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城市的那群美人 作者:梦舞 (1) 卢薇站在市中心的十字街头。身周全是林子一样的高楼,花花绿绿的广告铺天盖地 落下来,比黄果树瀑布还有气魄,似乎只要多看一眼,就会把她连人带魂卷进那片 眩晕的世界。她不能眩晕,她颠簸了八小时的汽车,她知道到这儿的目的,帝国娱 乐城就在马路的斜对面。卢薇本是报考服务员的,却鬼使神差成了模特儿。很多年 后,在某个春天的下午,或者站在绿影憧憧的黄桷树下,她会想起这段往事,把青 青当作她生命中的贵人。那天她在帝国娱乐城,报名处领了表,提起笔认真交代, 对面有个声音像老鹰扑来:“小姐,你有多高?” 卢薇抬起了眼,眼前一张娇媚的 小猫脸,却故意在眉眼处绷出森严。她是何方的神仙?卢薇想知道。 “我有一米六八。”卢薇的声音又坚又挺,她很自豪这个高度,也知道是美人的高 度。 “想当模特儿吗? ”小猫脸问她。 “模特儿? ”卢薇的脸红了:“我行吗?” 她怯怯地望着对方,眼前闪出舞台的 绮光,光影里朦胧的美人,是她吗?“模特儿的底线是一米七?”她低声问道。 “不就差两公分吗?” 小猫脸眉眼柔和了,对她笑了笑:“喜欢唱歌跳舞吗?” “小时候学了一点。”往事像阳光下的黄桷树,斑驳的树荫摇在故乡的老墙上。她 从小就有歌舞的天赋,在小学的表演中还得过奖,老师推荐她去县里的少年宫。可 父亲的声音比石头还硬:“学什么舞蹈,舞来舞去的卖弄风姿,有几个好东西!” 小卢薇哭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命运由不得自己作主。 小猫脸的声音软得像奶油蛋糕:“站起身来,让我看看你的身形儿,收腹挺胸,两 腿闭拢,很好,你的腿很直,波也大。” 卢薇还不知道“波”的意思,正要开口问小猫脸,眼角处一团火似乎朝她涌来,定 眼一看,不知哪儿窜出来的妖精,一身金红的长皮裙,脸上的妆可以扮盘丝洞的蜘 蛛皇,一阵指手划脚,感觉好极了:“青青,阿龙说的,模特儿至少一米七。” “又不是招篮球队,模特儿关键要漂亮!” 小猫脸头一扬:“卢薇,过去换张表格。 如果有人要问,就说青青叫的。” 卢薇笑了笑,跟着青青朝前走,她听见红皮裙骂了声“县农民”,县农民就县农民, 卢薇不计较,她知道Q城城的人最自以为是,爱把城外的人唤作农民,正如上海人 爱把上海城外的人唤作乡下人。乡下人又怎么了,她还年轻,她比她们漂亮,总有 一天,她会成为这个城市的主人。但她忘不了父亲的声音,乱糟糟嘶哑的声音在后 面追她。 (2) 父亲曾说:“你要是乱走我打断你的腿。” “打断我的腿我也要爬走。”那年卢薇十八岁,可以理直气壮同父亲对话。可是对 话被点了火,演化成了咆哮,咆哮化作两条龙蹦出窗外,在阴湿的夜空里搏斗。 这是一家国营钢铁厂,座落在Q城的某个县城,曾经辉煌过,光荣过,如今却只是 一条残喘的巨兽。卢薇一家人都在钢铁厂,什么叔叔婶婶, 舅舅舅妈, 三姑六婆 的。她从小就爱读书,心头怀着一颗大学的梦,考出去,外面有片亮丽的天地。可 能是太紧张了,第一步就没走好,初中的升学考砸了,父母说,进不了重点中学就 上不了大学。她很懂事,低眉顺眼进了技校。实习的时候正是夏天, 整个车间热得 像火焰山, 灼亮的钢花在身周乱迸,像火龙的牙齿,总有一天要把她咬得面目全非。 这天她下了死心,满嘴的牙都是钢打的:“不如放我去海南闯闯。 ” “你去海南干什么?”父亲咆哮着, 一拳头打在饭桌上, 桌上的洋瓷碗差点儿翻 身。 九十年代的天空,流转着暧昧潮湿的风,这些风从沿海的南边吹来,吹进闭塞的厂 区,点亮了人心和人眼,勾起了了欲望和幻想,幻想没道理地膨胀了。人们慢慢懂 了“闯海南”的某层含义,特别是对年纪青青的女孩。 父亲因为气,咳个不停, 额头青筋一阵跳。他是个老药罐, 一年要吃好几千的中 药西药。 去年的药费单子一大叠, 到现在还是一堆白花花的纸, 厂里财务科总说 没钱, 但厂长又换了一部新车,刚进口的本田雅阁, 贼亮贼亮的。 父亲咳得翻江倒海,卢薇只是冷笑, 半斜着眼珠子。人穷了,连伶悯的心都淡了。 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子沉重的中药味道 ,这就是家的味道, 逼得她呕吐窒息,多少 年了!她一直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 最后双方各退了一步。卢薇说:“您们放心, 我不会去海南,我只是去Q城,Q城 有家公司在招服务员,小兰对我说的,公司是中外合资的, 外商同政府合资的。 ” 她只有抬出小兰,父母才会放心。小兰本是卢薇的技校同学, 但是她命好, 有一 个远房亲戚在Q城市委当官,正好缺个打字员。卢薇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 挖 不出什么转弯抹角的高官贵戚。 她只有靠自己。 母亲叹了一口气:“人家小兰在机关,你不过一个服务员。” 父亲在一旁冷笑: “小云当年不是当的服务员吗?” 小云和卢薇同过学, 十三岁就知道把自己打扮得妖光照人, 偷偷用了母亲的粉饼, 被一变态的女主任拦在校门口。小云成绩不好,每一门课都像浆糊, 连本厂的技校 都没考上, 没考上反定了心,转身就下了海南。给家人说是宾馆的服务员。这一去 好几年, 上个月才衣锦还乡,脖子上耳朵上手腕上全挂了金子,真是金光逼人。人 有钱了,就有了底气,孝心也跟着气势庞大,小云在Q城买了一套公寓, 让父母气 昂昂地搬了家。 大伙儿心头都有把明镜子,什么样的服务员找得了这么多钱? 而卢薇分明看见他们 眼珠子的光, 让她想起炼钢炉前飞溅的钢花。“还是当个正经工人吧。 ”父亲好 容易止住了咳, 气管里有痰, 声音混浊不清, 他难受, 听的人更难受。曹红忽 然说:“弟弟后年就考大学了。” 空气里一阵紧闷,父亲再没有出声。窗外的太阳活泼年轻,照得逼仄的房间也有了 生机,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时光一点点也在走着 --- 她的青春,叹息,城市的幻 想,午夜的梦。她应该走。家里需要钱,家里离不开她。 “那就走吧。” 母亲看了她一眼, 眼睛里隐着无声的叹息。 女儿正是年少啊, 像春天黄桷树上的芽苞,新鲜饱满的身体,旺盛的生命,她不该辜负春天给她的美 丽。年轻多好啊,地摊上淘来的连衣裙, 她也能穿得风姿摇曳,如花的岁月为什么 要耗在苦热的车间。母亲想当年自己也是个美人,多少人喜欢自己,要不是父亲当 过地主,会嫁给根正苗红的工人?命运就是这么不讲情理,昨天还是美人乌发如云, 一转身美人就老了。同一个模子的生活,一代又一代的重复,生活像嚼蜡,乏味又 没有希望。 人生就是一场赌博,谁说得准呢,走出去吧, 命运至少还有中彩的机 会。 (3) 高高昂昂的帝都大厦,鹤立鸡群的样子,立在城市的街头。帝都娱乐城也算集团公 司的一份子,同台湾合了资,据说部队在里面也有股份。如果坐电梯上楼顶,楼顶 花园的烧烤场和露天茶座,坐在那里可以遥望终年青绿的南山,或者换一个方向, 看嘉陵江融入长江,本来绿亮亮的嘉陵江进了长江就变黄了,变昏了,却又不能回 头,只好认了同流合污的命。帝都娱乐城在大厦的二楼,厚厚的帘子挡不住窗外的 车声和人声,城市的声音。卢薇掀开帘子,看见枝繁叶茂的黄桷树后面,有热闹的 街景,街景里的美女,就是传说中“三步一个张曼玉,五步一个林青霞”。 卢薇现在才知道,红皮裙妖精叫方方,帝都时装队里只有她和青青是原老。青青是 经理阿龙选来的人。阿龙先前是个话剧演员, 扮过胡汉三, 也当过黄世仁, 他那 个形象往舞台上一站, 不是土匪就是恶霸。在台下他倒是嘻皮笑脸,和什么人都打 成一片,最喜欢和模特儿谈心,是她们的知心大叔 -- 特别是有关男女的各种细节, 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卢薇记得第一次见阿龙,阿龙笑嘻嘻地看着她,转身对青青说: “眉眼那么干净,一看就和你们不一样。” 青青笑道:“什么不一样,不就是花苞 儿还没开过。”卢薇脸红了,以为青青嫌自己土气。 青青幼师毕业,能歌擅舞的,也算个艺术人才。青青最初想当主持,但主持不缺, 一般的歌手都可以兼主持。跳舞呢,个子又高了点,一直找不到好搭档,跳独舞又 嫌太累,只好去当了模特儿。那时候的模特儿都是选的竹杆子,干瘦瘦的没有一点 肉,个子倒挺高,长脚蚊似的,不是一米七五,就是一米七六。青青在模特队一站, 就成了个挫子,她是在袜子里垫了点棉花才凑出来的一米七。这个子在模特队里受 够了气,漂亮的时装穿不了,还常被人减场子,出场次数一减,工分也跟着减。当 时方方也是新手,跟青青一个待遇。“你们个子太矮,和我们不协调。”那些竹杆 子还理直气壮的。青青最恨被人欺负,横了心,私下对方方说,与其受烂杂菜的气, 还不如招自己的兵马,立自己的队伍。方方问,你哪来的本领?娱乐城会答应你? 后来众人都在传她上了老总的床。老总是个台湾人,黄脸婆留在高雄看家,自个儿 来大陆开发,当然了,事业和爱情一起开发。每个月都有白花花的银子像水一样流 进老家,照得老婆的黄脸发出了珠光,也就闭眼收耳的,随他在大陆折腾去。 老总有天对阿龙说:“时装队演了这么久,还是那几张老面孔,客人早烦了,听说 她们最近还想闹,要把花儿费对开,是不是想翻天了?” 阿龙吃了一惊,模特儿平 时的玩笑话他怎么知道。阿龙不动声色想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出面解散了时装队, 只把青青和方方留了下来。青青成了新队长,后来在报上登了广告,由青青和阿龙 一个个的挑,青青斜着眼睛打量应聘的模特,那模特在他们面前走了几步猫步,然 后扭头转身,一个漂亮的叉腰亮相,又说自己有一米七二,一幅志在必得的样子, 却不知道青青早在她的名字上打了一把大红的叉。 “你是帮皇帝挑妃子?还是在鸡蛋里挑虱子?”阿龙歪着鼻子问她:“那个女孩有 什么不好,甜甜的脸蛋,性感的身材,个子也有一米七三。”但青青有她的歪理由: “这样的长脚蚊,男人都怕。你又不是不知道,Q城的女人越长越高,Q城的男人 越长越矮。” 阿龙呵呵笑道:“没事的,没事的,可以一边吃奶一边干。” 青青 的那点花心思,他还不明白? 凡是个子超过了她的,样子太漂亮的,她一个都不要。 卢薇长得漂亮她为什么要,卢薇是县农民嘛,县农民应该听话。她喜欢新手,最好 没上过舞台,没有经验,招进来自己训练,顺便也过过当师傅的瘾。 五个女孩子收紧了腰腹,背贴着墙壁在青青的面前立成了一排。帝都有个仓库成了 临时的训练厅,阳光像水一样流过她们的身体。她们一动也不能动,青青的声音响 得像个教官:“要当模特儿,首先得练好站位。若是身子不稳,一阵乱晃荡,跟大 阳沟(菜市场)提篮子的大妈没什么区别。” 卢薇站在音乐和阳光里,总觉得生命中有绮丽的神秘正等着她。青青有时会去办公 室帮阿龙,于是方方便成了临时教练,她说:“喊全名真麻烦,不如按老规矩不喊 姓,只喊名字叠音。”于是满屋子的慧慧,方方,圆圆,萧萧,西西便喊开了。 每次模特儿一站位,青青就开始放磁带,一共要站完五首歌。那些本是热辣的劲歌, 全都慢成了蜗牛。好不容易等蜗牛爬完了,青青拖进来一个箱子,朝众人挥了挥手: “过来,过来,试试你们的高跟鞋。” 卢薇选了一双三十七码的,黑亮亮的皮,碎 水钻的蝴蝶落在脚背,光耀华妙,那高高尖尖的跟,到底有多高?青青说:“每双 都是八厘米。”高跟鞋是模特尔的武器,她们要靠武器撑起美丽。卢薇说:“太高 了,我真的站不稳。”青青说:“那你必须练稳,你身高还不到一米七。” 除了青青和方方,她们都是第一次穿这么高尖的鞋子,像在踩高翘,一步都不敢动, 更别说猫步了。好不容易前进了,那步子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看T台 上的模特 儿那般潇洒,比猫咪还悠闲,其实人家也是吃过苦的。 青青发狠了:“谁练好了,谁同我上台,练不好的,永远也别上台。” 想一想,上 台的感觉多么奇妙,缤纷的灯光,迷离的烟雾,身上曼妙的时装。特别是那套晚装 系列,长长的拖在地上的裙,云紫的,冰蓝的,霞红的,每种颜色都华贵高雅,方 方在试穿时叫了起来:“这是我小时候的梦啊,穿在身上就感觉成了公主。”圆圆 也在镜子前比来照去:“我现在也是明星了!慧慧你也来试试。” 卢薇没有试,心 头浮着自卑,几天下来,她总算知道什么是差距,所有的女孩似乎都比她有底子, 有味道。训练的时候,青青总是朝她喊:“你摆出点份儿好不好?步子总是那么平, 那么白。你看看方方和西西。一个转身一个扭头都有味道。”方方和西西有舞蹈的 底子,萧萧有体操的底子,她们都在城市里长大, 她们不是“县农民”。但是县农 民有股狠劲:“又不是好难的事。” 她的眼睛一直追着方方的步子,后来才明白, 青青说的“份儿”就是一股骚劲,勾人的劲,她还没有这个功力。但阿龙肯定了她 的风格:“清清纯纯的像个小天使,又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饿疯了的骚姨娘。” 训练时她们是赤脚穿高跟,正式上台也不穿袜子,卢薇也不知走了多少遍,一遍遍 揣摩,一遍遍找感觉,那一种城市的感觉,时尚的感觉,甚至风骚的感觉,脚后跟 流血了,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镜子里的那个女孩总有一天会变成这个城市的美人。 (4) 卢薇看见窗外的黄桷树开始落叶了,风一吹,像纷飞的黄蝴蝶。其实秋天还没有到, 城市依然炎热着,热得张大了干渴的嘴。Q城是一座很有个性的城市,但黄桷树比 Q城还有个性,什么季节种下,什么季节就成了她的春天,那么她的秋天,她落叶 纷飞的时间表,也可能安排在隆冬或盛夏。 卢薇再也不怯台了。记得第一次上台,她仓惶四顾,两脚抖得像抽筋, 脸上想装一 点可爱的笑,却僵成了木乃伊的脸。台下的声音都在笑她,打雷似的,轰隆隆地扑 来,自己不就是个县农民吗?心头一慌,自卑一跳就偷袭了她。后来才知道,人们 笑的不是她,是方方,方方在表演“中国红”系列的时候,裙带松了,露出了大半 个奶子,可她太敬业了,什么也不知道,依然自顾自地舞蹈着。彩排完了看录像, 阿龙笑道:“这紧张的也太紧了,放松也也太松了。”青青说:“你不知道,下面 几个色狼笑得背了气。” 方方哼道:“有什么稀奇,不就是露了点春光,这点春光 还不如三级片精彩。” 正式操练了几个月,女孩们已经老辣了,不仅台上妖摇得自如,台下更是张牙舞爪, 渐渐把青青这个队长也不放在眼睛里。“青青,演出费还是二十大洋?”方方一边 描眉一边问:“听说舞蹈队已涨到三十了。” 青青的出场费跟舞蹈队一个价,她只 有帮舞蹈队:“舞蹈队比我们辛苦。她们又是劈叉又是大跳,阿龙说的,我们这些 模特儿不过是扭着猫步散步。” 圆圆不服气,把一串大耳环扔在桌上:“那舞蹈队 又是伴餐又是串场,我们的工分这么低,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串。” 青青冷笑道: “你不觉得我们还差得远吗?自己的场子混混罢了,串野场子不怕人笑话?”萧萧 说:“那伴餐呢?” 伴餐是高级餐厅安排的演出,有歌舞也有时装,那是秀色可餐, 为食客助兴。西西说:“我昨天上十楼的火锅大世界,就是想看看中午的时装,出 场了,一个个歪嘴斜眼的,县疙瘩模样,就这鬼样子还伴餐呢?伴个铲铲。”青青 把晚装的宽帽子扣在头上:“跟我瞎嚷嚷顶什么用,有垃圾找阿龙倒去。” 只有卢薇不吭声,她算是时装队里最乖巧的模特儿,从不多言,也从不反驳青青, 每次演出完了,总是帮着青青把一件件的时装挂好再走。她是个感恩的人,也是个 知足的人,大城市里没有权势的亲戚,如果不是青青,她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服务员? 能挣多少,辛辛苦苦一个月也就五百,现在当了模特儿,光底薪就是六百,还不算 花儿和花蓝的提成,着装费和化妆费都是公费。等演好了,以后多的是串场的机会, 沿海走穴的机会,何苦急这一下呢。再说了,当模特儿她的个子并没过关,是青青 挑了她,再一把手一把手的教她,教她技艺,教她怎样化妆,舞台妆和生活妆,不 同的眼底和口红,长长的假眼睫毛沾在真睫毛上可以用眼线液帮忙。她知道她脱胎 换骨的容颜和风韵里,多少沾了点青青的恩泽。 卢薇理解青青:“你当队长的,底薪比我们多点也正常。”青青说:“我不是为这 个,阿龙也太牙刷了,模特儿的底薪我提过好多次,次次都黄了。自打他承包了娱 乐城,挖一点钱就像要挖他的鸡巴。” 卢薇知道,阿龙这个人,平时脸皮厚,什么 样的笑话脏话都吞得下,唯独不能提数数儿(票子)。有次他跟模特儿打赌输了,输 了自然要请客。模特儿敲他,嚷着要去“扬子江”整龙虾。阿龙眼睛绿了,瘫在沙 发上耍赖:“你们又在装怪,高级宾馆里吃个什么铲铲,吃灯光还是装修?” 模特 儿哪依教(顺从),七手八脚把他按在地上要脱他的裤子,他没生气:“你们把我奸 污了,还想吃龙虾啊?” 只有卢薇帮他说话:“那就去鲁祖庙的大排档吧,他们的砂锅肥肠真是霸道。”阿 龙听了,一张脸笑成了肉包子:“鲁祖庙好啊,他们的牛尾汤最滋阴补阳。” 方方 说:“你一个后庭花,补什么补。”青青说:“人家前庭后庭都开花,更需要大补。” 阿龙还是在笑:“那就跟我一起补吧。”卢薇后来才知道,原来阿龙是同志。 (5) 阿龙私生活吊儿朗当,干工作还是郑重。自打承包了帝都,便寻思着提高艺人的综 合素质,于是定了一系列的计划:歌手学习舞蹈,舞者学习演唱,模特儿唱歌跳舞 都得学。训练一般排在下午,因为没有数数儿,许多人都找得出理由旷课。阿龙只 看见卢薇认真,有老师时跟着老师练,没老师时一个人压腿,压肩,站芭蕾的一位 到五位。汗水没算白流,有天居然劈下了横叉,虽然不敢前后空翻,但学会了侧身 翻。阿龙给她鼓掌,私下又找她谈心:“那帮杂菜迟早要跳的,她们要飞我也撇不 断人家的翅膀。只是现在就得做准备。”什么准备?如果青青几个集体叛逃了,卢 薇就走不了猫步,哪有一个人的时装队? 阿龙请老师教了卢薇几个舞,快的,慢的, 中速的,主要是给歌手伴舞。他还三番五次给卢薇发奖金,一阵一阵下点毛毛雨, 有时候两百,有时候三百,她已是他的“内部油碟”,他每次都嘱咐:“千万别对 那几个杂菜说。” 慢慢地,卢薇手头的积蓄多了。她做的第一件事,给家里安了部电话。电话那头, 父母的声音像断流的河 -- 怀疑的,不信任的口气。穿着漂亮衣服在舞台上走来走 去,每个月就能挣上两千? 人家小兰在市府机关,一个月不过三百。她脸红颈胀, 气得想把电话线掐断。 她总算等到一个机会,可以证实自己的清白和高尚。那是阿龙联系的业务,市政府 有个外事活动,招待一行东南亚的商人,自助餐设在扬子江假日饭店。午餐时的时 装伴餐,卢薇最先出场,她腿长腰纤,青春活泼的短裙子,舞起来比谁都俏丽飞扬, 一出场就引来一片掌声,掌声里有个声音朝她飞来:“卢薇是你啊?” 演完后下来 一见,原来是小兰,她那个幸运的同学,如今在市府的外事办负责接待。小兰对她 满脸的仰慕:“你真的好美,美得像个明星,为什么到了Q城一直不给我电话?” 可卢薇记得很清楚,她离开厂区前曾去小兰家问过,但小兰的父母说他们也不清楚 小兰的电话。人多少有点势利,卢薇懂。现在无心和小兰联系上了,反显得自然大 方,人在外面,多个朋友总不是坏事。小兰还跟她提了小云 -- 她们曾经的同学, 很多年前去了海南,衣锦还乡时红了多少人的眼睛。“你知道她是怎么发的?”小 兰神秘地眨了眨眼:“她被几个老头子包过,那些老头子可以当她的爷爷。” 卢薇 笑了笑,想起方方的一句话:“管他爷爷还是太爷爷,只要发条还揪得动。” 演出结束的时候,模特儿还同领导合了影,同外商合了影,卢薇跟摄影师笑了笑, 拉起小兰的手请他拍了张合影。相片洗出来了,凡是相片有她影子的,她都要。星 期天回了一趟家,把相片直直递到父母眼前:“我何曾骗过你们,中间的那个穿西 装的,就是Q城市的副市长。” 父亲的头点个不停:“是他,是他,我在电视上常 见他。”母亲在一旁也笑开了花:“看看这张还有小兰,比我家慧慧差远了。慧慧 像个公主,她长得连公主的丫环都不如。” 卢薇听了只觉得可悲,人家小兰是机关干部,挺胸抬头,走到哪里声音都响亮。她 算什么呢?连清白都需要靠相片证实,处心积虑地的证实,这证实的过程就是心虚 的阴谋。她常听青青说:“说起模特儿好高贵?娱乐城的模特儿算个什么鸟?跟坐 台的公关有多大的区别。” 方方冷笑道:“她们是看得见摸得着,我们是看得见摸 不着。” (6) 娱乐城里有群特殊女郎被称之为公关小姐,“公关”是那个年代的称谓,带着一点 暧昧和想象,如今全都简化成了“小姐”。当很多年后,卢薇回忆起那个属于自己 的青春的年代,为那个年代的含蓄和委婉竟生出几分感动。 化妆间里闹成一片。青青正在抹眼影,一层金红,一层蓝紫。曹红的妆差不多完了, 青青瞄了她一眼:“你总喜欢把唇线往里面收,樱桃小嘴早过时了,现代人都爱性 感的厚嘴。”曹红笑道:“那种血盆大口我试过,笑起来像要吃人。”正说着,化 妆间冲进来一个摩登女郎:“姐姐,有口红吗?刚才在卫生间摔断了。”青青和方 方都冷着脸,卢薇笑了笑,把自己的口红递给了她。 卢薇认识她,她叫飞飞,是娱乐城的公关,每晚都来坐台。她个子修长,模样儿清 甜,在公关里面挺招眼的。青青告诉过卢薇,飞飞最初是服务员,干了三天便换成 了公关。她自己说的:“服务员又累又苦,钱还那么低,当公关陪客人聊天,舒服 又拿钱。”飞飞第一天当公关,客人也没摸她,就同她唱唱歌,拉拉家常,临走还 给了一百块。这世上还有这么利索的钱?飞飞盯着那张百元大钞-- Q城人说的“死 人子脑壳”,圆眼睛笑成了眯眯眼。那时候的公关很少出台,飞飞也发誓永不出台, 但钱的诱惑像盛开的罂栗,罂栗香里多少人的眼睛迷乱了。 飞飞刚一走,青青就笑卢薇:“你把口红给她用,不怕染上怪病?” 方方哼了哼, 把一个蝴蝶结歪夹在头上:“那女人,三百块就出台,典型的公共马桶。” 卢薇心 想,你也不是私家的黄金马桶,上次那个做地产的吴大哥一顿饭就把你“米稀”(搞 定)了,事后打发你两千块,两千块比三百块高,但又高得了多少?不是一样的人肉 生意?飞飞长得挺靓的,一米六五的个子,如果再添个三公分,不一样也可以当模 特儿,肉的价格不是也跟着涨个档次?谁笑话谁啊,但人心世道就是这样,五十步 笑话一百步,两千块笑话三百块。还笑得光明正大。 卢薇想着,身体一阵寒。还好,她的身体是完整的,花闪闪的诱惑暂时没有破坏它。 母亲给她的教育至今还是耳畔的铜锣:“女孩子的贞操比生命还贵啊,你没了贞操, 男人一辈子都当你是粪土。” 可卢薇有她自己的脑袋:那贞操真比人命还贵吗?比 眼珠子还贵? 比双手双脚还贵?若是一个瞎姑娘能用处女膜换得光明,那层膜就是 白金打的,她也会双手献出来。人人都懂的道理。但卢薇还是不能随意消费它,它 毕竟是女人贵重的附件,有它无它都可以活,但还是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现在遍街的处女手术。昨天阿龙还说过,香港有种‘自来红’,不 用动手术,插进去就见红,比自来水还方便。”方方背过身,笼上钢丝小胸罩,挤 得胸口处波涛汹汹,她还不满意,沾了点眼影在乳沟处鼓捣,捣出一抹勾魂的深沟, 神秘的诱惑总让人欲罢不能 -- 这是模特儿的秘方,青青曾教过她们,先用棕色的 眉笔勾勒,再用黑色的眼影渲染。但卢薇不画,因为不自在,而方方是青出于蓝, 惹得青青一阵骂:“妈的,每次上场都看得老娘心跳,更别说男人了!” 方方歪头 吐舌头:“是不是想跟老娘豆(斗)奶?” 豆奶是女同性恋的暗号,豆芽嘛,望文生义,跟后庭花一个意思。卢薇在帝都呆久 了,花花绿绿的词汇也栽进了脑子。偶尔想起过去,在厂区的日子,像几缕青烟, 风一吹就散了,阳光下也有单纯的快乐,却跳不过贫穷和枯燥。年轻的心总难安静 的,她从来没后悔过自己的选择。那时候,那时候真的像个县农民,在地摊上买一 条连衣裙也要想半天。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现在可以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和首饰。她们有时会集体“压街”。春末夏初的时候 正是大秀身材的时候,五六个模特儿齐齐换了短裙,修长性感的腿,天生的雪亮, 阳光下热辣辣的焦点啊,惹得多少目光,男人的惊诧,女人的羡慕,那种瞩目的感 觉让卢薇欢喜。解放碑是Q城美人云集的地方,而她们是美人中的美人,容颜那么 美,身段也那么美,头发高高盘在头顶,轻盈的步子像梦中的花朵。一辆摩托车轰 隆隆开过,车上的崽儿剃了个阴阳头,手臂上滚着一条青龙,他吹着口哨对她们喊: “亲爱的!” 方方叉起腰朝他对喊:“亲你娘的卵!”卢薇听见一个外地人的声音: “Q城的女孩儿张不得嘴。” Q城女孩吓人的不仅是嘴。她们一群人晃荡到了五一路,在装饰品的小摊边停了脚, 好一阵子讨价还价,青青只觉得肩膀不对劲,忽地扭过身子,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她的声音已经破了云霄: “偷你妈卖麻花,揩屁股的草纸你要不要偷?” 原来是个偷儿贼。偷儿贼剃了个光头,目露凶光,一看就是头社会上的滚龙:“你 这烂婆娘, 谁偷了你,看我老子不日死你。” “看我老娘不夹死你!” 青青手举提包就当武器。一群看客早围上来了,个个笑歪 了眉眼,这年头,谁不想看免费的闹热。唯恐两边不开战,还直着喉咙加油:“雄 起,雄起。” 那小偷被点了火,竖起双眉,挽起袖子就朝青青扑去。 青青被击倒在地,四脚朝天,一边尖喊乱骂,一边脚踢手抓。 这时候方方几个也反 应过来了,众人七手八脚一跃而上,按脚的按脚,按头的按头,按屁股的按屁股, 小偷还没有来得及拔出刀子,就已经歪在地上成了个快死的蚱蜢。 卢薇早看呆了,立在一边动也没有动。青青气急败坏朝她喊:“还不快给我找条绳 子, 我要把他捆成粽子押到派出所。”摊贩老板胆小怕事,唯恐小偷报复,哪敢给卢薇 绳子。方方在一旁高骂:“你这个猪脑壳,这么多的围巾你不知道抓几条下来啊?” “小姐, 别乱来, 我这围巾全是真丝的,五十块钱一条啊!” 老板慌得像猫抓抓。 “要不拿绳子来换?” 众人嘻笑怒骂着,已经把小偷捆成了个花粽子。那小偷没想 到 平时胡作非为,无人敢管闲事, 今天居然栽在女人的手中,低三下四乞求也没用, 还被她们调戏了一路:“你模样块头还凑合,怎么不去当鸭娃儿?” 方方说:“当 鸭娃儿哪能随便当的,把他裤子剥了,看他的鞭子有没有达标。” 那晚回了帝都,只有卢薇没吭声,青青几个都载歌载舞,自以为是替民除害的英雄。 过几天才知道闯了祸。那小偷是解放碑地头蛇的一位结拜兄弟,被他兄弟保出来后, 兄弟请他去帝都消费,为他压压惊,结果旧惊没压下去,新惊又跳了出来。他像见 了鬼,当舞台上的模特儿神采飞扬朝他走来。 那地头蛇和阿龙正在做一桩业务,遇到这样的事情,双方也只有息事宁人。但阿龙 恨她们生事,坏了他的业务,白之八之的找了个理由,黑了模特儿三天演出费。卢 薇知道青青她们会尖叫的,结了梁子迟早都要出事的。 她后来很少同她们扎堆,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快乐。独自穿行在解放碑的大小商场, 精美的物品,华亮的灯光,售货小姐的微笑都让她感到温暖和快乐。但她没有方方 青青那样疯狂,没头没脑的,尽朝精品店里瞎钻,连阿龙都说:“什么精品,不就 是朝天门的水货再贴一张洋标签 -- 标签也是假的,反正女人的脑花是菜花,活该 被人砍菜瓜。” 精品店装修华贵,东西也跟着华贵,动辄就喊两千三千的,说什么 香港新潮,欧美时尚,卢薇不喜欢那些时尚,要不极艳,要不极紧身,要不前面画 个眼睛,后面几堆骨头。有闲的时候,卢薇还会去逛朝天门,淘些自己喜欢的小饰 物。方方一听说朝天门,鼻子便哼哼:“我从来不去朝天门,满街的Y货(劣货),只 有爱便宜的人才去那里刨剩财。” 方方自以为高档,其实傻挫挫的什么也不懂。朝天门是Q城有名的批发市场,卢薇 过去在厂区的商店,哪一样百货不是从朝天门进的货。还没来Q城,朝天门就已在 她的心头开了一扇窗,外面世界的美丽景像。现在好了,她想什么时候逛朝天门就 什么时候逛,逛累了,找一个干净的面馆坐下,店外有棵古老遒劲的黄桷树,枝繁 叶茂,不知见证了多少发财的人。长长的面馆案桌上, 宜宾的芽菜,刚切好的葱花, 红亮亮的油辣椒,蒜水和姜水,花生和芝麻酱,熬好的骨头汤散着诱人的浓香。卢 薇要了碗麻辣小面,热腾腾辣呼呼真是个痛快,痛快得每个毛孔都想载歌载舞。 她闲闲地坐着,静心感受城市的呼吸和味道,听身周欢腾的人声,看门外喧嚣的人 群,男人肩上扛着鼓鼓的编织袋,女人手上提着小麻袋,几个“棒棒”从后面跑来, 一路追问要不要帮忙 -- 这是Q城才有的特色。棒棒是对民工的称呼,在这个爬坡 上坎的城市,自行车没了用武之地,棒棒便成了人民的需要。她记得上次模特儿出 门串场,五六个系列的时装赛满了箱子,轮子又坏了,谁抬得动?当然是喊棒棒。 卢薇看见方方站在马路边一喊:“台(抬)胞,过来!”四五个棒棒就冲过来了。 (7) 青青在化妆间没见着自己的队伍,估计这群人又去了阿龙的办公室。推开门一看, 果然一屋子的人都在弄脂敷粉, 阿龙的公室又宽又亮, 不象后台化妆间小得像块 巴掌。 模特儿台上说不了话,台下便现了钢牙铁齿,不是同歌手抢大镜子,就是 同舞者争沙发,声音大得客人都听得见。 阿龙气得牙痛,有什么办法,现在他满手 的烂柿子,却得捧着走,只好把办公室作了临时化妆间。 阿龙虽然心烦,跟姑娘们聊天还是快乐。他是真心关心她们:“趁青春水嫩时,好 好揪一个,千万别养什么小白鸭,伤了神,还淘多少气!”萧萧说:“那人饿了要 吃东西怎么办?” “自力更生不行吗?安全又卫生!” 阿龙点了一支烟, 慢悠 悠审查萧萧的妆: “就你不听话, 浓点再浓点, 舞台灯光一打, 你脸白得像死 人。 " 他扭了一眼刚进门的青青: “看看青青, 到底是队长,妆也化得霸道,我 就欣赏她的这份妖娆” “萧萧不要妖娆, 人家大款哥最爱萧萧的清纯。 ” 萧萧是个美人胚子,平日里都 爱清汤挂面, 长头发黑闪闪地流过肩头。人家是双眼皮,她是三眼皮, 眼皮一层 叠一层, 叠得那是美目盼兮,柔情似水兮。 方方飞了她一眼: “你比处女还纯哦! ” 萧萧一边扑粉一边笑: “你现在是秦老板的三太太, 是不是装处搞定的? ” “我才没心思装处。 ” 方方正在涂眼帘,红的,金的,发光的都抹了上去,像教 堂的彩绘玻璃。 “我对他明说,本人不是原装货, 也不喜欢自来红。” 卢薇早就知道这件事。芳芳最近傍上的老板,是阿龙牵的线, 老板是台湾人,在Q 城搞了家服装加工厂。老板的头发虽然花白了,但心还是炽热的,身体还是强壮的, 他在台湾的结发妻子,自然是大太太, 二太太在深圳,方方就算是个老三。 秦老 板爱方方,爱得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嚎, 最初是到夜总会捧她, 送她的花蓝成了 海洋。 然后又去香港泰国游。为她过生,请一群模特儿去“扬子江”消费,顶级香 浓的生日蛋糕,足足有三层高,每层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味道,卢薇只在外国电影 里看过这样的蛋糕,但她还是不羡慕方方,秦老板的年龄可以当她的爹了。当爹的 最近给方方买了套公寓,卢薇无意问了一句:“那公寓是你的名字吗?” 方方一下 便没了声。 “慢慢来,慢慢来,哪能一步登天。”阿龙拍了拍方方的肩,又朝每一个人扫瞄: " 萧萧,再补一点腮红, 公司出的化妆费, 凡不着你节约。 " 萧萧说:“我又不 演媒婆, 要两团猴屁股干啥子? " 阿龙又看了两眼青青:“你这头发张牙舞爪的, 要披就披, 要盘就盘,抢装的时候又要乱。 ” 抢装动作要快, 模特儿中途换装, 也就半分钟的时间。台上只有音乐不见人,当经理的最怕冷场。 “别怕冷场,今天是阿阳的主持,他最知道怎样压场。” 方方懒洋洋地歪着身,打 量办公室的水晶吊灯, 透明的珠子闪着耀眼的光, “拉一对下来做耳环,漂亮的 水晶耳环。我们正好有个系列叫‘水晶姊妹花’。”方方的话还没落,模特儿都跑 来拉耳环,拉得水晶吊灯像秋千。 阿龙拦得了一个,却拦不了三个四个,只好抱 着头高喊:“一群死女人! ” 青青说:“知道你喜欢男人,喜欢豆芽。 ” 方方说:“你是青蛙,既在水里游,又在岸上活。” 一群人嘻嘻哈哈下了电梯,还没推开后台的门, 便听见里面的尖叫像尖刀砍在尖刀 上: “你这个流氓欠揍啊! 我换衣服你跑进来打什么望。” “我就是打望又怎么了,望见你春光无限又怎么样?” 阿阳的声音比女声还要尖细。 女孩叫薇薇,娱乐城的客串舞者, 薇薇舞艺高超, 精力又特充沛,一个晚上赶四个场子,不同的夜总会和舞台,什么样的舞蹈都跳,从 劲舞扭到古典舞, 为歌手伴舞, 在迪厅领舞...... 她自己说的:“看看场子里都是 些什么妖怪,我这身硬打硬的基本功,就是睡上个十年八载也不怕。”孔雀舞是她 的牌子, 腰一扭, 裙子一舞, 每个动作都有神韵。 见模特儿涌进来, 阿阳骂了两句, 低着头, 扭着身, 媚里媚气跑远了。 他最怕 模特儿, 她们人高马大, 又讲不清道理, 几句话不对劲, 便三五成群把他按在 地上,要不一顿粉揍,要不脱了裤子查豆芽。 方方说: “薇薇你刚来不知道, 你 就是一丝不挂立在他面前, 他也硬不过豆芽。 ” 薇薇红了脸: “我就猜他是个豆 芽, 你看他男扮女装比女人都要媚。 ” (8) 节目开始了。前台灯火辉煌,阿阳唱得深情万丈,后台却笑得百花乱颤,锣鼓喧天。 卢薇捂住胸口对薇薇说:“你听见他在唱什么吗?” 阿阳正在唱《花心》,那年头 最流行周华健的一首歌。歌词本是“只要你愿意,只要我愿意,让梦划向你的心海。” 不知是不是他的舌头太团,转不过来,居然唱成了:“只要你软心,只要我软心, 让梦画下你的性爱。” 薇薇说:“他是不是在装怪?” 青青说:“你还不知道,阿阳是板板乐队跳出来的, 既可以装鬼哭,又可以装狼嚎。” 说起“板板乐队”,那可是Q城的一面风情画。“板板”是什么意思,Q城话“死 人”,板板乐队嘛,当然就是死人子乐队。Q城人办丧事最图热闹,灵堂一搭好, 哗啦啦闹成一片,满场的人都在打死人子麻将。只听锣鼓一敲,电吉它一响,板板 乐队表演开始了。如果死人是男人,那么歌手就高唱《爸爸的草鞋》、《不老的爸 爸》。如果死人是女人,那么就低吟《梦中的妈妈》,《烛光里的妈妈》。当然也 有男女通吃的歌《让我再看你一眼》、《真的好想你》、《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反正不闹到凌晨三点不收场。有一年冬天,阿龙手慌慌想找人赌,但正逢公 安局抓得紧,好多场子都关门了。怎么办?出门当野孝子吧,帮人家守灵 -- 灵堂 上的赌局公安局从来不管,死者的家属正伤心着呢,你还要抓人?阿龙是在棺材边 认识的阿阳,他见阿阳唱得痛不欲声,眼泪长流,还以为那棺材里横着的人就是他 的亲爹。阿阳进了帝都,又施展了他的另种才能 -- 男扮女装,阿阳当公的不好看, 扮成母的却是巨漂亮,男人女人都喜欢,是娱乐城的开心果。 方方神秘地笑道:“阿龙和阿阳有一斗,两根豆芽斗开了后庭花。”薇薇笑得腰都 断了,滚在地上直喊:“别说了,别说了。” 阿龙冲进后台:“声音这么大,要造 反了是不是?刘百万正在点阿阳的歌。” “刘大哥今晚来了? ”方方跳了起来。 “来了,我看见了!”萧萧也跳了起来,像贫苦大众欢呼解放军进城。刘大哥还有 个外号叫刘百万,全市有名的大款,有次过生日,声势浩大,光模特队就请了十个。 九十年代的证券让他发了横财,发了横财他最喜欢去夜总会一掷千金,听钱响的声 音,眉毛都不动一下。有次他顺路来帝都看歌舞。当天上场的歌手,舞者,模特儿 全都发了一百。卢薇那天还是第一次见刘百万,平日听了他这么多故事,便忍不住 多瞧了几眼,他的脸偏黑,皮肤偏粗,眉宇间的沧桑和桀傲不驯,是人世风雨中摸 爬滚打的痕迹。阿龙说他才三十岁,卢薇不敢相信。他的身材倒是年轻的,英挺的, 穿什么都好看,把他同那些大肚子款爷彻底分开了。方方常笑:“他钱包硬,下面 也硬。”青青便问:“你试过了?摆来听听。” 薇薇常串场子,见多识广,在海霸王夜总会,她见过刘百万打擂,扭着一个台湾人 吠起了劲,先是给歌手送花篮,送小费,主持人在一旁火上添油,两个人的干劲更 大了,最后干脆让公关上台摔打茅台和威士忌,比比谁的声音响,台湾人到底没有 响过刘百万。笑得最欢的当然是老板,他那些酒全是假酒。卢薇听了只觉得是罪过, 她父母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三百。极富或极贫看来都是命。 阿龙说:“刘百万呆会儿想唱《再回首》,要人伴伴舞,掀掀气氛。”卢薇心头笑: 还不知是个什么嗓子,就把自己当了歌星? 薇薇站了起来:“我去伴舞,我曾经跳 过《再回首》。” 青青说:“你哪来得及,下面马上就是你的孔雀舞了,不如让我 去跳。” 薇薇说:“你模特儿跳舞?” 青青说:“你忘了?我在幼师就是学的跳 舞。” 方方笑道:“刘百万今晚唱歌,伴舞的小费肯定丰收,收不了一千,也能收 两个二百五。见者有份,大家一起跳吧。”阿龙说:“胡说,排都没排练,冲上去 跳大神啊?”卢薇心想,人有钱了,嗓子再左也有人捧场。古时候青楼的歌女,遇 见有钱的公子,心头再有意,也知道意在言外,含蓄委婉。 阿龙最后说:“都别争了,慧慧今晚上,刘百万点的你。” 卢薇红着脸立起身: “我根本就不知道怎样跳《再回首》。”阿龙说:“这有什么难的,又不是让你踮 起脚尖跳小天鹅,你跟着节奏舞几下。” 正说着,舞台的音乐已经响了,刘百万也 开唱了:“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 青青说:“他妈的听不出 来嘛,还有点姜育恒的味道。” 卢薇抓了件苹果绿的舞裙穿上,颤颤惊惊出了场,他已经唱道:“曾经与你共有的 梦,今后要向谁诉说。”他的眼睛对她笑了笑,她的心一下就静了。老师曾教过她 《哭沙》的伴舞,《哭沙》和《再回首》都有抒情深沉的旋律,如果用《哭沙》的 动作,谁又看得出来,只要跟准了节拍。那晚她发挥得很好,当他唱道最后一句: “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而她的动作却是《哭沙》里的 “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任那手中泄落的砂象泪水流”,她塌下腰,身子前倾, 腿后提,双手无助张开,却不自觉伸给了他,行云流水配合了他的歌声。她的手在 他的掌心有一刹那的温暖和激动。台下面都是刘百万的手下,掌声拍得雷响,花蓝 堆成了长江,他的助手上台送了她一束花,花里面夹了一叠钱,她下台后数了数, 整整三千。 青青后来哼道:“你哪来的狗屎运,刘百万游过方方的仰泳,也不过三千。” 但是 方方并没觉得亏,“他身材好,身体更好,那根鞭子是极品,抵进来舒服死了,害 得我现在都在想。”青青呵呵笑起来:“看来我也得去开开荤。”方方指着卢薇笑: “你恐怕还得候她的下个轮子。” 就这几句话,卢薇对他刚建的好感全部崩塌了。他把模特儿当鸡,模特儿也把他当 鸭,这是个鸡鸭共舞的世界,彼此间一场肉欲的欢腾,谁也不谈感情,哪怕一点纯 情和感动。阿龙进了门,朗声说道:“刘百万下个月过生,又请了我们,时装队舞 蹈队都去,恭喜大家发财啊。” 青青和方方同声高问:“又要上歌乐山啊?” 卢 薇心头有个声音:“我才不去当疯子。” (9) 刘百万在歌乐山有一栋别墅。说起Q城的歌乐山 ,人们自然会想起《红岩》,想起 渣滓洞和白公馆,在歌乐山就义的江姐和许云锋。 但是Q城人说起歌乐山,眼睛里 闪出几分狡诈:“你从歌乐山跑下来的吧?” 什么意思?歌乐山上有栋医院,他们 说的,神经病医院。于是在Q城,歌乐山便成了疯子的代名词。 卢薇跟时装队去过歌乐山。那里有黄桷树的森林,遮天蔽日的黄桷老树,大都上了 岁数,一边在落叶,落了满地枯黄的叶,一边又不服老,发了一枝又一枝的新绿, 不分春夏秋冬。沿着山路朝前走,很快便到了松林坡,人称“黄桷树三百梯”,百 年的黄桷老树下,一家家的辣子鸡店,Q城人的最爱。一大盆辣子鸡端上桌,红红 的油,红红的辣椒。青青问:“鸡呢?怎么不见鸡。” 阿龙说:“傻瓜,鸡在辣椒 下面,大家快点整啊!”于是十多双筷子在盆子里翻来覆去。只有卢薇不动筷子, 她皮肤敏感,一吃辣就长痘痘,只在一边喝豆腐鱼片汤。方方也长痘痘,但她快乐 了舌头就顾不上脸,“大不了上台时朝脸上抹痱子粉。”。卢薇看见窗外烟囱吐出 来的浓烟直直熏上黄桷树,店子里的老板娘把一堆吃剩的辣椒倒在黄桷树下。阿龙 说:“黄桷树迟早要被他们搞死。” 阿龙说准了。后来成都人笑Q城人,是些什么野蛮人,上歌乐山吃辣子鸡,把百年 老树都熏死了。但歌乐山依然美丽着,它的松涛和林泉,幽洞和奇山,被开发成了 旅游胜地。城里发了财的富人,看上了歌乐山的风水宝地,于是一棵棵的黄桷树倒 下了,一栋栋的别墅起来了。 刘百万生日那天,在他的歌乐山别墅大摆盛宴,门口还站着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卢 薇那天没去,她说不舒服,头莫名其妙地痛。青青问她:“去吃胡汉三你都不去, 几百块的小费和演出费,你真的不要?” 卢薇又找了个理由:“我要参加自学考试。” 方方笑道:“我就知道你爱装,装知识分子。”阿龙摆摆手:“别扯把子了,钱都 不要的是疯子!”卢薇说:“对,我是疯子,昨夜歌乐山下了暴雨,医院的城墙垮 了,我是歌乐山跑出来的疯子。” 声音明显带着一股子怨气。 卢薇是穷人家的孩子,思前虑后,说不出的隐忧,隐忧像过敏的红疙瘩爬满她的心。 她想去自考,拿一个学位总是稳妥的,未来的路谁说得准呢。但是青青不同意: “读书把人脑子都读木了,有这个精力不如去扑一个大款。” 卢薇笑道:“哪个大 款不是人精精,他的钱这么好揪?” 方方说:“大款的钱是不好揪,但大款绝对喜 欢新鲜货,新鲜就那么一阵子,你现在不抓紧时间揪发条,等当了阿姨发条都够不 着。” 但卢薇还是去自考班报了名。晚上演出,白天一大把的时间,每天在窗台上看西落 的夕阳,她会想起她的青春,美丽年华,转眼就会消失在黛黑的青山后面。屋子空 荡荡的,就她一个人。房子原是建筑公司的老宿舍,建在八十年代,公司租了几套 作了艺员的免费公寓。四个人两室一厅,房子虽然旧了,但有独立的阳台和卫生间, 卫生间还装了热水器,天天都可以洗澡。她和方方共处一室,隔壁是青青和萧萧, 可自打方方当了台湾人的三奶,这屋子就让卢薇独享了。公寓在解放碑,走五分钟 的路就到了公司。Q城人都知道,住解放碑的许多好处,女人可以逛街,男人可以 打望,干什么都方便。财务自考班的教室也在解放碑,上午八点半的课,卢薇必须 早起,青青她们睡到日上三竿,她不能。模特儿演出完了差不多半夜了,常有客户 请吃夜宵,卢薇想着白日的功课紧,总是推辞,日子久了,便有人说她清高。 没几天阿龙找她谈话。“没别的,想跟你摆一摆知心龙门阵。”卢薇一听就知道有 名堂。阿龙继续说:“模特儿里面,就你的裤腰带还勒得紧。”卢薇喝了一口椰奶 笑道:“你想松我的裤腰带 ?” 阿龙嘻嘻笑道:“我知道你不错 ,不过女人嘛, 总不可能紧一辈子的裤腰带,那男女间的甜果子啊,你还没尝过吧?” 卢薇也不怕 他,把椰奶拉罐朝他面前一立:“你想教我怎样尝?”阿龙忙说:“哪里,哪里, 我是为你可惜。” 卢薇知道阿龙是个业余皮条。方方当三奶就是他做的媒子,后来台湾人告诉方方, 阿龙吃了他三千块的梅(媒)花费。现在他又想吃卢薇的梅花费,卢薇好奇了:“他 是谁啊?” 阿龙没有立即汇报,只打擦边球:“他一直都想你,想你想得后脑勺长 满了相思草。” 卢薇其实已经猜着了刘百万。那夜她为他伴舞《再回首》,不自觉地把手伸给他, 两手相握的那一下,她也有电闪烟撩的的感觉。她心头可能还是有点喜欢他,有点 苦香,有点酸涩,像春天的黄桷芽含在嘴里的味道。可他为什么那么花心放浪,跟 那么多人不干净过,她们都是她的朋友,她不敢再看他了,装着头痛也不去他的生 日盛宴。阿龙今天提起他的名字,她的心慌得像无涯海天的一只船。他以为他是谁? 这世上没他搞不定的女人? 他后来又睡过青青,青青也不害羞,还同方方交换体验,偏偏这些话贴在卢薇的耳 边像嚼干了的口香糖 -- 扔都仍不掉。青青说:“他现在也学精了,他不干我,要 我伺候他,半跪在床上给他打飞机,还让我不停叫他殿下。” 方方笑得很三八: “对,叫他殿下,殿下,你舒服了吗?殿下,你宝贝儿大得像蟒蛇的头。”青青从 皮包里拿出厚厚一叠钱:“不过这殿下也没有白叫,足足一方死人子脑壳(一万块), 你说那些公关要被放多少炮才收得了一方?” 青青似乎很满足。但是卢薇怕,怕 变成了青青,前面就是一条没有底的黑路。 她知道刘百万为什么找她,越吃不上嘴的羊肉越心慌。她没有出声,只是听阿龙说 得白泡子翻翻:“刘百万最喜欢你了,说你安安静静,你不出席他的生日,他也没 有生气。我告诉他你在读书,他说他喜欢读书的女孩,更难得的在这种环境下还有 上进的心。” 卢薇听着听着,心头有些欢喜,她觉得刘百万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杂 菜”,有那么一点点的儒雅和温暖,可是她忘不了青青说的“殿下”,一长串镜头 在她脑子里停不下来。她对阿龙笑道:“你不知道,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自考班 的同学。” 阿龙听了,跺着脚喊:“浪费了,浪费了,什么男朋友,不是小白鸭吧?还不快点 叉了,女人的青春比烟抽得还快!干事要有顺序,花开的时候找钱,花落的时候养 小白鸭,顺序颠了,到时候哭也没用!刘百万说的,你若当他的女友,买一套房子 给你住着,所有费用他开销,知道零用钱多少吗?” 卢薇笑道:“一万吧?” “不,五万!” 卢薇听得气血膨胀,一个月五万,一年就是六十万,父母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有了这个钱,全家人都可以过上体面上层的生活,爸爸的肺病若是翻了,可以住最 好的医院,弟弟不用担心家境,只想着考师范,那么好的成绩,他可以考自己心爱 的大学。还有母亲,这一辈子受了多少酸楚,瑟缩的身子和心,现在可以松一松, 在蓝天下舒展。钱是个罪恶的东西,但钱可以改变命运,没人会拒绝它。阿龙看见 卢薇的眼睛亮了又灭了,声音涩得像柿子皮:“真的,那个男孩喜欢我。” 他仰头 吹了两口气,没精力再搅嘴壳子。可惜那五千块钱的梅花费,心痛也没用。 (10) 卢薇并没全说谎。有这么一个男孩,长得白净净的挺秀气,他叫苏元。他们是自考 班的同学,苏元成绩很好,卢薇有什么不懂的题目,他三言两语就给她讲清楚了。 有次苏元问卢薇在哪儿上班,卢薇说自己是帝都的模特儿,苏元笑道,难怪长这么 漂亮。卢薇便问他在哪儿上班,苏元便笑说,自己是社会闲杂人员。后来卢薇才知 道,苏元白天在解放碑一家照相馆打工,那是他表哥的店子。苏元心高气傲,高中 时成绩也不错,可惜高考考砸了,也把信心给砸了。总算打起劲来面对生活,进了 自考班,想快点拿到文凭,然后去外企上班,所以也学英语,他想财务和外语两个 文凭一起拿。卢薇还是挺佩服他的。 上完了课,有时他会请她吃饭,她很高兴地答应了,说自己最喜欢大排档,味道比 好餐馆还正宗,她其实在替他节约。十二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慵懒而温暖,喝一口 热腾腾的蹄花汤,桌上的粉蒸排骨正冒着香气,她眯着眼睛看街上的人群和车流, 感到生活有种暖人的惬意。冬天来了,满城的腊梅花,是这个城市最动人的风景。 从南山到解放碑,一蓬蓬的清香无声地暗浮。大街小巷卖花的人,买花的人,心头 都盈着温暖和芬芳。他去鲁祖庙买了一束腊梅送给她,她隔着横斜的梅枝看他年轻 的脸,满世界的腊梅都在开放,她心头涌起暖亮的希望。 希望在第二年的春天就云散了。卢薇开始也没觉得什么不妥,既然她比他有钱,出 门开销都由她包了。无意说出来,方方和青青都对她急:“说你养小白鸭你还跳, 你看你那小百鸭长的什么样,瘦精精的像头病狗,人家萧萧养的小白鸭可有一身好 皮毛,还会按摩,每天把她搓得舒服死了。” 卢薇红了脸,萧萧的小白鸭能和苏元 比吗?萧萧养成了习惯,总是喜欢傍老大款,养小帅哥。她和苏元是干干净净的爱 情,“那些阳光下的露珠,月光下的鸟语和花香。我们纯真的爱。”这是苏元写给 她的诗。她背过身子说:“我和苏元根本就没上过床。”这下方方和青青楞了: “还没上过床?他肯定有毛病!” 卢薇发现了另一种毛病。苏元这些天总喜欢找她借钱。一会儿是父母病了,一会儿 是想去炒股票。卢薇借出去了三千,心头就开始擂鼓了。后来苏元再借,她便说: “你知道我父亲身体不好,明年可能做手术,我还有个弟弟就要高考了。”苏元冷 笑道:“不就是三百块吗?哪就把你穷光了,你们当模特儿的钱那么容易。”卢薇 说:“钱是容易,但那是青春饭。七年八年后,老了,败了,谁会稀罕你,这世界 有的是年轻新嫩的脸。 我到时候靠谁去?”苏元忽然火了:“我知道你嫌我穷,跟 我多亲热一下你都不愿意,帝都那么多的大款,说不定早把你洗白了。”卢薇紫了 脸,于是干脆撕破脸:“你这才知道啊? 我早就被洗白了!” 连他都不相信她。卢薇回了家,看着苏元送给她的诗发呆,这就是她的初恋?诗是 写在粉红色的情人卡上,断了行的烂漫,像蝴蝶飞落的影子,影子里有一圈抒情, 一圈恍惚。她带着几分恍惚上了舞台,一不留神高跟鞋歪了脚,一屁股摔坐在台子 上,高跟鞋也掉了。她听见全场“轰”的大笑像扑来的巨浪,音乐还在响着,表演 还没完,她是应该狼狈冲向后台,还是穿上鞋子继续前走,两个选择在她眼前交织。 她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对她喊:“站起来,走!” 她扭头看去,原来是飞飞,她坐在 前排,正陪着一个半百的台商。卢薇得了鼓舞,站了起来,飞飞带头朝她鼓掌,力 图压住满场的轰笑。卢薇扬了扬头,看见飞飞跑上台来,手捧一束灿艳的鲜花。她 的喉咙一热,眼睛哗地就湿了。 艺人的工资有限,主要靠小费,还有鲜花的提成。比如说一束花,客人花四十块从 娱乐城买,艺人就可以提成十块钱,一个大花篮要卖一百块,艺人就可以提成三十 块。 那晚在后台,歌手和舞者都在骂:“今晚撞鬼了?没见一枝花影子,今晚的客人怎 么都是杂菜?” 卢薇忙举起手中的花:“今晚我开了花? ” 薇薇笑道:“你那花 是不是梅花? ”娱乐城的梅花嘛,顾名思义就是媒子花,内部的人假意给艺人献花, 引得真花纷纷来,也算是聪明的促销。“今晚慧慧的花不是梅花,是铁树开花。” 卢薇扭头一看,原来是阿龙:“多亏飞飞会揪发条,从铁公鸡那儿揪出一把真花。” 卢薇卸了妆,想去找飞飞说声谢谢。阿龙拦住了:“飞飞和铁公鸡在包房,看飞飞 今晚揪功如何。” 正说着,只见服务员端了一瓶威士忌,还有两杯血红的饮料,对 阿龙低声道:“飞飞点的。” 阿龙一听,顿时笑飞了眼。那血红的饮料,卢薇喝过, 阿龙说的“公关特饮”,红糖水添点什么番茄浆,一出台喊价八十八,凡是要了公 关的客人都跑不了这杯水,公关一要饮料就点它。阿龙立的规矩。 (11) 卢薇第二天上班前,特意跑了趟友谊商店,东挑西选,选了一对银饰手链,主要是 想对飞飞表表意思,花儿费的提成都是小事,关键是那个时候的鼓舞,感动了她好 久。她摔在地上,那么多人看她的笑场,包括青青和方方,平时称姐道妹的,居然 在台上笑得脸都歪了,算什么姐妹呢?倒是飞飞重情谊,她不过借过她一次口红, 她就巴心贴肺地帮她。她知道青青方方瞧不起她,说她是廉价的鸡,有什么办法, 各阶层都分了档次,彩鸡也可以嘲笑土鸡。 “你说什么?飞飞在医院。” 卢薇听得脚板心发冷。阿龙摇头叹了一声气。昨晚在 包房,铁公鸡对飞飞说:“你们公关不是想多揪钱吗?你若喝下这三杯威士忌,我 赏你一千块港币。”飞飞头一甩,一口气喝了三杯,当场就晕了过去,被送进医院 洗胃。方方说:“不过有几个臭钱,心也太毒了。”青青点了一根烟:“要是换了 我, 威士忌朝他脸上吐去,那要钱不要命的贱货也活该。” 卢薇听得心寒,不是 一样的人吗?她忙转头忙问阿龙:“飞飞在哪家医院。” 飞飞洗了胃,还在医院吊水,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窗外夜色昏黄,黄桷树 沙沙地晃过,枝头挂了半个月亮。她听见有人喊了声“飞飞”,只当是在做梦,昨 晚的一切都像梦。她睁了睁眼,是卢薇的脸,眼泪滚了一脸。好半天才哑着喉咙问: “你今晚不上班?” 卢薇笑道:“就当自己给自己放假。” 她转过身,打开了一 个盒子,盒子里面有刚出炉的九园包子,正冒着浓浓的香气。 卢薇今夜请假,不仅青青几个吃惊,连阿龙也吃惊:“你这个宝宝霜,白天去看她 不行吗?晚上不挣钱了?你这一走,底薪,演出费,全勤奖都要扣,你没见方方的 老公今晚要来捧场,每个人肯定又是一张死人子脑壳!” 卢薇摇了摇头,一辈子要 挣多少钱?钱买得到人生的快乐和良心的安稳? 这世上总有种东西 让人心暖眼亮, 像透明温煦的带子, 连到彼此的灵魂。 她们像姐妹一样闲聊,都是一些心头的,平时不太说的话。飞飞说:“姐,你不知 道,我真的需要钱,我父母都是乡下人,老实巴交的尽被人欺负,我大哥打群架被 抓了,至今还关在山上,怕他在里面受罪,总是要花钱打点,对不对? 好不容易看 见小弟争气点,不给家里惹事,我出钱让他去的驾校,结果上个月撞死了人,又把 老板的车撞得稀烂。我这个当姐的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管?” 卢薇听得心酸,飞飞却说得很轻松,很随意,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那是一种没有办 法的乐观:“你别担心我又是洗胃又是吊水,那铁公鸡已经怕了,答应给我三千港 币,他还不算坏的,上次那群香港人才坏呢,要我们啃西瓜皮,十块钱一口。”卢 薇说:“只有猪才啃西瓜皮。” 飞飞点头笑道:“我也知道只有猪才啃西瓜皮,但 我还是啃了,我只要啃上五十口,我妈就能买上好几盒进口药,她总是喊胸口痛。” 卢薇侧过脸去,眼睛已经含了泪,泪雾里看见窗外的黄桷树像把墨黑的伞,伞下斑 驳的黑影是谁的隐密。她曾经以为自己来自最底层的家庭,暗地里诅咒过命运,命 运作不得主,还不是因为贫穷,其实这世上还有更贫穷的人。 谁不希望有个好命,如果投胎可以选择,谁不选择富裕仁慈的家庭,可爱美丽的女 孩子,在父母的爱心中长大,童年的记忆里有芭蕾的白纱裙,莫扎特的钢琴曲,纯 洁,健康,骄傲,一路都是阳光,从小学走到大学,遇见心爱的白马王子便谈一场 风花雪夜,不高兴了,伤心了,流几滴眼泪也是美丽。最后她们总能找到好人家的 男孩嫁掉,过一种风平浪静,有尊严的生活。幸运女孩子的命。她和飞飞都没有这 个命。 但是飞飞从不诅咒命运,虽然曾经想象过,若是生在小康之家,她也许会读大学, 大学的林荫道上有可爱的男孩子追她。对于现状,她只是认命,甚至还能从苦难中 挖出些明亮的乐子:“好歹老天赏我一张漂亮的脸,男人欢喜,自己看着也欢喜。 你以为那些嫁了好男人的正经女人就是好命,听一听男人在我耳边怎么锐(取笑)他 们的老婆:那么一张大饼脸,又黄又洼,还要抹红涂粉,就是推倒了重新装修,再 粉个两刷子,还不是一盘豆渣!”卢薇听了,笑得胸口抽筋,但是心头也明白,男 人再怎么损老婆,还是离不了老婆,老婆是他们立足社会的尊严和面子。他们当初 娶她们,也是爱她们,她们的清白和善良,或者有财富,或者有家世,他们不可能 随便在街上抓个女孩当老婆,只因为这个女孩有可人的脸和身材。男人喝醉了酒会 有几分孩子气,几分兽性,但大多时候是精明的动物。 飞飞其实也懂,“男人既然出了血,就想着法子要赚回本。有些烂杂菜,你想象不 出来的变态。”卢薇笑道:“是不是要你喊他皇上? ” 飞飞点头道:“男人个个 都想当皇帝,皇阿玛,皇爷爷我都叫过,其实这都不算啥子。” 飞飞的脸忽然阴了: 她伺候过一个变态的皇爷爷,皇爷爷要她光着身子给他跳舞,然后张开大腿躺在地 上,看他刮胡子,刮下来的胡子要放进她的阴道,说是皇爷爷的胡子可以给她消毒。 她气得眼冒金花,本想踢他鸡巴一脚,然后扬长而去,最后还是应了。因为他答应 给她三千,三千是平常业务的十倍。她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她只能拼命揪钱,钱后 面层叠的凶险,就只有平日里多拜观音娘娘。捱到弟弟独立了,哥哥出狱了,手上 有个二十万,她便彻底洗身不干了,回到家乡的小城,开个不大不小的时装店,养 活自己和父母。 卢薇知道飞飞的家乡,那也是邓小平的家乡 -- 广安,嘉陵江畔一座清静的小城。 闲遐的时候,卢薇会拉飞飞去逛朝天门,诳累了,会去两江交汇的码头走走。爬满 青苔的石墙上,三五棵黄桷树在墙上安了家,墙上没有土,遒劲的根须抓紧了墙, 石缝里获取一点点营养,就长大了,长密了,不可思议的强悍和美丽,根与根纵横 交错地狂舞着,舞出一道城墙的浮雕 ,浮雕静静地望着嘉陵江流进长江。 卢薇说:“你看这么干净的嘉陵江,一进入长江就变昏了。” 飞飞笑道:“Q城的 嘉陵江不干净,广安的嘉陵江才干净,水是蓝蓝的,还看得见鱼和水母。”卢薇说: “广安在嘉陵江上游,哪有Q城的污染。”飞飞点头道:“对,什么东西一到Q城 就污染了。” 卢薇说:“邓小平是你们广安人吧?你们没巴他的福?”飞飞笑道: “巴他什么福,他从来就没回过家乡。”飞飞听家乡的老人说过,当年他沿嘉陵江 而下,从广安坐船到了Q城,在Q城的朝天门又换成了大轮船,大轮船沿长江出了 海,到了法国,从此再没回过家乡。家乡有人怨他,当了国家领导,家乡还是这么 穷,从没给过照顾,但更多的人还是理解他,理解他胸怀天下,不搞特殊。他不回 家,因为他属龙,龙归大海不回头。但飞飞不是龙,她迟早要回故乡。 (12) 薇薇推开化妆间的门,赤红金绿的亮片刺得人眼颠狂,那是件低胸露怀的超短裙, 连吊带也是用的光片,她脚尖一踮,踢腿一个旋转:“看我这身劲舞裙。” 妖媚得 摄人的心魄。卢薇正在补口红,抬头望了两眼:“半红半绿,鬼都要哭。”青青说: “在舞台上就是要鬼哭的效果,越扎眼越漂亮。方方说:“是给阿阳伴舞吧?你他 妈的最知道怎样发财。” 阿阳是骗花的高手。都说他那张嘴生了盐(言),言子儿一串串,言不完的小费和鲜 花。歌手的优势是能和客人交流,不象模特儿和舞者只有闭嘴的份。阿阳天生会言 小费,象什么“这首歌我要唱给张大哥,祝张大歌财源滚滚,滚成了肥猪。 ”“这 首曲我要敬给李大哥,祝李大哥蒸蒸日上,上到喜马拉雅山。”客人最喜欢他的幽 默诙谐,不是千篇一律的吉祥祝福,每次总有人点他的歌,图个快乐热闹,人一高 兴了,鲜花和小费就大大的发。 薇薇看准了苗头,私下找阿阳聊天,勾兑勾兑。阿阳开始白着眼:“你不是怪我望 了你的春光吗?”薇薇说:“我皮包骨的,哪来的什么春光,你要是扮了女人,谁 也比不过你的春光。”这句话阿阳听了舒服,立刻应了薇薇的伴舞。按帝都的规矩, 伴舞能分歌手三成的花儿费。 方方说:“阿阳昨晚得了五个花蓝,你也跟着发了。” “发什么发,发疥疮啊。” 薇薇正对镜试耳环,亮晃晃的耳环有圆形,菱形,三角形;“花蓝提得了多少成, 毛毛雨没落地就干了。”卢薇知道,昨夜撒钱的是个女富婆,逞大方又逞不到底, 只给阿阳一个人小费。 青青把一个玫瑰结系在腰间:“还是男人大方,男人捧场不 仅捧男人,更捧女人,女人永远不会捧女人。”方方说:“我认识那个女富婆,不 知是三奶还是四奶,男人去海南炒房地产去了,她便天天去夜总会捧男人。” 音乐响了,是郭富城 的《对你爱不完》,阿阳先是男装,学着郭富城的步子跳上舞 台,两只手挥个不停:“朋友们好,朋友们今晚好,我对你们的爱是爱爱爱不完。” 卢薇对薇蔚喊:“你还不出去,阿阳都开始唱了。” 薇薇扭着腰,拉了拉后台的 幕布,不慌不乱地转过头:“这个舞完了还要跳《小芳》,完了帮我梳两个麻花辫!” 话一完,人也冲进了舞台,舞台上正响着二郭郭的:“ 风吹得路好长,一颗心晃 呀晃。”薇薇裙摆飞扬,激情热辣,绝不辜负她的细腰和丰胸,一扭头,一展腰都 在勾人。青青拉开一角后台的幕布:“风骚小娥子,看她勾得了多少小费。” 阿阳满脸的汗水,模仿着郭富城的经典动作,手掌转啊转啊,歪着头唱道:“ 对你 爱爱爱不完,相爱原本总是这么难。” 薇薇原地两个转,一个横叉劈在了台中间。 顿时灯光巨亮,掌声狂响,五六个花蓝抬了上去。薇薇站在花蓝边巧笑如嫣。方方 瘪了瘪嘴:“像个发了财的卖花女。” “谁发了财?四个花蓝的梅花蓝!” 进了后台,薇薇紫着脸从前胸撕开了劲舞裙, 光溜着上半身对方方说:“衣架上那个黑胸罩。”劲舞裙有自带的胸罩,上了钢丝, 像装的秘密机关,会把奶挤得更高,不知情的人还当是波霸。薇薇下个舞蹈是《小 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就不用挤那么高的奶,穿上村姑的衣服和肥裤子, 还有一双红布鞋。薇薇因为刚才的劲舞用了大力,到了后台还在喘气。青青和卢薇 各抓了她一半头发,胡编了两个辫子。薇薇还在气:“那梅花蓝全是阿阳自送的!” 方方忽然叫起来:“我的胸罩不见了?是不是阿阳偷了?” 青青笑道:“阿阳才 不稀罕你那钢丝胸罩,他喜欢厚泡沫的假大奶。” “谁喜欢假大奶了,看老子的尖端武器。”阿阳换了女装,抬头挺胸挺进来,胸前 波澜壮阔,气势磅礴。一群人笑得腰断,他居然用气球当胸。青青说:“你就不怕 有人举根针朝上面一戳?” 方方说:“我们先前笑紫玫瑰时装队,一出场带三个胸 罩,还是比不过阿阳霸道。”正笑着,前台的音乐响了,是薇薇的《小芳》,薇薇 把扎好的辫子朝阿阳脸上一扫:“你要再给我送梅花蓝,我非戳你的气球不可。” 阿阳尖着嗓子笑:“没有梅花,哪有真花,别辜负了我的深情啊。” 阿阳的反串其实很得客人的欢喜,客人到娱乐城不就是寻开心吗?时装表演的最后 一个系列是“子夜梦回”,子夜幽蓝的光雾下, 音乐悠长低回, 像夜色里孤独的 玫瑰,模特儿身着晚装亮相,有的斜肩露背像狐狸精,有的高雅端庄扮贵妇,谁也 不知道有个男人混在里面。最后模特儿都走光了,只剩阿阳站在场中央,他尖声问 客人:“我是不是最美的一个?”客人说:“你的大奶子最美,是天然的,还是人 工合成的?”阿阳说:“人工合成的,材料相当便宜。” 众人哄笑后,紧跟着就是他主持的“开心南瓜”。先是猜谜:“男人的内裤,打一 饮料名。” 台下笑倒一片,有猜豆奶的,有猜椰奶的,甚至豆浆和稀饭也喊出来了。 卢薇其实猜中了,只是不作声。当方方听见阿阳在前台宣布谜底时,笑得把青青推 在地上:“我早就猜道是雀巢咖啡,你却说我幼稚。” 一阵音乐响过后,阿阳又开 始出第二个谜:“女人的内裤,打一名车。” 方方马上抢答:“蓝鸟,肯定是拦鸟。” 卢薇问:“你怎么猜着了。” 方方说:“内裤嘛,总是离不了卵,离不了鸟,要 不就是什么蛋。” 卢薇看了一眼方方,一个挺聪明的女孩,如果心思用在读书上,也是应该成功。当 然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各人有各人的路。“人生变化莫测,世事难料,六十岁前, 谁又能说自己这一生是输了还是赢了。”这句话谁说的,刘百万说的。那天他在渝 州宾馆搞了个庆典,邀请模特儿走场,吃饭喝酒的时候,他说过这句话。当时卢薇 听得一楞,觉得这个人还挺深沉的。 从渝州宾馆走秀回来没两天,青青就跟阿龙闹僵了,方方几个也站在青青一边。卢 薇两边都没搀和,不就是那点出场费吗? 一个人一百,阿龙过了好久都不结。阿龙 也有他的理由:“他刘百万冲面子大方,给你们的小费给得痛快,那是秀给外人好 看,对公司却是拖帐赖帐,像一头没长骨头的赖狗。” (13) 春天来了,万物都在复苏,城市里大部份黄桷树还是随大流发了芽,鲜绿鲜绿的嫩 叶像春天的眼睛,看得卢薇发慌,马上就要自考了。自考班的老师好心对她说,你 过关没有问题,但要考好还得努力。你又没有经验,以后出去找工作,单位还是要 看你的成绩。于是卢薇向阿阳请了两周的假。阿阳笑道:“你去吧,反正你迟早是 要当高级知识份子的。” 卢薇从来没想过高级知识份子,只是模特儿这碗青春饭没 有安全长稳的感觉。方方还是那句老话:“抓一个对头的人,狠狠揪一笔,钱在手 头了,就安全长稳了。” 卢薇笑了笑,静下心去弄她的考试。等她从考场回来的时候,世界全变了。阿阳灰 起一张脸,声音像断了气:“我以为你也一去不复返,跟着她们叛逃了。” 模特儿 集体逃跑了不说,还把飞飞也裹跑了。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钱大爷”。有些假 打的大款也不自觉,在娱乐城消费了,居然打起了白条。阿龙想着业务,也就算了, 但艺人却管不了这么多,嚷着要结花儿费,阿阳说:“等过些日子吧,客户打了我 的白条,我也只有给你们打白条。” 拿不了钱,谁高兴啊,于是新帐旧账全都拉出 来晒咸菜。方方说:“花儿费倒也可以等,上个月我们去重宾的礼仪还没结。” 萧 萧紧跟着说:“还有英美烟草公司的售烟活动。” 青青居然拿出一个笔记本,慢悠 悠地念:“三月一号,最近的一次,是渝州宾馆的刘百万......” 不知道她们是临时决定,还是蓄谋已久。民族路上有家新开的夜总会,叫“夜王” 夜总会,她们一群人已在“夜王”安营扎寨。阿阳问:“她们跟你住在一起,你平 时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卢薇笑道:“你当真她们跟我住一块儿,她们说那个破房 子比猫窝还不如,只当临时的旅店,大多时候都住男朋友家。” 阿阳呸了一声: “一群烂婆娘!到处乱卖X。” 卢薇又问:“飞飞怎么也飞了?” 阿阳哼道:“她 们是存心撤我的台,挖我的墙角。” 飞飞在帝都的时间长了,越来越知道怎样打扮, 打扮得像个纯情的处女,越来越知道怎样说话,非常艺术地揪发条。阿阳正打算把 她培养成帝都的头牌,结果头牌成了敌人的头牌。 阿阳摊了摊双手,皮笑肉哭问卢薇:“那你打算怎么办?”卢薇说:“只要你不放 我,我还是愿意留在帝都。” 她住了这么久的免费公寓,生活与学习都上了轨,安 安稳稳的日子,跳什么槽。阿龙长长叹了口气:“只有你是个好姑娘,什么方面都 好,难怪刘百万对你念念不忘。” 又提起刘百万的名字,卢薇想起云烟弥漫的戏中人。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黄桷 树出神:“他像是好久没来帝都了。”阿阳笑道:“听说刘百万在海南大搞房地产, 不搞一屋子的金娃娃他是不回家。”卢薇说:“现在好多人都去海南,男的女的都 有。”阿阳说:“是啊,男的去海南找钱发财,女的去海南当南下干部 -- 黄色娘 子军。春节的时候,我有个朋友从海口回Q城,满满的飞机全是黄色娘子军,繁荣 昌(娼)盛啊!” 卢薇说:“你怎么知道全是黄色娘子军,我有个表姐就在海南的写 字楼。”阿龙哼道:“不都是一样的卖,有的零售,有的批发,有的在路口贱卖, 有的在宾馆讨价还价,还有的在老板办公室劈翻了大腿 -- 你当她是高级白领?” 九十年代的海南,总会引发关于财富爆发的想象,它还是个暧昧潮湿的符号 -- 再 洁白的女孩去了南方,回了家,也摆不脱五颜六色的眼光,哪怕她是自立的,干净 的,有才华的。青青曾经问过阿龙,能不能带队伍去海南演出?阿龙笑道:“那边 解放得很,全是光溜溜的脱衣舞,模特儿和舞者还要坐台,你敢不敢上?” 青青说: “坐台怎么了?我坐!一小时一千块。我是模特儿,档次不一样。” 阿龙说:“你 还当你是名模,名模还不是一样的注水人肉!” 卢薇当时听了,心里说不出的焦: 这个场子真的不能呆了,真不知道外人怎么看我们。她还是个处女,恐怕以后也有 人说她用的自来红。 但她又能怎样,书还没有读出来,家里还是需要她,上次母亲在电话里婉转说出想 装修房子。房子也是父母的面子,她马上就寄了三千块。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感到 心累身累,如果有个坚实的胸膛靠靠,她会觉得温暖踏实。她想起阿龙上次说的六 十万,刘百万愿意一年租她六十万。她对着玻璃窗看自己的脸,青春的脸映在繁茂 的黄桷枝桠上,黄桷树老了,才有了盛大的美丽,脸老了呢?阿龙一直都在提醒她, 守着那张处女膜还是有好处,但得趁鲜嫩的时候卖个好价,只怕脸老了,它也贬值 了,最怕是被小白脸白白骗了。卢薇幽幽笑道:“小白脸没骗着,我还是守住了。” 阿龙总算拉到了正题:“模特儿现在就剩你一条么鸡 (麻将术语:一条)。”卢薇马 上说:“我可以给歌手伴舞。”阿龙点点头。他并不打算再招时装队,搞了两次, 心都伤了,别成了人家的培训基地,干脆喊外面的模特儿,效果好就多演几场,效 果不好就走人,反乐得自己轻松。轻松是轻松了,但也伤了不少元气,比如外面的 庆典和礼仪,那些轻松省事的好银子,暂时没了他的份。气也没有用。 (14) 下了几场雨,黄桷树的叶子长大了,满枝的绿意更浓了,Q城的春天,偶尔也有湛 蓝的天空,阳光下的叶子碧玉般透亮。卢薇和飞飞坐在黄桷树下的铁椅上,手上都 拿着一瓶酸奶。卢薇说:“我知道你去了夜王夜总会,这么大的一件事,怎么招呼 都不给我打,还说把我当姐呢。” 飞飞急急地说:“我给你打过传呼,你没有回。” 卢薇说:“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现在白天也忙了,除了上课,还在帝都当会计。” 帝都餐饮部的经理跟阿龙关系好,这份工作是阿龙推荐的,虽然是份临时工,但好 歹可以挣些经验,也算是帮了卢薇一个忙。阿阳为什么帮她,接触了这么多人,似 乎只有卢薇最顺他的眼。 飞飞笑道:“因为你听话,从来不闹。阿龙这个人什么都好,可是一见点钱花花, 就成了歌乐山上的疯子。青青告诉过我,模特儿伴餐的演出费两个月都不结,花儿 费更是悬成了氢气球。就说我们当公关的吧,饮料,酒水说好是要对劈的,最后结 账总要少斤短两。其他的公关傻呼呼的,我留了心,每晚上回家都记了帐。” 卢薇从来不记帐,阿龙给多少她就拿多少,有时候去菜市场买水果,明知道小贩耍 了她的秤,她也不会重验,只要自我感觉对了头 -- 出的钱与买下来的水果差不离 就成,何必算得那么清呢。阿龙或许贪污过她的演出费,但阿龙也给了她很多好处。 这复杂繁富的世道人情,怎能用钱来比量? 阿龙给她找的会计工作。父亲来城里看 病,她摸不着医院的门,是阿龙出面找的好医生。阿龙还给她的宿舍安了电话,重 新装了防盗门和热水器,尽管是帝都的钱,但受益者却是她。就算是相互受益,彼 此的心也离不开信任和依靠。她需要阿龙。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了,她不想重新去适 应。 夜王夜总会早就想挖娱乐城的墙角了,还没有开业,私底下就派人去套青青方方一 群人。卢薇问飞飞:“你是怎么被套上的?” 飞飞说:“他们也需要公关,开的底 薪比阿龙高,酒水的提成更高。” 夜王夜总会雄心万丈,想长成解放碑的大哥大, 在装修上舍得下血本,尽显贵族气息的欧式宫廷风格,纯进口的音响功放设备,还 四处招兵卖马。 他们选来的公关漂亮是首要,但也得有素质,既能歌又擅舞,还懂 礼仪,让客人在夜总会大把大把花了钱,下次还想来。飞飞说:“我们白天都在培 训,有个老师是歌舞团的,还有个老师是播音员,教我们的普通话。” 人的历史总 是何其相似,古时候的舞榭歌台,青楼女子也要学歌舞弹奏。 飞飞后来就忙了,成了夜王夜总会的红人。夜王有“四大名妓”,飞飞也算其中的 一名。飞飞进了夜王就改了名,似乎要与过去决裂,现在人们都叫她玛丽娜。玛丽 娜轻易不出台,能让她出台的人,都是能呼风唤雨,打雷闪电的人。阿龙听了哼笑 道:“安了个合资的名字就变了名妓,这年头麻雀补补X,擦几根长羽毛也可以装凤 凰。当初在帝都不就是一只土鸡吗?三百块钱就把她压爽了。” 卢薇笑道:“那又 怎么了,人这辈子总在变的,别忘了飞飞是什么地方的人!” 阿龙吐了一口烟: “怎么了,不就是个广安的农民妹?”卢薇又说:“别忘了她姓邓!” 阿龙嗝嗝地 发出一阵魔鬼的烂笑:“赫赫,你还真当她攀了皇亲?” 卢薇知道飞飞不会普通,读的书不多,志气却高远着呢。现在她把场面见多了,早 不是那个想在大城市掏点银子回家开店的乡下妮子。手机在九十年代初期还是一件 稀罕物,是财富和地位的武装,飞飞早就武装上了。那天她给卢薇打电话,说有件 急事找她。卢薇是坐出租车去的南山,那里离“云岫楼”很近 -- 蒋介石抗战时在 Q城的官邸。郁郁葱葱的黄桷林荫中,一栋一栋的小洋楼,楼里都养着私家的凤凰 吧?卢薇忽然笑了。室外的阳光很温暖,两个人坐在阳台上喝咖啡,飞飞喝咖啡的 动作很美,像是经过了训练,跟外国电影里的阔太太一个神态。飞飞早就不坐台了, 连客串都不去,是被人家包定了。 主人是谁?卢薇问她,飞飞眼睛有些闪烁,最后才说是个本地的老大款,靠证券起 的家。卢薇感觉飞飞在说谎,但也不好戳它,飞飞肯定有她的难处。飞飞变了话题, 问卢薇最近怎样,卢薇唉了一声气,父亲老病翻了又住院了,弟弟转眼就要高考了。 飞飞“哗”地一下打开抽屉,抓出一大叠钱,张张都是一百,推到卢薇眼前,卢薇 傻了眼:“什么意思?” 飞飞说:“看得起我就拿着,你跟着阿龙那个死杂皮能有 几个钱,你又守着那层膜,不开发野生资源。你看你身上穿的裤子,还是去年在朝 天门买的。”反正是铁姐妹了,卢薇也没推,打开皮包就收了。 保姆从厨房端出一大盘水果,菲律宾的香蕉,泰国的芒果和枇杷,又问飞飞:“今 天中午吃什么菜?” 飞飞冷着眼说:“随便弄几个菜,但豌豆尖必须新鲜。” 保 姆只好出门去买。人一走,飞飞便放开了声音:“什么保姆,老头子安的猫眼,上 次去城里见阿阳,想换点黄货,她一直盯在我后面,巴不得我挖了崽,好去老头子 面前领赏。” 飞飞像是憋坏了,叽叽呱呱了一大堆话,她在跟老头子相好的时候就去医院植了皮 -- 处女皮。过夜时见了红,老头子感动到得热泪盈眶,还送了她一幅自作的书画, 这幅书画挂在客厅的东墙,是几朵水墨的荷花,亭亭玉立的样子,还有他的亲笔题 字:出淤泥而不染,濯青莲而不妖。两个人歪着头看画,眨着眼对视一笑,忽然笑 得像爆裂的玉米花。 (15) 那年Q城的夏天特别热,热得杀人,四十二度的高温持续了一周,持续的伏旱中, 城区的草木活活晒死了。只有黄桷树聪明,知道保护自己,减少水份蒸腾,在盛夏 的暑光中落了满地的绿叶子。卢薇捡起一片叶子,在异样的青绿里看到反常的前兆。 她不敢相信,飞飞出事了,被公安局抓了!是阿龙告诉她的。知道飞飞的情人是谁 吗?卢薇听了名字,吓得直抖搂,难怪飞飞不敢亮牌,原来是这个城市的二把手。 卢薇第一个念头就要去见她,总得想法子把她救出来。“救她?”阿龙一脸的幸灾 乐祸,歪起牙齿说:“鸡就是鸡,飞上了高枝都抓不稳,跌下来成了落汤鸡。” 远兜近转,阿龙只说了个大概,那副市长平时清高孤傲,自以为中央有靠山,得罪 了不少人,结果不小心被以前的冤家洗白了,什么贪污受贿,购豪宅,养情妇,顺 藤摸出了飞飞,那可是最好的人证。谁敢去保她? 卢薇六神无主抓不了桨,脸惨黄得像得了肝炎。阿龙说:“你真的想救她?” 她点 了点头。他不出声抽了几支烟,空气闷得出不了气,过了好半天,他吐出一串烟圈: “死马当活马医, 去找刘百万看看,他这个人门路广,黑道白道都能走。” 一股 子冷气沉在她的脚底,她看见阿阳的眼睛闪过阴狡的笑。 刘百万的房间冷气开得很大,厚厚沉沉的窗帘挡住了窗外凶狠的阳光。他对她笑道: “曹小姐,不容易啊,这么热的天,让你亲自来敲我的门。” 卢薇安安静静坐在沙 发上,笑得很平静,也很泰然:“既然阿龙都给你讲了,我也不想罗嗦,只要能把 飞飞救出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刘百万站起身来,忽然蹲在她的面前,两手合 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曾经出那么多钱你都没理我,如今为了一 只鸡,你就不可惜自己了?” 卢薇摇头低声说:“她不是鸡,她是我的妹妹,如果 你把她当鸡,我也是鸡,只不过是有层处女膜的鸡。” 刘百万长叹了一声气,起身拉开了窗帘,满屋子汹涌的阳光,心和眼都亮涨了。他 一直以为女人都是婊子,张口嘴要钱,闭上嘴也要钱,撒娇卖媚是要钱,张开大腿 更是要钱,今天总算长了见识,这世上也有侠义的女人,为朋友一样刀山火海。他 对她说:“我会尽力帮你,有了好消息再说,你先回家吧。” 就这样了?让她回去,她楞楞地看着他,她以为今天他至少要和他上床,这是他帮 忙的首要条件,不管是否成功,以后还有二次,三次。她都做好了准备,可他让她 回家。她坐在沙发上没有动,脑子在飞快地转,她以为他在报复他,报复她曾经对 他的拒绝。他那么一个骄傲的人。她应该主动一点。飞飞还在里面下落不明,或许 正在受罪,她一想就心颤。 “刘大哥,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 我当初不懂事,你当大哥的就别计较。” 她站 在他面前开始脱衣服,嘴里一直在说:“把飞飞救出来,把飞飞救出来,你就是我 们的恩人。” 她姣美饱满的身体,刘百万先是一震,随即懂了她的心思,眼睛睁得 像张飞,声音如晴天的雷打在头顶:“婊子,穿好你的衣服,老子不是动物!” 卢 薇不知道,他平生最恨被别人利用。 第一次被人骂了婊子,卢薇惊得像触了电,咬着牙齿,还是止不住满脸的泪。他的 脸已经柔和了,走过去把衣服披在她的身上,一个扣子一个扣子给她扣好,动作干 净轻快,像父亲给年幼的女儿整装,她甚至希望他的动作慢一点,甚至希望他抱一 抱她,说几句温存的话,她满怀的酸楚,委屈,还有感激,堵得她心慌眼乱。他没 有多说一句废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温柔地一笑:“外面太热,我送你回帝都。” 卢薇回了帝都,眼睛还带着一点潮红。离演出的时间还早,好多艺员都没有来,阿 龙便大着胆子对她笑道:“刘百万不会亏待你的,第一次有点痛,以后就舒服死了, 如果没有还想得慌呢,你看青青几个早就成了饿狼。” 卢薇理也不想理他,自顾拿 出化妆包来,然后对着镜子打底霜。心想你这个拉皮条的,私底下吞了多少。她从 镜子里望着阿龙冷笑:“刘百万开了我的苞,你拿了几张梅花费?”阿龙这个老杂 皮,脸居然红了,掉过头说:“我拿什么拿,我是好心帮你,你还扫我的皮(丢脸)。” (16) 卢薇躺在床上,一夜都没有入睡,白日的场景划成暗黄色的碎片,在她眼前闪过来, 滑过去。刘百万,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不可思议的神秘,带着几分柔情和侠义,她 的心怦然亮了,那些涌动的情思,朦胧的,温柔的,在半梦半醒的时空里舞蹈,远 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一串铃声。电话铃催醒了她,是刘百万打来的。 他约她又见了面,在市内一家安静的茶楼套间,他和她还没谈两句,进来了一个中 年人,卢薇看他大热天还西装格履,墨镜皮鞋的样子,还当是刘百万的律师。刘百 万对她笑道:“你以为我们敢打官司,这件事最好安安静静地化了。”刘百万让卢 薇称来者汪先生,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全部告诉他。 茶烟闲闲地冒了几个时辰。汪先生忽然盯着卢薇,眼珠子一阵亮:“你说什么,飞 飞是广安人,也姓邓?”卢薇的脑子忽地点了光,那道光直接指挥了她的舌头: “好像他爷爷是邓小平的堂兄弟,她告诉我好多邓小平在老家的故事。有年春节, 她奶奶用嘉陵江水做了一罐醪糟,专程去邮局寄到北京,让邓老总尝尝家乡的味道。 虽然血缘隔得远,飞飞到底是邓小平的侄孙女。” 那年的秋天很安静。好事的人们伸长了脖子,期待着一场轰响的政变,但是风吹在 脸上很温柔,蓝天上的太阳依然温暖慈祥。嘉陵江边的黄桷树,一边落叶,一边发 芽,一边是满地的落叶,一边是青绿的枝头。飞飞说:“广安有种竹子叫慈竹,同 黄桷树一样,也是边落边长。” 卢薇说:“你还是回广安吧,三年五载的别跑Q城 了,你这次能够无灾无难出来,真像沾了圣人的光泽。” 夕阳照在黄桷树上,古老庞大的枝盛满了感恩的光辉,在那一刹那的辉煌里,它们 会想起岁月的沧桑和苦难。飞飞低低说了声:“我懂,我过几天就回广安。” 黄昏的江上,静默里涵着躁动,两三艘货船发出呜呜的声音。嫩红的落日像是水晶 做的,却掩不住忧郁的黯淡,惶惶地望着她们和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江岸,有长 长的青石梯,高高的石城墙,幽深蜿蜒的老巷子,老巷子里的油辣铺,草药店和茶 馆,热闹了多少个世纪,还有水码头的吊脚楼,楼里住了三四代人家,转眼都要飞 灰烟灭,成了记忆。 卢薇对飞飞说:“临江门要旧城改造,全部重新开发,开发出一座巨大的城中城。 城建好了的时候,我们身周的房子,石头,还有这几棵黄桷树都会不见了。”飞飞 说:“简直不敢想象,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城楼。”卢薇只知道那座楼叫“魁星楼”。 飞飞便问:“是刘百万告诉你的吧?” 卢薇点点头:“他的公司也有项目。” 飞 飞又问:“他对你好吗?” 卢薇脸一下飞红了。飞飞叹了口气:“姐,你不说我也 懂,你是为了我才跟了他,他先前开了那么高的价你都没理。” 卢薇说:“别提这 些了,我真的喜欢他。” 她看见飞飞一对困惑的眼睛,知道说得再多也是越描越黑。她真想大声告诉她: “我们是在相爱!”可是谁相信她的爱呢。阿龙到处放烂药:“刘百万总算搞定了 卢薇,这世上哪有攻不破的城门,银枪不行换金枪总行吧。” 青青和方方给她挂电 话:“刘百万给了你多少破城费?” 卢薇不想费口舌,也没有生气,因为心头溢着 欢悦,便对她们一会儿“二百五”,一会儿“八万五”乱喊。 飞飞是在魁星楼奠基典礼的前天离开的Q城,并没有回到一代伟人曾经的故乡。她 站在朝天门的码头,风把她的长发吹得耀武扬威,她对卢薇扬了扬手中的船票: “我要去上海,顺路看看三峡。”卢薇没想到她的行动会这样隐秘,不到最后一刻 她半点都不泄露。但卢薇没有计较,飞飞肯定有苦衷,她问她:“你在上海玩多久?” 飞飞幽幽一笑:“我从上海飞法国。”气笛响了,船就要锚,码头的离别总是伤感, 两个人都忍住没有落泪,飞飞说:“姐,放心吧,到了那边我给你来信。” 飞飞的 背影在城市的夕照中定了格,她的前面是辽阔的高山长水。 第二天是魁星楼奠基典礼,卢薇作为礼仪小姐站在现场。她穿着玫瑰红的金丝绒长 旗袍,细细的高跟鞋,比任何时候都亭亭娉娉,手里托着一个椭圆形的漆盘,漆盘 上铺了红布,红布上的金剪刀,一双白胖胖的手拿起金剪刀。金剪刀在正午的阳光 下闪着夺目的光,“喀嚓”一声,红绸子断了,锣鼓响了。那是市委的某个领导, 他剪彩的身周围满了人,恭维声和喜笑声,记者手里的闪光灯,一排排的彩旗在迎 风招舞着,天空里纷飞的彩色气球,她看见远处有几棵被砍倒的黄桷树,枝条被人 据了,只剩下庞大的躯干。管弦乐队正在演奏《长江之歌》,卢薇想着飞飞正在长 江上,她坐的船是不是已过了三峡?那管弦乐气势庞大,冲散了天空里的一群野鸽 子。 这是一个喧闹的时代,静不下心的时代。 (17) 她不再叫他刘百万,也不叫他刘大哥,她叫他本名刘川,有时候会轻柔地喊他一声: 川哥哥。他们就像这个城市里一对普通的恋人,他会送她喜欢的花。那一年,《九 百九十九朵玫瑰》唱得城市发了颠,但她告诉他,她只爱百合。他牵着她的手穿过 解放碑,汹汹的人流,狭窄的路面上车水马龙,一阵风,一阵尘烟,卖羊肉串的新 疆人,又在吆喝葡萄干;小贩们在黄桷树下摆了一溜的桌椅,坐在站着的人,交谈 着什么,满足地笑了,大口吃着凉皮或酸辣粉;重百门口堆满了人,不知哪家厂商 又在促销,花花绿绿的传单,喇叭响痛了耳朵。卢薇仰了仰头,黄桷树的青枝青叶 透出城市上空莹白的云,她的心静了,城市也静了,喧嚣和人群全远了,这庞大的 世界只剩下她和他。 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多,她喜欢靠在他怀里和他长聊的感觉,贴心贴肺温暖的感觉, 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想象和好奇,想到哪儿就聊到哪儿。对于从前的苦难,他 从没抱怨,总是淡然一笑。他出身在偏远的永川乡下,读书还争气,考进了永川师 专,算是跳出了农门,大学的时候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可女孩嫌他来自农村,心头 总是疙瘩,哭了几场,最后还是离开了他。毕业后,分配在县中学,教了三个月的 语文就辞职了,父母哭着劝他也没有用。他知道自己会闯得出来。资本的原始积累 是最艰辛的,甚至血腥的。他曾经租车到江津拉过广柑,拉到Q城城想卖个好价钱, 结果太阳一晒,广柑居然蒸发缩小了,他还没有开卖就短了斤两。后来又卖百货, 到成都的荷花池批发市场进货,为了节省费用,他买晚上的硬座去成都,白天办完 了货,扛着两个大包又坐晚上的硬座回Q城。下了菜袁坝火车站,又遇上一群土匪, 他奋力还击,还是被通了一刀。匪徒虽然抓获了,刀痕却留在了他的左臂上。她的 泪滴在他的伤痕上,求他不要再说了。他拢了拢她的头发,温柔地说:“下面说的 是喜事,保证不让你伤心。” 他后来生意上了路,业务越来越大,他舍得花钱,私 交的朋友里也有头面的人物。后来朋友通给他消息:快去买股票!快点,再快点! 他没有犹豫,几乎砸了大半的资产。结果呢? 他几个晚上无法入睡,口袋里的六十 万已变成了六百万!走路都像在做梦,他甚至有些后怕,最后去了黄桷垭的涂山寺, 在寺庙的钟声和黄桷古道的浓荫里,总算找回安静的心。 人生就是一出戏。他说得心平气和,她听得心平气和。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做爱。 静夜的河流飞过一只蝴蝶,蜕变的女人像刚开的花。她满心浓醇的喜悦和感动,没 有传说中夸大的撕裂和血痛。清晨的阳光照在她恬静的脸上,眼睛里流淌着温柔的 爱。她贴在他的怀里,笑着问他:“我是你的二奶还是三奶?” 他捏了捏她的脸: “你只能做我的太太,唯一的太太。” 她背过脸去,眼睛一阵热,她在开玩笑,而 他却很认真的,认真得有些沉重:“我一定会娶你,但是要把海南那堆烂事了结。” 卢薇去公司找阿龙。她说:“我想请长假陪陪他。”阿龙听了呵呵笑道:“干脆就 直接辞职吧,你现在已是金丝凤凰鸟。还是当女人快乐啊,身骨朵儿通畅了,还可 以拿数数儿(票子)。喂喂,刘百万一个月给你多少匹马?”一匹马是一万块,这是 他们的行话。卢薇哼了两声,只觉得恶心,清晨的好心情全散了,她自以为心头有 神圣的爱,可人家信吗?早就把她当成一只高级鸡。可她还能怎样,就听他乱出言 子吧。 但阿龙很快收了笑,语重心长起来:“慧慧,我是为你好。我听人说的,刘百万近 来的生意有些霉,海南那边的烂尾巴楼,惨不忍睹啊,他好多的钱陷进去盘不出来。” 卢薇笑道:“你既然知道他的处境,怎么还让我去揪发条。”阿龙眯着眼睛看她: “你是要当他的老婆了?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但是我提醒你一句话,骆驼还没有 瘦死,他身上的长毛也好,短毛也好,揪一根算一根。男人是靠不住的东西!” (18) 九十年代的海南房地产,腾起一片五颜六色的泡沫,泡沫迷惑了多少人的眼睛。多 少人的发财梦碎了,烂尾楼一栋栋,漂亮地立在城市的街头,看得见的虚假繁荣, 繁荣后面脆弱的人心,谁又看得见呢。但刘川是个要强的人,心傲而又敏感,业务 上的苦,他从不对卢薇说。 这些日子,他常飞海口,每次回家,眉间的皱纹又深了,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好几 个深夜,他独自起床,靠在阳台上大口吸烟,层叠的烟圈融进了夜的虚无,窗外是 无涯的漆黑的天,星月都没有。卢薇就站在他的身后,他没有察觉,她也没有惊动 他。 她不多言,只是给她煲汤,老鸭汤,沙锅鱼头汤,香辣排骨汤,满屋子居家的汤香, 还是驱不散他的愁容惨淡。有天她问他:“当一对普通的夫妻很难吗?过简简单单 的日子。” 他摇头笑道:“如果退回十年还可以。”他对她说过,如果不能轰轰烈 烈娶她,那就干脆不娶她。为什么? 他坦承了自己的弱点:“只能上,不能下!” 她不解:“当初你卖百货,又被匪徒打劫,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他说:“那是 从前,这是现在,那时候朝上奔,再苦再累心头也有希望。”她沉默了,不知道怎 样说,他摇摇头,对她只有笑:“我最爱的女人,为什么在我最霉的时候......” 她忙捂住了他的嘴:“你其实知道我的心,就算你一贫如洗,我也要嫁给你。”他 搂紧了她,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筋脉,她也拼着劲往他的身体里挤,最好被 捏成沙,融进他的百骸,永远也分不开。深夜里,他对她说:“慧慧,如果有天我 离开了你,一定有我的原因。”两个人都泪流满面,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他终于离开了她。趁她熟睡的时候,枕边留了一张五十万的存款,还有一张房产证, 上面写了她的名字。她失魂落魄地四处翻找,他应该留给她一封信,哪怕一句话也 好啊,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钱和房子。 她红着一对眼睛找到阿龙,阿龙是她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的亲人。办 公室里,阿龙正对着电话狂喊:“你先歇着,我马上领群兄弟帮你搁平。” 原来方 方出了事,那个台湾大款是个假打,给了方方十万的存款要分手,结果存款里面只 剩了二百五。 卢薇的故事只听了一半,他抱着头跳了起来:“上当了,上当了, 你们怎么都遇到 了杂皮!” 卢薇瘫在沙发上,失神地望着阿龙:“我宁可这些东西都是假的,只要 他能回家。” 阿龙一阵跺脚拍巴掌:“砍脑壳的,你脑子长了油菜花,还不跟我快 去一趟银行,看里面抠得出几个二百五。” 钱是实扎扎的五十万。阿龙为卢薇松了口气:“看来那房产证也是真的了,不用找 律师核实。”银行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卢薇也顾不了羞涩,掩面痛哭起来。她太了 解他了,他早就做好了计划,她知道再也见不着他了。阿龙一路都在安慰她:“有 什么好哭的,解放碑的三 室一厅,装修都花了二十万,你算算,你已经成了个小富 婆,你掉的那层膜也算值了。” 卢薇揩了揩眼泪:“阿龙,我说的真话,你若是能 找到刘川,我把那套房子给你。” 阿龙的眼睛闪了闪,嘴唇歪了歪:“这样吧,等 我把他找到,你给我十万。” 阿龙后来细想,也觉得刘川蒸发得蹊跷。他把包围圈缩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海口, 另一个是他的老家永川。派去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他的父母,虽然是乡下,他父母的 院子却典幽阔朗,像旧时候的财主,那是刘川在发达的时候孝敬的父母。父母告诉 来人,刘川的生意很忙,从不回家,不知他人在哪儿。为了省成本,阿阳也不愿派 人去海口,只是在电话里托了几个朋友。 为卢薇忙碌的同时,阿龙也及时帮了方方,尽管方方曾经背叛过她。“这条烂滚龙, 以为Q城女孩好打整? 不把他洗刷洗刷他要飞起来吃人。” 他带着方方青青,喊 了帝都的几个保安,操了家伙,开了一部车去厂里讨债。结果台湾人早跑了,两个 经理出来打圆场,怎么办? 阿龙也不是好摸麻麻鱼的,他一脚踢开了仓库的门: “你们都给我搬,凡是值钱的东西统统搬到车上去!” 那天卢薇看见阿龙的办公室像开了百货:一捆捆的纺织面料、丝绸面料,一叠叠 的貂皮、狐狸皮、兔子皮,门背后还散着几大箱子的西装西裤、衬衫牛仔裤......阿 龙把一件真丝睡衣扔给卢薇:“算是你的了。今晚我们出去庆祝。”卢薇摇摇头, 满眼的凄寒。他拍了拍她的肩:“别苦菜花了,我会帮你找到男人。”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他收到一封来自海口的快件,里面有半张 《海口日报》,日 报上有则消息:因为复杂的产权和不清的债务,烂尾楼的开发商从四十层的楼顶一 跃而下。快件里面还附了一封信,信里证实了开发商的籍贯和姓名。 阿龙眼前一阵白,恐慌地抬起了头,卢薇正含着悲喜的笑,一步步向他走来。窗外 的阳光很好,黄桷树绿得发亮。他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桌上的材料扔 进了废纸篓:“走,今晚请你们整啤酒鸭,青青领着那帮叛军全部回家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