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喜乐的夜宴 [ 小 说 ]   缪克   傍晚时,风还只是把枯枝黄叶东抓一把西抓一把的,抓得树枝痒痒地禁不住 乱颤乱撞,有时就撞出喀里咔嚓,然后就是簌簌簌的声音。   女人秋露在后院猪舍前抬头张望天空。望得眼睛有点疼了,直到感觉风是齐 齐地梳着耙过来,梳耙到脸孔上,就觉得凉凉地贴上了一块凉饼。再后来,只觉 得风像是从大队里那架破做糠机的长口袋呼呼里冲出来,它像扎不牢满是破洞的 口袋,风带着糠屑直朝她这里灌,觉得有点凶了。鼻子有点堵,像是在河里洗头 时被谁揿进水透不过气来,颈子冷得只得缩起来。猪屋后边的树梢头已哗哗哗打 着哨卷,一阵一阵奔过天空,不时有干枯的树枝“噼啪”一声断了,擦着旁的树 枝擦着屋瓦,飞进风阵之中。一耳朵灌满了风的吼喊。   今天觉得风也姓了马,长了腿。你就奔吧,快奔吧!女人心里说。要是平日, 这风越怕越催命地刮,她就骂它个贼死。   秋露一向看天看得很准。现在守在屋檐下真的等来了老朋友似的,只是心里 躁躁的,没着没落一点点颤动着,她又安心又微微不安心。   到圈里给黑家伙黑毛猪喂晚时,嘴巴禁不住打颤,嘴里就禁不住念念着,心 里说也不晓得念啥穷经。手里糠一勺一勺还没到桶里,就细粉一样飞得到处都是, 秋露很有耐心多造了几勺子糠。土灶水咕噜咕噜叫,忙不迭倒进桶里又再加进冷 水,手一刻不停地搅动,糠就飞扬不起来了,汤汤水水就变得粘腻了。黑家伙哪 里晓得这些,只管一阵“嗵嗵嗵”,肚子就撑成了一张鼓,“哼哼咕咕”地疲倒 在角落里了。黑家伙是懒猪疲猪,没有力气撑住身上的大鼓,鼓上黑毛乱得象坟 上的枯茅草结着绺,一把一把缛下来搓搓绳,剩下骨头外边一张皮松松垮垮罩着, 犯了三个月痨病一样容易放倒。女人把它捆起来有点不忍心却咬咬牙还是捆了, 黑家伙竟没有挣动,它只“咕咕”地叫了几声,抗议也不扎耳。她想索性用力拖 出来一点点,它就摇着大耳朵叫起来,只是很快就不摇了。好家伙猪这时牵牵连 连放了好一场水,大鼓就变为小鼓了,后来肚子一瘪一瘪地空动着。女主人于是 跑开了,再没有什么动作。她也喘得没有力气了,她要歇歇力。它可怜它呢,她 叹口气,在它身上加了几把草。让它睡睡安稳,睡得落到黑梦里最好。   男人在咳嗽了。她晓得那是男人在不耐烦。男人染了病,是懒黄病。身子动 得少,嘴就空出来不停地碎着。他们家女人尽做男人的事,女人变成了男人。男 人就有点女人样了,嘴碎。女人从猪圈进到屋里,带着一股冷气,说的话却很热 很有点讨好的意思。“外边风大得像天公吵架。圈里总算弄停当了,它安稳得呼 呼大睡。”说着她笑起来了。男人却丢一块一块的,有份量:   “一点点小事在你手里就见做。”   “想拖出来一点点,方便动手。”   “动啥鬼动,不是说,到时再动弄也不晚。”   “亏得它没有叫,这种时候要是鬼叫起来……”   “已经叫了,要再叫得高点,就叫你好看。”   话转来转去都不对隼。秋露就知趣了,不做声,做声也没用。男人要是油上 溅火星子的性子一点着,到头来还是要热气换冷气,没有一句暖一点的话,没有。 省省事吧。只是心里就刀子花着划着肉一般,就咬着嘴巴到灶火边暖和些。只想 有男人心火快一点平歇。女人很细巧瘦弱,陪衬高大威猛一点的男人。那是一起 在公社锡剧团里的风光,一到下边演出人们就说他们是红花绿叶的。现在没有办 法了,男人花萎了,女人叶疯长,黑绿黑绿的。高大威猛的顶梁柱软了,这边的 细弱肩膀就收紧一点收紧一点,去扛过来。她看着灶火。有很多话可以一句咬一 句地回报得熨熨贴贴的,做姑娘时那种伶俐牙口,白牙咬清水萝卜一口一个脆。 不知为什么,她只咬了咬嘴唇。有时半夜醒来,一个人半眠半醒当中半哼半唱的, 让心上的一浪一浪水流啊冲,地倒个干干净净。倒掉的是什么,不晓得,只是最 后心里倒变得平平静静,人也奇怪地变得清清爽爽,就能去对付闻着叫人心里发 呕,看着心时翻江倒海的一沓子世事。到这时她才真的死心,决定不叫人家了 (扣林),叫了来,又是戳男人的心!   这个事。算计来算计去的,到这个份上还是自己来干。虽说就是戳一刀,放 放血,缛缛毛的事,只是男人少了那一口又冲又长的气。那一口长气是男人最拿 人的本领,会把猪像吹气球泡泡一样,看着它就长一壳长一壳长得胀鼓鼓的。瘦 得成了柴棵瓢爿的猪,立马胖胖壮壮的,像前村的常殿奎大胖子。女人没喉结不 会吹,只会放屁一样“噼噼噼”的活现世,难听死了。接下来倒是见过热气腾腾 开膛破肚,跟着滚出一大堆花红黑绿的,一样一样的不能丢,全有用。都说那家 伙“全身是个宝”,她说这才是真宝,那些个装满了大粪的肚啊肠的,全有用。 现在玉米锭子都做了人造肉,还有蕃薯苗子吃青了脸,前天彩娟娘说那里那里有 人到太平间弄了人肚肠熏了卖大价钱的,听了叫人连连干呕了好一阵。这样一想, 这些个猪身上长出来的真的全是宝贝了。一样一样拾弄个香香的。一两个时辰, 总会完。这样难得盼得到的风高月黑的,老天也在打盹,索性眼睛快闭上吧。再 等等吧,风你就再大些吧。   只是,这一关成了过不去陷马坑,放过了血,却吹不鼓猪,那就猪肉血糊糊 的吃着一嘴腥,不来香的。灶火就这样把一飘一飘在心里闪得她有些燥,却闻到 了香,那是一支松枝烧的。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本来,扣林是现成的。在外边看天时,她就一点一点决定了,就叫一次吧。 现在像拿只钉子,一记一记最后敲得牢牢的,不叫扣林来杀猪。倒不是说白白丢 了一副猪下水。扣林帮忙还帮得少吗?平白送一副猪下水也该。倒是他那张嘴真 真正正“夜壶嘴”。保证不出一支烟功夫,就会把今晚拾弄猪的事,让这张臭嘴 “空空空”倒得一干二净,肯定不会等到早上。怕是还没等到猪肉消化,就要扎 着双臂去大队里低头弯腰成虾米一样,遭这个指着鼻子骂,挨那个伸着拳头蹭。 不过,彩娟娘说扣林得了浮肿病,你叫他来,他也不高兴来了。亏得彩娟娘这个 包打听的,样样晓得,她说扣林那大腿上一按一个坑。大家就说你按腿用多少力 啊,大家已呲呲笑起来。彩娟娘一听,就要海骂几句,抬头来看到了队长他们正 慢慢过来,赶紧瞪了瞪眼。   这时候秋露总是偏着脸不响。女人只往心里沉一下,他得了病就不能了。经 常有人说,好一块青草蓬松的肥地,放荒了,可惜了。说的人说可惜。后边带了 一点重音。那就是另一种意味的了。队长听了就笑笑,你的犁这样快,那正好你 去耕耕,人们哗哗地笑了。哟,不耕不是要只长荒草吗?这当然说得明的,只是 嘴骚,说说也就过了。倒是嘴上什么也不说的扣林,倒是帮着帮着“代耕”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一阵发热,怎么当时吃迷药一样。她觉得只是对男人的一笔 债了。男人怎样说都是有理的,自己总是对不住了。永远抬不起头了,在人外是 这样,在家里更是这样。   队长黑煞的脸像是突然跳出来的,要不是和会计几个一道,让人真的会觉得 碰着鬼。显然是他们几个人在争吵,大家只听队长这样说:   “那是说明年的事,当下的锣鼓要当下敲。”说完嘴就被一圈胡子钳牢,脸 黑成了一块铁。把人们的惊讶全凝住了。   这时队长又窜出来一口:“明年的生产,要保牢‘肥料工厂’。杀一只猪, 关闭了一个‘工厂’,我们反倒是‘工人’!”   会计接嘴说:“明年那能顾到这许多,这一段还要不要活下去。挨到开春他 娘的半夜钻到青豌豆帐里,蚕豆棵里,只怕不当心肚子吃成个摇摇鼓,一敲就卜 当卜当的。”   后边有人笑了出来:“到时候真的有人钻到蚕豆地里,你不要骂娘杀老子 的。”   很惹笑的话,却没有一个笑,他们黑影迷离的。他们的话,大家都听得清清 楚楚,又都明明白白不懂。云里雾里的,这年头都愿意这样。倒不这缘故?有人 一汇报上去,你吃得消叫你去辩论吗?雪亮的汽灯下,光一把一把长长的绣针刺 得你眼睛睁不开,更刺人的是全村的人的眼睛刀一样在你脸上刮着,有的肯定还 会剐你几下子。   西村的人得了浮肿,两条腿成了两根水桶立着,用手按一下,那坑在雨天可 以接雨水,快接满了才慢慢胀上来。村里去了几个,传说起来就成了“倒木排” 一样,也真怕。你说了,就当场反绑了汽油灯下炒了一场“菜”。怎么不是“倒 木排”呢,不能说。只好说,解放团子好吃,人造肉好吃,化学饭好吃,只是反 不及吃糠来得“增加营养”。这“增加营养”说起来开始有点拗口,现在大家都 明白了,不想法“增加营养”就一定会翘辫子死的。这时跟猪争糠吃,可老想猪 伯伯会长得怎样了。   火在秋露脸上静静闪闪划划。这就是家的气味。要在平时,那算是一种安静, 也是安乐。男人这时会特别地自得,他用眼睛说话,节省着语言,这是这个家里 的语言,都习惯。这时男人向女人使眼色,秋露点点头,就朝后边猪屋里去。   猪屋,破栅栏子,猪屎一堆像马粪一点臭味也闻不到。只有风成了主人,风 透过墙上粗豁豁的口子,一绺一绺的。真是针尖大的眼斗大的风,猪活着和人一 样受罪。秋露不禁打了一个颤。猪钻在草堆里咕噜呼噜叫。   她把猪拖到外面,拖着拖着,手里一空,没想到它挣脱绑得不紧的绳子,倒 站起来了。男人瞪了一眼。秋露想法扭住猪,只扳不倒它,男人骂骂咧咧中换根 绳子才把它捆翻。它的前脚和后脚一对一对捆住了,捆成了一个元宝。自然就拿 刀子,还有接血脚盆。不过要揿住它放到脚盆上才能用刀子凑过去。畜牲知道不 妙,前翻后撅的,像一只大蛹,看着木然,一有触动,蹶头蹶尾,灵动异常。男 人示意女人一人揿一头,一齐用力揿下去,揿是揿下去了,没有想到,两头定住 了中腰是空着,它正好发力。这下前腿一拱连着大耳朵一摔,就把男人摔了一个 倒挫,男人跟着就是“唔”的一声,爬起来“呸呸呸”直骂着娘出去了。这边秋 露被猪一纵送,只觉得像刀一样在脚上戳了一刀,那是猪的尖硬脚壳划出来的一 条血路……   听到娘在后屋里喘气的声音,还有轻轻的呻吟,露出两个黄黄脸蛋,显然在 这里有一歇了。是两个女儿帮助娘动手。她们头头点,一齐动手差点就碰了个头 对头,弄得踉踉跄跄的,倒差点进了猪圈。   男人大约出去收拾了一把回来,变得精神了不少。秋露咬着牙忍住痛,见男 人这样,反而陪出一些高兴,还有意把高兴抻长着,就显得兴兴致致的。两个女 儿也往前凑着。   男人说:“叫你们外边看好,又来了。这里闻臭气,快一边去!”   女儿不动身。秋露也跟着驱她们,“还不走!”她们不情愿,宁肯留在这里 闻臭。最后还是扭扭的去了。她们看见男人示意秋露动手。   女人当然很积极。伸出手推一下猪。猪也许刚才用的力不比人少,这时去推 一下,它倒不动,再推,“唔”的一下,秋露轻轻地说:“再让我试试。”   秋露这次用力用脚去踹了一下,又一下,见不动,男人这时作了一个重大决 策:“行啦,不要摸摸索索的。” 秋露得了命令,用力踩了猪的头,拿出擦得 闪亮的刀,用刀尖试了一下喉结下边。闭着眼睛用力朝前捅去,不想猪皮看上去 松松落落的,却韧韧牵牵有很好的弹性,才进去一点就吃住了刀子,使刀子不能 进入。其实刀子是进去了,只不过离要害太远了,看起来简直只是钻进了皮肤一 点点。这时最令活物发痛,那是血管神经最多的地方。刀子没有通过这个封锁线, 自然在封锁线上见红了——血从口子里樱桃小口一小口地一小口喷出来。这种痛 倒把猪自个激发起来了,它一下挣扎起来,很得力。挣扎中把断命的尿喷出来了, 喷了男人一脸。男人抹雨水一样咬着牙说女人怎么这样不来事,秋露憋住气拉着 它不让它朝前冲撞。她倒是想办法,不知道要用力朝前戳刀,还是收起刀子来, 换一个地方再戳刀。男人这时脸又给溅了一片。男人没来由来了气:“你还闲看, 这畜牲要挣脱了,快快压住它!”   男人的手挥着,要去抓后边的猪脚,不知怎么在秋露脸上碰了一记。男人的 手没有力气,轻扑扑的像拍灰尘。秋露不能丢掉手里抓着的猪耳朵,只挺着身子 转过一点,一口气憋不过,秋露只咧了咧嘴巴,喉咙里“吭”的一声压了下去, 那声音的尾巴像短促有力,只是“空”一声“空”一声的抽咽。秋露本来要接着 把刀子攮深进去,可是刚才没由来的委屈,让力气懦了不少,猪家伙这时积了不 少力,正作最后的斗争,把秋露带了一个朝天,男人支撑不住也一头磕巴在栅栏 上。男人这次没有怪女人,也许是对刚才的无意的法西斯的作一个补偿。只顺手 将一条腿拉住,这时的猪是力大无穷的,又只是抓住了尖细的腿,一下就把人摔 脱了。朝门口冲去。   那猪冲了出去后,嘴也自由了,尖叫起来。吓得两个女儿哭叫起来。两人正 忍痛追出去,被人门板一样挡着,那人手里拖着猪,一路到了圈里,猪还动着哼 着。一抬头这不是扣林吗。扣林一只手在大腿边只捏着一把,猪就乖巧地一动不 动了:“抓猪抓腿窝边的软肋,这就是软肋——看。”   看到了男人,扣林笑一笑连忙收住,连连解释着:“我正赶路顺便过来,我 顺路过来。”   男人看了看扣林,又看了看扣林。突然站起身来朝前屋走。秋露和扣林不由 对看了一眼,扣林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只是秋露脸上有点失色,她走到他朝 外的旁边站着。这时,男人回来了。他们看了男人一眼。男人丢给他一包“勇士” 香烟,这一丢把浓缩的空气一下兑得稀薄了,扣林把烟接到土墩上。男人居然也 笑了笑说:“哪个不要赶路呢,这冷的夜。”这就叫人非常地感动了。记得那一 回,男人是拿了自家的那把生了锈的杀猪的刀,要找扣林拼命的,不过那家伙早 躲得不见了影子。倒是他村前村后搜寻,把自个累得躺了半个月。   这时男人喘得像拉风箱一样……扣林紧着说,你去歇歇吧,我来。心里一想, 该死,这句话,人家要是细想一想,我不又该死。他手忙着恨不能脚也凑上去, 用前所未有的熟情,动作就回到了以前的麻利紧凑……他晓得这是卖弄了。但这 是必要卖弄的。男人和女人有点尴尬,男人说去屋里拿那包勇士牌香烟。扣林麻 利地找到了刀,叫秋露在下边用盆子接血,就从腰时抽出自己带的刀,硬着手朝 前挺到刀柄,秋露都有吸一口气的意思,女儿们伸舌头看着。猪当然还是用力挺 直着一双后腿。扣林说:“好了,这畜牲没劲了。”果然那红红的就流得骨碌碌 响着,成注成流涌出来,换上女儿用一只拗手接红血,她们露出没有牙齿的嘴, 很是兴奋。女人去烧水了。男人拿了烟就丢给扣林,男人和男人就又有了话。   男人说:“有点怕的。被人晓得……那谁吃得消。”   扣林这才“嚓”的用划了火点着烟,说:“自己的猪,啷个管得着。这时间 说不定前村后圩就有人在动手。”   男人有点兴奋:“我还想,只一个人。”   “有猪的,都生了杀一只的想头,这个天。”   “唉。真是吃自己了。”   扣林说,今天耳朵里老是猪叫呀,我的贼耳朵就专听猪叫。这个黑风夜里肯 定有畜牲要上西天。你们杀不动一只猪,肯定杀不好,血糊狼籍的。不来叫我, 我自个送上来,我就不值钱,贱。我熬不住啊,出来看看。在门外听了一会,听 到这么多响动晓得不妙,看,猪来了正好我一把抓住……   扣林看穿了男人,说:“你就当我手痒。好久没有扯过猪耳朵拉过猪尾巴 啦。”   “哪有这样糟蹋自个的,那是喜欢。”   “喜欢闻猪屁股臭!其实它干净着呢。”   “不要嫌猪屎臭。等等就是肉香肚饱。”   “快别这样说,千万不要这样说。我还真不想吃你的香肉呢。”   “哪有的道理。”   “真的,要不我就不干了。”   “好好好。你是真心帮我,你吃了肉肚子要痛……”   “就是,邻居就得邻帮邻。老话说得不错。”   ………   很快就什么也没有得说了。外边的风,带着一点窸索声。反显太静寂,希望 着两个小丫片来打破了这个静风冻,越没有人越难受,可这时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这当儿,扣林把整只猪半浸在热水里几个翻滚,那手就如着了魔得了磁性, 一捋一抹一道白道道,浑浑的水洗萝卜一样把猪洗得白白的。他笑笑,叫秋露男 人等一会看它就会变得白白胖胖的。他只是把后腿脚踝上用芦叶刀挑了个小口子, 用长长的铁条捅来捅去,就把嘴凑上去咕咕吹,他吹得紧凑,起伏有节奏,猪一 会儿从里边胀起来成了胖猪。两姐妹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叫着,猪就要是长得这 样,猪就要是长得这样!女人正收拾,看着笑着。男人说,不要叫,当心它张出 口来咬一口。扣林说,它真要吃人哎,当心呐!他说着,把雪亮的芦叶刀一层一 层把猪割开,一堆青绿黑圆的滚出来,那是肚肠心肺……   然后是劈猪头。看到猪头白花花的豆腐脑溶溶地冻在那里,香气照样一阵阵 扑过来,扣林咽了几次唾沫倒底管不住那只手,竟伸出手来抠了一块。立时到了 嘴里,却不知为了鲜甜腥味的刺激,“啊嚏”全喷出来了,正好喷到那几个也耐 不住馋虫子啃咬的人脸上,起初还在脸上抹着,后来就朝腻腻的手舔起来……   手里极有步骤地一节一节地清洗,口里自然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把平时的话都 扫出来,扫得干干净净,那内脏下水也收拾得雪白的一堆堆的。男人说,你不晓 得,我就是喜欢内行经手,生手盘弄我还真不高兴。不是我拣好的说。弄完了, 你要挑一点。   “啊唷喂!这年头一口食就是一条命了,要叫天王老子佛爷菩萨了。这个, 万万不能。” 他连连说,“不要,要不我真要板面孔了!”   这边男人女人只是同样的话,你不带一点,哪我们一天睡不好觉,吃着没味。   最后扣林三下两下弄好,斩了一块板油片,后转身就走了。他走进一片黑里, 走进了呼呼的黑风里。   男人说,他不好意思,趁黑去塞给他,用嘴朝女人举举。秋露有点迟疑,好 像没有听懂,男人跺了跺脚,咳起了,咳嗽有点接不上。秋露忙到背后拍了一阵, 挑了一半副板油,没入了夜色里。过了好久女人回来了,空手回来的。她有点亢 奋,说,他说他没油吃,当油吃,半句不露风。男人有点不耐烦,好了好了。   秋露听出了一点杂音,转过去动手洗了块肉,舀水想要点火烧。男人只是轻 轻地说,慢点。秋露脸上有点茫然。   外边风再大半夜里飘出去,香味哪会闻不得到?你说有多少时候没有沾过一 点子腥气了?谁的鼻子不狗一样灵。等等看人家。女人服男人,停了手里的,这 时男人“噢”了一声。   男人对秋露说想要送着的人家,这么多响动啊,还有平时少不了麻烦了的。 譬如被叫到大队里斗争了还要充公没收,不如堂皇一点每家分一点。先到村长家 送一点。   “这个你去吧。我们女人……”   男人敲开了队长家的门。村长的恼火不吐在话里,却写在眼睛里。看到是男 人,还拿着什么东西,有点进退不得,一把拉着男人请到屋里。队长家里暖得要 脱衣服。有一股股热气,热气送着酽腻的油毛味,猪的!男人心里笑了一下,好 个村长。村长说:   “什么,你这家伙也杀了。都是这样都吃了豹子胆了。”   “你一定要,你不要我心不定。”   “有什么心不定。谁的心定!”队长有点火星像要烧成一篷火,声音大了, 他拖了男人进后屋,“到屋里来,你看看,我的锅里是啥?”   男人一看一锅横横竖竖的,明白了。一颗心落到腔里。   男人变得高兴了,之前的之前可吓得不轻。   “今天夜里,有猪的哪家不杀,月黑风狂的,对面跑过来看不见人,走一趟 不冻个僵死鬼。大队干部出来寻死?”队长说,对男人来说,这也许是听到的最 暖心堂的一句话。   这时窗子外突然传过一个声音:“可不能这样说呀。你说我来寻死的。我倒 还怕你们一家一家烧东西,把茅草棚燎了。”   该死,说曹操曹操到。队长连忙对男人摇摇手,指指后边的路,男人明白了, 忙把东西放到桌上,队长一把拿着塞给男人推了出去,这时他放高声音说:“这 冷得冻僵尸的天气,开一个关一个门也吃不消,你倒在外头钻风,快进来,这里 热,我这里还有二两土烧酒。”   男人看着大队长带着一股寒气进去。便跨大步子回转。   秋露还守着灶边,一边无心意往灶洞里塞柴。听到门吱的开了,又很快碰上。 连忙迎出去,提了灯去照男人。女人想要从男人脸上读出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 只是什么也没有让她真正地定心,队长没有收了,怪了。男人说管他,哪个不是 这样。她点点头,放心地到灶门洞,大把朝里边塞些要把火烧得旺旺的。   那股香气,粘着鼻子了。抹也抹不去,不过,秋露想,为什么要抹呢,这样 不就很好?   那股香不是细细的一小股,四处碰撞着,弥漫着,她就觉得头有点想晕晕的, 就觉得好闻,就一直吸着鼻子,迷迷糊糊,他要开一开门,把这个气中稀释一下, 让脑子清一清。   打开门,她呆住了,有一双双眼睛眼睛亮着,在向外窜着的雾气中慌乱地向 她笑着。   她索性打开门让他们进来,用她的眼睛看着他们……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