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祖父的信   彭栋   一   他是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这个木匣子的,四四方方,塞在最隐蔽的衣箱底 部,拿一块旧头巾包了,挽成包袱状。   父亲生前一直是个守口如瓶的人,或许是个性使然,亦或是经历的运动太多, 喜怒不形于色,行事忌讳张扬,终其一生,都默默无闻。一个星期前,父亲因脑 溢血瞌然而逝,也是那样静悄悄地,符合他既成的处世原则。   然而这个小木匣子究竟包含了怎样的秘密?吴正风尽管有些忐忑,可仍然急 切地把它打开了。   是一个小孩子的拨浪鼓,鼓皮发黄,锤线也快朽断了,拨浪鼓的下面是一叠 信,每一封的信皮都用小楷标注上了日期,从46年4月开始,一直到9月。显然, 那已经是比较久远的一个年代了。   对于那样一个年代,即使是父亲这一辈人,也是不曾经历过的。父亲终年62 岁,生于1945年。一个刚满周岁的婴孩,会有谁早早地写信给他?吴正风满腹疑 虑地将那一叠信取出,却带出一方绸巾,仔细端详,是最初包信的封皮,那上面 录了两句不算时兴的宋词——“但凄凉顾影,频悲往事。殷勤对佛,欲问前因。”   凭他的记忆,这两句词出自辛弃疾的《沁园春﹒老子平生》。   这几年,大约是职务之累吧,他回家的次数日渐少了许多,虽然数街之隔, 但一年也就固定的那么一两回。正风幼年失母,是姥姥一手带大的,他与父亲的 关系本来就有些疏离,及至参加工作,到如今做了县教育局局长,原本可以光耀 门庭、福荫亲友。但父亲却对他愈发地冷淡了。父亲就象一个得道的僧人,隐居 在这样一个略显拥挤的小区里,清心寡欲地不近人情。   比如匣子里的这一叠信,他就从来没听父亲提及过。那信皮已黄得有些发脆, 没有邮戳,也不见相关的地址,仅在左下方有一列小字,工工整整地写着:父致 川亲笔,见字如晤——居然是祖父的手迹!   关于祖父吴致川,父亲生前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正风脑子里只留着这样一 些模棱两可的梗概。比如祖父公开的身份是一名国民党高级军官,某一时期曾在 阎锡山声名显赫的亲训师中任职,具体的部门叫做政卫处,那些年,这个机构是 以专门肃清军中的共产党为务的。他隐约还记得,因为祖父的历史缘由,自己一 家在文革中没少受牵连,祖母的自缢,母亲的早逝,以及后来父亲的相对沉默都 与此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概莫能外。   这些年,全社会都在捐弃前嫌,与时俱进,政治问题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父亲偶尔同他提起过去,他有时会说,我们其实是很冤枉的。正风对此已经漠然, 跟现在光怪陆离的生活相比,那个年代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及如今的一场通宵麻将 来得更有趣。他往往显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来,父亲则知趣地欲言又止,腼腆得 像个小孩。此刻正风忽然想,这或许也就是父亲对他日渐冷淡的缘由吧,他应该 是感到孤独了,一定程度上还带着几许失望。   无可挽回的,是逝者带着这样一种深深的隔膜离去了,他们的父子关系如同 一场意犹未尽的聚会,好多话都欲说还休般停在那个地方,回复已无可能。而父 亲与祖父之间也是同样的生疏,他们几乎就未曾真正的见过一面。想到这里,正 风心中止不住地感伤与懊悔,他平生第一次体味到父亲的悲凉处境,而反观自己, 那些冷漠与不近情理已经成为不可饶恕的过错,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将无法 释怀。   市里下午还有一个会,司机马强早早地将车打在门口,不敢鸣喇叭催他,故 意将音响开到最大。   二   主客四人在广居楼吃得酒足饭饱,吴致川在柜台前结了账,跑堂的伙计照例 端来几样点心:烧麦、水煎包,还有一小碟绿豆糕。这绿豆糕不算什么稀罕物, 却只有广居楼的才够正宗,是新兵团团长梁同襄的一大好,此际他不免向吴致川 投来感激的一瞥,俩人的默契仿佛由来已久,私底下,他倒是很敬重这位老弟的。   这四个人都在晋军中做事,四五年抗战胜利,原二战区的晋绥军接管了山西 的几乎所有县城,驻在汾县的这一支是阎锡山的亲训师。梁同襄在师属的新兵团 做团长,王怀晋是梁的姑舅弟弟,是个营副。四人当中数田绍政最为阔绰,他在 警备队管着几百号犯人,手头常有些活泛钱,可这位老兄是从来舍不得在吃上面 下功夫的,他的钞票都扔在了满芳楼姑娘们的包厢里,那边的人论起他来,往往 有些“闲坐说玄宗”的意思。   这天中午本来是梁同襄坐东,吴、王二人算是陪客,最后却让吴致川抢先付 了账,梁同襄心里半是感激半是辛酸,新兵团欠饷欠了四个月,谁都明白他这个 当团长的手里也紧巴。索性,不再绕弯子,预先想好的话开门见山就说了。   是外甥常宝的事,姐姐家住在城南,家里就这一根独苗,正赶上部队抓丁, 姐姐进城来求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活不让孩子上前线,哭得梁同襄心揪,昨 日想了一整天,终于生出一计来。他琢磨着把常宝送到警备队谋个杂役做做,也 算是从了军,又省得这一家子人整天提心吊胆。   田绍政默不作声的剔着牙,仿佛根本没听见方才的这一席话,急得梁同襄都 要嚷起来:“绍政,糜子大点事,这么费脑筋做甚?”   “梁团长,哪是糜子大的事?”田绍政唾掉口中的残渣,呷了口茶道,“这 三户出一丁是阎长官的铁律,哪个敢营私舞弊?眼下战乱关头,弄不好可是掉脑 袋的营生。”他又指了指吴致川,“有政卫处的这位老弟在,你不是让我捋老虎 胡子吗?”   三人不禁都笑了起来,王怀晋朝梁同襄递个眼色,意即不出所料要有一番官 腔的。这边吴致川连忙打个圆场:“你俩的事天知地知,我和怀晋刚才光顾吃了, 什么也没听见。”忽而又改色道:“这年月,多为上两个朋友,前前后后也都能 照应着些。”   他没再多话,但方才这一句显然很有些效用,田绍政松了脸,眼睛出神地望 着窗外。梁同襄早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纸锭来,是包好的二十块银元。“该打点的 打点打点,别替我心疼,兄弟的事满托给你老兄了。”   那边自然是一番推让,但不出所料最终收下了。四人又举杯,饮了散席酒, 下得楼来。   四月天,柔风拂面,天满阴着,象在酝酿一场好雨。因是午后,街上空落落 的,酒楼里的伙计高呼一声:“长官慢走。”路那边突然隆隆地驶来一辆军车。   是一辆囚车,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六个五花大绑的犯人从他们眼前经过,吴 致川抬头稍加留意,便愣住了,人群里一个扬首挺胸的女子煞是醒目,那一揽无 余的面容他再熟悉不过,她真的是她?   “几个共产党,昨夜从南祠镇完小里抓来的。”田绍政解释说。掉头看一眼 吴致川,啧啧地叹道,“还是你们政卫处巩处长有本事,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情报, 一抓一个准,还缴获了一部电台呢!”   致川怔怔地立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田绍政拖了他一把,“别愣着了, 不长屌的共产党多的是,走,跟我到满芳楼会个人去。”他代他向梁、王二人作 了别,硬拽着他上了包车。致川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来来去去都只有一个人的名 字——苏英。   是她,肯定是她。自39年在秋林不辞而别算起,至今已是第八个年头了,这 八年间,吴致川从牺盟会的新军潜入晋绥军内部,默默地担负着上级交给的每一 项任务。而在这样一个严密的组织里,任何一次谍报的完成都是一场生死战,还 记得那一年首长给他指派工作时所说的话:“致川啊,这回可是在敌人刀口上舔 血呀!”   而他每次都能准确地将谍报送出,比如阎锡山收编日军残余武装的图谋就是 由他第一时间汇报给上级的,这直接导致了46年美方军调部的太原核查行动;又 比如向上级通报阎军的征粮动向,总是能分毫不差地使根据地军民做好转移及抢 收工作。他的作用已不可或缺,而致川本人也深知自己的重要性,为了避嫌,他 成了家。   家在南山洼的村里,媳妇是小时结的娃娃亲,婚后,他只领她进过一回城, 为的是向同僚们证明自己也是有家眷之累的。而他并不喜欢她,这使他每逢想起 她时便心生愧疚,几次,他想说服她改嫁,另谋高枝,可她每次都哭岔了声。致 川便只得做罢,直至他们有了儿子,南山洼一带成了解放区,他再也不能轻易地 见到她们母子的时候。   此刻,坐在包车里,眼前是车夫飞快腾挪的脚步,致川脑子里一阵恍惚,苏 英——这两个字无论何时出现都会令他心旌神摇。   他和她是高小同学,似乎是天生就能合得来,一直到38年他们背着家人从太 原师范偷偷跑到延安,那时的他和她已经完全信赖对方。仍然记得那样一些场景, 他们倚着打谷场上的秸杆垛,一遍一遍憧憬着全国解放的那一天,苏英不厌其烦 地估算着自己那时该有的年龄,是27岁还是30岁,因为太急切,总是把形势设计 得十分简单。   现在想来,他俩那时实在单纯得可怜。在经历了此后的种种磨炼之后,致川 早已体会到每一次成功背后的艰辛。而潜伏的时间越久,他内心的不安也就越深, 出于工作的需要,除了有限的一两个人外,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使他长 期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有时随队提审,面对一身凛然的犯人,他真想立刻站到 那一边,悄悄告诉对方:“不要怕,是自己人。”   这样的冲动来得如此之猛,在见到囚车上的苏英后不久,吴致川简直快要控 制不住自己,他用力按着车座边的扶手,仿佛一个箭步就能冲下去,他要救她, 他要不惜一切地救她。   然而包车却停在了满芳楼门口,一股脂粉味扑面而来。   “给你介绍个留头女子。”田绍政下了车,驾轻就熟地拽着吴致川穿过回廊, 阁楼上的姑娘们轻佻地跟他打着招呼,目光却都在后面的这个生人身上逡巡。   一间狭窄的小屋,处处都透着一股慵懒的气息,两个穿绿绸袄的姑娘对坐着 嗑瓜籽,见两人进来,忙不迭地起身倒茶。   “巧了,碰头好。”田绍政丢一粒瓜籽到嘴里,大大咧咧地跃到炕上,吩咐 道:“翠莲,让这新来的妹子唱两段,把我兄弟伺候好了,往后可少不了零花 钱。”他有意地将致川引为兄弟,实在是对他的为人佩服的紧,圈子里都说这吴 干事是个重义轻利的,今天在广居楼果然领教了他的慷慨之举,他心想,交这么 一个朋友肯定会沾不少便宜的。   致川却依然沉浸在方才的思索之中,不愿拂田绍政的美意,只得心不在焉地 苦笑着,隐隐地,他觉出有一束光总在自己眼前晃,逼得人浑身不自在,抬头, 却见翠莲冷冷地望着他。那面容有些熟悉,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草草地喝干了茶,扔下两张票子,致川起身抱个拳道:“兄弟实在不好这个,再 说穿这一身军衣也怪惹眼的,改日再聚吧。”不由分说便出了门。   屋外果然清爽,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正在一步一步远离自己,而他脑子里 却总是放不下这个疑问,好象在这汾县城里并没有什么旧识呀?她怎么会用那样 一种眼神看他?致川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无可奈何地略过了。   三   信到此处算是告一段落,洋洋洒洒几大页竟然毫不费劲地看完了,字迹从头 到尾保持着工整娟秀的风格,可见祖父是个细致入微、颇有耐性的人。正风小心 地将信收好,放眼窗外,不由感叹时光的残忍,信中多次提到的“吾儿新瑞”如 今也已是地下作古之人了,而祖父一再感到愧对的妻子最后也竟是因他而死。时 过境迁,这后来发生的一切无不透着一股悲凉的意味,还有什么能比这发黄的字 纸更让人神伤的呢?   至于信中提到的苏英,想来却饶有意味,这一桩情案与正风自己的处境倒颇 有几分相似之处。   此时车正好经过绿园小区,透过车窗能清楚地看见自家的阳台,老婆和女儿 的羽绒服一大一小地晾在那里,给知情人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正风头一次觉得 心里酸酸地,但很快,一想到那阳台后面的客厅里还藏着一张恶语相向的脸时, 他心头柔软的那一部分便立刻又恢复到初时的坚硬状态。   第一次,她知道自己跟电视台小安的事后,她把像框摔了,用剪刀粗暴地将 他铰下来,扔到地上。他默不作声,想看看她究竟能闹到什么程度。到夜里,他 回家,冷冷的灶台、凌乱的地板,她呆呆地看着电视,对他的搭讪置之不理。这 样持续了好几日,一天中午,服装厂的郑老板为订做校服的事请他吃饭,他喝多 了,无缘无故地讲起自己的家事,郑老板含着颗烟笑他,“那是你平常惯的,我 老婆,知道我外头有了人,紧赶着舔我沟子。女人吗,晾上几天就慌了,哪有个 烈的?”   他觉得郑老板的话实在不糙,如今的官、商场上,能有几个洁身自好的,他 不过是偶尔踩了下线而已,再说他把小安从农村中学调动到电视台,也是费了老 大劲的,不趁机揩把油也太便宜这丫头了。《三国演义》上说“女人如衣服。” 他觉得为这种事被老婆批,实在有失男子汉气概。   后来他索性就不再回家了,跟小安住在一处。不久,郑老板弄了一套新房给 他,已交过首付。他让装修公司的大肆拾掇了一番,工程款又都划到实验二中的 账目上。选了个日子,他和小安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新家。   老婆自此却一直没找过他,连个电话甚至一条短信也没有,这大大出乎他的 意料。有时他想,如果她能做出稍微屈从一点的姿态,他倒是可以两边兼顾的。 有一回,在超市,他遇见她们母女,十四岁的女儿茫然地望着他,他忽而有些动 摇,就要走到她们身边去,老婆却一把拽开了孩子。“流氓。”他听见她跟孩子 说。显然,她无法原谅他,他苦笑两声,意识到离最后的决裂也为时不远。   此刻,重新审视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正风依旧觉得自己并无多大过错。婚 姻生活上,哪个男人敢保证永远都不出轨,而他,最初也不过是一次简单的性冲 动而已,酿成今天这样一种局面,多半还要归结于妻子的不够开通。几天前,在 父亲的葬礼上,他惊讶地看见她穿着孝服出现在棺木旁,他有些感激地握住她的 手,本以为事情至此业已云开日出,谁知她却冷冰冰地递给他一纸离婚协议,他 诧异地接过,来回看了两遍,最终只好惋惜地将自己短命的婚姻连同父亲的遗体 一起埋葬了。   眼前这个家就要与吴正风失去任何瓜葛,从法律上它即将不属于他,或者他 失去了它。而无论怎样解释,正风都不愿再回首了,他只想尽早地从这件事上脱 离出来。他取出第二封信,吩咐司机把车开得慢一点。他想知道,发生在祖父身 上的故事与自己还有多少相似之处。   四   两天后,吴致川接到一封信,信寄自太原,一个熟悉的地址,内容则无非是 家常琐事,诸如饮食起居、亲友往来之类,口吻是长辈的口吻。信的末尾,具完 称谓及日期之后,依旧用“另”字补充道:“正月十八吾回太原,至二月初三方 去了寿阳,你姑母处俱好,闻得四月二十四她要做寿,想来今年已六十有五了, 吾侄如得便,亦当前往,衙门街七巷十五号,有拴马石柱的大门即是……。”   是一封密信,依照老规矩,按“另”字后每句所提示的位置,致川将正文第 一列的第十八个字,第二列的第三个字,第四列的第二十四个字等分别拣了出来, 凑成一句话,原来是“务必营救苏路二同志。”致川心想,看来苏英已不再是从 前那个光会顽皮的小姑娘了,八年光阴荏苒,她的进步与成长不可小觑,只是谍 报工作风险重重,在这当口,而对如此严峻的考验,她能挺得过来吗?还有哪个 姓路的同志,他又会是谁?致川心底又是焦急,又是疑问,此时勤务员突然跑进 来,行个礼道:“处长有令,南门外靶场上列队集合。”   致川猛地一惊,一向沉稳干练的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南门外的靶场历来是 处决犯人的地方,难道……。他顾不得思索,飞快地跑出屋子。   政卫处长巩其非已经早早地候在刑场上了,他人长得瘦小,却爱骑高头大马, 这样又总显得比别人长一头。策马站在他身旁的梁同襄对此颇有些厌恶,实际是 厌恶他的为人,工于心计不说,又特别的阴险狠毒,比如这次处决犯人,一人吃 颗枪子不就完了吗,何必弄出口明晃晃的铡刀。在此之前,有不少共产党是被乱 棍打死的,行刑时惨叫声不绝,这些手段也皆出于巩其非的授意,他出身豪富, 据说百余顷的庄园都被共产党土改了,也难怪。   六名犯人一字排开,都反剪着手。居然有女共党,围观的人啧啧称奇,大都 觉得可惜,论模样,嫁个开字号的东家或掌柜不成问题,最不济给当官的做了小 也比现在强呀,那铡刀摆在地上,显见得是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人群中有年龄大 些的,禁不住就抹起了眼泪。   “女子,给这骑马的老总告个饶吧!”有胆大的,竟然喊了出来。   致川手别在枪匣子里,脑袋嗡嗡地。按常例,处决犯人没这么快,总要轮番 的审讯一遍,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才肯处死。而往常最残忍的手段也莫过于乱棍 捶,象今天这样弄一口血淋呼啦的铡刀就连他自己也是头一回见。他飞快地思索 着,这姓巩的到底要做什么?倘若真的轮到苏英赴死,他要不要拔枪?   “没见过铡人?”田绍政策马到他身旁,“看把你紧张的。”   “宰匹马都要先蒙了眼,弄死个人用这手,姓巩的也太损了点。”梁同襄也 聚到俩人跟前,他向来不大掩饰自己的好恶。   行刑的挨个灌了一遍酒,都是五大三粗的身板,拖出个戴眼镜的后生来如同 捉了一只鸡,那后生却丝毫不惧,被摁到铡刀里还大骂不止。吴致川闭了眼,只 听得人群中“哇”地一声,待睁眼时,地上已是一滩鲜血,那颗年轻的头颅滚在 地上,脸正好冲着天。   就要铡下一个时,巩其非却打了个手势叫停,围观的人莫名其妙。这边田绍 政却似乎早有默契,在城门前整好了队。   “这叫怎么一回事?大张旗鼓地出来,三五分钟又要撤。”梁同襄不明究理, 觉得象被耍弄了一回,很有些愤愤然。   “哪能全给铡了?不过是先做个样子,唬一唬余下的人罢了。”致川此刻已 完全明白巩其非的用意,看来,新抓的这几个人身上一定还另有深意,否则,巩 其非也用不着费这么大劲折腾,他们于他一定是相当重要的,而他究竟想从这几 个人身上得到什么呢?致川一时无法弄清。但无论如何,他知道营救苏英他们出 狱仍然是当务之急。就在策马进城的一刹那,他仿佛已经有了一些计策。   住在城南的多数是商贾,沿街一排俱是些精致的四合院,如今时局不稳,交 通又处处受阻,各家的字号大半都歇了业。昔日的东家掌柜们闲得无聊,有的就 拾起了从前的旧好,栽花、遛鸟、写几笔字,日子过得倒比从前轻省了不少。   赵礼诚喜欢篆刻,他先前在天成西银号做掌柜,自从闹日本人的时候便赋闲 在家了。东家早几年故去,银号的旧址先是被日本宪兵部征用,接着又落到了警 备队手里。他深感无奈,便把时间一股脑地都消磨在一堆稀奇古怪的石头里,不 愿想也不愿再提从前的事。   此刻,吴致川突然问他银窖的事,这让他脑子里很是恍惚了一阵。   “问这个做甚?”他和致川应该算是老朋友了,自部队驻扎在这里起他便跟 他学起了篆刻,已有一年多的交情。   “师部首长想弄些个体己,听说有的字号瞒过了日本人,银窖至今都没起 过。”吴致川拣起一枚石章把玩,象是嘴边的一句闲话,漫不经心地随口道出。   “还嫌盘剥的不够,咋不把地也刨了?惦记银窖呢,当年东家殁的时候,是 卖了半个宅子才打发入土的,哪来的银钱?”   “师部胡参谋是包头人,在内蒙自小就听说过咱天成西,非说这宅子底下有 暗窖。在您这儿讨个说法,我也好回去交差不是。”见赵掌柜动了肝火,致川便 只好做出一脸的无辜相,语气则颇多恳求。   赵掌柜的女儿捧了茶盘进来,这姑娘也在太原师范上学,十八了,袅袅婷婷, 神态及年纪都赶得上当年的苏英,调皮地冲吴致川一笑,那笑容弄得致川竟有些 恍惚,犹如时光倒转一般。   这边赵掌柜抿着烟杆思索良久,终于开腔:“西屋第三间掌柜的歇处,西北 角那六块砖下面有片盖板,掀了盖板就是银窖,四尺深,其实是个地道,最早是 前清闹捻子那会儿预备的逃路,通至城外的。后来太平了,就填了多半截,只在 北边如今的广居楼院里留了个口子,这广居楼早先不也是我们东家的产业吗?” 他感伤地看了吴致川一眼   致川惊异地点了点头,赵掌柜又说道:“其实根本就没储过什么银子,咱这 全城的银号,到后来都是拆东墙补西墙的过,能维持住就算本事大的,哪有闲钱 可存?快成笑话了。”   致川听得有些呆,事情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西屋第三间,恰恰就是囚禁苏 英的牢房,而其余四个人则在苏英的隔壁。此前他已实地做过一回观察,两间牢 房是后来分隔开的,中间砌的是土坯墙,半尺多宽,只在两边墙面上竖砌了一层 砖。真正是天遂人愿,他有些兴奋,却又不便表露,跟赵掌柜告了别,嘱咐他勿 与外人道,便匆匆地从院子里出来。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雨,旧城的上空正移来一大团阴云,街面上清亮清亮的, 行人寥落。致川从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走过,听着自己“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心出奇的空静,蓦地就想起远在村里的儿子,过转谷雨就要一岁了。他忽然就焦 躁起来,自孩子出生,他只在刚满月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如今他早已记不起儿子 那粉粉嫩嫩的模样。路边一个货郎担子此时刚好要收拾挑子,致川走上前莫名其 妙地拣了个拨浪鼓买下,当那脆利的声音响起时,他的心再度静了下来。   五   车入平城境内,吴正风吩咐司机把车停在一家土特产店门口,这地方的酱牛 肉远近闻名,深得小安青睐,每次出差经过,他都不忘捎一些回去,这使她对他 总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新鲜感,那一惊一乍的娇媚则如新婚一般。   说起来,他在这个女孩身上实在付出的不少,自同居之后,他先是把她哥嫂 从农村弄到了城里,虽说不算太好的职业,一个在局机关当清洁工,一个在中学 里做校务,但总比在山沟沟苦熬日头强,各处又都碍他的情面,给的待遇相当丰 厚。   后来,又有些七姑八姨的事,他也都力所能及地应了,仿佛只为博她一笑。 诗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确,有些时候,正风觉得自己荒唐, 也怪小安贪心不足。然而一朝权在手,不用也是浪费,而他从中又总能体会到一 些成就感,尤其是在小安百依百顺的时候。   “吴局长,上回我跟你说的那事……?”重新回到车内,司机马强低声地问 他,显然,这小伙子一直在等机会,起先见他一直在看信,不便开口。   “噢,乔家沟小学的那个,前天我已经批了,先在南郊呆上一段,赶明年再 往城里走,分阶段来,也不敢太招摇了。”吴正风瞧一眼后视镜里的马强,泰然 言道。后者则连声应着,心满意足地恨不能把车开进云彩里。   其实这种涉及调动的事他和马强内心都明镜似的,只不过彼此心照不宣,情 愿有这样一层隔膜。表面上看,是他帮了他的忙,实际则是马强充当了一个掮客 的角色,他搜集山区学校中教师们的信息,有急迫想调往城里的,便以一万至两 万的价格接承了下来,然后再以稍低一些的价钱转给他,自己从中赚取数目不等 的好处费,这其中的来龙去脉跟一单生意的运作并无两样。   最初,吴正风并不愿这样做,机关里本来就有些闲言碎语,避之都唯恐不及。 他原本又清高,看不惯别的干部营营苟苟,但小安实在是太能挥霍了,每年光旅 游一项,就得一万多的支出,其他的如衣物、化妆品之类,更是动辙就买新的。 有时,正风想起前妻,俭朴的一件衣服上了身要穿好几年,自行车胎糙了也总不 肯换新的,情愿每天早晨临上班前费劲巴力地充一回气。想想,他常觉得对不起 她,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人这一生是要追求幸福的,他和她经过那么多年的磨 合,证明并不幸福,而小安所能带给他的快乐,则是前妻永远都无法给予的,她 年轻,光这一项就令她望尘莫及,同时做为对她青春四溢的身体的一种回报,正 风觉得即使多一些付出也很有必要。   于是开支日渐庞大了,光凭给教师们调换工作的那点收入已不能满足他的需 求,几个月前,小安悄悄地告诉他,她有身孕了,要还是不要?正风心猿意马地 琢磨了好长时间,本不打算再添人口,毕竟他和她还没有正式结婚。但一看到小 安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心便软了,无论出于哪种理由,都不能剥夺一个女 人做母亲的权利,而他自己,也很想知道他和她会生出什么样的小孩来?   为了即将出生的新生命,正风卯足了劲的去赚钱,这样的激情一如当年女儿 降临人世时那样,他重又体会到那种神圣的使命感,只不过从前他是凭兼课一节 课一节课的拼,现在则只需抹下脸来,横了心,张张嘴就能弄个万八千的。   全县各所中小学的基建项目、基础配套工程,甚至于小学生的包场电影、作 业本定购,但凡跟利益沾边的,他都插一杆子,从中分了好几杯象样的羹。给父 亲治丧那会儿,他又大张旗鼓地办了一百多桌酒席,光礼金就收了二十几万,怕 纪委的人跟自己纠缠不清,他在饭店大厅里挂了条幅,标明是答谢会,礼房却悄 悄地设在了二楼的雅间,知情人都知道那个房间的号码,不知情的还以为局长真 的是要答谢自己呢。   事后,身边的人都赞他手段巧。   但就在那天的宴席上,正风一直期待的那个人却没来,他的缺席意味着他跟 他关系的真正决裂。而这决裂是正风最为担心的。此刻,面对窗外倏忽而过的树 影,他又想起了这个人,这使他原本轻松的情绪上迅速有了些阴影,他努力地想 排解掉它,却总有点挥之不去的感觉,于是他从木匣子里又取出一封信,那发黄 的信纸刚一展开,1946年湿漉漉的春天便扑面而来。   六   距离苏英被捕已经过去六天了,这一日傍晚,吴致川又接到一封秘信,依照 同样的方式,上级催促他尽快营救入狱的同志,同时还向他透露了一条信息—— 善草堂药店的老板也是自己人。   致川大喜过望,多日来,他为缺少这样一个中间环节而夜不能寐,营救计划 因之一再搁浅,此刻,柳暗花明,时机来临的犹如天授。他重重地吁一口气,推 开窗户,将苏英的名字来回默念了好几遍。   屋外依旧落着细雨,已经两天了,是北方少见的气候。街灯此起彼伏的亮着, 被白茫茫的雾掩了,更衬出夜的暧昧。致川有些等不得,他飞快地下了楼,直奔 善草堂而去。   讲过接头暗号,两人兴奋地抱在一起,这里的周老板也是个老地下党了,他 跟他讲,被捕的六个人名义上都是南祠镇一带的教员,但路林同志是汾县区政府 的专员,上级指示决不能让敌人知道路林同志的真实身份,同时要不惜一切代价 地营救这六位同志出狱,他们肩负着区党委的许多机密任务。   “苏英是路林同志的爱人。”周老板递了杯水给他,是随口说出的一句话。   此时门外一盏街灯熄了,轻飘飘地听到这句话,致川感觉自己心头的那一点 光亮也突然暗了下去,从头到脚冷嗖嗖的。“噢。”他装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有一些从前憧憬过无数遍的场景随着那街灯一同逝去了。   两人又扼要地谈了几句,致川将自己事先做好的计划全盘交待给周老板,具 体的时间、接应地点等等,几乎滴水不漏,设计的近乎完美。周老板由衷地称赞 了他,却丝毫觉不出对面这个人内心深深的隐痛。他自然更不会知晓,就在他们 分别当晚,致川生平第一次醉了酒,在广居楼的饭桌上昏沉至对方打烊。   清早起来天突然晴了,刮了一夜的风,空气净得不见一星尘埃,旧屋的屋顶 冒出几茎绿草,羸弱堪怜。行走在窄矮的街巷中,致川将昨夜的苦闷逼入心底, 个人的一得一失在宏阔的事业面前显得犹为缈小了。   街口处秤了六斤上好的牛肉,回到住处,将事先备好的一小截刺刀插没进肉 中,又塞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银窖的确切入口及出处、接应地点等等。字是端 端正正的楷体,显不出笔迹。致川最后拿块油纸包好,拎着出了门。   警备队院里很空落,好几天没新任务,人员逐渐懒散。远远的就见常宝在伙 房外劈柴,致川吆喝了一声,那孩子扔掉斧头迎面跑过来。   “叔,是叫我吗?”他认得致川,最先是舅舅和他把自己领过来的,当着自 己的面,舅舅打趣他:“这是我们师里的小旋风柴进。”常宝不知道小旋风柴进 是哪个村的,不过他明白这个人一定是舅舅的铁朋友无疑。   “劳你帮叔个事。”   “甚事,叔,咋这么客气?”   致川从怀里取出油纸包,递给常宝,“把这个送到西屋第三间牢里,有个叫 苏英的女犯人,一定要嘱她拆开。”   “苏英?女八路?”常宝有些迟疑。   “是包牛肉,没别的。”致川拍了拍常宝的肩,苦笑道:“从前是叔的相好, 自从投了共产党就没甚来往过,听说过几天要处决,叔心里不安生,拿点吃的, 也算送她一程。”   常宝恍然有悟地点点头,致川摸出两包“胜利”烟卷塞给他,“不要对外人 讲,嚷出去叔得挨处分,你也就干不成了,后晌放风前递过去,别多话。”   揣好纸包,接了烟,常宝连声应着走了。致川目送他离去,心中忐忑不安, 往善草堂又叮咛了周老板几句,出门见日头还悬在原来的地方,他叹口气,倍觉 白昼漫长。   终于入夜,喧闹的街道渐渐平了声息,炊烟起时,星星也布满了天。致川趴 在窗口,数着街巷里的灯火,脑中却一遍又一遍地演练越狱的每一个步骤。按他 的估算,放风时苏英将消息告知其余四个人,传递工具,再做一番准备,深夜开 始行动。挖隔墙需三个多小时,这是最耗力的一项活,其后撬地砖就相对容易一 些,直至入了银窖钻到出口,总共约摸五个钟头。如里从夜里九点开始干,这五 人应该在两点左右抵达广居楼院子下面,那时,佯装醉酒的周老板会从停歇的客 房里出来,听动静帮他们挖开地洞,用去一个多钟点,大约就在凌晨四点时分, 他们在善草堂聚集。   到那时,他也会出现在同志们身边,他简短的同每一个人握手,当苏英认出 他时,他慷慨地送她一个祝福。往事如梦,为了崭新的明天,舍弃一些儿女私情 在所难免,而重逢又要离别,那样一种伤感致川也是能够体会得到的,前路充满 荆棘,没有了他,她会平安吗?   但无论如何,在天色微明之时,他们都将各自踏上新的征程,光明即在不远 处,等到最终胜利的那一天,再叙前情吧!   致川纷乱地想着,思绪渐行渐远,不觉已入子时,街巷里的灯火一盏盏熄了, 他毫无倦意,和衣躺在床上,静等那一时刻的来临。   浑沌中他被一阵狗吠吵醒,随之一阵尖利的警笛声,致川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掏出怀表,正好是凌晨四点,他几乎就要错过这个时刻。而这警笛声又是怎么回 事?他顾不得细想,飞快地跑下楼,朝广居楼方向奔去。   一大队人马拥在广居楼门口,巩其非和田绍政站在队伍外面,里边人声鼎沸, 周老板和苏英他们被人陆续从院子里拖出来,他站在暗处,他们并没有发现他。 田绍政却早早地瞅见了,志得意满地朝他踱过来。   “怎么,把我兄弟给吵醒了?”   “田队长,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纳闷地问道,心头一阵沮丧。   “里应外合想逃跑,让我抓了个正着。”田绍政吐了口烟,感叹道,“这回 我算佩服到家了,你们巩处长真是块材料,对付共产党馊点子一个接一个。共产 党能按插间谍,他就能布置奸细。”忽而感觉说漏了嘴,他立刻收住话头,缄口 不言了。   致川恍然大悟,这六个人当中原来有奸细,会是谁呢?他满含失望地凝视着 他们蹒跚而去的背影,心中乱作一团,幸而自己睡过了头,否则……,他不敢再 想。在确认自己尚未暴露后,他走进了广居楼的院子,那个洞口赫然就在眼前, 离计划成功仅仅一步之遥,他惋惜地朝洞里踢了一脚土,蓦地就想到了一个人。   仿佛是老天在暗示,他突然就想起了她,想起她看他的那股眼神,毫无征兆 地,他记起她的真名。在这黎明前黑暗的一瞬,她是否能象东方那一线微白,引 领他走出困境?   七   张健是教育局人事股股长,手里有些实权,人又生得跋扈,平日对待同僚多 有冒犯之举。   吴正风和张健的关系算不得融洽,如同狮子和老虎,始终保持着一定尺度的 距离,正风知道,在机关里最需加小心的往往就是这类人,亲不得也远不得。   几个月前,下班后张健突然找他,坐在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不知有意还是 无意,趿拉着鞋。   他厌恶地盯着他,心里却有些惶惑,毕竟自己多次调整学区校长,他多多少 少算是个知情者。   仍然是调动工作的事,张健的一个侄女在文源祠小学教书,那地方焦苦,蜷 在半山腰子上,是出了名的教育重灾区。张家侄女师院毕业分到文源祠一年多, 实在熬不住了,央他叔把她调下来。   这种事要应立马就能应得,对于正风而言,调动个把人也确实算不了什么大 事,关键是……,他稍稍打了几句官腔,不过想听听对方的态度。   “吴局长,咱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我也替你掩了不少事,瞎子打架心里明, 我是个甚角色你也清楚,看我守的这点秘密值个万八千不?”   居然毫不客气地要胁他,有史以来,似乎还没有下属敢对他这样讲话,正风 心中气不过,却又不便表露,谁知道他守着多少秘密?又会是多大的秘密呢?   就这样,克制着怒火,表面上他应了他,张健心满意足地出了门,正风却再 也按捺不住,一挥手把半杯茶泼在了沙发上。   两天后,县里组织教育工作现场会,做为领导,正风鬼使神差般竟去了一回 文源祠。   在破烂不堪的小学校里讲完了话,按例要做一次家访,村支书领他们去了山 坳中的一户人家。   两间土坯房,窗户用塑料布遮着,院里七零八落,堆着从各处收集来的垃圾。 一个小女孩趴在杌子上在写作业,村支书喝一声:“妞子,城里的老师们看你来 了。”   那孩子蹦跳着从对面跑过来,有些怯生,却抑制不住心里的喜悦,扯住正风 的衣襟,一个劲地问支书:“伯,张老师是不是不走了?”   支书不答话,正风心中咯噔一下,昨日他已通知区教委准备调离张家侄女。   女孩引他们进了门,黑漆漆的屋里一个中年妇女蓬头垢面地盘坐在炕上舒展 着旧纸片,见客人进门也没有起身,只是说:“妞子他爹外出收破烂去了。”   之后询问了些家常,那女人只是一个劲怨命,说把孩子生在这地方可惜了, 有书也念不上。“校堂里的老师一个接一个地走,最长也没呆过两年的,妞子们 的功课半拉生半拉熟。”女人一把搂过闺女,痛惜地抚着孩子的头,“可惜了这 股子好学劲哟!”随后,泪珠子哗哗地往下掉。   一行人都默不作声,气氛有些凝重,只有妞子骨碌着两只大眼来回地望着他 们,似乎不解,似乎又有些失望。捱过这一阵沉闷,妞子妈抬起袖口抹一把泪, 对众人道:“老师们先坐着,我给兔子添把草。”   她用两条胳膊撑起身子,熟练地下了炕,之后又拿起门前的两副短拐,将身 体移到一块方木板上,上下起伏着出了屋门。   支书说,废了好几年了,采山菇摔坏了腰,没钱治,就成了个瘫子。   大家都紧绷着脸,眼里透着些哀怜,或者,竟是羞赧,不得不审视自己平日 里的一言一行,是否能经得住这母女俩的直视。   回城的路上,吴正风给学区校长打了电话,取消了那个调动。   这之后,张健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正风晓之轻重,他无奈地跟他讲了一通 自己的见闻,并承诺一有新的教师顶上去,立马就把他侄女换进城。他原本不想 得罪他,但一想到山坳中那母女俩,他便觉得芒刺在背。仿佛一种久违的使命感 回归到体内。   张健于是不再纠缠他,机关里却开始有了些不正常的言论,风言风语转了一 大圈后,他听到一条消息,张健放言要搞垮他。   此刻,坐在飞速行驶的桑塔纳2000内,耳边嗡嗡作响,正风不由心生倦意, 从内到外,他彻底地累了。平日里提心吊胆、上敬下防,究竟都为了什么?小安、 张健、服装厂的郑老板…,这些人的面容一一在眼前浮现,他过去认为他们是为 他所用的,现在猛然觉得,自己不过是这些人手中的工具,他们依托他达到自己 的某种目的,而他所能得到的,除了虚情假意,除了几沓并不能带来多少快乐的 钞票便一无所有。相比较祖父所经营的事业,他所缺乏的,是纯真的理想以及对 未来顶礼膜拜般地追求,而失去了理想和追求,无论怎样地荣华富贵,看起来都 是索然无味的。   木匣子里还剩最后一封信,被关押的五名地下党能不能获救?即刻便有结果。 旅途将近尾声,期待就在不远。   八   满芳楼院子里梨花开得正旺,墙角处的晾衣绳上挂着姑娘们花花绿绿的缎子 袄,有新有旧,应证着这老字号恒久的荣光,院里的鸨娘平日迎客,爱把“太平 盛世”四个字挂在头里,也难怪,这样一处浮浪之地,有再烈的血性也会被浓艳 的脂粉抹匀的。   跟鸨娘客套了几句,致川上了阁楼,他记得那个房间,尤其记得那张脸。只 是这女孩的名字不叫翠莲,他掀开门帘,见她正坐在窗前纳鞋垫,他唤了一声: “二凤。”   女孩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他,随之掩了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姐 夫。”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怕被你认出来,结果还是躲不过,我也没法子,那天见了你,一肚子苦, 又不敢说。”二凤抽抽嗒嗒道,“家里娘死了,爹把我许给西村的罗锅,二十几 的人,没十岁的小孩高,我咽不下,半夜投了我舅,又被骗到窑子里。”   “日后姐夫设法赎你。”致川长叹一声,忧从中来,那满院的梨花皆有了悲 意。   二凤是妻子的同胞妹妹,小时家里穷,养不起,送给了邻村的孤寒户,此后 一直没断了往来,他成亲时,见过二凤一次,那时她还是个调皮的小姑娘。不过 才几年光景,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便成了满芳楼里男人们的玩物。致川心头一阵 痛,如同毁坏了一件心爱之物,惋惜地近乎伤心。   然而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跟二凤来不得半点隐瞒,没有她的帮助, 他的计划无法实施,他要做的事很多,赎二凤的身子不过易如反掌,只是不在此 刻。   原原本本他把整个事情讲给了二凤,致川想要的是内奸的底细,而这又只能 从田绍政处得来。   “想法套出口,姓田的嘴滥,架不住缠问,姐夫的性命搁在这上面,弄拢了 大家都平安,赎你出来,回村跟你姐一块过。弄不拢姐夫也得死在牢里,家里你 外甥也就没爹了。”他忽而有些动情,眼圈红了。   二凤一个劲点头,其中的利害再明白不过。对于田绍政,她有十足的信心, 见了漂亮女人腿肚子都打颤的家伙,不愁探他的口风。二凤嘱慰了姐夫一番,两 人又叙些了家常,快至午时,吴致川离开了满芳楼。   路过警备队院里,听见里边一阵吵嚷,是梁同襄的声音。致川循声进了院子, 原来因为常宝的事,梁同襄在骂牢里的看管。自出事以后,警备队所有杂役人员 都被关押了起来,政卫处不准亲友探视,每日严加审讯。梁同襄送铺盖被褥让看 守给挡了回来,忍不住破口大骂,人们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敢上前劝阻。   致川拉梁同襄出了院子,新兵团团长余怒未消,诅骂之声仍旧不绝于耳。   “操他个祖宗,没能耐抓共产党,拿小孩子出气,这帮狗逑攘的,早晚成了 八路的枪下鬼。”   “梁兄,小声点。”   “致川,不是我反阎长官,咱这队伍里营私舞弊的事多了,关了人,还不是 等着咱去打点?照这样闹下去,哪能干得过人家?要不是手里沾过共产党的血, 我他娘的早……。”   后面的话没讲开,意思却听懂了,致川心中暗喜,这一切都与他的计划相吻 合,在他苦心经营的这盘棋局里,梁同襄是必不可少的一枚子,他此刻便有如此 激烈的反应,实在是个好兆头。致川小声安慰了梁同襄几句,至街口处两人分手, 这新兵团团长依旧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   次日,吴致川告了一天假,揣个白皮信封去了太原,在邮政公所盖了个当日 的戳子,后晌便赶了回来。   夜里万籁俱寂,铺展好信纸,致川用端端正正的隶体字拟了一封辞不达意、 纰漏百出的信,信的末尾,仿照秘信的方式,附了一段小文,依旧是正月初几如 何如何,二月几号又如何如何,拣出每列所藏的那几个字来,是“必要时劫狱、 不得有误”一句暗语。   晾干了信,装入信封,写明了地址,在收信人一栏中,致川工工整整地写上 “王怀晋 亲启”五个大字。   两天后的深夜,新兵团副营长王怀晋被抓了,被抓的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 错,直到咣当一声被锁进大牢里才回过味来,一个劲喊:“老子犯了哪条?死也 死个明白。”然而他很难明白。他细数自己几日来的所作所为,除了一天前陪吴 致川探了回监便再无出常举动,而探监也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善草堂的周老 板欠着致川的款子,说通看守两人进牢里催要了一回,话不投机致川扇了周老板 两耳刮子,还诈唬说要收他的药铺。他看着反常,致川一向是个温文尔雅的人, 何至于为了银钱事动这么大肝火?况且对方又是个快被处决的人了?   象是事出有因,又象是无端地揣测,到最后,王怀晋彻底糊涂了。他当然不 会明白,在此之前,致川已从二凤处得到了确切的信息,五个人中有个叫王长卿 的是奸细。他问清楚了此人的长相,约了王怀晋一同探监,故意将造好的信丢在 他身前,他俩气咻咻地折腾了一阵,转身便离开了,那信落在王长卿手里,又是 启过封的,他岂能不看?   汾县驻军为捕获共产党机要特务一事颇为得意,师部向太原方面做了详细汇 报,政卫处及警备队都受到了嘉奖。那几天,两部门人员的脸上不免比平日多了 些傲气,军饷提前发了仨月,足令旁余各部羡慕得流口水。田绍政出入满芳楼的 次数更勤了,巩其非则被擢升至师部做战参谋,同僚们赞他是诸葛武候再世。   只有梁同襄愈发地懊恼,先是亲外甥,接着又是姑舅兄弟,一一受了牵连, 说怀晋是共产党,打死他都不信。这一天他接到命令,次日夜里南门外处决囚犯, 为提高新兵杀伐能力,将由他带队行刑。   “致川,我这半辈子混了个甚?当兵这些年倒要先毙自己兄弟?”广居楼饭 桌上,昔日粗声大气的梁团长消沉得不成个样子。   “车到山前必有路,梁兄也不必责己过早。”吴致川将绿豆糕推到梁同襄面 前,似乎胸有成竹。   “你的意思……?”梁同襄纳闷地问。   “说出来不要见怪,老兄手上难免又得沾些血。”   “兄弟你可怜我,这种时候不要卖关子。”梁同襄凑近身子,睁圆了眼。   “明日行刑,杀谁不杀谁还不是你说了算,城外一马平川,走也容易。”   “往哪走?除了晋绥军就是共产党,逃也逃不出别人的手掌心。”   “去投共产党!”   “兄弟,我手里握着共产党的血,人家能饶了咱?”   “攥着五条共产党人的性命,不是本钱是甚?”   梁同襄沉默了,象是在盘算,终于又摇了摇头。“人生地不熟,谁知道人家 收不收?总得有个保荐的才行啊。”   致川一领身站了起来。“梁兄,咱哥俩交情也不浅了,蒙你看得起,兄弟也 向你交个底。”他正了正身子,胸中怀着莫大的自豪感,义正辞严道:“我就是 共产党员。”   空气仿佛凝滞,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午后的阳光从窗子里斜进来,映在那张 苍劲的脸上,细打量,也有七情,也有六欲,却被一种更为奇异的光茫所笼罩, 肃穆得近乎神。   “早看出你不是个普通人。”梁同襄一仰头,掫尽了杯中酒。   次日夜半时分,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出城,警备队领头,囚犯押在正中, 新兵团荷枪实弹殿后。巩其非骑着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地拥在部队中间,他要亲 睹这帮人的死状,也算完满地了却一桩心愿。   子时,城外果然枪声大作,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有受伤的士兵报回城来—— 新兵团反了。   后续部队睡眼惺松地冲出城,在南门外的靶场上他们发现了新任参谋巩其非 的尸首,跟他并排的还有警备队长田绍政以及一名细长脸的共党囚犯。哗变部队 往南山一带逃了,那边是共产党的根据地,暗夜中能清楚地看见冲天而上的尘土, 起码有一千来人。   行至南山脚下,遥首可见解放区的标语,梁同襄将一封信交给了苏英,信没 有封口,字迹却有些熟悉,录了首旧词,是辛弃疾的《鹧鸪天》:   唱彻《阳关》泪未干,   功名馀事且加餐。   浮天水送无穷树,   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   只应离合是悲欢?   江头未是风波恶,   别有人间行路难。   落款:友吴致川新录。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闷城中的阁楼上,一个彻夜未眠的人站在窗前,目送自 己心爱的人远去,除了祝福,似乎再不能奢求什么。街面上到处是乱作一团的军 人,至黎明时分,这纷攘之状愈发地不可收拾。   然而对于吴致川而言,这座城已行尸走肉,在他眼里,与空城并无二致。   九   记得父亲曾经说过,祖父最后随国民党去了台湾,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一 生都未公开身份,同时也就意味着自46年之后,祖父便再未同苏英有过接触。想 来也凄楚,佛家说人有五大苦——生、老、病、死、爱不得。生老病死是自然规 律,爱不得却往往是人为的悲剧,何况不仅不能爱,连见也见不得呢!   此时车入太原境内,街道两旁高楼叠起,正风放下书信,不由专注起外边的 景色。比较过往的那个年代,现在的人可谓幸运百倍,远离了战争,享受着一切 现代文明带来的便利。他忽而有些愧疚,冥冥之中觉得自己象是做错了什么,仿 佛不敢正视那发黄的信纸背后藏着的那张脸。   在省政府机关院内下了车,吴正风径直向教育局的小会议室走去,这个地方 他再熟悉不过,一年总有几次例会在这里召开,而这一次,他觉得有些异常,怎 么不见兄弟县市的同僚呢?   会议室里坐着四个人,象是等他等了很久,问清了身份,其中一个人掏出了 工作证,“我们是省纪检委的。”   正风脑子里一下闪出一个耳熟能详的名词——“双规”。   他们要求他关掉手机,另外两个人则到外面按排司机。正风忽而想起祖父的 信还落在车里,他朝他们喊,“信,我的信在车里。”   隔着窗玻璃,他看见他们从车座里取出了那个木匣子,拨浪鼓压在上面,其 中一个拿起来转了两下。他隐约听见他们说:“还是个古董。”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