头脑能够理解接受,我们的思维已经习惯认可了的所谓真实,和爱因斯坦 的荒诞离奇之间,谁更加接近造物的真相。   王小波的作品,因为是在文学艺术的领域,比之定义准确、证明规范、数据 充分的自然科学领域,当然更加难以评判鉴定。但他的思想的深邃与超前,对我 们头脑里许多根深蒂固的对生活与世界的看法,也就是我们一般认为的生活的真 实,其振聋发聩的效力,的确可以和爱因斯坦相提并论。至少可以说,他们是同 一类的人,在探索真理的“光荣的荆棘路上”,他们义无反顾,比别的任何人都 走得更远。   具体到他的《红拂夜奔》来说,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人物呢还是风华绝代的 红拂,但是通篇波诡云谲的想象,天马行空的描述,在正统人士的眼里看来,无 一不是荒诞不经。最为叫绝的是李靖死后红拂自杀殉夫的情节(史料记载红拂是 死在李靖之前):李靖在和红拂做爱时死去,红拂觉得了无生趣,遂上奏皇后, 申请为夫殉节,皇后准奏,且派遣专业人士魏大娘一手操纵。这个过程相当的复 杂,因为是国公夫人为夫殉节,大唐开国以来第一遭,不隆重点怎么行?首先红 拂需要绝食、灌肠、泡温泉,最后几天还要吃棉花,让棉花把肠子擦得干干净净, 以防上吊时排泄出来有碍观瞻;可是皇帝在那天又赐酒席,红拂以为苦尽甘来, 吃得兴高采烈,吃完以后又喝肥皂水,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上吊的前一天 晚上举行净身仪式,对着红拂如花似玉的肉体,干事的太监都动心得神魂颠倒, 等净身完了,红拂问道:毛都褪完了,现在是蒸还是烤?好不容易等到正式上吊 那天,红拂一身白衣,被捆得结结实实,御赐的白绫在脖子上绕了三匝就吊了起 来,没想到脚尖还沾着地,专家魏大娘说,就要这样半吊不吊的,死时姿态最潇 洒,就是时间要长点,十天八天都不定能咽气。红拂迫不及待地等着死神的光临, 到晚上还被! 同性恋的魏老婆子猥亵一番,因为红拂把死亡看着一位伟大的情人, 正处于亢奋状态,所以不由自主的有了快感。在这个漫长的等待生命完结的过程 中,红拂的女儿纠集了一帮江湖上的朋友,要来救母亲──她对她妈的打算是, 反正是想死的人,何不废物利用,救出来卖到窑子里去赚钱,而且买主就是她自 己,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故事的最后,作者才点明红拂要自杀的真 正原因:卫公之死并没有导致红拂马上就想死掉,而是因为皇上念及卫公生前劳 苦功高,就封他的遗孀为长安城里的贵妇领袖。也就是说,红拂被任命为贵妇联 的主任委员,从今往后,日出到日落,每天要主持会议,作报告。红拂接到任命 以后,马上就提出了殉节的申请。最后的结局是,虽然红拂是真心实意,毅然决 然地想要死掉,而且也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死神的门前了,但最后还是事与愿违。 后来人们在她女儿开的妓院里看到一位新来的妓女,脖子上总缠着围巾,但是没 人能确定是否一定就是红拂,因为在绳子上吊了十天八天以后,红拂的模样变化 很大,而唯一一个见过红拂最后面目的魏大娘又不肯承担渎职的罪名,一口咬定 红拂是登仙而去了。   文雯这一讲就讲了大半个小时,真是很不容易,又是史料,又是杜撰;尤其 是王小波对红拂这个人物的刻画,性格、心理、语言,无一不是精妙绝伦,活色 生香。尼欧听得津津有味、十分着迷,他们俩一人一支笔,一张餐巾纸摊开在桌 上,故事的主要脉络,一些重要的词汇,在纸上涂得龙飞凤舞。文雯很确切地知 道他都听懂并且理解了,等她一讲到红拂自杀的细节描写,他就开始笑,一直笑 到她讲完。等她讲完了,尼欧拿起一条干净的餐巾,揉了半天的眼睛。好不容易 平静下来,他问她道:“他的作品有英译本吗?”   这一问还把文雯问住了。她迟疑地说:“没听说过,大概还没有吧。他的作 品到哪里都成不了畅销书,卖不出钱去,就连出版都很困难,还会有人译吗?”   尼欧眼睛一亮,好像发现新大陆,对她说:“雯,你有想过没有?你可以来 做这件事呀!你的中文英文都这么好,对他又这么喜欢,对他的作品理解深刻, 你再适合不过了。”   文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哪里行啊?我也就是读一读,欣赏欣赏他的 作品还行,要说到专职翻译,那得要科班出身的才行吧。你忘了莎士比亚啦?我 到现在还不敢碰他的著作呢。”   尼欧也笑了,然后很认真地问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这么精彩的书,我 要是读不到的话,一定会遗恨终身的。你说哪一个办法更快吧?是你现在去拿一 个英国文学的博士,然后再来翻译他的作品呢,还是我现在开始学中文,学到有 一天能够欣赏他的程度?”说完了,他以肘支桌,双手交握托着下巴,两眼炯炯 有神地看着她。   文雯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这张男性的、棱角分明、骨格清奇的脸,俊朗 的眉眼,充满智慧与温情的眼神,挺直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嘴唇,就这样和她相 隔咫尺。她突然就有如在梦中的感觉,心中涌起前世今生的感慨。   她想起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休假去芝加哥的哥哥家里玩,她正好在读王小波。 饭桌上讲起来,她也是这样眉飞色舞地大肆渲染了一番,结果把哥哥嫂子两个人 听得一头雾水,一脸茫然,倒把她自己搞得不好意思起来。这也就算了,青菜萝 卜各有所爱嘛,她怎么能够指望说别人都像她那样喜欢王小波呢。没想到嫂子在 背后跟她哥说,我看这小雯读书都读呆了,也二十四、五岁啦,老大不小的了, 个人问题还没个着落,真是让人揪心。她无意中听见了,心里虽说有点不痛快, 也还没太介意。嫂子是个好人,俗话说的,长嫂如母,她嫂子和她哥同岁,都比 文雯大五岁,在这异国他乡的美国,彼此都是唯一的亲人,对她一向关怀备至。 她也一直是很领情的,就是有时候嫂子心直口快说几句不太中听的话,她也是一 笑了之,谁让她是嫂子呢。但是等嫂子连招呼都没跟她打一个,就把一个同事的 中国男孩带回家来,她就觉得有点过分了。那男孩口沫横飞地跟她聊了一晚上的 华尔街股市的行情,等他一走,她就打电话去航空公司改了机票。本来是要过了 新年才走的,结果提前了三天就飞回来了。走的时候嫂子脸色不太好看,她也顾 不得那么多了,只好装没看见──话不投机半句多,她简直觉得多呆一天都是浪 费。这三天! 的时间,清清静静地一个人呆在家里,能读多少书啊。   和哥嫂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么和尼欧呢?他们算得上是知己吗?他们年纪 差了十六七岁,他不会说她的母语,他们过去的出身背景、现在的身份地位都相 差十万八千里,可是,可是为什么就感觉和他是这么的亲啊?就象《红楼梦》里 说的,三生石上旧精灵,他们前世一定是情人,是兄弟,是姐妹,总之是最亲最 亲的人。她居然可以跟他讲王小波,连哥哥嫂子都觉得荒诞不经的王小波,居然 让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还能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知己呢?   可是,他结婚了,他再好也是别人的丈夫,那她还能说什么呢?他太太真是 这世上最幸运的女人,他们是不是也是这样,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两个人一起 纵声大笑?想到这里,文雯心中一阵尖痛,真是恨不能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再 转念一想,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要学中文,要学到能读王小波的程度── 那他是不是在暗示,他们在一起会有将来呢?他们怎么才能在一起呢?他抛妻别 子,和太太离婚来娶她?大白天的作什么梦呢?他要是不离婚,那她算什么呢? 情人?小蜜?二奶?她文雯这一辈子会甘心吗?   文雯脸上呆呆的,心猿意马,魂不守舍。尼欧凝视着她,眼睛里笑意盎然。 他问:“雯,你在想什么呢?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严肃?──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样 子。”   文雯一下子猛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是呀,他怎么会想得到这个丑小鸭似 的女孩居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只不过是碰巧在公司门口遇上了她,正好要去 吃饭,顺口邀她一声,然后两个人还算谈得投机罢了,难道说他还会有别的什么 想法吗?文雯在心里给自己一记当头棒喝,收敛心神,镇定下来。   她顺着他的问话说道:“我也是更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你是很爱笑的人嘛, 怎么平时在公司的时候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怪吓人的。”   尼欧愣了一下,然后摸着下巴,沉思着说道:“我知道,是不是你们都认为 我太严肃认真,求全责备,不好相处?我想我的天性大概就是一个严肃认真,重 事业、重工作甚于享乐,对自己做的事追求完美的人。我是这样想的,这世界本 身就很不完美,比如说各种的自然灾害、战争、贫困、饥馑;而人生也是一样的 不完美,比如生老病死,再比如……比如一个中年男人结婚多年,有一个世所公 认的幸福美满的家庭,而有一天他突然毫无来由地又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为她梦 萦魂牵,夜不成寐,但是又已经是太晚,太晚了……这些都是上帝的作为,非我 们人力所能控制的。但是在我们人力能够控制的范围内,比如说每个人的本职工 作,为什么不尽职尽责地做得最好呢?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于那些有能力有才智而 又玩忽职守的人从来都不容忍、不姑息的原因。”   尼欧就这样,在一番谈工作、谈人生的长篇大论里,第一次流露出对她的感 情。说的时候很平静,但是等说完了,他神情忧郁地看着她,眼中盛满无法言喻 的伤感无奈,然后垂下头,两手支额,沉默着半天没有再说话。   就是这么一番话,文雯听起来却是惊心动魄──他真地是喜欢她的,不是她 的自作多情。她心中一阵的狂喜,心“咚咚”跳着,好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可是,喜欢她又能怎么样呢?不是他自己说的吗?太晚了,太晚了。还君明珠双 泪垂,她没有明珠,只有一颗真心,捧出来,却交托不出去,再有多少的珠泪, 也哭不回他的自由之身了。在那一刻,她真地是恨他──他为什么就那么耐不住 寂寞,不肯等她十几年呢?就算是错过了,那就让它永远地错过吧,她不还照样 拥有一份无忧无虑、自由快乐的生活吗?可是他又这么翻山越岭地来到她身边, 而且一下子钻进她心里去,牢牢地扎下根来,从此她的心变成一座牢笼,锁住了 她所有的对幸福快乐的憧憬,而唯一的一把钥匙,她又拱手交给了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有妻室儿女,有幸福美满的家庭,他的世界里,不会有她的立锥 之地。她实验室那两个年头长的工程师以前都去过他家──前几年尼欧还没有被 提拔为副总裁,而只是他们部门的总经理的时候,曾请过几十位员工去他家开 PARTY。据说他家的房子巨大,占地两英亩,四周森林湖泊环绕,风景如画;他 太太能干漂亮,风度绝佳,根本看不出来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双儿女,都活泼 可爱,教养极好。这些她都是知道的,一直以来,她对尼欧都怀着一分感激,感 激他面试的时候对她的体贴和关顾,特别是后来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来面目以后, 更增加了一分知遇之感,但也仅此而已。她不自卑,但很实际,她要的是两个人 的相协相配,相知相爱,她才不会一天到晚作灰姑娘嫁王子的梦呢──现实生活 中有几个这样的故事?就是千载难逢发生了一回,又有几个不是短命夭折的呢? 尼欧不是王子,她也不是灰姑娘,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那么大,但是他结婚了, 婚姻美满幸福,那就是千山万水,就是铜墙铁壁,她再怎样也走不进他的生活了。 在今晚以前,她不是没想过尼欧,但也就是想想而已,想过了一笑了之,不会对 她的心情和生活有丝毫的影响;但是过了今晚,文雯心里骤然间针扎似的一阵尖 痛,她再也不?! 嵊心茄娜魍蚜恕?   两个人各怀心事,刚才那无拘无束的欢笑好像被一阵风给刮走了。尼欧看了 看手表,文雯也跟着看了看,一看吓一跳,都快两点了,他们在一起已经整整五 个小时了。她抬头看他,他不说话,招手叫过来女侍应,结完账,站起来,然后 一起向门口走去──只要尼欧一板着脸不说话,文雯就觉得他们俩之间的距离要 用光年来计算,她马上又恢复了那丑小鸭似的怯怯的模样。她想她是完了,这个 沉默不语走在她身边的男人,手中握着对她生杀予夺的权力,他可以一个笑容让 她飞升上天,也能够一个冷脸就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 来作任何的抵抗。   走到门口,男侍殷勤地为他们拉开门,一阵冷风蹿了进来,文雯穿得单薄, 不禁打了个冷战,尼欧一言不发地一把就将她裹进他的长风衣里面,拥着她走出 去。她又有了那种灵魂飞升的感觉,禁不住地悄悄伸出手去,环在他的腰上。只 是那段路短得令人愤恨,才走了几步就到了尼欧的车前。在车上他仍然是不说话, 沉默着一直开到公司的停车场。他把车在文雯的车旁边停下来,关了引擎。两个 人都坐着不动,文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过了一会儿,尼欧伸出他的右手,手心向上,摊开手掌,放在两人座位中间 的皮垫上,然后抬头看着她,目光里是如水的忧伤,如水的柔情。文雯看看他, 然后慢慢地伸出左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尼欧的手硕大,手指颀长,骨感;文雯的 手娇小,手指纤细,骨肉匀亭。两只手心贴心地黏在一起,游移着,摩挲着,一 会儿是十指相并,好像两个淘气的孩子在比试个头的高矮;一会儿又十指相扣, 两手紧握,仿佛一对情人在热烈拥抱;最后文雯的小手停在尼欧的手心中央,五 指弯曲,拳在一起,宛若一个爱娇的小女人躺在爱人的怀里。尼欧的大手拳起来, 把文雯的小手紧紧地拳住,然后又伸过左手盖在上面。他紧握住她的手,看着她 的眼睛说:“谢谢你今天晚上陪我,我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这样快活, 这样大笑过了。”   文雯拼命地摇头,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说不用谢呢,还是害怕他 说出别的什么话来,摇到后来眼泪就摇下来了。   尼欧伸出手去,一滴一滴地擦干她脸上的泪,等了一会儿又说:“下个星期 五,……”   他本来是要问她愿不愿意再陪他出来吃饭,但看文雯的脸色,好像雨后初晴 的天,他忍不住微笑了,省略了问题,直接就说:“下个星期五,你下班以后回 家收拾好等着我,不要吃饭,我会尽量地早点出来,到你的住处来接你,到时我 会先给你打电话,好吗?”   文雯又拼命地点头。然后尼欧伸手拍拍她的脸,柔声地说:“去吧,开车小 心。”   从那以后,每个星期五的晚上,文雯和尼欧就有这么一个秘密的约会。平时 在公司里偶尔遇见,还是和以前一样,点点头,笑一笑,就过去了,但是星期五 的晚上是属于他们两人的。他们先去餐馆吃完饭,然后去酒吧,找一个幽暗角落 的沙发坐下来,紧紧地挨在一起,聍听着彼此的心跳和血液的流动。尼欧总喜欢 一只胳膊圈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把玩着她的头发,文雯有一头乌黑油亮的美发, 摸起来象软缎似的手感极好。文雯呢,喜欢把头枕在他肩上,一双小手拥着他的 一只大手。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天地人生,文学艺术,历史地理,全都囊括其 中。   是的,他们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愿意谈,但就是有一个题目,无时无刻不 横亘胸中,可是谁也不敢去碰一下。每次的约会都是这样,本来谈得兴致勃勃, 神采飞扬的,可是不管是谁一不小心,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不知怎么 就触到那个禁区的一条边、一个角,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忧伤笼罩心头,沉重, 凝滞,让人喘不过气来。   有一次他们从《百年孤独》这本书谈起孤独,这个人类面临的永恒的困境。 文雯说,有一位中国作家,他曾写过一段话,很短且不完整的一段话,就是关于 孤独的,这段话给她的心灵造成过巨大的震撼,她第一次体会到一个人的孤独可 以达到那样绝望的深度。她说的是沈从文,他的那段话是写在一封不曾发出的信 里面的。他说:   “……关门时,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明白 我生命实完全的孤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这无可望……”   然后她又尽力而为地给尼欧解释当时中国的局势,沈从文的出身经历和中国 文化的背景等等。尼欧听得很认真,不时地打断她问一些问题,鼓励她说下去。 完了以后文雯说:“我不指望你能完全理解,因为你的背景和我说的这些实在差 得太远了。”   尼欧沉思着说:“我想我都能理解,但是不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从你所说的 看来,这位作家的孤独感,很大程度上是当时的恶劣环境造成的:他本身是个敏 感多思,有才华有灵气的作家,可是因为政治的原因,不能继续写作,而且朋友 反目,亲人疏离,生活无着,他不可能不产生孤独感,甚至幻灭感。这种孤独, 是绝望悲伤,但是并不深刻──在我看来,真正深刻的孤独感,是那种说不出任 何原因的,来源于人性的本能的孤独。比如说我自己,就有这样的体会。   “在夏天的黄昏,我坐在自家屋后的凉台上,放眼望去是一带远山,被落日 余晖染成一片辉煌灿烂的红紫色;近处是我的房子,座落在仙境一般的林木山水 之中;我的一双儿女,在花园里的秋千架上嬉戏玩乐,笑语声喧;我的太太,漂 亮性感,穿着白色的长裙,在花丛中穿梭着给玫瑰浇水──我难道有任何的资格 抱怨生活,感觉孤独吗?可是我的确是时时刻刻地感到那种孤独感,铺天盖地地 笼罩一切,只觉得天地之大,永远是我一个人,身边围着无数的笑脸,可是竟没 有一个活着的灵魂和我共呼吸的。那,才是一种真正深刻的,来源于人本身的孤 独。”   文雯顾不上去想尼欧说的话是否有道理,她只是抓住了他说的关于他的孩子 太太的信息,在心里反复咀嚼,不能释怀。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家庭, 但也就是仅此而已,再没有下文。文雯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他 道:“那你的太太呢?你难道和她都不能作任何心灵的交流吗?”   尼欧耸了耸肩,淡淡地说:“我太太吗?她的水准从来就没有超出过 《Glamour》和《Metropolitan》。”   《魅力》和《大都市》,文雯知道那是两本很流行的妇女时尚杂志,艳丽花 哨的画页,全是时装和化妆品的广告,差不多每期还要登一篇某位电影名星的访 谈文章,谈谈她或他的婚恋情事,以及永葆青春的秘诀。她有时候在书店里闲逛, 也会顺手拿下来翻翻,但是从来没有掏腰包买过一本。那些杂志可是一点不便宜, 一两册就抵得过一本王小波,她平时除了买书舍得花钱以外,生活一向十分节俭。 她也并不认为喜欢看那种杂志就是浅薄无聊,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何况是女人就 很难免俗,有几个能挡得住那种诱惑?但是假如要她这一辈子的精神消遣就在这 两本杂志上,那她会对永葆青春的任何灵丹妙药都不屑一顾,而会花大价钱去搜 寻是否有什么加速衰老的秘方。   不过听尼欧这么说,她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她还年轻,从来没有结过婚, 对婚姻还抱着许多的幻想和憧憬。想了想说:“你也许会笑话我太天真,我还以 为夫妻就该都是所谓的‘灵魂伴侣’呢。你相信有‘灵魂伴侣’吗?”   尼欧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以前从来不相信,直到……”他猝然打 住,没有说下去。   他说的是实话,结婚十多年,他和他太太可以说是性伴侣,生活伴侣,生育 伴侣,但从来就不是什么“灵魂伴侣”,而且他也根本不信有这么个玩意儿,人 的灵魂从来就是孤独的。他和苏珊,他的太太,是所谓的“高中甜心”。高中那 会儿,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他们哪里有什么灵魂?他们有的只是分泌过剩的荷尔 蒙,和象豺豹一样冷酷的对姿色出众的母兽的追逐和占有。说起来尼欧和苏珊在 高中时候的罗曼史,在那一届毕业生中,至今还有许多人记忆犹新,因为他们的 结合,打破了他们学校保持多年的两项传统当中的一项。他们学校的男篮很出色, 每年都往肯塔基大学的篮球队输送人材,而肯大的篮球队是全美高校篮球队里的 一支劲旅,已经好几年蝉联全美高校篮球联赛的冠军。进了肯大的篮球队,就等 于一只脚踏进了职业篮球队,再接下来就是前程无量,年薪过百万。他们的一项 传统是,每一任的男篮队长都无一例外地进了肯大篮球队打主力;另外一项是, 每一任的男篮队长都无一例外地和女子“啦啦队”队的队长好了。尼欧打破的是 这第二项传统。他也在男篮,头号替补队员,个子比队长矮半头,球技更是差了 一大截。但是在情场上他险胜队长,把当时的“啦啦队”队长苏珊抢到了手。可 别小看这美! 国中学的“啦啦队”,全校相貌身材最出众的女生一大半都在里面, 而队长尤其是最为漂亮性感的一个,历来是男生们绿着眼睛明争暗斗的对象。   苏珊最终选择了尼欧,倒是并不需要她特别的慧眼,因为尼欧没有进肯大, 而是拿着全奖资助进了哈佛。苏珊自己对读书学习没有什么兴趣,连随便哪个大 学都没申请上,但是哈佛的份量她还是惦得出来的。她跟着尼欧到了波士顿,在 一个社区大学修了几门幼儿教学的课,然后在一个托儿中心当了几年的老师,等 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就辞了工作在家里相夫教子。随着孩子长大,尼欧的事业 蒸蒸日上,苏珊就成了一位中上流社会的标准家庭主妇。凭心而论,尼欧自己也 承认,苏珊算是个好太太,尤其是个好母亲,为妻为母该做的都做到了。她最为 让人佩服心感的是为保持身材体形而作的不屈不挠的艰辛努力,而且成绩斐然, 有目共睹。四十岁的年纪,两个孩子的母亲,苏珊还是那样身段苗条,打扮起来 风韵不减当年,和上中学的女儿站一起,常被人恭维说象姐妹俩。尼欧对太太没 有什么好挑剔的,他也真地没有挑剔什么,家里钱都归她管账,她爱干什么干什 么,他从来不予干涉;她的社交活动,他参与很少,实在要他出面的,他也会满 面春风地与太太携手同行;而他的社交,需要太太参与的,每一次都是苏珊大出 风头,尼欧男人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时候。所以他们的婚姻,一向被视为珠 联璧合的美满! 婚姻。   但是婚姻这件事,就象脚上穿的鞋,合适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这是英文里 的说法,后来和文雯好了以后,他才知道中文里也有同样的说法,可见得不管是 哪种文化背景,都是人同此心。他和苏珊,刚开始两年,当然也是如火如荼,他 私心里把那称作“下半身的激情”。可惜的是这种激情不能持久,且太过简单, 就象吃喝拉撒一样,不过是一种动物性的本能。对于尼欧这么一个智商情商都极 高,内心丰富的人来说,光是下半身得到满足是远远不够的,而且到后来,因为 上半身的不满足,导致下半身越来越难以得到真正的满足──说到底,性欲和性 冲动不都还是受脑神经直接控制的吗?但是要谈到更高层次的交流,那种人类智 慧的火花闪耀,那种心灵与心灵之间的激情碰撞,这些尼欧内心里极为渴慕的东 西,苏珊就完全没有能力给予他一分一毫的回应。   他以前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努力。有时候读了一本好书,看看并不是太深奥 难懂的,在晚上睡觉前那段时间,看苏珊百无聊赖地在那儿跟电视机的遥控器过 不去,他就会跟她说,呃,你要不要读读这本书,挺有意思的。苏珊都会礼貌地 说,好,你放我床头,我有时间就读。结果每次都是在床头柜上搁了好一阵没人 动过,尼欧自己又把它放回书架上。只有一次,苏珊对他读的一本书发生了兴趣, 那本书的书名叫《本能与扭曲──日本性文化探幽解密》,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英 国学者到日本去考察了两年以后写的一本学术专著。虽说是学术专著,但他文笔 流畅,写得明白易懂,读起来很有意思。尼欧之所以读那本书,一则是兴趣,二 则是因为纳克在日本的生意做得不好,局面一直打不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两个 民族文化迥异而导致的许多矛盾。那段时间他买了好几本关于日本文化的书在读, 希望对两个月以后的日本之行能有所助益。现在居然苏珊主动要读,他当然是很 高兴了,虽然心里免不了怀疑她究竟是看中了书名里的哪几个字。   晚上在床上,两个人各自抱一本书,尼欧冷眼旁观,只见苏珊翻开第一页, 看了没几行,然后就往下翻,看几眼又翻,终于翻到一页有插图的,还是一副日 本古代的 “春宫图”,配有一大段的说明文字,她便很认真地把那段说明一字 一句地读完了;读完了又接着翻,这回目的比较明确,就是找有插图的,可惜的 是插图并不多,而且也不再是“春宫图”。苏珊兴味索然地,不到二十分钟就把 一本八百页的大书翻完了。完了以后她嘟囔一声说,没意思,然后“啪”地一声 把书放下,然后就关灯睡觉──这实在是要怪那位学者写书文不对题,明明说的 是“性文化探幽”,可是通篇除了几个干巴巴的“性”字,简直就没有什么精彩 的内容。尼欧在心里叹一口气,这种事情真是没有办法,勉强不来的,就象男人 面对着一个自己不感兴趣的女人,那杆枪无论如何就是挺不起来一样。   他有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呢?这种问题不能深想,因为生活从来就没有给 任何的“假如”提供一个实践的机会。想当初,他完全是可以有别的选择的,他 知道,他也曾是许多女生的“梦中情人”。这么多年来,所有那些女孩都如过眼 云烟,只有一个名叫朱迪的女生,时常令他陷入遐思──当初若是娶的朱迪,那 他现在的生活是不是会完全两样呢?朱迪相貌平平,跟苏珊简直就没法比,十七 八岁的女孩了好像还没发育完全的样子。但她非常聪明,成绩优异,和尼欧不相 上下,他们同属一个“资优班”,平时交往比较多。所谓“资优班”,就是学校 把一个年级里若干个智力超常,成绩特优的学生组成一个小班,一般一个星期聚 两次,有时候老师来上堂课,讲一些超前的知识,大部分时间都是让学生自己活 动,讨论一些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做一些愿意做的科研项目。朱迪人很内向腼腆, 但是自有她的心计,不动声色地表达出她的情意。尼欧那时候正为了苏珊和他们 的队长打得难解难分的,哪里会去在意朱迪,一个戴着近视眼镜的瘦小女孩── 英文里不是有个很有名的说法,“男人不会去搭理戴眼镜的女孩的”吗?朱迪是 个聪明女孩,且自尊自爱,看尼欧没有反应,便急流勇退,还是一如既往地和他 平静地交流! 学习心得,直到高中毕业。大学她进的是耶鲁,和尼欧近邻,偶尔 同学聚会见上一面,每次尼欧都在心里惊叹朱迪的变化,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女孩, 几年工夫怎么就变得这般风姿绰约?她还是戴着眼镜,但是人长开了,性情也变 得爽朗大方,镜片后面一双眼睛灵动生辉,慧黠可人,以致于尼欧认为,她一半 的魅力都在那副眼镜和那双眼睛上。她大多数时候还是说话不多,不过只要一开 口,必是出语如珠,言辞生动,见识不凡,每次和她聊天都是一种享受──那种 感觉和性高潮不一样,是能令人怀想不已的更高层次的一种快感。   最后一次见朱迪,是在两年前,他们高中毕业二十周年的校友团聚会上。当 时他们俩站在一起聊天,看见苏珊端着香槟在人丛中如鱼得水地游来游去,朱迪 感慨地说:“二十年了,苏珊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漂亮迷人。”   尼欧平静地说:“是的,她是一点都没变。”   他不知道朱迪听出他话里的意味来了没有。稍停片刻,他转头看着朱迪说: “不过你的变化非常大。”   朱迪爽朗地笑起来,说:“是,能不变吗?都快四十了,人都老啦。”   尼欧深深地看她一眼,看见她眼角细细的皱纹。他摇摇头说:“你不老。见 识和智慧是一个女人最好的驻颜剂──你比这里所有的女人看起来都年轻。”   朱迪收敛起笑容,也深深地看他一眼,这一眼之间,二十年的时光飞逝,尼 欧看见的是一个成熟睿智女人的全部了解和同情。   后来吃饭的时候,他们两对夫妇刚好同座,桌上有别人起哄,要朱迪和她先 生丹尼尔交代当年的恋爱经过。丹尼尔是很健谈的人,巴不得有这么一问,马上 聊开了。他出语惊人地说:“朱迪当年根本不是爱上了我,而是爱上了费曼,但 是因为费曼是有妇之夫,她才退而求其次地嫁给我的。”满座大哗,丹尼尔得意 洋洋地非常满意于这种戏剧性的效果。   他们这段情史,尼欧以前就听丹尼尔讲过,而且一听他就了然于心,知道就 里。高中时他和朱迪不止一次在一起讨论过自己最崇拜心仪的物理学家,尼欧的 是爱因斯坦,而朱迪心心念念的就是费曼。   理查德·费曼是物理学界一位传奇性的人物,他得过诺贝尔奖,是近代最伟 大的理论物理学家之一。他的学术成就可能比不过爱因斯坦,但是他多彩多姿, 精彩绝纶的一生,恐怕是任何别的物理学家都不敢望其项背的。他最被人津津乐 道的事迹之一是,在参与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期间,为了警告军方他们 的保险柜并不保险,而不屈不挠地钻研开锁诀窍,成为名震一时的“开锁大王”。 他纯靠悟性敲得一手高妙的巴西桑巴鼓,后来和一专业乐团合作时才发现自己根 本不识谱。他还曾跟一位艺术家学画,学得颇有成就,画作卖得很不错,还举办 过个人画展。还有他拒绝高薪诱惑的故事,最能反映出他特立独行,不同流俗的 性格:当时他执教于加州理工大学,芝加哥大学以三四倍于他原有薪水的待遇来 挖墙角,他回信拒绝说,我必须拒绝这么高的薪水,原因是如果有这么高的薪水, 我就可以实现一切从前想做的事──找一个漂亮的情妇,金屋藏娇,然后就开始 担心她在做些什么,是否红杏出墙,回家以后又会跟太太吵闹不休;这些烦恼会 使我很不舒服,很不快乐,我没法再好好做物理──你看,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对 我有百害而无一益,我只好决定,不能接受你们的邀请。顺便说一句,鉴于上述 原因,我! 太太也支持我的决定。   这最后一个故事就是朱迪告诉尼欧的,他曾读过两本费曼的传记,都没有这 么详尽生动的描述,可是朱迪坚持说她就是知道,尼欧也没有办法和她争,因为 一说起费曼来,朱迪就是当仁不让的专家。丹尼尔和朱迪约会的时候,是普林斯 顿物理系的一位年轻副教授,当朱迪得知他在加州理工学院上研究院时是费曼的 高足后,马上对他一见倾心,缠着他讲费曼的逸闻趣事。丹尼尔也高兴坏了,从 来没想到这么容易就俘获心上人的一颗芳心。后来丹尼尔到加州出差,带着朱迪 去拜望费曼,一见面就说,先生,这是您的头号仰慕者,若是您不幸晚生三十年, 就没我的戏了。把个老玩童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抱着朱迪亲个没完,还直夸朱迪 是他的所有女性仰慕者中最聪明美丽的一个。   等丹尼尔眉飞色舞地讲完,朱迪红了脸,爱娇地嗔道:“丹尼尔,瞧你又来 了。多大了都还跟小孩似的,就跟费曼一样,难怪他当初看上你呢。人家说的是 ‘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和费曼倒好,成了‘有其师必有其弟’了。”   丹尼尔哈哈大笑起来,爱抚地摩挲着朱迪的肩,跟大家说道:“你们看是不 是,一说起费曼,她就脸红,整个变了一个人。”   尼欧以前是听丹尼尔一个人说的,比较简略平淡,不如这次他们夫妇两个象 演双簧似的生动。丹尼尔天真烂漫,豪放不羁,朱迪稳重大方,含蓄蕴藉,但是 不管性格气质差别多大,两人眉眼之间那样一种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伉俪之情, 是他和苏珊之间从来不曾有过的。他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苍凉──人只有一生, 他这一生难道真地就这样过去了吗?   想是这么想,真要他做出什么绝决的举动,比如离婚,他很难做得出来。一 则是苏珊并没有做错什么,二则是他们有一双儿女,这是最重要的,尼欧是个负 责任的男人,他不能想象如何能抛得下他的一双儿女。至到遇上文雯,他才意识 到,这里还有第三个因素──他以前还从来没有遇上一个能让他动心到抛家别子 的人。过去若干次的风流艳遇,基本上都还是限于解决下半身的问题,偶尔有那 么一星半点情感的火花一闪,也是转瞬即逝,从来没有动摇过根基。但是文雯的 情形完全不一样。第一次见她,不知怎么他就想起年轻时候的朱迪来,不是长相, 而是那种表面看着腼腆羞怯,而骨子里却从容自信的神态风韵。那种气质,是要 有一个聪慧敏感,沉静多思的内心世界做底才能有的,就象一眼清泉,幽静无声, 但你绝对不会感觉单调呆板,因为她是活的,有整个的大地做她生命的源泉。尼 欧知道自己是陷入了一个人生的悖论:年轻时候他有选择的机会,但是没有头脑 没有灵魂,只有下半身饱涨的情欲,所以他选择了苏珊;等年纪大了,有头脑有 灵魂了,上半身的需求盖过下半身的欲望了,却已经失去选择的权力。文雯再怎 样给他不一般的感觉,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日复一日地从他的窗下, 走过春花! 秋月。   那天晚上在公司门口和文雯邂逅相遇,完全是一个意外,他邀她去喝咖啡, 也不过是一时的冲动,但是那天晚上过后,就一切都无可挽回地改变了。从外表 看起来,他还是那个从容自若的纳克副总裁尼欧,可是内心世界里,已经是天翻 地覆了。在千头万绪的纷扰困惑之中,有一点他非常的清楚,就是他和文雯之间, 只有“是” 与“否”两条道路:“是”意味着和苏珊离婚,和孩子不能再每天 住在一起,然后和文雯结婚;“否”呢,就是保全现在的婚姻和家庭,和文雯完 全断绝来往。没有任何一条中间道路他愿意走的──他知道有许多男人在这种时 候都是选的一条中间道路来走,他以前也没有什么愧疚地多次干过那样的事,但 是对文雯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要是不能完完全全地拥有她,同时给她一份完 全纯粹的爱和一个完整持久的家庭,他宁愿全部放弃。可是要全凭一个人的精神 力量,做出这么一个毫无折衷的“是”与“否”的选择,又是一件多么艰难痛苦 的事啊!   尼欧无言以对,沉默不语,文雯后悔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明明知道有些话不 能问,一问就是伤感,一说就是无奈,可是她又怎么能忍得住呢?明明知道他们 没有将来,只有这一刻的依偎,可是她又怎么能够不去想将来呢?委屈吗?是委 屈,可这一切不都是你自找的吗?你完全可以一转身就离去,但是那怕是想一想 从此失去他,那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就能把人压垮。   还有一次,他们紧挨着坐着,文雯抱着他的一只手,先是用她自己的一只手 和他的十指相扣,两手紧握,她喜欢那种和他相偎相依的感觉,也喜欢看那一大 一小两手交握的形像,那里面有一种令人心感的小鸟依人、春藤绕树的意境。然 后她又用另一只手盖在他的手背上,摩挲着,柔情似水。突然间,她就愣住了, 看着眼前的三只手,这不正是他们目前的处境吗?尼欧一个男人在中间,两个爱 他的女人各自一边,只是不知道在文雯和他太太之间,和他亲密相拥的是谁,在 后面独自伤情的又是哪一个?她这样看着想着,不禁痴了,呆了,傻了──人生 自有情痴,此事不关风情。   尼欧刚开始只是微微笑着看她孩子气的举动,后来见她神情有异,他也渐渐 地若有所悟,凝神片刻,他伸出另一只手来,拿开她盖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剩 下的仍然是一大一小的两手相握。文雯不知怎得也执拗起来,挣脱开他的掌握, 又将她的第二只手盖上去。尼欧突然变了脸,他两只大手一夹,将文雯的两只小 手紧紧地拳在掌心,然后低头以拳撞额。他的拳头握得好紧,她觉得她的骨头都 要被捏碎了似的,但却并不感觉怎么痛,因为手再痛,也赶不上万分之一的心痛。 他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以拳撞额,几乎是恶狠狠地,她能听见“咚咚”的骨肉 相击的钝响,还有他沉重凝滞的从胸腔深处发出的低嚎,仿佛一头笼中困兽。   文雯吓坏了,她带着哭腔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这么做了。” 尼欧摇头,黯哑着嗓子说:“不,不是你的错,应该是我跟你说对不起。”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地就下来了,她想她应该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她想她下 个星期五不要再和他约会了,她想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她还年轻,什么都还没 经历过,不能就这样自己毁了自己呀。   可是到了下个星期五,她还是哪儿也没去,乖乖地在家等着,等到很晚了还 是等到了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今天不能和她一起出去了,因为家里有一些紧 急情况,等以后处理好了再给她打电话。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挂电话的时候说了 一句“你多保重”,这在英语口语里是一句很常用的道别话,但是她说得真心实 意。然后她就咬着嘴唇告诫自己说不要哭,不能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不过 做了一个春梦。她还想起很早以前,大概上中学的时候吧,读过的一首小诗,很 切合现在的心境,所以她就一遍一遍地不停地念着。   你是轻轻悄悄地到来   象林中吹过一阵清风   你又轻轻悄悄地离开   象水面漂过一叶浮萍   你爱想起我就想起我   象想起一颗夏夜的星   你爱忘了我就忘了我   象忘了一个春天的梦   那天晚上她就念着这首诗入眠,居然一夜无梦。可是等第二天早上醒过来, 才意会到,这诗写得太过轻俏,绝对不是写的失恋人心碎的心境。她发着低烧在 床上躺了两天,等星期一去上班的时候,脚下还有点打飘。但是她毕竟爬起来去 上班了。   星期三晚上,九点半钟,她都收拾好要上床读书了,尼欧的电话来了,他也 没问她是否愿意,就说叫她等着他,半个小时以后他来接她。她心里一边恨道, 你以为你是谁呢?一边就飞快地收拾好等着他。她在后窗上看见他的车进了停车 场,就赶紧跑下楼去,还没等他从车里出来,她就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了。 坐进车里以后,尼欧沉默着,不说话,也不开车。文雯静静地等着他摊牌,是的, 他是个男人,应该由他来做个了断。经过了这几天,她觉得她的心变得又冷又硬, 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她不能应付的了。   尼欧说:“上星期,我跟我太太提出来离婚,她接受不了,一个人回她父母 家去了,我得在家照料孩子们,所以没能来见你。她今天早上回来了,冷静了很 多,愿意和我坐下来好好谈。我们肯定是会离婚的,但是时间要拖多长,很难预 料,有很多的事需要处理好,毕竟我们结婚十几年,又有两个孩子。我希望你相 信我,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爱你,我要和你结婚,我想和你共度 余生。”这是尼欧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向文雯表白爱意,他却连看都不看她,眼睛 直视着前方,好像宣誓一般地,平静庄重地说出这番话来。   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比这番话给文雯更大的震撼,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半 天才语无伦次说:“我从来没想到,没想到你会……,我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尼欧转过头,看着她说:“你只要告诉我你也爱我就够了。”   文雯的眼泪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爱”?光是一个“爱”字怎么能说得尽 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痛快挣扎,伤心绝望?她哭起来,哭得雨打梨花,柔肠寸断。 尼欧探过身子来,不知怎么的轻轻一提,就把她抱坐在腿上。他们紧紧地拥在一 起,他先是柔情似水地吻她的脸,她的眼睛、鼻子,一滴一滴地吻干她满脸的泪 珠,然后就吻住了她的唇。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荡气回肠,神魂俱失。文雯只以为自己的身体都溶化 了,化为了一股青烟,飞升上天。   尼欧摩挲着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喃喃地说道:“你这个精灵一样的小 东西,你一点都不知道,你带给我多大的快乐,又让我多么的痛苦。这一个多月 的时间,是我一生中最难下决心,最难作决定的日子,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 的。”   那以后他们又这样继续了两个多月,然后就开始了向肯塔基搬迁。文雯当然 是不愿意离开纽约,离开尼欧,但是尼欧要她随公司去肯塔基。他告诉她说,他 和他太太的谈判进行得很艰难,她已经开始怀疑他有外遇,而且话已经通过老板 的太太传到他老板的耳朵里了──太太们之间这种话通常都传得很快的,中国美 国,概莫能外。老板已经和他谈过话了,意思很明白,他的私事,公司当然无权 干涉,但同时他在公司的前途,也许就要大打折扣了。本来董事会的董事们都一 致看好尼欧,但是他们也知道,一个漂摇不定的婚姻和动荡不安的个人生活是很 难让人有出色的工作表现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尼欧跟文雯说,希望她离开纽约 一段时间,好让他静下心来,认真对付眼前的难题,好好思考将来的生活。他们 最后一次约会的时候,尼欧送了她一条白金项链,细细的,似有若无的一条链子, 挂着一颗小小的晶光耀眼的钻石。尼欧说那颗钻石很小,但是质量非常好,纯净 无瑕。他又问她知道不知道为什么钻石最可宝贵,文雯知道,但是故意不说,她 想听他说出来。果然尼欧就说,钻石的宝贵在于它的坚硬无比,所以西方的传统, 定婚戒指一定得是钻石的。他又说他现在还不能给她一枚钻石的戒指,只能送她 一条钻石! 项链,那颗钻石是他的心,他希望贴在她的胸前,和她的心相依相偎。 从那天晚上尼欧把链子给她带在脖子上起,她就再也没有取下来过。   那以后直到她离开纽约,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就再也没约会过,加上来 肯塔基两个多月的时间,他们有整整半年没单独见过面,所有的联系就是尼欧大 约每周一次跟她打个电话。每一次他打电话来,第一句话都是柔情脉脉地问,还 是我的雯吗?文雯都会伤心地想,她何曾真正是过他的人呢?每一次挂电话的时 候,他都信誓旦旦地叫文雯相信他,他会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但是他从来不告 诉她他是怎么处理那些事情的,或者那些事情处理的进展如何。她也乖乖地从来 不问他,他叫她相信他,她就相信了他。也有心浮气躁、夜不成寐的时候,她问 自己是不是太傻太痴,可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是不是总得这么傻一回,这么不计 因果得失,不问成败利害地放纵一回呢?她以前谈过不止一次的恋爱,从来没有 这样傻过痴过,是的,她有权力这样给自己的理智放一次长假。   第九章   文雯一口气说完了,满面潮红,两只眼睛奕奕生光。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以 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怯怯地问解兰:“你听着是不是觉得很可笑?都说是恋 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就以为自己的爱情故事与众不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 天地泣鬼神,可是往往在别人眼里看来却是‘满纸荒唐言’。我和你的同学比起 来,哪一个更荒唐?”   文雯殷切的目光盯注着解兰,好像她一生的幸福都押在她的反应上面。解兰 忍不住笑起来,说:“我也是觉得你们的故事与众不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 天地泣鬼神,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文雯急道:“真的,解兰,你跟我讲实话,我这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越是临 到头了越是发虚。”   解兰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好,我跟你讲实话。我从来没觉得你们的故 事可笑过,包括你的和我同学的。你们也不荒唐,你们都是认认真真的好女孩, 一点都不荒唐。荒唐的是世道人情,是故事的结局。而你的故事,感觉上和她的 很不一样,但愿你的结局不像她的那么荒唐。至少他现在要你回去,等于是他给 你的承诺兑现了一半,另一半就看你们的缘分了。”   文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还不由自主地用手抚了抚胸口。看解兰又笑起 来,她也忍不住笑了,说:“这下我就感觉好多了。是,我也相信缘分,凡事不 可强求,这种事强求也强求不来。” 说到这里,文雯从手包里取出一个信封, 递给解兰说:“解兰,我最后还要求你帮个忙,把这封信转给孙向东。我总该对 他有个交待,可是实在是没有勇气当面跟他说清楚,时机也不对,只好采取这个 逃避的办法。唉,反正这次的事麻烦你已经麻烦大了,也不多这一件了。”   解兰不禁笑道:“哦,你倒是挺想得开的。”   她接过信封,掂一掂,又说:“其实这种事情,真没有什么需要交待的,说 又怎么说得清楚。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对自己的行为感情负责,你真是没必要觉 得对他有太多亏欠的。”   文雯说:“你心地厚道,待人宽容,才会这么想,别人可未必。不过我想跟 孙向东有个交待,倒并不是因为在乎别人会怎么看我,而只是在意自己的良心。 我非常清楚这件事情的实质,实质是,他爱上了我,但是晚了一步,我已经是心 有他属,不可能再在那时候爱上他,这样我对他就有了一种予取予求的权力,这 些都不是我的错;我的错在于滥用了这种权力。钱立筠说的是对的,我的确就是 把他当作一条后路了,要是还在中国,我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来,但是在这儿,不 知道为什么,人就变得这样软弱。尤其是那段时间尼欧和我不能见面,而孙向东 恰好在那时候来了,我在绝望中就象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些事我用不着对外 人有任何解释,就是对他,像你说的,也真不是非得要有个什么交待不可,但是 不能自己对自己都不敢承认,不愿忏悔。这种自我意识对他人或许没有什么影响, 比如对孙向东,伤害已经造成,我再怎么后悔都于事无补;对钱立筠来说,她只 会觉得我虚伪做作;只有对我自己的良心来说,才是非常重要的。”   解兰对文雯真是有些刮目相看了──人最难看清的就是自己,最怕面对的也 是自己,文雯这么年轻,却这样清楚明白,而且不惮于面对自己,难怪有尼欧这 样出色的男人愿意为她抛妻别子。想想真是替孙向东惋惜难过,这么好的女孩, 却只能是擦肩而过了,真不敢想他知道真相以后会怎么样。   文雯好像是明明白白读出解兰心中所思所想,她低了头,艰涩地说:“解兰, 我走了以后,求你和赵为民多帮帮他,好吗?他虽说比我大一岁,其实还是个大 男孩,我是真怕他钻‘牛角尖’。他跟高俊很好,不过高俊那人你也知道,自己 的事还搞不清爽,钱立筠又对我成见很深,我恐怕他们两人不会对他有太好的影 响。你和赵为民不一样,你们多跟他聊聊,多开导开导他,好吗?”说到最后, 她的声音都有点哽咽了。   解兰叹口气,唉,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她安抚地拍拍文雯的手,说: “不用担心了,我还是那句话,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大男孩怎么长成男人的?不 就是这样长成的吗?我们会帮他的,你就是不说我们也会帮他的。”   文雯抬起头,深深地看着解兰,微笑着说:“解兰,对你我就不再多说什么 ‘谢谢’了,日后我们一定还会相聚的。我知道你也喜欢金庸,套一句江湖上的 话来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送走了文雯,解兰回到家里,赵为民居然还没去公司加班,正坐在沙发上愣 神呢。文雯和尼欧这事对他刺激很大,开始两天他死活不信,说会不会是文雯的 单相思,臆想出来的故事,被解兰白了几眼以后,才闭了嘴。后来过了两天,从 他的老板那里透露出来一点消息,说是尼欧有什么麻烦,可能很快会辞职,这和 文雯的说法相吻合,因此也不由得他不信了。   回来和解兰说起,长嘘短叹的,说真想不到尼欧这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会 一头栽进一小丫头的情网里,把个大好的前程和家庭都给抛弃了。   解兰说,是想不到,不过婚姻就象脚上的鞋,合适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尼 欧的家庭生活,咱们都以为幸福美满,其实都是外人看到的表象,真正的感受只 有他自己知道。怕只怕他那边家庭不要,这边也不肯负责任,那可就把文雯害苦 了。   赵为民又说,出了这种事,纳克的确是没法呆了,不知道下一步他打算怎么 办。尼欧做事一向有远见,一般的人想到下一步就不错了,他却通常都能想到好 几步,就象这次大搬迁到肯塔基来,提案据说是尼欧两三年前就提交出去了的。   解兰又说,文雯你可别小看了她,才不是个小丫头呢。孙向东就不用说了, 尼欧刚开始我也难以相信,今天和她聊了以后,才感觉这里面的确有她不同凡响 的地方。假如她跟我讲的都是客观事实,而不是她昏头昏脑地只看见她愿意相信 的东西,没准儿还真能成就一桩好姻缘呢。   两人这样鸡同鸭讲地讨论了半天,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赵为民最后得出结 论说:“我算是想明白了,尼欧是年轻的时候只顾着奔事业去了,人到中年才来 找自己的灵魂伴侣;我比他幸运,大老早就把这灵魂伴侣的事搞妥了,现在就一 门心思地奔事业了。”说得解兰嘴都笑弯了。   然后解兰拿出文雯留给孙向东的信,说这可是棘手的活儿,咱们怎么办?赵 为民说咱们得快,不能让他从别人嘴里听到这故事。解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要不今儿晚上咱就开个PARTY,叫孙向东来,把信给他,让他一个人先看了,然 后大家伙儿喝酒聊天。他要愿意讲出来呢,咱们就陪他聊聊;他要不愿意说,也 没什么关系,人多热闹,总比他一个人在家闷着好过。钱立筠和高俊两口子是肯 定要来的,李明和齐云这次就算了,他们对这事不了解,又有孩子,到时闹轰轰 的话都不好说。”   赵为民笑着说:“老婆,你什么都想好了,就这么去办吧。我还得去一趟公 司,到时回家吃饭。唉,可怜的孙向东。”他叹着气,摇着头,拿上车钥匙就出 去了。   解兰马上忙活开了,先是跟钱立筠家打电话,只有她一人在家,说是高俊和 孙向东两个吃过午饭就出去打网球了。解兰简要地跟钱立筠通报了一下形势,钱 立筠一口说好,等一会儿他们三个就一起过来了。然后又说她带两个凉菜过来, 解兰说她上个周末包了一堆的饺子,一半煮,一半做锅贴,再炒两个热菜,这顿 饭就齐了。快挂电话了,钱立筠突然想起问需不需要买酒,解兰赶紧说,要,要, 今天晚上大量地要酒。钱立筠说那等高俊他们回来就派他们出去抱两箱啤酒回来。   刚过五点,赵为民先回来了,然后高俊他们前后脚地就来了。孙向东抱着一 箱啤酒进来,放下箱子就叫热。他和高俊打了一下午的网球,回家冲了个澡就来 了,那股热气还没过去呢。解兰心里说,呆会儿就该叫凉了。她看看孙向东,真 是象文雯说的,还是个大孩子呢。孙向东是那种典型的大城市长大的男孩,从小 成长的环境不错,一帆风顺地上大学、出国,人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性格 也是开朗大方,说起来和文雯真是很般配的一对──唉,造化弄人啊。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心无城府地问解兰:“呃,解兰,你今天送文雯 走还顺利吗?怎么走得那么早?我九点多来你们就已经都走了。”   大家本来都在说说笑笑的,一下子就冷了场,都看着解兰。解兰正在犯愁该 怎么跟他开口,这下倒省了事,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她就说,孙向东,你来, 我有几句话跟你说,然后就推着他进了他们的卧室。孙向东一边笑着嚷嚷,什么 事呀这么神秘,一边就脸色都变了。   进了卧室,解兰顺手把门关上,然后从床头柜上拿起那封信,递给他说: “文雯留给你的,你看看,有什么想不开的,出来跟大夥儿说说。咱们这几个人, 一块儿搬家过来的,交情就不用说了,今儿晚上都是专门为了你。”然后她就留 下他一个人出来了,顺手又把门给关上。   客厅里的几个人都不说话,看着解兰,解兰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走出第一步 了。她叫上钱立筠,两人去厨房做菜。钱立筠悄悄地问解兰:“你们卧室里没什 么锋利的东西吧?”   解兰也小声地说:“我都检查过一遍了,我的剪刀、为民的刮胡刀,都给收 起来了。不过我想应该不至于吧,都是成年人了。”   两人刚开始说的时候,还都是开玩笑的意思,等说完了以后,背上却不由自 主地感到凉嗖嗖的,起了一阵寒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同时放下手里的 东西,出来到客厅里去。   客厅里赵为民和高俊两个也是面面相腼,不作一声,解兰在沙发上挨赵为民 坐下来,他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是冰凉。也不知道过了有几分钟,解兰到 底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奔过去,刚要敲门,孙向东就自己打开门出来了。   他很镇静地走出来,但是脸色大变。刚才因为运动完了,脸色红通通的,现 在煞白着象一张白纸。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两只大手不停地互相搓着,眼风硬硬 地挨个从他们几个脸上扫过。他哽着嗓子说道:“原来你们全都知道,就我一个 人傻瓜似地啥也不晓得。”   解兰实实在在说:“我们也是上星期才知道的,就是那天文雯和钱立筠我们 三个人去中国店的路上,她才告诉我们的。我和钱立筠都决定替她保密,倒不是 为了瞒你,而是因为牵涉到尼欧,要是吵吵出来,她的处境就太尴尬了。我想你 也能理解。”   孙向东说:“我能理解,我当然能理解,我他妈不能理解的是,我二十多岁, 年纪轻轻的,怎么他妈的就成了第二梯队了!”   他这话乍一听莫明其妙的,仔细一想就不难明白,一定是文雯的信里有那一 类的话,说假如没有尼欧的话,她一定会爱上他的。但他这话说得实在是很妙, 有一种黑色幽默的味道在里面,解兰和高俊两个人先反应过来,都忍不住笑了起 来。高俊一拍孙向东的肩膀,豪气干云地说:“嗨,哥们儿,不就一女孩吗?天 涯何处无芳草,下一个一定更好。咱们小孙这么好的男人,还怕娶不着媳妇儿 吗?”   赵为民在旁边念叨:“娶得着,娶得着,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媳妇儿 也会有的。”孙向东紧绷着的脸慢慢松缓下来。   解兰揪了半天的心也才放下来。她和钱立筠给三个男人一人一瓶啤酒送到手 上,然后又转回厨房去,不到半个小时就收拾出一桌酒席来。钱立筠带来两个凉 菜,皮蛋扮豆腐,凉拌三丝,都是红红绿绿的,很惹人食欲;解兰炒了盘松籽鱼 片,炖了一大海碗红烧排骨,一白一红,一南一北,足见她照顾全局的苦心;再 有就是两大盘水饺和锅贴,居然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大家手忙脚乱地搬椅子,安置杯盘筷子,好一会才安顿下来坐好。赵为民问 道,咱们是不是干个杯,不为别的,就为大家有缘聚在一起。众人都说好,五只 啤酒瓶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发出几声脆响。解兰用筷子点着那盘松籽鱼片跟孙 向东说:“这是专门为你做的,我以前跟一上海人学的,你尝尝,看我做得地道 不地道。”   孙向东尝一筷子,品了半天,才迂回曲折地说道:“嗯,我还是更爱吃你的 红烧排骨和水饺。”   解兰急了,追着问:“这是什么话?你是本来就不爱吃松籽鱼片呢,还是我 做得不地道?”   孙向东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不是你做得不地道,而是用料不地 道。这个菜正宗应该是叫‘松鼠桂鱼’,要真正的桂鱼,还得是活的,现片下鱼 身上的肉;鱼肉的部位也大有讲究,一条一斤重的鱼,大概就能片下二三两肉, 以前我妈做这道菜,起码都要两条鱼才能做出一盘来。你这是什么鱼?大概也就 是美国店买的冷冻猫鱼吧?”   他话还没说完,解兰就冲他吼了起来:“行了,行了,孙向东,有完没完啊? 有你吃的就不错了,还挑三捡四的。”   孙向东也急了道:“我哪里挑三捡四的了?是你逼着问,我又不能睁眼说瞎 话地来糊弄你。难道说你要我象跟老美那样,水煮大白鸡胸脯,咽都咽不下去, 还一个劲地说‘好吃好吃’吗?”   大家都笑起来。钱立筠说:“你还别说,老美的水煮鸡胸不好吃,但是恭维 话好听。我每次带菜去公司,甭管做的什么,做得多难吃,我们实验室那几个美 国人都是一片赞誉之声,听多了真都以为自己成名厨了。”   解兰也笑着说:“你说这人真是的哈,好听的话听着就是顺耳。好了,今天 晚上的菜,甭管是钱立筠做的还是我做的,都是两个字‘好吃’就完了,有不同 意见的,自己下桌子,也不用等着我们赶了。”   孙向东满心委屈地说:“你早点宣布这政策不好吗?又害得我犯错误。”   赵为民说:“孙向东你还是年轻了几岁,过去的事情都不知道了。解兰刚才 那招毒着呢,都是有名目的,叫‘引蛇出洞’,历史上的先例多了去了,最近的 一出还不远,回去问问你爸妈就知道了。”   孙向东嚷嚷道:“你又比我大几岁啦?我怎么不知道呀?不过怎么想得到, 这么毒的招,会用在自己人身上嘛。”   高俊满脸痛惜地,指头点着孙向东对他说:“所以说你还是嫩点儿呢──这 种招数,不是自己人,使出来管用吗?”   钱立筠笑得手都抖了起来,夹着的一只饺子掉到了地上;解兰一口酒含在嘴 里没把住,满脸呛得通红。笑过了,解兰说:“我看你们三个都是不想吃这顿饭 了,是不是?那正好啊,我跟钱立筠两个打包做便当,下星期都不用做饭了。”   高俊正色地说道:“不过说良心话,解兰的‘松鼠鱼’做得不怎么的,可这 饺子是真没话讲。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解兰的数第一,要说西葫芦羊肉馅儿的 吗,没谁比得过我妈,这点钱立筠可以作证,是不是,老婆?”说完得意地对钱 立筠眨眨眼睛,笑了。   钱立筠似喜似怨地白他一眼说道:“就别提你妈的西葫芦羊肉馅儿饺子啦, 要不是那饺子,哼,……”她哼了一声,没了下文。   赵为民说:“要说起那饺子来,是没谁敢比──那饺子都带感情的呢,谁能 比呀?”解兰也笑起来,他们俩都知道高俊他妈用西葫芦羊肉馅儿的饺子做诱饵, 钓得钱立筠这个好媳妇的旧事。   这时孙向东也听出点什么来了,他叫道:“哎,哎,这怎么饺子都带感情啦? 是不是有什么故事,快讲来听听。”   钱立筠说:“有什么好听的,都老掉牙的事了。”   没想到孙向东一下子变了脸,他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摔,白着脸,哑着 嗓子说道:“怎么着?是可怜我,还是看不起我?我这个失恋的人,连你们当年 的恋爱故事都不配听了,是不是?”   他这一通无名火发得简直没有道理,满桌的人都呆住了。钱立筠脸气得通红, 要不是解兰和高俊在桌子下面一左一右地使劲儿拉着她的手,她早就跟他发作回 去了。   想想也是的,刚才的气氛一直是如此之好,以致于别人几乎都忘了今晚是为 什么聚这一餐的了。但是别人能忘,孙向东怎么能忘得了,再强颜欢笑,肚子里 那一腔的怨愤,一腔的辛酸,今晚要是不发出来,是怎么也过不去的。   解兰看看大家,然后心平气和地对孙向东说:“你要是愿意听,我倒是很想 把我和为民的恋爱故事讲给你们听,高俊和钱立筠以前也没听过的。”   高俊说:“呃,还真是没听过你们俩以前的故事呢。”   钱立筠说:“哟,你们也有恋爱故事呀?”   解兰眼睛一瞪,说:“这是什么话?我们没有恋爱故事,难道还是包办婚姻 不成?”   高俊说:“解兰你误会钱立筠的意思了。她是说你们俩看起来简直是天造地 设的一对,从来都那么般配,那么默契,不像我们凡夫俗子,不知道经历了多少 挫折才走到一起来的。是不是,老婆,我这理解没错吧?”   钱立筠忙不迭地点点头。   赵为民喜笑颜开地说:“要这么说,那还差不多。”   孙向东本来是憋著一肚子气,卯足了劲要跟谁干一仗才能消气的,但是一头 撞在解兰用柔声细语织就的一张看不见的网上,再加上大家伙这一通瞎搅和,顿 时就泄了气,蔫了下来,嗫嗫嚅嚅地跟钱立筠道歉:“对不起啊,刚才是我犯 混。”   钱立筠哪里还会跟他计较,挥挥手说:“好啦,好啦,谁不知道是你犯混啊? 咱们好好听解兰讲故事吧。”   解兰却不急着讲,反而问孙向东:“你说你现在想起文雯来,心里是个什么 感觉?”   看孙向东苦着张脸说不出来,她又问:“是不是一会儿觉得心里都跟掏空了 似的,轻飘飘的一点份量都没有;一会儿又沉甸甸的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气都 喘不过来一样?”   她说一句,孙向东点一下头,她又接着说道:“等你明天出去,还会有很多 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比如说明明是大太阳天,但在你眼里看来怎么都是灰蒙蒙 的一片,而且你心里毫不怀疑,今生今世,你是再也看不见明朗朗的艳阳天了。”   高俊笑道:“这叫‘失恋综合症’,在座的各位恐怕以前都得过,只是谁也 没有解兰概括得这么精当。”   解兰说:“没错,我跟为民的恋爱故事就是从这‘失恋综合症’开始的。”   高俊又叫起来:“呃,怎么还没开始就失恋了?”   钱立筠喝斥他:“高俊你少打岔,听解兰讲。”   赵为民打岔道:“哎,我得更正一句,解兰是从失恋开始的,我可不是,这 得说清楚了。好,老婆你接着说。”   解兰接着说道:“我失恋不是和为民,是和前面那个,我的初恋情人。我们 高中同学,他是文体委员,我是学习委员,我们俩一直就关系不错,又一起上的 北大,所以很自然地就走到一起来了。那可是个帅哥儿,高俊,不是吹牛,绝对 一点不比你逊色。”   高俊不好意思地谦虚道:“嗨,我算什么呀?不要老拿我当标准。”   解兰一笑,又说:“我的长相嘛,大家都看得见的,很一般。”   大家都嘘起来,赵为民插话道:“我老婆这人就是谦虚。”   解兰斜他一眼,道:“我是谦虚,但不在这上面,我长得怎么样自己还不知 道呀?我是生不逢时,要是搁唐朝,没准儿和杨贵妃有得一比,但是不幸生在现 在,那是一点戏都没有。”说完还摸摸脸,不胜惋惜的样子。   她这么一说,大家再一看她的样子,都忍不住笑起来。还真是的,解兰的长 相,用一个字概括,就是小: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再配上一张肉嘟嘟的脸,整个 一唐朝仕女画上走下来的古典美人,在现在这以瘦削、骨感、大眼睛、大嘴为美 的年代,的确很难称得上漂亮。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解兰的魅力,从来也不 是来自于她的长相。   钱立筠最想听故事,催着解兰赶紧说,解兰于是接着说道:“我的初恋情人 长得帅,又风流倜傥,是招人喜欢。问题是我看着他好,别的女孩也不是没长眼 睛,北大的女生,如花似玉、才貌双全的有多少啊,结果看得他是眼花缭乱,应 接不暇。我哪儿受得了那委屈呀,两个人一天吵到晚,吵了几个月就吵烦了,然 后就分了手。吹是我坚决要吹的,可是吹了以后那难受劲儿,就跟孙向东现在这 时候一样,肯定还更厉害,因为那时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又是初恋。我至今都 还记得,我和我最好的同学,两人撑一把雨伞,在细雨霏霏中绕着‘未名湖’一 圈一圈地走,直走到半夜的情景。她一手撑伞,一手搂着我,我手上抓着一条手 绢,那手绢就没有干过。那一年校园里正在流行苏芮的歌,湖边的红楼里不知道 哪一家那么迷她,一直不停地放《酒干倘卖无》,我们俩就在那‘从来不需要想 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如泣如诉的歌声中没完没了地走着。我当时的感觉是, 永远也不可能从这种天昏地暗里走出来了。但实际上没有过多久,大概也就一个 多月吧,为民就找来了。”   说到这里,解兰转头看着赵为民,含情脉脉地一笑。她的眼睛本来就小,一 笑更眯缝成一条线了,但是一点也不妨碍她笑得妩媚多情。她推他一把,说: “该你的啦。”   赵为民喝了酒,本来就有点上脸,再给解兰这一笑一推的,更是满脸放光, 神采飞扬。他笑着说:“我首先得申明,我老婆绝对是本人的初恋,而且这一辈 子都不打算有二恋、三恋的了。我这人吧,别的长处这儿就不说了,单说在恋爱 这件事上,就有两条,第一条是看人有眼光,第二条是做事讲原则。我当初一眼 就看上了解兰,看得准准的,死死的,基本上可以说,从我看上她的那天起,她 就没跑了。我在这件事情上抱定的原则是,宁要一只好梨,不要一筐烂梨,一旦 看上了解兰,我心就定了,再也不用费工夫去看别的哪个女孩了。”   听到这里钱立筠不干了,她噘着嘴说:“赵为民你也有点太那个了,解兰是 好,但也不能说除了解兰,我们都成一堆烂梨了呀。”   高俊赶紧抓住她的手,安抚道:“你在我眼里是最好的那只梨,不就成了 吗?”   赵为民点点头,跟钱立筠道歉说:“是,是,打击面是稍微大了点,我也就 是为了说清楚那意思,以后一定注意照顾在座各位的情绪。”   孙向东插话道:“呃,我知道的说法是,一筐烂桃,不如一只好桃,怎么又 变成梨啦?”   解兰说:“不管梨也好,桃也好,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女人就是不容易保鲜 的水果就对了。”   高俊说:“也是,要是这女人都象菠萝、椰子什么的,咱们男人就什么话都 甭说了,集体上吊算了。”   钱立筠笑得弯了腰,直起来捶他一拳,说:“我看你就欠娶只菠萝椰子什么 的,治治你。好了,都别打岔了,听赵为民接着讲。”   赵为民也笑得不行了,等缓过劲儿来,才接着说:“呃,我刚才说哪儿啦? 哦,对了,说到解兰是一只好梨,或者一只好桃。不过当时我面临一个非常严峻 的问题:我的那只好梨还在别人的筐里呢。那时候解兰和她那帅哥一天到晚形影 不离,出双入对的,不过我一点不着急,耐心地等着他们吹。他们俩肯定长不了, 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两个人从头到脚没一点般配的地方,不是说外表,是 那股劲儿。我那会儿刚上研究生,满打满算给他们三年的时间,结果没想到一对 小情人这么不经事,半年时间不到就吹灯拔蜡了。”   高俊摇头叹息着对解兰说:“你现在总算明白了当初为什么和那帅哥不成了 的吧?都是活活被赵为民这双贼眼盯的。”   解兰笑着说:“是,我们刚一吹,他就找来了,我也纳闷呢。为民,你还记 得咱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吗?”   赵为民笑道:“怎么不记得?当时解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说,她的心已 经碎了,再也不会复原了,已经不配我去爱她了,还很大方地叫我去爱别的女 孩。”   解兰叫起来:“哎呀,别再说了,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钱立筠问她道:“解兰,你真说过那话?”   解兰说:“怎么没说过?而且那会儿说的时候还是百分之百的真心实意的。”   高俊问:“那赵为民怎么说?”   赵为民说:“我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又去找她的时候送了她一幅碳笔画, 顺便跟她上了一堂关于生物进化的课。”   解兰说:“那幅画是他自己画的,画得那叫好,就是我这外行看着都觉得是 真好。画的是一条自然界的食物链,线条简洁明朗,每个链环上的生物都是寥寥 几笔,但是形像生动;最绝的是顶端的人类他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虽说形像夸 张得象卡通人物,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他和我的样子。我忍不住笑起来,感觉 好像那是失恋以来的第一次笑。”   赵为民说:“我看她一笑,就知道有戏,便乘胜追击地对她说,虽说我的画 好得曾经卖过钱的,但今天却不是为了向你炫耀我的画技,而是想让你明白一个 道理。你看蚯蚓是软体动物,在这条食物链的很下端,可是它们有非常强的再生 能力,一只蚯蚓断成两截,不到一天它就能再生成两条完整如初的蚯蚓来;而我 们人类呢,在这食物链的最上端,万物之灵啊,哪里那么容易心就碎了?就算是 真碎了,难道我们还不如软体动物的蚯蚓,把碎片都捡起来,揉巴揉巴又是一颗 完好如初的心脏?”   解兰撒娇地捶了他一下,接着说道:“他就那么天天来找我,每天都有一套 说辞,你明明都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可是吧,跟听惯了的那些北京男孩的穷贫 还不一样,仔细想想还都有他的道理。这样过了一阵子,大概有一个多月吧,我 都习惯了他天天来找我,天天一通海阔天空的高谈阔论,突然有一天他不来了, 我顿时六神无主,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没了魂似的。等了两天他还不来,我就去 他宿舍找他,他同学说他去青岛海洋学院出差去了,要一个星期才回来。等他回 来又来找我的时候,一看见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泪不争气地就流了下来,心 里觉得那委屈呀。我至今都认为,那一回是他故意使的计,毒着呢,都有名目的, 叫着‘欲擒故纵 ’。”   赵为民赶紧笑着辩解道:“真不是计,那时候还没那么狡猾,还纯情着呢。 真是临时出差,时间太紧,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   解兰不信:“再怎么时间紧,也可以花几分钟就跑到宿舍来告我一声呀。就 是宿舍没人,也可以留个条在门上──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钱立筠说:“你们两口子要打情骂俏的等我们走了以后再关起门来打,现在 接着说,后来呢?”   解兰说:“后来我们就好啦,一直到现在,到明年就十年了。”   钱立筠大失所望:“哦,就这些呀?这就算完啦?这也太不够惊心动魄的 了。”   赵为民推着解兰说:“哪儿就完了,精彩的还在后面呢。呃,老婆,怎么不 说说去年那一出呀?”   解兰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扭捏起来,红了脸推辞道:“算了,那事就别说 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高俊和孙向东都叫了起来:“要说,要说,这事肯定才有意思呢。”   赵为民也说:“当然要说了,这故事是专门说给孙向东听的,教育意义全在 这个故事里面。话说去年我跟解兰回国去探亲,在北京我们俩手牵手地去逛‘王 府井’,走着走着,突然一个身高体胖的男人象一堵墙似地拦住了解兰,惊喜地 叫道,解兰,你不是解兰吗?我们俩抬头一看,胖得不成样子的一个男人,但是 依稀仿佛还看得出来当年的风采,原来是那帅哥,解兰的初恋情人。解兰呆在那 里,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哥们儿不相信地问,你都认不出我是谁来了?解兰结结 巴巴地说,不,不,我认出你来了,你不是那谁吗?那个,那个,你是我的初恋 情人嘛。她一急连‘初恋情人’的字眼都出来了。那哥们儿松了一大口气,总算 解兰还记得他是谁。我们仨人就站在那里聊了好一会儿的天,聊得还不错。可是 吧,整个谈话的过程中,解兰始终就没叫过一次他的名字,而且她脸上的表情是 那么的天真无邪,那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传达出的信息就是,她怎么都想不起 他的名字来了,并为此深感内疚,又觉得十分尴尬,无论如何不好意思开口问他。 那哥们儿脸上的表情也是阴晴不定,好几次都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就是开不 了口。我在旁边看他们俩跟那儿斗智斗勇,简直给乐坏了。”   一桌子的人都笑翻了,钱立筠问解兰:“你真想不起他的名字啦?”   “哪儿啦?刚开始那一瞬间是没有心理准备,一下子懵了,想不起来了是真 的,后来马上就想起来了──我们高中同学三年呢,怎么会就忘了嘛?只是因为 我知道他的性格,有点虚荣,很在乎别人,尤其是女生怎么看他,我又是他的初 恋,他当然就更在乎了。当时吧,我看他胖成那样,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心里 就来气,心说当年你不好好珍惜我,今儿我也跟你添添堵。”   高俊笑道:“嗯,这堵可添大了。”   赵为民说:“你们听着呀,画龙点睛之笔还在后面呢。聊了半天,我们互道 了再见,该分手了,那哥们儿到底憋不住了,也顾不上我还站在旁边,满脸伤感 地问,解兰,你就真地连我的名字都不想知道啦?你们猜我们家解兰怎么着?她 冲他那么甜蜜妩媚地一笑,还摆摆手说道,你也不用告诉我,甭麻烦了,我这人 记性不好,不当紧的事情转身就忘。当时那哥们儿脸上的表情啊,我真都没法跟 你们描述。”   这时只听“匡当”一声响,孙向东连人带凳子摔倒在地。他坐的是一个细脚 伶仃的圆凳,哪里经得住他前仰后合的的一通大笑?几个人顾不上自己的肚子也 笑疼了,赶紧把他拉起来,重新安顿好。   高俊摇头叹道:“解兰,还真是没看出你来,这以后咱可得罪谁也不敢得罪 你呀,这也太毒了点儿──那哥们儿后半辈子算是玩儿完了,生生被你给毁了。”   解兰笑道:“哪有那么严重啊?他要是这么不经摔打,怎么会胖成那样?好 了,不说他了,咱们还回头来说孙向东吧。刚才为民说这故事有教育意义,一点 不错。你就看看我吧,当年为了那个人,真的是痛不欲生,也是因为知道‘未名 湖’水太浅,淹不死人,否则不知道都跳了几回了。可是这才过了多久,十年时 间不到,他就完完全全地成了陌路人。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不好,而是因为他不知 道珍惜我,那他在我眼里就什么都不是。孙向东你也一样要这样想,文雯是个好 女孩,可是她再好,若不知道珍惜你,那她对你来说就什么都不是,你再为她痛 苦得肝肠寸断也是白费。”   孙向东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高俊说:“解兰这个人材真是浪费了,要是早生几十年,在革命队伍里当个 政委什么的,只怕咱中国革命早二年就成了。你看这思想工作做的:这一顿饭, 没有一道菜是白做的;这段革命家史,没有一句话是白说的。”   赵为民点头赞许道:“那是,我老婆,真是没得说,要不怎么说我看人有眼 光呢?”   第十章   文雯到纽约的第二天给解兰来了个电话,说了几句话报个平安,然后就两个 星期过去都没有消息。一天下午解兰和赵为民却意外地分头收到尼欧发来的一份 电子邮件。给赵为民的那份纯是公事公办的口气,里面说他已经从纳克辞职出来 了,现在正在筹办他自己的咨询公司;他回顾了在纳克工作期间,为民优秀的工 作表现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最后表示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和他再次合作。给解兰 的那份却纯属私情,他说他很感激解兰对文雯的照顾和帮助;还说等他的女儿长 大成人以后,希望她能有象解兰这样的真正的朋友;最后他请解兰放心,说他真 心爱文雯,绝对不会做任何事情来伤害她。   两人读了都大为感叹。赵为民说尼欧果然有魄力,干脆自己开公司了,凭他 的眼界胸襟,早就应该如此了。本来因为文雯的事,尼欧这个赵为民心中的偶像 光彩已经黯淡了许多,现在峰回路转,他的形像又重新高大起来。赵为民再读一 遍他的信,心想这回信可得小心琢磨好了。因为尼欧的信里明白地表达出对他的 赏识,同时也可以意会到他是在婉转地挖纳克的墙角。他当然是想保持和尼欧的 良好关系,这种两个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的感觉,在生意场上是千金难买的;但 是他现在还没有准备好离开纳克,他还需要几年时间来丰满羽翼。他回信花了一 点时间,自信回得大方得体,尼欧是明白人,自然会心领神会。   解兰感慨说真想不到尼欧还是这么一个知情达意的男人。不用说对文雯是一 番真心了,就是再真心,他也没有任何义务来向解兰表白什么,但是他竟然这样 做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文雯能在女友面前说得起话。解兰想想都替文雯感到 幸运,多少这种境遇的女人,都是不尴不尬,不明不白地一拖好几年,还没一个 好结果,文雯何其幸也。解兰回他的信倒是一点不麻烦,她就是真诚地祝愿他们 幸福快乐。   等晚上文雯的电话就来了,她说本来早就要打的,但是尼欧叫她等着,等他 给他们发了信再打,还说这样解兰就不用再怀疑他的诚意了。她这么一说,解兰 就有点不好意思了,问她道:“尼欧没有觉得我多管闲事,在你们中间横插一扛 吧?”   文雯赶紧说:“哪怎么会呀?相反他十分地感动,说这才是真朋友,平时不 露声色,关键时刻才挺身而出。”   不等解兰有机会客气一下,文雯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最要紧的事情。她说: “我们很快就会结婚的。尼欧和他太太是上个月正式递交的离婚文件,纽约州的 法律是从文件收到那天算起,要等六个月的时间,到时夫妻双方没有回心转意的, 法院就出具正式离婚证书,才算真正离婚。他让我自己选择什么时候结婚,说假 如我想要个风风光光的婚礼的话,就要等一阵子,一是最好等他离婚的风波稍微 平息下来;二是他的父母对他这次的离婚很不谅解,已经明确跟他表示不会来参 加我们的婚礼,但是他知道父母生他的气坚持不了多久,最多一年时间就会烟消 云散;三是我还可以请我父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但假如说我并不在乎有没有一 个像样的婚礼的话,那就什么都不用等,只消他一拿到离婚证书,我们就可以去 市政局办理公证结婚,只需要两个公证人,可以是我们自己请去的朋友,甚至没 有朋友的话,随便抓两个工作人员签个字就行,我们就可以结婚了。你想我会那 么傻吗?我已经拥有了整个大海,难道还会在乎几朵浪花?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跟 他说,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婚礼,只想和他结婚,越早越好。听我这么说他也很高 兴,说婚礼从来都是为新娘子办的,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去惹那些麻烦,但是因 为这是我的! 第一次,而且他相信是唯一的一次,一生一世的事,他应该给我这 个选择。所以我们都已经商量好了,等他的离婚一办下来,我们马上就去公证结 婚。”   文雯的言谈话语里掩饰不住的幸福快乐,可以说她也根本没打算在解兰面前 掩饰什么情绪。解兰由衷地为她高兴,真心地恭喜她梦想成真。两个人又商量了 一下善后事宜,然后文雯在那边沉吟了片刻,问道:“孙向东怎么样了?他还好 吗?”   解兰知道她一定会有这么一问的,回答道:“他挺好的。那天你走了以后, 我们当天晚上就开了个PARTY,把你的信给他看了,然后大家一起说说笑笑的, 开导劝慰了他一通,好像他还听进去了。最近他们上班也很忙,为民给他派了不 少活儿,两个人晚上有时候加班到七八点钟才回来,就顺便到我们家来吃饭了。 周末都是跟高俊打网球,这两个星期好像在肯大又找到一夥中国人一起打篮球, 反正都没闲着。不过这种事情你也知道,都是要时间来慢慢愈合创伤,他早晚也 会好的,你就不用担心了。”   然后解兰就开始帮文雯处理她在这边的遗留问题。这些事说起来都不算难, 但是要一件一件地做好了,也挺罗嗦的,很耗时间。好在文雯临走收拾得都很利 索,而且又是在乔治镇小地方,生活节奏慢,办事很方便。比如说邮局,和他们 住家就隔一条街,又从来不塞车,解兰和赵为民趁中午的午餐时间就把文雯那十 几个纸箱子给寄走了,这在纽约简直就不敢想。别的东西都处理好了,还剩几件 家具,揭开塑料布一看,解兰顿时显出女人勤俭持家的本色来。那几件家具看得 出来都是便宜货,但是还很新,而且干干净净的,她就舍不得捐了。赵为民说那 怎么办,我们几家的家具都齐全,这几件大家伙留下来搁哪儿呀。解兰想想说, 没准李明用得着,他们马上就要搬新家了,四室二厅的大房子,且得要些家具来 填满呢。下班叫李明来一看,果然他都要,还很高兴地说,正好可以装备一间客 房。   等解兰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好,就快到年底了,文雯赶在“圣诞节” 前给解兰寄来一大纸箱的礼物,中国式的年货。木耳、黄花、粉丝、香肠、腊肉、 腐竹、面筋、干笋、干鱼、干贝、干海参、真空包装的豆腐、各种的调料,还有 两盒包装精美的上海点心,她简直就是把半个中国店里的干货都给搬来了。解兰 收到礼物,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赵为民又露出那种“是的,这都是女人干的事” 的表情来,解兰理直气壮地说:“是嘛,这本来就是我们女人干的事嘛。”   她实在是很高兴,当初帮文雯的时候完全是出于本能,从来没想过要得什么 回报。但是这种事情是惺惺相惜,礼尚往来,假如遇上一个不省事的人,你费了 半天劲帮她,她受之泰然,安之若素,不存一分感激之心,你再怎么豁然大度心 里也不会很舒服,帮了第一次大概也就不会有第二次了。但是文雯是个多么乖巧 伶俐的女孩啊,你看她送的这份礼,已经不是一般的知恩图报,这完全就是家常 的、琐屑的、姊妹间的亲昵之情了。   解兰给文雯打电话道谢,文雯也没有客套,她笑着说,你至少可以少跑几趟 路易维尔了。解兰又告诉她说赵为民怎样用那种不可理喻的眼光看她,文雯便大 笑起来,说她把东西买好以后在家装箱,被尼欧看见了,听说这是给解兰和赵为 民寄的圣诞礼物,他也是那样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你简直是发疯了。解 兰说尼欧这种反应还可以理解,因为他毕竟不是中国人,很难想象中国人离了中 国饭就活不下去的情形;可气的是赵为民,哪次做菜少放了几片生姜他都吃得出 来,还是一样地以为我们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文雯想了想说道,我倒觉得尼 欧也好,赵为民也好,他们的这种反应,首先因为是男人,至于是不是中国人, 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 ──这种人性的差别,男人和女人间的距离,比起中国人 和美国人间的距离来,可是大得太多了。解兰想了想,也很同意她的说法。   然后文雯又说起那两盒上海点心,她说那是孙向东最喜欢的,要解兰转送给 他,不过她说:“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还很怨恨我,你看着办吧,要不就说 是你们送他的也行。”   到元旦他们一夥聚到解兰和赵为民家里,吃完饭了,解兰把孙向东叫进卧室, 拿出那两盒点心来给他,她先说是她和赵为民送他的,再看他的反应。果然孙向 东不信,他怀疑地问:“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爱吃这种点心?而且路易维尔也没有 卖的呀,我还专门去找过都没找到。”   解兰笑笑说道:“有朋友从纽约给我寄来的,我想你是上海人,应该爱吃这 个吧。”   孙向东顿时神色黯淡下来,他掂一掂那两个盒子,默然无语地想了想,然后 说:“待会儿打开来给大家吃了吧,作饭后的甜点刚好。”   解兰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打开来给大家吃。李明的儿子吃得最高兴, 一气就吃了好几块,要不是齐云怕他吃坏肚子拦住了,他还要吃。解兰留意看孙 向东,他却是碰都没有碰一下。大家吃完了还剩下大半盒,解兰收好给齐云她儿 子带回家了──也就是这小小人儿,还浑然不解人世间的爱恨情愁,这点心给他 吃了,也算是得其所哉。   文雯的事就这样了结了,大概除了孙向东,别人再说起她来,都不过是茶余 饭后的谈资──她和尼欧的故事总算给平淡如水的生活增添了几分艳丽的色彩。 精彩过后,依然是一日又一日平淡如水的生活,偶尔有几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在当事人来说,是天大的事了,然而要放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上来看,仍然是平常。   第一件大事是李明买房子了。他这房子买得可是不容易,用李明自己的话说, 一生一世的事情,不当心成吗?齐云笑他说当年选老婆都没这么挑剔过。他在把 乔治镇所有市面上要出售的房子都看了一遍以后,又去列克辛顿把那儿所有市面 上要出售的房子看了一半,最后决定还是在乔治镇买新房。新房的这片小区离他 们现在住的单元房就两条街的距离,离公司大约十分钟的车程,基本上可以说就 是为新搬迁来的纳克的员工建造的了。这个小区的新房有四种不同的型号,李明 买的是第二大的一种,四室二厅,居住面积两千多平方英尺,占地面积一万多平 方英尺,这要在纽约,他一个人的薪水是无论如何负担不起的。   他们在年底搬进新房,忙活了一个多月,安置妥当以后,正好齐云的父母探 亲来了,又赶上中国的新年,他们就在初二星期六那天请大家去他们的新家过年。 李明家气象一新,簇新的房子,簇新的家具,只有李明还穿一身旧旧的衣服。高 俊打趣他说,换一身新衣服就象新郎倌了,李明说我还没有那么俗气嘛,就这样 都感觉象暴发户了。齐云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肚子是大得不能再大了,但精神 很好,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地做事,柔声细语地说话。齐云的父母一看就是忠厚 老实的人,她妈妈不爱说话,就埋头做事,不声不响地做出一大桌子菜来。她爸 爸很风趣健谈,对他们家前院后院那一大片的空地订出了周详的计划,前面种玫 瑰,后面辟一个菜园,而且说着说着就磨拳擦掌起来,只等着一开春就要冲出去, 付诸实践。   第二件大事是赵为民的升迁。他们这次的搬迁非常成功,其中尤以赵为民和 他老板所辖的技术开发部功劳最著,不仅他们自己部门的仪器设备提前安装完好, 而且全力支援生产车间的设备安装,仪器调试。等一切安置停当,生产车间试车 一次成功,开始正常运转以后,总公司便及时地按功论赏,每位员工都拿到一个 红包,从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当然红包只是咱们中国人的说法,其实就是白信 封里装一张支票,钱还是一样的钱,少了许多喜气和诗意。另外几位中层管理的 经理得到提升,其中赵为民的老板升了一级,赵为民也顺势升上去替代他老板的 位置,头衔还是部门经理,但手下现在有了将近三十人。这是喜事,孙向东高俊 几个嚷嚷着要请客,解兰说,难道平时到我们家蹭饭还少了吗?高俊说蹭饭是蹭 饭,两码事,这么大的喜事不请客说不过去。正好电影院正上演一部锋头很健的 电影,媒体在电影还没出来就已经造了很大的声势,说是明年角逐奥斯卡的最劲 影片。最后赵为民和解兰请客,大家到列克辛顿去看了场电影,出来以后又去一 家西餐馆吃了一顿才算了事。   再有一件大事也是赵为民家的,却有点让他忧喜参半──他的表妹刚刚拿到 签证,马上就要来美国了。这事说起来话比较长,前因后果都得交待清楚了。赵 为民有个小姨,他妈妈唯一的妹妹,在省城工作。他妈和这个妹妹,感情好得不 得了,两家人虽说是隔得远,但一直是有来有往。他爸偶尔出差去一趟省城,他 妈就会东东西西地准备一大布袋子家乡的土特产,给小姨家捎去;等他爸回来的 时候,又是满满一袋子的糖果点心、时鲜水果,都是小县城里难得见到的东西。 他妈妈给小姨的礼物花了多少钱和心血,他们小孩子不知道,但是从小姨家来的 这些美味,他和哥哥两个却是最大的受益者──那年头的小孩,多缺嘴呀。所以 小时候,在赵为民的心里,小姨是除了爸爸妈妈以外的,在这世界最好最亲的一 个人。   小姨一家有两次回老家过年,住在他们家里,他们的老大也是个男孩,比赵 为民大几个月,赵为民叫他表哥,和赵为民很玩得到一起。只有这个小表妹,娇 横刁蛮,不讲道理,很招人嫌,赵为民一点都不喜欢她。也难怪她娇,因为她小, 比哥哥小了七岁,又是女孩儿;还因为和她哥哥老实木讷的性格完全相反,她聪 明活泼,百伶百俐;还因为,还因为她长得是那么的乖,只要不发脾气,真是粉 妆玉琢的一个冰雪娃娃。还有一层原因是,他们一家是从省城来的,跟这个偏僻 的小县城比起来,那是大地方了,表妹人不大点,这些世故她全懂,她没法不带 着那种浅薄的优越感来对人处事。她把在家里习惯了的那套对付她哥的招数使出 来,没想到在这儿全不管用。赵为民喜欢带着表哥出去玩,小表妹每次都赖着要 去,在几个大人的盯视下,他不敢说不带她去。出了门,就是他的天下了,只要 她一放刁,她哥哥就吓得手足无措,可是赵为民不买她的账,几句话就能让她乖 乖地收了眼泪,回家还不敢告诉她妈,因为她下次还想去。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再见表妹和小姨一家,已经又是过了三四年,赵为 民初中毕业,考进省二中念高中的时候了──这一次,表妹小越和赵为民的关系 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那是一九七八年,文革以后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全国上下都 在举步维艰地力图恢复正常的教育秩序,他们省也是第一次,初中升高中实行全 省统一考试,统一招生。省二中是资格最老的名牌中学,那年几乎把一大半全省 各个县市的尖子学生尽收囊中。赵为民考进省二中,家长老师学校当然都很高兴, 但是谁也比不上小越的兴奋和欢喜。   小越和她哥两个人念书都不怎么好,她哥那年连个区重点都没考上,就近上 了个普通中学;她自己才上小学三年级,整天就知道玩,学习更是稀里糊涂的。 本来她那么小,什么事都不懂,又不爱读书,表哥赵为民考上哪个中学跟她一点 关系都没有,可是说不好这事曲里拐弯地又和她搭上了关系。他们院里有另外一 个叫小红的女孩,和小越一个班,两人长期以来就是面和心不和,明争暗斗的。 这种较量,通常都是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才能持久,才有意思,她们的情形 就正好如此。两个女孩学习都一般,这上面她们没太大的兴趣比;小越人长得漂 亮,口齿伶俐,每次学校的文娱活动都少不了她当报幕员,小红呢,长着一双矫 健的长腿,曾经代表她们学校去参加过市里的运动会,还拿了名次,这可以说打 了个平手;家里呢,她们的爸爸在一个机关工作,小红她爸比小越她爸级别高了 一级,但是小越她妈是市邮电局的主任会计,而小红她妈在百货大楼站柜台,这 样子综合平均下来,又是个不相上下的局面;最后两人都有一个一样年纪的哥哥, 在同一个学校上初中,那年同时考高中。而就是这最后一条,打破了均势,给她 们这场无声的较量划上一个毫不含糊的句号──小红的哥哥考上了省二中。   暑假里,先是统考的分数下来,紧跟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拿回家来,小红的 妈妈站在在院子中间,满脸谦虚地对另外几位恭维她的妈妈们说:“嗨,其实我 们家小杰也不行,懒得很,都考试前一天了还在看小说呢。这次也是瞎猫碰死耗 子──撞上了。”   小红在旁边及时地为她哥哥辨护:“妈妈你乱说,我哥读书多认真啊,要不 怎么能考上省二中?咱院就哥哥一人上省二中呢。”   小越和她妈也站在旁边,她妈还算稳重,只是矜持地笑着不说什么,小越可 是受不了了,当场含了一泡泪,憋着没出来,回家就趴床上,捶床捣枕地大哭了 一场,比她哥哥还要伤心。   省二中条件好,学生都住校,赵为民一个人背着行囊坐了半天的火车来到省 城,直接就去了学校报名注册。本来他爸爸要送他去的,因为第一次出远门,年 纪又小,才十四五岁,很不让大人放心。最后被赵为民拦住了,他说,以后我要 去的地方远了去了,您都送得过来吗?一开学事情很多,他什么都没顾得上,等 过了两个星期,才第一次去小姨家走亲戚,表妹小越对他的崇拜就从那天开始, 十几年来,始终不渝,历久弥坚。   那天是星期天,他转了两路车才到小姨家的大院,刚走到院门口就碰上了小 杰,小红的哥哥,原来他们在省二中是同班同学。小杰把赵为民领到小姨家,也 不管人家一家人宾主相洽,他就那样满脸堆笑,满脸骄傲地站在旁边──也不知 道他引以为荣的是身为赵为民的同学呢,还是身为他小姨的邻居。一直到小姨殷 勤地端出花生瓜籽,糖果点心来招呼赵为民吃,顺便客气地请他也吃点,小杰才 意识道自己有点碍事了,连忙说要走。倒是赵为民有点过意不去,跟他说,我过 一会儿找你去。本来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小杰顿时两眼放光,赶紧说你一定 要来啊,一直到赵为民肯定的答复以后他才走。   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人小心眼大的小越在旁边冷眼旁观,完全不明所 以。是的,小杰是骄傲的,他们一家都是骄傲的,但那骄傲从来都是为了小杰, 而不是为别人。全院五六个同龄的孩子,他是唯一一个上省二中,也是唯一一个 住校的高中生。单就他平时不在家,只有在星期六下午才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回来, 而他妈从中午就开始大张旗鼓地煎炒煮炸,轰轰烈烈地准备迎接上省二中的儿子 回家过周末这一点,就足以使他头上若隐若现地悬着一圈神密莫测的光环;就更 不用说他回家以后难得露面,从来不和院子里那帮男孩子疯玩疯闹,既使偶尔出 来一趟,也是双眉紧锁,一副沉思默想的样子了。小杰就不用说了,人家毕竟是 正而八经地上的省二中,就连小红,人前人后都趾高气扬的,动不动就是,我哥 说的怎样怎样。一说起哥哥,小越就气短,她那时还是小,而且又好多年没见过 赵为民这个表哥,印象都淡漠了,虽然也听爸妈在家说起过他上的省二中,怎么 还没来家打个照面,但她根本没把这些事联系起来。但是那天不一样,那天小杰 的表现如此地不同寻常,她正在纳闷是为什么,小红就来了。小红进来以后,嘴 里说着是来找小越的,两只眼睛却的溜溜地盯着赵为民看,等看够了,才叫上小 越出去。 !   两个女孩子到院子里说悄悄话,小红满脸惊诧地问:“赵为民是你表哥啊? 他怎么会是你的表哥呢?”   小越生气地说:“他怎么不可以是我表哥?他是我表哥又怎么啦?”   小红犹豫了一下,还是憋不住跟小越说了:“你都不知道吧?他可厉害了。 我哥说他中考的成绩是全省第三名,前五名里面另外四个都是咱们市的,他是唯 一的一个外地考生。还有他们班前两个星期都在摸底考试,除了英语他第二,另 外每门功课他都是第一。”   小越才一下子仿佛醍醐灌顶,如梦方醒,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等醒过 神来,她语气平和但是用意尖刻地问小红:“那你哥在班里是第几名?”   小红微红了脸,嗫嗫嚅嚅地说:“我哥他不行,好像是排在二三十名。”   小越“哦”的一声,便没再说什么了,但那一声长声吆吆的“哦”,把这两 个多月来她心中的气闷委屈可是一股脑地都泄了出去。   小越对表哥赵为民的爱慕崇拜就在那一天下了种,随后发芽,开花结果,长 成参天大树。她以前都是叫他“为民哥哥”,后来不知道从哪天起就把名字给去 了,叫 “哥哥”,再后来干脆就是一个“哥”字,叫得甜蜜亲昵,把她自己的 亲哥哥仿佛全抛在了脑后──不要怪她世故,她这样小小的年纪,就是世故也是 从生活中学来的。   高中两年,赵为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是到小姨家改善伙食,补充营养。他们 学校平时的伙食还不错,但一到周末,家在省城的学生都回家了,学校食堂的质 量马上下降,根本没法吃;而且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到晚都饿兮兮的, 多少油水都填不饱似的。假如说只是为了改善伙食才去小姨家,这绝不是事实, 虽然这已经构成足够充分的理由。他之所以每个星期都去,完全是为了小姨一家 那种一点不含糊的,发自内心的把他当自家人来待的浓浓的亲情。小姨和小姨父 就不用说了,有什么好吃的都是计划好留到星期天来吃。那时候大家的生活都不 宽裕,一碗红烧肉,一条清蒸鱼,就已经是相当奢侈的一顿饭了,可是要敞开了 来吃的话还不够三个孩子的呢,小姨和小姨父哪一次不是捡点边边角角的鱼头鱼 尾,最后用菜汤和饭了事的。上次赵为民和解兰回家探亲的时候,两人在小姨家 住了几天,赵为民当着小姨小姨父的面,动情地跟解兰说,你看我现在身体这么 好,有一半都是小姨小姨父的功劳,高中那两年我可没少在小姨家里补充油水。   小越的哥哥大志,虽说在妹妹那里备受冷落,在家里的地位也完全没有长子 的尊贵,但是他天生一种泱泱大度的气质,从来也没有因为赵为民比他更受宠而 有任何怨言,一直对这个表弟自然亲切。然而谁也比不上小越对他的依恋信赖, 每个星期天的早上,她都真地是站在大院门口眼巴巴地等着赵为民,一看见他从 公共汽车上下来,便飞一样地跑过去,嘴里甜甜地叫着“哥”,一张脸笑得跟一 朵花似的。有几次他的功课太紧,跟小姨说好下个星期天不来了,可是到了周末 小姨还是惦着,便要差大志给他送点好吃的来,但每次小越都把这份差事抢过去, 呼哧呼哧地抱着个大饭盒到学校来找他。有一次他和同学出去了,到晚上六点多 才回来,小越已经在寒风中整整等了他两个多小时,就为了给他带的一饭盒饺子。 当时看见小越一张小脸冻得通红,两只手抄在袖筒里,胸前的棉衣鼓起一个大包, 在他的宿舍门口蹦蹦跳跳着取暖,他眼泪都快下来了,那一盒带着小表妹体温的 饺子,最后是兄妹两个分享的。赵为民后来跟解兰说起这事的时候,眼睛都又红 了。   当然赵为民对小姨一家,尤其是对大志的影响也是很大的。他们同年级,用 的课本都是一样的,只是教师的水准和学生的素质有差别而已。星期天大半天的 时间,赵为民和大志两个都是在埋头做功课,大志有什么问题赵为民就能很有的 放矢地给他讲解,这样大志就如同有了一个私人老师给他开小灶,学习便进步很 大。赵为民发现,大志虽然算不上十分聪明,但是也并不笨,他只是学习不得法。 比如说背东西吧,他们那会儿有多少需要背的呀,英语单词、语文的古文、党史 里面光是或左或右的路线斗争就十好几次,全都得准确无误地背下来,大志最头 疼的就是这个了。后来赵为民和他探讨了一番关于记忆的方法问题,大志豁然开 朗,从此有了长足的进步。大志以前的记忆方法,被赵为民称作“断裂记忆法”, 就是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来记住一些东西,比如说十个英语单词或是一篇古文,一 旦记住了,他就以为万事大吉,扔下这摊又去搞下一拨,结果到考试的时候一看, 过去记住的东西全忘了,临时来记又怎么来得及呢?赵为民自己的记忆方法,他 称作“连续记忆法”,多年来行之有效。还是拿十个英语单词作例吧,刚开始几 天要天天背,才能记得住,一旦记住了,就不用天天去看它了,隔个几天再温习 一遍;! 温习时可能还都记得住,也可能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忘了一些,但是 都不会象起初那样的完全陌生,温习的作用就是在记忆完全消失之前及时地抓它 一把,但是这一把却是十分地重要,要想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关键就在这一把; 然后温习的间隔可以越拉越大,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每次温习的时候 都会发现这些东西跟自己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直到最后真正变成自己头脑 里的东西,赶都赶它不走了。道理说起来很简单,可是要是不知道,或是就算知 道了,不能融会贯通地运用到自己的学习中来,还是没用。赵为民的讲解非常形 像生动,而且切中要害,又身体力行,大志深受其益。他按赵为民教他的方法, 做了一个详细的表格,把今天该背什么,明天又该回过头去温习哪一部分,都大 致地订了个计划,然后认真地按计划执行。就这一点,大志觉得他从表弟那里学 来的东西,比从他所有老师那里学来的东西都管用──那个年代,一所普通中学 的大部分老师的水平,的确很难让人恭维。高考小姨小姨父对儿子的希望都不是 抱得很高,他只要有学上,哪怕是中专呢,他们就心满意足了。结果大志的分数 下来,比本科的录取线还高十几分,顺利地上了一所普通大学。小姨一家都真心 实意地认为赵为! 民功不可没。   等小越上中学的时候赵为民已经去北京上大学了。她高考成绩没有达到本科 的分数线,只上了个大专,但专业选的不错,酒店管理,那几年刚刚兴起的热门 专业。毕业以后,仗着一口不错的英语口语,还有高挑匀亭的身材和甜美可人的 长相,小越分到省城唯一一家五星级的饭店工作。干了几年,本来干得还不错, 可是这孩子心眼活,在大饭店里又见了些世面,便不安分起来,想要出国。她不 好意思自己跟赵为民说,也是因为心里没底,怕他一口回绝了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了,便去缠她妈。赵为民的小姨是谦退本分的性格,从来没有因为那些年对他的 照顾而居功自矜,他出国这么多年她也从来没有对他开过任何的口。但是这次受 不过小女儿天天在耳边喋噪,且又是事关前程,她便含含混混地向赵为民妈妈开 了口。他妈也就在信里把这个意思透露给了赵为民,还说小姨一再地嘱咐,要他 看着办,要太麻烦就算了。   赵为民收到信以后很犯踌躇,麻烦他倒是不怕,关键是怎么办啊。像他们这 样考托福、考GRE,申请学校出来,小越的基础显然是差得有点太远。别的路子 呢,也许有可行的,但是他不知道;他听说过的一些,比如办假结婚,登征婚广 告之类的,他是绝对不要去做的。而且他还有一层顾虑是,小越就是出来了,能 干什么呀?要想有一个好的前程,她的书得从头念起,可是她从小就不喜欢读书, 那到这儿来她受得了这份洋罪吗?他把这些想法跟解兰一说,解兰也同意,说是 的确条件太不成熟。所以赵为民的回信就很委婉地说了他们的想法,实际上也就 是回绝了这事。   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没想到去年他们回去探亲,在小姨家住了几天以后, 情形急转直下。小越对表哥那亲热劲儿就不用说了,最见她本事的是对解兰的招 待。按说她该叫解兰表嫂的,可是那两个字听起来有多么生疏别扭吧,她才不管 那一套呢,一见面就叫解兰“姐”,而且叫得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刚开始解兰 还觉得有点不自在,这也有点太快了嘛,可是架不住小越带着她出去看风景,逛 庙会,吃小吃,姐妹俩坐在风景如画的湖边,喝着咖啡倾心长谈,几天下来解兰 的想法就全变了。她跟赵为民说,小越有这份上进心,不安于平庸,要出去见世 面,这是好事,咱们应该多加鼓励,这个忙无论如何都要帮才是。赵为民说,你 不要几天就被小越给迷住了,对她我比你了解,她不是读书的料,能不能吃苦也 很难说,出去怎么办?解兰说,这就是美国的好处呀,你不也总说美国生活锻炼 人吗?赵为民又说,就是咱们想帮她,怎么帮啊?解兰说事在人为,试试看嘛, 总有办法的。既然是解兰这么热心,不怕麻烦,赵为民就都推给她去折腾去了。   解兰果然就带小越出去买了一堆考托福的书,跟她说好,无论以后怎么出去, 出去以后干什么,英语这一关都得要过,那就从托福开始攻起吧。小越自然是满 口答应,信誓旦旦地跟解兰和赵为民保证,她会认真学英语,以后要真能出去的 话,她也会好好读书的。他们回美国以后,解兰就开始四处打听,想找一个容易 进的学校帮她申请读本科。还没等开始申请学校,她又得到另外一个信息,说是 可以帮她办旅游探亲签证。这条路子他们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过,办探亲嘛,只知 道办配偶,办孩子,办父母的,哪里还能办表妹呀?可是解兰就认识人,那人的 朋友的朋友居然办探亲把她表哥给办出来了。既然表哥能办,为什么表妹就不能 呢?只是那人说,那位表哥的优势在于他结婚了,老婆孩子都在国内,且有产业, 所以大概签证官认为他不会有太大的移民倾向,就给他签了。   解兰一想这是条捷径啊,成不成试试总是没错,可是赵为民大不以为然,说 这明明是做无用功嘛。解兰说试都还没试,怎么能就妄下结论呢?再说我这边给 她申请学校还是照常进行,两不耽误。后来她跟小越打电话一说,小越就满心欢 喜地催着解兰赶紧给她办。解兰怕她抱的希望太高,到时签不下来会很失望,所 以一再地跟她说这事希望很小,因为她是个年轻女孩,单身一人,无牵无挂的, 多半会被拒签的。但是小越说,你把你那头的事办好了,我这头的事我来努力好 了。于是解兰就风风火火地把所有的材料弄齐了给小越寄了回去。老实说她自己 也觉得的确有点荒唐,要是这都能签出来的话,那还有谁签不出来的呢?没想到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都快半夜了,小越打电话过来说她签下来了。解兰和赵为民 都大吃一惊,反复地问小越不是开玩笑吧,怎么就签下来了?小越兴奋地说等到 了再详细告诉你们吧。   确定以后解兰就很高兴,得意地跟赵为民说,怎么样,这都是女人干的事吧? 赵为民可没她那么简单,高兴归高兴,一边又忧心忡忡地念叨,这来了可怎么办 呀?解兰说还能怎么办,逼着她去读书,奔个好前程罢。美国不就是这点好,永 远给你提供机会吗?赵为民一想也是,他担心得也太多了,这点还不得不佩服解 兰,她很多时候都是凭着一种女性的本能来做事,很少瞻前顾后,什么事情都不 吝一试。   不管解兰和赵为民在这里高兴也好,担心也罢,小越说话就来了。为了小越 要来,解兰和赵为民又搬了一次家,就在同一幢单元楼里,从一间卧室的单元房 换成了两间卧室的,又添置了几件简单的家具,所以小越一来就很舒服,没有像 我们大多数的中国人刚来时受太多的困窘。她还没来时赵为民是忧多于喜,可是 等她一到,解兰才发现,赵为民对这个小表妹其实真是宠爱有加。为了带小越出 去玩,他已经有三、四个周末没有加班了,他们开着车把这周遭的风景点,临近 的两个大城市都逛遍了。刚来时的兴奋很快过去,没有多久小越就有点烦了,而 且她还没有学会美国式的客套,又是在她从来没当外人的哥哥姐姐面前,就口没 遮挡地想什么说什么了。她说:“哥,姐,你们在纽约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 到这乡下来呀?这怎么跟我想象的美国生活完全不一样啊?”   解兰问她:“你想象的美国生活是什么样的?”   小越很认真地想想说:“我也说不好,太多了,好像全都不一样。”   解兰鼓励她说:“没事儿,你一条一条地慢慢道来。”   小越说:“比如说穿衣服吧,姐你怎么就没几件好点的衣服呀?一天到晚都 是仔裤T恤,连两身好看的裙子都没有,还不如我呢。我看人家电影里那些在大 公司上班的女的,都打扮得好漂亮,穿的是套装套裙,姐你又不是没有钱买。”   解兰笑道:“我一天到晚在实验室里,穿着裙子能干活吗?我们公司就那几 个小秘书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别的人都跟我差不多。到周末不上班了,还不 放松放松,怎么舒服怎么来呀?我一年到头大概就有一次需要打扮得正正式式的, 就是年终公司的圣诞晚会。西服套裙我也有一身,找工作的时候买的,工作找到 了还穿它干嘛?当晚礼服的裙子我也有两三条,只是平时基本不穿,因为场合不 对,而且也没有必要。”   小越又说:“这也就算了。另外吧,你们一天到晚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哪儿 都不去。美国人不是天天晚上都去酒吧吗?”   这回连赵为民都憋不住笑了,问她:“你看见哪个美国人天天晚上都去酒吧 了?就算有,也只能说明这个人实在是孤独无聊到极点了。我们知道的有家有室 的美国人都是天天下了班就回家的,去酒吧也都是周末偶尔去去。好了,我知道 了,咱们小越是在家呆得闷了,等这个星期五晚上,咱就带小越去酒吧玩儿玩 儿。”   说得小越不好意思起来,噘着嘴,嘟囔着说:“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嘛。”   解兰一想也真是,除了周末带她出去玩,平时白天她一天都呆在家里学英语, 等晚上他们下班回来,也就是吃吃饭,聊聊天,在他们自己是已经习惯了,可是 小越一腔热望地刚从国内来,满脑子想的都是纽约的灯红酒绿,那这乔治镇可不 就是荒山野岭了吗?再一想又有什么办法呢?第一她无论如何得过了这语言关。 以前还以为她的英语真得不错,可来了以后才知道,她在大饭店干了几年,也就 是几句场面话说得还算流利,别的读写能力可是差得远了,托福要想考过五百五 还且得努力一把呢。有一次她提出来想去餐馆打工,说是一边打工一边学英语, 被解兰和赵为民两人异口同声地堵了回去,都说你跟我们保证过的,到这里来要 好好读书的,等以后进了学校念学位了,再去餐馆打工挣点生活费是可以的,但 现在只能待在家里一门心思地攻英语。第二呢,他们现在住在这里,回不回纽约, 什么时候回纽约,完全是未定之数,小越当然也只能跟他们在一起了。赵为民背 后跟解兰商量说,要不让她去纽约得了,毕竟是大城市,热闹多了,机会也多, 让她自己去闯闯好了。解兰不同意,说现在这样让她一个人去纽约,你放心我还 不放心呢。纽约那地方咱们还不知道吗?小越她对纽约的憧憬里有多少真实的成 分?就是! 要去,也等过一段时间,等她英语好点了,各方面都成熟一些了,再 去也不迟。赵为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对解兰想事做事的细致周到,他从来都是 心服口服的。   到星期五,赵为民难得地五点半就下班回家了,大声嚷嚷着要两个女孩赶紧 收拾好,他要先带她们去餐馆吃饭,然后去酒吧。解兰因为小越批评她不事打扮, 也是为了凑兴,那天便兴致勃勃地从壁橱的最紧里头,把她的几条裙子翻出来, 和小越两个在卧室里嘻嘻哈哈地折腾了半天才出来。解兰一条银灰色的长裙,低 胸露肩,腰间系一条深灰色的宽腰带,清清爽爽地没有别的什么修饰。小越是一 条桃红色的连衣裙,腰间一条细细的金色链带,裙边缀满金银交织的掐花花饰, 虽然稍显繁复艳丽,但是衬着那张年轻活泼的脸,倒也是两相适宜,恰到好处。 姐妹两个薄施脂粉,黑瀑布一般的披肩长发,施施然地走出来,解兰端庄典雅, 小越俏丽媚人,都是一般的花容月貌。   赵为民心中一热,不由得有点得意忘形起来,一左一右地搂着两只香肩,嘴 里禁不住掉了一句文:“美人在怀,左拥右抱,虽南面王而不易也。”   解兰捶他一拳,哂道:“美得你。”   小越后半句话没太听懂,但是她喜欢被她哥的宽肩大手搂在怀中的感觉── 她哥平时对她是很好,却很难得有这样亲昵的表示。   他们到列克辛顿的一家西餐馆吃完晚饭,就去了肯塔基大学旁边一家叫“蓝 月亮”的酒吧。这是一家很有名的酒吧,解兰和赵为民以前来过一次,解兰嫌吵, 不喜欢,赵为民对酒吧也从来没有太着迷过,他们是宁愿在家听听音乐,看看书, 或是有好电影出去看场电影,也不愿意来酒吧耗时间。这天因为是星期五晚上, 人非常多,气氛十分热闹,他们还排了一会儿队才进去。走过一段幽黑狭窄的走 廊,打开一道小门,人还没进去,震耳欲聋的乐声就轰然地扑面而来。人要在门 边站上几分钟,听觉和视觉器官才能慢慢地适应里面的气氛。这个酒吧设计得象 一个小型的球场,从门口进来是最高层,一层一叠地蜿蜒而下,底层是一个椭圆 形的舞池;金属栏杆错落有致地在层叠间隔出一个一个的空间,摆满沙发桌椅。 里面基本上没有灯,照明就来自每张桌上一台蜡烛,和舞池上端吊着的一只巨大 的旋转镭射灯,上面无数的小镜片,变幻莫测地反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七彩荧光。   他们在靠近舞池的地方找到一张桌子坐下来,三个人都叫了饮料。习惯了以 后倒也不觉得太吵,脑袋凑近一点还是能够说话聊天。乐队演奏的曲子也是有快 有慢,一曲劲歌劲舞之后总跟着一支柔曼的舞曲。赵为民先带着解兰跳了一支 “慢三”,这个他拿手,当年在北大没少带解兰去舞会,在学生食堂油腻腻的地 板上从来没有滑错过步子。接下来是一支摇滚乐的曲子,很快很吵,也不知道该 跳“迪斯科”还是别的什么名堂,反正他是一点不在行。不在行也得上啊,今天 是专门带小越来开心的,他这个当哥的,此时不入地狱,还等什么时候?好在他 一向脸皮不薄,从来不怕露怯,昂首挺胸就上去了。一支曲子蹦哒下来,别人谁 也没在意,只有小越一路笑弯了腰,回到座位上,跟赵为民说,哥,不为难你了, 你还是带我姐跳慢的吧。解兰也笑,说咱们一人一支,轮着来,今儿有的是时间, 就算是你哥加班了。说笑着又是一支“慢四”的舞曲响起,解兰要赵为民带小越 跳,小越不干,说姐该你的啦。   正在争执不下,想不到有人来帮他们解决了问题。一个在吧里穿梭着卖玫瑰 的女侍应给小越送来一枝红玫瑰,赵为民一愣,刚要说我们没有买呀,她就指指 不远处隔着两张桌子的沙发上坐着的两个美国小伙子,说是那两位先生送给这位 小姐的。三个人都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那两个人也正往这边看,看见小越收到玫 瑰了,便冲他们挥挥手,他们也只好挥将回去。然后其中一个小伙子就站起来向 他们这边走过来,到了他们的桌子边上,跟赵为民和解兰说声“嗨”,算是打了 个招呼,就向小越伸出手去,彬彬有礼地问一声,可以和你跳支舞吗?小越有点 紧张地看看赵为民,他微笑着点点头,小越才站起来,刚要迈步,解兰拉住她, 用中文跟她说,不要给他电话号码。小越一愣,没来得及回答,就随着那个男孩 进了舞池。   这里赵为民和解兰也无心跳舞了,都转头看着舞池里那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 搂着小越婀娜多姿的腰身,在人丛中翩翩起舞。解兰看气氛有点沉闷,便凑过来, 撒娇地问赵为民:“我有那么老了吗?怎么人家一看就知道小越是单身?”   赵为民抚摸着她的脸说:“你怎么会老?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贤妻良母,可 是小越……唉,老婆呀,咱们把这宝贝妹妹弄来了,以后麻烦还在后头呢。”说 完长叹一口气。   解兰劝慰他道:“人都已经来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咱们就尽力而为吧, 我想‘近朱者赤’,她在咱们身边多少还是会受些影响的吧。”   赵为民和解兰的这番忧虑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也绝不是因为那枝玫瑰──小 越的外表太过漂亮出众,走到哪里都一定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这里别有隐衷, 他们也是在小越来了以后才慢慢地知道的。小越刚来,解兰就惊叹道,你怎么会 运气这么好啊,怎么会一次就签下来了。开PARTY的时候,她又大张旗鼓地跟高 俊钱立筠他们吹嘘说,现在签证好签了,你们看象小越这样的,一个年轻女孩, 没结婚,也没有产业,不也一样地就签下来了。看她那架式是要鼓励大家都去把 表姐表妹的办出来。这样搞了几次以后,小越看情形不好,才吞吞吐吐地跟他们 说了实话。原来她在国内结婚了,而且还有不小的产业列在她的名下,她才能够 这样顺利地签下来的。解兰和赵为民都是大吃一惊,说怎么我们都不知道呀,小 姨也从来没跟我们提起过。小越赶紧说,我爸妈都不知道,你们可千万不能告诉 他们呀,他们要是知道了非气死不可。赵为民顿时火了,跟她吼道:“你究竟还 有多少事情瞒着你爸妈,瞒着我们的?”小越吓得都快要哭了,这才道出原委。   原来她在那家五星级大饭店工作的时候,认识了一位私营企业家,据说那人 的财富在他们市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在当地属于翻云覆雨的人物。当然那个人看 见象小越这样的秀色,就有了想要餐一餐的欲望,于是对小越展开银弹攻势。小 越说那时候她一点都没有动心,也没有受他的诱惑,因为那个人年纪可以当她父 亲,体重基本上跟他的钱成正比,而且还有家有室,小越毕竟是好人家出来的孩 子,还不想如此作践自己。那个人还算正派,看小越不愿意也就算了,而且还对 小越凭添几分敬意,拍着胸脯对她说,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你有什么事情 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好了。这次是小越主动去找的他,要他帮忙给她办个结 婚证明,而且还要有产业划在她的名下;一旦她签下来,顺利到了美国,就办离 婚,再把产业过户回去;最重要的是一定要保密,不能泄露出去给她父母知道。 那人一口答应帮忙,这些事在他都不算什么太难的事,打几个电话,签几份文件 就办成了。因为他是结了婚的人,不能以他自己的名义和小越结婚,他就找了个 心腹的手下人当这个差。小越连她名义上的丈夫是谁都没见过,只知道结婚证上 的名字叫刘永军。   解兰和赵为民两人听得目瞪口呆,解兰还好,赵为民气得差点动了手。他红 着眼睛问她:“那个暴发户难道就这么无偿地帮你的忙?你得付出什么代价才求 得他帮你这么大的忙?”小越涨红了脸,含着一泡泪不敢开口。   解兰劝止住了赵为民:“都过去的事情了,还提它干什么?小越只要现在对 咱们说了实话,以后好好地读书做人就行了。”   事后小越又跟解兰说了一些详情。是的,那个男人帮了她的大忙,他也得到 了他一直想要的东西,他们两不亏欠,一笔公平买卖。她说她一点都不后悔,不 这样她就出不来,在那个环境里待着,这是早晚的事,所以她拼命想要出来。而 且小越还直言不讳地说,就是和他上床这件事,也是她愿意的,他年纪大,会疼 人,每次他们两个都很快活,比以前和她初恋的那个男孩好多了。而且在她这方 来说,她并不爱他,不需要付出感情,而在他那方呢,知道她早晚一天要走,他 不需要担心任何的善后事宜,所以双方都觉得轻松,全身心地投入体会那种感官 的刺激和快感。   这些话解兰都没敢跟赵为民说起,她只捡一些能说的话来劝慰他。赵为民受 的打击很大,他最糟的感觉是受骗上当了,这么大的事,她居然瞒得所有人滴水 不漏,谁知道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她没说出来的?这以后谁还敢相信她呢?解 兰没有看得这么严重,她说:“她要是告诉咱们了,事情还办得成吗?她爸妈那 一关先就过不去。不管怎么说,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她人也来这儿了,咱们 就都往前看好了。小越本性还是个好女孩,年轻,聪明,活泛,可塑性很大;就 是稍微有点轻浮,也是环境所致。现在人在这儿,没别的,就是一句话,逼她读 书上进。好在她还很听咱们的话,只要好好引导,以后会有一个好前途的。再者 说了,她要是不出来,在国内待着,以她身处的那个环境,她自身的条件,早晚 有一天不是跟人当‘小蜜’,就是跟人当‘二奶’了,那样难道你更愿意?”   解兰最后一句话才真是戳到赵为民的心窝子里去了。仔细想想,他之所以如 此狂怒,除了生气她不说实话以外,其实一大半的原因是心疼。脑子里只要一想 到一个肠肥脑满、肥胖不堪的老头子怀里抱着小越,他就难受得要吐。那是小越 呀,他的冰清玉洁的小妹妹。这么多年了,小越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可是每次一 想起她来,还是那个红红脸蛋,梳着两条小辫儿,怀里捂着一大饭盒饺子,在他 的宿舍门口跳来跳去的小表妹。这么往深了一想,一种愧疚不堪之情紧紧地抓住 了他的心──他以前关心小越实在是太少了。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小越一往情深 的依恋崇拜,可是从来没想过要回报给她什么。是了,他并非忘恩负义的人,他 一直记着小姨一家对他的善待恩惠,来美国以后,他陆续地给家里寄过一些钱, 每一次都少不了有小姨家一份。去年在小姨家的时候,小姨父还满怀感激地对他 们说,要不是你们的帮助,这套房子可能就买不下来了。就连大志,当年他在学 业上也给他帮助良多,若不是赵为民,很难说他是不是能考上大学本科。可是小 越呢,这个对他最亲最好的小表妹,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单独给她写过信,打 过电话,问问她在想什么、做什么;而小越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要求过什么, 她单纯得好! 像只要有赵为民这个上省二中,上北大,去美国的哥哥就心满意足, 别无所求了。其实她是有所求的,不是钱,不是任何物质上的东西,她需要的是 这个哥哥对她精神上的关心重视,爱护引导,可是她这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 又怎么能意识得到呢?就连赵为民都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从来没想过为她做 点什么,除了给她带点礼物回去以外。想到这里,他的心都揪紧了,希望还没有 太晚,还一切都来得及。   解兰对小越没有这么些多愁善感的想法,毕竟她们没有血缘关系,没有过去 那十几、二十年的旧年往事作底,所以能够比较理性客观地来看这件事。她只是 在心里惊叹现在的时代,这个时代的女孩真是不得了。说她们思想开放吗?说人 心不古、世道浇漓吗?好像都可以,但又好像都不挨边,都没有说到实处。就说 小越吧,她也就比解兰小了个四五岁,可是感觉上都好像是两代人了。最让解兰 不能理解,不可体会的是,小越她怎么就能将爱与欲分得这么清楚,怎么就能在 完全无爱的关系里单纯地体验到性的愉悦?这要搁她身上简直就不能想象,这跟 道德无关,完全是生理反应,要是大脑的中枢神经系统不发出爱的指令,身体怎 么可能有反应嘛?不过她也就是这么想想而已,她并不因此而轻看小越。小越是 为民的妹妹,他爱她疼她,这对解兰来说就是足够充分的理由,她该尽全力来帮 她。   赵为民心急火燎地和解兰商量小越的事,恨不能明天就能够有个什么结果。 解兰好像都知道他心里的所思所想,握着他的手,胸有成竹地说:“老公,不着 急,这事咱们得慢慢来,反正人已经在这儿了,一切都好说。我是这样打算的, 她的签证是六个月,六个月一完一定得转成学生签证;她现在的英语程度,五六 个月内考过托福,申请进肯大基本上没有可能,所以只能先上社区大学;上了社 区大学,把身份转过来,下半年或是明年再争取能转进肯大,学一个她喜欢,毕 业出来又能找到工作的专业,就算是上轨了。不过有一点我想跟你提个醒,在学 习上咱们得逼她,我看得出来她是心浮气躁的那种人,你不逼她她自己是很难静 得下心来的;但是在别的方面,社交方面,个人生活方面,咱们不能管得太紧, 不能因为她过去的事就矫枉过正,要给她多留点空间和余地。”   赵为民掰开解兰的手,把脸放在她摊开的手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解兰 的手跟她的脸一样,肉嘟嘟的,质感细腻温柔,而且清清凉凉的,每次都能够很 快地让他烦躁的情绪平静下来。那天也是一样,他不由得从心底里佩服自己的眼 光,到哪里去找解兰这样的好女人啊?   小越的事情一旦想妥就好办了,两人一起跟她认真地谈过两次,说过去的事 就不提了,他们保证不会告诉她爸妈;小越也同意解兰的计划,向他们保证说她 一定好好读书。最后她憾憾地说,要是上高中那三年哥在我身边的话,我没准就 考上大学了,也不会走这么多弯路了。赵为民深感内疚地说,是,小越,怪我粗 心,哥以前对你关心太不够了。解兰说,现在也还不迟嘛,现在不仅有你哥,还 有你姐呢。她本来是想说句俏皮话来调节气氛,话出口却是情真意切,三个人都 动了感情,小越都又有点泪汪汪的了。   可是吧,平时没事的时候都好说了,真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的,象今晚在这 酒吧里,他们才刚坐下来十分钟不到,就有人送玫瑰、请跳舞,赵为民就又有点 沉不住气了。等一曲舞罢,那男孩把小越送回来,赵为民劈头就问:“你有给他 电话号码吗?”   小越说:“没有啦,我姐不都跟我说了吗,我怎么还会告诉他嘛?”   “那这么说他管你要了?”   小越点点头,没说话。   赵为民就忍不住要说话了,他正色说道:“小越,你可要当心,刚认识的人, 尤其又是在这种地方认识的,千万不能随便给人地址电话。你年纪小,轻信盲目, 又刚来这儿,看着什么都稀奇,最容易上当受骗的了。”话说得有点重了,小越 脸上挂不住,嘴又噘起来了。   解兰出来打圆场说:“好了,为民,话说一遍就够了嘛。小越这么聪明的人, 她能不知道好歹?”   正好这时那两个男孩里的另外一个又过来请小越去跳舞,小越的小脾气就出 来了,只见她摇摇头,懒懒地摆摆手,说:“对不起,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会 儿。”   等那男孩满脸沮丧地走了,解兰就说她:“怎么着,小越,还跟你哥生气呢? 你哥都是为你好,这你还不懂吗?”   小越不好意思了,偷眼看赵为民,然后撒娇作痴地说:“谁生气了?人家是 想跟我哥跳嘛。”   赵为民绷不住了,笑道:“跟我跳有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帅哥,又不会你们 那些劲歌劲舞的。”   没想到小越收了娇憨之态,正色说道:“在我眼里,我哥可是这世上最帅的 男人。”话一出口,三个人都是心里一震,半天都没有人再说话。   等下一支摇滚乐的曲子响起,那两个男孩一起过来请她,小越忙不迭地站起 来跟他们走了。解兰如释重负,问赵为民:“你小姨是你妈妈的亲妹妹吧?”   “当然。”   “那小越是你小姨的亲生女儿吧?”   “没错。”   解兰抚着胸口说:“这还差不多。要不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我莫明其妙 地搞个小情敌跟家里住着,才冤死了呢。”   赵为民好笑地说:“哪有那么多事呀?小越是我妹,我是她哥,就是这么简 单。”   又一个周末,他们三家人约着去列克辛顿新开的一家日本餐馆吃晚饭──现 在李明一家上有老下有小的,已经少有加入他们这一类的活动了。那家餐馆的设 计别开生面,偌大的一长方形厅堂,周围靠墙设一排方桌,但是方桌上没什么客 人,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围坐在中间两台圆环状的桌面上。圆环里面是厨房,几个 白衣白帽的厨师在里面忙忙碌碌地做着生鱼片和寿司饭团;圆环外面一圈是客桌, 客人坐在高脚椅上;客桌桌面和里面厨房的桌面之间隔着一条一尺见宽的象运河 似的水槽,流动的水面上漂着一只只浅浅的棕红色小木船,木船里面放着一片片 的生鱼片和一墩墩的饭团。客人从漂过的木船上拿取自己喜欢的东西,厨师从里 面再给空了的木船放上现做的鱼片和饭团。那些厨师还都不是一般的厨师,大概 都经过特殊的训练,人人都会耍宝逗乐,一边有条不紊地手里干著该干的活儿, 嘴里的俏皮话还不断线地抛出来。   他们六个人一字排开地坐好,高俊和钱立筠挨着坐在一边,解兰和赵为民坐 在中间,小越挨赵为民坐,孙向东挨着小越坐在最边上。有人问小越在国内吃过 日本饭没有,小越说她工作的那家饭店有一个日本餐厅,她和朋友去吃过一次。 又问喜欢不喜欢吃,小越天真地说,那么贵的东西怎么会不喜欢吃呀。   这时就听孙向东大声叫道:“船来了,船来了,小越你赶紧多吃点,我们这 是自助餐,不怕贵。”   小越忙伸筷子去夹,没夹住,孙向东眼疾手快地抢下来一片鲑鱼片,放在小 越的碟子里──船是从高俊那头往孙向东这头漂的。这一开了头,就成了规矩, 凡是小越没来得及拿的东西,孙向东都帮她一把,整个晚上就看孙向东最忙活。 他不仅帮她夹菜,还兼职翻译,因为小越的口语虽然不错,但是那些逗乐的笑话、 俚语,她有很多都听不懂,都得孙向东解释给她听,所以就经常听到小越清脆甜 美的笑声,比别人都要晚半拍。   吃完晚饭他们又去了“蓝月亮”。上次那天晚上小越玩儿得很开心,过后几 天都还念叨说好久没有跳舞跳得这么过瘾了。这一阵她都很乖地在家攻英语,进 步很大,前两天解兰给她做了一套托福的考题,她居然考了五百四,赵为民大为 高兴,今天晚上就是为了奖励她,叫她挑地方,小越就说她还要去“蓝月亮”跳 舞。   这次没有人送玫瑰,因为他们刚好是三对,而且孙向东一点也不给别人觊觎 的机会,几乎每支曲子都拉着小越进舞池,不管是快的摇滚,还是慢的舞曲,他 们两个跳起来都非常自然和谐。   解兰和钱立筠两人头挨着头地在聊天。钱立筠说:“走了一个文雯,又来一 个小越。解兰,你觉不觉得孙向东和小越两个很合适?年龄、相貌、性格,我看 小越都比文雯和孙向东更般配。你有没有想过呀,咱们好好地撮合一下,怎么 样?”   解兰怎么会没有想过嘛?只是想来想去这事都没有钱立筠说的那么简单。要 说外表看起来,他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站一起谁都会说多般配的一双玉人 啊。但是往深了想,小越现在学业、工作、身份,一样都没有着落,而孙向东这 一切都已经奋斗到手了,他们完全不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从小越这方来说,她要是找了孙向东,所有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那么别人 难道不会问,她这是真心地爱上了他呢,还是仅仅为了解决实际问题的权宜之计 呢?这种事情,他们在纽约的时候见得还少了吗?在这边的男留学生,或者因为 自身条件不是很出色,或者因为机会很少,运气也不太好,个人问题无法解决的, 利用探亲休假的时间回国,家里安排好相亲,据说是应者如云,后来带回来的太 太多半是如花似玉。但是这样一种各取所需,功利性质浓厚的婚姻,真正幸福美 满的有多少,很难让人有乐观的估计。他们知道的就有好几对,女方出来以后持 续了没几年就散了,多半都是等到绿卡到手以后,有一个女孩连绿卡都不要了─ ─新人一样可以给她办绿卡,没准还快点。到后来对这一些倒霉的男人们,有一 个专门的称谓,叫“运输大队长”,花钱,花时间,花心血,最可怜的是还花了 感情,把个女人办出来,却原来不过是替另外一个男人输送太太。他们平时说起 来,孙向东都表现出对这种当冤大头的事很不屑的样子。的确,他自身条件不差, 人又活泛,身边从来不缺女孩,用不着去舍近求远。当然小越的情形和回国相亲 还不一样,她人已经来了,而且是赵为民的妹妹,知根知底的,想来孙向东不至 于会被吓! 跑,但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差距,还是一目了然的。   从孙向东这方来说,他曾经那么投入地爱文雯,这才几个月的时间,要是就 转而和小越好上了,那么他是真地爱上了她呢,还是只不过把小越当过渡时期的 安慰呢?这么想着解兰就觉得,不知是自己变得庸俗不堪了呢,还是现在的事情 就是这么现实。他们上大学那会儿的恋爱,就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喜欢或是不喜 欢,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弯弯绕啊?   这边钱立筠还在问:“你觉得怎么样?要不我哪天去探探孙向东的口气,看 他有没有这个意思?”   解兰连忙说道:“别了,还是顺其自然吧。他要是有那意思,自己就会开口 的,他又不是腼腆羞怯的人;他要没什么意思的话,你这么一问,还搞得大家都 很尴尬,以后没法再在一起相处了。”   钱立筠大为扫兴,嘀咕道:“唉,你说这日子过的,淡得跟白开水似的,一 点热闹都没有。”   解兰笑道:“怎么没有热闹?这不‘风筝节’就要来了吗?”   “嗨,老美的这个节,那个节的,一点意思都没有,跟咱们都不挨边。”   “这回可不能不挨边了。你又不是没有读上面发下来的通告,为民的老板已 经跟他三令五申的了,咱们这一拨中国人,这回可得出大力了。”   第十一章   乔治镇一年一度的“国际风筝节”,在六月中旬的一个周末举办。美国有很 多这样的节日,以一个城市,一个小镇,甚至一个社区为单位,借一个什么名目, 就来个什么节。最历史悠久且遍地开花的大约要数每年七月四号“独立日”的社 区集市,几乎遍及全美。刚来美国的时候,看什么都新鲜,有机会就去凑热闹, 多去了几回以后,就大都兴味索然──毕竟文化背景不一样,不是土生土长的本 地人,很难体会其中的乐趣和风情。   纽约是国际大都市,各种文化交汇之地,这一类的活动不胜枚举,还很容易 理解,他们没想到这穷乡僻壤的乔治镇居然也有一个“风筝节”,而且大言不惭 地冠以 “国际”的字眼。“风筝节”组委会的主席简妮,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 太,后来和高俊赵为民他们混熟了以后,也很实诚地说过,是的,是的,我们 “风筝节”的名称,过去几年是有些名不副实的,但是现在你们纳克在我们这儿 安家落户了,我们今年就是名副其实的“国际风筝节”啦。   美国的公司,大都很注重和当地的政府机构和居民搞好互动关系,尤其是一 些大公司,财大气粗,时不常地给当地学校捐点款啦,资助一些社区活动呀,到 “圣诞节”的时候给几家贫困人家送点礼物之类的。这种事花钱不多,但对打造 公司形像,增强公司外部吸引力和内部凝聚力很有助益。这还只是一般性的情况, 对于纳克在乔治镇的开张志喜,却还有着更深的背景。原来当地的居民,对于这 么一家世界级的大制药公司在他们的家乡来开工厂,最先竟然有超过半数的人持 反对意见。是呀,这大公司一来,肯定会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这是大家都能预 见得到而且衷心希望的;但是同时也有可能引发出许多的问题来,比如说这幽静 安宁、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是否还能保持原样,制药厂的排污处理是否足够好, 会不会造成环境污染,破坏这优美的自然生态,这些却都是未定之数。淳朴的乡 民大都思想保守,墨守成规,所以反对派占了多数。后来两派几经论争,架不住 赞成派有纳克作后盾,财大势大,把反对派的人马拉过去不少,乔治镇才最终为 纳克亮了绿灯。   基于这样的背景和原因,纳克上层十分地重视这个“国际风筝节”,层层下 达任务指标,要各个部门都有所贡献,尤其是有不同于美国本土文化的异族文化 背景的员工,更要尽其所能,献计献策,力争在此“风筝节”上一展纳克的“国 际”形像。可以这么说,当前的形势就有点象一桩大家庭的旧式婚姻,纳克这个 新嫁娘未过门时本来不是很讨乔治镇这个公婆的欢心的,勉强嫁过门来,完了洞 房花烛夜,这个“国际风筝节”就是新娘子早起在公婆和一大家子人面前第一次 的亮相,不仅她本身的仪态风度,还有带过来的嫁妆,给家中老小的见面礼,都 是件件紧要,事关这一生的幸福──赵为民治下的这几个中国人,就是纳克手中 的一份重礼,是要预备敬给公婆的。   公司里的员工成分,除了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以外,外族员工就数中国人和印 度人最多,而中国和印度这两种文化,带有古老神秘的东方色彩,和这儿占主导 地位的西方文化大异其趣。虽然赵为民他们一天到晚也是牛仔T恤地说着一口流 利的英文,但一到这种关键时刻,人家还是看你是中国人,希望能拿出一点原汁 原味的东西来。赵为民的老板找他谈话的时候,为了表明上下一心,也是为了鼓 舞士气,跟他说,到时他一家人都要着苏格兰的民族服装,虽然他已经都搞不清 楚是他的哪一辈祖先漂洋过海从苏格兰高地移民到北美来的了。赵为民憋住笑问 他,难道说你真要穿上那种花格子的呢裙?老板严肃地点点头,说是的,我两个 儿子和我,一人都有一套花色相同的裙子,到时都要穿上。还说他的小儿子还不 懂事,好办;但是大儿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正在刚开始注重形像,而且事事 处处和父母对着干的阶段,到时恐怕会费一番口舌才能哄得他就范。说完和赵为 民两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笑过了又谈正事,具体赵为民的任务就是领导这几个 中国人,搞出一个小食摊,还要至少两个文娱节目,都要展现中国风情的。   过了没几天,赵为民叫上高俊,和公司里另外几个乔治镇“国际风筝节”组 委会纳克部成员一起去镇上,和镇上组委会的主席秘书们开了个会,讨论准备工 作的一些具体细节。高俊刚开始不想去,他手上一堆活,怕干不完又得加班,又 要耽误他下班回家玩别的了。赵为民冲他一瞪眼说,这次我可就指着你撑场面了, 谁都可以偷懒,就你不行。开完会回来,中午赵为民把几个人召集起来,他请客 去一家餐馆吃午饭。一上来他就宣布了一个正式的任命,他说,本人刚刚被任命 为乔治镇“国际风筝节”组委会纳克部中国分部主席,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任 命高俊为副主席兼主任秘书,负责一切的准备事宜,我呢就坐镇后方,负责粮草 供应。   高俊还没怎么样呢,钱立筠就嚷嚷开了:“怎么就该我们高俊呀?──这种 费力不讨好的事。”   赵为民不动声色地问她:“怎么?你认为自己比高俊更能胜任?那好啊,我 们还可以公开竞选,咱们是讲民主的嘛。”   解兰说:“钱立筠,你也真是想不开,谁不知道你老公多才多艺,文武双全? 这次的事要不是他牵头,哪个拿得下来?他还不如高高兴兴地接受任命,在上面 坐着动动嘴皮子,下面的脏活累活就咱们这些小催巴干了,功劳还都记在他的账 上──你说这多么好的事吧,还用得着推三阻四的?”   钱立筠笑道:“哦,照你这么说,合算是一大馅饼掉我们高俊头上了,他要 不接着还是不识抬举?”   李明说:“我可算是看出来了,这解兰说话比赵为民还厉害,不愧是贤内 助。”   孙向东说:“这你才看出来呀?眼力也太差了点吧?”   解兰笑着顺手又给李明拍回去:“要说贤内助,谁敢跟齐云比呀?”   李明得意地点头,嘴都咧到耳朵根了,老实不客气地承认下来:“那倒是。”   赵为民说:“好了,别尽逗嘴了,咱们严肃点,看看高俊有什么说的。”   高俊问赵为民:“是不是家属也要参加进来?”   赵为民说:“是,人人总动员,连小越我都要叫她来打杂。另外所有的花销 都实报实销,咱们不用破费一分。”   高俊对李明说:“那这就好说了。李明,这回无论如何得要请嫂夫人出山 了。”   李明慷慨地答道:“好说,好说。”   这下大家都看出来了,还真是得要高俊来牵头,他心里有谱。赵为民一看上 路了,高兴地说那这个周末到我们家去吃烤肉,大家好好扯扯,拟个大致的方案 出来,还有两个多月,说话就到了。   李明说,周末到我们家去吧。我女儿的“百日酒”,本来就要请大家伙去热 闹热闹的,正好,两桩事一起办了。   果然星期六大家就聚到李明家里。因为他说了是女儿的“百日酒”,所以就 不好空手上门,解兰送的是几件小衣服,钱立筠抱着一个大布娃娃,孙向东哪里 想得到这些事,临到头了急得团团转。因为他是到解兰家里来要和他们一道走的, 看到解兰包的花花哨哨的一个礼品盒,才着了慌。小越说给孩子过“百日”,送 个红包也挺好的,孙向东马上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二十块钱的票子,抖抖说,你让 我现在跟哪儿找红包去?小越想了想,接过钱,返身回她的房间,几分钟以后出 来,手上多了一个粉红色的小信封,还用红色的彩笔在信封四周画上花边,中间 一朵大花,也勉强算得上一红包了。孙向东眉开眼笑地跟小越打恭作揖的道谢。 解兰在一边冷眼旁观,心里十分欣喜──看看这俩孩子,多么和谐默契的一对啊。   一进门大家就围过去看齐云她女儿,真是粉装玉琢的一个小可人儿。解兰说, 长得象妈妈,小时候是小美人,长大了是个大美人。李明喜笑颜开地答谢道,是 的,两个孩子长得都象妈妈,要长得像我就惨了。大家都笑了,说他还算有自知 之明。   解兰和钱立筠把礼物递过去,李明客气地说,来玩玩儿就是了,还带什么礼 物呀?钱立筠说,这是我们当阿姨的送给小妞妞的东西,没你什么事。孙向东赶 紧把红包掏出来给李明,说我这当叔叔的不会买东西,就躲个懒了。说完了回过 头看小越一眼,犹豫着说,这个,这个就算我和小越两个人的吧。小越赶紧摆手 说,怎么能算我的呢?都是你一个人送的嘛。孙向东红了脸,哼哼唧唧地解释说, 不是你帮我做的红包吗?钱立筠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也不用争了,我们都 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啦。大家都笑起来,看孙向东和小越两个人都不好意思的样 子,也就没人再多说什么了。钱立筠冲解兰眨眨眼睛,解兰回她一笑。她其实是 不喜欢钱立筠这样逮机会就调侃孙向东的,但是也不太好说什么,一来她是好意, 就是有点冒进了;二来要是钱立筠一说笑,解兰就出语阻止的话,就更加把声势 造大了,有违她想一切顺其自然的初衷。所以每次都是这样,钱立筠调笑两句, 解兰不接话,大家一笑了之。好在孙向东和小越都是很大方的人,笑过了还是自 自然然地在一起玩。   齐云的气色不是很好,黑着眼圈,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解兰问她,你不是 有爸妈在这儿帮忙吗,怎么还搞得这么累?她摇摇头,欲言又止,李明在旁边说 道,她呀,都是自找的。齐云不满地瞪他一眼,解兰就有点后悔问那一句了,只 是纳闷这两口子一向夫唱妇随的,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故了。   解兰不再问什么,齐云却很想和她聊聊,趁着给孩子试穿衣服的机会,齐云 把解兰拉进他们的卧室,向她倒苦水。原来她一月份就开始到乔治镇社区大学报 名上学了,选的是文秘专业。本来是想文秘好学,学两年拿个毕业证书出来,就 可以出去找工作,最好是能到纳克作个文秘。她做梦都梦见自己穿着一身得体合 身的西服裙,风姿绰约地在办公楼里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走来走去,细高跟 皮鞋磕在地板上,“恪哒恪哒”地响。可是因为底子实在是太薄,又丢开书本十 几二十年了,现在要从头开始,谈何容易?何况三十出头的人了,两个孩子那么 小,再是有父母帮忙,她也是一天到晚操不完的心,结果搞得两顾不暇,精疲力 竭。更可气的是李明对她要读书一点都不支持,她灰心气馁的时候,他不仅不给 她鼓励打气,还尽在一边泼冷水,所以这段时间两口子老吵架,比他们结婚十来 年加起来吵得还要多。   解兰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齐云。她自己是从小到大读书都不费劲,但是 读书这件事,和唱歌跳舞什么的一样,还真是要天分,勉强不来的。上初中的时 候,班里同学“结对子”,互帮互学,她学习最好,所以就和学习最差的一个女 生结为对子,两人同座。她真地是倾囊相授,费尽了心机,那个女孩也是非常努 力,两个人都累得半死,还是收效甚微。那个女孩体育好,跑、跳、投、掷,门 门都是一百分,而解兰的体育一塌糊涂,无论她的对子怎么跟她讲解示范,她的 铅球都扔不过第一条线。两个女孩有时候就天真地憧憬说,假如人是面粉做的该 多好,咱俩打碎了混起来,揉巴揉巴,再捏成两个人,那就都是全面发展的三好 学生了。   那时候还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可塑性还很大的时候,都那么难,象齐云现在 这样,三十多岁的年纪,人都完全定型了,家里负担又这么重,要她静下心来从 头读书,真是谈何容易?可是这种话解兰怎么说得出口呢?她真心喜欢齐云,齐 云的优雅风度,一半来自于她天生的美丽,另一半不正是因为她不甘流俗,一心 上进吗?   好在齐云也不是真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济世良方,她不过就是想找个人说 说,心里好受点。解兰也就劝她说,慢慢来,不着急,美国这里机会永远有,想 念书什么时候都不算晚;而且也不是非得念书才成,有很多的别的路子可走,关 键是要找到那一条适合自己的。   两人正说着,外面就在叫齐云快出来,商量文艺节目的事。高俊一见到她就 郑重其事地说:“齐云,没别的说的,这次得你挑大梁,拿出你的绝活来。”   齐云的绝活他们都见识过,是一段民族舞蹈,两年前在纽约中国人办的一个 春节联欢晚会上跳过,真的是舞姿曼妙,美轮美奂。据李明说,当年靠这个舞齐 云在他们省里赢过大奖的。   齐云却有点犹豫,摸着小腹说:“可是我这刚生了妞妞,体型还没恢复呢, 怎么跳呀?”   赵为民果断地下指示道:“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抓紧锻炼,恢复体型,花 费的时间,你记下来,我给你报销请人看孩子的费用。”   齐云的爸爸在旁边急了,说道:“有我们啊,哪里需要请人看啊?”   解兰连忙安慰他说:“不是真地要请人看,齐云花了时间,理应得到报酬, 要不怎么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呢?”   高俊说:“那好,齐云的这个舞蹈定下来了,这是一个。还有呢,起码还得 再来一个,大家赶紧献计献策。”   几个人都是学理工科出身的,除了高俊,没一个有多少文艺细胞,你一言我 一语的,主意倒是不少,没多少说到点子上。高俊看看不行,只好亲自出马,他 说:“齐云的舞蹈很好,阳春白雪,而且绝对的中国风情。但是这种场合吧,还 得来点下里巴人的东西,逗逗乐的。”   钱立筠性子急,说他:“你有什么主意就赶紧说吧。”   高俊说:“我也是刚才看见妞妞,突发灵感。还记得那支小媳妇回娘家的歌 舞吗,春节联欢晚会上谁唱过的?‘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了一个 胖娃娃’。这搁咱们齐云身上不正好合适吗?”   大家一听都活跃起来,还真是的,那支歌简单明白,只要知道大概意思,不 需要逐字逐句的翻译,谁都能够理解,对这个“国际风筝节”,真是再合适不过 了。   高俊又说:“你们听着啊,最绝的是这个,咱们让齐云真地背着小妞妞上台, 到时齐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小媳妇儿,背上背一个冰雪漂亮的小胖娃娃,在台 上载歌载舞,你们看着吧,准盖!”   他说得自个先激动了起来,一脸兴奋地等着夸赞呢。可是没想到解兰首先反 对,她说:“那不行,台上的音响多吵啊,小妞妞那么小,怎么受得了?”   钱立筠沉思着说:“这个问题倒是应该有办法解决。在纽约我们去过一音乐 会,那才叫吵呢,锣鼓喧天的,台上台下响成一片。我看见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 小孩儿,大概也就一两岁吧,带着两只象护耳似的东西,紧紧地套在耳朵上,可 能有隔音的功能,反正那小孩看起来一点都没事,东张西望的笑嘻嘻地看热闹。”   高俊喜道:“还是我老婆管用,要那样就没事啦。”   解兰掏出一小本,说:“那我记下来,去查一查,看哪儿能买到。”   高俊就表扬解兰说:“解兰这种积极主动的态度非常好。现在我就正式封解 兰为我的第一助理,主管一切杂务。”   解兰解释道:“就是小催巴儿,打杂的就是了。”   赵为民还有点不放心,问:“齐云还是得你作主,小妞妞那么小,成吗?”   齐云一扫刚才的疲乏之色,神采飞扬地说:“怎么不行,只要到时她吃饱喝 饱,不哭不闹的就行。我女儿可真有福气啦,这么小就当明星了。”   大家于是才兴奋起来,纷纷地夸高俊有创意。钱立筠心里得意,脸上放光, 可还是忍不住嘟哝两句:“就这点小聪明,不用在正事上,尽干些玩物丧志的事 儿了。”   赵为民听见了,批评她说:“钱立筠你这态度就不合适了。别的什么事情我 不知道,这回可是正儿八经的大事。要弄好了,咱们纳克跟这儿站稳了脚跟,不 是对大家都有好处吗?”   解兰说:“好了,为民,咱们还说正事吧。齐云的服装怎么办?”   这还真是个问题。小媳妇回娘家好办,一件花褂子,一条灯笼裤,齐云自己 就有。但是她的民族舞比较麻烦,那种上身高腰紧身,下身轻柔飘逸,跳起来衣 裙翻飞的拖地长裙就没有现成的了,上次在纽约还是管一个歌舞队借的。解兰犯 愁说,这我都不知道该跟哪儿找去。   齐云想了想说:“我看咱们自己解决吧。我会裁,我们家有缝纫机,只要裁 好了,我妈要不了多一会儿就能做出来。解兰你帮我找一家大的布料店,我需要 好几种布料,到时咱俩去挑。”   大家都一通感叹,说就没什么齐云不会的事情。解兰心里也想,除了读书不 太行以外,齐云真是十全十美的一女人,这也许正是上帝造人的公平之处吧,有 谁知道呢?   眼看文艺节目的事搞定了,正要移到下一个议题,小越开口了。她笑着说: “可是这两个节目都是齐云一个人,是不是有点太单薄了?就好像咱们的男士里 面没有人才了似的。”   想想还真是,我们的高俊不上台表演一下也着实屈才了。再看高俊,含笑不 语,的确有一股跃跃欲试的架式。小越接着说:“上次卡拉OK,高俊和齐云合唱 的‘夫妻双双把家还’,多棒啊!不上去给他们露一手可惜了。”   高俊笑得更欢了,他看着小越赞赏地说:“嗯,咱们小越有眼光,我也正想 的这个呢。”   解兰关切地看着齐云说:“齐云会不会太多了?又有孩子又要念书,怕忙不 过来吧?”   没想到齐云很爽快地说:“没事,这又不是什么专业的比赛,节目都是现成 的,要不了多少时间,我也正好休息休息。”她都这么说,当然别人更没有意见 了。   然后高俊作了个总结性发言,具体给每个人派活。齐云不用说了,三个节目 都是她的;解兰负责所有制装道具;赵为民和钱立筠的任务是搞一个宣传的版面; 李明和孙向东除了一把子力气以外别无所长,就专职打杂──因为是公费报销, 李明会买便宜货的专长也没有必要施展了。   最后轮到小越,她有点讪讪地说:“我什么本事都没有,能干什么呢?”   高俊说:“你的工作最重要了,报幕──一台节目你是门面。”   小越吓得连连摇头摆手:“不行,不行,我的英语还带口音呢,怎么能报幕 呀?”   高俊说:“口音怕什么,要的还就是这味儿,咱这不是‘国际风筝节’吗?”   孙向东高兴地拍手,嚷嚷道:“好,好,小越报幕再合适不过了。”   高俊的安排可说是人尽其才,合情合理,大家都没有意见,赵为民拍他一把, 翘起了大姆指。   接下来该是小吃摊的事了。说起这个话题就热闹了,吃谁还不会呢?所以就 提案特别多,饺子、馄饨、芝麻汤圆、羊肉串、炸鹌鹑、牛肉面、鱼圆汤、豆腐 脑、豆浆油条、小笼汤包、生煎馒头、韭菜合子、葱油饼、驴打滚……,基本就 是南北荟萃的小吃都抡了一遍,就连北京的豆汁儿和上海的臭豆腐都提出来了, 说得一帮人都口角生津,喉咙隐隐发痒。   齐云笑道:“是饿了吧,还是馋的?我去看看我妈的春卷炸好了没有,先吃 几个定定神,再来说正事吧。”   正说着齐云她妈就端了一大盘的炸春卷出来,香味儿也跟着飘了出来。大家 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轰”地一声笑开了。精神会餐了半天,说了那么 多的废话,怎么就把这给忘了?齐云父母探亲来这儿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他们 已经吃过好几次齐云她妈的炸春卷了,每一次都是风卷残云,一扫而光。炸春卷 本来是一点不希罕,哪家中国餐馆的开胃菜里面都有它,但是齐云她妈的炸春卷 不同凡响,所有吃过的人都说是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春卷。她的春卷是素馅的, 味鲜而不腻,最与众不同的是馅不干涩,一咬一泡汁儿。齐云她妈很慷慨大方地 传授秘方,说这一点都不难,诀窍就是在馅里放点肉皮冻,肉皮冻受热化开,滑 腻可口而不散。不过麻烦的是,老太太又补充道,肉皮冻得要是她自己做的,中 国店买的不行,包春卷里还没下油锅呢,汁水就流出来了。当时她妈这么一说完, 解兰就发表了一通高见说,中国菜里面最好吃的哪是什么“四大菜系”──“八 大菜系”都不管用,最好吃的菜都是老百姓家里的家常菜。   说笑着一大盘春卷就烟消云散了。赵为民抹一把油嘴,跟齐云爸妈鞠一躬, 郑重地说:“叔叔阿姨,这回可要辛苦你们了。”   齐云的爸爸笑着摆手道:“这算个啥?你们工作才辛苦呢,我们做点春卷算 个啥的辛苦?”   齐云的妈妈是具体干活的人,她就很实在地问:“那得做多少呀?我要心里 有个数才行。”   于是就算账,这一算不得了,都吓了一跳。她妈每次都是做的两包春卷皮, 四十个,他们十个大人一个孩子,每次都是吃得精光,平均每人将近四个。赵为 民说,那个老太太简妮,就是“风筝节”组委会主席说的,去年来了有四五百人, 今年因为有纳克加盟,声势不同以往,连肯塔基州政府都会要派人来,她预计人 数起码翻番,就是翻两番也不会让人吃惊。这样就打一千二吧,要是有四分之一 的人光顾他们的摊子,每人买两个春卷,就是六百,得三十包皮的春卷才够。赵 为民开始出汗,他这个组委会中国分部的主席,现在才意识到工作量的巨大。齐 云她妈也不作声,想一想,看看齐云,又看看赵为民,显然是有点为难。但她最 后还是说:“要说也能做,就是得头天晚上就包好了,当天做是肯定来不及的。”   赵为民问:“头天晚上包好行吗?会不会塌?”   齐云她妈肯定地说:“只要放冰箱里就可以,我的春卷怎么会塌?”   赵为民果决地一挥手,简洁明了地下指示说:“这样好了,二十包皮,四百 个。阿姨白天把馅和好,晚上所有的人吃完晚饭以后到这儿集合,包春卷,每人 四十个,不完成任务就别回去睡觉。”   齐云她妈笑起来,说:“也没有那么严重了。我和好馅就包,齐云和她爸那 份算我头上──齐云要照看孩子,她爸根本就不会,这么些年还不都吃现成过来 的。”   赵为民及时地抓典型,他指指齐云她妈,看着大家说道:“看看阿姨这个态 度,咱们所有人都应该好好想想,从阿姨身上能学到些什么。”   齐云她爸马上说:“我过去不会,现学也来得及呀。有古人八十学吹箫的, 这包个春卷有啥难的?我的四十个我自己解决,不用你管,你有空去帮别人。”   齐云也说:“我爸就是的,过去在家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次来 带外孙,三个月里做的家务事比过去三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大家都笑起来。齐云的父母看起来土土的,没想到骨子里这样风趣,一递一 往的,言谈话语中情趣盎然,而且对晚辈充满慈爱。解兰就想,难怪齐云人品这 么出众, 有这样的父母,再是贫寒之家,也一样充满温馨。   春卷的事说妥了,孙向东又提出来说,光是春卷是不是太寒碜了一点,好歹 咱们也是支个摊子,总不能开张一会儿就收摊儿吧。哪再来点什么呢?钱立筠说, 春卷是咸的干的,要来就再来一样什么甜的稀的,咱们中国饭不都讲究个搭配吗?   解兰怪怪地看她一眼,钱立筠不理她,只是盯着孙向东。孙向东和钱立筠甚 为默契,不负重托,马上说:“要说甜的稀的,没有什么比解兰的八宝粥更合适 的了。”解兰的八宝粥钱立筠和孙向东都最爱吃,可她总是嫌麻烦,料也不容易 弄得齐,所以平时很少做。   解兰赶上去拍钱立筠一把,说:“就知道你没安好心。那玩意儿太麻烦,平 时熬一小锅都费牛劲儿了,这要做的话得做多少呀?还不把人累死?”   钱立筠转头就批评她说:“解兰你这态度就不合适了。做八宝粥有多麻烦我 不知道,但是这回的事多重要啊,要弄好了,咱们纳克跟这儿站稳了脚跟,不是 对大家都有好处吗?”   解兰恨恨地说:“不就是刚才为民说你两句,你心里一直堵得慌吗?非得要 跟我身上找补回来才心安?”   钱立筠摇头晃脑地大笑着说:“那是,谁不知道我恩怨分明,有仇必报。”   赵为民一摆手制止了她们,然后跟解兰下指示:“就是八宝粥了。做多少你 看着办,尽量多做,越多越好。”   解兰无可奈何地叹道:“你倒是说得轻巧。料都凑不齐,怎么做嘛?”   赵为民在沙发上半躺下来,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尽力而 为嘛,也不一定非得要八宝,七宝六宝的都凑合啦。”   解兰其实还有一些存货,文雯跟她寄干货来的时候肯定是想到了八宝粥的, 几样在这儿难得买到的东西,莲子、薏仁、桂元肉,她都每样放了一袋。但是因 为是文雯那么远天远地寄来的,这要一下都用完了,她还真是有点心疼呢。   不管怎么说,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然后大家都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转眼 间,就到了那一天见真章的时候了。   第十二章   肯塔基本地的人都说,他们家乡的天气,一年四季都很好。春天里,春暖花 开,原野上黑油油的土里冒出无数的野花,薰得空气里满是花香;春天雨多,多 半都是 “雷阵雨”,来势汹汹,“辟里啪啦”地下得天昏地暗,但几分钟十几 分钟的就雨过天青,很少有那种阴雨连绵,愁云惨雾的时候。秋天里,天高气爽, 风轻云淡,原野上一大片大片的烟草地,风一吹过,“哗啦啦”地响,烟草的香 味顿时漫天飞扬。冬天也下雪,雪很干,铺在地上松松软软的,小孩子最高兴了, 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因为气温高,很少下零度的,雪都留不长,几 天工夫就化得干干净净,不象在纽约,冬天两三个月的时间雪都化不完,又冷又 湿地堆在路边,到处是泥泞,哪里还有什么玩雪的兴致。   而夏天的天气尤其可爱。夏天的可爱,就全在风好。从五月份开始到八月底 完,四个多月的时间,干爽无雨,每天都有风。天天在这儿生活的人,有时都不 觉得,原野上吹来的风,经过了无数森林和溪流的过滤澄净,变得柔和细润,一 点不霸道,却在不动声色间将盛夏的暑热收拾的服服贴贴。要等那些风筝放起来, 看它们没命地往天上窜,你才知道,这原野的风其实浩浩荡荡,劲道十足。   的确是没有比这儿更合适办“风筝节”的了。在纽约谁敢办“风筝节”?几 个月前就开始筹备,到了那天没有风怎么办?就象咱们中国那句古话说的,万事 俱备,只欠东风,没有风风筝怎么放得起来?风筝放不起来算什么“风筝节”呢? 冬天的滑雪场在不下雪的天气还可以人工造雪,以保证雪道上每天都有新鲜的干 雪,可谁有本事在没风的天气往天上鼓风,好让风筝飞起来呢?但是在肯塔基州 的乔治镇,这完全不成问题。   “风筝节”的场地在市政大楼背后的社区活动中心。前面描述过,乔治镇就 一条主街,镇上的主要建筑设施都在这条街上。五层楼的市政大楼座落于主街的 中段,社区活动中心就在大楼背街的一面。市政大楼的后门出来是一个能泊七八 十辆车的大停车场,和停车场隔着一条林荫道就是两层楼的社区活动中心。活动 中心的正门面对着市政大楼,出来一大片的红砖铺地,砖地中间一个两层石阶的 喷泉,底层可以坐人,上层是一个大圆盘,圆盘中间树一根两人高的石柱,石柱 顶着硕大一朵白底红点的蘑菇,水就从蘑菇的周边喷泄而出。到夏天孩子们爬到 圆盘上去,在水帘里钻进钻出,五彩缤纷的游泳衣就象水中开放着一朵朵艳丽的 花。   活动中心楼房的两边,一边是一个露天游泳池,一年里有半年时间开放,水 是恒温的;游泳池再往外是一排四个网球场,高俊和孙向东平时就是到这里来打 网球,据他们俩说场地的质量非常好,来玩的人又不多。另一边是一个规模很大 的孩子玩的游乐场,光秋千就有六架,两架小小孩的,底座是软橡皮做的,形状 象个蒸锅,锅底两边开了两个洞,中间的橡皮条有一掌宽,孩子的小屁股稳稳地 坐在橡皮条上,两条小腿从洞里伸出来,自由自在地晃来荡去,上身圈在锅里, 往哪个方向倒都不怕闪了腰;另外四架给大小孩的,两架的底座是横条的软橡皮, 坐着荡的;另两架的底座是硬木板,站着荡的。游乐场中间竖着几架滑梯,左扭 右拐地联在一起,象迷宫似的;有两架滑梯的联结部分是一条长长的木板搭的浮 桥,离地半人高,大孩子在上面跑来跑去,浮桥晃荡起来,一些小的就站不住摔 倒了,有人哭有人笑,有的妈妈赶紧跑过去抱起自己的孩子,有的在旁边站着不 管,让他们自己爬起来;另外两架滑梯中间牵着四条悬空的铁索,离地半尺许, 是最好的练习平衡的玩具,孩子从边上的一条开始,手扶栏杆走过去走过来,然 后放手,在中间的两条上战战兢兢地一步一摇地走过去,玩到最后,有孩子只踩 一条铁索,! 象杂技演员走钢丝一样地在上面健步如飞。两台并排的翘翘板,一 边两个座位,一家四口可以上去一较短长,经常能看见爸爸带着小的坐一头,妈 妈和大的坐另一头,恰好达成平衡,翘翘板就在空中飞上飞下的,孩子们的欢笑 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所有这些设施都在一个大沙坑里面,于是又有很多孩子坐 在地上玩沙,这儿一个城堡,城堡上插一面画着骷髅的海盗旗;那边一座火山, 火山的缔造者在想办法怎么让火山爆发。──所以说美国是孩子的天堂呢,就看 这些给小孩玩的东西吧,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每次李明和齐云带着孩子到这 儿来玩,都免不了有这么一番感慨。   活动中心的后面,是一片青草地,面积是两个完整的足球场和两个完整的棒 球场,乔治镇一年一度的“国际风筝节”就在这儿举办。草地上平时有几架铁丝 网把四个场子隔开,现在铁丝网都搬走了,一片平整无瑕的草坪,草坪外面就是 一望无际的原野,森林和溪流星星点点地点缀其间,要是从高空看下来,一定象 一块黑平绒上散落着无数的绿宝石和晶亮的钻石。   从活动中心的后门出来,面对草坪临时搭起一长溜的棚子,中间是一个舞台, 台上摆一排桌椅,是风筝比赛的评委们坐的。舞台两边就全都是一个一个的摊位, 一边是那些为这次的“风筝节”捐了钱的公司摆摊作广告,另一边就是五花八门 的各种小吃,赵为民他们的中国小吃摊就在其中。   一大早,不到七点,赵为民、解兰和小越就都起床了。仨人都是一身短打扮, 短裤凉鞋,上身赵为民一件T恤,解兰一件低领无袖的紧身背心,头发扎成一个 马尾,小越一件泡泡纱的小褂子,长发梳成一条辫子,盘在头上。解兰头没梳脸 没洗就在炉子上坐上两个大锅烧水,等收拾好了水也开了,淘米下锅,又把头几 天就泡好了的红小豆、老鸡头、薏仁米、莲子、栗子等等果豆,一股脑地倒进去, 然后吩咐小越看着锅,她要去钱立筠家里看她的米下锅了没有。这次钱立筠给解 兰使坏,逼得她做八宝粥,结果自己也没落个好。两锅粥显然的太少,解兰买回 来四个大号的煮锅,二话不说就拎了两个送到她家里,过两天又把一大包各色的 粥果交给她,钱立筠才跳着脚地嚷嚷说这回太失算。   钱立筠和高俊也早起来了,也是一身利利落落的干活的装束。本来头天晚上 在李明家包春卷时,说起今天的分工合作来,大家一致主张齐云、高俊和小越三 个人,下午还有一台节目要演,上午就不用干活,好好在家准备。赵为民因为小 越是自己家里人,要格外严格地要求,就说小越仅仅是报个幕,已经准备得差不 多了,上午还是要来帮忙,中午再回去收拾收拾就行了。高俊看人家小越都要干 活,就有点不好意思在家歇着了,于是说他也不需要准备什么了,还是要来做事, 等中午正好他带小越回家来换衣服收拾。结果就齐云一个人不用插手小吃摊的事 情──再怎样齐云这次也是功劳最大的了。   钱立筠水已经烧开了,正翻开一本食谱在研究,一见解兰来了,高兴地说: “呃,我正要跟你打电话呢。怎么你教我的和这书上说的不一样啊?这么多东西 能一下放进去吗?”   解兰笑了,说道:“真是读书人出身,那么认真,还翻食谱?食谱上的讲究 多了,今天怎么顾得上?你就守着把这两锅粥煮熟煮烂就行了。唉,老实说,八 宝粥哪有这样做的呀?人家都是煮一小锅,小火慢熬,粥果要一样一样地放。可 是今天能顾得上吗?”   钱立筠恍然大悟,也不批评解兰的态度不合适了,“哗啦”一下把一大碗洗 净的粥果全倒进锅里。解兰又吩咐她一番,看高俊在一边收拾好了正要出门。他 说他去李明家里,看看齐云的状况如何,还要和她最后过一遍,然后就帮李明把 春卷搬到摊子上去。   解兰回到家里,孙向东已经来了,抱着一个大纸盒子,里面是一堆杂七杂八 的东西,那是小越的活儿,她负责小吃摊的装潢工作。赵为民带著他们两个人要 去公司搬东西,两张折叠桌,几把椅子,炸春卷用的电炉和油锅,都是从纳克的 咖啡厅借的。   两锅粥整整熬了一个半小时,解兰用勺子舀起一点来看看,虽然不尽如人意, 也只能这样了,该烂的早就烂了,没烂的还不知得到什么时候才烂得了,可是已 经没有时间再慢慢地熬了。她关了火,又跑到钱立筠家里去,她的粥也差不多同 样的火候──她们住在同一幢楼里,煤气炉是一样的规格,一样的火力,锅一样 大,水一般多。关了火,下一步是放砂糖和几样精致的细果,瓜子仁、杏仁、葡 萄干、红丝青丝、松仁、剁碎的蜜饯。钱立筠感叹道:“难怪你的八宝粥好吃呢, 这么多好东西,都不止八宝了。”   解兰一边做事一边说:“我这是家传的,我姥姥做的那才叫好吃呢。咱们今 天因陋就简了,正宗的吃法,这几样都是粥盛到碗里了再撒在面上的,又好吃又 好看。今天哪儿顾得上啊,现在都放进去,和好了,到时一人一碗,一手交钱, 一手交货。”   放砂糖有点麻烦,解兰从来没有熬过这么一大锅的粥,不知道该放多少,就 只好先下去半袋,然后两人拿着长柄大勺一通搅和,和好了一人舀一小勺来尝味 道,不够甜,又加,又搅,又尝,最后一袋糖都下去,才差不多够味儿了。钱立 筠咋吧着嘴说真好吃,又笑道:“你看咱俩象不象两个受虐待的小媳妇在厨房里 偷嘴呢?”   解兰也笑:“还真有点小媳妇的感觉,就不知道今天的公婆好不好伺候了。 我可是心里一点谱都没有,要到时都没人来买怎么办啊?”   钱立筠瞪圆了眼睛说:“哈,他们老美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再说 了,我还巴不得剩下来呢,往冰箱里一放,拿出来凉着吃,我的舌头都会吞下 去。”   说笑着一锅弄好了,再下一步是要把一大锅粥倒进一个大瓦罐里。两人看着 滚烫的一锅粥,都有点犯怵,这锅可是四个加仑的容量呃。但是怎么办呢,一勺 一勺地舀显然太笨,也没那么多时间,还得倒。最后两人戴上棉手套,一人一边, 一手拎着锅耳朵,一手托着锅底,数着“一、二、三”,一咬牙,一使劲,大锅 倒转过来,两人慢慢地悠着劲儿,好不容易一锅粥才进了瓦罐。   第一次成功,下面的就好办了。两个人把粥倒进瓦罐,盖好盖子,还得把瓦 罐抬进车里。这可是重活,一罐里面两锅,八个加仑的粥,加上瓦罐本身的重量, 一罐有八九十磅,也就是七八十斤的份量呢。解兰和钱立筠人对看一眼,也没什 么好说的,一人拎一只耳朵,说声“起”,瓦罐离了地,然后一路咬着牙不松手, 一直抬到停车场。等两罐粥在车里放好,钱立筠呻吟一声,摔着胳膊说,我可得 回去歇会儿了。解兰说:“歇什么呀?都十点半了,咱们十一点就要开张,这就 得赶紧去了。”   钱立筠叫道:“那总得回去擦把汗吧。”   可不是,这大夏天的,又一直在火炉边上,两人都已经是一身大汗淋淋。回 去换了一身衣服,赶紧开到活动中心,把车停好,钱立筠说她无论如何抬不动了, 要去叫他们男士来帮忙。解兰没有异议,最后是李明和孙向东把两个瓦罐的八宝 粥抬到他们的摊子上。一放好解兰就把盖子揭开,用长柄勺搅着散热,热气香气 马上弥漫出来。孙向东叫一声说,好香啊,我都饿了,就眼巴巴地看着赵为民。 赵为民一声断喝说,不许动,今天的午饭都去别的摊上买吃的,春卷和八宝粥都 要先尽着买卖。解兰过意不去,趁赵为民不留意,麻利地舀出一碗来塞给孙向东, 他端着赶紧躲到帘子后面去偷喝了。粥很烫,他又心急火燎地喝得急了点,把舌 头都给烫了,也没敢声张。   他们的摊子收拾得象模像样。招牌挂出来,是赵为民用他的画画的排笔写的, 中文英文一式一份。“中国传统小吃”,“春卷,五十分一个”、“八宝粥,五 十分一碗”──价格是赵为民力排众议定下来的,李明无比心痛地说,按这个价 卖连老本都收不回来。两边的布帘上,错落有致地贴着几幅中国的字画。三张年 画,其中两张“恭贺新禧”的,一男一女两个大胖娃娃;一张“年年有余”的, 几条大鲤鱼,都是花红柳绿的。是春节的时候在中国店买的,解兰贴在家门口, 说是添个喜庆,过完春节收起来,不想现在刚好派上用场。一幅“福贵牡丹”的 画,不知道高俊从哪里寻摸来的,画面俗丽得耀人眼目不说,两边还写著一幅对 联,写的是“生意兴隆走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他刚拿出来的时候把大夥都 笑死了,高俊说你们懂什么,这叫大雅若俗。还有两幅赵为民的水墨画,一幅松 竹梅岁寒三友,一幅熊猫图,画得好不好别人也不懂,至少素雅一点。不管雅也 好,俗也好,几副画混杂着搁在一起,浓郁的中国气息便扑面而来。   两张长条桌摆在前面,桌上堆满纸碗纸盘,塑料的勺子叉子,还有两个大盘 子,搁春卷用的。煤气炉架在角落里,煤气管都接好了,油锅支起来,里面一锅 碧清碧清的菜油。说是油锅,其实不如说油箱更合适,老美不用我们中国人那种 中间窝进去的圆底炒锅。这种专门炸东西的油箱,是一个长方形的不锈钢盒子, 长宽大约分别是一英尺和半英尺,深有半尺许,配一个同样形状、体积略小一号 的不锈钢的漏网,网子前后一长一短两只把手;炸的时候油箱里灌半箱油,要炸 的东西搁网里,网子再搁油箱里;炸好了连网子提起来,放旁边一个同样形状大 小的空油箱里,控油散热。这种炸法美国人叫着“深炸法”,不如咱们的大圆锅 里一锅滚油来得有声有色,气势壮阔,他们讲究的是科学实用。   “风筝节”是上午十点开始,小吃摊应该十一点开张。快到十一点了,孙向 东去转了一圈回来说,大部分的摊子都还手忙脚乱地没准备利索,人也稀稀拉拉 地来得不是很多,赵为民就说先开火把油烧热了,等着不忙下锅。掌勺的李明说 还是先炸一锅试试火候,要不等人来了咱们还没东西卖就不合适了。正商量着, 这人眨眼间就多起来了,原来都是来赶午饭的。李明就赶紧动手炸春卷,孙向东 帮他打下手。这边解兰和钱立筠一勺一碗地把八宝粥盛出来,摆在长桌上。小越 先搬一把椅子坐一边,抱着个饭盒当钱箱,就等着买卖开张,后来赵为民叫她跟 高俊去别的摊上买吃的,吃完了好回去收拾,文艺节目到下午两点半开始。钱立 筠叫着高俊说,有好吃的给我们也买点回来,忙了一上午,快饿死了。高俊和小 越答应着去了。   第一位顾客是赵为民的老板,苏格兰人后裔杰瑞,和他一家人。这一家人非 常出众,因为三个男的都穿着苏格兰民族服装──花格子呢裙。两个小的很可爱, 杰瑞除了可爱,还很吓人,呢裙下面一双大粗毛腿,十分惹眼。说来也怪,夏天 男人穿短裤露出毛腿就一点不打眼,可一穿上裙子,那一身粗毛看起来就跟大猩 猩似的,说不出的诡异恐怖。赵为民他们一见都忍不住笑起来,杰瑞先还绷着, 看两位女士尽盯着他的腿不转眼,也笑起来,说我太太可是认为我穿这一身最性 感了。钱立筠说,是呀,是呀,我们也是认为你这个样子很性感,所以才盯着不 转眼嘛。杰瑞高兴地转头冲他老大说,你看,我告诉你女生都会为你发狂的,是 不是?小男孩脸涨得通红不说话,八九岁的年纪,正是害羞的时候。   杰瑞围着摊子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着头表扬他们,嗯,不错,很有中国风情。 解兰赶紧捧上一碗八宝粥,那碗粥盛出来有一会儿了,温凉适度,杰瑞先用勺子 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没怎么嚼呢就“咕咚”一声咽了下去,然后也不用勺子了, 一扬头一碗粥就下了肚。解兰和钱立筠两人紧张地看着他,他抹抹嘴就大叫起来, 说: “兰,怎么上次你请我们去你们家吃饭,没有做这个粥呀?这么好吃的东 西,你都没拿出来招待我们?”   解兰和钱立筠高兴得差点跳起来,问他:“你没骗我们?真得好吃?”   杰瑞回头就叫他太太:“丽兹,这粥好吃极了,你也来一碗?”   丽兹笑着点头说:“好,我也来一碗。”   杰瑞就跟解兰说:“再来四碗,我们家一人一碗。”   老大不干了,说:“爸爸,我不要吃这个,我要热狗。”   杰瑞端起一碗送到他面前,耐心地问他:“你真得不要?尝都不要尝一下? 你都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好东西。”   小家伙可能今天一大早就开始犯拧,紧闭着嘴别过脸去不理他爸爸。丽兹把 碗接过去,跟杰瑞使着眼色说,我来管他。正好李明的第一锅春卷出笼了,“哗 啦”一下倒在桌上的大盘子里,焦香四逸。钱立筠夹一个春卷放小盘子里,又拿 一把叉子,一起递给男孩,问他说:“提姆,要不要尝一下这个?小心烫!”   也许是小孩子都爱吃油炸的东西,也许是提姆不好意思驳女生的面子,他接 过盘子,用叉子叉起春卷,先小小心心地咬了一小口,闭着嘴嚼了嚼,咽下去, 然后就鼓著腮帮子前后左右地吹了吹,再然后就两大口一个春卷下了肚,嘴里还 在品着呢,就嘟嘟囔囔地跟他妈说,这个好吃,我还要。丽兹喜笑颜开地跟钱立 筠说:“那这个春卷我们也先来四个吧。”   这一开了张就不得了,很快他们的摊子前面就排起了一条长队。赵为民今天 一早起就愁得不行,先是发愁人家不爱吃,东西卖不出去,现在一看这架式,马 上又开始犯愁这点东西怎么禁得住这样子卖。他用中文跟解兰和钱立筠吼了一嗓 子:“呃,你们两个,舀粥的时候手使劲儿抖抖。”   钱立筠也跟他吼回去说:“抖啦,怎么没抖?再抖连碗底都盖不住了。”   李明在那边一头一脸大汗地抱怨说:“你们的粥还可以抖一抖,我这春卷怎 么办?总不能削下去一块吧?”   然后他又想起当初定价的时候和赵为民吵架的旧事,更是无名火冒:“怎么 样,赵为民,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就是一块钱一份也不嫌贵。”   孙向东也是满头大汗,楞头楞脑地问道:“要不咱们现在涨价好了,还来得 及吗?”   赵为民气得又吼:“孙向东你闭嘴!刚才偷吃一碗八宝粥以为我没看见?还 没跟你算账呢。”   孙向东也气起来,抱屈叫道:“你还不要提那碗八宝粥,就是因为怕你看见, 喝得鲁了点,烫得我舌头现在还发麻呢。”   解兰和钱立筠笑得手又抖得不行了,差点连勺把都握不住了。外面的顾客听 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跟着笑,摊里摊外一片欢声笑语。一位老太太笑哈哈地接 过解兰递给她的一碗八宝粥,连声道谢,还转头跟后面的人说,真好吃,我和我 先生每人都已经吃了两碗了,他还要,这是给他的第三碗。她这一义务广告,后 面更是群情涌动,解兰和钱立筠两人就手都不歇地舀粥、递粥。李明的春卷因为 要一锅一锅地出,经常缺货,一锅卖完了孙向东就点头哈腰地跟人说对不起,还 要等几分钟,李明就在后面嘀咕说,明年得架两台油锅才行,而且价码起码提到 一块五。   也没人管收钱,装钱的饭盒放在桌上,大部分人都是扔两个二十五分的硬币, 有人放一张一块的纸币,自己就找两个硬币的零头。有个小男孩拿着一张二十的 纸币来买一个春卷,赵为民哪里顾得上给他找钱,挥挥手让他拿着春卷走了,过 了半分钟就听见他惊喜的叫声“妈咪,看!不要钱的”。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 也拿着一张二十的纸币来买两个春卷,他把钱扔进钱盒,然后自己找零,找齐了 捏着一把纸币挥一挥手说:“这是十七块,两块钱是给两位美丽女士的小费。”   解兰和钱立筠再是一团忙乱,“美丽女士”这样的字眼都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抬头举目,一看是一帅哥,更是高兴得不得了,眉开眼笑地跟他道谢。   孙向东心里不服,嘀咕道:“高俊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来装点一下门面,咱 们几个‘英俊男士’累死了也拿不到一分钱的小费。”   说着高俊,他和小越两个就嘻嘻哈哈地回来了。他报告说,一溜十几个小吃 摊子,就他们的中国摊子和那边的印度摊子生意最红火,两个摊子都是纳克摆的, 他们遇见老板杰瑞在印度摊子那里,吃得嘴都合不上了。小越手上抱着一个大纸 包,说我们买了一堆印度薄饼回来给大家吃,真好吃。她本来想给解兰和钱立筠 替替手,好让她们俩吃点午饭,但是赵为民催着她和高俊两个赶快回去收拾准备 下午的节目。   从两个月以前开始准备起,他们和纳克的几位印度人就明里暗里地打起了擂 台。双方实力基本上是旗鼓相当:赵为民和印度人尼拉夫是杰瑞手下两员大将, 他们职位相当,尼拉夫资历稍长一点,他早进纳克两年;中国人有五位,印度人 有四个,平时工作是分散在各个不同的小组,但为了这个“风筝节”的筹备,都 分头集中到两个经理的手下;中国饭名扬四海,中国餐馆遍地开花,印度饭没有 那么有名,但是他们也有一些传统食品很受欢迎,象咖喱饭和印度薄饼;至于文 娱节目就不好说了,可预测性比较小,印度歌舞当然是名满天下,但是在纳克工 作的四位印度男士看起来都不象能歌善舞的人材,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太太们如何, 我们这边呢,有高俊和齐云,应该是不会太落人后的。平时在公司里遇见了,聊 起这次“风筝节”的筹备工作,双方都是讳莫如深,不露一点口风,不动声色之 间,剑拔弩张。   现在根据高俊报告的形势看来,他们的小吃摊并没有占多大的上风,那就更 是要看下午的一台节目来见个高低了。赵为民统观全局,坚决不要高俊和小越两 个再插手摊子上的事务,连声地催着他们回去。大家也开始意识到形势的严峻, 高俊跟小越使个眼色,一摆头,小越就跟着他走了。   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春卷已经卖完,八宝粥还剩下个罐底,摊子前面终于没 人了。几个人可算是透了一口气,一人卷一张印度薄饼,一边吃一边从摊子里面 出来,一看不仅是他们的摊子,别的摊子上也没人了,原来是风筝比赛就要开始, 人潮都涌到草坪中央去了。   今天还真是象简妮预计的那样,声势不凡,粗粗地一看,来的人肯定上千。 大中午,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但是这里地势开阔,绿草如茵,凉风习习,空气 干爽清新,一点都不怎么感觉热得难受,反正你看那一片热闹快活的气氛,就知 道人们都在享受着这一刻的好时光。很多人家在草坪上支把大阳伞,在阳伞的阴 影下面铺上毯子,毯子上摆满七七八八的吃食,一家人就围坐上面,融融乐乐, 等着看风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准备这么齐备,而是甩手甩脚,自由自在地到处 闲逛;小孩子最高兴了,跑跑跳跳,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就看见妈妈或是爸爸在 后面辛苦地跟着,手上还拿着一个热狗或是一杯冰激淋,不时地喝斥一声。   李明要回家去接齐云他们,说了一声就走了。赵为民说他守摊子,叫他们三 个去看比赛。钱立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累死了,一会儿风筝放起来,就坐这 儿也一样看得见,干嘛去凑那热闹。孙向东伸长脖子往停车场的方向看,说怎么 小越和高俊还不来呀,再晚了就错过看风筝了。钱立筠说,我们高俊不打紧,主 要是小越不能来晚了。孙向东假装没听见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理她。最近因为 筹备这些事,大家聚在一起的时间很多,孙向东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来对小越的 亲密。小越跟解兰说过,孙向东从来没有背地里明确地向她表白过什么,这点解 兰倒是很能理解,经过和文雯的事,他肯定还是惊弓之鸟,做事一定会比以前小 心谨慎得多。她也问过小越,要是孙向东向她表白呢,她会不会接受?小越低了 头,半天才说,人家条件那么好,真能看上我吗?我连个本科文凭都没有。解兰 放了心,小越这样说,当然表明她心里是愿意的,而且她不傻,明白他们之间的 差距在哪里,难怪最近一段时间刻苦攻读呢,按这个进度下去,明年上肯大是绝 对没有问题的。所以解兰一点都不着急,钱立筠有时候调笑几句,她也不加阻止。 就现在这样其实最好,一切顺其自然,慢慢来,多增进了解,培养感情。反正, 他们有的是! 时间。   钱立筠犯懒不去,孙向东犹犹豫豫的,解兰也更不想去凑热闹了,最后他们 四个人就坐在摊子上歇息。印度薄饼吃完了,解兰从罐底居然还刮出四碗粥来, 刚好一人一碗,那好吃呃,谁都没有用勺,一气就喝了。孙向东还不甘心,又去 刮,结果刮出那种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来,没等别人喝斥,他就扔下勺子,先道 歉了。赵为民出去买了大大的四杯冰激淋回来,才算安抚住民心。   一会儿李明和齐云一大家子人来了。齐云打扮得好漂亮,一身白纱的长裙, 裙裾上缀满银色的亮片;长发在头上盘成一个圆髻,一边插一枝粉红色的绢花; 脸上化着比平时浓一点的妆,眼角眉梢涂着亮亮的银粉,眼波流转之间,风情万 种。小妞妞一身粉红色,短衣短裙,露出雪白滚圆的小胳膊小腿,虽说是小,才 半岁,然而眉眼间宛然又是一个小齐云。   大夥眼都看直了,解兰和钱立筠两个互相看看,都是一脸狼藉,头发被汗濡 得一绺一绺,解兰笑道:“瞧人家齐云,再看咱俩这样子,当丫环都不配。”   齐云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今天辛苦了。”   钱立筠说:“小姐待会儿才辛苦呢,我们当丫环的,辛苦还不是应该的。”   正说笑着,高俊和小越回来了。小越穿一件很合身的旗袍,化着很淡的妆, 因为热,大概又有些紧张,一张脸红红的,泛着青春自然的光泽。齐云一看就说 不行,小越的妆化得太淡了,说着从包里拿出化妆盒,要给她补妆。孙向东不干 了,连忙阻止说,小越年轻,自然美,就淡妆最好了。齐云今天情绪好,想逗逗 他,就娇媚的一转头,伸出兰花指,纤纤玉手一点孙向东说:“怎么?你的意思 是说我不年轻了,所以才要化浓妆?你懂什么?这样的淡妆上台去,你的小越就 成个病西施了。”   大家笑起来,都看孙向东,他闹了个大红脸,不吭声了。小越乖乖地在椅子 上坐下来,让齐云给她化妆。   这时风筝比赛开始了,比预定的十二点半晚了一刻钟。草坪中央围着的人群 慢慢散开来,几十位选手,两人一组,一人拉线圈,一人托着风筝往外面跑,看 看和别人的距离拉开的差不多了,就把风筝往上一抛,拉线圈的人开始放线,顿 时几十只风筝“噌噌噌”地,争先恐后的往天上蹿,地上的人们也齐唰唰地一起 仰头往天上看。不到一分钟,就看见蓝天白云之下,一片五彩缤纷。大部分都是 动物的图案,最大的是一只五彩蝴蝶,在那么高的天上都看得见两条长长的触须 闪着晶光。最长的是一条龙,大概有四五米长,这么长的身子,却十分灵活,在 天上宛转自如地游来游去,仔细看有四条线拉着游龙,地上的两个参赛夥伴一人 手上两个线圈,手舞足蹈地配合得十分默契。最标新立异的是一个太阳系,几个 椭圆形的圈,大圈套小圈地联在一起,金黄色的太阳在中间,九大行星参差错落 地分布在几个椭圆上;地球蓝白色,火星大红色,土星是土黄色,还带一条棕色 的光环,另外几个也是五颜六色的,在太阳光的直射下,夺目耀眼。最逗乐的是 爱神丘比特,光屁股背着两只翅膀,手持一副弓箭,箭头上两颗闪闪发光的红心; 因为体积小,飞起来十分灵动,风筝的主人又成心捣乱,追着几只大的,飞起来 很笨拙的风! 筝到处乱跑,追上了,就用红心箭头亲一下,下面的人就高兴地大 笑鼓掌,吹口哨。   大家看得有趣,都纷纷地评头论足,不知哪个能得大奖。中间看台上坐着的 六个评委,一人几张纸,一支笔,都在很严肃认真地观看,不时地在纸上写写画 画。赵为民说,据说这评奖还挺严格的,分几个方面来评判:原创性、艺术性、 制作难度,等等。风筝放飞了大约半个小时,就开始收线,下面的观众纷纷向自 己最喜欢的风筝围拢过去,草坪上很快聚成一堆一堆的“筝迷”团伙,游龙和太 阳系的队伍最为庞大,爱神的那一堆最热闹。同时台上的工作人员也忙着算分, 评委们在交流观感。大约又折腾了半个小时,主持人来宣布得奖名单,第一个宣 布的是第三名的得主,爱神丘比特,两个小伙子冲出人堆,兴高采烈地往台上跑 去,托着风筝的那个还不忘了逗乐,见到年轻姑娘,就作势要射箭,引起一路的 尖叫声。   第二名得主是太阳系,从太阳系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声,却 迟迟不见有人出来。大家耐心地等着,终于出来了,原来是一位中年男子,推着 轮椅上一小男孩。男孩大概十来岁的样子,上半身完全是个正常的孩子,长得浓 眉大眼,稚态可掬,下半身可能是什么病导致严重的肌肉萎缩,一双腿瘦弱得象 干柴棍,塌拉在轮椅上,毫无生气,看了让人直想掉泪。可是父子两个都神采飞 扬的,没有一点自怨自怜的神态,儿子心急,一边自己转着轮椅的把手──他那 种轮椅是可以自己转着走的,一边催着他父亲,爸爸,快点!他爸爸安慰他说, 别担心,儿子,咱们的奖飞不走的。旁边有人打趣道,就像你的太阳系一样,行 星永远围着太阳转。   第一名是众望所归的游龙。游龙上台也很费了一点事,因为那条龙实在是太 长了,而两位夥伴,一男一女,看起来象一对情侣,完全没有了刚才的配合默契, 一人托着头,一人拽着尾巴,嘻嘻哈哈,跌跌撞撞地跑上台来。   等六位得奖人到齐了,正好六位评委,分头给他们颁奖,奖品是每人一尊奖 座,外加一张支票,第一名五百,第二名三百,第三名一百。然后得奖人挨个说 几句得奖感言,轮椅上的小男孩说得最简洁,也最精彩,他说:“明年,我要做 一个银河系;后年,宇宙。”台下掌声雷动。   接下来是几位贵宾讲话,第一位是肯塔基州州长,主持人说州长这是第一次 光临我们的“风筝节”,州长不到两分钟的发言里数次提到纳克,说纳克到乔治 镇来安家落户是天作之合,看来在这桩婚事里州长是大媒。下一位是乔治镇镇长, 有州长这样位高权重的大媒,这位公婆对新媳妇当然是一片赞誉之声,他说,纳 克不仅为我们带来了经济的繁荣,更为我们展示了多元文化的国际风貌,刚才在 小食摊上,我们就尝到了中国和印度的美食,待会儿还会欣赏到他们精彩的文艺 表演。对婆家这样强势的阵容,作为娘家人的纳克总公司早就严阵以待,一位资 深副总裁头两天就从纽约飞了过来──尼欧要是没有辞职的话肯定也会来的。副 总裁发言说,因为他们的总裁正在欧洲出差,不能亲身前来,他是代表总裁前来 祝贺纳克在乔治镇的开张志喜和“国际风筝节”的举办,也希望纳克和乔治镇这 桩珠联璧合的婚姻能够天长地久。几个人都很知趣,知道这种场面话大家都不爱 多听的,所以都是不长的几句话就完事了。   然后主持人宣布说文艺节目十五分钟以后开始,一群人上台收拾桌椅,要为 表演腾出地方来。这边赵为民他们在高俊的指挥下,一边说笑着一边为上台做准 备。解兰说,原来那个矮胖小老头就是咱们的州长啊,刚才笑呵呵地从我手上买 了一碗八宝粥,也没给钱就边吃边走了,我就想算了,五毛钱的事,人年纪也老 大不小的了,没想到他后面一小伙子跟上来,往钱盒里扔了两枚硬币,我还以为 是他儿子呢,在美国可是难得见到这么孝顺的儿子,所以一下就记住了。高俊说 解兰你是真没见过世面,现在甭管中国美国,哪里找这样的儿子去?──那是州 长的随从,保镖。解兰说我可不是没见过世面吗?在北京住了二十几年,市长换 了多少个啊,从来没见过,除了在电视上──在电视上你不想看他都难,哪天的 新闻联播少得了他呀?   一会儿主持人就在大喇叭里宣布节目开始,几位女士在人丛中穿梭着分发节 目单,总的节目单后面还附了一份赵为民和钱立筠制作的关于中国节目的宣传说 明。那份说明书作得相当精美,可是花了赵为民和钱立筠不少心血。赵为民画了 两副小插图,一副是齐云舞着彩带凌空飞扬的身姿,一副是高俊和齐云两个身着 改良古装,在柳树下相依相偎的倩影。说明文字是钱立筠的手笔,解兰也帮了一 点忙。齐云的民族舞叫“春江花月夜”,光是翻译这个名字就难倒了两个北大清 华的高才生──五个字,五个意象,时间、地点、场景全有了,都够写一篇小小 说的了:春天,江边,夜,月照繁花──你真是不能不为咱们的象形文字骄傲, 还有哪一种文字能有这样的纯净洗炼然而意蕴深邃的呢?最后还是解兰从网上找 到一篇这首长诗的英译,钱立筠参照译本写了个简洁的说明。“夫妻双双把家还” 和“回娘家”就容易多了,“天仙配”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翻成英文也不难 理解。新媳妇回娘家的事嘛,美国人也干的,只是她们不带鸡鸭回去,尤其还是 活的,这个有点骇人听闻,钱立筠就没有提了。   他们的节目在最后,有压轴的意思,所以大家收拾好了以后就在草坪上席地 而坐,欣赏别人的表演。节目五花八门的,有几个小孩上来表演跆拳道,旁边他 们的师傅喊着口令,孩子们身材高低胖瘦不等,动作参差不齐,一个小男孩腰带 松了掉在地上,小脸涨得通红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等他的师傅帮他系好腰带, 表演也就完了。   又有一教芭蕾的年轻女老师带着她的学生上来表演芭蕾,七八个五六岁的女 孩中间夹着一个小男孩,女孩都穿着粉红色的舞裙和舞鞋,天真可爱;小男孩一 条黑色的紧身练功裤,一件白色的紧身背心,一双黑色舞鞋,十分的帅气;老师 和着音乐打着拍子,一、二、三,一、二、三,女孩子们都蹦蹦跳跳地,很认真 地做着一些芭蕾的基本动作。再看那男孩,他哪里是来跳舞的,他简直就是来享 受这无边艳福的:只见他一会儿揪揪前面小女孩的辫子,一会儿又凑到后面的女 孩耳朵边上说几句悄悄话。老师叫着他的名字说,集中精力,他满脸委屈地答应 道,我在尽最大努力嘛;孩子们坐地上,伸直了腿作压腿动作,男孩的两条腿弯 曲象螃蟹爪子,老师拍拍他的头要他伸直了,他高声叫苦道,这太难了!台下观 众一阵哄堂大笑,老师也憋不住了,忍住笑面向台下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耸耸 肩,仿佛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最精彩的节目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据说是当地的一位名画家,上台来 当场作画。他和一助手搬了一块三四尺见方的油画板上来,板上紧绷着一块画布, 放一矮桌上。又有人推一小推车上来,车上放着几十罐颜料。然后画家宣布说这 是他新发明的一种画法,需要观众的积极参与,问哪一位要上来作第一个志愿者。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跑上台来,红着脸扭扭捏捏地不知该干什么,画家叫她到小车 前面去挑三种颜料,他的助手把女孩挑中的颜料一样倒了一点在一只杯子里,然 后叫女孩把杯中的颜料倒在画布上,稠稠的颜料在画布上堆作一团,画家搬起画 板,前后左右地一摇一晃,然后倾斜着展示给台下的观众看,观众鼓掌,高声叫 好,尽管没有谁知道那一片颜色错杂的图案表达的是什么──本来大概就没有想 要表达什么,或者是想表达什么就是什么。女孩开了头,大家才猛醒这新发明的 画法原来是这般的容易,画家又在上面振臂一呼,有谁还愿意玩儿的都上来,顿 时“呼啦啦”地就有十几个人上了台。大部分是孩子,有两三个大人,一上去就 成了帮忙的,帮着给孩子们倒颜料。一帮孩子兴高采烈地排着队往画布上倒颜料, 画家守在一边,倒一杯他就搬起画板来晃一晃,然后接着倒。他一般不加干涉, 任孩子! 们爱倒哪儿倒哪儿,爱怎么倒怎么倒。但有三个孩子好像是一家的,大 的带小的,小的跟大的,全往一个点上倒,他这才出手,稍微指点一下,倒这个 空白处好了。等十几个孩子都玩儿完了,画家已是满头大汗,一脸通红,整个人 浑身上下充满了创作的激情──那块画板看起来不轻,光颜料大概就得有好几磅, 而艺术家我们又知道,多半是比较纤弱的,所以要把画板搬起来晃十好几次,还 真不是轻松的活儿。画家骄傲地将画板举过头顶,最后的两杯颜料还没有完全凝 固,两股颜色蜿蜒而下,为这副画作完成最后的一笔。几滴颜料流下来,掉在他 头上身上,他全然不顾,台下的观众掌声如雷。然后他的助手上来接过画板,小 心翼翼地放回桌子上,画家一个深鞠躬,就跑下台去了──他是太累了,需要好 好休息。他的助手又在台上宣布说,刚才上台来参与作画的孩子们的家长,等节 目完了以后请到后台来,留下孩子的姓名,下个月画家在列克辛顿美术馆开个人 画展,这副画作将是展出的重要作品之一,届时会把孩子们的名字作为参与画作 者列出来。下面又是一片掌声和口哨声。   赵为民他们几个在下面肠子都快笑断了。孙向东说,这简直是江湖牙医嘛。 高俊说,你懂什么?这叫现代艺术,或者后现代艺术,我也不是很分得清楚。李 明说,赵为民你那几把刷子可比他强多了。赵为民说,至少咱这身子骨比他结实 多了,就那块板,晃那么百十来下肯定不成问题,不至于像他那样腿肚子都直打 颤。   解兰快笑岔了气,好不容易缓过来以后,说起她和赵为民那年去华盛顿特区 玩儿,在国家美术馆的现代艺术馆里面,远远地看见一副油画,上面除了一片红 色的颜料以外什么都没有,两人就猜那副画的题目,都猜的是“红色”,走过去 一看,还真给他们猜中了。两人顿时来了兴致,环视左右,偌大一个展厅,挂的 都是那位画家的作品,还全都是一个风格的,原来是那位画家的个人展。他们就 一个一个地猜将过去,“红色和蓝色”、“三原色”、“黄色里的红圈”、“红 色里的黄圈”、 “金三角在银四方形里”、“银三角在金四方形里”,还有一 副是无数种颜色杂乱无章地混在一张画布上,他们猜的是“混合色”──所有这 些他们十之八九都猜对了。但是最后有一副让他们俩傻了眼:雪白的画布上,什 么都没有,一片空白。他们俩猜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猜对。   说到这里,解兰卖个关子不说了,要大家猜那副画究竟是什么题目。   “白色”,钱立筠抢答道。   “不对”,赵为民说,“已经有一副叫‘白色’的了,看得出来画布上白色 的颜料。”   “空白”,“虚无”,“什么都没有”,“任何颜色”,“真空”,“空 气”,“任何东西都有可能”,“绝望”,“世界末日”,“时间的终点”, “人生”,“生活的真相”,大家十分踊跃,且才思如泉涌,一气就甩出十几个, 但是一个一个都被赵为民和解兰否定了。   钱立筠急得掐解兰的胳膊要她说,她不是不说,她是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了。 赵为民赶紧来解围,说不难为大家了,那副作品的题目叫着──“无题”。   这下子轰地一声,所有人全都大笑起来。钱立筠笑得眼镜掉在地上了,她眯 缝着眼在草地上乱摸一气,最后还是高俊帮老婆找到了。小越肚子笑疼了,直嚷 嚷说,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上不了台了。   正没个开交,高俊大叫一声,哎呀,老印他们已经上台了,下面就是咱们的 了,齐云,小越,快,咱们得赶紧去后台了。大家也吓得一个激棱,赶紧爬起来, 李明和孙向东各自抱着齐云和小越的衣包,齐云父母牵一个抱一个地带着孩子, 一群人簇拥着他们三个往后台奔去。   印度人的节目是一群孩子的歌舞表演。他们正在纳闷,什么时候那几位印度 同事搞出这许多孩子来,就看一位胖胖的,身着五彩斑斓的印度纱丽的女人款款 走到台前,介绍说我们是列克辛顿的印度舞蹈学校,受纳克之邀前来为“风筝节” 助兴,然后冲着台下一个四人小乐队点点头,“铛”地一声,乐声响起,女人悠 悠地唱了起来,台上的孩子们闻歌起舞,细腰扭得跟灵蛇一般。   高俊他们顿时傻了眼,怎么会从来没想到过去请人呢?列克辛顿有印度人办 的舞蹈学校,肯定也会有中国人开的舞蹈学校。人家这种专门的团体,还自带乐 队──且不管是他们自己的乐队还是临时的搭档吧──都是他们这些土法上马没 法比的呀。他们所有的节目都是自己凑的,音乐全是录在磁带上,齐云“春江花 月夜”的背景音乐还是当年从国内带来的。虽说高俊事先试过了,这次他们的音 响设备还真不错,但怎么也不能跟人家的乐队比呀。   还是赵为民沉得住气,跟高俊、齐云、小越仨人打气说:“千万别泄气,咱 们这是原创,自力更生,他们请人算什么──还没比就先输了。”几句话说到点 子上,大家一下子豁然开朗,高俊仨人更是卯足了劲,等不及地要上台一显身手。   印度歌舞完了,台下一阵掌声,慢慢由高渐低地平息下来,轮到该小越上场 了。解兰一直拉着小越的手,手心里有点汗津津的,也不知道是她们俩谁在出汗。 赵为民想上前去抚慰鼓励一下小越,不想被高俊抢了个先。他两手抚着小越的肩, 眼睛凝视着她,抿着嘴坚定地点了点头。作为总导演的高俊,为了训练小越的报 幕,可是没少呕心沥血,从英语的发音,说话的表情,到怎么走台步,真都是手 把着手地教啊。小越也争气,她本身资质就不错,又刻苦用功,虚心学习,昨天 晚上在李明家里彩排,演给大家看,象模像样的,满是那么一回事。现在小越回 视着高俊的目光,有点紧张然而很镇静地点头。赵为民笑着说:“高导,放心吧, 我们小越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栽培的。”大家笑起来,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小越姗姗地走到台前,摇曳生姿。她一米六八的身高,苗条匀亭,一条银灰 色闪缎旗袍裹在身上,纤腰丰臀,玲珑有致;眉眼嘴鼻,无一处不精巧细致,恰 到好处地安放在一张圆润的鹅蛋脸上;本来她的眉眼是东方人的那种浅浅淡淡的 妩媚,近看是温柔亲切,远看便有点轻浅模糊,现在齐云给她补了浓妆,着重在 眼睛,涂了一层亮灰色的眼影,使她的眼睛看起来有一种深幽幽的感觉。──这 些都是孙向东的观感,他嫌在后台只能看见小越的背影,不过瘾,顾不得钱立筠 的开心打趣,一个人跑到台前来。他也承认齐云是对的,台上的小越光彩照人, 但是私心里他还是更喜欢她在台下脂粉不施的模样,尤其是眼睛,那双眼睛一向 让他觉得很容易接近了解的,现在突然变得远了,他心里莫明其妙地就有一种对 什么都没有把握的恐惧。   第一个节目是齐云的“春江花月夜”,小越把说明书上关于这首古诗的译介 背了一遍,背得很流畅,虽然听得出来发音不是很标准,带着一点迟迟疑疑的口 音,而且她有些紧张害羞,举止生涩,但是整个的仪态却出人意表地给人一种说 不出的别有风致的韵味。等小越快要讲解完了,背景音乐悠悠地响起,齐云缓缓 地飘了出来,小越慢慢地退了下去。   这支舞大致上是按诗的意境,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描写春江月夜的景色: 开阔的江面,春潮浩渺,江海相连,海上明月从涟涟不断的波涛中冉冉升起;朗 朗明月,光华笼罩大地,江流宛转,环绕着芳草萋萋的平野;月照繁花,雾笼白 沙,一片如梦如幻;而高天上一轮明月,孤清高洁,飘逸出尘,浑然不解人世间 的离合悲欢。齐云的白纱舞裙飘逸委地,她踮着脚尖,莲步生花,舞姿轻柔徐缓, 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朗,仿佛一个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子,偶然降落凡尘,被这春江 月夜的美景所迷,情不自禁,翩翩起舞。突然乐声低低地一转,由先前的欢快流 畅一变而为阻涩凝滞,白衣仙子身子微微一颤,蛾眉紧蹙,茫然四顾,扬头望天, 双臂高举,满腹的惊惧和疑问,在急速的旋转中倾泄而出:我是谁?这是仙境还 是凡尘?究竟是谁最先见到明月?这轮皎月又是从何时开始照耀着人们?白衣女 衣袂翻飞,上下求索,忽尔一个腾越,秀颈高扬,好像在诘问上苍;忽地又宛转 低头,长袖委地,身子如波似浪地微微起伏,仿佛陷入梦境。乐声渐渐地变得伤 感忧郁,不胜低回,女人轻舒云袖,缓缓地抬起身子,迷离的双眼四顾一望,大 梦初醒:哦,原来不是仙境,还是凡间,而凡间充满着离愁别恨。这明月,照见 过多少! 思妇彻夜不眠的徘徊;这江水,又送走过多少满载离人的扁舟。最后在 如泣如诉,如梦如幻的乐声中,女人长袖轻舞,双臂抱肩,飘飘摇摇,不胜娇柔 之态,缓缓地伏地不起,沉入春闺绮梦──只有在梦里,才能追逐月华,和久别 的离人短暂相逢。   乐声由高而低,渐行渐远,慢慢消弭于无声。天地间一片静寂如夜,然后, 轻轻地,几声零落的掌声,迟疑地响起,突然之间,排山倒海似的,掌声和呼哨 声轰然而起,齐云好梦被惊醒,抬头起身,翩翩行了个屈膝礼,飘然而下。   第二个节目是高俊和齐云的“夫妻双双把家还”,小越先把“天仙配”的故 事梗概介绍了一番,然后董永和七仙女携手而出。高俊穿一条黑色的半长喇叭裤, 上身一件白色的真丝短袖衬衫,腰间一条黑色宽腰带。他当初试穿起来,大夥一 致认为不象劳动人民,而象一个尚武的地主家少爷,或是地主家少爷的贴身保镖。 但是解兰说她已经费了好大的劲才搞到这身行头,要是不合适她就不管了,大家 也就不再吱声了。齐云还是那身舞裙,只在上面罩了一件粉红色的小马甲,和她 头上的绢花一个颜色。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高俊的起头气势不凡,他的受过 专门训练的标准的男高音,在这开阔的场地,设备简陋的音响效果下,仍是高亢 嘹亮,穿云裂石。相比之下,齐云的音色比较弱,但她科班出身,发音吐气、情 绪变换、表情手势,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把个七仙女的柔媚婉转、脉脉温情,抒 发得淋漓尽致。一曲终罢,又是个满堂彩。   最后是齐云和小妞妞的“小媳妇回娘家”。这支歌是邓丽君的老歌,大陆开 放以后,港台歌曲潮水般地涌了进来,朱明瑛在八几年的一次春节联欢晚会上载 歌载舞地把这支老歌重新演绎了一回,从此这个小媳妇便红透了大江南北。   风吹着杨柳唰啦啦啦啦啦啦啦   小河里流水哗啦啦啦啦啦啦啦   谁家的媳妇,她走呀走得忙呀   原来她要回娘家   身穿大红袄,头戴一只花   胭脂和香粉她的脸上擦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   咿呀咿得儿哟   一片乌云来,一阵风儿刮   眼看着天边就要把雨下   躲又没处躲,藏又没处藏   豆大的雨点往我身上打呀   咿呀咿得儿哟   淋湿了大红袄,吹落了一只花   胭脂和香粉变成红泥巴   飞走了那只鸡,跑了那只鸭   吓坏了背上的胖娃娃呀   咿呀咿得儿哟   哎呀,我怎么去见我的妈?   解兰搞到了朱明瑛的原声磁带,所以齐云不用真唱。不过她也真是没法唱了, 单看她那一身的披挂,就让人替她辛苦得慌:背上背着小妞妞,两边胳肢窝里夹 着两只生禽,左边一只绒布和棉线做的毛绒绒的大火鸡,右边一只橡皮的大玩具 鸭子,鸭子个头不小,却是一只小雏鸭仔,嫩黄色的身子,鲜红的鸭嘴。她下面 一条大红的灯笼裤,上面一件白色的丝绸衬衫,外面套着七仙女的粉红小马甲─ ─大红袄没有,就有也没法穿,这大夏天的,还不出人命啊。小妞妞也是一身粉 红,耳朵上紧紧密密地戴着一双粉色的护耳,在妈妈背上笑嘻嘻地咧着嘴乐呢。 她随妈妈,天生是个演员胚子,平时这时候是该睡午觉的时间,但知道今天有状 况,便格外地合作,早上晚起了一个多小时,刚才外婆喂她喝奶,喝完奶以后打 嗝,都十分的顺利,现在该上台了,她便进入了最佳状态。   随着朱明瑛甜甜媚媚地唱起来,齐云一步一摇地走了出来。她先扭着秧歌似 的步子,兜场转了一圈,胭脂香粉涂得红喷喷的脸上笑得开了一朵花;然后突然 一愣,支起耳朵,四下里一望,眼睛一亮,原来是水声;她奔过去,两只柔若无 骨的手臂象柳枝一般拂过来,摆过去,一条清清亮亮的小河就在眼前;小媳妇这 样兴奋,并非是想喝水,她是要对水理妆。只见她蹲下身子,放下胳肢窝下面夹 着的鸡和鸭,附身向下,拿腔作势地拍拍脸,看看脸上的脂粉是否依然明艳;又 用手蘸了蘸水,将几绺散乱的发丝抿回头上;最后还翘着兰花指托一托头上的绢 花,左边一下,右边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眉开眼笑,得意洋洋,显然是很满意 自己的花容月貌。她站起来,慢慢地收敛了笑容,手搭凉篷,四处张望;一会儿 又两手抱肩,身子杨柳拂风一般摇摇摆摆。哦,风雨来了,小媳妇慌慌张张,手 忙脚乱地在台上乱蹿,鸡鸭也忘了,只顾得背上的孩子,她扭头把小妞妞背兜上 的小帽子给她罩上,小妞妞以为妈妈在逗她玩儿呢,高兴得两条小胖腿直踢哒; 然后雨点打下来了,小媳妇东躲西藏,徒劳地两支手臂在头上乱舞,一不小心把 绢花打了下来;到这时候了她还没忘了显美,又奔回小河边,对着河水摸一把脸, 这一摸却在! 红朴朴的脸上摸出白白的几条指印来。小媳妇一脸狼藉,沮丧地一 屁股坐下来,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哎呀,我怎么去见我的妈?”   朱明瑛的金嗓子还没收尾,台下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呼哨声和轰笑声,夹 杂着许多人的惊疑和询问,“那个小小孩难道是真的?”,“怎么不是真的?还 会笑会动呢。”,“假的也有会笑会动的。”好像是为了解开观众的疑惑,齐云 在台上把小妞妞的背兜解下来,把她抱在胸前,把着她的手向台下挥手致意,顿 时刚刚平息下去的掌声又轰然响起。小妞妞毫不怯场,笑得天真烂漫──妈妈还 从来没有和她玩儿得这样疯过呢。   一台节目终于收场,齐云下得台来,一头一脸的汗,人却是神采飞扬的。齐 云她妈赶紧把小妞妞接过去,解兰送上几张纸巾,好让她把头脸弄干净,高俊冲 齐云树起了大姆指,赵为民也挤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深情地说:“齐云,人 民感谢你。”   这一通忙活,好不容易把齐云安顿好,大家互相一看,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当中没有谁不是一头一脸的大汗。高俊一屁股坐地上说,我可得歇会儿了。 赵为民说,歇会儿,大家都辛苦了,都歇会儿。   还没等他坐下去呢,解兰就一把将他拽住,一声断喝,快起来,看谁来了。 众人扭头一看,不得了,原来是首长们亲自到后台来慰问了。穿着尼裙,露着两 条粗毛长腿的杰瑞领着刚才代表纳克发言的资深副总裁一行人钻进后台来了。杰 瑞向他一一作了介绍,大概除了赵为民,别的人他以前都不认识。他态度和蔼可 亲,一一地握手,连声说“好”,“谢谢”,但是看得出来他真正的兴趣是在齐 云母女身上。他凑近齐云的脸,仔细看了看,问道:“刚才,你脸上那白色的印 子,是怎么弄的?”   齐云腼腆地笑了,摊开手掌,说:“手上涂了牙膏。”   副总裁大笑起来,说:“非常聪明,非常聪明。这都是谁的好主意?”   赵为民指着高俊说:“高俊是我们的总导演,这次的节目都是他一手策划 的。” 副总裁再一次握着高俊的手,赞许地说:“好,好,非常有才干的年轻 人。”   高俊大方地说:“这是我们团队合作的结果。”   副总裁点头说:“是,是,团队精神最重要了。”   然后他话风一转,问,刚才那个小女娃呢?她可是真可爱呀。这时候杰瑞的 俩儿子已经围着小妞妞玩儿半天了。小男孩大约就两岁多,刚刚脱离婴儿时代不 久,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比他小的,便十分得意,一直就指着妞妞不停地叫, “Baby,Baby”。大男孩提姆现在心情很好,伸出一根指头逗妞妞,妞妞的小胖 手一蹦一蹦地想去够他的指头,够了几次没够着,提姆就凑近一点让她一把抓住 了。李明的老大一直象个护花使者似地站在妞妞身边,先看提姆逗她,他不乐意, 嘀咕了好几声“别碰她”;见妞妞抓住提姆的手指头了,又赶忙警告他,小心, 她会咬人的。正说着,提姆的手指头就已经到妞妞的嘴边了,他吓得大叫一声, 将手抽了回来;妞妞到嘴的美味一下子飞跑了,受不了打击,瘪瘪嘴就要开哭。 这时副总裁的一张笑脸凑了上来,他还真是有孩子缘,不知道为什么,妞妞没哭 出来,稍微变换了一下嘴形,又乐了,把个老头高兴得,得意洋洋地对大家说, 我的孙子也是这么大点,最喜欢我了,每次都是见我就笑。   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这次的“国际风筝节”,完全可以说是一次团结的大 会,胜利的大会,而对赵为民他们这个中国人圈子来说,更是圆满成功。   第十三章   过完周末,星期一一上班赵为民就去杰瑞的办公室,把他星期天在家整理出 来的这次活动的收支明细表拿给老板过目。具体的花销和收入都好说,一笔一笔,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赵为民要给他解释清楚的是,他的关于给李明三百块钱的 奖金的提议。别人都是纳克的职员,就算是给公司加班干活好了,但是李明一家 出力最多,而且除了李明,他太太和岳父岳母,都是纯粹作贡献,得有什么表示 才说得过去。杰瑞大笔一挥就签了字,说完全应该;然后又问,那你的妹妹呢, 她也不是纳克的人,也应该奖励才对。赵为民摆摆手说,小越就算了,我的妹妹, 还不是半个纳克的人啊。杰瑞想了想,提笔把三百改成五百,说多加二百,你请 大家出去吃顿饭。   钱的事说好了,然后杰瑞把赵为民好一通鼓励夸赞。小吃摊就不用说了,提 姆一气吃了三个春卷,把他和他太太的那份都吃了,还要,再回去买就已经没有 了。他进一步指示说,等明年的“风筝节”,他们的规模还应该加倍。至于说到 文艺表演嘛,杰瑞站起身来去把门关上,然后和赵为民掏心掏肺地说,这话也就 在你我之间说说,尼拉夫他们的印度歌舞也不错,但他们是花钱请人来表演的, 比起你们一切自力更生来,高下立判;而且在我看来,你们的水准一点不比专业 的差,尤其是齐云和小妞妞,简直是神来之笔。赵为民也就不客气地把他们这次 全民动员,齐心协力地为公司鞠躬尽瘁的事迹大肆渲染了一番,有些细节还进行 了量上的增减和质上的升华,比如他说星期五晚上他们全体在李明家里包春卷一 直干到十二点才完工,而实际上不到十点就都包好了;他还说李明的太太齐云当 年在中国是小有名气的舞蹈演员,轻易不出场的,要出一次场就得出场费多少多 少,但是这次为了公司的大局,一肩多挑,连服装都是她自己做的。把个杰瑞感 动得立马就要提笔再改那张报销单上的数字,被赵为民阻止了,他说,这不是钱 的问题。   到周末他们又聚在李明家里,赵为民把三百块钱的支票双手捧着送到齐云她 妈妈手上,老头老太太一边喜笑颜开,一边就算开了账了。齐云他爸说:“三百 美元,换成人民币就是两千四,我们就包了几个春卷,太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 了。”   赵为民说:“不光是春卷,还有齐云的节目呢。”   她妈叫道:“那就更不得了啦。那年齐云的‘春江花月夜’在省里得了大奖, 一分钱的奖金都没有,就拿回来十几块钱的伙食补助和一床毛巾被,还有一个据 说是最高级的暖水瓶,可是还没到家,半道在火车上瓶胆就碎了。”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赵为民更是乐不可支地把那天他怎么跟杰瑞吹牛的情形 说出来,一夥人笑得七仰八翻的。然后几部车开到列克辛顿最好的一家叫“新奥 尔良”的海鲜馆,十个人,二百块钱,一顿海鲜自助餐吃得心满意足。   总导演高俊出足了风头。这次“风筝节”的盛况,列克辛顿电视台有全程录 相,在后来几天的新闻里,翻来复去地播放了好几遍。第二天的新闻里,还有记 者采访高俊和齐云的节目。齐云英文不太好,又害羞,只会对着镜头笑;高俊可 不怯场,而且越是这种大场面,他越放得开,神采飞扬,侃侃而谈,从中国古代 的神话故事,讲到二十一世纪中国的崛起,涵盖面非常之广。又过了两天,《列 克辛顿每日新闻》报第一版刊登了一篇大幅采访文章,题目叫“伟大的和解”, 还附了一张高俊和齐云情意绵绵把家还的照片。文章由这次“风筝节”上两个中 国的节目说开去,大为赞赏中国文化里的宽恕情怀,因为在“天仙配”的故事里, 蛮横无理的玉帝活活拆散一对恩爱小夫妻,可是一转眼,七仙女就背着小女儿回 天庭去探望王母娘娘了。这其间的原由,文章的作者不清楚,所以就没提,他只 是得出个结论说,“伟大的和解”就这样在仙凡之间达成了。文章进而放眼国际 局势,说看当今世界,烽烟迭起,战乱频繁,要是我们大家都能象中国人那样, 胸怀宽恕,求同存异,那世界和平指日可待。   不知道是谁拿到那份报纸,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个人传看,差点没把人给笑得 背过气去。大家都问高俊,原来你就是这么跟那位记者胡吹的呀,也有点太天马 行空了吧。高俊满脸无可奈何地说:“我哪儿跟他这么说的呀,这也有点太离谱 了。没办法,老美就是心地单纯,联想丰富,两个节目又是一个跟一个,齐云连 服装都没全换,人家还以为是在演电视连续剧呢。”   赵为民说:“我看这文章还真是写得不错,就是一些细节有出入,无伤大雅, 关键主题是积极的,进步的就行了──咱们这回可算是狠狠地弘扬了中国文化一 把。”   这次的活动,齐云功劳最著,她最后的收获也最丰,而且是完全没有想到的, 真正的意外的惊喜。她的“春江花月夜”当时就赢得满堂彩,又在列克辛顿的电 视台里面播放了好几遍,影响广泛。过了没多久,列克辛顿市的社区活动中心就 打电话来找她,问她有没有兴趣在他们活动中心开一堂“中国舞蹈课”。这儿的 学校下午三点钟放学,各个社区活动中心都开设了一些文体方面的才艺课,接纳 放学后的孩子们学点课外的东西。齐云正在修她那文秘专业的课,搞得焦头烂额 的,一听有这个机会,当然高兴地满口答应了。刚开始她还没把这事看得太认真, 因为人家跟她说的,等招生的通告发出去,看看来报名的人有多少,至少要招满 四个学生才能开一堂课。结果没想到报名的家长如此踊跃,两三天工夫就有二十 来个,这全赖媒体的威力,她的曼妙舞姿在电视报纸上一宣传,比什么广告都管 用。活动中心最后决定开三堂课,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下午,三点半到四点 半,每天一个小时。齐云的收入呢,根据学生人数来定,每个月大约能有四、五 百块钱的进项。她简直都不敢相信有这种好事找到自己头上来,一星期工作三四 个小时,每月就有几百块钱的收入,而且那是什么工作呀?那是她最喜欢做而且 又最在行! 的事情呀!这真是应了那句古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朝思暮想地要出去工作,摆脱家庭妇女的地位,所以才那么辛苦地读书,可是 读起来那痛苦劲,她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得下来。现在不用去读学位,靠她的本 行就能有这样体面的工作,她都快高兴疯了。话一传出去,大家都为她高兴,李 明更是难得地大方了一回,去舞蹈用品商店给齐云买了一套上百块钱的正宗的练 功服。   这一阵钱立筠心情也很舒畅。她和高俊之间,唯一的矛盾就在于她争强好胜, 一心要在事业上有所作为;而高俊不求上进,在她看来还不务正业。这次“风筝 节”完了以后,她的想法改变了很多。高俊这德性,那是血液里带来的,你想要 他脱胎换骨,怎么可能嘛?要说他也不算太糟糕的了,来美国五、六年时间,硕 士拿到了,工作找到了,本职工作干得也还不错,就这么按步就班地做下去,大 概一辈子都不愁没有饭碗,多少人都这样过来的,不也挺好的吗?至于说到他的 那些业务爱好,除了耽误时间以外,也还没有什么大错。细想一想,高俊要不是 那么五花八门地什么都爱玩,什么都玩儿得好,他的气质风度就全变了,那他还 是他吗?高俊以前的名声还只是在中国人的圈子里,这次“风筝节”上露了一小 手以后,他多才多艺的口碑在公司里迅速流传开来。有一位和杰瑞平级的总经理 来找他,说是听说他桥牌打得也很不错,问他愿不愿意加入他们的“桥牌俱乐 部”。他们以前所谓的“俱乐部”,就是几个兴趣爱好相同的牌友,每个星期两 个晚上聚在一起切磋牌艺,联络感情。这次搬家来肯塔基,“俱乐部”被拆散, 那位总经理十分地寂寞,决心重组一拨人,所以找到高俊名下。他先还不放心, 不知道高俊究! 竟有几分实力,试探性地请他来玩了两局,两局一完就正式邀他 加盟。高俊当然是很乐意了,但还不敢贸然答应,回来跟钱立筠一说,钱立筠马 上说,当然去了,这还有什么好推辞的。高俊纯是为了玩,别的方面没什么心眼, 钱立筠可是不一样,她的眼光是高俊没法比的。她想的是,高俊心思不在工作上, 干活不卖力,若要想在事业上有所作为,只能另辟蹊径,比如和上上下下搞好关 系,对日后的发展一定不无助益。现在一个级别比他高了好几级的总经理来找他, 另外几位牌友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不是天赐良机吗?而且和这些人混在一 起,耳濡目染,说不定还能激发出点他的上进心呢。这些话她没有跟高俊提起, 怕他反感,她也慢慢地学会了好多事情都只能顺其自然,勉强不来的。但是有一 天中午和解兰在一起吃午饭,她忍不住跟解兰说起来。   她说:“现在好多事情我也想通了,一人一个脾气,这么大的人了,你要让 他换个样,哪儿那么容易呀?像你们家赵为民事业心这么强的人,你想要他歇下 来还不容易呢,是不是?”   解兰说:“本来就是这个道理。不要说人了,就连动物都是各有性格。那天 我看咱们公司外面那个大马场,里面上百匹的马,你仔细看就是那样。有几匹特 别不安分,东奔西颠的,跑得大老远,低头吃一会儿草,又换个地,一直就没停 过。有一些又特别不爱动,半天就没挪一下窝,身边的一圈草吃完了,才有的没 有的走两步,又扎下来了。可是你也没看见说那匹马特别瘦,都吃得膘肥体壮 的。”   两个人都笑起来,钱立筠又说:“是,这一阵我也想开了,我们都好久没有 吵架了。你还别说,我这不一天到晚地跟他唠叨了,他自己倒是变了好多,比以 前勤奋多了。好几次一个人晚上跑到肯大图书馆去查资料,回来还跟我说,肯大 挺不错的,没准儿哪天他想再去拿个学位也说不好。”   解兰随口应道:“是吗?那多好啊。”说着说着脸色就有点发白,看起来很 不舒服的样子。   解兰这一阵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吃药,还定期去看大夫,这些钱立筠都是知 道的。她关切地问:“怎么?又恶心啦?要不要紧?要不请半天假回家休息休 息。”   解兰点点头说:“是,我回家呆会儿。你不要跟为民说,我这毛病也不是一 天两天的事,回去躺会儿就好了。”   她开车回家,一路上就止不住地浑身发抖,差点方向盘都把不稳了,好在十 来分钟的路,路上又没什么人,总算顺顺当当地开回家了。   一进门,她直奔小越的房间,也没敲门就冲了进去。小越正坐在她的书桌前 面,面前摊开着托福的书,眼睛却盯着窗外愣神呢。一见解兰突然闯进来,吓了 一跳,而且莫名其妙地脸就红了。   解兰劈头就问:“小越,你这几次晚上在肯大,都是去见谁了?不会是高俊 吧?”   小越一张俏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胸口起伏不定,出气越来越粗,却是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解兰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她说一句: “小越,你怎么会这么不懂事呀?”,就噎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然后眼泪不 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从“风筝节”完了以后,小越学习越发地刻苦了,经常一个人背着书包,带 个三明治,搭公车去肯塔基大学念书。她说家里虽然很清静,但气氛不对,她一 个人在家,一会儿吃点零食,一会儿看看电视,总是静不下心来。这点解兰是百 分之百地理解,当年上大学的时候,白天宿舍里安静得一点声都没有,可是谁也 不愿意在宿舍看书,一大早就爬起来去图书馆占座儿,除了上课,一天的时间都 耗在图书馆里。有时候没占上座位,宁可背着书包四处打游击,也不肯回宿舍, 就是这个道理 ──气氛不对。而且小越明年就要进肯大,现在去熟悉熟悉环境, 见见世面,认识一些人,有益无害,所以解兰对她去肯大用功这件事,大力支持。 小越大部分时间都是不到五点就回来,帮着解兰做晚饭,吃完饭收拾好又接着读 书。只有几次她打电话回来说,她正作题作在兴头上,想抓紧时间把那套题作完, 晚上不回家吃饭了,她带了一些零嘴可以充饥,到时坐最后一班车回来,九点半 到家。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解兰除了嘱咐她一切当心以外,一点没往心里去。有 两次赵为民回来得早,小越还没到家,问起来,知道是在肯大念书,他便笑笑说, 只怕是跟孙向东约会去了吧。原来孙向东最近在肯大修了一门电脑编程的课,一 星期有! 两个晚上去上课。解兰仔细一想,小越最近是好像有点异样,有时一个 人坐着发呆,还动不动就脸红,可不是女孩子堕入情网的样子吗?要真是和孙向 东好了,多大一桩喜事呀!赵为民说,别看孙向东年轻,挺上进的,说是先去修 两门课试试,要合适的话再去拿个博士。解兰对他拿不拿博士的不在意,只要他 们两个真心实意地相爱,她就放心了。两口子说着,越说越上路,赵为民感激地 对解兰说,小越的事,都辛苦你啦,等她有了个着落,你也轻松点,好好养养身 体。   这也就是上星期的事,今天早上解兰在公司碰上孙向东,两人说了几句话, 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先是孙向东问一声:“小越最近怎么样啊?她的托福什么时 候考?”   解兰也没多想,笑着跟他打回去:“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她这一个多月 隔三插五地跑到肯大去用功,可是托福一点没有长进,都怎么搞得?”   孙向东也是性子粗疏的人,没太听出来解兰话里的调侃,他高兴地问:“小 越也去肯大呀?她都什么时候去,我怎么没见到过她?她都在哪儿?图书馆吗? 你告诉她我明天晚上去图书馆找她。”   解兰愣了,看孙向东一点不象开玩笑的样子,那么,小越和他压根没那回事 儿啦?她含含混混地把孙向东敷衍过去,一上午就在想,难道还有别人?要是和 孙向东的话,赵为民和解兰都很放心,两人说好了不去过问他们,一切顺其自然; 但是假如是小越在肯大认识了别的什么人,她就得过问了。她怎么也没有往高俊 身上想过,谁会想得到高俊嘛?这个天杀的!   解兰越想越难过,加上自己身体本来就不舒服,心里一直就有事,已经憋了 很久了,借着这个势头,一气哭了出来。小越吓坏了,她还从来没看见解兰哭过, 而且不是一般的哭,简直就是哭得肝肠寸断。小越也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姐,姐,你别难过,我错了嘛。我知道我错了,我再也不见他了,好吗?”说 着说着容易,一想真要是这辈子再也不见那个人的面了,这可怎么活人啊?心里 一痛,也顾不上解兰,自己在旁边伤心大哭起来。   姐妹俩这一场哭,好像要把这一生的痛苦委屈都哭出来才了事。也不知道过 了多久,解兰先镇静下来,看小越还没完,她起来去浴室绞了两条毛巾,自己用 一条,另一条塞到小越手上。温湿的的毛巾敷在脸上,感觉舒服多了,情绪也慢 慢平静下来,解兰在心里告诫自己说,一定要冷静,不能生气,不能发火,先把 事情搞清楚再说。   小越也止了哭,用毛巾把脸擦干净了,低着头不敢看解兰,一副可怜巴巴受 审的样子。解兰心软了,尽量地把语气放得和缓,且用词委婉。   “你们,你们这样有多长时间了?”   “一个多月吧,就是从‘风筝节’完了开始的。”   “那,他都怎么跟你说的?”   “他,他说他喜欢我,还说爱我。”   “还有呢?他说他爱你,那打算把你怎么办呢?他总该有个说法吧?”   “他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是喜欢我,说我让他想起他初恋的那个女 孩,所以情不自禁,想和我在一起。他还说钱立筠很厉害,他很怕她,不敢跟她 提;而且这些年都是钱立筠在支撑家里,供他念学位,他实在不忍心伤害她。”   解兰听着,心里替钱立筠那抱屈呃,真他妈一白眼狼,良心都被狗吃了。她 真是想骂人,忍了半天忍住了,还是先把最要紧的问题问清楚再说吧。   “那你们,你们究竟到什么程度了?”她字斟句酌地问道。   其实她要问的问题很简单,表达方式也有好几种,“你们上过床了吗?”, “一起睡过觉了吗?”,“发生过性关系了吗?”,可解兰毕竟是个良家妇女, 又是读书人出身,尽管结婚好多年了,还是很难这么问得出口,于是就采用了一 种比较学究气的,书面语言的问法。   小越也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不好回答,低着头不吭声。   解兰换个说法又问:“你们有过肌肤之亲了吗?”   这种问法比较文雅,但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她马上就意识到了。因为小越 点了点头,表明他们是有过肌肤之亲的,可是拉手是肌肤之亲,亲吻也是肌肤之 亲呀,这还是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呀。   解兰简直气坏了,什么都顾不得了,冲口而出:“我是问你那个乌龟王八蛋 把你搞上手了没有?”   她这一下来势凶猛,又把小越吓哭了。她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解兰, 忙不迭地点头。解兰心里一沉,虽说早在意料之中,可还是怀着一丝丝儿的侥幸 心理,也许情形还没有那么糟糕呢,可是那点希望又迅速地破灭了。   “你们,一共有过几次?”   “三次,不,四次吧?”   “都是在哪儿?”   “他的车里。”小越受不了了,泣不成声地说:“姐,都是我不好,你就别 问了,好吗?我以后再也不了。”   解兰要问的话还有很多,而且最关键的事情还没搞清楚呢。可是面对着小越 乞怜的泪眼,她再也问不下去了。镇定下心神来想一想,这事无论如何错在高俊, 小越年少无知,是受害者,应该安抚为主;但是又不能让她抱有任何的幻想,要 让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目前的处境和她的选择。   解兰清一清嗓子,语气和缓地开口说道:   “小越,你来这儿快半年了,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重话,是不是?今天 我也不会骂你,但是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听好了,因为等我说完了你得给 我一个答复,这牵涉到你以后的前程问题。   “你和高俊的事,不管怎么发生的,也不管谁对谁错,一切到此为止──你 和他,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的将来。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太了解他这个人,太了解 他和钱立筠的历史。高俊是什么样的一种男人,我给你打个比方说,你就明白了。 我上大学时候的一个室友是个四川人,那女孩文章写得很好,在校刊上发表过好 几篇小说散文。我们问她写作的诀窍,她有一次说,她初中的语文老师对她影响 很大,那位老师经常说的是,写作文最怕的就是‘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 这句话用四川话说是押韵的。我现在想跟你说的是,作人和写文章是一个道理, 一个女人最怕遇到的也就是这种‘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的男人,而高俊百 分之百地就是这种人。他做什么事情都是兴之所至,不会有任何通前彻后的考虑 的。他怎么做事是他的自由,我没有丝毫的兴趣去管他,问题是你要把你一生的 幸福搭进去吗?   “再来说钱立筠。钱立筠是很厉害,他们两个的性格差得很大,也许在许多 人看来他们很不般配。但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都非常了解,在那样的情形 下还能走到一起,作了夫妻,而且这么多年,那就说明他们的婚姻有相当的基础, 不是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动摇根基的。就算是他们的婚姻不好,高俊不快乐,那也 要等他光明正大地离了婚再来找你。我敢跟你打赌,高俊绝对没有本事敢和钱立 筠离婚,他们有一天要是离婚了,肯定是钱立筠休高俊,而不是相反。   “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但是你得听我的话,那就是和高俊一刀两断,不能再 有任何来往。你可以说我不是你妈,无权干涉你的私事。一般情况下这是对的, 但是很不幸现在的情形不一样,我绝对有权管你,因为是我把你办来的,我是你 的监护人。我把你办来是因为你是为民疼爱的小妹妹,我们是想要你有个好前途, 而且我也充分地相信你在这儿奋斗几年会有一个好前途。但是假如你就是想虚掷 前程,拿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抛洒着玩,那你最好还是回到你爸妈身边去玩,让他 们来管你,我负不起这个责任。这些话也许说得重了,但是天地良心,我真得都 是为你好。你好好想想,做得到做不到,然后我们再来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解兰一口气说完,嗓子都有点哑了。小越抽抽噎噎地说:“姐,你别吓我, 我都听你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说的我都信,其实我自己也知道不对,可就 是禁不住他来找我。” “这个好办,我现在就去找高俊谈,保证他以后不会再 来找你了。但是你得跟我保证,你一定能做到不再和他私下来往。我没有那份心 情,也没有那本事,来天天看住你,这得靠你自己的意志和精神来约束你自己。 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比你哥还相信你,这次我还打算再相信你一回,希望你不 要再辜负我的信任。”   小越连连点头。解兰本来还想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假如她不能信守偌言,那 后果就是回国去。但她心地还是厚道,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两个人稍微冷静下来,都感觉心力交瘁的,尤其是解兰,煞白着脸,半靠在 床上,动都不想动的样子。小越心里一阵愧疚,心疼地说:“姐,你躺着别动, 我去跟你热碗鸡汤。”   她去厨房里,从冰箱里端出一个大沙锅,里面是昨天炖好的一锅西洋参鸡汤。 她把面上一层油撇去,舀了一大碗出来,在微波炉里热好了,放在饭桌上,然后 叫解兰出来喝。解兰闷头喝汤,小越在厨房里忙东忙西的,两人都没说话。一碗 鸡汤下肚,解兰感觉好多了,脸上也回复了血色。然后她进卧室去,关上门给高 俊打电话。高俊正在实验室里,一听是解兰,马上声音就变了。解兰懒得跟他废 话,只是要他马上出来一趟,她有话和他说。高俊答应着说好,他马上出来,又 问在哪里见面。这一问把解兰问住了,还真是不好找地方,公司里面是肯定不行, 外面一片空旷;镇子又那么小,倒是有一个很好的咖啡馆,可他们又不是情人约 会,和那里的气氛完全不相配;而且还需要绝对隐秘,不能给人看见,因为可以 预料这次的谈话不会太愉快。最后还是高俊提议的一个地点不错,在从公司回镇 子的路上有一条叉路,开出去十来分钟,翻过一座小山坡,有条野溪,从森林里 蜿蜒流出,环境十分幽僻,尤其在这个周日的下午,应该没有什么人。   解兰打完电话出来,跟小越说她要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小越默默地点 头,没有问她去哪里,想来她也知道解兰是去找高俊。看她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解兰倒是不放心了,停住脚步,温和地问她:“小越,你还好吧?”   小越“嗯”了一声,低声说:“我还好。姐,你快去吧,我等你回来。”声 音哽哽的。解兰心里忍不住一酸,可怜的小越,她对那个人还抱着希望呢。   车开到小溪边一棵大树下停下来,高俊已经来了。解兰熄了火,在车里略坐 了坐,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才出来,靠在车门口等着他。高俊迟疑地慢慢走过 来,解兰定定地看住了他。因为是夏天,两个人都戴着墨镜,不太能看清对方的 眼神,即便是这样,他脸上尴尬惶恐的表情,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就算解兰在 心里把他恨得牙痒痒地,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个英俊帅气的男人。一米八 的个子,高大挺拔,身上没有一两囊肉,脸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五官端 正,轮廓分明;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一件Polo的T恤衫,穿得简单朴素,而 又潇洒大方。真真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解兰心里恨恨地想。   高俊走近了,看解兰一脸寒霜,不由得就低下了头。解兰拼命在心里叫自己 要镇静,还是忍不住一股火直往脑门子上蹿。她颤抖着声说道:“高俊,你烦了, 闷了,无聊得发疯了,干什么不行,找谁不行,为什么毁我们家小越?兔子都不 吃窝边草,小越是为民的妹妹呃!”   解兰出言不善,高俊不能不辩,他抗声说道:“我不是烦了闷了才找小越的 ──我是真地喜欢她,我,我爱她。”   “你还少跟我说‘爱’这个字,你有资格吗?有本事你先跟钱立筠离了婚再 来说别的,你敢吗?”   高俊马上蔫了──他当然不敢,他不仅不敢和钱立筠离婚,他就连在解兰面 前一句硬话都不敢说。看他那个窝囊样,解兰不禁悲从中来:“你还算是个男人 吗?你不仅毁了小越,还搭上一个孙向东──孙向东可是你最铁的哥们儿啊!你 这叫干的什么事呀?”   高俊底气不足地说:“我问过小越,她说孙向东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什么。”   “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了,是不是?孙向东还没有向小越表白过,那是因为 时候没到,还因为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人家孙向东是用大脑思考。 他对小越怎么样,你是两只眼睛都瞎了没看出来,还是自欺欺人?”   高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解兰长出一口气,想想和他再多说什么都是废话, 还是把要紧话问完了走人吧。她直截了当地问:“你跟小越究竟有过几次?小越 都告诉我了,你最好还是跟我说老实话。”   高俊迟疑一下,说:“四次吧。”   “你总该用了保险套的吧?小越可是什么避孕措施都没有的。”   高俊脸都白了,脸上渗出一层油汗来,两只眼睛充满恐慌地看着解兰,嘴唇 哆嗦着,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解兰眼前一黑,腿一软差点就站不住了, 赶紧扶着车门。她胸口憋闷得好像要炸开了,连发怒的力气都没了。站着愣了半 天,才咬牙切齿地说:“高俊,你是真地混帐透顶了啊!小越要是没事,我是打 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连为民都不让他知道的。要是她不幸怀上了,你就等着 吧,等着看赵为民和钱立筠怎么收拾你吧。”   高俊一脸的汗珠子,从上往下滚落。他闷闷地吼了一声,然后两手抱头,蹲 了下去。解兰长出一口气说:“小越已经答应我不再跟你来往了,我们一家都不 欢迎你。你要是再来招惹小越,我马上把这事告诉钱立筠,到时可别怪我没跟你 打招呼。”说完她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开上车绝尘而去。   回到家门口,没等她把钥匙从手包里掏出来,小越在里面“哗”地一下就打 开了门。她一定是眼巴巴地等在窗前,看见她的车进了停车场,就在门后面等着 了。她看看解兰的脸色,然后就转身低头回她的房间了。解兰跟进去,小越趴在 床上,先还没声,只看见肩背一耸一耸的,半天才一声长号,摧肝裂胆地哭将起 来。解兰坐在床沿,用手拍着她的后背,忍不住也掉下泪来。   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她心里还又恨又悔的,恨高俊混帐,恨小越不争气,后 悔把小越办到这里来,给自己惹一身麻烦不说,还没法跟为民交待。小越这一哭, 她顿时泄了气,剩下的只是替小越伤心。可怜的小越,稀里糊涂毁在高俊手里, 她哪里知道,这个人,除了一个堂堂的仪表,什么也没有。   小越哭了半天爬起来,解兰又给她绞条湿毛巾敷脸。看看时候不早了,赵为 民要是正点下班一会儿就该到家了,解兰抓紧时间和小越商量善后。她问小越: “这事你想不想让你哥知道?”   “不。姐,我求你了,千万别告诉我哥,好吗?”   “我也不想让他知道。只是要瞒他不容易,这得咱俩通力合作,一定不能表 现出什么异样来。你能做到吗?”   “能,我一定能做到。”小越伤心过了,哭过了,眼睛还肿着,但脸上显出 一种很冷静的果决的神色。解兰心想,还好,这孩子还是明白事理的,没有糊涂 到家了。   解兰又问:“你下次的例假该什么时候来?”   小越愣了一下,想想说:“还有两个星期吧?”   “平时都准吗?”   “嗯,都很准。”   “那好。咱们现在就这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还好好地准备你的托福, 什么时候心里难过了,你就回你的房间去,你哥那儿我就跟他说你在做题,要他 别来打搅你──好在他在家的时间也不多。肯大你暂时也别去了,等过了这两三 个星期再说。”   解兰没有明说为什么要等两三个星期,但是小越也已经明白了。她脸色一变, 忧心忡忡地看着解兰问道:“姐,不会吧?”   “应该不会。我是担心太多,你别往心里去。”说是这么说,解兰心里可是 一点不敢乐观。这件事从她今天中午一发现开始,一切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在进行: 听钱立筠说起高俊晚上一个人去肯大,她只是心里莫名其妙开始发虚,感觉有点 不对头,开车回家的路上就骂自己多疑,结果不幸被她猜中;然后她想这才一个 多月的时间,又没有合适的环境,他们大概也就是在一起说说话,顶多亲亲嘴什 么的,应该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结果高俊那混蛋在他的破车里就干了;最 后又想高俊再是混,他也会想到和小越不会有任何结果,那最怕的就是她怀孕, 因而怎么也该有个防备,没想到还是高估了他。   现在最让她揪心的是,要是小越真怀上了,那这事就闹大了,那就谁也瞒不 住了,到时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想都不敢想。唉,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想 破了头也没用。   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还算过得平平静静。小越闷头读书,托福的水平基本 上又回复到“风筝节”前的程度,解兰给她做了两套题,分数出来,一套五百二 十七分,一套五百三十三分,就是过不去五百五那道槛。赵为民早出晚归的,难 得见面,而且他自己也是心里一堆的事,小越他就放心地交给解兰去管了。但还 是有一次,让解兰出了一身冷汗。有天吃饭的时候,他注意地看看小越的脸,问: “小越最近怎么好像瘦了?”   小越笑笑说:“还不是托福拖得嘛。我现在经常梦里都在背单词。”她的笑 有一丝勉强,好在赵为民没太在意。   在公司里,解兰为了避开和钱立筠他们几个见面,中午都回家吃饭。钱立筠 无心地问过她一次,她的理由很说得出口,每天中午要吃一次药,吃完了很恶心 难受,需要休息一会儿;而且为了补身体,她大量地喝西洋参鸡汤,回家比较方 便。还有一次碰上孙向东,他也是心无城府地问解兰:“上星期我去了肯大两次, 都没找到小越,她还去图书馆读书吗?”   解兰说:“这两三个星期她暂时不会去了。我最近身体有点不太好,事情很 多,小越要留在家里帮我。等过了这阵子,我叫她来找你。”这套说辞她是早就 想好了的,她怕孙向东现在去找小越,说不上几句话就得露馅。等过了那道关, 要是小越没事,她打算好好努把力,撮合他们俩。孙向东是个好小伙子,错过了 可惜;至于高俊的事,先不用告诉他,等以后他们要是真好起来了,就无所谓了, 就算他知道了,也应该没事──都什么年代了,想来孙向东不至於太封建。   解兰忧心如焚地等着小越的动静,终于有天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小越告诉 她说她的例假来了。解兰一阵惊喜,事情总算没有太糟糕。但是小越并没有显出 高兴的样子,她很沉静,若有所思。解兰本来还不想急着提孙向东的事,转念一 想,以前就是因为矜持,想顺其自然,哪里想得到生活的自然流向是如此的出人 意表,不遂人意,以致酿成今日的苦酒。她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所以她就开门见山地跟小越说:“上星期孙向东问起你,他一直想来找你, 我跟他说的过了这一阵你去找他。”   小越点点头说:“我知道,他都跟我说了。头两天他跟我打电话,我们聊了 一会儿考托福的事,然后他约我周末出去玩,我找了个借口说你身体不好,需要 我照顾,推掉了。”   解兰说:“那你现在不用推啦。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 年轻的时候哪有不犯错的?你先不用告诉他,等你们真好了,再来看情况。他要 是真心爱你,就应该能够包容,我觉得孙向东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小越淡淡一笑说:“姐,那都是咱们女人天真幼稚的想法,男人有几个咽得 下这口气的?这种事瞒也是瞒不住的,他早晚都会知道,到时来翻脸,我不是自 取其辱吗?就算是他肚量大,能容忍,可再怎么样心里总是个疙瘩,想起来就不 痛快。我呢,心里有愧,老觉得亏欠他的,天长日久的,这日子怎么过呀?要是 说我对他一点真情都没有,只是为了想解决实际的问题才跟他好,那都好说了, 只要结了婚,目的达到了,受点气就受点气吧,反正也不伤感情。但是实际情况 又不是这样的,生活中别的好多事情都可以打折扣,感情这东西却不行,搀不得 一点假。所以说与其今后来痛苦,不如从头就不要开始。”   解兰愣住了,没想到这些事小越都想过了,而且还想得很透彻,见解不凡, 完全不像她以前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看来这次的磨难对她是个锻炼,一 夜之间人就成熟了。她看着小越问:“你都想过啦?孙向东那边就这样放弃了? 试都不打算试一下吗?”   小越很肯定地摇头说:“不用试了。我们是没有缘分,打一开始就所有的事 情都不对,要是拖下去的话只会越来越没意思,还不如就此打住。”   解兰承认小越的想法有她的道理,可是想想真是不心甘,孙向东和小越,原 本多么好的一对呀。不是她这个作姐的偏爱,谁都以为他们两个好是早晚的事, 就连齐云那么稳重的人,那次不也那么打趣孙向东吗?而关键是不管玩笑开得多 么露骨,孙向东从来就没有反驳过──他们俩简直就是快要熟透了的两只瓜,只 等再有两个大太阳天,就蒂落成双了。不想却迎头一场风暴。   看小越态度坚决,解兰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想想事缓则圆,小越也是一时 的激愤,等过了这一阵子情绪平静了,她再跟孙向东好好谈谈,只要孙向东不放 弃,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小越并没有打算要留余地,她看着解兰,犹犹豫豫地说:“姐,有件事 我一直想跟你商量,怕你和我哥生气,不敢说。你先答应我,不管有没有道理, 你都不会生气,好吗?”   解兰说:“只要你说得有道理,我们怎么会生气呢?”   小越鼓足勇气说:“我想离开这儿。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你和我哥对 我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很感激,也很领情,日后我要有点出息的话,一定好好 报答你们。可是在你们身边呆着,我就永远长不大,永远都是你们宠爱的小妹妹, 我自己是这种心理,别人也都是这么看的。我想自己出去闯一闯,见见世面,就 是吃亏上当也是锻炼。另外吧,你们为了我,花费那么多,虽然说好了学费是借 我的,等以后我挣钱了再还你们,可是光生活费也是不老少,我心里一直很不安。 我出去以后,至少要自己解决生活费。那么多中国人举目无亲地到这儿来都能活 下来,我的起点比他们高多了,年纪轻轻,身强力壮的,语言也没什么问题,怎 么样都应该自食其力才说得过去。”   一席话说得解兰瞪大了眼,以前还真是小看她了。想想她真是说得一点不错, 可不是从来都把她当小妹妹看的吗?解兰说:“小越,你这么有志气,我高兴还 来不及呢,怎么会生气呢?”   小越也高兴起来,十几天来第一次脸上绽开了发自内心的笑,她说:“姐, 你真地这么想的?你真地没有生气?愿意让我走?”   “你说的都有道理,我没有理由阻拦你。其实以前你哥就跟我说过,你那么 想去纽约就让你去好了,自己一个人出去闯一闯是好事,是我不放心,后来看你 跟这儿呆着也挺好的,才没再提起。现在当然不一样了,只是要走也不是马上就 能走的,得好好地计划好了,最关键的是你哥那儿咱们得有一套说辞,不能让他 起疑心,否则又是麻烦。”   “这我也想过,就推在孙向东身上好了。我做出失恋的样子,你呢就跟他说 是因为和孙向东的事情不成,我很伤心,而且在这儿隔得这么近,相处起来很尴 尬,所以要走。他们男人之间这种事情是不会通气的,我哥绝对不会去问孙向东 的。”   解兰想一想,叹口气说:“这倒也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只是有点太冤枉 孙向东了。”   小越也叹口气,不无幽怨地说:“其实也不算太冤枉他,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的。他一个大男人,做事那么不痛快,要真喜欢我的话,早点明明白白把话说出 来,我也不至于做出那么傻的事来。”说着说着,眼圈有点红了,但她倔强地咬 着嘴唇,没让眼泪流出来。   小越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她并不知道文雯和孙向东的事。解兰知道孙向 东本性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他是被吓怕了,但是现在事情到这地步,再多说什么 都没用,倒是小越再一次让解兰刮目相看:她这个局内人,却把事情看得清清楚 楚,而且为自己打的主意也是十分高明──远走高飞,一切从头开始。她有这种 心机,是解兰以前没有想到的,现在知道了,倒是让她放了心──到哪里去,都 不怕她混不下去。   解兰和小越两个人把事情说定了,接下来就是一堆的琐事要办,最重要的两 件事是联系纽约的学校和写信去移民局转身份。好在解兰他们在纽约住了多年, 情况都很熟悉,又有朋友帮忙,很顺利地把该办的事都办好了,就等着移民局寄 学生签证来了。而且很运气,小越在纽约的落脚点也一下子就解决了。解兰的一 位好朋友张萍,以前也是纳克的,他们家的房子有一间多余的,一直在出租。解 兰打电话去一问,张萍说正好,现在的房客八月中租期满了,她不再招租,房间 就留给小越好了。而且因为是朋友,她不要小越签合约,什么时候她想搬走都可 以,只要提前通知她就行了。   赵为民面前,小越和解兰按商量好的说法通一了口径,他有点吃惊,问,是 孙向东不愿意?解兰含含混混地说,他也没明说,但是这么久了不见动静,也就 差不多是那意思了。完了不放心,又嘱咐一句说,你可别去问他呀。赵为民说, 我吃饱了撑的,怎么会去问他。对於小越要去纽约,他没反对,又一听解兰的计 划周周全全的,更是一句话不说,一切都交给她去办了。   行期定在八月十五号,从动议到成行,也就三个星期的时间。解兰执意要送 小越,姐妹两个坐下午的班机飞到纽约,张萍的先生开车到机场把她们接到家里。 他们家的房子并不大,四间卧室都小小的,三间在楼上,小越的那间算是客房, 单在楼下,到晚上会很清静,小越很满意。张萍一家非常热情,因为那天是星期 四,张萍下班回家没时间做饭,顺路就在中国餐馆叫了一桌菜提回来,摆了一大 桌子,很是丰盛。他们家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老大上初中,老二上小学,因为有 不熟悉的客人在,吃饭都很安静,飞快地吃完了就下桌子去干他们自己的事去了。 小越有点拘谨,而且忙了两、三天也累了,等她一吃完解兰就叫她去收拾好自己 休息。这里两个老朋友久别重逢,倒是有好些话说。去年纳克搬家张萍也是在搬 迁之列,但是因为她先生不在纳克工作,而且他们有房子有孩子,根本没有考虑 去肯塔基。张萍离开纳克,两个月不到就找到新工作,到现在都一年了。两个人 说着那些人事变迁,一说就说到文雯和尼欧身上,张萍虽然离开了纳克,消息还 很灵通,他们的事她全知道。她又问解兰关于文雯和孙向东在肯塔基的故事,这 要在平时,搁不相干的人身上,这么有滋有味的韵事,解兰早就跟张萍一起,说 得眉飞色! 舞了。但是经过这一年的风风雨雨,感觉上和文雯孙向东都有了不同 一般的情分,解兰就不肯在他们背后嚼舌头了,于是就说她也不是很知道,转换 了话题。   吃完饭,帮张萍收拾好厨房,解兰回小越的房间,一看小越已经把东西都归 置好了,一个人坐在床上看书呢。张萍又抱了一包被子床单过来,房间里有一只 双人沙发,拉开就是一张双人床,正好解兰睡。小越跳下床,从张萍手里接过来, 利索地铺好床单,坐在上面试了试,说,姐你睡床上,我睡这儿。张萍说,瞧你 这妹妹,又漂亮又能干,多懂事呀。解兰说,是,小越是越来越懂事了,嘴里这 样说着,心里忍不住酸酸的难受──她这长大懂事的过程,可是饱含着眼泪和心 碎呀。   等张萍出去了,解兰一看不到九点,就想跟文雯打个电话。还在家的时候她 就想过,等到了纽约要不要把小越介绍给文雯认识,让她们交个朋友,想了好久 到现在还没拿定主意。“要”和“不要”,两个方面的理由都很充分。让她们认 识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小越在纽约人生地不熟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而文 雯对纽约的生活十分的熟悉,能够给小越好多帮助;两个女孩年龄相当,又有解 兰这一层特殊的关系,应该很容易成为好朋友,不象张萍,年龄比小越大很多, 又拖家带口的,再加上是房东,有利益关系,很难交心;文雯比小越虽然只大两 岁,可是稳重成熟多了,能够给小越一些好的影响。不想让她们认识的理由只有 一条:解兰怕小越知道文雯和尼欧的故事以后,想入非非,对高俊又生出什么不 切实际的幻想。这个想法说起来是有点可笑,但是经过这次的变故以后,解兰变 得十分的患得患失,生怕一不小心又走错了路。   不管怎么说,无论如何也要跟文雯打个电话,以后的事就再说了。文雯一接 到电话,大吃一惊,问解兰什么时候到的纽约,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解兰一时 也说不清,两人就约好第二天中午一起吃午饭,好好聊聊。放下电话,解兰跟小 越说她明天要去会一位朋友,小越很乖巧,马上说你去好了,我要自己一个人去 逛纽约。两个人都想起小越刚来的时候,对纽约的无限向往,都忍不住笑起来。 解兰说,你不要抱的希望太大,只怕逛了一天下来,过两天又想跟我回肯塔基了。 小越说,才不会呢,纽约──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想来的地方啊。   第二天她们俩都起得晚,张萍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走了。随便吃 了一点早点出来,解兰先带小越去街角的小杂货店买了一份地图,按照地图坐了 一路公车坐到地铁站,又带她下去坐地铁,耐心地跟她讲怎么认那五彩缤纷的路 线图。纽约地铁的脏、乱、差是全世界都出了名的,但是小越很兴奋,丝毫不介 意那摩肩接踵的人流和臭哄哄的空气。他们从地铁上来,在时代广场那儿分手。 解兰唠唠叨叨地跟小越叮嘱个没完,小越耐着性子听了半天以后笑着说:“姐, 你要这样的话,过两天不是我要不要跟你回肯塔基的问题,而是你要不要跟我留 在纽约了。”   解兰想想也是好笑,难道她还能看住小越一辈子?她以前真不是这么不洒脱 的人,最近事情太多,她的心境很不平静,时常有沧桑之感──人生能够把握的 东西实在太少,以为有那么一点点,就死死抓住不敢放手,其实有多少是我们抓 得住的呢?   解兰和文雯约好在“洛克菲勒中心”一楼大厅的咖啡厅里见面。她们几乎同 时到达,在大厅门口撞上,两人都惊呼一声,拥抱在一起,半天才松开手,又是 一阵“叽哩呱啦”的感叹说笑,惹得过往行人都侧目微笑。两个中国女人在一起 说话,要是不看她们的表情,光听声音,不懂中文的老外们每每以为她们是在吵 架。   时间和空间拉开了人们身体上的距离,但是感情这东西却常常因为这种隔离 和疏远而变得醇厚绵长。解兰和文雯两人就是这样的,她们在“尼欧事件”之前 并非亲密的朋友,后来一夜之间成为知交,还没来得及发展延续这份友情,文雯 就走了。这一走,给双方心里都留下来一份甜蜜温馨的遗憾,淡淡的,似有若无 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姊妹样的情愫。再后来文雯给解兰寄来半个中国杂货店的年 货,她和尼欧结婚的时候解兰寄去一只精美的水晶花瓶作贺礼,都是这条情感之 溪里面几朵炫目的浪花。   两人拉着手在咖啡厅里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来。一年不见,文雯的外表变 化很大,以前是一朵含羞的花苞,现在粲然怒放,每一片花瓣上都满溢着爱情的 滋润。连性格都开朗大方了许多,她先问解兰为什么到纽约来,解兰还在踌躇着 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文雯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和尼欧的生活状况一一从头道来。   他们是五月份去公证结婚的,完全就是尼欧当初承诺的那样,他和苏珊的离 婚一办妥,就马上和文雯结了婚。是的,这对旧人来讲是太令人心寒了一点,但 是尼欧尽力而为了。实际上,他可以说做得相当体面,至少从经济上来讲是如此, 因为他差不多算是净身出户。像他们这种情况下的离婚,一般都是财产平分,孩 子跟妈妈,父亲每月付一定数目的抚养费。他和苏珊的共同财产,基本上就是他 们的房子,他在纳克干了将近十年,挣的钱不少,尤其是卖股票进了一大笔,把 房子的贷款全部付清了。尼欧说他们的房子,按市价现在大概值到一百五十万, 要是卖完了来分钱,他能拿到七十五万。他刚开始也是这样打算的,后来变了主 意,主要是为了孩子。父母离婚对孩子已经造成很大的伤害,也许是他一辈子都 无法弥补的伤痛;假如还要马上卖房子搬家的话,那两个孩子的世界,从精神到 物质,就整个地崩溃了。精神上,他做不到为了孩子放弃自己后半生的幸福,那 么至少在物质上,他可以放弃那七十五万而给孩子们保留一个相对完整安宁的家 吧?尼欧是个做事果敢的男人,一旦想通了,就这样决定了,所以他们后来离婚 的过程非常顺利,一大半的原因是因为尼欧的慷慨,给苏珊吃了颗“定心丸”, 她不用害怕! 一离婚,她的世界马上就天塌地陷了。除了房子,就是寥寥十来万 块钱的积蓄,和剩下的五千股纳克的股票。股票尼欧都留给了苏珊,现金他拿走 一半,苏珊留一半,他们最后的离婚协议里面还有一条是,等尼欧一有收入,再 每月付给苏珊孩子的抚养费。   尼欧就这样把文雯接到他新租下的单元房里,里面除了一张大床,什么家具 都没有。在机场接到文雯,尼欧就跟她说家里没有家具,他本来还要解释一是因 为他没有时间去逛家具店,二是想等文雯来了让她按自己的喜好去布置新家。文 雯打断他问道,有床吗?尼欧眼睛一亮,凑近她耳根,心促气粗地说道,是的, 宝贝,有一张床,而且非常好非常结实的一张床。当然等他们一回到家里,那张 大床马上发挥了功效,多少说不尽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都在床上一泄如注。 缠绵缱倦以后,尼欧说,雯,有一件事我必须要现在就让你知道。他的神态和语 气都很严重,文雯不由得心里吓得一哆嗦,那两天她太快活了,快活得昏了头, 都忘记了咱们老祖宗的遗训:月盈即亏,器满则溢。英文里也有类似的说法“好 得都不象是真的”,她当然就更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那一刻,她把这些全 想起来了,不由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尼欧说,我这次的离婚非常的昂贵,代价是我半生的积蓄,现在除了几万块 钱的现金以外,我一无所有,目前很难给你提供一个富裕舒适的生活;但是,雯, 我想要你相信我,我们不会永远这么困窘,我还要在事业上打下一片天地来,到 时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文雯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原来他在这个时候这么郑重其事地跟她说的就是 这事。她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那是悬着的一颗心一下子落到实处,欢喜幸福的 泪。她撒娇地捶打着他的胸膛说,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说的是不能和我结 婚呢。然后她就把在肯塔基最后走以前的事,解兰怎么劝她,她的同学爱上一个 有妇之夫的悲惨结局,她怎么听从她的意见没有辞工作而且充分准备好了杀羽而 归,等等的事一股脑地都告诉了尼欧。   尼欧听了也是一番感叹,说解兰是个聪明睿智的女人,她的这番忠告用在许 多人身上都合适,结了婚的男人的确就是这副德性,包括他自己过去也一样。但 是和文雯不一样,他看着她的眼睛,深情地说,一个男人一生,总得有那么一次 疯狂的爱,不明白前因后果,不计较成败得失,才算不枉活一世吧?   然后他们就论及婚嫁,那不过是文雯回纽约的第二天。文雯对尼欧说,你已 经给了我一切我想要的东西,至于说到钱,没有比留给你的孩子们更好的办法了 ──你那么忧心忡忡地跟我说钱的事,难道说你以为我是那种“掘金”的女人, 冲着你的钱来的吗?尼欧笑笑说,我要是对你连这点信心都没有,还会这样地爱 上你吗?我只不过是心怀歉疚而已,而且也需要跟你交待清楚了,才好安排以后 的生活呀。后来过了不到两个月,文雯找到新工作,年薪四万五,比她在纳克时 还多出两千来,福利待遇也很不错。晚上文雯在家准备了一台烛光晚宴以示庆祝, 尼欧喝着红葡萄酒,一本正经地说,如此说来,当初不是你“掘金”,而是我 “掘金”了──你还别说,这世上“掘金”的男人可也不少,不能丑事都扣在女 人头上。两个人都笑得喷饭。   “现在连他的医疗保险都是做为配偶写在我的名下的。”文雯满脸幸福骄傲 地对解兰说。解兰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是因为面对着一个满怀幸福或是满 怀悲伤的人,有时候任何语言好像都多余,说什么都显得矫情;二是她自己的情 绪十分低沉,尤其是文雯的快乐更加衬托出她心境的落寞。   文雯也注意到她的沉默恍惚,她不安地说:“我是不是说得太多,有点得意 忘形了?解兰,我是太高兴见到你了,这些事我都憋了好久了,跟别人都没法说, 只有你,我觉得一切的一切你都能理解。”   解兰一下子猛醒,意识到自己失态,她歉意地说:“对不起,文雯,我是真 地为你们高兴,多不容易啊,夫妻是前世的缘分,像你们这样的缘分,又不知道 是几辈子才修得来的呢。我也有很多事情想告诉你,只是我的故事很让人伤感。”   她其实也是憋坏了,那么多事搁在心里,愣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可以说一 说的。身边的人,几乎全都是当事人,都身不由己地牵涉在是非当中;别的同学 朋友,身处局外,但又并不认识这些人,你跟人家唠叨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就很没 意思。说起来还就一个文雯最合适,解兰才意识到她想向文雯倾诉的愿望竟是和 文雯一样的迫切。   于是她就从去年文雯离开肯塔基开始讲起,小越来美国,孙向东和小越, “风筝节”的盛况,齐云和高俊的风采,高俊和小越,最后是小越来纽约。说着 说着她自己都有点恍惚,不过一年的时间而已,真地就有这么多的事情发生了, 而且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文雯神情专注地听着,听到高俊和小越的事,她简直难以置信,激愤地说: “高俊怎么能这么混账啊?他这不是把所有的人都毁了吗?”   解兰痛心地说:“是,本来孙向东和小越,人人都看着是一对如花美眷,高 俊只要还有一点人心,就应该下不了手。我先还一直抱着一丝侥幸,他们可能也 就是谈谈情说说爱,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因为没有环境条件嘛;只要他们 还没有上床,就一切都好说,不过是两个人一时的迷惑,只要迷途知返,孙向东 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可没想到那个乌龟王八蛋就在他的破车里把坏事就干绝了, 我一想起这个就觉得恶心,就替我们小越难过──清清白白的一女孩就这么给他 糟践了。”   说到这里解兰突然想到,哎呀,不好,这是在和文雯说话,当初她和尼欧也 是都在车里谈情说爱,想必也做过那样的事吧。她赶紧打住,红了脸,不好意思 地说:“对不起啊,文雯,我不是说你,你们和他们的事不一样的。”   文雯一愣,过了半分钟醒悟过来解兰的意思以后也红了脸。她本来根本没把 自己和尼欧的事跟高俊和小越的事牵扯到一起想过,现在想想,的确表面看来是 差不多的情形,都是未婚女孩和有妇之夫的纠葛,但是这里面质的区别太大了, 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而且要把尼欧和高俊摆在一起,简直是对尼欧的亵渎,她 不得不说话了,否则怎么对得起老公?   她说:“解兰,我不怕你说我浅薄,厚着脸皮夸自己老公,但是尼欧和高俊, 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比性。以前咱们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个话题,因为中国女人在一 起,就是姐妹之间大概都很少能坦率地谈到‘性’,今天也是因为你刚才说到这 里来了,我不得不辩白一下。假如现在我跟你说,我在去肯塔基之前,和尼欧已 经来往了半年时间,有无数的机会,但是我们还从来没有上过床,你会相信吗?”   解兰想一想,老老实实地说:“的确是很难让人相信,因为是这么个开放的 年代,又是在美国,而且我知道你们很相爱。但是你既然这么说,我就相信。”   “你当然应该相信,因为我没有任何必要跟你撒谎,我也不会跟你撒谎。那 时候我一个人住一套房,清清静静的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刚开始吧,还什么都没 有挑明,我当然不会邀请他进我的家门,他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每次都是把我送 到家门口,看我进了门就开车走了。等后来捅破那层窗户纸以后,我们还幽会过 好几次,每次我都想,只要他要,我就给他,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心甘情愿, 无悔无怨,可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坐怀不乱。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还胡思乱想了 很多的可能性,但就是开不了口问他个所以然。一直到最后一次,就是他送我一 条钻石项链,要我去肯塔基,而且告诉我在我走之前我们都不能再见面了的那一 次。那天晚上我简直都快要崩溃了,心里悲伤而绝望,几乎都能肯定那是我们最 后一次在一起了。想着完全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我就豁出去了,无论如何要做一 次他的女人,以后那怕再也见不到他了,也能无怨无悔。所以我就请他上楼去喝 杯咖啡,当然在那样的情形下,谁都会想得到,招待他的不仅仅是咖啡。他坐着 想了想说,雯,还是不要了吧 ──那对我是太严峻的考验,我怕我会抵御不了 诱惑。我哭起来,问他为什么始终不肯要我,难道说是对我没有欲望,那还说什 么爱我要和我结! 婚之类的废话呢?他急得抱着我,使劲地亲我,说不是的,不 是的,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俩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人就到车后座去了。他 的车可不是破车,是一辆崭新的‘林肯’大车,车后座大得象个小床似的,一水 的柔软舒适的真皮面料。他把我抱在怀里,我们俩拥着亲着抚摸着,彼此都能感 觉到对方的身体滚热得烫人,他的一双大手象火钳似的,所到之处,我就象一个 雪娃娃一样,沐浴着春天的第一绺阳光,冰消雪融。我毫不怀疑那天在车里我们 会有第一次销魂蚀骨的做爱,也许是最后一次,可没想到他的动作渐渐地缓慢了 下来,粗重的呼吸也渐渐趋于平静,最后还很坚决地把我从他身上推开。我茫然 不知所措地坐在皮座上,他滑下去坐在我面前的地毯上,一双大手拳着我的手, 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雯,你听我说,我们现在还不能。我问为什么。他说, 你不是只要和我做一次爱而是想要和我做一辈子的爱吧?我拼命地点头。他说, 我也是,我不想和你只有一次两次,而是想和你有一生一世,所以我不敢冒这个 险,我怕这一次的销魂毁了我们的机会。我慢慢地领悟到他的意思,不作声静静 地听他说下去。他说:   ‘我在过去十几年的婚姻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忠实的丈夫。我有过许多次的 婚外恋和一夜情,太知道那种欲火焚心的滋味,象一把野火一样势不可挡,但是 一旦那把火一烧过,就是一片废墟,什么也留不下来;当然过去我也从来没有遗 憾过,因为我原本就不想留下什么东西。但是这次和你,是完全不同的情形,我 对你的欲望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强烈得有时都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可是我 必须得坚持,因为对你我想要的是天长地久的感情,是一生一世的相偎相依。我 这么说,你该明白了吧?我是要把这火藏在心里,支持着我去面对以后的犹疑彷 徨。’   我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呢?”   文雯一口气讲完了,一张脸绯红,目光迷离,春情荡漾,看来她和尼欧的那 把火还在一直烧着呢。于是解兰一下子就决定了,一定要把小越带来和文雯夫妇 认识,而且还要重托他们关照她。小越是没见过世面,所以才会上高俊的当,以 后等她认识了尼欧,知道了他们的故事,她就会明白,一样是移情别恋,对太太 不忠的“坏男人”,象尼欧和高俊,也有云泥之分。   解兰正想着该怎么开口,文雯就说:“哎呀,咱们光顾说得高兴,差点把正 事忘了。昨天我告诉尼欧说你们来纽约了,他也很高兴,说无论如何要聚一聚。 明天怎么样?明天上午他约好了要和一位客户见面,下午两三点能回来,咱们吃 烤肉,好好聊一聊──我和尼欧做的中西合璧的烤肉,你们无论如何要尝一尝。”   解兰欣然答应,说:“文雯,我还想托你看顾小越。她是为民的表妹,可是 为民对她比亲妹妹还亲。她是我一手办来的,事情搞得这样糟,我简直都没法跟 为民交代,现在又一个人跑到纽约来,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真不知道这一 步又走对了没有。”   文雯说:“你就是不说我也会照看她呀。当初在肯塔基你怎么待我的,我现 在怎么待小越就是了。不用太担心,你不自己老说,都是成年人了吗?咱们当年 跑来美国的时候,还没她这么好的条件呢,不也都闯出来了?”   解兰长叹一口气说:“唉,是,我是操心太多,把自己搞得好累。”   文雯审视着她问道:“你还好吗,解兰?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这次变化挺 大的,不是外表,是那股劲儿。以前你多洒脱呀,什么事到你那儿都举重若轻的。 不就是小越的事吗?没什么了不起呀,她现在又离开那个是非圈,到纽约来了, 一切从头开始就是了。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烦心事?”   不问还好,一问解兰眼圈都红了,点点头说:“是。我最近心情很不好,我 大概生育有问题。”   这才是解兰心里最大的隐痛,而且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搬家到肯塔基之 前的大半年开始,他们就采取了行动。在赵为民当然是兴高采烈,因为干事不用 戴套子了,又省事又痛快,别的他还真是没太在意,他们都这么年轻,想要孩子 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呀。解兰可是认认真真地在做,过了两个月顺其自然,无 为而治的性生活,还不见动静,她就决定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学理工科的 人嘛,做事都讲究个方法和实效,她悄悄去药店买回来那种专门给待孕妇女用的 温度计,按照上面的说明,每天早上背着赵为民量体温,作体温变化曲线。一到 体温升高的那天,晚上她就特别地做两个好菜,红烧排骨和清蒸龙虾。红烧排骨 是赵为民百吃不腻的看家菜,龙虾不知为什么对他有特别的功效,只要一吃龙虾, 他人就不行了,火烧火燎地等不及天黑。第一个月这么干的时候,赵为民回家来 看见一桌子的好菜,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马上打开冰箱拿出半瓶红葡萄酒来。 解兰惊出一身冷汗,怎么忘了这事儿了呢?她赶紧说不行,不能喝酒。赵为民问 为什么,这么丰盛的菜不喝上一盅多可惜呀。解兰急得一时想不出个好借口,就 干脆挑明了,媚眼如丝地看着他说,你自己想想,吃完了龙虾会怎么样?赵为民 浑身骨头都! 酥了,说就是因为知道,才要喝一盅助兴嘛。解兰说可是咱们现在 不是想要孩子吗?万一就在今天呢?赵为民一愣,说哪能这么巧,刚好在今天? 解兰在心里笑道,要不是今天,我费那么大的劲儿干嘛?嘴里却说,正是因为说 不好是在哪一天,所以才不敢冒险啊。赵为民一边把酒放回冰箱,一边恨恨地骂 道,这小坏蛋,还没出来就跟老子抢地盘。解兰憋住笑,安慰他说,小坏蛋还没 出来,你大人大量,先让他三分,等出来了,还不是你的天下。赵为民悻悻然地 说,算了吧,我还不知道呀,等他出来了,更没我的戏啦。话是这么说,那天晚 上他还是斗志昂扬,完事了以后拍拍解兰的肚子,说儿子,老爸算对得起你啦。   接下来几个月,解兰勤奋不惰地天天量体温,她的体温曲线非常规律,到后 来不用量就基本上知道该什么走向,可是几个月下来,仍然是一无所获。她有点 沉不住气了,忧心忡忡地问赵为民会不会有什么问题。赵为民说她神经病,女人 一个月就那么一两天时间排卵,哪能那么巧就刚好撞上那一天呢。解兰便吞吞吐 吐地说这半年时间她一直在量体温,该哪天基本上都知道。赵为民大吃一惊道, 是吗?是哪些天?怎么我都不知道?解兰说就是我给你做龙虾又不让你喝酒的哪 些天。赵为民才恍然大悟,再一想的确已经好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他心里不由 得“格登”一下。以前什么时候也没想到过生孩子还会有问题,不是说是女人就 会生孩子吗?更何况他和解兰两人身体都很好,平时连感冒都难得得过,怎么可 能有问题嘛?   过了两天,解兰拿回来几页电脑打印资料,都是关于不孕症的,两个人凑在 一起读将起来。头两段的简介,几句话就读得人忍俊不禁:   “不孕症的定义是,经过一年或一年以上的在排卵期的正常的性生活,而没 有受孕。对患不孕症的人来说,一个最普遍的感觉是失控。大部分的人都想当然 地认为他们什么时候想要孩子就能有孩子。经过二三十年这样的假设,以及花费 好多的时间和心血来避孕,当有一天你决定要孩子了才突然发现事情并非你想象 的那样简单,你不可避免地会感觉大受挫折。   “我们从小就被教导说,你若想要得到什么东西,越是努力地工作,越容易 得到。但是不孕症完全不是这样的,这和你是什么样的人以及你多么努力没有什 么关系。许多人把‘制造孩子’当作一项工作来认真对待,但是结果适得其反, 而这种压力和挫折感是造成许多本来并没有什么生理问题的夫妇不孕的主要原因 之一。”   读到这里两人面面相腼,然后大笑起来。赵为民说,是的,这都是女人干的 事。解兰说,我明儿就把那破温度计给扔了,害得我天天早上量体温,还怕你看 见,跟干什么亏心事似的。赵为民说,可不是干的亏心事吗?我还当那龙虾真都 是给我吃的呢,原来却都是为了小坏蛋。   那些欢乐的,充满希望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后来几个月,解兰没 有天天量体温,但是她头几个月作的曲线还在,所以该哪天排卵,她八九不离十 地都差不多知道;而且他们都这么年轻,身强力壮的,结婚十年,夫妻恩爱,琴 瑟相和,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来一回。要说按这样的频率,命中率应该相当高才 对,可是解兰仍然是怀中空虚如也。算算已经超过一年了,解兰提出来去看大夫。 本来她还担心赵为民会拒绝,因为他是最不爱去医生办公室的了,每年一次的例 行体检,每次都是解兰催得不行了才无可奈何地去一趟。没想到这次他十分爽快, 解兰一说他马上点头,叫解兰去约时间。两个人一起去看他们的保健医生,医生 说他们停止避孕的时间还太短,应该再试个一年半载的。不过他又说,你们要是 坚持,也可以现在就作一些常规的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两人对视一眼, 瞬间达成默契,对医生说他们现在就想作检查。于是就又约时间,又分头去医院, 两个月下来有了初步的结论:赵为民没有问题,他的精液里精虫含量很高,远远 超过平均指数,质量也很好;问题在解兰,她每月有按时排卵,但卵子的质量太 弱,很难受孕,医生说既使受孕,也多半会流产。这是女性不孕症里最常见的病 症,医! 生说实际上都不能称作是病,只是一种现象而已。好在现代医学如此发 达,经过治疗,百分之九十的因为这种症状不能受孕的妇女最后都成功受孕,生 下健康的宝宝。治疗方法是以两个月为一个疗程,每天服用一种女性荷而蒙,这 种荷而蒙能够大幅度提高卵子的质量,进而提高卵子受精的几率。但是因为这种 荷而蒙有副作用,所以最多只能接受四个疗程。“我估计你根本用不着四个,大 概两个疗程就会怀上小宝宝的啦。”他们的医生很乐观,笑哈哈地这样对解兰说。   但是医生的预言没有成真,解兰这已经开始第三个疗程了。定期去医院检查, 每天服药,服药以后的种种不适反应已经足以使人头昏脑胀的了,然而最让解兰 心情抑郁难宣的,还是赵为民的表现。   说到这里解兰的语调更见低沉,不尽萦回的是满腹的伤感落寞,她说:   “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俩感情好,的确如此,我们到现在差不多十年了,当 初恋爱时候那种烧得人神魂颠倒的激情是没有了,但是两个人之间相濡以沫,心 心相印的感情却一天比一天深厚。我的好几个同学朋友,一打电话聊天就是抱怨 她们的老公,只有我,从来不说什么为民的不是。她们都说我涵养好,其实根本 和涵养没什么关系,是我真地挑不出为民的错来。真的,所有我周围认识的男人, 没有一个比为民更好的。聪明睿智,能干上进就不用说了,是大家都看得见的。 在我的审美观里,自信是一个男人最好的风度,而为民在这上面尤其出众。以前 在北大,后来来美国,到哪里他都是先给人貌不惊人的感觉,但是只消一会儿的 工夫,就没人敢小视他;他从来不狂妄自大,傲慢无礼,他是骨子里面有一股深 沉厚重的自信,就象武侠小说里说的那种内功真气,不用一招一式地张扬,声色 不动而功夫自见。他又一点都没有书呆子的迂腐呆板,而是情趣盎然,我们这十 年的夫妻生活,很少感觉无聊没有意思的时候。还有他对我的好就更是没话说了, 我经常想自己何德何能,或许是前辈子做过什么好事,今生修得这么一个好老公。   “我也是不怕你说我浅薄,这么肉麻地夸自己老公,因为我现在的难过全都 是因为这个。这其中的感觉非常微妙,都不知道说不说得清楚。我当然是想孩子 想得发疯,从小就想有个女儿,留着长长的头发,坐在我面前让我给她梳小辫儿。 但是假如说因为生理的原因,尤其是假如这原因是为民的问题,我们不能有自己 的孩子,那我绝对不会感觉说我的人生从此有了缺陷,不再完美。但是这在为民 身上,不管是谁的问题,他的感觉就是他的人生不再完整。他没有这么说过,是 我慢慢领悟到的,这也是很要命的一点,自从这个问题浮出水面以后,我们两个 都是在肚子里做文章,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坦诚相见。   “我们第一次去看大夫,我跟他商量的时候还担心他不乐意去,因为他是最 恨去看大夫的了,总是说没病都给看出病来了,而且这次还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而是因为怀不上孩子的事,我还以为他会特别地反感。结果没想到我一说他就满 口答应,我都愣了,准备好了一肚子的好言相劝,据理力争都没排上用场。后来 想他其实可能心里一直在想这事,一直在等着我开口呢。后来检查的结果出来, 是我的问题,但是大夫安慰我们说,经过治疗,百分之九十的妇女都受孕生子了, 哪还有百分之十呢?我们俩当时都没有问,我是想那还用问吗?另外百分之十就 是怎么也怀不上罢。没想到回家以后他一个人进卧室,关起门来给大夫打电话, 问他那另外的百分之十怎么办?我当时的感觉很震惊。我不知道他要是当着我的 面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就问出来,我的感觉是否会好一些,我只知道他这样背着我 去问大夫,让我很伤心,但是又说不出什么来。我想他这样做是体谅我,但是也 让我明明白白地看清了这件事在他心里的份量。有两次半夜醒来,为民不在床上, 而是一个人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有一次居然还在抽烟,窗户大开着散味──他是 从来不抽烟的,上大学的时候男生抽烟成风他都没有染上,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 候买的烟! ,我们家从来没有存那东西。   “这种事情没发生的时候从来不会去想过,一旦发生了,每个人的反应都是 最本能,最原始的,都是他骨子里的东西。仔细想来,为民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 和他这个人是一脉相承的。他的骨子里是那么一个严肃认真,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作为男人,他又是那种极端看重家庭,有责任有担当的人,他这种人,要是不重 视自己血脉的延续,才让人奇怪呢。   “我一点都不怪他,我怎么会怪他呢?他对我这么的好,温情脉脉,体贴入 微,每次去医院都一定要开车送我去;我有时候吃完药难受了躺床上,他握着我 的手在床边上陪我,一坐就是大半个小时;亲自下厨房给我熬鸡汤,还自己一个 人开车去路易维尔买活鲫鱼回来给我熬鱼汤。可是不知道他是没有想到呢,还是 想到了却压根儿做不到,我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这样的体贴照顾,我现在最需要的 是他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地跟我说一句,难受什么,老婆?大不了就没有孩子罢, 没有还更好,咱俩快快活活,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好了。而且还不能只是这样说 说而已,还要他是真这么想的,这才能够真正地安慰我。可是我又怎么能够去强 求他怎么思想,怎么感觉呢?   “你刚才说我变了很多,的确我是变化很大,主要是心境,很茫然无奈。因 为从小到大都一帆风顺的,不知不觉间养成了一种狂妄的心态,不信天不信地, 还不信命,只相信自己,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努力,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现在 想来真是无知得可笑,人有几个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我们在命运面前是多么的 渺小无助。”   解兰说完了,一脸的伤感无奈,泪眼婆娑。文雯递给她一张纸巾,等她稍微 平静下来以后,说:“解兰,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事,你该早点告诉我才是, 这种事说出来总是比憋在心里好受些嘛。”   解兰勉强笑道:“是,我现在就感觉好多了。以前和为民,我们两个人是可 以无话不谈的,就这一年来,不知怎么搞得,好多事都憋在心里不敢说。孩子的 事是两个人都一肚子的话,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越的事是我不敢告他, 他要知道了的话,我真怕他能把高俊给揍扁了。你说夫妻作成这样,还有什么意 思?不知道别的女人会怎么样,反正我是真有点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感觉。”   文雯一把抓住解兰的手,紧紧地握住,诚恳地说:“别呀,解兰,可千万别 这么悲观,这一点都不像你呀。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你们的问题其实根本没那 么严重,是你们自己搞得那么可怕的。在我看来,你们最大的问题在于爬得越高, 摔得越疼。你们过去太好了,好得人人都嫉妒,时间一长,就自己都以为真得是 天作之合,和别的所有俗世夫妻都不一样。其实都一样的啦,再好也还是平凡夫 妻,别人有的问题你们也一样会有,只是时候还没到而已。现在问题来了,你们 也正好从云端回到地面上来,踏踏实实地,该说的说,该吵的吵,问题总是会解 决的嘛。孩子的事,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是有办法的。四个疗程不是还没有完 吗?等完了不行还有别的治疗方法,还可以试中医呢,我就听一朋友说起过,中 医有一些偏方满管用的。至於小越的事就更加不算什么了,你不告诉赵为民完全 是对的嘛,这跟夫妻感情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技术性问题──咱们作女人的, 谁没有几手这种对付老公的招数呢?”   文雯这一通长篇大论的下来,解兰听得如同醍醐灌顶。是呀,她说得一点都 没错,她和为民不就是因为把自己架得太高了,又是灵魂伴侣,又是恩爱夫妻的, 连架都不敢吵,才搞得彼此都这么痛苦的吗?解兰展颜一笑,说:“文雯,你这 结婚才多久,怎么就这么有水平了啊?我一点都没有想到的事,你却看得清清楚 楚。”   文雯也笑:“这不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吗?人可不都 这样,别人的事看得清清楚楚,要搁自己身上,就成‘睁眼瞎’了。比如说现在 吧,你要是跟我说,我和尼欧也不过是一对平凡夫妻,我马上跟你翻脸。”   解兰赶紧表白道:“不敢,不敢,你们俩,往最低了说,也得是神仙眷属。”   文雯扬头大笑,笑完了,看着解兰,一脸痴迷地说:“真的,解兰,你都不 知道他有多好了,好得我时常都害怕自己是在做梦。你说到哪里去找尼欧这样好 的男人啊?”   解兰思索片刻,然后认真地说:“别的哪儿能找到我不敢说,但是有一个地 方,我确定一准能找到像他那么好的男人。”   “哪儿?”文雯的眉毛都挑起来了。   “你家里。”   两个人轰然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解兰一扫心中的阴霾,人顿时变得清 爽了许多。她们聊得忘乎所以,好在文雯下午请了半天假,不用回去上班。时间 飞逝,眨眼工夫就快五点了,忙忙地说了再见,解兰拿着文雯给她画的地图回到 张萍家。   小越也刚到家,见到解兰就兴高采烈地跟她说,今天都去了什么地方。听她 说起来,逛了大半个曼哈顿,最后还绕大老远的路去了她的学校一趟。解兰吃惊 地问,还去学校了?那不是太绕远了吗?小越一扬头说,本来就是在绕嘛,我以 后几天要把纽约都绕遍了。解兰笑笑点头,看来纽约是来对了,小越属于这儿。   第二天解兰和小越下午就到了文雯家里,到晚上九点多才回来,玩儿得十分 开心。文雯和尼欧的新家在曼哈顿中城一幢楼房里,一个小小的一室一厅的单元 房。解兰向小越感叹道,尼欧真是一个很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要不是亲眼见到, 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真得就能放弃了过去的一切,住到这个地方来。小越睁大眼 睛说,这不是挺好的房子吗?我听说曼哈顿的地皮是全世界最贵的呢。解兰说, 那是你没见过他以前在长岛的家,就跟公园似地,房子有多大就不用说了,还有 山有水有树林,游泳池、网球场,什么都有。解兰去过他家一次,圣诞节的时候 他请一些属下的员工去他家PARTY,记得当时她还和另外一个中国女孩聊天说, 住在这么一个地方,怎么样也该感到幸福了吧。那个女孩也说,就是,再有多少 烦心事,看看外面的风景,游个泳,闻闻玫瑰花的香味,就都烟消云散了。   现在看来,幸福快乐跟这些身外之物,竟是没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至少 从尼欧和文雯目前的生活状态来看是如此。他们的家,小得是不能再小了,卧室 里摆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把单人的摇椅,就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客厅稍 微大点,和厨房相通,角落里一大一小两只沙发,一台小小的电视和一些音响设 备,还有靠墙两个书架,围成一个小小的娱乐活动中心;面街的一边一扇落地门 出去有个小阳台,真得是小阳台,放了一架最小号的烤肉的炉子,便只能一个人 在外面操作,假如另一个人想帮忙,两人就得要经常互相说“对不起,又撞你 了”。一应的家具摆设简单朴素,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唯一一个稍微气派鲜亮 点的装饰就是解兰送他们的结婚礼物,一精致的水晶花瓶,里面插着一大束干花, 其中有二十四只红玫瑰,文雯还说是她自己做的,至于鲜花是谁送的,就不问自 明了。简陋是很简陋,但是气氛非常的好──不因为小而显得逼仄,也不因为东 西少而显得冷寂,有的只是一派温馨详和。当然不用说我们就知道,这全是因为 家里的主人,相亲相爱,情投意合的缘故。文雯和尼欧两个人,不用说什么,脸 上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让解兰想起一句俄罗斯民谣,情人的茅屋胜过天堂。   天堂里的一对神仙眷属,在这陋室里热情洋溢地招待远到的朋友。这是解兰 第一次以私人的身份和尼欧相处,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大老板身份的尼欧,自然亲 切,言谈风趣,使解兰和小越两人很快地消除了刚见面时的拘谨,四个人谈笑风 生,其乐融融。解兰和文雯说起昨天她们讨论的到哪里去找尼欧这样的好男人的 话,把他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以后他说,但是我知道该到哪里去找集温柔、美 丽和智慧于一身的女人。三个女人都问哪里,尼欧得意洋洋地说,中国呀──你 看你们,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三个中国女人,不就都是这样的吗?一句恭维话,说 得三个女人心花怒放。   尼欧还和解兰单独谈了好半天赵为民。他殷殷地致意,要解兰带话给赵为民, 叫他和他联系,他们应该会有合作的机会。他又拿出一叠早就准备好的资料来, 说是他公司的一些情况介绍和他的许多设想,要赵为民看看。尼欧对为民的赏识, 解兰是早就知道的,这次更加亲身体验到他对为民的器重是如此深厚,他说,为 民前程远大,假如我们合作,一定会大有作为。解兰当然是满心欢喜,顺便也捧 了他一句,你可是我们为民心中的偶像啊。   最让解兰感到欣慰的是,小越和文雯一见如故,半天时间下来就俨然知交, 已经约好了下个周末去哪里玩儿了,还从文雯那里借了好几本中文书,说是托福 搞累了好换换脑子。她的心放下来一大半,有文雯在这里,小越该是能够学到好 些聪明了。   解兰星期天飞回肯塔基。虽说是认识了文雯以后小越心情大为开展,但到最 后解兰临走她还是眼泪汪汪的,拉着解兰不肯松手,至到解兰说一句,要不你还 跟我回肯塔基算了,她才忙不迭地放开手,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   第十四章   回到肯塔基,日子还是这样日复一日,不紧不慢地过下去。解兰和赵为民推 心置腹地谈了两次,谈得很好,彼此的心情都放松了好多。但是还是有一些什么 东西,一些最最隐秘的心底里的东西,一些无法用语言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的东 西,或者说纵算能够表达清楚也绝对不能明白表达出来的东西,那些东西都还是 在那儿,这一点两个人都知道,谁让他们都是聪明人呢?解兰想,只能一步一步 慢慢地来,尽人力而听天命,要不还能怎么样呢?   他们两人的事情还好说了,反正是关起门来两口子的私房,和别人没什么关 系。但是小越的骤然离去,就不太好跟人说清楚了,可以想象得到,这事在他们 这几个人的小圈子里,一定会激起不小的震荡,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完全无法 预料。解兰拿定了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她不会去跟任何人作解释,人家 问上门来,再看人下菜碟地捡能说的说好了。   她本来预料的是孙向东第一个会来找她问个为什么,没想到两三个星期过去 了,他一点动静没有,在公司里碰见过两次,都是点点头就过去了,连问都没问 一声小越的事。高俊她是一次也没有正面相遇过,有一次在楼道里远远地看着象 是他迎面走来,她还没有确定,就见那人怵地一下突然拐进旁边一道门里,她也 就肯定知道是他了。赵为民有一次念叨了一声,咦,咱们这好久没有聚一下了, 是不是这个周末叫大家来吃烤肉?解兰懒懒地说,累得很,不想动,周末就想好 好歇着,他也就不说什么了。但是她心里知道,这种表面的平静也许正预示着下 面暗潮汹涌,不定哪天就会爆发出来。她没有等太久,钱立筠就找上门来了。那 天不到中午吃饭时间,她就跑到解兰办公室来邀她中午一起出去吃饭,解兰还是 说她要回家去吃药喝汤,钱立筠就说,那我跟你一起回家好了,难道说现在连我 你也不理了吗?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咬着嘴唇强忍着没掉下泪来。解兰就知道 终于还是什么都瞒不住的,于是收拾好东西和她一起回到家里。   家里剩饭剩菜做成的便当都是现成的,微波炉里面热一下就好了。可是饭菜 摆上桌,两个人都不动筷子,直愣愣地眼看着那点热气化着轻烟,倏忽间消散殆 尽。钱立筠脸色很不好,她本来就偏瘦,这下子更显得形销骨立。解兰看着她那 个样子,心里很不好受,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她不敢 先开口,因为不知道钱立筠究竟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   钱立筠说:“解兰,你说我是该谢你呢,还是怨你?”   解兰沉着地说:“谢我是没有必要,怨呢要看你怎么想了。”   钱立筠绷不住了,一下子哭出来,赶紧用手捂着嘴,唔唔咽咽地听着更让人 可怜。半天,她才嘶哑着嗓子说:“我怀孕了,头两天才知道的。”   解兰一下子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本来因为恨高俊,连带把钱立筠也捎上了, 真是不想再跟他们来往了的──就是想也不现实,怎么可能不理高俊而只跟钱立 筠交往嘛?可是现在她心里汹涌澎湃的全是对钱立筠的同情,这一阵她都怎么熬 过来的呀?她起身走过去,站在她背后,抚着她的肩说:“怀孕是好事呀,应该 高兴才对。你看我,不是拼命想怀还怀不上吗?至于别的什么问题都好说了,总 是能解决的嘛。”   钱立筠拼命摇头说:“解兰,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这孩子来得不是时 候啊!我们,本来是在谈离婚的,现在你说我该怎么办?”她说着泪如雨下。   解兰心里又是一震,她没想到事情是这样严重,已经到了要离婚的地步了。 她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说话可一定要留意,一边去浴室绞了一条湿毛巾给钱立 筠擦脸。等她稍微平静下来,解兰小心地说:“其实没有那么严重了,高俊大概 也就是一时的糊涂,只要痛改前非就行了;小越又已经走了,他们不会再有任何 来往了,这一点我敢跟你担保。”   钱立筠问:“小越,她在纽约还好吗?对不起啊,解兰,就让小越这么一个 人孤零零地走了。”   她这么说让解兰心里很感安慰,钱立筠毕竟是知书达礼的明白人,没有怪小 越勾引她家老公。这事在解兰看来自然是高俊的错,他是个男人,又比小越年纪 大那么多,而且小越心里一直是有孙向东的,不可能主动去招惹他;完全是因为 孙向东迟迟没有动静,高俊才趁虚而入,不知道说了多少甜言蜜语,把小越骗上 手的──象高俊这样的男人,他只要动了心,下点工夫,又有几个小越能抵制得 住那样的诱惑呢?不过话是这么说,这也只是解兰的想法,再怎么说,也是一个 巴掌拍不响,她其实还是偏心自家妹妹的。假如钱立筠不明事理,她也可以说我 老公结婚这么多年,又不是没见过漂亮女孩,可从来没有出过轨,为什么一到小 越这儿就出事,那不是她的错还能是谁的错呢?   所以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就因为她们都是明理的人,才能走到一起来, 而且一直相处甚欢。解兰温和平静地说:“小越现在在纽约挺好的,你不用为她 担心,还是好好地把你们自己的事处理好吧。”   钱立筠负气地说:“还要怎么处理呀?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一向都是眼睛 里揉不得沙子,现在身边最亲的人,给我砸进来一块石头,你说我怎么能忍受得 了?”说着说着,刚刚干了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解兰说:“再怎么忍受不了也得忍啊。现在有孩子了,为了孩子还有什么不 能忍的呢?难道你真忍心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爸爸?”   一听这话,钱立筠越发嚎啕大哭起来。解兰心酸地想,这女人都是一样的, 不管是多么强的性格,都还是水做的骨肉,一哭起来就是这样的肝肠寸断。好半 天,钱立筠止住哭,通红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解兰问:“解兰,我想问你一句话, 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我不相信高俊。”   解兰心里颤了一下,点点头说道:“什么话你问好了。”   钱立筠说:“他赌咒发誓地跟我说,他和小越就是亲吻过两次,别的还什么 都没做过。我不太敢相信他的话,你知道他们究竟到什么程度了吗?”   解兰平静而笃定地说:“小越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相信小越。”   钱立筠低头不说话,脸色明显地和缓了许多。解兰心中一片雪亮,可怜的女 人,她其实根本不想,或者说不敢探究事情的真相。以钱立筠清华出身的逻辑思 维能力,她当然知道,若是真想要求得真相,她应该首先问解兰小越是什么说法, 而不是先把高俊的供词全盘抛出。不过这样对解兰来说最好不过了,让她作伪证 容易。   钱立筠和高俊两个以后会怎么样,解兰管不了那么多,至少他们大概不至于 现在就要离婚。她不知道究竟自己做得对不对,她只是凭本能就做了高俊的同谋, 虽然这一点让她想起来就对高俊又增一分痛恨。老话说的,宁拆十座庙,不破一 桩婚,要按老祖宗的古训来说,她这么做当然是善行,小小地撒个谎,保全一桩 婚姻。可是现在这个年代了,老话还有几分道理呢?究竟这个婚姻还值得不值得 保全呢?解兰心里一片茫然,想来钱立筠只会比她更迷惘。   孙向东那边也有了很大的动静,不过不是解兰预料的。他突然休了一个月的 长假回国探亲,回来以后就传出他结婚了的消息。他还是没有和解兰正面交谈过, 但是在公司里,有些事情你不用主动去打听,这里两句,那里两句,就都能够知 道个大概。解兰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个感觉是释然,因为她一直对孙向东心怀愧 疚,挺好一小伙子,先是文雯,然后又是小越,都是搞得人家莫名其妙的。文雯 还好,没有解兰什么事,她只是做了点扫尾工作,而且还都是在帮他。小越的事 就不能说得这么洒脱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当初对小越始终没有 个明确的表示,解兰总以为是因此文雯的缘故他才变得谨慎小心;小越走了以后 他连问都没问一声,解兰也想他是生气或者伤心了,都是可以理解的。其实全是 我们在自作多情,解兰自嘲地想,人家早就另有打算,要不怎么可能这么快,回 国一个月就把婚都结了。想到这里解兰不禁暗自庆幸,幸亏当初没有明确地去问 孙向东,要是问的话,他肯定说,哎呀没有啊,我是喜欢小越,象妹妹一样的, 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呀。要那样的话这面子可就丢大了。   孙向东回来没多久又请假出去了一趟,再回来以后过了两个星期就辞职了, 说是找到新工作要去加州,提前给了公司两个星期的通知。赵为民深感惋惜,回 来和解兰商量说要开个PARTY为他送行。解兰满口答应,她自从想明白了孙向东 的事不再对他感到歉疚以后,心态就放松了,看见他态度也就变得比较自然,有 时还象从前那样说笑几句。现在他要走,大家聚一聚,开个PARTY为他送行,这 是完全应该的。但是钱立筠和高俊怎么办呢?要不要请他们?解兰对高俊仍然是 恨意难消,根本不想和他照面,更不用说一起PARTY了;可是要是不请他们的话, 就太露骨了,别人都会想是为什么;而且对钱立筠也太不公平,她本来就已经很 痛苦了,这无异于雪上加霜。解兰叹口气,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么 简单、也就针眼那么大的一件事,现在搞得左右为难。正踌躇间,孙向东来找他, 帮她解决了难题。那天也是快到午饭时间,孙向东打电话来邀她出去吃午饭。解 兰一想,这不正好吗,叫上为民,三个人出去吃顿饭,也可以算是他们俩给他送 行, PARTY开不开就无所谓了。可是孙向东说,送行是另外一回事,赵为民已经 说过了,等星期五孙向东的最后一天,他要请他们全组的同事一起出去吃个饭。 但是今天他只! 想和解兰聊一聊。解兰心里一惊,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私房话 要和她说的呢?   孙向东开的车,他们一起去镇上一家西餐馆,他特地要了一个角落里的火车 座,光线很暗,很安静,适合做倾心长谈──只是他们之间还谈什么呢?两个人 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解兰打量着孙向东,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颤──他看起 来可是变化太大了。不,不是模样,而是眼中的那种神气,怎么说呢,过去的那 种无忧无虑,青春活泼已是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却是一派沧桑──要说孙向东 的眼神比几个月以前老了十岁,是一点不夸张。她心中突然就对他充满怜惜,从 前的那个大男孩,终于就这样变成了一个男人。她温柔地问:“孙向东,你这一 向还好吗?”   孙向东脸上写着一种很茫然的神情,看着解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有 时候觉得挺好的,婚也结了,老婆也有了,再过一阵就能来美国,也就算安顿下 来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有时候又觉得很不好,所有这些都不是我当初梦想 的,我怎么想怎么不甘心。对,就是这句话,不甘心,我是真他妈不甘心呀!”   解兰满腹惊疑地问:“不甘心?什么事不甘心?你是指谁?小越吗?”   “除了小越还能有谁呢?”   “可是你太太……?你难道不是早就打算回去和她结婚的吗?”   “谁说我早就打算了的?我在回去之前还什么打算都没有。”   解兰呆住了,半天才醒过神来问道:“那这么说你当初还是喜欢小越的?”   “我喜欢小越,这点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呀!”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现在在这儿跟我嚷嚷还有什么用?” 解兰叫了起来,心里一股无名火直冒。这事都怎么搞的,说来说去又转回来了。   孙向东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怜巴巴地说:“是呀,我也恨自己,为什么 没有早点向她表白。向她表白了,她接受不接受,我都甘心,怎么都比象现在这 样不上不下的,一辈子不明不白的强啊。当时那会儿,我是真地心里有点怯,你 也知道,文雯的事刚过了还没多久,我还跟惊弓之鸟一样,总是想没有百分之百 的把握,不能轻意开口。还有一个原因是,你都不知道小越有多崇拜赵为民了, 开口闭口都是,我哥这样,我哥那样的。我心里压力也很大,心想怎么才能让小 越也能那样对我呢?我没有赵为民那么厉害,但是我还年轻,至少还可以再努把 力吧。所以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忙着申请念博士的事,我在肯大找到一位教授很喜 欢我,愿意要我,但是学校说我当年在国内考的GRE已经过期了,要我重新再考 一次。我不想再耽误时间去搞GRE,和学校交涉了好久,那位教授也帮着我和学 校打官司,最后学校还是让步了。我们基本上都已经谈妥了,就等着一些例行公 事弄完学校就会给我发录取通知书了。我就一直等着,想等到录取通知书拿到手 再去找小越,那样至少可以让她知道,我虽然现在还不如她哥,但是我很努力, 以后也会做得很好,一定能够给她一份有保障的生活,不会让她受委屈的。我那 会儿想得真是特! 别美,我想到时我白天上班,晚上去上课,那时候小越也应该 进去肯大了,我们一起去学校,然后一起回来,有我帮她,她拿个学位不成问题; 而且有我供她读书,她不用去打工,除了念书,在家做做饭什么的就行了。她以 前跟我说过她很笨,不太会做饭,我当时心说,嗨,只要你肯给我做,就是不放 盐不放油,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饭呀!我还看得出来,她穿的那些衣服还都是从 大陆带来的,我想等以后我要给她买很多衣服,小越身材那么好,穿什么衣服都 会很好看。”   解兰痛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她恳求地说:“孙向东,你别说了,现在说这 些还有什么用?”   孙向东不理她,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十指交叉托着下巴,使劲仰着脸不看 解兰,也许还是为了不让眼中的男儿泪轻意掉下来吧。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 “可是这一切都还只是我的白日梦,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小越就走了,就那 么不声不响,莫名其妙地走了。我刚开始简直都不敢相信,第一个反应就是来问 你,可是再一想,问你又能有什么用呢?答案不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的吗?小 越不喜欢我,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也许还是为了给我留个面子呢。更可气的 还是你,上次文雯的事和你都没什么关系,你还那么善解人意地对待我,安慰我, 这次却一声不哼地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心里又痛又气,干脆就回 家去看我妈去。   “我太太家和我们家算是世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家的大人当然都很 中意,我妈早就不知道跟我说过多少回了,是我一直不愿意。也不是她有什么不 好,大概因为太熟悉了吧,两个人穿开裆裤时候的样子都见过,一点神秘感、吸 引力都没有了。我对她说不上不喜欢,喜欢还是有的,要说有多爱就真的谈不上 了,这谁都可以想得到,我要是爱她的话,哪里还会等得到今天才结婚呢?她对 我倒是一片痴心,这么多年虽说也交过好几个男朋友,但却一直没有结婚,她这 次跟我说的是,她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我没结婚,她就不会结婚,一定要 等我结婚了她才会死心。本来这次我回去的时候是一点打算都没有的,还象以前 那样去找她玩儿,还跟她的男朋友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但是这回见了她, 感觉就跟以前很不一样了,我心想和谁不是过,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和她的 话至少不用费他妈的那么多狗屁工夫,还讨我妈一个高兴。所以我就直截了当地 问她,究竟打算没打算和那个男孩结婚,她就直直地看着我说,这要看你是怎么 打算的了。我就说你要是不怨恨我这么多年对你的不好的话,我打算现在就跟你 结婚,她回头就把交了一年多的那个男朋友给吹了,我们说结就结了。   “我本来都不想再找你说什么的了,婚也结了,肯大的博士也不打算再念了, 这破地方也是马上就要离开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可是这几天吧,也许是因为一 切都成定局,我反倒有点冷静下来,忍不住又前前后后地想这件事,越想越不对 头。你说就算是小越不喜欢我,拒绝我、不理我就是了,用得着一个人大老远地 躲到纽约去吗?我又不是‘黑手党’,有那么可怕吗?要说她去纽约并不是因为 我的原因,是她自己想去,那又为什么做得这么神秘,谁都不告诉就去了?而且 更怪的是,这事再怎么说也就是我和小越之间的事,最多还牵涉你们,可是连高 俊和钱立筠两个都莫名其妙的。那天我跟钱立筠说恭喜她要当妈妈了,她白我一 眼,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高俊呢,从‘风筝节’完了我们就没再打过网球,我 约过他两次他都推了,到后来还见了我就躲。嗨,这都真他妈地邪了门了,前一 阵子我是气昏头了,都没好好想过,现在一想,这里面肯定有事,小越肯定是出 了什么事才走的。而且我还大胆地猜想,这事是不是和高俊有关系?解兰,你现 在跟我说实话,看在小越是你妹妹而我又真心实意地喜欢过她一场的份上,告诉 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吗?”   孙向东说完了低下头来,大手在脸上胡乱一抹,那一把抹去了眼泪,却抹不 去一脸的伤感。解兰点点头说:“好,我都跟你说实话──这件事你比谁都更有 资格知道真相。”于是她一五一十地把前前后后的经过都告诉了孙向东,毫无保 留的,包括小越已经和高俊发生过性关系这一点,她都老老实实地说了。   最后她说:“你看,就是这样的,是小越坚持要走的。我本来等到确定了她 没有怀孕以后,还想再做一番努力的,我想你这么年轻,又一向都心胸开阔,只 要是真地喜欢她,应该能够原谅包容她,那你们还是有希望的。但是小越不愿意, 她是傻,没见过世面,才会上高俊的当,其实骨子里还是个传统保守的女孩,所 以很看重这一点。她既不愿意现在对你心怀愧疚,背着包袱过日子;更怕你以后 知道了会轻看她,所以才坚决地这样一走了之的。也可以这么说,她这样绝情地 放弃你,正是因为她对你满怀著真情实意。”   孙向东听得都呆了,象个死人一样眼睛都不转地看着解兰,只有从他胸部急 促的起伏上才能看得出来他内心的震动。过了半天,他才开口问道:“小越,她 知道我跟文雯的事情吗?”   他的样子着实把解兰吓住了,她小心地问道:“这跟文雯又有什么关系呀?”   “有关系的。她知道不知道吧?”   “不知道。我们在饭桌上聊起来过文雯和尼欧的事,但是从来没有跟她提过 文雯和你的瓜葛。我刚才都说了,从她一来,我就有这个心思要撮合你们俩,那 怎么会跟她说这些嘛。当时想的是,就是要说,也等你以后自己愿意的话,再跟 她说好了,这是你的私事呀。怎么会想得到再也没有以后了呢?”   解兰刚一说完,孙向东一拳砸在桌子上,“砰”地一声巨响,两只水杯子都 被震翻,冰水洒了一桌子,很快又流了一地。他铁青着脸站起来就往外走,解兰 吓得目瞪口呆,爬起来就要跟着他出去。正在这时男侍应端着两只大盘子过来, 是他们点的菜来了。解兰掏出一张十块钱的纸币放在桌上,跟他说,对不起,你 收拾一下,然后就跑出来,扔下一屋子吃惊得张大嘴的食客。   出来一看,孙向东已经坐进车里了,看见解兰就摆头要她上车。解兰不上车, 绕到他的驾驶座旁边,问他要去哪里。孙向东低低地暴吼一声:“还去哪里?去 找高俊啊──我他妈地要揍扁了那个乌龟王八蛋!”   解兰不动声色地靠近车窗,慢慢伸手进去,抚慰地握了握孙向东的手,然后 眼疾手快地一把将车钥匙从钥匙孔里拔了出来,紧紧攥在手里。她说:“要是揍 扁了他能够让一切从头来过,我早就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   孙向东咬着嘴唇不说话,面如死灰。解兰打开车门,叫他坐到右边去,他就 跟行尸走肉似地下车,走过去,再上车,关好车门。解兰在驾驶座上坐好,又叫 他系安全带,他又听话地系好了,解兰才开车。她也没有多想,一气就开到上次 和高俊密谈的那条小溪边上。   解兰在树阴处停下来,摇下车窗,两人就坐在车里不动弹了。孙向东还是那 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解兰心里也是难受得不行。可是难受有什么用呢,还是得振 作起来呀。她温柔地说:“孙向东,事到如今,咱们都只能往前看了……”   孙向东摇摇头,打断她的话说道:“不是,解兰,你不明白,全都搞错了。”   解兰点头说:“我知道,我们都做错了……”   孙向东还是摇头:“解兰,你还是没有弄懂,小越她没有跟你讲实话。”   解兰一愣,小越她没有讲实话?她还一直以为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她一个人 清楚,为了不张扬出去把事情闹大,一直都是她煞费苦心地在瞒这个瞒那个的, 从来没想过还有什么她被瞒着的。她看着孙向东,等着他说下去。   孙向东说:“小越跟你说的我跟她打电话,我们谈了考托福的事,是事实, 但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事实。那次电话我们俩说了一个多小时,关于托福就几句话, 别的她都没跟你说。那次电话是我和小越认识以来我们交谈得最深入的一次,我 除了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小越,我爱你,嫁给我,好吗?’,别的什么都说了。 而且我敢肯定小越也都懂了,因为她说,孙向东,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但是我现 在什么都不敢回答你,我要先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真话,这 对我很重要。我说我一定跟你讲真话。她就说,要是你曾经很喜欢一个女孩,女 孩也很喜欢你,但是因为她的无知和软弱,还有一些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辜 负了你的感情,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现在她后悔了,想回到你身边来,求得你 的谅解和宽容,你老老实实地说,你能够原谅她吗?你能够还跟从前一样,就象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那样喜欢她,爱惜她吗?我当时听了一愣,然后不到半分 钟我就以为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她知道了我和文雯的事,因为时间过去 还不太久,她担心我对文雯还余情未了,所以这样来试探我。我甚至还想是不是 文雯真地有什么后悔的意思,透露给你,那小越更加有理由要搞清楚我是怎么想 的了。我知! 道你和文雯一直有联系,而我从来也没有问过你,根本不知道她现 在的状况。她刚走的时候我的确很可笑地梦想过,也许哪一天她在那边过得并不 如意,还会想要回到我这儿来,那我还会不会跟以前一样爱她呢?这个问题在小 越出现以后马上变得不是问题了,我对小越的喜欢远远超过当初对文雯。不是我 花心多变,而是小越让我看清了一点,就是我当初对文雯的感情,完全是一种迷 惑,一种对自己不了解,不能把握的东西的痴迷纠缠。文雯太深了,我根本看不 透她,把握不住她。小越完全不一样,我感觉就像我们已经认识好久了一样,亲 切自然,开心快活,这才是我真正梦想的爱。不要说文雯并没有真地回头,就是 回来了,有小越在,我也根本不可能舍小越而取文雯的。所以我想了大概二十秒 钟,然后就斩钉截铁地对小越说,要原谅她是没有问题啦,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原 谅,她做什么事一定都有她的理由;但是要我还象从前一样地喜欢她,爱她,是 肯定不可能的了;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怎么也不可能说就象没有发生一样,而 且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她之所以会辜负我的感情,正是因为她不珍惜我,那她在 我眼里就什么都不是。我这样说了以后,以为小越会很高兴,没想到她在那边沉 默不语了好一会儿,然! 后很温柔地说,谢谢你跟我讲真话,孙向东,你是个诚 实的人,我喜欢你这样。那是她第一次跟我说她喜欢我,可是听起来不是很对劲。 还没等我想明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又接着说,最近我姐身体不好,家里事情 很多,等过了这一阵我再来找你。她没明说叫我不要去找她,但是我听出那意思 来了,她的说法和你告诉我的是一样的,我们也都知道你的确身体不好,所以我 就没有往别处想,傻乎乎地等着,没想到就等到说小越走了。   “我真是傻呀,我那些话都是冲着文雯说的,所以才会说得那么绝情绝义。 我怎么想得到她是指的她自己嘛?我要是知道真相,怎么会不原谅她嘛?我那么 喜欢她,这一辈子还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女孩,她做了什么事我都会原谅她的 呀。”   孙向东说着,涕泪滂沱,两手交握,拳头狠狠地砸着脑门,“咚咚”的闷响。 解兰听得简直如雷轰顶,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怎么可能呀?老天是怎么搞的,吃 饱了撑的吗?这样精心细致地策划这么一个阴谋,活活拆散一对有情人。这件事 情从始至终,每一个转折点上,都有一个错误,一个盲点,然而都被掩盖得天衣 无缝,我们肉眼凡胎绝对不可能看破的。从文雯开始,因为有这个前车之鉴,孙 向东才会对小越这样患得患失,以致贻误良机;因为孙向东和小越看起来是这样 的般配,以致于谁也没有意识到危机,才让高俊钻了这个空子;就更不用提孙向 东和小越在谈话里的误会了,那真是一个只有老天才能制造出来的误会。   有几个关键的时刻,只要解兰多说一句话,就会乾坤扭转,比如文雯和孙向 东的旧事,有什么不可以告诉小越的?比如在小越坚持要走的时候,为什么不跟 孙向东露一个口风?还有孙向东这边也是一样,小越走了,走得这样不合情理, 为什么不来找解兰问个究竟?就为了那点面子,一个负气就把一生的幸福抛洒了。   可是我们都是些凡夫俗子,谁会看得透这老天早就安排好的因缘际遇呢?这 么想来,连高俊的罪过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的了,他也不过和文雯、解兰、小越、 孙向东、钱立筠一样,造物主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身不由己地参与了这起阴谋, 一步一步地将一桩好姻缘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真得就是万劫不复了吗?为什么,就不能鼓起勇气,最后和老天拼一 拼?孙向东和小越,他们两个人真心相爱,还有什么比这种真诚的爱力量更强大 的东西?只要有爱,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解兰在一团迷雾般的思绪中突然 看到一线阳光破空而入,她陡然振作起精神来,转身看着孙向东。   孙向东大概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泪痕狼藉,眼中跳 跃着狂热的光。他抓住解兰的手,急不可待地说:“小越在纽约,是吧?你给我 她的电话,我马上给她打电话。”   解兰慢慢抽回手,冷静审慎地问:“你有想过吗,现在跟她打电话,打算说 什么?又是以什么身份?”孙向东一愣,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试探着又问道:“你和你太太,你们两个还好吗?你们结婚这么匆忙,你 又是在那样一种冲动负气的情况下作出的决定……”她话没有说完,点到为止, 然后观察孙向东的反应。   孙向东呆坐着不说话,脸上的神情气色就象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生命最后 的一丝余晖在刚才的奋力一搏之后,以光速消散。他死灰着脸,半天才说:“我 们摆了六十桌酒席。”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是以解兰的聪明,还能有什么不懂的?是呀,六十桌 酒席,辐射出去,就是两个家族安身立命的名誉地位,无数的社会关系,更不用 说两双老人晚年的幸福快乐。   他沉默半晌又说道:“还有她……我只怕出人命都有可能,而且不止一条─ ─她是独生女。”他的声音空空洞洞的,听起来没有一丝生命的活力。   哦,对了,还有那个痴心的女孩──其实解兰内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那个女 孩的存在,她只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她,在这场爱情故事里注定会要有人心碎, 那请原谅她的自私,她但愿不是她的妹妹小越来做出牺牲。   唉,那个女孩,那个在无望中等了好几年终于等得铁树开花的女孩,那个明 知道他不爱她还是义无反顾、委身下嫁的女孩,那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现在 已经被他称作太太的女人──可悲可怜的孙向东,就是把栏杆拍遍,他的青春无 忧的自由身,也是覆水难收了。   解兰无限伤感地想,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一错!也许,这么说有点太夸张, 太过分了,又不是什么改朝换代,国恨家仇,不过是一双小儿女的爱怨离合,然 而在这平凡的尘世上,我们这些平凡的饮食男女,如此短暂的人生,如此脆弱的 人心,这一错,也许就是一生一世,有几个人愿意来承受这样的痛悔感伤呢?   两个人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解兰想小越的事算是尘埃落定,没有什么好说 的了,但高俊的事还没交待清楚,虽然不太好说得出口,还是得说。她说:“孙 向东,最后有件事我想求你答应我,不要再去找高俊的麻烦了,好吗?”   孙向东冷冷地看她一眼,不说话。解兰接着说道:“高俊是混帐,但是钱立 筠没有错,而且她一向对你就很好。你看她这段时间都瘦成什么样子了,我怕她 再也经不住什么折腾了。”   孙向东恨恨地说:“那个王八蛋根本就不配钱立筠。”   “是,我知道,他不配。但是他们现在有孩子了,就一切都不一样了。钱立 筠已经决定原谅他了,他们现在正在努力修复感情,无论如何都要给孩子一个完 整的家。”   孙向东冷笑一声道:“就为了孩子?一个婚姻就靠一个孩子来维持?”   解兰想了想,满怀无奈地说道:“老实说,我也是越来越搞不清楚婚姻该靠 什么来维系了。理论上说应该是感情,可是现实生活里你看见有多少婚姻是这样 的?还不都是一些别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把两个人拴在一起的,比 如说孩子,还比如说你的……”她本来是要说“你的六十桌酒席”,话到嘴边又 咽了回去。   孙向东已经听出来了,他闷闷地说:“还比如说我的六十桌酒席,是吧?”   解兰说:“是,六十桌酒席,还有你太太对你的痴心和你对她的责任。不过 我非常地理解,比起虚无缥缈的感情来,这一切加起来的力量强大太多了,只是 不知道能够维持多久。话又说回来,再火热的感情,谁又敢保证一生一世呢?既 然都是未知的结果,谁都会选择一条容易的路来走,你做得一点没错,换了我多 半也会这么选择。钱立筠和高俊也是一样,他们也得选一条路来走,而一个将要 出生的孩子,使这个选择变得容易多了。”   孙向东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解兰的说法。解兰想一想,还得叮嘱一句才行, 现在对她来说,保护小越不要再受伤害是最紧要的。于是她说:“小越那里,我 会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和你曾经对她的感情,但不是在现在,要等将来她找到好的 归宿以后。她现在在纽约挺好的,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很努力很勤奋,你就不要 再去找她了,好吗?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再三心二意的,那样除了搞得大 家都更伤心以外,一点好处都没有。”   孙向东呆了半天,点点头,干巴巴地说:“小越我不会再去打扰她,高俊我 也懒得去找他了,我都听你的就是了,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解兰无言以对,心里象堵着一块大石头,郁闷难宣。她自嘲地想,还想和老 天拼一拼,真是白日做梦,不自量力。明明一切都是错,错得不能再错了,可是 谁也无力回天。   第十五章   孙向东走的时候是赵为民和解兰送他去的机场。最后分手的时候,他跟解兰 说,解兰,过去每次跟你们家蹭完饭以后都要说声“谢谢”,其实几顿饭算什么? 比起来,有太多的事,你为我做的,我更该跟你说“谢谢”的,从来都没有说过, 今天都一总说了。然后又千叮咛万嘱咐地要解兰和他保持联系,又给她留下好几 个他在加州的联系号码。   送走孙向东出来,赵为民说,这孙向东一结婚,人就变得成熟多了,还多愁 善感起来。解兰笑笑说,可不是吗,生活锻炼人嘛。这次的事,赵为民还是一无 所知,解兰知道,不是他不敏感,而是他的心思都在别处。除了孩子的事仍然是 他们夫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以外,对事业前途的考虑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   最近几个月的时间,他和尼欧联系频繁,还接连两次只身上纽约,和尼欧, 还有他以前的导师威尔逊教授见面商谈,经过长时间的思索权衡,最后终于决定 辞了纳克的工作,回去纽约和尼欧一起干。尼欧的咨询公司,虽然现在还在草创 阶段,但是赵为民和尼欧一样,对前途充满信心。他的基本构想,是在所谓的 “风险投资公司”和刚刚起步而急需资金的高科技公司之间搭桥。这世上富人很 多,聪明的都不愿意把钱放在银行里任它贬值,而是拼命寻求各种投资渠道,好 让自己的资产增值。大把的钱攥在手里,投给谁更有把握呢?“风险投资公司” 便应运而生,大笔大笔地吸纳富翁们的钱,再转手把钱投给他们认为有希望成功 的尚处于创业阶段的高科技公司。这种投资,顾名思义,风险大,据资深的风险 投资家著书说,平均来讲,投十家公司,其中只有三家最后上市的,另外七家都 是关门大吉,当然投进去的钱都是血本无归;然而回报也大,因为他们只投高科 技公司,而谁都知道,高科技公司一旦成功,利润是巨大的,一家上市,投资利 润可以是几十上百倍,三家公司上市,不仅能把在另外七家赔的钱全赚回来,还 可以预见到富翁们的家产又会翻个几番。所以风险投资成功与否,全在眼光,只 要看准了一家,! 包管买卖只赚不赔。但是一家名望好的“风险投资公司”,每 天都要收到几十上百份的申请报告,如何从中发掘出真正有潜力的人才和切实可 行的公司运作规划,是一个大难题。而对于想从“风险投资公司”那里拿到钱来 开公司的人来说,怎样使自己从几十上百个的竞争者当中脱颖而出,同样也是一 个大难题。尼欧想做的,就是在这二者之间搭一座畅通之桥,而且他深信凭自己 的眼光、胆略、学识和资历,他一定会干得非常成功。他哈佛本科毕业以后,又 在麻省理工学院的思龙商学院拿了个MBA,对这一套系统的运作非常清楚;从学 校出来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一个刚刚起步的小公司,干了几年坐到一人之下,四 十人之上的副总裁位置上,终于把公司干垮了;但是那几年的经验,虽说是失败 的经验,却是和成功的经验一样宝贵;然后在纳克从一个中层管理经理做起,十 来年下来,管理经验的积累,人事上的广泛交游,都使他相信自己羽翼丰满,该 出去闯出一片新天地来。所以要自己开公司这个想法并不是离开纳克以后才产生 的,和文雯相知相恋并且因此而辞职,不过是一个恰逢其时的契机而已。和前妻 苏珊离婚的时候,他将价值一百五十万的房产留给苏珊和孩子,但在正式过户以 前就和她讲好,用房子作抵?! 捍右欣锷昵氲揭话偻虻拇睿媸笨梢阅贸隼 醋魑镜钠舳式稹5娜肪拖笳晕窀饫妓档模鹑俗鍪驴吹玫降诙骄筒 淮砹耍悄崤吠ǔD芄豢吹揭院蟮娜健⑺牟健?   除了目光远大这一点以外,尼欧自认为还有一项过人之长,就是识人的眼光 不俗,比如文雯,这世上还有比文雯更合他心意的女人吗?还比如赵为民。对赵 为民,他认准了潜力无穷,所以一直耐心地等着他自己准备好了从纳克出来。本 来赵为民还没有急于在这时候就出来的,但是和尼欧深入地谈了几次以后,终于 下了决心。尼欧最后说服赵为民的一次是他提到中国,他把眼光放到了未来几十 年中国这个有着无限广阔的投资潜力的国际市场上。赵为民当时的感受是几分惊 喜几分失望,惊喜的是尼欧的想法和他多年的梦想不谋而合;失望的是原来尼欧 看重他,也许只是因为他是个中国人,会说中文而已。尼欧好像一眼看透他心里 想的什么,笑着说道: “你不要以为我一直看重你是因为你会中文,要说中文, 有谁比我太太的中文更好的?但是我能指望文雯来和我们一起干吗?我一直看好 你,是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我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满足于现状,永远在寻 找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摆在你面前,想想吧,为民,它会给你带来多少的可能性, 多少未知的挑战,这难道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赵为民听罢一笑,点点头说:“好,就这么决定了,我回去就着手办辞职。” 两个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莫逆之情,便在这简洁明了的几句话里达成。   从作出决定到最后成行,又过了两个月的时间,离开肯塔基之前,李明和齐 云请大家到他们家聚了一次,算是给赵为民和解兰荐行。这次聚会的气氛,用两 个词来形容,就是尴尬和伤感。   的确是尴尬,首先是高俊,完全没有了以前潇洒风趣、谈笑自若的风度,变 得沉默拘谨,尤其是见到解兰,连眼光都不敢和她的接触。倒是解兰有些过意不 去,他再是可恨,总不能因此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吧。所以她主动过去问他怎么样, 和他聊了一会儿,远远地,钱立筠向她投过来感激的目光。算起来,从那次和他 在野溪边谈小越的事到现在,已经大半年时间了,他们这是第一次又在一起正式 地说话,可是,简直就找不到什么好说的。谈工作吗,上了一个星期的班,好不 容易到周末了,谁不想清闲清闲;何况高俊又不是赵为民那样的“工作狂”,解 兰呢,纯粹就是把这份工作当作谋生的手段,八小时之外,根本想不起它来。不 谈工作谈生活好了,可是一起了头就发现,这条路崎岖艰险,荆棘遍地,一个不 小心,就是一道伤口,旧事的创痛,记忆犹新。解兰问他还打不打网球,他说好 久没打了,因为找不到人打──可不是,他最铁的玩伴孙向东已经走了几个月了。 又说起钱立筠来,解兰说她最近看起来气色好多了,高俊说是,比前一段时间胖 了好多,勉强达到孕妇的健康指标,不象头三个月,瘦得连医生都担心会保不住 胎儿──这又能怪谁呢?两人这样东拉西扯地说着,都感到费劲痛苦,因为不管 说什么,! 都是些场面话,下面的潜台词,都是不能轻意去碰的话题。一阵短暂 的沉默过后,高俊嚅嗫着低声问道:“小越,她还好吗?”   解兰看看他,平静地答道:“她挺好的。”也就只能说这些了,客厅里还有 别的人,而且隔得都不远。解兰不无吃惊地发现,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 情感上的大起大落,也才过去半年多的时间,再面对高俊,她对他恨意全消。看 来的确是时间能消减人世间一切的痛苦,不过她到底还是局外人,不知道小越和 孙向东两个人怎么样了,但愿他们也能尽快地解脱出来──有谁能拗得过时间的 流逝呢?   第二个感到有几分不自在的是赵为民,原因还是孩子。就在一年前吧,在他 和解兰两个人的生育危机出现之前,他还对别人家的小孩一点感觉都没有。每次 解兰逮着一个年轻妈妈,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就能够和人家聊孩子聊得热火朝天, 每次赵为民都是百无聊赖地走到一边去,事后总会笑话解兰发神经,又不是自己 的孩子,有什么好玩儿的?可是就这一年来,人生的这一令人难以逆料的变化对 他心理的冲击太大了,他三十二年的生命历程里,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椎心泣 血地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助过。他尽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在解兰面前表现出任何情绪 上的变化,可是娶了一个聪明老婆的全部麻烦都在这种时候暴露无遗──没有什 么事情瞒得过她的眼睛。现在再看见别人家的小孩,他很难做得到象过去那样视 若无睹。当然他不会象解兰那样咋咋呼呼地扑过去,他只是默默地凝视着那个小 小的人儿,心中思绪万千。就这么个小不点儿大的东西,真能长成个有思想有个 性的人?我难道也是从这么大点长成的吗?我儿子或是女儿以后会有几分像我, 几分像他们的妈?有时候想着想着,他会禁不住打个冷颤,拼命强迫自己不要去 想那个“假如”,好像只要他不想,那个“假如”就永远不会发生似的。他和解 兰是这样地! 情深意笃,他们两个是如此的默契和谐,老天没有任何的道理,会 不让他赵为民的一个精子钻进解兰的卵子里面,结合成一个受精卵,发育成一个 胚胎,然后在解兰的子宫里面长成一个健康完全的胎儿。是的,没有这个道理, 没有任何理由,他在心里这样反复念叨着给自己打气鼓劲,可是每次,脊背上都 会渗出丝丝凉气,那个 “假如”,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天命,和他的意志做着 顽强的搏斗。有好几次他这样想得出了神,一抬头,看见解兰正凝视着自己,他 赶紧收敛心神,向她绽开一个抚慰的笑脸,但她的目光早已经象一只受伤的小兔 一样,惊惶失措地远遁而去。他走过去一把搂住她的肩,可是她的身体僵直呆板, 冰凉得没有一丝生命的活力。   所以现在只要有解兰在旁边,他都倍加小心,告诫自己不要失态,要自然放 松。但是到了李明家里,要做到这一点就格外的不容易,他家里两个孩子,一家 大小都围着两个小东西转,作为客人,很难做到完全无动于衷。就算不考虑这些 情面礼貌上的问题,要想忽视那两个小人儿也并非易事──那是两个多么可人心 意的小人精呀!老大快七岁了,上小学一年级,荣誉感特别强。那天他们一进门 他就大声地向所有人宣布,下个星期他是班上的“VIP”(非常重要的人物)。赵 为民蹲下身去问他,哦,作为VIP,你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小男孩头一扬, 胖乎乎的圆脸上两只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无比骄傲地对他说,排队我都排第一; 老师上课前由我上去翻日历,你知道吗,明天是三月十号,我就要翻到三月十号 那一张;老师上完课了,就会叫我上去擦黑板。赵为民忍住笑说,真了不起呀, 都是些非常光荣的任务。小男孩严肃地答道,那是,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小 妞妞就更不用说了,刚满了一岁,会走好几步路了,看几个大人在地毯上坐下来, 围成一圈,她在中间站着,就知道该她表演了。她不仅不怯场,还十分张扬,先 抬头四面张望一圈,嘴里念叨着“妞妞,妞妞”,好像在做自我宣传,看大家的 注意力都集中! 在她身上了,再看准她的第一人选外婆,然后胖胖的腮帮子一鼓, 两眼圆睁,盯住外婆,脚下奋力一迈,几个摇摆就扑进齐云她妈怀里,顿时掌声 喝彩声响成一片,妞妞得意地“咯咯”直乐。   赵为民没有围坐在大人的圈子里,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不由自主地陷入沉 思。李明比他大好几岁,早一年进纳克,纽约州立大学的博士,现在的头衔是资 深工程师,而且看样子这辈子就差不多到这儿了。他从来没有看不起他过,人各 有志,尤其在美国这儿,只要是凭本事吃饭,自己看得起自己,就是打扫卫生的, 也不容别人小腼,何况赵为民从来就不是那种势力小人。不过要说对李明有多大 的敬重,就真是谈不上了,男人嘛,他还是衷心佩服象尼欧那种不满于现状,永 远锐意进取的人。但是在这一刻,耳里听着孩子们的清脆嘹亮的笑闹声,眼里看 着李明脸上毫不掩饰的幸福满足的笑意,他突然觉得对人生有了一层更深的感悟。 人一生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只要经过自己的辛勤努力得到了自己想 要的东西,那无疑就是成功的人生,那这个人无疑就是一个幸福的人。象李明, 他大概天生就是那种 “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现在头顶有瓦,屋里有炕, 炕头上坐着端庄娴淑的老婆,炕下面还有两个孩子满地乱爬──有谁能说李明不 是一个成功的大男人?   那么他自己呢?他的人生想要的是什么?对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有明确的答案, 他要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干出一番事业来,他也要“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庭生活。 事业上他一直走得很顺,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着,这方面他没有任 何顾虑担心,有的只是澎湃的激情和饱满的信心。那么家庭生活呢?他心里骤然 间一阵抽痛,对解兰的深爱和对她最终不能生育的恐惧,象一热一冷两股不相融 合的力,在他胸中翻腾纠缠,搅得他失魂落魄。他打一个寒战,突然清醒过来, 知道自己又走神了,赶紧四下一望,还好,解兰在那边和高俊说话,并没有注意 他,他暗自舒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又涌起一阵伤感落寞──怎么会他和解兰,他 们那么和谐默契的两个人,也开始捉起这种“迷藏”来了?   另外一件尴尬事是发生在三个女人之间的。钱立筠已经显怀,虽然才五个多 月,但是因为她瘦,所以肚子显得特别大。她一到李明家就和齐云聊上了,可以 想象,两个妈妈或是准妈妈在一起,聊起孩子的事情来,就是平时最木讷的女人 也能口若悬河,更何况钱立筠和齐云,她们简直就是自成一统,全身心地沉浸在 自己的小天地里。解兰和高俊说完话以后,很自然地走过去想加入她们,没想到 这一去,本来聊得热热乎乎的两个人,突然就掐断了话头,很不自然地看着她, 好像她是一个入侵者;然后又忙不迭地招呼她,热情洋溢地和她说东说西的,她 们聊起别的许多事情来,但是关于孩子的话题再没有被提起。虽然只是短短的一 瞬,而且她们两个也尽全力在弥补,然而欲盖弥彰,解兰还是明白过来,原来在 别人眼里,她已经是被同情的对象了,禁不住满心的酸楚。   伤感是不言而喻的,来的时候何等的热闹,到现在不过一年半的时间而已, 却是物是人非,人事凋零。饭桌上李明说起今年的“风筝节”又要来了,可就剩 下李家和钱家三四号人马,到时怎么办,是不是所有的排场减半。钱立筠冷笑一 声说,李明,也就是你,吃饱了饭万事不愁,心宽体胖的,现在谁还有心劲儿来 搞什么“风筝节”呀?李明不以为怵,仍旧笑哈哈地说,我可不是心宽体胖的吗? 来这儿一年半,我足足长了十五磅。现在除了你们这些好朋友一个个地都走了, 偶尔会觉得冷清点以外,我真得是心满意足。齐云察言观色,知道大家心里都有 事,淡淡一笑说道,象去年“风筝节”那样的热闹,一生有一回就够了,哪还能 年年都有啊。   吃完饭,钱立筠拉着解兰到后院的凉亭上说话。三月底,肯德基的天气还很 凉,解兰关切地说,太冷了,别在外面呆着──你可禁不起生病呀。钱立筠任性 地说,解兰,你就跟这儿陪陪我吧,以后要找你说话可是不容易了。解兰说,不 是不陪你说话,是怕天冷冻着你。钱立筠说,天再冷,比不上我心里的冷。解兰 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裹紧大衣在椅子上坐下来。   钱立筠转头看着她,两只眼睛湿润润的,问道:“解兰,你知道我现在心里 在想什么吗?”   解兰心里一动,若有所悟,但是不能确定。她看看钱立筠,反问道:“你想 起什么来了?”   钱立筠说:“我想起《红楼梦》来了。以前读《红楼梦》,每次读到黛玉焚 诗、宝玉哭灵,都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可对结尾的‘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干净’ 一点感觉都没有。今天突然想起,你看咱们这一年多的经历,到现在,是不是有 点‘一片白茫茫大地好干净’的味道?”   解兰心中一阵酸痛,忍住泪说:“你也太悲观了点,何至于就那么悲凉了?”   钱立筠说:“你说我以前是悲观的人吗?可是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失去了太 多,心里的感觉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解兰振作起精神劝她道:“钱立筠,你现在这样的心态对孩子可是不好,既 然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应该振作起来向前看。我看这儿也是太冷清了点, 等生完孩子,你们还是找机会回纽约来吧,那边不管怎么说人多热闹。”   钱立筠摇摇头说:“再是人多热闹有什么用?每天每天的,面对最多的,不 还是那一个人和自己的心吗?有时候都不敢想,这辈子还有几十年呢,怎么面对 得下去呀?”   钱立筠平时心直口快,伶牙俐齿的,但解兰从来不认为她是一个多愁善感, 敏感多思的人,象文雯那样的。可是她今天这几句话,听起来平平淡淡,却一下 子钻进解兰心里去,活活把她的眼泪都快逼出来了。是呀,我们每个人,从小到 大,不知道要见识多少人,经历多少事,到头来,真正要面对的,可不就是那一 个人和自己的心吗?而这一场面对,又是多么的艰难,说不好,就是一生的心血 进去了。以前年轻不识愁滋味的时候,欢乐来得太容易,我们尽情地挥洒,从来 没有去想过,热闹过后的独自面对,我们是否有足够的智慧来承担。   人生如四季,她们的喧腾明朗的夏季,还没来得及细细地享受领悟呢,转瞬 间,已是秋意袭人。   全文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