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春天的诺言   廖琼   第一章   一九九三年三月美国东北部的那场暴风雪,后来被总喜欢作惊人之语的媒体 称作“世纪暴风雪”。暴风雪开始的那天晚上,狂风大作,真地是山呼海啸,地 动山摇,平时看起来那么坚固牢靠的房屋,门窗被撼动得呼喇喇地乱响。何帆躺 在床上,屋里所有的灯都大开着,身上盖着两床被子还觉得冷。其实房间里暖气 开得很足,温度够高,但是她的感觉就象狂风暴雨中一叶孤舟,再多的光和热也 难以让人温暖起来。   第二天早晨起来,撩开窗帘一看,楼下的停车场上白茫茫的一片,车全被埋 在雪里,看起来象一个个的大白馒头,躺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笼屉里面。何帆正在 发愁,怎么可能一个人把车扫出来,老板就打电话来了,说是整个公司都关门, 不必来上班啦。一夜的惊惧换来一天休假,不能不使人情绪骤然好转──这会是 怎样舒适惬意的一天啊。她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然后把所有的枕头被子都搬到沙 发上,沙发桌拉过来紧靠着沙发,桌上放一壶绿茶,几块点心,两本书。门窗紧 闭,奶黄色的厚厚的绒布窗帘垂下来,挡住了窗外刺眼的白光,使台灯的光亮更 显得柔和适度。看看一切都安置妥贴,她轻舒一口气,跌进安乐窝里。   一本书刚刚读完,梅玲的电话就来了。她也不用上班,所以有时间打电话过 来聊天。俩人先都惊惊咋咋地渲染了一番昨晚的惊心动魄,然后梅玲说了个笑话, 说她刚才看新闻,有专家出来预言,明年一、二月份,所有受这次暴风雪影响的 地区,新生儿的出生率都会暴涨。何帆刚开始没明白,再一想忍不住笑起来,跟 梅玲说,那你还不赶紧找到老公去努力,好让专家的预言成真。   说笑了一阵,梅玲说四月中旬是她儿子牛牛的周岁生日,她要开个大PARTY 给儿子祝生。何帆这次你可一定要来啊,她说,你再不来我儿子可认别人作干妈 了,咱们的交情也算完啦。   咱们的交情。想起和梅玲这些年来的交情,有一种甜甜酸酸的感觉在何帆心 里慢慢漫衍开来。梅玲又说,到时你早点来。何帆赶紧答应道,当然,当然,我 一定早点来帮你。梅玲说,帮我倒是不必,我叫了童江也早点来,你们好有机会 认识一下,待会儿人来多了连个说话的工夫都没有,我这不白费心了吗?末了梅 玲还说,何帆也就是你,我才说这话,我这心里急呀,你也该出来走走了,总不 能一辈子窝在你那小屋里吧。   梅玲这话一说,何帆觉得她们的交情就超出了朋友的情分。梅玲的为人其实 很谦和,从来不强人所难,她也不是那种见谁都象一团火似的热热乎乎的老大妈 的性格,要她说这种话,大概也真是只有对何帆了。   完了梅玲又开始发愁,说这雪下得没完没了,到时还不知道能有多少人来呢。 何帆安慰她说,还有一个多月呢,咱们这儿又不是北部,冬天几个月的时间都大 雪封门。到时不定已经春暖花开了。又恭维她道,你儿子生得好,小名应该叫 “开春”,还有什么比生在春天之始更兴旺发达的呢?梅玲格格地笑出了声,说 何帆我知道,无论我儿子生在哪一个月,你都有话说,但是我心领了。好,我儿 子的中文名字就叫“开春”。杨开春,多响亮的名字呀。   果然一到四月份,便有了初春的景象:暖日当暄,凋零冷败了一冬的树条枝 桠间,一不留神钻出几个嫩红的苞芽。梅玲的PARTY在星期六,何帆吃过中午饭 就开车出发了。她家在纽约市郊,何帆回东部快两年了,还只去过一次。从她在 新泽西州的家到梅玲家,要是不堵车最多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但是有好长一段是 在纽约市区内绕来绕去,她想起来都发怵,所以每次梅玲那儿有什么聚会打电话 来邀她去,她都是以此为借口婉拒。牛牛满月她都没去,只是寄了几件小衣服过 去,梅玲电话里没少埋怨她。这次再不去可真是说不过去了,更何况还有一个童 江。   童江是梅玲的同事,梅玲都跟她提过好几次了,说是人不错,聪明上进,老 成持重,会是一个好丈夫。也是离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再遇上合适的人。梅玲 给他看过何帆的照片,他竟然十分地倾心,一直想有个机会见见面。不过你放心, 梅玲跟何帆说,我只是给他看过照片,你的事情一点都没说,等以后你们自己谈。   到梅玲家已是下午三点。梅玲开门一见何帆,高兴地大叫起来,两个女人拥 抱在一起,半天才松开手。何帆递过去给牛牛的生日礼物,梅玲高声叫道:“牛 牛快来,看你干妈又给你带什么礼物来了。”又对何帆说:“你还真会买小孩儿 的衣服,上次寄来的几件都非常好,纯棉的质地,式样又大方,我儿子穿起来可 美啦。你别看这么小的小人儿,知道好歹着呢。今天身上这套就是他最喜欢的, 每次穿上身都要跑到镜子前面去看个没完。”   何帆不禁莞尔。梅玲以前可不是这样唠叨,自从生了儿子,每次打电话一说 起来就没完。牛牛从里屋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她一看还真是一身背带裤的牛仔套 装,去年给他寄来的,小家伙穿着神气活现的。   何帆早就见到在客厅里等着的童江了。她一进门他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一直 等着她和梅玲的家人寒喧完了,梅玲牵着她的手走进客厅,才正式给他们作了介 绍。善解人意的梅玲把他们安排到客厅旁边的小书房里,出去时轻轻地带上了门。   童江的外表看起来很不错,高高瘦瘦的,面色白净,五官端正大方。何帆不 是生性拘谨的人,童江也还健谈,俩人很快就聊起来。但是不一会儿工夫她就觉 出自己的天真和缺乏经验来。第一次这样被人介绍男朋友,没有什么心理准备, 她以为虽说是相亲,目的很明确,总还是得花点时间和工夫热身一下,彼此摸到 感觉了,再更深入地谈下去吧。不知童江是太富经验,还是急于求成,总之他的 风格离她的想象差得很远,令人不知所措。   开头的寒暄一过,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他过去的婚恋情史,讲得还很祥细。 何帆实在是不习惯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得这么近地倾听他的隐私,但是又不好意思 完全地无动于衷,那样显得太冷漠;要说言不由衷地和他同喜同悲,又一时半会 儿找不到感觉。所以童江这一路声情并茂地讲下来,她光听着就感觉累得慌。好 不容易等他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她暗自大大松一口气,借故出来找梅玲。   出来一看,客人们都来了,客厅里很热闹,三三两两的人或坐或站地在聊天 喝酒,有人注意到她,笑一笑点点头就过去了。她没有看见一张熟面孔──从前 在这儿念书时的同学朋友早都风流云散了。 何帆在厨房里找到正在给儿子喂奶 的梅玲,便坐下来一边和她说话,一边逗她的胖儿子。小家伙胖得好乖,胳膊腿 儿肥肥地象一节节儿白生生的莲藕。想起那年离开东部的时候,梅玲夫妇为她和 沈加明饯行,四个人一起豪饮畅谈的情形,她不胜感慨地说:“几年时间而已, 变化这么大。你的儿子都一岁了,我又一个人回到这里来。梅玲,我真地很羡慕 你,你好像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且总能够得到。”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点你说得不错;总能够得到却未必,关键是我从来 不去想得不到的东西。”梅玲很认真地说,然后问她童江怎么样。   她想一想说道:“看得出来是个好人,很实诚,但是太着急了,我不太跟得 上他的步子。”   “又不是跳舞,还有什么跟得上跟不上的。”梅玲笑道,然后又语重心长地 说道:“何帆,凡事都不要急于下结论,慢慢来,再多接触接触,给他一个机会, 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你是个聪明人,用不着我多说。”   何帆忍不住笑了,“你说话怎么就跟我妈一样。”   “作你妈不敢当,我还没那么老嘛。但作你的大姐总可以吧,大姐可都是为 你好。”   “是,我都知道。”何帆低了头,乖巧温顺地答道。   晚饭吃烧烤,何帆检了一盘蔬菜肉食,又回到小书房里,童江正在一边吃肉 一边翻阅着一本书。这是她喜欢的气氛和话题,于是高兴地坐到他身边,问他读 的什么书。他啪地一下关上书,说道:“哦,没太注意,我也就是随便翻翻。”   何帆拿过书一看,说道:“这可是本好书,但还不是这位作者最好的作品。 我读过他的一本自传体小说,真正的好书,不是用手,而是用心写成的。你要是 有兴趣的话,我告诉你一个网址,你可以上去看看。”   但是他显然地没有什么兴趣,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她只好打住,正在冥思苦 想该说点别的什么,他开口问道:“我听梅玲说你也结过一次婚,是为什么离婚 的?”   何帆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为什么这人就不肯稍微体谅一点别人的心 情呢?她不快地想道。但一想起梅玲殷殷的目光,只好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慢慢 地,字斟句酌地答道:   “我们结婚的时候都很年轻,很多事情都不懂,慢慢地就出来很多问题,当 然主要是我,把事情弄得很糟。”   “你是什么时候离的婚?”   “三年多以前。”   “以后有没有再交过朋友?”   “有过,不过很短暂,没有什么结果。”   “你回到东部来多久了?”   “快两年了。”   “那怎么还一直没有朋友?是机会不多,还是眼界太高?”   “都不是。是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有一段时间来慢慢理清自己的感情。”   “这么说你在感情上曾经投入得很多罗。”   童江的话锋渐渐咄咄逼人起来。这人并不傻,他的问话一句接一句,简洁明 了,都直指问题的核心。他是不是以为他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她,就可以如此肆 无忌惮地长驱直入她的心灵?何帆本来还想不露痕迹地转换话题,但是他根本不 给她机会,而且看那架势,他是想今天晚上非把事情搞定不可。她不作声地吃完 她的饭,用纸巾擦擦嘴角,然后抬头看着童江的眼睛,一字一句缓慢沉着地对他 说:   “童江,我们今天刚刚认识,你信任我,告诉我你的生活经历,我很感谢你 的坦诚。至于我自己,很不习惯向一个初次谋面的人坦露心声。以后若有机会, 我自然会告诉你我的故事,但是今天我不愿意,请你原谅。”   童江愣了楞,脸色慢慢地僵住了。过了一会儿说没有关系,他很理解。说完 俩人便都沉默了。   终于还是辜负了梅玲的一番好意,何帆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是实在不愿太 委屈自己。这种事情,本来就已经够难的,再遇上这样南辕北辙的情形,真让人 要多窝心有多窝心了。她借口说要去看看梅玲是否需要人帮忙,不等他的回答就 溜出来了。   大多数的客人都吃完了,聚在客厅里,谈天说地,气氛十分热闹。梅玲的先 生杨彬在鼓捣他的一堆电器,几个女孩在挑卡拉OK的歌片。中国人的聚会,除 了吃喝,简直就少不得卡拉OK。何帆一离了童江心情就放松下来,她找个角落 坐下来,很舒服惬意地准备听歌。   等杨彬收拾好,可以开始唱了,不想大家却一下子安静下来。几个女孩把挑 好的歌片都放进去了,可麦克风在几只手上传来递去好像烫手的山芋。这时有人 高声喊起来:“嗨,岳钟琪呢?这小子那儿去了?他不来开个头谁好意思唱啊?”   岳钟琪,这名字听起来好熟。何帆想了想,可不是吗,她前段时间刚读完一 套高阳的历史小说,里面就有个岳钟琪,是雍正朝的一位名将。这名字并不常见, 但中国人实在太多,任是多么生僻都还是有重名的。   正胡思乱想着,岳钟琪那小子从卫生间里出来了。何帆一看,忍不住悄悄笑 了,这人怎么长得也那么象想象中那位古时的战将。中等身材,敦敦实实,皮肤 黝黑,浓眉大眼,是那种典型的北方汉子,气质里还多少带一点燕赵遗风,只有 脸上架着的一副精巧细致的眼镜,给他平添几分书卷气。再仔细一看,怎么这么 面熟,以前肯定见过,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了。   岳钟琪大方得很,往客厅中央一站,当仁不让地把麦克风接过来,又有人问 也没问他要唱那支歌就去换歌片,看来岳钟琪唱歌名气不小。   他站着顺手理理头发,掸掸衣襟,动作十分舒缓自然,举手投足间一副训练 有素的样子。何帆的心猛地一跳,一 下子想起他是谁来了,顿时许多往事如潮 水般涌了上来,同时抑制不住地心中一阵酸痛。   第一支歌是《血染的风采》,他高亢嘹亮的男高音把这歌唱得大气磅礴,何 帆虽说一点都不吃惊,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歌声打动。一曲歌罢,岳钟琪赢 得个满堂彩。   这一开了头气氛很快活跃起来,最引人注目的仍然是岳钟琪。他的一手绝活 是正唱反串《夫妻双双把家还》。先是一个女孩上来和他合唱,他边唱边舞,把 个董永又得意又扭捏的憨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众人都笑翻在地。然后又是一个男 生上来唱董永,岳钟琪却反串七仙女,居然象模像样地翘着兰花指抖起水袖,唱 得更是婉转柔媚,荡气回肠,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大家又是拍手又是叫好,还 有人咚咚地把地板跺得山响。   有两个女孩儿,都很年轻漂亮,长得就象一对姊妹花,其中的一个尤其抢眼, 穿一身软缎的旗袍,上面是大红大绿轰轰烈烈的一派繁花。这身打扮,不会有太 多女人胆敢一试的,但是她不怕──丰满匀称的身材和明媚光洁的一张俏脸,再 加上这身打扮,她看起来真是风情万种。两个女孩打着呼哨,高声叫好之余,还 天真烂熳地手扶胸口作晕倒状。突然那团花堆飞了起来,女孩跳起来,奔到岳钟 琪身边,抱着他响响地在脸上亲了一口。众人大哗,几个男生“噢,噢”地叫了 起来,岳钟琪更是神采飞扬,顾盼自得。   何帆不禁莞然一笑。男人是不显老,十来年了,他的样子竟没怎么大变,真 要说有什么变化,也只是当初的青涩的学生模样,变成现在的成熟老练来。   看看时候不早了,何帆悄悄上楼去看正哄孩子睡觉的梅玲。育婴室在楼上最 紧里面的一间,隔音很好,门一关,楼下的喧嚣就都听不见了。梅玲含笑问她: “怎么样,和童江谈得还好?看你的气色比刚才来的时候好多了──你是太应该 出来走一走,认识认识人了。”   何帆扭头在镜子里一看,果然是满脸潮红,两眼发光,难怪梅玲会误会了。 她沉吟一下,然后很老实地对梅玲说:“我和童江的事,大概可能性很小,我们 俩不是一类人。”   梅玲吃了一惊,想说什么,看看酣睡的儿子,最后只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 地摇摇头。何帆忽然心中一阵感动,在她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动情地说: “梅玲,你一直对我这么好,你也不忍心我受委屈吧。”   “童江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给你委屈受了?”   “不是他给我委屈受,而是我自己觉得委屈──在他面前我好像没穿衣服一 样难受。”   说完俩人都忍俊不禁。梅玲说:“何帆,我还是那句话,凡事都不要太早下 结论,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慢慢地走着看吧。你是个聪明人,我都是为你好。”   何帆点点头。看她不再提起童江,便想问问岳钟琪的情况,但话到嘴边还是 打住了。   因为约好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何帆急着想走。等梅玲安顿好儿子,俩人又 站在床边,无声地赞叹了一会儿孩子天真无邪的睡相,才一起下楼来。   客气地和童江道别以后,梅玲送她出来。临出门的一瞬间,她心里微微一动,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她心跳不已──岳钟琪坐在正对门的沙发上, 身边是那对姊妹花,但是花丛中的他却是一脸落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出神。 俩人四目相接,都是怵然一惊。   第二章   何帆那临去秋波又一转,使岳钟琪猛然意识到他曾经见过她,却怎么也想不 起来在何时何地了。 “我难道真是那么老了吗?连这么样一个女孩都想不起来 了。”他不禁在心里懊恼地想。   不容他细想,身边漂亮活泼的英迪又在高声叫着他的名字点歌。这女孩实在 很可爱,圆圆的脸上若隐若现一对酒涡,笑起来能照亮一间屋子。他今天本来没 打算要特地找女孩一起来的,是刘家辉的女朋友罗玲玲说,她的室友刚刚和男朋 友吹了,正躲在家里伤心呢,何不大家一起来开开心。   英迪刚上车时还拉长着脸,架不住岳钟琪和刘家辉俩人一通好话甩过来,十 字路口红灯时,岳钟琪从路边花摊买了一枝玫瑰送她,还对刘家辉说:“今天我 就负责英迪小姐了。”英迪才笑颜大开。罗玲玲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家辉说道: “还是人家岳钟琪会作人啊。”害得刘家辉直骂他不够哥们儿。   有人起哄,要岳钟琪和英迪合唱一首情歌,英迪说她不会唱那些歌。她不是 客气,是真不会。岳钟琪掐指一算,可不是吗,这些老歌流行的时候 ,她大概 还上幼儿园呢。看着她红润光艳的脸上如醉如痴的表情,他忍不住暗叹道 : “可惜了,这么年轻。”   年轻的英迪豪爽大方地挥洒着她的青春。趁别人在唱邓丽君时,她又拉起岳 钟琪来跳舞,一只曲子还没完,她已经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身体紧紧地贴了上来。 他暗暗心惊,下意识地和她慢慢拉开距离。她也很识趣,松开两手,轻轻地搭在 他肩上,微闭的眼睛睁开来,晶亮闪烁地看着他说道:“没想到你歌唱得这么好, 舞也跳得这么棒。”看她一脸的天真,他心里不禁闪过一丝内疚,对她温和地笑 笑。   到晚上一点多,歌唱得差不多,主人家预备的饮料点心也杯空盘罄,大家才 陆续离去。梅玲夫妇站在门边和客人一一道别。 岳钟琪几次想问问梅玲那位惊 鸿 一瞥的女孩是谁,都因为有英迪在身边而作罢。   他先把刘家辉和罗玲玲送回刘家辉的住处,然后送英迪。车到楼门口停下来, 她坐着不动,没有下车的意思,而且还语意暧昧地说道:“罗玲玲今晚不会回来 了。”   他没有搭话,她又撅着嘴问道:“难道你就真地就一点也不喜欢我吗?”她 的语气里没有一点点女孩子自然的娇羞和真诚的委屈,只有一个深知自身魅力而 且很娴于将这魅力施展于人的女孩的做作。   他犹豫片刻,说道:“那我去停车。”   俩人上楼进到英迪的卧室,她放上一盘音乐CD,一转身自然而然地两手就搭 上他的肩,身体随着音乐的节拍扭动起来。岳钟琪搂着她柔若无骨的腰身,旗袍 的质感滑腻如脂,象女人的肌肤一样诱人,他的手慢慢地从她的肩背滑到腰下, 她浑圆结实的屁股摸起来令人心颤。她的头慢慢依偎在他肩上,嘴里的热气吐出 来钻进他的脖颈。他闭上眼,最后一丝犹疑随着她丰满的乳房在他的胸前揉来搓 去而荡然远去。   不出他所料,当俩人都脱光衣服倒在床上以后,英迪从容不迫地从小手包里 拿出保险套来。经历过多少次了,他还是忍不住暗自叹服。她谙熟一夜情的所有 不成文规则,不多言多语,不用嘴亲吻,他因而十分放松,动作始而温柔,继则 粗野,抽送冲刺,放任由心,直到不期然听到她一声饮泣,才大惊下马。他扳过 她的脸来,她已是泪流满面。   岳钟琪生平第二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心中惊、疑、惧、悔,滋味百陈,急忙 问道:“怎么啦?我把你弄疼了吗?”   她手捂着脸拚命摇头。他去浴室拧来一条毛巾,塞到她手上。她擦干眼泪, 抬起头怯怯地说:“对不起。我本来是想报复他一下,可是忍不住心里又难过起 来。”   岳钟琪板着脸没说话,从地上把衣服拣起来,三下五除二地穿上就要走。英 迪叫住他,求他道:“你别走好吗?都是我不好,我已经不难受了,你可以再来 嘛。”   他忍住火走到门口,她跳下床奔过来抱着他,哭着说:“陪陪我好不好,今 天晚上我害怕一个人。”   但他简直是一分钟也不想呆下去,坚持要走,没想到英迪却说:“那让我去 你那儿行吗?我睡沙发地板都行,明天我给你做早餐。拜托啦,好不好?”   他心一软,站在门口迟疑不决,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一般从来不带女孩回 他的住处,但英迪不是那种你说不她就放弃的女孩,她这会儿已经穿好衣服,在 满屋子乱转着把要用的东西塞进一个背包,准备好跟他走了。   回到岳钟琪独居的客厅、饭厅、卧室合三为一的单元房, 英迪毫不羞怯地 东张西望地打量起来。她拿起桌上的镜框问道:“哟,这女的是谁呀?你女朋友 吗?好漂亮喔!”   她的甜甜腻腻的语气令他十分反感,只好回答她:“是我妹妹。”心里真得 后悔刚才没有硬硬心肠一走了之。后悔归后悔,他毕竟是有教养的人,怎么也不 可能让一个女孩睡地板。他把床让给英迪,自己睡沙发。   到底是不懂事的小女孩, 英迪很快酣然睡去。 岳钟琪在沙发上辗转翻侧, 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他妈的,”他忍不住骂出声来,“我这是干么呀?和一 个年龄差点小了一轮,轻浮矫情的小女孩混在一起,算什么事儿呀!”   他觉得屋里的空气闷热得几乎令人窒息,便翻身起来去关掉暖气。走过床前 时,忍不住停下来看沉睡中的英迪。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呈现出毫不做作的小女儿 憨态,嘴角微张,吐气如兰。他目光下移,看见她裸露在外的白腻如脂的大腿, 不由得又想起刚才她在他身下哭泣的尴尬场面。他微叹一口气,拉过被子给她盖 好。   很自然地,他心中酸酸涩涩地想起李丽文来。他们最后一次做爱,丽文无声 无息地哭了,她两只含泪的大眼睛里赤裸裸的屈辱和怨恨,似当头一棒,将他们 本已风雨飘摇的婚姻打得粉碎。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又想起梅玲家中的那个女孩来,而且立刻有种清凉舒适 的感觉浸透全身,就象小时候从大太阳底下跑回家,在槐树荫里一口气喝干一大 海碗姥姥沁在凉水里的绿豆汤以后的酣畅淋漓。   那女孩从小书房里一出来他就注意到她了。她并不是那种漂亮抢眼的女人, 但是她耐看。“耐看”两个字,使一个女人身上所有芬芳的气息和韵味变得醇厚 绵长。后来又有一个男人从那间屋里出来,再后来俩人又一前一后地端着盘子进 去共餐,他都看在眼里,心里笑道,原来在相亲呢。随即又想,难道这世上男人 都瞎了眼,这个女孩还需要别人推销?后来俩人从小书房里出来以后就远远地分 开坐着,直到那女孩离开也没有再在一起过,他心里竟莫明其妙地闪过一丝欣喜。   他唱歌时女孩坐在角落里,安静而专注地听歌,神情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曾经 沧海的沉静,他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她临出门时那一回眸,岳钟琪意会到是给 他的,她脸上的表情里有几分探询,仿佛又有一丝伤感,他蓦地一惊,这个女孩 他肯定见过。   这样胡思乱想了大半夜,快天亮时才朦胧入睡。等再睁开眼来,室内一片天 光大白 。忽然听见床那边传来“咯咯”的笑声,他一惊,从沙发上坐起来,见 是英迪趴在床上,不知看什么看得那样高兴。   听见岳钟琪起身,英迪也翻身起来,望着他,又忍不住清脆响亮地笑起来: “我在看你的影集,你小时候的样子好可爱喔。”   他真是佩服死了这个女孩,她怎么就能这样随心所欲地转换情绪呢。他一边 冲澡一边沮丧地想:“真是老了,变得这么想不开,一点小事就搞得半夜睡不 着。”   等他从浴室出来,英迪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腿上摊开着另一本影集 。她一见他便象发现新大陆似地嚷道:“难怪你歌唱得那么好,原来你是合唱团 的。你穿西服的样子好帅喔。”   他忍不住受她的情绪感染,笑着在沙发上坐下来和她一起看,一一地给她指 点,这是他们合唱团在北京市大学生合唱比赛中得第一名时的情景,那是三十五 周年国庆时他们在天安门表演的盛况。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来,他的手指正落在台 上乐队中坐在第一小提琴手位置上的一个男孩身上。   他如梦方醒地叫起来:“喔,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她!”顾不得身边的英迪,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   第三章   星期天,才十点多,何帆还在床上,梅玲的电话就打来了。她开口就问: “你认识岳钟琪吗?”   何帆还迷迷糊糊地在梦乡里神游,被她一句话拉回现实,想一想问道:“你 为什么问起他来?”   “他刚刚急火火地给我打电话,管我要你的电话,还问你的名字,以前是哪 个学校毕业的。我觉得很奇怪,昨儿晚上没看见你们说什么话呀,所以我以为你 们以前认识;一想也不对,要认识的话怎么又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何帆已经完全清醒,理清关系以后告诉梅玲:“我们以前算认识又算不认识, 我刚看见他觉得面熟,后来他唱歌的时候才想起来的。我们是校友,他是我们学 校合唱团的,加明在乐队拉小提琴,我经常去看他们排练,时常见到他,但从来 没跟他说过话;还有一层关系是,他那时的女朋友李丽文和我同系,比我高一届, 是校园里出名的美人,她的男朋友当然也很为大家瞩目,所以我是知道他,他不 一定认识我。”   “哦,难怪他问起你的学校,显然也认出你来了。”   何帆很想知道他们的事,问道:“那李丽文呢?她不是一毕业就出国来找岳 钟琪了吗?”   “我不是很清楚他过去的事。他是一个人从北卡来纽约的,和我们这里一哥 们儿刘家辉在同一家公司。人很活跃,没多久在我们这个中国人圈子里就混熟了, 每次聚会都带着不同的女孩来。他既然特地要了你的电话,肯定会来找你的 。”   和梅玲说完了放下电话,她睡意全无,拥被独坐,思绪慢慢陷入遥远的回忆 之中。   当年在大学里,跟岳钟琪和李丽文一样,沈加明和她也是令许多人艳羡的一 对金童玉女。加明身材颀长,气质典雅,一身的书卷气,一双细长的眼睛,笑起 来温柔多情。他拉得一手很不错的小提琴,大学四年一直是校乐队的第一小提琴 手。每次他们表演的时候,何帆都拉上几位同学去看。加明拉琴时两眼微闭,浓 密的黑发下一颗头随着音乐的旋律自然而优雅地摆动,那种浑然忘我的神情令她 心旌摇动;谢幕时站起来的加明身材挺拔,一身黑色的西服笔挺,微微一个风度 优雅的鞠躬,抬起头来脸上飞扬的神彩,总是使台下的何帆双眼湿润,心中充满 无法言说的骄傲。   她和李丽文住在同一幢宿舍楼。几乎每个星期六的下午 ,女生宿舍楼门口, 都有一群男生在翘首等待。岳钟琪很少缺席,挽着李丽文的手臂,总是象得胜的 将军一样神气。   当然她每次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下楼来,眼睛里只看得见沈加明和他眼中无限 的深情。她最喜欢他那双眼睛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加明是何帆所见过的 天字第一号的真君子,他的一双眼睛真得是清澈如水,明朗似星。她经常目不转 睛地盯着他的眼睛,心里一遍遍地念道: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到后来俩人 吵架的时候,自己都奇怪,怎么人还是那个人,但从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曾 经那么让她心醉如痴的神采风韵了。而当她最后离开家时,加明眼里饱含的哀怨 与绝望,却是她心中永不能化解的伤痛。   岳钟琪的电话打来时,何帆还神思恍惚地躺在床上。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 来很柔和,不象头天晚上大庭广众之下那么锋芒毕露。   “是何帆吗?我叫岳钟琪,昨晚在梅玲家我们见过。我和你在北京时是校友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还记得。刚开始只觉得面熟,过去在哪里见过,后来你唱歌时我就想起 来了。我以为你并不认识我呢。”   “我比你还笨点,都是刚才在家偶然翻照片,看见过去表演的剧照上有沈加 明才想起你是谁来的,就赶紧给梅玲打电话要你的号码。”   “嗯,世界真是好小呵。”   “是呀,咱们学校虽说出来的人不少,地球上哪个角落都有,但真要遇上一 位,还是认识的,还真挺不容易。沈加明呢,他后来怎么样了?假如你不介意我 问的话。”   “我不介意你问,只是我真地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唉,我们的故事长着 啦,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李丽文呢?我知道她毕业以后就出国了,后来 呢?”   “后来嘛,王子和公主就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他们住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 殿里 ,生了六个儿子六个女儿,儿女都很孝顺,又生了六六三十六个儿子……”   “和六六三十六个女儿,是不是?”何帆的笑声象山涧清泉一样地流过来。 她笑起来的声音十分柔美动听。   “说真话,我们的故事也不短,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哎,我说咱们什么 时候聚一 聚,好好聊聊。我来纽约这么久了,除了刘家辉,你还是我遇上的第 一位老同学,也算幸事一桩。”他们于是约好下个周末见面,岳钟琪去看何帆。   有所期待的日子总觉得漫长,何帆波澜不兴的心里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涟漪点 点了。岳钟琪就象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是否会开启一扇通往将来的希望之窗,她 还不知道,但是现在,他却逼迫她打开那扇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梦想来到美国,何帆的美国梦里每一页都曾写着沈加明 的音容笑貌。如今学位、绿卡都拿到了,有一份薪水不菲的工作和安逸舒适的生 活,对一个普通的女孩来说,该是梦想成真了吧。但是没有了加明,何帆痛心地 想,她的美国梦还能再走得圆吗?   曾经无数次地遐想,假如当初不来美国,他们的婚姻是否能幸存。不,没有 希望,也许还结束得更早。总是这同样的答案。她和加明,注定了只能是湖光塔 影之中一个令人流连忘返的春梦。从相知相爱到结婚,一切都自然美好,而最后 的分手,也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就象秋天里黄叶一定会从树上落下来一样。   在那个与世隔绝的象牙塔里,加明曾经是她的一切。她爱他,崇拜他 ,倾 心他的风度才华,敬佩他的人品涵养。他们刚刚开始恋爱时,她经常一半撒娇一 半认真地缠着问他:“你为什么会看上我呢?有那么多别的女孩,都比我漂亮, 比我聪明。”   他总是很认真地回答:“因为你和别的女孩儿都不一样。”   “喔,你是说我没有她们漂亮,不如她们聪明,是不是?”   他便会揪她的头发,拧她的脸蛋,然后贴近她耳边,深情地说:“我看上你 是因为爱你。真地,我爱你水汪汪的眼睛,爱你黑油油的长发,爱你笑起来时脸 上的酒涡,你生气皱眉头的样子我也爱。我爱你一切的一切。”   真地,在何帆看来,加明应该是每个青春少女心中梦想的“白马王子”。通 常英俊男生绝不比漂亮女生自我意识差,尤其是他们乐队、合唱团、话剧团里那 些有点一技之长的男生,更是自我感觉良好,大庭广众之下十分顾盼自得,和女 孩来往也是走马灯似地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但加明从来不那样。何帆经常想自 己何幸得加明如许深情。自从和她好了以后,他眼里便再也没有过别的女孩。话 剧团曾有个经常担任报幕员的女生,给他写过情书,还公开地表达过对他的好感, 加明婉言告诉她自己已有女朋友,而且还特地带何帆去看他们排练,把她介绍给 那个女孩。那女孩看她的眼神令她心里无比地自豪。   那时校园里正在流行一支歌,歌名叫作《她比你先到》,歌里唱道:你来到 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喔,她比你先到。 经常有男生抱着吉它在图书馆前面的草坪,或是湖边这些女生成群结队出没的地 方弹唱。   加明总笑着批评道:“这支歌简直是不通嘛。要心中真是只有一个人的话, 就用不着烦恼;正因为他成天在那里装模做样地烦恼,人家女孩儿才会去到他身 边嘛。”   加明绝顶聪明,当年从他家乡,那个南方的文化古城,以全市理科总分第一 名的成绩考入这所名牌大学。他又吃苦用功,在这高材生云集的地方仍是名列前 矛,最后从几百个全国各高校选拔出来的尖子生中脱颖而出,成为四十名公派出 国留学生之一。他的系主任一直想留加明作他的研究生,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他 曾对何帆说,小何呵,你找到沈加明作男朋友是很有福气的呵,他是我教这么多 年书见到的少有的天生作学问的人材。   还有加明的人品,也是何帆衷心敬佩的。她来自循规蹈矩的知识分子家庭 , 耳濡目染地知道找丈夫就是要加明这样实在的男人,而他的忠厚善良,耿直不阿, 不仅在师友中有口皆碑,更早已被她父母青目为乘龙佳婿。   加明出国一年以后何帆才毕业,随后也去了加明的学校。一年相思,又是燕 尔新婚,俩人说不出的恩爱缠绵。她是八月中去的,他抽出两个星期时间来陪她, 带着她附近的几个大城市、风景区都逛遍了。玩得兴高彩烈地回来,到九月份一 开学,俩人便都忙起来。   何帆第一学期只修了三门课,比较轻松,上学、回家都是将就加明的时间, 因此经常去他的实验室等他。他实验室还有另外两个中国人,她没几天和他们俩 人就混熟了。有一天很晚了,加明被他老板找去谈话,她做着功课等他。听见几 个人进来,说的是普通话,她太忙也没顾得上和他们打招呼。加明的桌子上高高 低低堆满书本,还有一台电脑,何帆坐在后面没有被人察觉。   只听一个人问老板在哪里, 另一个答说在办公室和沈加明谈话。这时一女 声插话道:“哎,我那天也见到沈加明的太太了,那女孩倒是有说有笑对人很随 和的样子,不象姓沈的这么牛气。”   另外一个男生,何帆听出来是加明实验室的同学,说道:“可惜了,这么一 个好女孩。”   何帆大吃一惊,什么时候有谁对加明这么讨厌过?她留了个心眼,没有告诉 加明,以后再到实验室来便用心观察,果然见他与别的中国同学有些别别扭扭的 样子。表面上大家都很客气,讨论功课实验什么的也很起劲,但是很少有人和他 说笑。有时几个人扎堆聊天聊得兴高彩烈地,见他们一进来,便立刻住口不说话 了。   他们实验室隔壁有个小小的休息室,里面桌椅冰箱微波炉都很齐备,中国人 大都中午带饭去学校,一起在休息室里说说笑笑地吃饭,你尝一个我包的饺子, 我吃一块你烧的红烧肉,很是热闹。加明从来不加入他们的聚餐,总是热好饭以 后再带着何帆去学校的餐厅吃。开始她还以为是因为她刚来,他想和她单独相处, 后来发现人家从来也没邀请过他们一块吃饭,而他也仿佛毫不在意地从来不愿留 下来和大家凑热闹。   何帆终于忍不住问加明是怎么回事。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哼, 我知道他们对我不满,我问心无愧,别人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   她再三追问,他才告诉她去年发生的一件事。期末考试时,几个中国同学一 起复习,加明功课最好,又大方不藏私,有谁问问题都言无不尽,因此广得人缘。 有个男生很感激他的帮忙,考前两天神密兮兮地拿来一套“考古题”给他看,还 再三嘱咐不要传给别人。所谓“考古题”,就是同一门课以前的考题,不知怎么 流传下来,以后的学生取巧作为考前的参考。加明成竹在胸,对那套题并不十分 在意,只大概浏览了一下便还给了他。不想考试时发下试卷来一看,几乎就是那 套“考古题”的翻版。考了下来他心中本来就很不平,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的 那些同学。   那个男生还不知趣,中了头彩似地跑来向他炫耀:“怎么样,哥们儿,这回 宝押中了吧。咱哥俩儿这门课拿A是不成问题啦。”   这下子更惹火了加明。他平生最恨这种弄虚作假偷奸耍滑的事,一怒之下告 到教课的教授那里。   他跟何帆说,他当时只是想教训一 下那个男生,而且也只是告诉教授说两 套题很相似,要他查证一下是否以前出过这么一套题。没想到那教授和加明一样 是个古板方正的老学究,一听这事勃然大怒,而且一口咬定他出题从来不重样的, 言下之意是他的考题被人偷了。   很快地这事闹到系里,进而闹到学校。更要命的是,修这门课的另外几个中 国学生也都被牵涉进来。原来那男生拿着那套题,当宝似地谁面前都献过殷勤, 他那么特地跟加明说,叫他不要传给别人,无非是想表示和加明的关系格外地与 众不同,实心眼的加明便真地以为只有他们俩人才见过那套题。   事情闹开来,这所以校风谨严闻名于世的名牌大学,校方以为事关校纪,决 定严办,一定要将那男生开除。后来还是中国学生会出面和校方几经交涉,结果 是那男生保留学籍,奖学金停发;所有修那门课的中国学生考试成绩都不算数, 也不给补考,那门课的成绩由教授根据平时的情况来定。因为气恼,老头子给每 个人的打分都很低,唯独给了加明 一个A。   何帆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当然义不容辞地站在加明一面,他是她丈夫,而 且的确从道理上来讲他没有做错任何的事情。但是从感情上来说,她不得不承认 加明这事做得过分了,无论他本心怎样,最后的结果如此,都不能怪别的中国学 生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来美国的时间虽不长,以她敏感聪颖的个性,何帆早已深深体会到作个异乡 人的艰辛。在国内时,一门心思要出国,看这也不顺眼,那也不痛快。来美国以 后一看,这里是好,比想象的还好,但再好是人家的土地,和你没有什么骨肉相 连的关系。不知不觉间,“中国”两个字,化为意识里最富色彩、最饱含酸甜苦 辣各种滋味儿的符号;而中国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是那熟悉的黑头发黄皮肤, 他们就毫无例外地成为特殊的一群人,笼而统之地和“老美”、“老印”、“老 韩”等相区别,呼为“老中”。   老中们在一起,无论内部多少意见分歧,对外却都是很一致地团结友爱,互 帮互助。何帆初来乍到,系里许多中国人都曾热情伸出援助之手,使她很快适应 了学校的生活。她过去都很自然地接受帮助,也很热心地帮助别人。自从知道那 件事情以后,她变得异常地敏感,和中国同学打交道都感到别扭,心里莫名地发 虚 ,总觉得好像她和加明对所有的中国同学都欠了什么似地。   只有梅玲的丈夫杨彬,和加明仍旧十分投缘。他对何帆说:“你别听那些人 胡说八道的,做人就得有个原则。何帆你要知道,沈加明是百里挑一的好人,如 今这种人不多见了。”   梅玲在丈夫身后龇牙咧嘴地做鬼脸。她拉着何帆到厨房,一边做饭一边说道: “我绝不是说沈加明有什么不好,我知道他是好人,也很喜欢他,我们杨彬就和 他一个脾气。但是好人在这世上混得太痛苦。人心不古,现在谁不是先想着自己。 生存第一要紧,什么道德呀,原则呀,都不是能当饭吃的东西,还有多少人在乎? 我们杨彬,要不是我在背后给他收拾,早把人给得罪完了,哑吧亏也不知道吃了 多少。”   这番话可算是说到何帆心坎上了。说来也怪,都是聪明人,女人好像天生就 比男人更适应生存。梅玲简单明白几句话,说得如此透澈。还是人家梅玲大几岁, 看问题就是明白。感服之余,何帆忍不住将另一件烦心事也告诉了她。   他们一直和另一对中国人夫妇合住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来了没多久,她就 发现这对夫妇并不象加明告诉她的那样待人诚恳。他们住的那间主卧室比何帆他 们的卧室大了一倍,两家合用的客厅也基本上是他们三岁的儿子占用,房钱包括 水电煤气却一律两家人平摊。尤其令何帆心里不痛快的是,那家女的和她聊起来, 动不动就是,当初你们沈加明刚来的时候,我们如何如何地帮他。她问过加明, 的确他在买车之前经常搭他们的车,但这在留学生当中是常见的事,而且难道因 为帮过别人的忙就该这样心安理得地占人便宜吗?何帆自觉不是小气的人,她不 能容忍的是的,被别人当傻瓜耍了还哼都不哼一声。   她先跟加明提,要和他们坐下来谈谈房钱的事。他很不以为然地说:“何必 呢,百把块钱的事伤了和气,他们挣点钱也不容易。”   “百把块钱也是钱呵。他们挣点钱不容易,难道我们挣点钱就容易了吗?” 何帆想起在系里干活干到晚上十一、二点的情形,不禁心里充满委屈。   他的眉头皱起来,看着她说道:“你什么时候对钱这么斤斤计较起来?以前 在学校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呵。”   是,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从来不这样。那时兜里最后一块钱可以掏出来和 哥们儿姐们儿上一顿馆子,钱不够大家搜光口袋里所有的钢蹦儿凑齐了才了事; 十五块钱一张的黑市票去听崔健的音乐会,听完出来没钱坐车,两个多小时走回 学校,女生宿舍楼门已关,还是加明抱起何帆从洗手间的破窗户塞进去的。   “是,以前我们从来不这样。但那时候我们没有在过日子,现在我们才在实 实在在地过日子,而且还是在美国过穷日子。钱就是钱,要过日子无论如何少不 了它。”   加明眼中浮起一层难言的痛心,看着何帆说道:“何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 么俗气了?”   一句话,将她的嘴堵得死死地。那时在学校,他们对人最高的评价就是“这 人一点不俗气”。加明第一次注意到何帆,她正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捧读一本《徐 志摩诗集》。他后来告诉她说,当时心里想,这个女孩子,布衣布裙,一头黑黑 亮亮的直发,一张白白净净的清水脸,真好像一枝出水芙蓉那般清新脱俗。   “我也不知道是我变俗气了,还是你当初就看走了眼。”何帆不禁万分沮丧 地说道。自己当初看加明,不更是只看见他在台上拉琴时姿态优雅,光芒四射的 形像吗?现实生活中,她深切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别。加明太好了,好得让她 常有高处不胜寒的凉意,而何帆,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再世俗不过的女 孩。   向梅玲抱怨了一通,梅玲比她还更义愤,说:“哼,说我们俗气,还不知道 是自己糊涂呢。这个社会就是这么现实,你一个人在那里超凡脱俗,早晚有一天 不是饿死就是气死。”   何帆后来又和加明吵过两次,很干脆地要搬家另找房子住。在他说了一大堆 不愿搬家的理由之后,她问道:“加明,你跟我说实话,这里究竟有什么让你这 么留恋不舍的。”   半天他才叹口气说道:“我只是想着我困难的时候人家帮过我的忙。古话说 的‘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以这房子的条件,他们开的价钱,我们一搬 走 ,他们恐怕很难找到人来分租了。”   “所以你也是知道的,他们在占我们便宜。”   “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又不是傻瓜。”   “加明,既是这样你想想,他们过去帮过你的忙,我们也早就把这人情还清 了吧。多少次他们孩子病了,都是你开车送的医院,我做好饭给他们吃的。”   “唉,何帆,朋友之间,何必算得这么清楚。都是中国人,大家都挺不容易 的,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嘛。”   最后一句话说得何帆低头无语。呵,加明,她深情挚爱的丈夫,他永远不可 能学会聪明地面对世态人情。她还有好多的理由来驳他,却叹口气说不出来。她 心里忽然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觉得早晚有一天他会吃亏,会被伤害。她冲动地 抱住他的头,含泪说道:“加明,我发誓再不为搬家的事和你吵了,你爱住这儿 咱们就住这儿吧。”怀着母牛护犊的心情,她无限温柔地抚爱着怀中的加明。   她那时怎么想得到,加明以后所遭受的最致命的伤害,竟是她无情地给他的 。   第四章   星期六岳钟琪来到何帆家里差不多下午三点。他在下了高速公路以后还特意 在一个加油站停下来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他就要到了。   他穿一身红蓝相间、色彩醒目的羽绒服,里面一件白底灰条的衬衫,套一件 麻灰色的毛衣,下身一条洗得泛白的仔裤,人显得十分精神。他给她带来一束花, 有红白两色的康乃馨和几朵各色的玫瑰 ,还夹着一枝清香四溢的兰花。何帆惊 喜地接过来,和他笑着互相打量了一会儿,然后很自然地,他伸开双臂,她走上 前去,他们轻轻地拥抱在一起。   她去厨房找花瓶插花,岳钟琪把这小小的一居室单元房扫视了一遍。屋里的 陈设装饰简洁明朗,一如她本人的风度气质。唯有客厅里靠墙的一排大书架显得 气势不凡。   “你有这么多书呀,何帆?我自从到美国来以后,除了专业书,就再也没有 看过别的书。 以前是没时间,现在有时间了,但是总好像没那心情似地。”。 他一边说着一边抽了一本出来。   “呃,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读书的确是得有心情。我是一直就喜欢看这些 闲书,前几年上学是真地没时间,也没心情。这两年工作了,又有时间又有钱, 尤其又是一个人,心里很静,多读点书,日子也不觉得过得冷清了。”   何帆一边说着一边把插花搁在窗台上。初春的阳光融融地照进来,舒展的花 瓣在太阳下明丽媚人。她嘴角含笑,神情专注地细心修整着花枝,光线打在她白 皙明洁的脸上,仿佛能看得见细腻的绒毛在光中闪耀。人面桃花相映红,岳钟琪 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诗,自己都吃了一惊,大概是中学时候读过的吧,居然还记 得。   何帆一转头,见岳钟琪正诡谲地看着她笑。他问道:“那天我跟你打电话来 之前,梅玲给你打电话了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   “我本来从梅玲那里一拿到你的电话就想给你拨的。后来一想还是把这个机 会让给梅玲吧,所以耐着性子等了半个小时。要不是她有儿子,我还会再多等半 个小时。”   乍一听这话很平常,仔细一想话里的味道就出来了,何帆忍不住笑起来。又 想起刚才他来之前,临到门口了还打个电话来通知一声,她真是对他刮目相看了: “岳钟琪,想不到你这么一个人,外表看起来粗粗大大的,心还真挺细。”   “唉,没法子呀,还不都是给你们这些女人训练出来的。”   “就算是给我们这些女人训练出来的,也要你资质不凡才成啊。你看有多少 男人,被女人训练了一辈子,还是朽木不可雕。”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做得还很不够,还须继续努力。”一边说着他一边 优雅地鞠了一躬。她被逗得哈哈大笑。   何帆泡了一壶茶放沙发桌上,看岳钟琪坐在沙发上翻着史蒂芬·霍金的《 时间简史》的中译本,她惊喜地问道:“你也喜欢这本书?这是我现在最爱的一 本书。”   她说:“我已经读过三遍了,每多读一遍就多搞懂一点。好多以前学过的概 念都忘了,而且那时都是为了应付考试,从来没有真正搞懂过,更不用说喜欢了。 现在不用担心考试,也不是为了赚钱,就是喜欢,想弄明白爱因斯坦他们头脑里 那些惊世骇俗的思想究竟说的是什么。”   岳钟琪还从来没有遇上哪个女孩象何帆一样,一见面就和他谈爱因斯坦,而 且她的神态是那么地自然从容,就象别的女孩谈论名牌衣服一样。而这个话题又 是多么恰如其分地投合了他的喜好,简直就是搔着了全身最敏感的一块痒痒肉。   “何帆你知道吗?我就是理论物理出身的。当年高考我的数理考了个双百分, 咱们学校到我们省招生的老师,正好一个数学系一个物理系的,俩人都到我们家 来作思想工作。我最后决定上物理系就是冲着爱因斯坦、海森堡那拨人去的── 他们在那个年代创造出来的那一种闪耀着人类智慧光芒的学术氛围,真是太令人 神往了。”   “就是,就是,我太理解你说的了。还记得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里关于时 空弯曲和光线偏折的预言吗?在1919年日全食的时候,被两个探险队在地球上两 个不同的地点同时观测证实了,那是何等辉煌的时刻。传闻说当时有记者问爱因 斯坦,他有没有担心过观测的结果与他的预言不符,据说爱因斯坦回答说:‘从 来没有过,因为时空就是弯曲的,光线就要偏折。’   “还有二战的时候,因为爱因斯坦是犹太人,德国人出了一本书,叫着什么 《一百名科学家反驳爱因斯坦》,有人就此事采访他,他回答说:‘假如我的理 论是错的,不用一百名,只要一名就行了。’   “我真地是被他感动了──人类智慧的光芒就这样超越了权势,超越了时空, 超越了人类本身。我是晚生了几十年,否则一定会爱上他,爬山涉水地也要去找 他。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是嫁一个这种空前绝后的天才,像我这么一个普通女 人,多半不会幸福。”   俩人都笑起来。岳钟琪说:“你晚生了几十年,算你幸运,还有机会过一个 普通女人的幸福生活。我才是真正的生不逢时呢。搞了多少年的理论物理,雄心 勃勃地到美国来,就是冲着诺贝尔奖来的,来了才知道,理论物理的黄金时代早 已是过眼云烟。我们一起来的那拨人,后来一多半去了华尔街,我也是前几年改 的行,好歹和物理还沾点边儿。这事说起来,真象歌里唱的,是我心中永远的 痛。”   何帆连忙安慰他:“别痛别痛,甭管理论物理有多么过时,你在我这里,永 远可以找到最后一个知音。”然后她开始认真地和他探讨一个理论问题。   她问岳钟琪:“你当初学相对论的时候,关于时空弯曲和光线偏折的理论, 你怎么能肯定,你是真正地懂了。我的意思是说,从文字上来讲,没有任何难懂 之处,只要会识字就行。可是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怎么都不能在头脑里形成一个 清晰的图像,我就知道我还没有真懂。你真地懂了吗?是怎么搞懂的?”   岳钟琪答道:“关于时空弯曲和光线偏折,爱因斯坦有一整套的数学公式来 推证,我当年把它们全都理顺了,相对论基本上就懂了──人实在是很难辩得过 数学公式。”   “我也知道有严谨的数学公式在下面垫底,但是要我现在从头学起有点太晚 了。我的意思是抛开那些数学公式不谈,从概念和图像上来理解。其实《时间简 史》]想要作的就是这个工作,而且我认为霍金做得相当成功。他的书里除了那 个人人都知道的爱因斯坦的质量和能量的转换公式以外没有出现别的任何数学公 式,可是他把那些一般人看来高不可攀的理论化解为人们有希望能理解的概念和 图像,起码像我这么一个学理科的,有一些基本的物理知识的人,只要真正认真 地读几遍这本书,就能够理解好多的东西,象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只有光速 是绝对的并且是不可超越的;宇宙完全有可能从‘大爆炸’开始,一直经历着一 个快速膨胀的过程等等。这些我都能够理解。   “可是吧,每次在时空弯曲和光线偏折这个问题上我就卡壳。闭上眼睛一想, 这无边无涯、茫茫苍苍的宇宙,时空怎么个弯曲法,弯曲不弯曲我们又怎样来界 定。这问题困惑了我很久,最近好像突然想通了,可是又不能确定我的想通了是 否有意义,这又很难找谁来求证。我要跟别人说这事,十个有九个会认为我神经 有毛病,今天可算给我逮着了你这个科班出身的。”   岳钟琪浑身像充了电似地,兴奋地说:“何帆,今天算你运气好,我也用不 着谦虚,你还真不容易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了。你怎么一下就想通了的,说来我 听听,看是不是真通了。”   “好。是有一天吧,不知怎么我突然就意识到我在这个问题的认识上有一个 误区,就是我头脑中的宇宙的图像,一直是象真空一样一片虚无的。虽说理论上 也知道,除了那些看得见的星体外,广袤的宇宙空间其实并非真空,而是充满了 各种微观粒子和辐射,但是因为看不见摸不着,想问题的时候就往往把它们忽略 了。所以我想,只要在想象中把那些粒子增大到我们肉眼看得见的尺寸,比如说 象面粉一样大小,那宇宙空间就不再是一片虚空,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巨大无比 的面团。好了,这下问题就很好理解了,假如我们在这个面团里嵌进去一个钢球, 这钢球的压力就能使它周围的一圈面的经络弯曲变形,变形的程度随着离球的距 离的增大而递减。这不就是宇宙时空的情形吗?本来是平滑均匀的时空,用你们 的行话说叫线性时空,因为有象太阳这样巨大的星体的存在而变形弯曲……”   还没等她说完,岳钟琪就已经笑翻在沙发上。她也憋不住笑了起来:“我知 道,我知道,是很好笑,所以我从来没敢跟别人说过嘛。我刚刚想到这儿的时候 也着实吓了一跳,哪儿有这么大的面团呀,这得要多少面粉来和呀。”   一听这话,岳钟琪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半天才回过气来。他说:“何 帆,我搞了这么多年的理论物理,当年在国内念研究生时的导师,后来在美国念 博士的导师,在我们这行里都称得上泰斗级的人物,我的那些同学同事,也个个 都是人尖子,可我还从来没遇见过谁敢把宇宙想成一个大面团的。”   “这不就叫‘无知者无畏’嘛。现在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不管我的想法多么 荒谬可笑,这个道理对不对吧。”   “对,还真对。时空弯曲,说白了就是这个道理。这一点想通了,光线偏折 就好理解了,不过是二维平面上‘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公理在三维空间里的延 续而已。何帆,我告诉你呀,你可不是一般性地搞懂了这个问题,你已经是在大 师级的层次上看问题了。”   “你什么意思呀?正话反话?我人笨,讽刺我可是听不懂啊。”   “正话正话,不是讽刺。你没听说过这个说法吗,数学物理这些东西,搞到 最顶峰,据说都和诗是相通的,而只有那些大师级的人物才能体会出那种诗意来。 我自以为相对论已经吃透了,其实不过会推算几个数学公式而已,什么时候也没 体会出什么诗意来。你才是真正的惊世骇俗,完全不用理会数学公式,揉巴揉巴 就把宇宙捏乎成了一个大面团,还有什么比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更富于诗意的 呀?”   这次是何帆一头笑翻在沙发上。俩人这样海阔天空地一通神聊,丝毫也没觉 得时间的飞逝。外面都天黑了,岳钟琪饿了,问她去那里吃饭。她反问道:“你 平时是自己做饭多还是出去吃得多?”   “我十天半月也做不了一顿饭,都是一天到晚在外面乱吃一通。”   “所以嘛,我想你也早该吃烦了。今天咱们在家吃顿家常饭,好吗?你是北 方人,肯定爱吃饺子,咱们就吃饺子好了。可不是中国店买的冻饺子,是我自己 包的,我不会(gan)皮儿,只好买现成的饺子皮,虽说比不上现(gan)的那么有韧 劲儿,但是口感还好。我是南方人,不会(gan)皮儿也是情有可原,你说是不是? 不过我和的馅儿还可以……”   “哎呀,何帆你就别说了,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你要是不想家里发大水的 话就赶紧开做吧,我来剁白菜。打小我们家吃饺子就是我剁白菜。”岳钟琪说着 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脱毛衣。他是真急了──饺子又不是说话工夫就做得出来 的。   何帆看着他笑了,也不说什么,打开火坐上水,然后手脚麻利地在餐桌上摆 出四碟凉菜:松花蛋,海蜇皮,拌黄瓜和海带丝儿。又拿出一瓶红葡萄酒,两只 高脚水晶杯,摆上碗碟筷子。等收拾好锅里的水也开了,何帆从冰箱的冻室里拿 出一铝盘,揭开盖着的锡箔纸,里面整整齐齐排着一盘的饺子,岳钟琪探头一看, 冻室里还迭放着好几只同样的盘子──原来她早包好存起来了。   他嚷嚷起来:“哎,我说何帆,你是成心气我啊。哪有你这样待客的,到饭 点儿了还让客人心里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   何帆笑得花枝乱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别逗我了,我在数着个儿呢, 都给你搞乱了。”说着还真用漏勺在锅里数起来。   他又笑起来说:“打从我姥姥起,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从来没有谁数着饺子 下锅的。”   “我从来就数着饺子下锅。我的锅小,我一顿吃十几个,多一个少一个还没 事儿,今天有你,就更要数着了。下多了煮出来的饺子,皮儿是黏的,吃起来很 不爽。”   饭菜齐备,俩人坐好了,何帆一边斟酒一边说:“你要不要先尝一个我的饺 子?”   岳钟琪就巴不得这一声,赶紧夹一个送进嘴里,还没等咽下去就又叫起来: “哎呀,你也太谦虚了,这馅儿岂止是还可以啊,简直是太可以啦!我一直以为 天底下就我妈的饺子最好吃了,现在看来是山外还有山啊。不过这话不能让我妈 听见了。”   何帆得意地笑了:“哪里哪里,过奖过奖。做得还很不够,还须继续努力。”   笑过了他们碰杯,也没说什么祝酒辞,他一仰头喝下去半杯,然后,就那么 随随便便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何帆,和沈加明,是离婚了吧?”   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一问,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她点点头,问他道:“你 呢,和李丽文,也离婚了?”   他也点点头,漫声吟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何帆心里也正想着这句话呢,被他抢了先。做中国人真好,有那么多的唐诗 宋词来渲染气氛,烘托情绪。   俩人相视一笑,他问:“咱们谁先说?”   “你是客人,你先说。”   “好,我是男人,我先说。来,何帆,今天我是真高兴,咱们干了这杯。”   第五章   他们曾经是被所有的同学朋友公认的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学里两 年热恋,出国以后四年的婚姻,六年中俩人好得如影随形,如胶似漆。至到有一 天,李丽文回到家来,阴沉着脸不说话,岳钟琪不明所以,再三追问,她才“哇” 地一声哭出来,说她对不起他,她喜欢上别人了,他们没有办法过下去了。当天 晚上俩人大吵一架之后,她就搬到一位要好的朋友家去了。   “你可以想像我当时的震惊和愤怒。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合眼,躺床上盯着天 花板发呆。我先是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地骂,骂完以后又是伤心,伤心得生平第 一次咬着枕头哭,一边哭一边却尽是想起她的好处来。整整六年的时间,该有多 少事情发生过呵!我好像在一天时间里把所有的往事都回忆了一遍,又好像什么 都想不起来了,因为每一件事情我都只能想起个开头,接下来记忆中丽文的温柔 美丽好像一把把尖利的小刀,一刀一刀割着我的心。我一件事一件事地想, 一 点一点地忍受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苦,到后来慢慢麻木了,也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以后我的脑子才又开始转动,象思考疑难问题一样一条一条地分 析判断我们的爱情之花什么时候开始枯萎的。不去细想还好,一想惊出一身冷汗 来 。已经有多长时间,我这个粗心的园丁,没给这株脆弱的小苗浇水施肥了?   “丽文在家里是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地长大。她聪明漂亮,从一进大学 的门就一直没断过有男生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服我,在我面前百分之百的 乖女孩,对我要多好有多好了。她家在北京,以前没事三天两头回家,我们好了 以后她就星期天早上匆匆忙忙地回家一趟,把家里好吃的东西搜罗一空,晚上又 赶回学校来。我总是到后门的公共汽车站去接她,她跳下车来,一见我脸上就笑 开了花,然后把背上鼓鼓囊囊的书包取下来,一样一样地给我清点战利品,然后 我们就一起到湖边去,一边聊天一边大吃一顿。   “丽文对于我来说,是一针灵魂的安抚剂。我是在上研究生的第二年和她好 起来的,在那以前我和好几个女孩都有过交往,但不知为什么,一颗心就是踏实 不下来,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有时见一女孩很漂亮,心潮澎湃好几天,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搭上线了,又觉得很没意思。但是和丽文,一切都那 么自然,我才一下子醒悟过来,事情原来如此简单,找到一个你真心爱的人,然 后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从此不再心浮气躁,生活过得平静而快活。   “我对丽文也是好得没话说。除了上课作实验,别的时间都和她在一起,那 些铁哥们儿都一个劲儿地骂我‘下水’下得太快。有时去宿舍找她,她们宿舍的 女孩子个个都伶牙俐齿地,嚷嚷着要我请客赔偿她们的损失,说我把她们的一枝 花给骗走了。我二话没说,转身下楼买了一堆的零食上来,丽文脸上的表情让我 觉得下半个月就是天天吃馒头蘸酱豆腐也值了。   “好了没多久,丽文要我跟她回家见她父母。男孩子没有人喜欢这种婆婆妈 妈的事,但是为了丽文,我特意上街理了发,换了一身整齐衣服,还买了一网兜 的水果点心,象个傻瓜似地去拜见未来的泰山泰母大人。她拉着我把我介绍给她 的父母,然后一整天就没松开过我的手。我想她父母见宝贝女儿这个样子,大概 就再有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有对我点头赞许的份儿了。   “实际上丽文的父母一直对我非常好,临出国前一个多月,我从家里回北京, 就一直住在她家里。那段时间我们天天耳鬓厮磨地在一起,要不是因为一天晚上 发生的一件事,我或许那时就把她从一个女孩变成女人了。   “丽文的父母都是很规矩保守的人,因此把我们看得非常紧,每天晚上都是 看我们进了各自的房间才上床睡觉。我那回也是第一次这么近地和一个女孩相处, 她身上那种少女独有的芬芳气息,时时令我一阵阵地血脉贲张。那一阵子,我除 了看英语,脑子里就在琢磨怎么逃过她父母的‘监视’,把她哄到手。其实她父 母都好说了,再怎么也不能每时每刻地看着我们,关键还是丽文太纯洁,俩人在 最缠绵的时候她都能清醒地把我的手管在一定的部位之外。   “有天晚上半夜里,酣睡中的我被一阵压抑的哭泣声惊醒。睁眼一看,身穿 白色睡袍的丽文象个梦中精灵似地站在我床前,月光照出她一脸的泪花。我吓得 一下子坐起来,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头扑进我怀里,泣不成声地说她梦见我和 别的女孩好了。我又好笑又感动,一把抱起她,柔声地安慰她说永远只爱她一个 人。很奇怪那一刻抱着她暖香如玉的身体,心里却一点邪念也没有。但是她很异 样,趴在我怀里不肯起来,半天才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钟琪,今晚我想要给 你 。’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颤声问她:‘为什么,丽文?’   “‘因为那样的话,哪怕你以后再爱上别人,我也不后悔了。’   “我的血慢慢冷下来,拉开她平静地说:‘要是那样的话,我们结婚前我一 定不会要你,以防我去爱上别人。’   “我很忠实地信守着自己的诺言,在美国望眼欲穿地等了一年。等丽文一来, 我们请了几位朋友在家包了一顿饺子吃就结了婚,然后相亲相爱地过起小日子来。   “那几年的生活,对我来说真正是心满意足。首先在事业上,按照我自己的 意愿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过来。美国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堂。我是系里英语讲得 最好的中国学生,当助教上台讲课,学生给我的评语从来就很好。很多的中国人 都有相同的烦恼---肚里有货倒不出来,有的是因为语言问题,有的是因为文 化背景问题。咱们从小就被教育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咱们一谦虚,别人就真 以为你傻。   “我的情形呢,恰好相反。在国内时恨不能从幼儿园时代开始,年终评语上 总少不了‘个性太强’、‘有时太骄傲’、‘不虚心’或是‘ 好出风头,常闹 个人英雄主义’之类的字眼,我为了要当三好学生也曾下狠劲地想改过,无奈天 性如此,后来只得破罐破摔。到美国来一看,可把我高兴坏了,我从小的那些毛 病,在这儿全成了性格优势。我在系里呆了五年,老板是我们专业里颇有名气的 教授,他十分器重我,当然我也没少给他出成果,我们相处得一直不错,到现在 都还有联系。中间三年我都作‘中国学生会 ’主席,和系里或是学校有什么事 全是我去交涉,还真给我们系的中国学生办了好几件实事,在同学朋友里人缘不 错,大家有什么问题都愿意来找我。说句不谦虚的话,那几年我过得真是春风得 意。   “我从来没想到会后院起火。一直以为丽文也和我一样过得幸福快乐,因为 我自以为把她照顾得很好,而且她也从未抱怨过什么,真地,假如她抱怨,我或 许就会早有察觉。   “她说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一直以来她似乎就生活在一个 爱情故事里。在这个故事里,天永远是蓝的,水永远是清的,相爱的人脸上总是 春风拂面;在这个故事里,不应该有面红耳赤的争吵,更不能有勾心斗角的算计, 有的只是俩人之间的互相尊重,互相关爱,优美和谐应该是这个故事唯一的旋律。 当她心中的童话故事在现实生活中慢慢地褪色以后,她便感到无所适从的失望。   “她说她第一次怀疑我是否真像我所说的那样爱她、欣赏她、尊重她,是关 于她该念博士还是念硕士的争论。那时她已修了两年的课,面临着这个选择,回 来和我商量。念硕士呢,学分已经修够,再有半年到一年的时间作论文,完了就 能拿学位毕业。念博士呢,起码还得有三年的时间,而且资格考试也不是那么容 易通过的。我当时跟她说,念个硕士就够了。她的专业硕士出来好找工作,等我 博士毕业出来,她跟着我走,到哪里也不愁会失业;而且早两年念出来,也好考 虑生孩子的事。我还关切地对她说,女人年纪大了生孩子会有困难,而且孩子的 质量也不如年轻时生的好。她当时没说什么答应了,过了两个星期回来说她改变 主意,还是要念博士。我虽然很吃惊,但并没拦阻她,只是反复问她是不是拿定 主意了,她很坚决地说是,我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我从来没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说到底我还是尊重她自己的选择的嘛。那 天晚上吵架时,她声泪俱下地告诉我她当时真实的想法。她回来和我商量,满心 里希望我会说:‘丽文,你这么年轻又这么聪明,在事业上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为什么不好好念个博士呢?’而我的回答令她又失望又沮丧,她没想到在我的眼 里她已经这么老了,老得连生孩子我都担心会有问题;而且似乎我对她的所有期 望就是操持家务生孩子。   “她后来改变主意,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一位同专业的台湾男孩,她没想 到在那个人身上得到了从我这儿没有得到的精神上的共鸣和满足。那男生和她一 起修过几门课,对她佩服得了不得,她决定只念硕士以后,他特地找到她,很认 真地对她说:‘李丽文,你这么年轻又这么聪明,这又是一所这么好的学校,你 放弃念博士实在太可惜了。’他就是丽文后来移情别恋上的人。   “她还讲了好几件事,有的我还记得,有的都已经忘了,都是这种我想当然 地以为小事一桩的事情,她却记在心里,并且慢慢地对我深感失望。   “听了她的数落,我气得火冒三丈,问她:‘你有这么多的想法,为什么当 时不告诉我?我从来没有勉强过你做任何事呀。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你心里 怎么想得呢?’   “她含着眼泪,无限委屈地说:‘那以前的时候,为什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呢?’   “‘那时候咱们在谈恋爱,当然你想什么我都知道了。现在我们在过日子, 我天天忙得团团转,论文的事,工作的事,就这些事想都想不过来,哪里还有工 夫去猜你那小心眼里的秘密。我们是夫妻,你当然应该心里想的什么都告诉我 了。’   “她半天才叹口气,幽幽地说:‘所以说你承认,你的确不如以前恋爱时那 么在乎我,在乎我的感觉了。’   “我才明白陷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魔圈。六年的时间,我们从来没有抬高过 声音跟对方说话,我还天真地以为我们真地是般配得天衣无缝呢。男人是不是都 是这样天真?怎么想得到她那边已经是翻江倒海了。让我无论如何不能心甘的仍 然是,她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她说:‘你那么聪明的人,要是真地在乎的话,怎么会不明白呢?有些事 情等我讲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忍不住仰天长叹,呵,女人,你们是从另一个星球上下来,专为折磨男 人而来的吧?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这次也绝不甘心就这么惨败。第 三天我去把丽文接回来,我们俩人抱头痛哭,哭过了又互相倾诉,最后决定不能 就这样放弃,我们要从头来过。   “丽文跟我讲了她和那个男生的关系,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他们很谈得来,而他非常非常地看重她。我暗自庆幸事情还没有太糟糕,我 还有机会来弥补,而且内心里还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好像第二次恋爱一样。   “后来才知道我们俩人是多么不可救药的天真。要是生活都是这样容易地能 重头来过,那这世上得少了多少多彩多姿、可歌可泣的故事呀!”   岳钟琪一口气讲下来,然后沉默了好久都没有说话,神情里有着一种无可奈 何的悲哀。是还在为他们那不可能重新来过的故事伤痛吗?   何帆始终静静地听着,一双眼晴温柔地看着他,还伸出手去抚慰地拍拍他紧 握的双拳。他只觉心头一颤,抬起头来,在她善解人意的目光里,他象个初生的 婴孩一样坦白真实。   他记不清已经有多久一直带着面具在生活了。和丽文的离婚,对他男性的自 尊和骄傲是个太大的打击,大得令他几乎不能承受。以后和众多女孩的调情,和 英迪那样的一夜风流,完全无助于修复他轰然倒塌的精神世界,他的身体还是一 个完全的人身,但是心灵,好像被活生生地切去了一半,他不复再有一个完整的 灵魂。慢慢地,他学会用玩世的眼神和不恭的笑容来掩饰自身的残缺和内心的黯 然。   他是多么渴望回复他的真实自然,找回他完整而健全的存在。他所需要的就 是那么一个女人,那一个象水一样的女人,渗透他的身体,滋养他的心灵。何帆, 她会就是那个女人吗?   何帆什么话都没说。她是那种人,说得兴起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同时又 知道什么时候该沉默是金。这时候她就知道任何语言在这会儿都太苍白无力,岳 钟琪需要的就是倾诉,向一个他信任的人。于是她只用沉静而温柔的目光向他传 递她的理解,而从他的回视里,她明白他完全地懂得并接受了她的心意。俩人都 没有说话,静静地享受着那一刻温馨的默契。   过了一会儿何帆才说:“好,你的故事的前半章算讲完了吧,你也累了,歇 一会儿。现在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第六章   何帆和沈加明的感情,真正地发生变化,是从他们转学到西部开始的。本来 在东部这儿的生活平静安宁,过得十分惬意。加明已念了二年半,博士的资格考 试也已经通过,何帆的课已修完,假如一切顺利的话,最多再有一年就可以拿个 硕士学位,毕业出来找工作挣钱了。刚来时的一些风波也慢慢地烟消云散了。留 学生的流动性很大,年年都有旧人离去新人来,除了当事人,没有几个人会去记 得当初谁得罪谁来着。加之何帆性情不错,热情大方,人缘很好,日子一长他们 又交了不少的朋友,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包顿饺子,租几盘中文录相带 来看看,聊解乡愁。曾经和他们合租房子,让何帆很烦心了一阵子的那对夫妇也 已搬走,他们现在的房友是一对爽朗大气的北京人,两家人相处得非常好 。   但是加明和他导师的关系搞得很僵,每天都气冲冲地回家来,有时气得饭都 吃不下。她当然只能尽力安慰他,附合着说他导师不好,劝他凡事不用太过认真。 因为一个意外的机缘,他在很短时间内申请到加州一所大学的奖学金,马上决定 转学,她却很不情愿。她自然不愿意和加明两地分居,跟他一起去呢,重新申请 学校起码得半年的时间。但是他坚持要走,一天也不愿多耽搁,她有委屈也只能 憋在心里。还好美国这里的学校,学分可以互相转,在功课上她不会受太大损失, 而且那边也是个好学校,拿个硕士出来,一样好找工作。所以等处理完这边的事 情,一放暑假,他们就开车把家搬到西部。   刚来的时候俩人都很兴奋,何帆喜欢加州阳光明媚的天气和开阔爽丽的自然 风光,加明是以为幸得良师。等过了半年的时间,她终于申请进了学校,接着念 她的电脑,他的情绪却又开始坏起来。   这次是和实验室里一个作博士后的印度人搞不好。据他说此人不学无术,一 无所长,就会整天跟在老板后面拍马屁,把老板哄得团团转。他既得老板信任, 又是实验室资格最老的人,因此在他们这些学生面前俨然以二老板自居,说话很 不客气。最可气的是,这个人奸滑成性,好事抢头功,坏事总往别人身上推,毫 不负责任。他自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课题,别人辛辛苦苦做了实验,写出文章 来,老板交待他看看,无非在语言上作些修饰而已,他就要把自己的名字挤进去, 而且还总是排在第二、第三。   加明工作很辛苦,经常回家来还为此烦恼。何帆看他整天愁眉不展的样子, 十分心疼,很想能给他出出主意,帮他走出困境。首先她想到他应该尽量越过这 个印度人,直接向他真正的老板汇报工作。不想他对她的建议很不以为然,说: “老板也都是听他的。他把老板的脾气都摸熟了,尽捡好听的说,我们说什么, 老板还不高兴呢。”口气里似乎对他老板也很不屑。   “你们老板我也见过,还不象一点不通情理的人,很难想像他会那么偏听偏 信。你能举个例子给我听吗?”   “好。比如说上周的小组例会,我们的一个课题遇到很大麻烦,老板很烦恼。 在我看来这个项目根本就不该上,因为理论上就站不住脚。我这么一说,老板的 脸当时就拉了下来。又是那家伙出来拍马屁,说理论是绝对可靠的,我们只需要 多花时间试不同的方法。哼,他妈的连那几个公式怎么推导的他都未必搞得清楚, 还谈什么实验方法。”他说着犹自愤愤不平的。   她是局外人,冷静地想了想,问他:“这个项目是谁要上的?理论根据又是 谁提出来的?”   “老板自己。”   “这当然是你不够聪明了嘛。你也不想想,你老板在你们这一行里也算是小 有名气的教授,带这么一个十几个人的大实验室,你却当着他学生的面批评他的 理论站不住脚,他心里能痛快吗?也不怪别人要出来打圆场了。”   “那你要我怎么办?和那帮人同流合污?我还没学会溜须拍马。学问不是这 么做的!”   何帆有点反感加明说话的那种口气,很书呆子气,又很孩子气,完全不是解 决问题的态度,于是反唇相讥道:“学问是怎么做的,我当然没你懂得多,但我 懂为人处事的常识。常识是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中国美国都一样,何况你老板 还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不管怎么说,得罪了他,你学问再大也是做不成的!”   说完很痛快,但看见加明脸上懊恼的神色,她又于心不忍,于是放缓语气说: “当然我也不希望你为了讨老板好而不顾基本事实,但是假如你能稍微变通一下, 换一种方式,或许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呢。比如挑一个你实验很顺利,拿着一 堆数据去向老板汇报的时候,顺便把你对这个项目的看法说出来。那时候他心情 本来就好,又有工作成果摆在面前,他对你的能力无可置疑,你说的话自然就容 易听得进去,就算是忠言也不那么逆耳了。”   这样的事发生得多了,何帆便觉得好累,心里充满对加明莫名的失望。假如 她稍微表现出一点不耐烦,他就会觉得委屈,“这些事我不跟你讲还能跟谁讲呢? 我说话连你都不爱听,也难怪别人要烦了。”   她很气他这么不讲道理,又同时感到内疚。是呵,他有烦恼,除了她还能有 谁来安慰他呢?所以每次都是她息事宁人地想办法为他排解。但是日子一长,俩 人的耐心都越磨越薄,说不上几句话就呛,到后来彼此都摸到了哪些话可以说, 哪些话一说就触雷,所以就尽量避免谈论那些话题。何帆还好,她本来就是乖巧 伶俐的人,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心里都明白,做起来也不难。加明就不 一样了,他在工作上一多半的麻烦都是因为性情耿直,不会又不屑去揣摩别人的 心理,在适当的时候说合适得体的话。现在家里的局面也成了这样,他干脆就闭 上嘴,整天拉长个脸不说话了。   他们俩人回家的时间都越来越晚,回家以后也是例行公事地做饭、吃饭、上 床睡觉,做爱就象刷牙一样不得不做,做起来也没滋没味儿。渐渐地,家,对何 帆失去了原来那种温馨而强烈的诱惑。以前除了上课和去实验室干活,他们都喜 欢呆在家里。虽然在家里也是各看各的书,各做各的事,但只要眼角里有加明伏 案的身影,她心里便充满了一种甜甜腻腻的满足。记得过去她常缠着他给她拉琴, 她只要问一句“加明,今天晚上你不想有人崇拜你一回吗?”或是“加明,拉只 伤感的曲子给我听,好吗?”加明就会欣然乐从,柔美的琴声便如泣如诉地从他 的指缝间流泻出来。后来好久不拉琴了,竖在墙角的琴盒布满尘灰,孤零零地默 记着往日的欢声笑语。   比起气氛沉闷的家来,何帆在学校那间和另外三个学生合用的办公室,对她 的吸引力便慢慢地越来越大起来。在这种时候,麦克那双幽深如一潭古井水似的 眼睛盯上了何帆,她和加明的婚姻真正是在劫难逃了。   麦克是系里最年轻的助理教授。何帆修过他一门课,是唯一得A的女生。他 的办公室和她的对门,他经常到她办公室来和几个学生谈天说地。她知道他很欣 赏她。有一次他们的网络系统出了问题,他来帮忙,何帆正趴在桌子底下检查线 路,弄得灰头土脸地出来,麦克和几个男生都看着她笑起来。他对她说:“你们 从中国来的女孩子真是很了不起,一个个看起来都那么纤弱美丽,但是却又聪明 又能干,还特别能吃苦,我非常佩服你们。”   她笑笑问他:“你教过多少个中国女孩? ”   “记得住的就你一个。”麦克的蓝眼睛晶光闪烁地看着她。   她心里一动,赶紧回过头去忙自己的事。   他们办公室里另外三个男生,还有隔壁机房工作的几个学生,加上麦克,每 个星期五下午,都结伴去学校门口一个小酒吧间喝酒聊天。何帆以前从来没跟他 们去过,虽然每次他们都要招呼她一声。她的潜意识里还是很纯洁的中国女孩的 想法,那灯光幽暗、人声嘈杂的酒吧,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光明正大的去处。   而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一天没见到加明了,她总是急不可待地赶回家去做饭, 好等他回来有现成饭吃。加明是个很体贴的丈夫,每次她做饭他都勤快地在旁边 帮忙,偶尔一次他要回来得早的话,她也能吃上一碗榨菜肉丝面。大多数的时候, 当回到家来,看见桌上热气腾腾的米饭炒菜,再有一碗漂着葱花的豆腐丸子汤, 他脸上惊喜满足的表情,总令何帆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很值得。   后来俩人都回家越来越晚,而且她也不是那么在意他脸上的表情了,即使偶 尔在意一回,他脸上也多半是倦怠和冷漠。终于有一个星期五下午,她跟着麦克 他们去了酒吧。   因为是下午,人还不多,他们一群七、八个人三三俩俩地占据了角落里的几 只沙发。麦克和何帆坐在最紧里面的一只双人沙发上,他拿起桌上的酒单递给她, 她翻看了一遍,抬起头跟他说:“我从来没有来过酒吧,什么都不懂, 你帮我 点一样不要太多酒的,好吗?”   麦克瞪大了眼睛,觉得什么事情很好玩似地看看她, 然后为她叫了一杯名 字很好听的“草莓玛格丽塔”,自己要了一杯啤酒。他们慢慢地啜着饮料,说了 几句闲话以后,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温柔地问道:“帆,你有什么心事吗? 你最近看起来很不快乐的样子。”   她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愣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麦克仿佛很歉意地 笑了一下又说道:“也许我不该多管闲事,我只是希望你快乐──你笑起来的样 子真美极了。”然后就转过头去和别人说话了。 何帆的脸热辣辣地,心跳加快 了好久,好在酒吧间里灯光幽暗,大家都在很轻松愉快地喝酒聊天,没人注意到 她。   很自然地她想起加明来,下意识地将身体从麦克身边挪开一点点。他现在在 哪里?这时候她和麦克在这里做什么?他已经有多久没有问过她是否快乐了?她 又有多久没有去理会过他的喜怒哀乐了?她的思绪茫然而零乱,心里一阵阵发慌, 猛喝一口饮料,清凉甘甜的汁液顺着喉咙流下去,才慢慢使她烦躁的情绪稍稍平 伏下来。   以后有很多次麦克都找机会和她接近,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躲开他。但是越来 越明显地,她感觉到他如炬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发生效力,她渴望看见又拚命逃避 他眼中越来越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已经有多久,她没有过这种甜蜜而痛苦的感觉了。许多年前和加明用目光捉 了整整两个星期的迷藏以后,她以为她的心再也不会为别的任何一个男人这样地 柔肠百转、波澜起伏了。实际上在和加明好了以后,还曾有过不止一个的男孩对 她表示过好感,她从来都是婉言相谢,从来也没有去考虑过是否有别的选择。   是几何时,她波澜不兴的心中不时地有麦克的蓝眼睛在闪烁?是他格外地出 色吗?不,他是很出色,但在她还很理智的思想里,她清楚而不无恐惧地知道, 是她对加明的感情发生了难以逆转的变化。   又是一个星期五下午,麦克早早地来邀她去喝酒,她很坚决地拒绝了。不敢 去看他眼中的失望,她逃也似的赶紧回到家。家里冷清得好像从来没有人住过, 她赶紧打开电视,希望电视里的声音来给屋子里注入一点人气。她给加明实验室 打电话,他的同学说他已经离开了。   她从冰箱里找出东西来,动作麻利地做了两样菜,蘑菇炒虾米,白菜豆腐丸 子汤,都是他平时爱吃的家常菜,又闷了一锅米饭,收拾好饭菜上桌,已经快七 点,还不见他的踪影。她又打电话去实验室和他要好的两位朋友家里,都没有他 的音讯。何帆坐在饭桌边,一点味口都没有,随着饭菜的热气消散,一颗心也慢 慢变得冰凉。她披上外套走出来,初秋的晚上,凉意袭人,她裹紧衣服,茫然地 在校园里走着。一年多以前刚来这儿的时候,和加明手牵手在这里看丁香花的情 景,仿佛就在昨天。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难得见到彼此的面,见了面也仅是柴 米油盐?上次俩人一起出来散步又是什么时候?她问得自己心惊肉跳,却找不到 答案。   不知不觉间已走进麦克他们聚首的酒吧,没等她反应过来,麦克已从角落里 跳起来,喜形于色地向她招手,高声叫道:“嘿,帆,我们在这儿呢!”他的喊 声里有她不再想抗拒的热情,她慢慢地走过去。她知道这一去,便离加明越来越 远了,但她还是不回头地走了过去。   他们正在讨论两星期以后在洛杉矶召开的专业年会。麦克问她去不去,何帆 说去。有人问麦克去不去,他也说去。另一个学生问道:“麦克,你不是老早就 说今年你不去了吗?”   他闲闲地答道:“我又变主意了,想去看看今年有什么新的东西没有。”   那天他们八个人租了一辆小面包车开去,当晚下榻在年会召开的饭店里。第 二天很匆忙紧张地听讲座,参观新产品的展览,一天下来感觉好累。晚上吃完饭 有人提议去底楼的酒吧间坐坐,大家欣然同意,各自回房间去换身随便点的衣服。   何帆一边换衣服一边在想不知麦克是怎么回事,吃晚饭的时候没露面,谁也 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正想着,电话铃响,是麦克。她很吃惊地问他到哪里去了, 他说等她下来就知道了。她赶紧下楼去到饭店的大厅里,看见她目瞪口呆的样子, 麦克和其余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若不是和大家站在一起,若不是他那一双蓝眼睛,何帆绝对认不出麦克来。 从她第一次见到他,他从来就是一头桀骜不驯的长发和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子,别 人告诉她他才三十岁时她怎么也不信。现在的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露出瘦削性 感的下巴,中央一个浅浅圆圆的酒涡,竟和她最心仪的电影演员柯克·道格拉斯 的下巴一模一样;头发也剃得很短,整齐蓬松地往后梳着。他的眼睛湛蓝晶亮, 有几分顽皮地看着她,笑意盎然,令她心旌摇动。   原来中午吃饭时,俩个女生在讨论男人留胡须长发好看还是不好看,麦克是 她们研究的主要对象。当时他说他的胡子和长发都留了好几年了,轻易是不会剃 掉的。还说他和前妻离婚,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她忍受够了他的胡子和长发,而 他坚决不肯剃掉。有个女生问何帆怎么看,她便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麦克不留胡 须长发的样子,无法评说。没想到他晚餐缺席,原来是干这件事情去了。   大家默契地不再对麦克评头论足。进酒吧间以后很自然地麦克紧挨着何帆坐 下来。她紧张得手心出汗,脸上却拚命地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他为她要了一杯 甜甜爽爽的饮料,自己要了一杯红葡萄酒。他端起酒杯,低低地,柔柔地,叫了 一声“ 帆”,轻轻碰一碰她的杯子,然后仰头一口气喝得精光。   何帆心乱如麻,低着头不敢看他,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饮料。很快周围的 一切都变得模糊而真切,一会儿暄闹如市,一会儿又静寂如夜。她喝干杯中的余 涩,站起来定定神,说她头痛要回房间早点休息,然后看也不看麦克一眼,急步 走出灯光幽暗的酒吧间。   回到房间,刚在床沿上坐下来,电话铃就响了。那铃声惊人地尖锐刺耳,而 且无视她的冷落,固执地不屈不挠地响着。何帆终于拿起话筒来,麦克的声音有 一点嘶哑,听起来好像从遥远的地方穿过千山万水而来。   “嘿,帆,你还好吗?”   “麦克,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我只想要你,帆!”   “你知道我是结了婚的。”   “我不管!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我爱你。”   她哭起来,先还是轻轻地饮泣,然后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他简捷地说了一 句“ 我立刻就上来。”然后挂断了电话。   她打开房门,他闪了进来,一把就将她拥进怀里。   何帆后来无数次地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情形。麦克温情脉脉地吻干她满脸的泪 水;他温湿的舌头灵巧地钻进她的耳朵,伴随着他呼吸的热气飘进她耳里的是他 低沉性感的声音:“帆,你不知道我梦想这一刻已经多久了!”;他解不开她的 胸罩便粗鲁地一把撕开;当他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她感到处子般的惊痛,禁不 住尖叫一声,然后不由自主地溶入他身体撼动的旋律之中……最后那极度的快乐 来临时的一瞬间,她仿佛看见透过厚厚的窗帘射进来万道金光。   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房间里墙纸的颜色和家俱摆设的位置,还记得床头 柜上的小闹钟时间比她的手表快了两分钟,还有台灯灯座上的开关是个背着一双 翅膀的小天使。这些琐碎的细节之所以给她留下这么深的印象,是因为在以后千 回百转的痛苦挣扎中,她唯一想记住的只有那一夜的柔情。   第七章   除了梅玲,何帆还从来没有这样给别人讲过她和加明的故事,更不用说和麦 克的纠缠了。加明是她心中永不能治愈的一块伤痛,她固执地把这伤痛留给自己 慢慢地咀嚼,好像是对他一种无声的补偿;而更重要的是,她以为把自己的伤口 展示给别人看,实在是一种人性的软弱,而她需要坚强的意志来重建自己的精神 和生活。   但是现在岳钟琪这样神态安祥,目光柔和地坐在她面前,她不由自主地想倾 诉自己。刚开始她还在心里暗暗地分析原因,是因为过去的老同学,而且和她一 样,他也曾在那美丽的湖光塔影中编织过青春的故事呢?还是因为在这异国他乡 寻梦的路上他们都遗失了过去的旧梦?后来她慢慢地放松,不再勉强自己去搞清 楚原因,而听任那份舒畅自在的感觉渐渐地渗透全身。   “后来呢?我知道肯定不是‘公主和王子从此以后便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的结局,但是究竟怎么样呢?”岳钟琪问道。   “后来呢?……”何帆也这样自问道。她的眼中慢慢泛起泪光,后来那许多 的伤心欲绝的夜晚,那无数的孤单无助的白天,她现在想起来都还禁不住微微颤 抖。她摇摇头说道:“好多的事情,你不想它,它好像都过去了,但是一想起来, 仿佛就在昨天。钟琪,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准备好了什么都告诉你。”   她第一次叫他“钟琪”,听起来却觉得亲切自然。他拍拍她的手,宽厚地说 道:“何帆,你不用勉强,什么时候想告诉我都行,甚至你不愿意告诉我都没有 关系。我知道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角落是不能与人分享的。”   她在心里说道:不是我不愿与你分享,而是羞于给你看到我生命中的那一段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无言地接受了他的体贴。   岳钟琪接着说道:“可是我很愿意告诉你我和李丽文的结局。把这些事情讲 出来,对我来说,是种精神上的解脱,而你又是一个最理想的倾听者。”   “在我们吵过以后的几个月里,我们的关系似乎越来越好。我凡事和她商量, 说话要先三思,生怕伤她自尊;虽然她喜欢的那个男孩就是她的同学,而且后来 他们还选了同一个导师,俩人经常在一起做实验写论文,但我从不过问他们的交 往,表现出对她的充分的信任。而她心里觉得对不起我,对我便愈加温柔体贴, 每天早早地回家做好饭等我;有两次他们系里有活动,她坚持要我去,并且很大 方地把那个男孩介绍给我,我当然明白她的心情,她是在向我表明她心中无它, 她对我依然忠实。   “但是内心深处,俩人都越来越清楚地意识道,我们的感情再不可能回复从 前了。破镜固然有可能重圆,但那条无法消失的裂痕往往最能反射出扭曲的人性。   “对我来讲,我们的爱一直是建立在双方绝对忠实的基础上的,这种忠实, 包括肉体的和精神的。这几年来我对她的忠实一点没变,而她对我的变了,肉体 上我绝对相信她的清白,但精神上她早就背叛了我们的爱了。失去这种忠实的爱 情,就象胎衣破裂的胎儿一样脆弱而没有抵抗力,任何的细菌病毒都可以长驱直 入。她高高兴兴地对我笑脸相迎,我就会忍不住想,不知多少是出自她的真心, 这念头一起,就怎么也压不下去,而且觉得她的笑容里有令人难以忍受的虚伪和 谄媚,内心里充满对她的鄙视和对自己的厌恶──看不起自己的妻子,我这算什 么男人呵!如果她沉默不语,独自望着窗外发呆,我又会满心嫉恨地偷偷观察她, 只见她表情平淡冷漠,但眼睛里仿佛有火光闪耀,我的心便象刀扎似地疼──我 清楚知道她的心里不再是为我而激动。我象一个病态的‘两面人’,正常冷静的 外表下,另一个灵魂正在痛苦地上演着一出出人生的悲喜剧。   “而丽文,同样在忍受着一番煎熬。我曾天真地以为,既然她和那个男生之 间还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割断这份感情不会太困难,后来才知道错了。正是这种 欲发而未发之情才更撩人情思,引人遐想,而且永远都‘剪不断,理还乱’。她 后来告诉我说,我们吵架又和好的事,他也渐渐知道了,他们俩人都心照不宣地 从来没谈论过此事,而正因为如此,到后来他们之间的任何一句话,一个眼神, 仿佛都变得别有深意似地。每天回到家来面对我,她都万分痛苦而内疚,为我们 之间的虽失犹存的感情,也为她和那个人之间隐而难发的冲动。   “我们俩人就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生活了一段时间,最后终于痛苦地 接受失败是在大约半年多以后,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毫不留情地给我们的婚姻 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一次是星期六,她们系的中国学生组织了一次春游踏青。本来那天我一堆 的事要做,根本不想去,但是丽文要我去,我当然不能拂她的意。可是一去我就 后悔得要命。见面时那个台湾男孩和我客气地握手寒喧以后,便刻意地回避着我 们。我相信他是好意避嫌,但是因为人年轻没有经验,做得太露骨,反倒是处处 露出令人尴尬的痕迹。在湖边一处风景绝佳的地方,大家嚷嚷着拍照留念,各种 排列组合都拍,所有男生的,所有女生的,还有结了婚和正谈恋爱的也一对一对 的拍了,甚至几个单身男生都自怜自怨地挤在一起拍了一张,惹来一阵哄笑。最 后不知道谁多嘴提议说,每个实验室的也聚一起照一张。轮到丽文的实验室,还 就他们俩人。丽文还好,大大方方地往那儿一站,他的事儿可就大了,满脸涨得 通红,死活不肯站出来。开始还有人哄他,说这么大的人怎么还这么不大方,后 来一下子,全场都静了下来,并没有人说什么,甚至都没有谁特别地看我们一眼, 我却清清楚楚地意会道,空气中每一个分子都知道我们三个人的事情。当时真是 恨不能有地缝让我钻进去。   “晚上回到家,我窝了一肚子的火,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就坐沙发上看电视。 丽文刚开始还没话找话地和我搭讪,看我半天没好脸,也一睹气坐下来看电视。 我们那里每个周末中文台的节目都要播放一出似乎永远收不了尾的台湾电视连续 剧,我从来就没有耐心看完一集,她以前也兴趣不大,不知为什么那段时间却集 集不拉,总是专心致志地从头看到尾,还时不常地长吁短叹几声。那天也是,那 出戏一开始,她就一门心思地看上了,完全把我撂一边儿。开始还好,出场的几 个女演员,都很漂亮清秀,说话也温柔甜美;但等男主人公一出场,我的耐心立 刻受到严重考验。高高大大的一个男人,细皮嫩肉的不说,说话还矫揉造作,每 句话里都象女孩子似地带出几个‘喔’、‘ 嘛’之类的感叹词。我实在忍不住, 扭头对她说,这男的怎么这么肉麻,亏你还看得这么起劲。我说这话其实很无心, 不想她却立时红头涨脑起来。我一时分辨不清她是羞愧还是气恼,心想我不过这 么一句话,她何至于如此。等静下心来再仔细一看,心中顿时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酸甜苦辣各种滋味翻腾。那男演员假如戴上眼镜,换一身T衫仔裤,无论眉眼面 庞,还是身段体型,都酷似丽文的那位台湾男同学。   “整整一个晚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上床时我看了一眼她身上穿的睡袍,长 摆长袖,前胸上每一颗扣子都系得严严实实,看起来说不出的扎眼。记得以前她 睡觉很少穿衣服,总是将光溜溜的身子紧贴着我,象个小猫似地睡在我身旁。从 什么时候开始她这样穿得跟修女似的?又是为了谁而守身如玉?我在黑暗中只觉 得一阵阵地血往头上涌,手不听使唤地开始颤抖。我粗野地扳过她的身子,一把 扯起她的睡衣,从下到上地掀开来,将她连头蒙住,然后翻身骑在她身上。她没 有反抗,她甚至连声儿都没有出一声。她的沉默更加激怒了我,我想那时我浑身 充满的完全是狂野的兽性。我低吼一声进入她的身体,在猛烈的冲刺中感到一种 殉难般的痛苦和快感。整个过程丽文都僵硬地沉默着,等发泄完了我颤抖着拉下 她脸上的睡衣,见她满脸是泪,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没有忿怒,有的只是 令我心碎的悲哀和屈辱。我低低地对她说一声,‘对不起,丽文!’然后一下子 扑倒在床上,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作爱。   “随后不久我要去夏威夷开会,丽文举了一堆的理由来说明她不能跟我同去。 以前我们不论是谁出差,另一个人都千方百计地安排好时间同行。我相信她的人 品,从没怀疑过她是趁机去和那个男孩幽会或是干别的什么事。她是想用这段时 间来冷静思考一下。本来对那次的夏威夷之行我的确有打算,希望短时间地换个 环境,卸掉几个月来心中的包袱,轻松自在地玩一玩,借机好好谈一谈,没准儿 还能重新认识一下我们自己。但看她态度坚决,只得作罢,失望之余,自己安慰 自己说, 也好,最好先习惯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果然等我回来,她已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那晚她刻意打扮一番,穿一件 紧身低胸的薄绸裙子,戴着她生日时我送她的红宝石项练,化了一点淡妆,在幽 柔的灯光里,看起来美若天仙。丽文天生丽质,平时很少化妆,偶尔有什么事儿 收拾打扮一下,我只要一看见,就会心跳加快半天。但是那天我一点都没有冲动 起来,因为她的看似平静的神色里有一种妆饰无法掩盖的落寞,眼睛里有我从来 没有见过的绝决的意味。我深知她虽然一直对我很温柔,但却是个极有主见个性 极强的女孩。我镇静地等着她摊牌。   “她说:‘钟琪,咱们要个孩子吧。我算了日子,这两天正好,你别用套子 了 ,好吗?’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她会说这是我们最后一夜了, 她要我记住她最美丽的形像之类的话,不想她说要孩子。孩子的事是我们一直商 量好的,等毕业找到工作安顿下来再要。我不明所以地再问道:‘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我就是想要孩子了,这也不行吗?’她的语气很不耐烦,两 只眼睛不自然地逃避着我的逼视。   “‘你想要孩子当然可以,但是为什么在现在呢?我们不是早就商量好的吗 ?’我慢慢地领会到她的意图,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一阵绝望的愤怒。   “她不说话,眼里渐渐泛出泪光。我冷静地接着说:‘你已经不再爱我了, 但是又没有勇气面对,于是就想借助孩子这个外力来约束自己的感情,是不是? 你说,是不是?’   “最后‘是不是’三个字,我说得低沉有力,听起来很冷酷无情。   “还有一句话我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李丽文,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岳钟 琪岂是那种男人,需要用孩子来拴住一个女人的心。’我没有说出来,毕竟我是 个男人,不能这么欺负一个女孩。   “她终于爆发,眼泪狂泄而出,抓起床上的枕头向我扔过来,声嘶力竭地哭 喊道:‘你这个没良心的,都是为了你,我才这么痛苦,你还这么逼我!’然后 扑倒在床上号啕大哭。   “我强忍眼泪把她抱起来,忽然意识到对她的感情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我不再象爱一个女人那样爱她。她象个迷路的孩子似地疲惫而依恋地躺在我怀里, 我对她充满父亲对小女儿般的怜惜和疼爱,还有在决定要放手让她出去闯荡以后 所感到的锥心的失落和恐惧──我从此再不能给她任何的保护和依靠了。   “我们终于平静地决定分手。我一直非常引以自傲的是,我没有给她任何的 为难,而是尽力地安慰她,帮她安排好我走以后的生活。最后一天我搬完东西, 和她告别的时候,她满脸是泪,眼里是令我不忍卒视的哀伤,双手紧紧抓住我的 衣服不放我走。我几乎就要意志崩溃,但还是死死咬紧牙关,狠狠心摔开她,开 上车走了。   “我当时头脑里一遍空白,浑身虚脱似地瘫软无力。在高速公路上我把车开 得飞快,经过德拉维尔纪念大桥的时候,我真得产生了一瞬间的迷惘,以为自己 在越过天堂之门。你有开车经过过那座著名的大桥吗?德拉维尔纪念大桥是世界 上最长的双子吊桥,桥身很长,桥拱高耸,因为桥面远远高于海平面,开车上行 的时候,环顾左右,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蓝天白云和桥身路面遥遥相接。正前方 桥身最顶点两根桥柱,和桥柱上的横梁,仿佛架起一座命运之门。我仰望着高耸 入云的天堂之门、命运之门,缓缓地往上爬着,深切地体味着自身的渺小无助, 内心里充满无边无尽的伤痛,在那一刻,我真是希望就那样跨过那道门槛,把所 有这些爱恨情仇都留在今生今世。”   第八章   何帆大约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对岳钟琪的感情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和加明闹 离婚的时候,因为麦克的缘故,她一心只想赶快从混乱之中解脱出来──她已经 无可挽回地给他戴上一顶绿帽子,只有快快结束他们的关系才能结束他的耻辱, 所以她没有给他任何修复他们的感情的机会,她几乎绝情到冷酷的地步。灵魂深 处她知道,对加明的歉疚,将会是她一生都放不下的十字架。   至到现在她才明白,冷酷也好,歉疚也罢,不过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感受 而已。而岳钟琪,这个外表粗犷、个性刚强的男人,这样把他心灵的伤口赤裸裸 地坦露给她看,使她第一次切肤真实地体会到那时对加明的伤害有多深;而她现 在的痛悔,仿佛又不只是对加明一个人的。在这各种情绪纷呈的迷乱之中,她对 岳钟琪心扉洞开。   但是岳钟琪一走便杳如黄鹤。走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具体的约定,她当时的 感觉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了,完全不需要说出来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连电话都没有打过来一次。何帆在揪心的等待中替他想 出了许多的理由,工作太忙,回家太晚不想再深夜打电话吵醒她的美梦,或者临 时出差没来得及给她打电话。她自己也知道是在自欺欺人,现代通讯如此发达, 没有任何一条理由能成立,除非,除非他遭遇什么不测。比如车祸,或是病了, 病得人事不省。她惊出一身冷汗,怎么早没有想到这点?她抓起电话就打过去, 紧张得手都在哆嗦。铃声刚响了两次,岳钟琪就拿起了话筒。何帆吓了一跳,她 完全没想到他会接电话──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到处打电话都找不到他,然后她马 上就开车冲到纽约去。   可是他居然在家,在这个周末的晚上,他神定气闲地待在家里,连一个电话 都不给她打。她慌乱得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倒是他,平静得象一个再普通不 过的朋友。他先是很客气地感谢她那天对他的款待,然后说他最近很忙,下个月 还要出差回一趟北京。他们很简单地聊了几句,便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何帆懵了,坐在电话机旁边半天都站不起来。难道说,自己所有的牵肠挂肚, 都是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难道说,他完全就是以一个老同学的身份来叙叙旧, 旧叙完了各奔前程?这怎么可能啊?那两天,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他们说了多少 的话呀,比她这两年里所有说过的话加起来还要多。他们一起笑,笑得眼泪都出 来了,有的幽默很平淡,不是所有人都能意会的,只有和那一个人在一起,才笑 得起来。他们也都哭了,都是在说起前尘往事的时候,忍不住流下的伤心泪,可 是那种泪,并不是面对着谁都能流得出来的呀。   是的,他们还没有对彼此说个爱字,除了见面和分手时的拥抱和互相安慰的 拍拍手,他们没有其它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但是着什么急呢?何帆只以为,他们 会有一生一世的时间在一起,根本用不着着急在这一时一刻。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傻的女人吗?   没想到梅玲在这时候打电话来,居然告诉她说童江对她印象不错,很希望能 和她继续交往。她大吃一惊,原本以为早把他得罪了呢。不过无论如何,这对她 落寞失意的心情多少是个安慰 。   梅玲问要不要让童江到她家来看她,何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和梅玲约好, 和童江在梅玲家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见面。但是一见面没说上几句话,她就开始后 悔,真是不应该在这时候和童江在一起──对他太不公平。她一个人在家里呆着 的时候,拚命地看书做事,还可以心情平静地不去想岳钟琪,但是和童江在一起, 她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一刻也没停止拿他们俩人来比较。   都是受过良好教育、事业有成的男人,为什么岳钟琪就那么自信,讲起他的 工作来眉飞色舞;而童江总是抱怨公司里人际关系太复杂,做起事来困难重重? 他们同样经历过痛苦的婚变,岳钟琪没有一句责怪前妻的话,而是说他会一直珍 惜和李丽文共度的时光;而童江嘴里的前妻,骄横自私,对他不忠,他不愿再去 回想他们的过去。甚至他们的长相都那么的不同:童江是南方人的眉清目秀,岳 钟琪有一张北方男人轮廓粗犷、线条分明的脸。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多么喜欢 加明的温文秀雅,而只觉得童江的长相那么地平淡无味。   而且那天童江的言谈和第一次见面时大不一样,闭口不问她的过去,也不再 那么不识眉高眼低地咄咄逼人。她刚开始还想他总算开窍了,后来他自己露出口 风,说他和梅玲谈过,梅玲给了他很多忠告。她心里一下子就有说不出的反感, 再看童江对她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真还不如第一次的时候,虽说不够善解人意, 至少还有堂堂正正的一股男儿气概。   唉,其实这些都是废话。何帆心里清清楚楚,不是童江的问题,是她自己。 有岳钟琪在那里,童江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   和童江分手后她如约去梅玲家里。一见面梅玲就叫起来:“怎么搞的?瘦成 这样,脸色也这么难看。”   何帆意兴阑珊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段时间总睡不好觉,味口也 不怎么好。可能是工作太忙了。”   梅玲审视着她问道:“恐怕不是因为工作吧。岳钟琪怎么样了?你们见过面 吗?”   何帆说不出话来,眼眶开始发热。 梅玲就是厉害,总是能一眼看到她心里 去, 她在她面前无处躲藏。   听她讲完和岳钟琪的事,梅玲沉默着,过了好久才看着她说道:“ 唉,何 帆,就知道你不会选条容易的路来走,为什么总是这样和自己过不去呢?当初为 了一个麦克,好好的沈加明,要死要活地跟人家离了;如今又是一个岳钟琪,不 理你你却不知死活地为他煎熬成这样子……”   何帆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她真是忍不住地恨梅玲,她在这时候提 起沈加明,提起麦克,全然不顾一个人被揭开伤疤时那种赤裸裸的羞愧和痛苦。 那些连对岳钟琪都不愿启齿的往事,一下子又排山倒海地向她压了回来。   她只愿记着和麦克第一夜的柔情似水,因为后来的日子,仿佛一场灵与肉的 搏斗,最后的她,虽然从残垣断壁的废墟上终于站了起来,却已是满目疮痍。   刚开始的时候,她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地跟着麦克体验新的生活。他好像一只 藏有无穷秘密的魔盒,每天都有新的刺激给她。他教她品尝各种各样的葡萄酒, 他说酒就象音乐,好酒如同交响曲,深沉复杂,真正喝懂了的话,能喝出无数的 层次来。他还给各种酒配上不同的曲子,她后来已经能慢慢欣赏贝多芬了。   他给她买了好几件晚礼服,把她打扮得一点学生样也没了,带她去听歌剧, 声情并茂地给她讲《卡门》的热烈奔放和《蝴蝶夫人》的优雅华丽。他甚至还带 她去过脱衣舞酒吧,刚开始何帆死也不去,经不住他的软缠硬磨,还是去了。迷 离的灯光打出台上舞女赤条条的肉体,她羞愧得满脸滚烫,好像脱光了衣服的是 她自己。做爱的时候,麦克总给她喝一小杯酒,然后告诉她自然放松,什么都不 要想,不要去想爱情,不要去思考将来,只是全心全意地体会肉体的快感。   何帆后来常常想,当初之迷恋麦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无意中让她看 到自己天性中一直被压抑着的野性放荡的一面。她从小到大,在家里是乖孩子, 学校里是好学生,一直都按照父母老师的希望,规规矩矩地生活着。和加明相爱 得自自然然,顺理成章,他们俩人,好像是呼吸着同一方天地里的空气,喝着同 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似的,难怪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   但是麦克带给她从来没有过的刺激和一种叛逆的快感。他不受任何道德规范 的约束,“朋友之妻不可戏”之类的念头从来没有打扰过他。他还理直气壮地对 她说: “这个世界本来就这样,达尔文 一百多年前就论证过的。这么出色的你, 他不能留住,只能证明他是个失败者,怎么能怪别人把你抢走呢?”   何帆恨他说加明的坏话和他吵了一架,但内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骄傲。她 隐隐约约地觉得,麦克对她的爱和以前别人包括加明对她的爱都不一样。别人爱 她因为她是个好女孩,品性端方,脾气温顺,典型的贤妻良母;而麦克爱她爱得 更原始更自然,他爱她只因为她是个能够打动他的心的女人。在他面前, 何帆 娇怯而自豪地展露着她成熟女人的风韵。   她的感觉一点没错,麦克是爱她,爱得热烈真实,爱得自然原始,他说他从 来没有遇上过比她更女人的女人,他也从来没有在另外哪个女人面前感觉自己更 象个男人。他狂野地吻着她说,帆,就让我们永远这样地相爱吧,只是一个男人 和一个女人这样地相爱。   她后来才知道,在他的“相爱”的定义里,没有“婚姻”的一席之地。   第一次告诉他她要离婚,何帆没有从他脸上看到她所期待的欣喜, 而是莫 测高深的沉默。半天他才说:“帆,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吗?”   这难道不也是他想要的吗?她的心一沉,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你确定,你离婚是为你自己,而不是为了我。”   这还有什么区别吗?何帆心里一团慌乱,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忍了半天才反问他:“你以为在我和你上过床以后,还能再回到加明身边,假装 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她强自忍住眼中的泪水。   “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想你应该知道,我自己也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因而 对这件事很害怕。我不会很快再结婚的,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打单身。”   “麦克,你放心,我离婚是为我自己。我是成年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 会赖在你身上的。”她内心的骄傲昂然而起,冷冷地这样回答他。   他却立刻神色开朗,迅速恢复了往日的谈笑风生。何帆看着那张漂亮得象电 影明星的脸,好像在看一场人生的闹剧,而她在剧中扮演一个多么可悲的角色 。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该站起来,把餐巾布扔在他脸上,然后回去找加明, 跪在他面前求他原谅。   然而她的身子好像生了根似地定在椅子上。人生的事有多少能回头重来?她 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和他很响地碰着杯,至到他的脸在她眼中变得模糊而扭曲, 然后俩人步履蹒跚地走回他的住处。   以后他们为这事又吵过好多次,每次他都振振有词地说:“我就不明白, 帆,你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婚姻是什么?不就是一张薄薄的纸,一个什么都不能 说明的形式吗?你看见多少结婚的夫妇真心相爱的?我们没结婚,可是我们相爱, 这还不够吗?”   “麦克,婚姻不仅是一张纸,一个形式,婚姻还意味着一种责任,意味着两 个人之间的愿意白头偕老的一个承诺……”   “喔,帆,你醒醒吧,还在白日作梦呢。我结过婚,你看我跟谁白头偕老了? 你也结过婚,你不是刚把你的婚姻合法地解决掉吗?咱们又何必去走那么一遭, 白花几十块钱呢?”   何帆欲哭无泪,只觉得浑身上下透心地凉,她可怜巴巴地说:“可是麦克, 我是个女人,有一天我会想要孩子,想要一个家庭。”   “你想要孩子,我随时都可以给你。”   “我不想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   “我的孩子,当然我是他的父亲了。”   “麦克,你不会懂得的,这不是我给我的孩子设计的将来,这也不是我梦想 的生活方式。” 何帆悲哀地摇头。   那些日子里,清醒的时候,痛悔使得她害怕踏进阳光,她躲在机房里,没日 没夜地工作,出色的成绩是唯一的精神寄托。她早已经改念博士学位,器重她的 老板已经答应她,假如一切顺利的话,她明年就可以毕业,还说要帮助她找份好 工作 。   她不知道咬着自己的手指在心里发过多少次誓,不要再和麦克来往了,但是 他总是象一条缠人的蛇似地在她情绪低落时钻出来,她一边咬牙切齿地恨自己不 争气,一边眼一闭又投进他的怀抱。   那年年底,麦克邀何帆去赌城拉斯维加斯过新年。她没有别的去处, 又害 怕一个人独处的冷清──自从离开加明和麦克纠缠不清在一起以后,慢慢地她和 所有的中国同学都疏远了──便毫不迟疑地收拾起行装上了他的车。   中途经过洛杉矶,麦克约好了去看望他的父亲。他父亲一个人住在洛杉矶近 郊靠海边的一个富人区。他的房子在何帆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眼里看来,简直大 得没有道理,而最为气派的是,靠海的一面,没有一砖一木,一色的落地大玻璃 门,人在房子里,好像都能感觉到海浪的起伏。   何帆虽说心情抑郁,但一看见大海,还是精神为之一振。麦克和他父亲在客 厅里叙话,她插不上嘴,又没有兴趣旁听,便拉开玻璃门出来。门外宽敞的木板 架的阳台上,大阳伞,桌子,几把躺椅,一应的设备,布置得舒适齐全。她在一 张椅子上躺下来,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都快睡着了,突然听见一声“嗨”, 睁开眼,麦克的父亲汤姆坐在她身边一把椅子上,正关切地俯视着她。   她坐起来,问一声“麦克呢?”,汤姆答道:“在给他母亲打电话,他们一 聊起来就没完没了。来,咱们谈谈,好吗?”   何帆茫然地不知该谈什么。她是第一次见麦克的家人,而且还是这次开车来 洛杉矶的路上,他才告诉了她一些他的家世背景。他父亲有一半希腊人的血统, 年轻时是个很有名的品酒师,后来自己开酒吧,生意做得很红火,现在洛杉矶城 里城外好几家酒吧都是他的产业。麦克是他唯一的孩子,却还是个私生子。他六 十多岁了,从来没有结过婚,麦克的母亲连孩子都生下来了,他都不肯娶她,而 是俩人一人出钱一人出力,共同把麦克养大。   从外表看来,麦克和他父亲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漂亮深邃的蓝眼睛和瘦削 性感的下巴都是父亲给的。这会儿那双酷似麦克的眼睛就那样深幽幽地盯着何帆 的脸,汤姆温柔地问道:“帆,你很不快乐,是吧?”   何帆芳心一震,想起那次在酒吧里,麦克也是这样柔情似水地问她是否快乐, 一瞬间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麦克真是个忠实的儿子,他不仅遗传了父亲的长相, 他们父子俩那种“温情杀手”的秉赋,也毫无疑问是一脉相承的。   看她沉默着不说话,汤姆又说道:“我们家族的男人,都不是要家庭的人, 我们的血液里就没有结婚的基因。”   何帆只听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响,血突突地往上涌。麦克怎么这么可恶? 他把什么都告诉他父亲了。刚才他们父子俩在里面谈笑风生, 大概就是在嘲笑 她吧,笑她这么个乡下女孩,居然痴心妄想嫁入豪门。她猛地站起来,想冲进去 抓住麦克,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汤姆好像一字不差地读出了她的心思,他也站起来,双手抚着她的肩,轻轻 地把她按坐回椅子上。他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诚恳地说:“帆,你不要错想了麦 克。关于你,他唯一告诉我的就是,他非常非常地爱你。你们之间的事,还用得 着他来告诉我吗?帆,你是个心地单纯的好女孩,天真纯朴,毫无城府,你的心 事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似地从何帆脸上滚下来,汤姆从裤兜里掏出一条柔软雪白、 幽香四溢的手绢递给她。她好不容易才止住哭,擦干了眼泪,问道:“我该怎么 办?”   “跑。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你和麦克在一起时间越长,受伤害就会越深。 你是个好女孩,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比麦克以前带回来的那些女孩都好,所以 我不愿意看到你痛苦。假如麦克是那种结婚的男人,我一定会叫他紧紧地抓住你 不放。”   何帆低声问道:“可是,他以前不也结过婚吗?”   “你知道他的那次婚姻延续了多长时间吗?四个月。很可笑,是吧?但这已 经是我们家族三代人里的最高纪录了。我父亲从来没有结过婚,我从来没有结过 婚。上次麦克把那个西班牙女孩带回家来,跟我说他要和她结婚,我当时就对他 说,麦克,这都是徒劳,你要是不和她结婚,你们在一起的时间或许会很长,但 是一结婚,我敢跟你打赌,你们不会超出三个月。他们离婚以后麦克回家来,你 猜他跟我说什么?他说爸爸,我之所以坚持到四个月,完全是为了要赢你打的那 个赌。”   假如不是麦克的父亲在讲着麦克的故事,何帆一定会哈哈大笑起来,的确是 太好笑了,简直就是黑色幽默。但是这是麦克的故事,它使她感到仿佛孤身一人 置身世纪冰川似的绝望。她软弱无力地问道:“究竟是为什么,你们不愿意结婚? 婚姻到底有什么可怕的让你们这么恐惧?”   汤姆温柔地拍拍何帆的手,说:“帆,你看看那边的海浪。”她抬起头,顺 着他的手看过去,不远处的海滩上,海浪一波一波地涌上来,飞珠溅玉地卷起一 堆堆浪花,瞬息间又偃旗息鼓地退了下去。   他说:“帆,你问我们为什么不愿意结婚,就如同问海浪为什么要这样徒劳 无功地冲上来又退下去,生生不息。假如它不这样,还会是海浪吗?这就是它的 存在。我们也一样,我们不是结婚的男人,这就是我们的存在。唉,这就是命运, 我们谁也抗不过。”   何帆的心里突然感觉到一种宁静,是那种绝望达到顶点,心好像都被抽空了 以后的宁静。她从来没有想到会和麦克的父亲有这么一番突兀的谈话,更没想到 最后居然会是他帮她把心结打开。她对汤姆淡然一笑,说:“谢谢你的这番忠告。 中国有句俗话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现在就是这么感觉的。真是希望 早点见到你,你早点告诉我这些话。不过遗憾的是,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 最后一次了。”   汤姆居然好像动了感情,他深深地看着何帆,蓝幽幽的眼睛里晶光闪烁。然 后长叹一口气,往椅背上一靠,两手抬起来放在脑后,摇摇头说道:“我真是不 知道我在做什么事。但愿麦克不会恨我。他要是这样就放你走了,他以后一定会 后悔的。”   何帆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真是废话,以为我真就那么傻呢。她不想再谈 自己的事,转换话题问他:“那你后悔过吗?这么多年,这么多女人,有没有谁 让你后悔当初放她走了的?”   “早就后悔了。第一个就是麦克的母亲。那真是个好女孩,好女孩啊。漂亮 性感,对我一往情深。她认识我的时候刚十九岁,我们在一起将近十年,分分合 合,打打闹闹,我的所有毛病她都容忍下来,包括偶尔和别的女人上床。直到她 怀上麦克,逼着我结婚,我们才最后分手。怀上麦克,她说是意外,但我一直怀 疑是她故意的,她是想以此来诱惑逼迫我和她结婚。所以说麦克原本是一个错 误……”   “什么错误呀?爸爸你在跟帆说些什么?”麦克从屋里出来,高声问道。   “我告诉她说你母亲怀上你是一个错误。但这是多么好的一个错误啊。这是 我一生犯的最美丽的错误。”   汤母哈哈笑着站起来走到麦克身边,手搭在他肩上,脸上洋溢着幸福和骄傲, 父子两个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   举世闻名的赌城拉斯维加斯,沙漠里的一片绿洲,何帆还是第一次光临。这 个城市的主体其实就是一条大街,和大街两边鳞次栉比的商店、赌场和饭店。昼 夜不灭的灯火,建筑物上光怪陆离的各种广告和妆饰,深夜大街上到处游逛的人 们,还有赌场里不时地传出一阵唏里哗啦的钢蹦掉进金属盘子里的清脆响亮的声 音,这一切都给人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梦游似的感觉。何帆想,很好,这正是我 想要的。   他们开到拉斯维加斯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何帆说:“正好早点睡觉,明天 好早点起来玩。”   麦克大笑着说道:“帆,你真是个乡下姑娘,哪里有到赌城来晚上睡觉的。”   于是清洗一下,换了身干净衣服,他们下到楼下的赌场里去。何帆说她只会 玩老虎机,麦克又笑道:“我亲爱的乡下姑娘,今晚上你听我的,好吗?老虎机 是铁定了要吃你的钱的,你喂它多少它吃多少。这整个赌场里我们唯一有百分之 五十赢钱机会的游戏是二十一点。来,咱们今儿来试试运气。我给你二百块钱作 本,要是赢了你还我的本钱,输了就算是我给你的新年礼物。”   他们先坐在一张台子上,她看他玩了几把,然后自己下场。到早上三点多, 她数数面前的筹码,不多不少正好五百。她把筹码换成五张一百的票子,然后去 找麦克。   麦克刚开始挨着何帆坐,后来换了个位子,再后来又换台子。她在角落里的 一张台子前找到他时,他面前十块钱一个的筹码只剩下几个。她不作声站在他身 后,眼看着他转眼工夫输得精光。   何帆得意洋洋地把赢的钱给他看,又还给他二百块钱。 麦克吃惊地大叫着 说 ,他也刚好输了三百块。她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命运真得是这么奇妙吗? 怎么会她和他一赢一输正好扯平。   第二天他们睡到下午才起来,吃了饭,俩人便慢慢悠悠地在街上闲逛起来。 麦克带何帆去一处据说是很有名的景点──音乐喷泉。其实就是在街边的一个人 工湖,也不算太大,四周一圈花木扶疏,并没有什么出色之处。麦克说你等着, 一会儿有好戏。等了有十来分钟,突然湖面水波荡漾,水面上浮出几排水管,上 面直立着有上百个水龙头,一起喷起水来,同时音乐声起,开阔的湖面上霎时间 充满美妙的旋律。喷泉的水柱随着音乐的旋律不断变换着频率和强度,湖面上飞 珠溅玉地变幻出无数的图案和造型。麦克说到晚上还有灯光打在上面,更有一种 奇幻的效果。   何帆被那雄阔的音乐震撼。第一支是美国国歌,她很熟悉,但并没有太多共 鸣,毕竟她不是美国人。但是麦克非常严肃,本来身体是很放松地趴在白石栏杆 上的,国歌一起,他就挺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 在水光中。   接下来就是各种风格的流行歌曲,有的她从来没有听过,有的很熟悉,麦克 却都能跟着唱。中间有一支歌,旋律刚起,他就兴奋地叫了起来:“帆,记得这 支歌吗?Bonnie Tyler的,我的最爱之一,我在家里放过的。”   何帆听着果然耳熟,只是从来没有去仔细听过歌词。既然他这么喜欢,她也 就静下心来好好地听他唱的什么。   You ask me if I love you   and I choke on my reply   I'd rather hurt you honestly   than mislead you with a lie   Who am I to judge you   on what you say or do   When I am only just beginning   to see the real you   And sometimes when we touch   The honesty's too much   That I have to close my eyes and hide   I wanna hold you till I die   Till we both breakdown and cry   I wanna hold you till the fear in me subside   Romance and all its strategy   Leaves me battling with my pride   But, through the insecurity   some tenderness survives   I am just another rider   Still trapped within my truth   A hesitant prize fighter   Still trapped within my youth   Oh at times I like to break you   and drive you to your knees   At times I want to breakthrough   And hold you endlessly   At times I understand you   And I know how hard you try   I've watched while love commands you   And I've watched love pass you by   At times I think we are drifters   Still searching for a friend   A brother or a sister   But then the passion flares again   你问我是否爱你   我噎住了无法回答   我宁愿诚实地伤害你   而不愿你被谎言误导   我凭什么来裁判你   以你的言行作为   我仅仅才刚开始   认识真实的你   有时当我们爱抚的时候   诚实太多也太过   以致我只能闭上眼睛躲避   我想要抱着你直到我死去   直到我们俩人都崩溃而泣   我想要抱着你直到我内心的恐惧消失   罗曼史和它的所有计谋   留下我和自己的骄傲挣扎   而透过这漂浮不定的感觉   有一些温柔恒久留存   我只是另一个骑手   还陷在自己的真相中   一个犹豫的荣誉的斗士   还陷在我的年少无知里   哦,有时我想要打垮你   逼着你双膝跪倒   有时我又想冲破樊篱   抱着你直到永远   有时我理解你   我也知道你的努力多么艰辛   我曾经看见过当爱左右你的时候   我也曾看见爱与你擦肩而过   有时我认为我们是流浪者   还在找寻一个朋友   一个兄弟或是一个姐妹   但总是激情又熊熊燃烧起来   歌听完了,何帆满腔的怨愤勃然怒发,麦克还在那里不知趣地摇头晃脑地问 她喜欢不喜欢。她冷笑一声说道:“这是我平生听过的最无耻最没有心肝的一首 歌,也只有你会喜欢。”   他大吃一惊,说:“帆,你没有听懂,让我解释给你听。”   “这有什么没听懂的?是你没听懂还是我没听懂?人家女孩就是问他一句是 否爱她,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简简单单一句话回答就是了。可这个王八蛋乱七 八糟说了一堆的屁话废话,就是不愿意回答这个简单明白的问题。”   从来都温文尔雅的何帆着实把麦克震住了。他举起双手,妥协地说道:“帆, 我不知道你今天怎么啦。不过一支歌而已,你不喜欢就算了,我也不过就是想给 你介绍一个我喜欢的歌手。”   “他是你的兄弟吗?”   “谁是我兄弟?”   “Bonnie Tyler, 那个歌手。”   “帆,你究竟怎么啦?Bonnie Tyler怎么可能是我的兄弟?”   “哦,我还以为你们是兄弟呢。也是的,你比他强多了,你至少从来不吝啬 对我说‘爱’这个字。不过话又说回来,Bonnie Tyler不愿轻许一个‘爱’字, 也许正好说明他的爱才值钱呢。”   麦克总算明白了,虽然他肯定不懂指桑骂槐这个中文的成语。他沉下脸来, 张口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摇摇头,耸耸肩,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夜已深,喝得酩酊大醉的麦克一滩泥似地躺在床上。何帆坐在冰凉的窗台上, 用厚厚的绒被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可再怎么裹得厚实,也挡不住满世界的 孤寂与凄凉。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窗外是茫茫荒漠中孤舟似的赌城,满城璀灿 的灯火放射出一种不似人间的虚幻的繁华。她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   她想起刚来美国时,加明带她去纽约玩,他们站在世界贸易中心一百零八层 楼的楼顶上,看着底下的行人车辆都象蚂蚁搬家似地在爬。那时她一来就被美国 的繁华看得眼花撩乱,在这滚滚红尘中时常觉得一种迷失的悲哀,但是那天和加 明站在高高的云天之上,他的胳膊有力地搂着她的肩,她忽然间心里就轻松了, 她知道自己仍然渺小,但是两个相爱的人相偎相依在一起,谁能说他们不拥有整 个世界呢 ?   喔,加明,想起加明来,她更是心里一阵阵地抽痛。半年前他拿到博士学位 毕业,找到工作去了北边一个城市,听说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位温柔美丽的台湾女 孩。何帆没有见过那位女孩,但她肯定比自己聪明睿智。   夜阑人倦, 何帆慢慢地从窗台上滑下来。她的身体很疲惫,心中却似万马 奔腾,没有片刻的宁静。她在床前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久久地凝视着酣梦中的 麦克 。   既使那双诱人的蓝眼睛已经紧闭,何帆仍然不得不承认麦克是她所见过的最 英俊的男人。他的鼻子象希腊雕塑,柯克·道格拉斯式的下巴上依然酒涡深深。 她这样仔细地审视着床上的男人,心里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欲念。他们刚好的时 候,只要一看见这张脸,一想起他的手在她的身上轻浮地游移,她就会止不住地 一阵阵轻颤不已──人心真是善变的东西。   记得麦克第一次送她一束玫瑰,她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加明从来没有给她买 过玫瑰花,但她马上又想起他深更半夜地开车去中国城买回一碗牛肉面,只为病 中的她突然怀念起家乡的小吃。玫瑰很快地香消玉殒,但牛肉面的香味儿她至今 还记忆犹新。也许将玫瑰花和牛肉面作比有些可笑,但她的头脑里固执地交替出 现凋零的玫瑰残败冷落的气息和牛肉面的浓汤上面漂浮着的鲜红的酱汁和颜色新 鲜的葱白葱绿。   何帆觉得从来没有象那天晚上那样地认清自己。麦克用他美国式的迷人微笑 和鲜艳的玫瑰为她打开一扇大门,而一当迈过这道门坎,她站在门外时所感到的 神秘诱惑便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最普通的一男一女两个人的故事,而这故事里 的男主人公除了美丽的金发碧眼以外,什么也不能给她。   她站起来,飞快地收拾好简单的行装,临出门想了想,又返身进浴室,用麦 克送她的口红在大梳妆镜上写道:“麦克,我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谢谢你给 我的一切,包括痛苦。”头天晚上赢的三百块钱正好够她飞回家,她才明白造物 主原来这样神奇地在为她指点迷津。   何帆在梅玲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梅玲也不劝她,只是一张一张给她递 纸巾。等她平静下来,她才悠悠地问道:“你自己好好想想,现在的情形是不是 和当初沈加明麦克的时候很相象?”   何帆怵然一惊,她从来没有这样理智地分析过目前的状况。静下心来一想, 这两件事实在是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她摇摇头,茫然地看着梅玲。梅玲说:“事 情的经过当然是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指人。童江和沈加明是一类的人,忠厚实诚, 也许他们不太会讨人欢心,但是过日子还就得这种人靠得住。麦克和岳钟琪就完 全不一样了,他们那种男人,花心风流,可还到那里都讨女孩喜欢,至于说他对 你能付出多少真心,可就难说了。”   “不,岳钟琪不是那种男人!”何帆锐声叫道。再看梅玲一脸的不以为然, 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 梅玲说:“听说现在国内流行的说法是,男人不坏,女 人不爱。可我从来没有把你想成那种傻女人,你是何帆啊,多么聪明灵透的人─ ─就算是傻,也只能傻一次呀。”   这就是梅玲的本事,一句是一句,句句话都说到点子上,由不得何帆不服。 可是内心深处,还有一点东西挣扎着不肯就这样放弃,这一点最后的坚持,用麦 克的父亲的说法,大概就是她的存在本身。她声音低低地但是口气很笃定地说: “我相信我的直觉,岳钟琪不是那种人。”   梅玲淡然一笑:“是吗?你知道他多少?你们过去是校友,但是从来没有说 过话。十年以后又再见面,老同学加上又都是曾经沧海,聚在一起叙叙旧,不小 心撞出火花来,说起来也是一个很经典的爱情故事的开头。但是你不要忘了,这 不是十年前大学校园里的风花雪月──那时候,一个眼神就能定终身。现在谁还 敢说有这样的纯情?”   一席话说得何帆哑口无言。梅玲还没完,接着说道:“至于说到岳钟琪,我 没有你那种直觉,我只是凭表象来下结论。他来纽约也不过两年多,是刘家辉把 他带进这个圈子里来的。刘家辉是我们这儿出了名的花心大少,跟谁都嘻嘻哈哈 地没一句真话。我和岳钟琪不太熟,总共大概就见过四五次,每一次这样的聚会, 他都带着不同的女孩来。那天你也看到了,他是招人喜欢,哪一次聚会有他和刘 家辉两个人,就不会有冷场的时候。刘家辉还只是会耍宝,岳钟琪可是有真本事。 去年‘圣诞节 ’的时候他们组织了一次去滑雪,我在家看孩子没去,杨彬去了, 回来说岳钟琪和张慧俩人很有点意思。张慧也是我们这儿一单身女孩,绝对是个 过日子的人,我当时就跟杨彬说,他要真找了张慧,还算他有点眼光,只怕他不 一定看得上她。没想到还真给我说中了。那天在我们家他带来的那个小女孩,我 还是第一次见,才多大一点呀。”   哦,对了,那个漂亮的女孩,梅玲不说何帆都差点忘了。那天和岳钟琪聊了 两天,说了多少话,俩人就从来没有提起过那个女孩。她倒不是故作矜持,她是 压根没把他和那个女孩搅在一起过。   何帆定了定神,默默无语地想了想,然后说道:“那天聚会里的岳钟琪,是 大家都看得见的岳钟琪,那个岳钟琪就是会每一次都带着不同的女孩来,那个岳 钟琪和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也很般配。而我看重我喜欢的岳钟琪是后来在我的家 里,在我一个人面前展示出来的岳钟琪,这个岳钟琪更加丰富多彩,而同时又更 真实本分。你总不至于相信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张扬的岳钟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吧?至于以前和现在,是的,是很不一样了。时间地点不一样,人物心境都不一 样了。但是说到爱,我总还是相信,爱的品质里面有一些东西是亘古不变、万世 长青的,不管何时何地,无论高低贵贱,只要是真爱,剥开一切喧嚣与浮华的外 表,它的裸露的内核一定是最朴素的真和纯,否则也不会自有人类文明就有爱情 故事,世世代代永无绝期了。而我们现在不过相距十年,一个眼神为什么就不能 定终身?只不过我们看人的眼光不一样了而已。”   何帆说话的声音不高,语调也很和缓平淡,但是她的眼神意态里有一份从容 淡定,使梅玲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浮躁。一直以来,她象大姐姐一样地呵护关顾 着何帆,何帆也象一个懂事的小妹妹一样对她十分依恋信赖,她在何帆面前,多 多少少有着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她和杨彬,十几年风风雨雨地走过来,到现在 身份、房子、儿子都搞定,日子过得四平八稳,是他们这个圈子里有口皆碑的模 范家庭、恩爱夫妻。而何帆呢,也就比她小三、四岁,快三十岁的人了,经历了 那么多的爱恨恩怨,到现在个人生活却是一片空白。她是真地替何帆着急,女人 不经老呀。但是这份友情延续至今,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反省过,她是否真地 有资格在何帆面前,拥有哪怕是一丁点的优越感。何帆的品质里,不也正是有着 那种朴素的真和纯吗?这一份不变与执著,在这个喧嚣的尘世上,的确是越来越 少见了,唯其如此,更显得弥足珍贵。   她温柔地拍拍何帆的手,诚恳地说:“也许你是对的,何帆,我可能是有点 太着急了。对岳钟琪,你的感觉肯定比我的准确。现在的问题是,你已经主动跟 他打过电话了,而他绝对不是那种腼腆退缩的人,他不来找你,那你还能怎么办 呢?”   何帆低头无语,良久才说道:“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上星期跟他 打完电话,我就告诉自己说该死心了,他大概的确是对我一点情意也没有,所有 我的那些感觉都不过是我的自作多情。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快忘记这个人和这件事, 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再接着往前走。后来几天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毕竟不是 十七、八岁的时候了,这点承受力还是有的。可是头几天我连着做了几个晚上的 怪梦,梦得心里直发慌,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就想来跟你聊一聊。”   梦中的场景总是海边上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房子外面一个面海的大阳台,看 起来很像麦克父亲的家。阳台上坐着一位神情忧郁的老妇人。前方是一片宁静的 大海和晴朗的天空,但是在令人愉悦的蓝天白云之下,触目惊心地漂浮着一团浓 重的黑雾。黑雾时动时静,时近时远,不时有寒冷逼人的气势扑面而来。老妇人 一动不动地始终凝视着那团黑雾,她的脸模糊而陌生,但是何帆真真切切地体味 到自己和她之间有着血肉相连的联系,她也和她一样心里怀着深沉的悲哀。   梅玲惊疑地问道:“难道说你还想着麦克?”   “不是,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之所以是他父亲的家,完全是因为那是我唯 一去过的海边的房子,而且那次和麦克父亲的谈话,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也跟你说过,要不是那次和汤姆的一席长谈,我和麦克不定还会纠缠不断多长 时间呢。但是在这个梦里我很清楚,一点麦克的影子都没有,他早已经是过去式 了。”   梅玲想了想说:“何帆,你不是来找我给你解梦的。你其实很清楚明白这个 梦是什么意思,你只不过想找我说一说,对吧?”   何帆说:“大概是吧。我想这个梦表明我内心深处的恐惧,那个老人就是我 自己──当青春已逝的时候,回首往事,总会有那么一团黑雾在我的眼前挥之不 去,我会心碎地痛悔,假如当初我不轻言放弃,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但到那时 就实在太晚了。现在的岳钟琪,我只要不亲耳听见他跟我说他对我一点爱恋都没 有,或是亲眼看见他和别的女人携手成婚,我这颗心就永远悬在半空中。”   第九章   岳钟琪星期天晚上从何帆家里出来,开车回他纽约的住处,一路上摇头晃脑 地吹着口哨,哼着小调儿。他都不知道哼的是些什么歌,只是一些欢快的调子从 他的嘴里,或许,应该说是从他心里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他的心象涨满风的 风筝一样,自由飞扬。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和何帆相处的这两天的枝枝节节,她说话时表情生动 的脸,她听他说话时善解人意的眼神,她包的饺子味道真是鲜美,还有最让他惊 奇的是,何帆居然海量。那天他们俩喝光了两瓶红酒,她和他一杯接一杯地毫不 相让,到最后他都快抗不住了,她还谈笑自若,只有两颊上飞起淡淡一抹酡红。 还有,还有,太多了,太多了。什么叫一见钟情?这就叫一见钟情。岳钟琪真是 打心底里佩服自己的眼力。那天在梅玲家里,一句话没说,他对这个女孩就上了 心,再和她共度了两天的时光,他的脑子里就开始想着结婚生孩子,想着生生世 世。爱上一个人的感觉真好,好得几乎令他伤心落泪──他渴望这种感觉已经太 久太久了。   和李丽文离婚以后他就来了纽约。这份工作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这家 公司是第一个给他聘书的,他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刚来的时候是冬天,昼短夜 长,每天上班下班的路上天都黑着。有一天他在楼下停好车,抬头一看,他的单 元房里的灯居然亮着,柔和的灯光透过薄纱的窗帘射出来,仿佛一面飘扬的旗帜, 招引着疲惫的游子归家歇息。他的心一阵狂跳不已──他找好住处就打电话通知 过丽文,因为还有很多的文件她需要寄给他。他的腿有些哆嗦,三步并作两步地 抢上楼,房门仍然紧锁着的。他开门时心就冷了下来,但是进去以后还是不死心 地把每个角落都搜寻了一遍。那天早上他起晚了,出门时匆匆忙忙地忘了关灯。 其实他心里完全想到了是怎么回事,但人在绝望中,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可救药地 企盼奇迹的发生。   纽约不相信眼泪,奇迹不会发生,但路还得接着往前走。好在工作给了他精 神上莫大的慰藉。进公司不久,凭着自己的聪明能干、扎实的基本功和自然得体 的交际能力,他不仅很快站稳了脚跟,而且深得老板的赏识和器重,三个月不到, 他就开始领导一个重要项目的技术开发工作。   他还在公司里遇上了刘家辉,上大学时要好的一位哥们儿。刘家辉自来美国 就在纽约,从纽约州立大学毕业以后就进这家公司工作,至今已好几年了。他自 称是这儿的地头蛇,说附近的中国人,尤其是单身女孩,没有他不认识的。岳钟 琪很高兴能在此时此地有这么一位朋友,俩人通宵畅谈了一夜,刘家辉拍着胸部 向他保证道: “老弟,你到纽约算是来对了。别的不敢说,单身女孩遍地都是, 保证你不会寂寞。”   他言不虚出,果然一到周末就有活动,带着岳钟琪不是去谁家PARTY,就是 召集起一帮人,夏天出去划船钓鱼,冬天溜冰滑雪,或者窝在谁家里玩牌打麻将, 过起不折不扣的单身贵族的生活来。   在结交女孩子上,他更是一套一套的,很慷慨大方地要传授给岳钟琪。岳钟 琪刚开始觉得好笑,心想我交女朋友还用得着别人帮忙。但是出去闯荡了两个回 合下来,便不得不心服,果然是纽约,气象完全不同,看来刘家辉真没少在这上 面花工夫。   一次周末舞会上,他认识了一个女孩,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还在念研究生。 她身材非常好,舞尤其跳得有姿有色。岳钟琪过去跳舞是一把好手,许多年不跳 了,刚开始略感陌生,几支曲子一过,很快找到感觉,带着那女孩轻盈自如地在 舞池里转得衣裙翻飞。整个晚上他们一直在一起跳舞聊天,女孩起初还有些矜持, 笑得斯文秀气,说话也不多,到后来渐渐放松下来,听他讲笑话,张开嘴大笑, 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糯米牙。分手时很自然地他要了她的电话。   接下来一个星期他都为新上项目的资金预算和设备购置忙得不可开交,天天 晚上都到九、十点钟才回家,周末还去了一趟康州的一家仪器厂参观。等到稍稍 闲下来,已经快到第二个周末,他赶紧给那个女孩打电话,想约她去看电影。   没想到那个女孩根本就不记得他了,她在电话里的口气听起来陌生得让岳钟 琪吓一跳,以为自己不小心打错了电话。他再一次证实她的名字没错,又再一次 告诉她他是岳钟琪,他们在一起跳过一晚上的舞。   “岳钟琪?”女孩犹犹豫豫地说,“听起来挺熟悉的。喔,我想起来了,是, 没错,那天我们跳过几支舞,我还记得你舞跳得不错。”她的声音语气都真诚得 无隙可击,他几乎能够看见她双眉紧蹙,在记忆里拚命搜寻的样子。   他大惑不解,告诉刘家辉说:“那女孩看起来挺聪明的样子,怎么会记性这 么差。我们不过十天前还在一起跳过一晚上的舞,她怎么会就忘了呢?我倒并不 是说自己就出色得让人一眼难忘,只是那晚上我们聊得挺开心的,她还说看过一 部什么台湾的小说,里面有个很忠勇的战将,名字也叫岳钟琪。一个跟她毫不相 干的死了几百年的人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倒不记得了,真是怪 事。”   刘家辉听了哈哈大笑,对目瞪口呆的岳钟琪说道:“你真的还是新手。我敢 跟你打赌,她百分之百地记得你是谁──问题出在你没按规矩来。这儿的规矩是, 你要了一个女孩的电话,最多一个星期之内就得跟人打电话,过了一个星期,对 不起,没谁记得您啦。”   “那是为什么?我又不是故意地不早点打。我还一开头就跟她解释说,上星 期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这星期一闲下来马上就跟她打了。”   “唉,我说钟琪,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甭管你什么原因,过 了一个星期才打电话,她假如不作一下姿态就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还记得你,不就 等于默认了这几天来她一直念念不忘地在等着你的电话吗?”   “默认了这几天来她一直念念不忘地在等着我的电话又怎么啦?我不也是因 为一直还想着她才跟她打电话的吗?”   “钟琪,有一点你必须记住,现在不是十年前,你也不是还在北京的湖光塔 影中谈情说爱。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在玩一场游戏,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循着 同一套游戏规则。你要按照这套规则来玩呢,不会吃亏,不会受伤害,还能玩得 开开心心,你说有什么不好?”   “可是家辉,你这么玩来玩去的,怎么能够真正地认识人,又希望得个什么 样的结果呢?”   “我他妈的什么结果都不希望!”一直嘻嘻哈哈的刘家辉突然间拉下脸来, 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找个好女人结婚,成家立业,生 一堆孩子。告诉你我是早就不作那梦了。你的前老婆好不好?我的前老婆好不好? 有什么用,还不是他妈的一拍屁股说走就走,亲生的孩子扯着衣角也拉不住。”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岳钟琪无语默然了。他看见过刘家辉钱夹里他女儿的照 片,当时心里还暗自庆幸,当初多亏自己清醒,没有稀里糊涂地和丽文生个孩子 出来,否则的话今天他的钱夹里大概也会装着这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他只 觉心尖尖上仿佛刀割似地疼了一下,要真那样的话,他不知道他的心能否承受得 住那样的伤痛。   他第一次和一个女孩上床是在那之后不久。也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一个新 加坡来的华侨女孩,他对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他们之所以十分神速 地进展到上床的地步,完全是因为那个女孩的热情主动。那天本来看完电影后岳 钟琪就要送她回家,她说时间还早去你那儿看看。去了以后没有看上几分钟他们 就上了床── 她当然不是为了看他的单元房而来的,他一个单身汉的住处也的 确没有什么好看的。女孩长得娇小玲珑,年龄也比他小好几岁,但干起这事来驾 轻就熟,完全处于主动地位。最让他惊叹不已的是,她居然从手包里掏出三个不 同型号、颜色和质地的保险套来让他挑选。那天对他来讲是一次全新的体验,而 且又是大半年来第一次和女人上床,按说应该是久旱逢雨般的快乐才对。的确他 们做了很长时间,到最后俩人都大汗淋漓的。但是他的感觉很不好,一是因为整 个过程他都背着很重的思想包袱;二是在完事以后,他就想一个人四脚八叉地躺 在床上昏睡过去,但是现在身边骤然间多出来一具赤裸裸的肉体,他感到一种自 由被侵犯了的愤慨。当然这种感觉根本没法说出口,他也不可能做出让那女孩半 夜回家的事情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浴室里,伤感自怜。   他想起以前和丽文,每次做完爱以后,俩人都要相依相偎着说一会儿话。他 总是喜欢回味一些刚才销魂的细节,她总是格格地笑着骂他下流死了,或是伸手 捂他的嘴巴,他就又趁机咬住她的手指,亲个没完。他现在想起这些往事,才明 白爱与欲的区别,不在于上床如何,而在于性交完了以后是否还愿意拥着枕边人 说会儿甜蜜的下流话。他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地泪流满面。   第二天他找到刘家辉,告诉了他大致的经过,然后忧心忡忡地问他该怎么办。 刘家辉莫明其妙地说,什么怎么办呀。岳钟琪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她。刘家辉说不 喜欢就不喜欢吧,你烦什么呀,以后别再找她不就结了。他急得直跺脚,说可是 我已经跟她上过床了,就得对人家负责呀。   刘家辉总算闹明白了他的焦虑,顿时笑了起来,而且笑得不可收拾,上气不 接下气。他说:“钟琪,以前在学校你也算是个人物呀,在女孩堆里打过转出来 的,怎么现在在美国混了好几年,反倒把个人混抽抽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 以为哪个女孩跟你上了床就要黏在你身上托付终身啦。告诉你,你就是想负责人 家还不定愿意呢。”   岳钟琪被刘家辉这一通奚落,搞得脸红筋涨的。刘家辉想了想随即又说道: “不过也难怪,咱们当年在学校那会儿多纯洁呀,那时候真是拉拉手就得负责任 了。而你一到美国来就一头扎进温柔乡里,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 得这么精彩了吧。”   岳钟琪红着脸自嘲道:“是太老土了,真得虚心向前辈好好学习。”   不过他实在是很高兴,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问刘家辉:“那我从此 不再跟她打电话就了事啦?要是她跟我打电话怎么办?”   刘家辉说:“要是你不跟她打,我估计十有八九她不会再来找你了。万一她 真打电话来,你一个‘忙’字就推得干干净净。”   后来果然不出刘家辉所料,她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来,好久以后他们又在一个 聚会上遇见了,那女孩大大方方地和岳钟琪打招呼,俩人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一夜之欢。不过她对他以后的生活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自 她以后,他在那一套繁复的游戏规则上又跟自己格外加上一条──绝不带女孩回 他的住处过夜。他到女孩的住处过夜,完事以后要是感觉还好,就留下来,否则 他是宁可一个人深更半夜地也要开车回家。   这种事情第一次最难,过了那道槛,一切都顺流而下。这种生活也象鸦片似 地让人不知不觉地就上了瘾。有一次他和刘家辉一起出去吃午饭,刘家辉讲起他 一个朋友的故事。那哥们儿和刘家辉差不多时候来的美国,在纽约州立大学念了 一年的电机,因为一些事和系里闹翻了,第二年没有申请到奖学金,只好去中餐 馆打工。本来是要一边打工挣学费一边申请别的学校,等钱挣够了就回学校念书 的。没想到这哥们儿一打就是好多年,到现在了还陷在唐人街没出来。刘家辉头 两次去他打工的餐馆吃饭,见到他还要劝他两句,嘿,哥们儿,钱挣得差不多了, 赶紧回去念书去了,老跟这儿呆着算什么事儿呀。他总是点头哈腰地答应道,是, 是,还差点,还差点,等挣够了就回去,就回去。结果他就再也没回去。听人说 在大西洋城见到过他,和中餐馆的一帮人在赌场里玩得兴高采烈的。大西洋城每 个星期都有定时定点的大巴士来唐人街,免费地拉人去赌场玩。估计那哥们儿这 些年挣的一点辛苦钱都贡献给大西洋城赌场的老板们了。   完了刘家辉感叹道:“你说这人哈,真是的,当年看着也是聪明人一个的, 怎么去打了几天工,就整个儿给打傻了。”   岳钟琪听完了半天没说话,然后突然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难道说你以为 我们两个比他聪明多少吗?”   刘家辉愣了愣,然后脸色一变,张大嘴要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一种 象纽约冬季的连阴天似的忧郁沉闷的气氛在两个男人中间弥漫开来。   这些事情真是不能想,一想就心发慌,胸口闷痛,几乎喘不过气来。   后来和张慧,情形和别的女孩都不一样,岳钟琪假如愿意的话,很可能就 settle down(安定)下来了。张慧是在他们这个圈子的圈里圈外游移的一个女孩。 说她游移,是因为她虽然经常参加他们的活动,但她的性格气质和这个圈子里那 种玩乐、游戏的气氛很不相融。她对所有他们玩的各种球类、滑雪、溜冰这些活 动都不在行,也没有什么兴趣,总是穿得漂漂亮亮地坐着观看,或是热心地在旁 边帮忙。   她大概二十七、八岁了,在单身女孩里算年龄比较大的,相貌不是十分亮丽, 但是文静秀气。她非常会收拾打扮,在穿着上很舍得花钱。她的一个招牌打扮是 脖子上系丝巾,除了夏天几个月,一年三季换着样地用丝巾配衣服,看起来非常 的典雅大方。那些丝巾都是名牌,岳钟琪听她和别的女孩说,有的一条就上百美 金,把他吓了一跳。   她最惊人之处是,居然自己买了房子。在这儿买房子基本上是结婚夫妇的专 利,很少有年轻的单身独自买房的,反正岳钟琪是从来没见过。他没有去过张慧 的家,听人说收拾得非常漂亮,这当然一点不让人奇怪。你说这个女孩有多么聪 明能干吧,有时候真是让人替她抱屈,怎么会混在他们这群玩世的浪子里面。她 应该早就结婚了,有一个呵护宠爱她的丈夫和天真可爱的小宝贝,她把他们打扮 得漂漂亮亮的,一家人在窗明几净的家里其乐融融。当然她为什么还没有结婚的 原因,她要自己不愿说,别人是没法问的。这个年龄的单身女孩,谁的肚子里没 有一堆的故事呢。   夏天一个周末他们去钓螃蟹,收获甚丰。回来以后一群人涌到一个单身汉家 里去聚餐。那天张慧大显身手,清蒸、葱姜、糖醋、油焖,一桶螃蟹被她做出五、 六个味道,大家吃得真是痛快淋漓。岳钟琪喝了不少酒,满嘴流油地给张慧敬酒, 说:“张慧,也不知道日后哪个幸运的家伙娶到你,我现在就为你们干一杯。”   大家都哄笑起来,张慧粉脸含笑,眼波流转,眼风扫到岳钟琪身上,他打了 个激棱,酒也醒了一大半──张慧不是别的女孩,那些打情骂俏的花腔可不能随 便用在她身上。他再也不敢多说,只是闷头吃螃蟹。   快到圣诞节的时候,岳钟琪和刘家辉又张罗着去滑雪,张慧自告奋勇帮忙组 织,做了不少的琐事。到了滑雪场她说自己不会滑,希望哪位好手带她一带。大 家都齐刷刷地看着岳钟琪──这里面他滑得最好,这次活动是他牵头的,张慧又 帮了他那么多忙──他连犹豫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和张慧一起坐着缆车上山了。   他刚开始满心的窝囊,好不容易来一次,本想玩它个痛快,现在摊上个张慧, 这一天就算玩儿完了。但是她的态度客气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跟他说:“岳钟 琪,不好意思啊,你就带我两趟好了,然后你就自己去玩。”   这么一来搞得他倒不好意思了,赶紧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今天都带你, 保证把你教会。”结果那一天他倒真是一直和她在一起,但有没有教会,他却一 点不敢乐观。她实在是没有什么运动细胞,又胆小得不得了,稍微有点坡度,腿 一哆嗦就摔了下去。他们两个人那一天都是在她摔倒,他拼命把她拽起来的交互 运动中度过的。一天下来,岳钟琪还好,张慧可是累惨了,滑完了取下滑雪板去 还的时候,她两只手哆嗦着连一块板都提不起来,最后还是岳钟琪一肩扛自己的, 一肩扛张慧的把两副滑雪板给还了。   经过了这样的一天,不管两个当事人的感觉如何,别人看着可是他们俩人的 关系迈出了一大步──一天的时间,岳钟琪都象护花使者似地不离张慧左右,最 后连滑雪板都是他帮着扛的,这还不够殷勤呀。   转眼过了新年,二月初的一天张慧跟岳钟琪打电话,邀请他周末去她家玩, 她说:“我做几个家乡菜,大家聚一聚。”末了还特地叮嘱道:“你可一定要来 啊。”   他忙答应道:“当然,当然,早就听说你的房子收拾得好,一定好好参观参 观。”   这种聚会,他差不多每次都是和刘家辉一起去,但是那次刘家辉回国了,他 正好手边没有现成的女孩可以邀请,而且直觉里他也感到去张慧家,也许再带一 个别的女孩不太合适,所以那天他最后是一个人去的。去了才知道,只有他一个 客人。   张慧说她本来还请了另外一对夫妇,但是他们刚才打电话来说临时有急事不 能来了。她又解释说没有邀请更多的人,因为她就是想好好答谢他那天那么辛苦 地带她滑雪,自己都没有玩好。岳钟琪一搞清形势,马上浑身不自在起来,好在 张慧很从容,不动声色地招呼他喝茶吃零食,还带他楼上楼下地参观她的房子。 房子不大,两居室的那种所谓的townhouse,一面墙和邻居相连。不过的确收拾 得整洁雅致,他随口说窗帘很好看,张慧说是她买布料自己做的。茶几上铺着以 前国内很流行的那种钩针的台布,他说现在已经很少见这种装饰了,张慧又说是, 现在买都买不到,所以又是她自己钩的。岳钟琪由衷地感叹道,张慧你这双巧手, 还有什么你不会做的。她抿嘴一笑,说,你在这儿坐着,我去做饭,我们好好说 说话。   张慧一双巧手有条不紊地做着事,还不一会儿工夫就把岳钟琪的生辰籍贯、 父母家庭等等状况搞得清清楚楚。她非常聪明地没有问他的婚恋情事,她不问, 他当然更不会主动提起。等饭菜上桌,她拿出红、白葡萄酒和啤酒,问他喝什么。 他说他不喝,待会儿还要开车回家。她说没关系,吃完饭多喝点茶,晚点再走就 没事儿了。他说他得早点回去,晚上还要给父母打电话。张慧淡然一笑,不再劝 他。   饭菜做得是真丰盛,真好吃,色香味俱全,连配菜的碗盘都看得出来十分有 讲究,但是岳钟琪却吃得从来没有过的拘谨,完全没有平时谈笑自若的风度。吃 完饭他不好意思马上就走,期期艾艾地要帮她收拾,但是一点插不上手,只好又 在旁边干坐着。好不容易等她收拾完了,俩人又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的车轱辘话, 他才脱身出来。   出门他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车回家一路上就想着张慧这女孩,机心太深。 远的不说了,就说这顿饭吧,简直就是“鸿门宴”。她在电话里说的是“大家聚 一聚”,而且她也知道那个时候刘家辉回国了,岳钟琪不太可能从别人那儿得知 这个“大家”原来就是他们两个。至于她说的还请了另外一对夫妇,真假虚实也 只有她知道了。在时间的挑选上,就更见其精明,那天正好是“情人节”前的周 末。要是在“情人节”当天,太露骨,而且说起来也有点难堪,绝对不是张慧会 做的蠢事。而“情人节”前一个周末,就不动声色得多,但是气氛已经有了── 商店里扑天盖地的“情人节”礼品大倾销,大街上粉红色的心型装饰随处可见─ ─假如岳钟琪也有意的话,他就可以在下个星期大有作为。   岳钟琪不想有所作为,但是深感愧疚。这是个好女人,绝对的贤妻良母,就 算是耍点心计,那也是因为看得起他呀。如此的煞费苦心,他也不是一点不动心, 他若是真想摆脱这种冶游放荡的单身汉生活,找个人settle down下来,张慧真 是百分之百的合适的人选。英文里settle down这个词组有很多意思,用在这里 就是指一个人找到自己的伴侣,然后安顿下来结婚生子,不再三心二意。他每次 一想着要和张慧settle down下来,就觉得这个词真是很形像生动,他仿佛都能 看见自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混吃混喝,再也爬不起来,然后就开始慢慢发福发 胖,很快地变成一个黑胖老头的情景。他才三十出头,离黑胖老头还有好几十年 的时间呢,叫他如何能心甘。   也有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一阵阵的心悸不已。想着张慧的诸般好处,他自问 究竟是没有爱上她呢,还是鸦片吸食太久中毒太深,他已经丧失了爱的机能。这 种问题怎么会有答案,他却一天比一天更深地沉沦下去。   何帆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第一次相信了宿命,除了虔诚地感谢 上苍的眷顾外,他别无所思。他重拾往日的自信与骄傲──他当然还能够再爱, 象十八、九岁初恋时那样的爱,如电闪雷鸣,如火山爆发。跟何帆,他一点也不 怕settle down,因为他们会一起,fly high and far away,飞得又高又远。   他丝毫也不怀疑她对他的情意,虽然他们还只相处了短短的两天,虽然他们 对彼此都还没有说出“爱”这个字。她有着那种自然纯朴的本性,无论经历多少 痛苦挫折,都会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她永远不可能有张慧那种细巧而琐屑的心机 城府,因为她总是喜欢仰望星空。   那天他们谈书谈得高兴,岳钟琪要何帆给他推荐几本好书,她欣然乐从,很 认真地挑了几本出来,又找出一个精美的纸袋,是那家美国最大的联锁书店 “Barney's and Noble's" 的,还用白色的细纸把书包起来才放进纸袋里。她并 非那种奢华讲究的女孩,纸袋和包装纸都是购物商店送的,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 纸箱里。看她那样精心细致地包书放书,岳钟琪知道她是珍爱她的书,但又何尝 不是珍重他这个人呢?   晚上他们一直聊天喝酒到深夜,岳钟琪已经是半醉,根本不可能开车回去。 她把他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好。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间仿佛一身白衣 的何帆站在他面前,摸他的前额,还帮他盖好被子。第二天他本来想问她,一直 没问出来,一是怕自己喝多了做梦,二是怕她觉得难堪。没想到她自己先说了。 她说她不放心他喝醉了,半夜起来看他,果然被子都掉到地上了,好在暖气很足, 他还没有着凉。还说是她外婆说的,醉酒的人最怕凉肚子了。说得他心里暗自惭 愧,自己在欢场里打滚太久,已经不习惯这种单纯自然的感情流露和表达了。同 时又觉得温暖熨贴,何帆是在意珍重他的,他看见过在梅玲家里,她是怎样客气 冷静地对那个男人的。   星期天晚上走的时候,她拿出一大饭盒的饺子给他,叮嘱他说回去以后用平 底锅放上油煎得两面焦黄,比在微波炉里热出来的好吃多了。他都没有看见她是 什么时候煮的饺子,她也根本没有问过他是否想要。他们没有约定什么时候再见, 也没有说谁给谁打电话,俩人的感觉就好像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了,一切尽在不 言中。   回到家他马上就跟她挂电话,想告诉她他平安到家了,但是她那边占线,而 且一占就是一个多小时。他笑起来,她没准儿在跟梅玲汇报呢。好,就让两个闺 中好友再多说说知心话吧,以后怕是没有这么多时间给梅玲了,因为他会是一个 相当霸道的情人,他想要占有她的分分秒秒。   岳钟琪兴奋得很晚了都睡不着觉,满脑子都在想着以后的生活。下一步该说 服何帆换工作,搬到纽约来,或者他也可以搬到新泽西去,坐火车到纽约上班。 他上班远点没什么关系,要紧的是她上班一定要离家近,因为等以后有孩子了, 当妈妈的最辛苦,事业家庭都要照顾到。他又想起李丽文来,哪天还要跟她打个 电话,告诉她何帆的事,好让她放心。他们离婚以后还有联系,她每次都要问他 有女朋友了没有。她一直对他心怀歉疚,他不找到好的归宿,她的歉疚就不会消 失。想起丽文,他又忍不住把她和何帆比较,两个女人,完全不同的韵味,但是 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好女人,多情善良,聪明大方……   哦,丽文,丽文的脸怎么会这样的苍白?象个幽灵似的没有一点生气。天好 低,低得几乎压顶,天上乌云飞快地涌动着,一波一波地使岳钟琪感到窒息般的 恐惧。丽文站在天与地的缝隙间,白白地仿佛一身严霜,他想开口跟她说话,但 是她冷冷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天边跑去。他心里的恐慌越来越紧,拚命地追着 她跑,好几次都明明追上了,一伸手,她便象影子似地消失了,一会儿又从一大 团黑黑的云堆后面幽幽地出现,怎么又变成了何帆的脸?也是一脸苍白一脸愤怒, 吓得他不敢再前行一步。那个又象丽文又象何帆的女人向他发出一声无声的冷笑 ,然后飞快地消失在天边,而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将他重重地包围起来……   他大叫一声坐起来,大汗淋淋,一身冰凉。他在黑暗中独坐了好久还无法平 息狂乱的心跳。已经有多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他和丽文刚分手时这一类的恶 梦曾追随他好长一段时间,搞得他成天神经紧张,他为此去看过一位从国内来探 亲的老中医,吃了不少西洋参,后来听过一次严新的气功讲座回来,便天天坚持 练气功。不知真得是气功起作用呢,还是时间的流逝消解了痛苦,慢慢地他才安 定下来,晚上又能踏踏实实地睡觉了。这两年在纽约遇上这么多的女孩,从来没 有谁再带给他这样的恶梦,至到何帆。   第二天早上起来头昏脑胀的,一上午都咬牙撑着,中午刘家辉约他出去吃饭, 问他怎么会脸色这么难看。他正在思忖要不要告诉他和何帆的事,还没开口,刘 家辉就嘻皮笑脸地问道:“哎,该不是为了英迪吧。老实说,你和英迪有戏没戏 呀?罗玲玲说,那女孩可是对你挺上心的,她刚刚吹了的男朋友又来找她,都被 她轰出门去了。”   他们以前经常这样互相调笑,但是今天岳钟琪听了说不出的窝火,冲他嚷嚷 道:“刘家辉,你有没有搞错呀,我跟英迪??哪儿跟哪儿呀??”刘家辉被他 搞得莫明其妙的,一脸的无辜。他也懒得再解释。   他想起和何帆在一起两天的时间,俩人说话说得嗓子都快哑了,一次也没有 提起过英迪来。他知道她不是故作矜持,而是根本没有把他和英迪搅到一起。这 样的信任和理解,相处两年多彼此称兄道弟的刘家辉没有,何帆却有。但是这个 时候,越是想起她的好来,他越是感到沮丧绝望。   那几天,他无数次地拿起话筒来要给她打电话,又无数次地撂下。是呀,跟 她说什么呢?告诉她他爱上了她,要她作他的女朋友,还要和她结婚生孩子?然 后呢?吵架,变心,移情别恋,再离婚,为孩子的事打官司……?人一生不要多 了,就两个这样的来回,这一辈子就算玩儿完了。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那一次 就算不是脱胎换骨,要说掉了一层皮是一点都不夸张,就到现在了,他所有的痛 苦彷惶,不都还是那第一次的后遗症吗?他真得还有勇气去承受第二次吗?   理智上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荒唐,人生的事假如都因为害怕结局而不敢去开始, 那我们还活着干什么?哪个人不是一出生就眼睁睁地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但是 这种事真是没有办法,就象失眠,你可以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可紧张的。 担心明天要早起上班对不对?没关系明天可以请一天假在家休息;害怕今晚没睡 好明天又会头疼是吧?一颗止痛药就解决问题。可是你越是这样清醒明白地安慰 自己,越是紧张害怕,最后总是眼睁睁地一夜无眠到天明。   后来何帆打电话来,他又惊喜又恐慌。她柔柔的声音和迟疑的语气里传达出 的真情实感,令他冲动地立刻想见到她。假如电话不光能传递电磁波,还能够传 递触感的话,她细腻的肌肤一定能感觉到他的抚摸是多么的热烈而急切。然而, 他越是强烈地感受到她的魅力,越是本能地抗拒着这种诱惑,他强压着狂乱的情 绪,用平静冷淡的语调几句话就把她打发了。   岳钟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悲哀和绝望之中。   第十章   何帆想了整整两天,打好了腹稿,然后才提笔给岳钟琪写信。现代通讯,因 为有了贝尔、爱迪生等人的伟大发明和后继者的不懈努力,变得前所未有的发达 ──电话、电传、电子邮件,都迅捷无伦。但是要说到情书,她觉得再没有什么 比写在淡蓝色的信笺上的象形文字更加美丽动人的了。   “岳钟琪:   你好!   谢谢你远道来看我。和你一样,我也是很久没有遇上一位这么谈得来的朋友 了。万分高兴在这里和你相遇──岂止是相遇,心底里,我感觉仿佛是命定的宿 缘。   我曾经读过一篇小说,写一个痴心的女人,和情人有过一夕之欢,然后就是 天各一方,临终的时候她说,有了那一夜的恩爱,这一辈子都够了。我想跟你说 的是,假如我和你没有将来,那这两天和你共度的时光,分分秒秒,点点滴滴, 我都会作一世的怀想,但够是无论如何不够的。   那两天我们在一起说了多少话呀。认真的话,逗趣的话,睿智的话,蠢话傻 话,好像一辈子的话都说了一大半,说得我嗓子都快哑了,吃了两天的消炎药才 恢复正常。你呢,你还好吗?假如你不仅仅是和我,而是和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在 两天里说上这么多的话,嗓子怎么受得了?虽说你是唱歌的,受过专门训练,我 还是禁不住为你捏一把汗,望你善自珍重。   我们还只是在一起说了许多话,还什么都没有做。你说你夏天要带我去海里 游泳,冬天带我去山上滑雪,我全都当了真。我是不是有点太傻,都快三十岁的 人了,别人给我一块糖,我就毫不怀疑它一定是甜的。是的,我至今还相信它是 甜的,希望你能告诉我,它真正的味道是什么。   一别三个星期,你渺如黄鹤,我却为你牵肠挂肚,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我 不傻,我也知道,这种事情,谁先把感情放进去,谁最容易受伤害。我也怕,怕 丢面子,怕受伤害,但我更怕的是许多年以后,当白了青丝,谢了红颜,再回首 往事的时候,那种‘想当初,假如……’的迷惘和痛悔会吞噬我的心。   把心里的话说出来,终于感到轻松──我尽到我的心了,无怨无悔。   窗外有几株果树,就这几天工夫发芽抽枝,转眼间已是满眼绿意──春天来 了。这封信就算是给你的春天的祝福吧。”   岳钟琪收到何帆的来信的第二天,就登上了回北京的飞机。   以前每次出公差坐飞机都感觉很烦躁,吃不下,睡不好,只能迷迷糊糊地听 听音乐,看一些没意思的杂志。这一次的情形好多了,一个原因是,回北京能见 到阔别已久的父母姊妹和过去的许多老朋友。他是在北京出生的,后来因为父母 的工作关系,十岁那年他们全家搬去东北,父母退休了这才刚又回到北京来。另 一个原因是,有一本好书在手提箱里静静地等着他去翻阅。这本书是何帆给他的, 王小波的杂文集,他刚读了个开头,就放不下去了,真得就像她形容的,读了这 本书,唯一的感慨就是,这么好的文章,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读到。   但是这时候摸着摊在腿上的这本书,他并不急于去打开它,而是轻轻揭开扉 页,抽出昨天匆忙之中夹进去的那只浅蓝色的信封。   不知何帆无心还是有意,用了这么一只信封。难道她知道这是他最喜欢的颜 色,或者天蓝色也是她的最爱?总之不管什么原因,昨天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邮 件里发现它,他心中的惊喜无以名状,同时决定要等到今天上了飞机再拆看── 装在这么一只雅致信封里的书笺,绝不应当在昨天的忙乱中被轻意亵渎了。   信很简短,不到一分钟就读完了。岳钟琪感觉眼角微微有点湿润,他闭上眼, 在心里慢慢地咀嚼回味着那些馨香的词句,感觉如同喝了一杯上好的香槟,意犹 未尽,余香满口。   飞机到北京已是晚上,回到家,吃了妈妈精心准备的饭菜,洗了个澡,收拾 好以后坐下来,看着慈祥的父母,才骤然间发现双亲都苍老了太多。记忆中爸爸 的一头黑发,总是乌黑发亮,浓密粗挺,现在不仅大半灰白,而且看起来也稀疏 了不少;妈妈的过去总是圆润光洁的两腮,如今也皮松肉弛,还布满了老年斑。 他不禁一阵心酸,动情地说:“爸、妈,你们可要注意身体,好好保重呵!”   爸爸很自然地抬手梳理几下头发,感慨地说:“岁月不饶人呵!”   妈妈也说 :“这日子过得是快,一晃又是三、四年了,下次回来还不知又 是什么时候呢。小琪呵,妈妈平时写信打电话都不敢问你,这些事你也不愿告诉 我们。你的个人问题究竟怎么样了?也有两年多快三年了吧,还没遇上合适的 呀?”   他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番话的,因此好整以暇地答道:“爸、妈,你们放 心好了,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你们就安安心心地等着 吧,早晚让你们抱上孙子。”   看妈妈虽然没有立刻喜笑颜开,但也很释然地脸色开朗多了,他连忙转换话 题,父母儿子仨人就在这温馨的气氛中,互诉着几年的离情别绪。   午夜的钟声响了,岳钟琪还了无睡意,但他知道爸妈每日不变地要早起练气 功,便催着他们去睡觉。妈妈问他第二天什么计划,他说因为是周末没有工作, 想一个人回学校去看看。说完他就打算回房间,却看见爸妈俩人迅速地交换了一 个充满忧虑的眼神。他马上明白了他们的忧虑何在,不忍心两位老人又是半夜睡 不好觉,只好说道:“爸妈,你们不用担心,我回去看看是有一点怀旧的意思, 但不是为了李丽文,她已经是过去式了。我最近遇上一个女孩,非常好非常可爱 的一个女孩,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我一大半是为了她才想要回去看看,也好趁 此机会好好想想我们的事。”   看见妈妈一脸欣喜的表情和一肚子话要问的样子,他童心未泯地冲她淘气地 一笑,一句话也不肯多说,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也就是在父母面前,多大的人 了,还总免不了有孩子的感觉。   周末的校园里略显冷寂,正合岳钟琪的心意。他很自然地信步就走到了湖边。 这湖大约是他们这所学校最名闻遐迩的一道风景线。去美国以后,爱游山玩水的 他不知见过多少壮美的风光,然而这小小一湾湖水,湖畔的古塔,错落有致的山 石和繁茂的花柳,还有湖中那古朴雅致的石舫,却是永不褪色地铭刻在记忆里。   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久久地凝视着柔波涟涟的湖水,湖岸边蓓蕾初绽 的桃花,还有依依杨柳在水中妩媚的倒影。他再一次地惊叹于这景色仿佛永恒不 变的美。十年了,他感觉走过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然而 这塔、这水、这花、这柳,好像不和他在同一时间坐标上存在似地,依旧不变地 明媚着、美丽着。   他突然间感到一阵心惊与后怕。这一段时间来,他太深地沉湎于自己的悲哀 里不能自拔,竟然愚蠢地想把自己的命运交托于时间之手,而忘记了时间在消解 痛苦的同时,也无情地流逝着青春。   他想起何帆,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这一个月的时间,他都在干些什么呀? 她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呀?难道非得要等到白了青丝,谢了红颜,再去跪倒在她的 面前,倾诉衷肠,痛悔前尘?   他坐不住了,急得在校园里团团乱转,后来转到三角地,看到比肩而立的书 店和邮局,才如梦初醒。他先冲进书店,几分钟以后从书店出来又冲进了邮局。   三天以后,何帆收到岳钟琪从北京航空快件寄来的明信片。正面的图案是她 所熟悉的静谧美丽的一泓春水,在背面他写道:“何帆,等我回来,与你共度这 个美丽的春天!”   字就像他的人一样,雄阔粗犷,几个字就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再仔细一看, 角落里还挤挤挨挨地爬着一行蚂蚁似的小字“还有以后所有的春天”。   何帆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春天,象一个精灵淘气的小男孩 儿,就这样莽莽撞撞地一头闯了进来。   全文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