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黑 黑   秦锦屏   题记: 不管你认不认得黑黑,如果您看到这篇文章,请记得他;   不管你理不理解黑黑,如果您看到这篇文章,请您理解他!   还有,如果你在南方出差、旅游,碰见了黑黑的爸爸,或妈妈,拜托你,   给他(她)捎句话吧,让他赶快、赶快回家!   一 黑黑不见了   黑黑不见了!   火灾发生后,众人都忙着救火,谁也没有注意到六岁的黑黑,等大火扑灭后, 明月才发现黑黑不见了。   明月的脸上,黑褐色的烟煤印子,横七竖八,一道道的。原本油黑的刘海边 缘,焦黄卷曲,散发着糊味儿。此刻,她急切地,扯着邻居的衣袖问:谁见黑黑 了,黑黑不见了,你们谁见到黑黑了呀!……   豆豆的婆婆,额头上冒着汗,手上提个“蝶戏牡丹图”脸盆。脸盆的边缘上, 挂着一串串水珠子,正滴答、滴答往下掉:“甭哭,明月你甭哭。下午我还看见 他呢,娃一个人,在门口的小树下,瓷呆呆地。”   “就是,就是,我也看见呢。”好几个提着脸盆、拎着铁桶、的老年男女们, 七嘴八舌地证明。在他们的衣服、脸上、也有救火的“痕迹”。   人群里,有几个,和黑黑差不多大的娃娃们,也抢着说:“明月姑姑,我也 看见黑黑了,下午,他就在这小树下呢。”   “明月姐姐,我也看见他了……”   “那现在,黑黑呢?人呢?咋不见了咧?”明月一迭声地问。   她眼里写满了祈求。真希望,能从邻居们的嘴里,得到一个,让人舒心的答 案。   “黑黑娃,会不会是……”有人怯怯地,往明月家堂屋中央,那个被大火烧 得黑乎乎的“残骸”上看了一眼。   “黑黑呀!” 明月张着手,跌跌撞撞,嚎叫着就要冲过去……看样子,她 要到那,被冷水浇透了的“残骸”上去刨抓。当即,被一个小伙子死命地拉住了。 有人说,这小伙子,就是明月的未婚夫,黑黑的“姑父”。   “当啷”。村长放下了手中的铁桶,咳了一声。老老少少,数十双眼睛,立 刻齐刷刷地,朝他看来。明月压抑的抽泣,更衬托出现场的安静和心惊。   “我说,哈!”村长的声音洪亮有力。   众人停止了私语,望着村长。   村长环顾四周,从臃肿的棉裤腰上,摸出长烟杆,将个黑疙瘩、鸡膆子一样 的烟袋,凑到鼻子下嗅了嗅,开口了:“咳儿,我说啊。今儿个,大家伙一起儿, 帮明月家救火,这精神值得表扬!这说明,我带领的这支993861部队,是很团结、 很有战斗力的!……”   自村里的青壮年人出门打工后,村长把全村的老人、妇女、儿童统称为99、 38、61部队。为了证明,这是个有组织的部队,村长还常常让大家列队操练。说 是“拉练”能强建体魄、保卫家园。参加他这支“队伍”的,娃娃们居多,大人 们也有。他们只当是陪娃娃们务心慌。会在农闲时,跟着队伍,扭扭捏捏地,走 走“正步”,喊喊口号。   村长是个复员军人,行事说话有点钢味,炮味,文化味。胡儿台村的人打心 眼里服他。在他们心里,能把娃娃们“哄好”,有文化的人,在众人面前说话不 怯火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人。   烟袋,在村长手里颠了几个过儿,还是没点着。村长表情严肃,又咳了一声: “咳儿。我说,哈,年前,我就强调过,年关里,一定要注意烟火,你看看,今 日,这才大年初六……”   明月不敢承接村长犀利的眼光,羞愧地低下了头。   村长扬扬眉毛,手一挥:“今天的事,火,救灭了,损失呢?这事故原因, 要调查,要是有人故意破坏,一定报告政府,法办!哈,法办!”   村长又咳嗽了一声:“咳儿,嗯。现在,大家听我口令,立正,稍息,立 正!”   村长喊口令时是严肃认真的。   当然,站在蛇行队列中的老老少少们,也是严肃认真的。不是象平时那样羞 涩、扭捏。   “好,很好!”村长大声命令:“现在,大家伙跟我一起,在四周围找寻黑 黑。哪怕把地皮翻三遍,一定要找到他。将心比,都一理,人心都是肉和的泥。 娃他爸、他妈不在家,咱就都有责任看养他,饥时给一斗,饿时帮一口,哈!今 儿个,一定要把黑黑找到,知道麽?”   “ 知——道!”回答的声音七长八短,洪亮有力。娃娃们把个“道”字, 拖了个长。以此,来证明自己对此事的支持。   立刻,一阵子“乒乒、乓乓”,放置脸盆、铁桶碰撞的声音……   “黑黑——”   “黑黑——”   “黑黑哥——”   苍老的、奶声奶气的、长短不一的阵阵呼唤,在胡儿台村的四周围,扩散开 来,把冬日阴郁的天气,划开了一道口子。北风,迅速地灌了进来。   冷死个人!   二、爸爸走了   “黑黑是个聪明娃娃呢。他一定是被这意外的大火吓坏了,躲起来了。”明 月在心里念叨着、保佑着。   “黑黑——”明月尖利的声音,薄薄地,直刺每个人的心。   “黑——黑!”村长高喉咙,大嗓门。一出声,一群鸟从树上轰然惊起,飞 了。   黑黑快五岁时,妈妈和爸爸先后都到南方打工去了。   爸爸临走时,将黑黑托付给了族房婶子——李婆婆。李婆婆是个好人。她满 口答应爸爸:“好好好,不就是添双筷子,加个碗嘛,你放心去吧。”   黑黑喜欢这个李婆婆,她的儿子明亮和儿媳妇都在外打工,家里留小女儿明 月照顾她,她眼神儿不好。   爸爸离家那天,风很大,树们在风中颤抖。   爸爸的头发被风拉扯着,一会竖起来,一会东倒、一会儿西歪……爱笑的黑 黑,没有笑。   爸爸说:“黑黑乖,在家要听婆婆和明月姑姑的话,爸爸走了啊!”   黑黑不说话,紧紧揪着爸爸的衣襟。紧紧地。   爸爸蹲下身,摸着他圆圆的脑袋:“黑黑乖,黑黑是好娃呢,乖,松手。爸 爸去挣钱,挣了钱后,给你买新衣服穿。噢。”   黑黑瘪着嘴:“我不要!”   “那……爸爸给你买……”   “我要妈妈!把妈妈买回来!呜呜……我要妈妈……”黑黑的眼泪开了闸。   爸爸眼圈儿红了:“好好好,把妈妈买回来!我马上去,给你把妈妈买回 来。”   爸爸紧紧地抱住黑黑。胡子拉茬的脸,在他的小脸蛋上,来回蹭着:“黑黑, 乖,松手啊!过两年,我和妈妈回来,接你过去广东读书。你知道的,婆婆家的 大宝哥哥也在那边呢。你想不想和大宝哥哥一起耍呀?”   黑黑不说话,眼泪滴滴嗒嗒。半晌,他抬起头问:“两年,是好多时间?”   爸爸说:“两年就是……你和这棵小树,一样高的时候,我就来接你。”   爸爸说着,指了指婆婆门前、新栽的一株小树。   黑黑飞快地跑到小树跟前。   树杆杆细溜溜的。粗,比不过黑黑的胳膊粗。高,才比黑黑高小半头。   黑黑转头朝爸爸笑了:“呵呵,都说我长得快,我睡一觉醒来,立马就比这 小树高了,你信不信?”   爸爸狠命点头,不说话。   黑黑走到明月姑姑身边,拉起姑姑的大手,懂事地说:“爸爸再见!”   爸爸再一次蹲下身子,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了黑黑。   黑黑把头凑到爸爸耳朵边,小黑爪子拉着爸爸的大耳垂,说:“爸爸,你回 来时,再给我买个手枪吧!要最大的机关枪。最大的!”黑黑两手从胸前,划了 一条线,比划到了身后。   “好好好!”爸爸一迭声应着,头点得像鸡吃米。   爸爸转过身,拉着李婆婆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然后,对明月姑姑挤出一个 破碎的笑容……再回过头来,摸摸黑黑的头,捏捏黑黑的小手,小胳膊腿,在黑 黑的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一把。一转身,走了。   “爸爸再见!爸爸——把妈妈买回来!”   “爸爸!爸爸——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黑黑后悔了。   “爸爸……”   黑黑跟在爸爸后面跑。姑姑跟在黑黑身后追……   爸爸……没回头。   三、 黑黑、姑姑、婆婆   婆婆喜欢黑黑,要和黑黑住一起。   黑黑喜婆婆。婆婆肚子里有很多、很多的故事。可是婆婆老了,她常常坐在 凳子上,讲着、讲着就打起了呼噜。那花白的脑壳还一歪、一歪地,口水也顺着 嘴角流下来了,拉起一根长长的口水丝丝,透亮亮的,像那被雨丝淋湿的、风中 飘荡的蜘蛛网。   婆婆扯的“蜘蛛网”只有一条线。呵呵。   婆婆不光是讲故事的时候会流口水,打瞌睡。每天晚上,婆婆都会这样。尤 其是下雨的夜晚。婆婆说:“呀,天下了,要加衣服呀,天凉了呀,娃娃身子单 薄呢,不要凉着呐!”   婆婆咕哝、咕哝念叨着,念着、念着就摇晃着花白的脑袋,开始拉“蜘蛛网” 了。这让年幼的黑黑,感觉到奇怪和害怕。每到这时节,黑黑就会推醒李婆婆说: “婆婆,你上炕去睡觉吧。你瞌睡了呀。”   婆婆“哦”地应一声,就灵醒了。“乖,婆不瞌睡。你睡,你睡”。   婆婆撩起衣襟,擦掉那,扯得很长的、在胸前摇摇欲坠的口水丝丝。又捉着 衣襟,揉那发红的眼窝。她眼窝里,总有擦不干的眼泪,和糊住眼窝的眼屎。咿, 婆婆真是……   “婆婆,明月姑姑说了,莫拿衣服擦眼睛,不卫生呢。”黑黑急了,上前捉 住婆婆的手。婆婆的手,细、黑、瘦!   “哦呀,你还是婆的小管家呀,大宝!”婆婆笑着说。另一只手伸过来,要 摸黑黑的头。   黑黑头一偏,婆婆的手滑脱了。   “你又把我叫大宝,我不是你家大宝!不和你睡了,我找明月姑姑去!”黑 黑光着脚,“咚”地跳下炕……   大宝,是婆婆的亲孙子,比黑黑大三岁。在“广东打工子弟学校”读书。   婆婆又在想她的亲孙子。她在想她家的大宝。   黑黑披上微凉的小棉袄,抱着枕头,一双光脚,在炕门前乱挂搭,踢登。他 拖拉上鞋子,去开房门。   门还没打开,黑黑就听见婆婆自责、埋怨地说“哦,哦,你不是大宝、你是 黑黑。我老糊涂了。哎呀,你真的走呀,回来,回来!黑黑!看,当心受凉 了……”   黑黑已经打开门,飙出去了,还听见婆婆在背后说:“……回来 ,快回来, 我把你个喂不熟的狗娃!黑黑,快来,来给婆暖脚来……”   黑黑不回头。但他知道,婆婆一定是无奈何地、摸索着下炕,关门,睡觉了。   “姑姑,姑姑,我是黑黑,快开门呀。”   明月姑姑房里的灯“啪”地亮了。姑姑惺忪着睡眼,打开门,一把拉进冻的 “吸嘶吸嘶”的黑黑。   黑黑像一条冰凉、光滑的鱼儿,溜进了明月姑姑温暖、甜香的被窝里。   姑姑被他冰得打个激灵。姑姑点着他的小鼻子:“黑黑,你这个鬼精的碎猴 子,又和婆婆生气了吧!”   “婆婆又把我叫‘大宝’”!黑黑撅着嘴,气鼓鼓的。   “哈,还真是生气了呢。……嘶,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小蹄子,冻得冰 凉的,石头一样呢……嘶!……好在这两间房子连着。这大冷天的,你披着衣服 跑,要是冻感冒了,咋办!你呀……”   姑姑还在说,一回头,小家伙的上眼毛和下眼毛在“对打”了。   姑姑不再言语,俯身在他红通通的脸上“波”一下,又给他掖掖被子,搂着 他微微有点乳臭的身子,睡了。   明月姑姑每次出门干活的时候,就叫过黑黑来:“姑姑出去了,黑黑,走路 时,你要掺着婆婆呀,婆婆眼睛不好。”   黑黑就挺起小小的身子,大声说:“行!”   姑姑一笑,捏捏他的圆脸蛋,忙去了。   婆婆柱着杖,颤颤巍巍走着,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黑黑,你乖得很,你是 婆的拐棍呢,你把婆掺到门口去晒暖暖(太阳)去噢。黑黑,你慢慢走,不要把 婆拽跌倒了哦。婆老了,不中用了呀,大宝。哦,你是黑黑……”   黑黑小心地走在婆婆身边,牵着婆婆的衣襟。   “婆,我当你的拐棍噢,你甭怕,我慢慢走。你操心着啊。看,门槛,跷!”   婆婆的三寸金莲一提、一踢,门槛就过了。   黑黑又叫: “呀,前面一个大水窝!”   婆婆立刻又把她小粽子一样的脚,提了老高、老高……   黑黑就咯咯地笑了:“婆婆,不要‘跷’那么高。我哄你呢,那是个“小” 水窝子,咯咯……”   婆婆跟在他身后,拐棍柱地,“咚咚”地,笑着骂他:“小吓熊!”   “咯咯咯咯咯咯……”   ……   太阳热烘烘的,婆婆和黑黑坐在大门前的垂柏石上。婆婆在太阳底下给黑黑 教歌谣。这歌谣,婆婆年轻时教过明亮伯伯,教过明月姑姑,当然,也教过……   雁儿雁儿摆溜溜,八月十五炒豆豆,   雁儿雁儿一溜溜,我是雁儿他舅舅,   雁儿雁儿穿红鞋,明年春天你再来,   雁儿雁儿快飞来,给我朋友带信来。   雁儿雁儿……   黑黑突然想起,爸爸走的那天:爸爸的背影瘦瘦高高的。背上背着个红格子 尼龙袋,很耀眼!蓝瓦瓦的天上,一群群大雁排着队,飞呀,飞呀,朝远方飞去!   黑黑想着,想着。就把最后一句“给我朋友带信来”就念成了——“给我爸 爸带信来”。   婆婆纠正说:“好好地,跟着我念,‘给我朋友带信来’。”   黑黑顶牛说:“是‘爸爸’”。   “是——朋友!”   “是——爸爸!”   “朋友!”   “爸爸!”   婆婆用手点一下黑黑的额头:“犟牛!我家大宝就不会说错。”   黑黑生气了,不理婆婆了。   婆婆心里只有大宝?!   半晌,还不见婆婆来找他说话。黑黑回头去看,婆婆已经靠着墙根脚,眯眼 打盹了。   一只大花狗,突然从远处猛地窜了出来,竖起尾巴,踢哒、踢哒,撒脚儿跑 了个远。末了,在树根脚站住,尾巴“唰唰”摇了个欢。然后,夹起尾巴,眯着 眼,抬腿,受活地撒了泡热尿。   黑黑想,刚才一定有只老鼠被它追赶,钻到树洞里去了。嘻嘻!可惜没看清 楚。   狗撒尿的样子很怪呢。一条腿在地上稳稳当当,不打颤。另一条腿,在树干 上摆造型。那尿水,斜斜地,亮亮地,飞成了一条银线……黑黑看着,就偷偷地 抿嘴笑了。后来,黑黑也照着这个姿势,一条腿立在原地,另一条腿蹬在一个树 杆上……不过,黑黑的尿,没有斜斜地飞成一条线,却把自己半条裤子给尿湿了。 为这,他被明月姑姑笑话了很久呢。   身后的婆婆打起呼噜来了。   婆婆打一阵子呼噜,头猛地朝前“栽”,就会猛然间惊醒过来,急急地问: “大宝,哦黑黑,你在呢?甭胡跑哦。”   黑黑就慢吞吞地“嗯”一声。   婆婆放心了,头一勾一勾地,不一会会儿,“胡噜呼噜”的声音又从身后响 起来了。   四、 黑黑、豆豆、村长   隔壁的豆豆,带着一伙娃娃在玩“打仗”。黑黑看着,心痒痒地。   豆豆号令娃娃们:“集合,立正,向右看齐……”   切!这是学村长的。黑黑瘪嘴。   豆豆拿着一个玉米杆子,东挥西舞,装腔作势。   豆豆叫:“黑黑哥,你快来,给我当兵,我给你发一枝机关枪。啪!”。   豆豆双手端起玉米杆子,单眼瞄准,声音响亮,很是神气。   黑黑一骨碌爬起来,又稳稳地坐下去了。婆婆在身后打盹呢,姑姑说,婆婆 眼睛不好呢!   坐在婆婆身前的黑黑,东张西望。   知了,知了不叫了,它到哪儿去了?知了也飞去广东打工吗?柿子树上的叶 子,掉了。婆婆说,得明年才能长出来。明年的柿子,有没有今年的甜呢?呀, 豆豆家门前的石狮子,原来是少一只眼睛的,它的眼睛呢?还有,上次大花狗撒 尿的地方,长出狗尿苔蘑菇没,下次要去看看呢……   “呀,蚂蚁!”黑黑突然发现,脚下,不远处——有一窝蚂蚁。蚂蚁窝旁边 还有一颗饭粒子。可能是婆婆的衣服上掉下来的呢。蚂蚁们正有秩序地,朝这饭 粒子“走来”。   蚂蚁大的,小的,排成长长的队,越聚越多,乌泱泱地一大片。它们合伙抱 着不大的饭粒子,走呀,走呀!黑黑就想,这蚂蚁是我的朋友呢!黑黑就想,蚂 蚁不是雁儿,没有翅膀的蚂蚁,能带信不能?蚂蚁能带信的话,多好呀!以后, 再来的时候,黑黑就专门给蚂蚁带一颗饭粒子!   “黑黑哥,快来呀!咱一起玩‘打仗’呢!”豆豆又在叫了。   黑黑不说话。蚂蚁在排队,蚂蚁在集合,蚂蚁在抬饭粒子。呵呵,这蚂蚁也 懂得排队呢,是跟村长伯伯学的吗?那么,蚂蚁也有它们的村长吗?是这个大大 的家伙吧。因为,村长伯伯就是高高大大的呢。不知这蚂蚁队长,会不会说有意 思的话呢……黑黑正在胡乱猜,豆豆带着一伙娃娃跑过来了。   “呀,好多的蚂蚁呀,呀,能装一碗呢!”   “能抓一把呢!”   “看呐,还有两个红颜色的呢!”   “是打架了,流血染红的吧?”   娃娃们围拢过来,汗津津的小脑袋挤成一堆,唧唧喳喳。   “这蚂蚁是我看见的。我看见的。他们只和我玩。”黑黑急忙张开手臂,护 着密麻麻的蚂蚁。蚂蚁们,好像已经被娃娃们吓得慌了神……队伍有点乱。   婆婆被这“唧唧喳喳”的声音吓了一跳,睁开眼睛,探头看看,嘴里叫着: “大宝,哦,不,黑黑——哦,你在这呢!你乖乖地,甭胡跑啊!”   婆婆说完,睁着红通通、兔子一样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又拿衣襟擦擦 脸和眼睛,打起精神坐一会儿,扛不住,又蔫了,一磕一磕、打盹儿去了。   豆豆叫着:“让开,让开!让本‘司令’先看看。”   娃娃们乖乖地让出一道缝儿,豆豆挤到了最前面。豆豆的两只胖手一划拉, 黑黑张着的两条细胳膊,就垂下了。   “呀,这么一大窝蚂蚁呀!”豆豆兴奋极了。   “这蚂蚁是我先……”黑黑的脸涨红了。   “我要让它们洗澡。”豆豆说完,一把从裤裆里扯出小鸡鸡,哗啦,一泡尿, 就把蚂蚁们冲得四零八散了。有的蚂蚁在“激流”中拼命地挣扎!蚂蚁们辛辛苦 苦驮上脊背的那颗饭粒子、当然是落在了,冒着气泡的黄泥尿汤中。   “哦呵呵!”娃娃们高兴地尖叫着:“司令,司令!豆豆司令!一、二、三、 四!豆豆司令!”   豆豆满脸得意,象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你赔,你赔我的蚂蚁!呜呜……”   豆豆还来不及眨眼,黑黑就猛然扑了上来!   黑黑和豆豆抱在一起,滚进了尿泥窝窝中。   娃娃们炸窝了,尖叫着,呐喊着,助威的、拉架的、逃跑的、报信的……   不一会儿,大人们呼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丢下活计,从各自家里赶来了。 当然,急燎燎赶来的大人们,大多是孩子的爷爷,和掂着脚,颤巍巍的奶奶们。 偶然,也有那挺着身孕,慢慢挪过来的姑、姨、伯娘们。   最先到打架现场,或者说,一直在现场的是婆婆。婆婆是从梦中惊醒的。她 一叠声地说:“啥事,大宝,啥事……哦,甭打,甭打,乖,听话,快起来,黑 黑呀,你是哥哥,你放手!快放手呀!”一面说,一面拿拐棍“笃笃”地敲打着 地面。   当然,后赶过来的、眼明手快的大人们,很快喝住了两人。也拉开了拉架和 帮着打架的娃娃们。   豆豆的奶奶,从尿泥中拉起豆豆,脱下他沾满了尿泥的脏衣服:“小祖宗哦, 你看看,你看看,才给你换了一身干净的呀!人说,七岁八岁,鸡狗厌害。你这 还不到五岁,就害成这样!咿,等你妈你爸回来了收拾你呀。”她一边说,一面 颠着小脚,拉扯着,还在呜哩哇啦哭喊的豆豆,回家了。   被娃娃们叠罗汉一样,压在身子底下的黑黑,是在娃娃们一个个被拉起后, 自己从尿尿泥中爬起来的。他爬起来的时候,婆婆还把拐棍在地上“笃笃”地敲 着,说“黑黑,你咋打弟弟呢?豆豆比你小呀。”   黑黑瘪着嘴,下嘴唇死死地咬着上嘴唇,硬是不出声。   黑黑带着满身的尿尿泥,丢下婆婆走开了。   黑黑站到离婆婆十来米以外,站到婆婆家门口的小树下去了。   村长叼着个烟斗、大步赶了过来。他背着手,转了几个圈,和周围谝闲话的 人们,笑着打了招呼,然后像自言自语一样说:“婆娘娃娃屁事多,其实啥事也 莫的。莫事,莫事,娃娃打架,不伤和气,嘿嘿,不伤和气的。哈”。说完,他 转身要离开。   突然,他站住了,他眯起眼,看着站在小树下的黑黑……   村长走上前去,摸了摸黑黑圆圆的头:“黑黑,你又在和小树比高矮呢?只 要比小树高了,你爸爸就回来了,是不是呀?”村长的脸上全是笑。   黑黑不笑。黑黑不言语。   突然,黑黑埋头,抽抽嗒嗒地哭了。村长的手很大,很厚,多像爸爸的手在 摸黑黑哩。   村长也心软呢。村长蹲下高大的身子,脱下黑黑的脏外衣,一把将黑黑揽在 怀里,抱起来,摇晃着。村长还用他宽大、有点粗糙的手掌,替黑黑抹眼泪。村 长粗粗的嗓子,突然就软绵绵地、轻轻地问:“黑黑,甭哭,给伯伯说实话,你 为啥要和豆豆打架呢?”   “呜……呜,他,豆豆,拿尿把我的蚂蚁给吹了,呜呜……”   黑黑抽嗒嗒,刚一说完,村长就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拿他粗拉拉的指头 刮黑黑的鼻子。   “哎呀,我当是个啥球事呢,原来是……这球事,哈哈……”村长把黑黑架 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村长说: “黑黑,伯伯给你说,下次你找豆豆,你也用尿,把他的蚂蚁给他 吹了……”   村长的手卡在黑黑细细的腰上。村长把黑黑一下,一下地抛到空中,又稳稳 地接住。他粗大的手,在黑黑的腰上,一摩一摩地,很舒服。   村长把黑黑架在脖子上,一颠一颠地跑,一句一句地说:“……下次,你不 但把豆豆的蚂蚁吹了,把他也吹了,把他吹个东倒西歪,四仰八叉,狗吞稀屎, 六迷失眼,七荤八素,行不行?……”   “行!咯咯咯咯!咯咯咯咯……”黑黑笑了。笑得很响。   村长放下黑黑,捏摸着他的圆脸:“哈哈,笑了?笑了,好好好!咱黑黑娃 到底还是笑了。”   黑黑拉着村长宽厚温暖的手:“村长伯伯,你会唱歌不?”   “唱歌?啊,不太会,你问这个弄啥。”   “我爸爸会,我爸爸会呢。”黑黑骄傲地说。   黑黑摇晃着村长的手臂,眼睛亮闪闪的,似有泪光,似有祈求:“我爸爸, 他都会给我唱歌呢……”   “哈哈哈——那我……也给你唱一个歌儿——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 难留……”   “呀,好难听。”黑黑皱眉,捂了耳朵。   村长把他的小手从耳朵上拉开。   “这可是你问我,求我唱的,你再听——‘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 口’……”黑黑撒腿就跑。   村长伸手来抓:“黑黑,你不要跑!你听我唱……”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不听,不听……”黑黑笑着,往婆婆身边跑。   村长追着他,嘴里还在黄腔黄调地唱呢。那歌声分明是赶着黑黑跑呢。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墙脚坐的婆婆,正急得四下乱瞅,她牵心着跑开的黑黑呢。这下,听见笑声 了,接着,也看见人了。她瘪着没牙的嘴巴,笑了。   婆婆说:“黑黑,你咋又笑啦?哭呢、哭呢、又笑呢,老鸹要给你拉尿呢。”   黑黑笑得更响了。   “咯咯咯咯,哭呢、哭呢、又笑呢,老鸹要给你——拉尿呢!”   婆婆笑骂:“小瞎熊!”   五、黑黑司令   鸡儿啼,狗娃子咬,新的一天又来了。   黑黑很快和豆豆和好了!他赢了豆豆。   明月姑姑到菜地去了。婆婆和黑黑在大门前看禾。   明月姑姑把剥好的玉米粒子,平铺在四四方方的大席子上,席子就变得金灿 灿的。黑黑手里捏个细棍子,依偎着婆婆坐在门首。   他要是发现,有偷吃玉米的鸡鸭走过来,就立刻爬起身,挥舞着棍子“哦嘘、 哦嘘”地赶走它们。   “姑姑剥的玉米,给我吃,不给你们吃!”   豆豆噔噔噔跑过来,叫他:“黑黑哥,我有玻璃弹珠子!”   黑黑头一扭,不理。   豆豆又叫:“黑黑哥,我给你弹珠子,咱两个耍呢。”   黑黑冷冷地说:“姑姑叫我看玉米呢。”   豆豆站了站,见黑黑只看玉米,不看他。蔫蔫地转回身去……   “你等一等!你敢和我比赛吗?”黑黑问。   “比啥呀!”豆豆兴奋地盯着黑黑。   黑黑在门首坐了大半天,肚子胀鼓鼓的。黑黑说:“咱俩个比尿尿,看谁尿 得高!”   “比尿尿?……我现在没有尿。”   “胆小鬼!”黑黑偏过头去,头朝天,不再理他。   “比就比”。豆豆扬起头,看着黑黑。他只比黑黑小几个月,他才不是胆小 鬼呢。他是娃娃伙中的“大司令”!   豆豆和黑黑并排站在一个小土堆上。两人上半个身子后倾,使劲地挺着小肚 子……   黑黑的肚子鼓鼓的,豆豆的肚子瘪瘪的。   黑黑说:“我比你大,我说,一二三,开始!”   一股清亮的小溪,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飞泻而下,将土堆下的虚土打湿, 发出“噗噗”的声音……黑黑扭过头,骄傲地看着豆豆。   豆豆涨红了脸,再一次挺了挺小肚子,半晌,脸更红了……   “黑黑哥,算你赢了!”豆豆象蚊子哼哼。   黑黑愉快地说“那下次再玩‘打仗’,我当‘大司令’!我给大家喊口令: 立正,稍息,立正,稍息!”   豆豆咬着嘴巴不说话,眼泪汪汪地。   黑黑才不管他呢。黑黑拣起地上的棍子,飞快地跑下小土堆。嘴里喊着“一、 二、三、四,冲啊!”   门前,婆婆又歪着身子在打呼噜。   金灿灿的玉米粒边,好几只大胆的鸡鸭们,正在兴奋地偷吃。一面吃,还一 面伸缩着脖子拉家常。黑黑像个凯旋的将军,挥舞着棍子呼啸而来。“哦嘘、哦 嘘”,一口气,把那几只吓掉了魂的、偷嘴的鸡鸭赶了好远,好远……   婆婆流着口水,从她那常年做不完的梦中,惊醒了。她东张西望一番,颤巍 巍地喊:“大宝,哦黑黑呀,赶跑了就行了,甭打人家的鸡,那也是条命呀。慢 慢跑,看路,小心!”   ……   六、姑姑和爸爸结婚   明月姑姑和李婆婆一样,喜爱这个懂事、聪明的黑黑,就像爱他们家大宝一 样。但明月姑姑,从来不把他错叫成大宝,所以,黑黑就更爱姑姑一些。   其实,黑黑爱姑姑还有一个原因,姑姑不流口水,婆婆流口水。姑姑身上香, 婆婆身上总有一种发霉的、酸唧唧的味道。婆婆成天坐在炕上,或者坐在门口, 她总是打盹,睡不醒的样子。黑黑跟着她,不由得,就会变得浑身无力,蔫秧秧 地。犯困。   姑姑下地、做饭、洗衣服,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嘴里的歌儿也不停。黑黑喜 欢像个跟屁虫一样,紧紧地,跟在姑姑身后。这时候的他,脚下就象安了“转珠 子”,活泼的很呢。黑黑觉得,姑姑就像妈妈一样好看。其实,从照片上看,穿 新衣服的妈妈,好象比姑姑要年轻、白净、好看。可在黑黑心里,姑姑和妈妈是 一样的好看,甚至,比妈妈还要好看。   婆婆问黑黑:“乖乖,你喜欢姑姑,还是喜欢妈妈?”   黑黑说:“喜欢……姑姑。”   婆婆扁扁缺牙的嘴:“你个小滑头,心里,肯定是喜欢妈妈呢。”   黑黑就有点害羞,他低下头说:“我……姑姑、妈妈都喜欢!”   婆婆再一次扁扁嘴,说:“滑头!哪个娃娃不喜欢自己的亲妈呢?”   黑黑有点委屈。他说的是真心话呀。黑黑是喜欢妈妈,也很想妈妈,可现在, 他已经想不起,妈妈长得啥样子了。   妈妈好几年没回家了,她比爸爸出门还早。她写信来说,路费太贵了,不如 把钱攒着,以后接黑黑去那边上学,就是婆婆家大宝上的那个“打工子弟学校”。 妈妈说那个学校很好,就是学费贵。妈妈不光给姑姑写了信,还给黑黑寄了生活 费和照片。照片上的妈妈,脸变白了,还微微笑着。但照片上的妈妈不能说话, 不能唱歌啊!而姑姑能说,能唱。姑姑还天天陪着黑黑,给他做饭,剪指甲,洗 头,洗脚,说话……过年时,还给他买新衣服穿呢。所以黑黑说,姑姑、妈妈都 喜欢。可婆婆哪能知道,黑黑在想啥呢!   婆婆见黑黑低头不再说话,就以为他又生气了。在婆婆认为,黑黑这个娃, 啥都好,就是爱生气呢,要不,他怎么突然低头不说话了。婆婆哪知道,黑黑是 在想好多、好多的事啊!   姑姑就说:“黑黑没生气,咱黑黑是在‘思考问题’呢。”   姑姑说的啥“问题”,黑黑不懂。但黑黑觉得,姑姑是向着自己的。   婆婆就说:“啧啧,一个跳蚤大的人人子,他能想个啥问题嘛!”   姑姑就辩解说:“咋不能,黑黑人小,心可不小呢。他在想,啥时候,能长 到,跟咱门前的小树一样高,哎呀,最好是,还能超过小树呢!是不是呀,黑 黑。”   姑姑说着,就伸手摸一摸黑黑红苹果一样的圆脸。黑黑的大眼睛里立刻就满 是眼泪水水。   黑黑觉得,姑姑的手好绵软,比妈妈和爸爸的手都要绵软呢,当然比婆婆满 是骨头的手更绵软了。还有,比村长满是茧子的手也软和呢。   婆婆见黑黑半晌不说话,真以为黑黑生气了。婆婆是个好心的婆婆,虽然她 不是黑黑的亲婆婆,可也是爸爸的亲婶娘啊。   婆婆故意找话说:“黑黑,乖,给婆婆说实话啊,你长大后,挣了钱弄啥 呀?”婆婆笑着,烂眼睛眨呀眨地,蜡黄的脸上浮着笑容。   “我……”黑黑仰起头,望了半天屋顶,才缓缓地开了口。   “等我长大了,挣了钱了,我就买一个,买一个“广东”回来,买一个“打 工”回来。我,我爸我妈;大宝哥哥,伯伯和伯娘;姑姑、婆婆;豆豆、月月、 桥桥、叶叶、平平……还有村长,大家都在一搭,都在广东,都不走咧!”   黑黑一口气说完,一大串的名字,很神气地看着婆婆。那样子,好象他已经 长大,挣到钱了。其实,在黑黑心里,“广东”、“打工”是咋回事,他根本不 知道。   婆婆姑姑都听懂了。她们相互看一眼,姑姑笑了,声音涩涩地。婆婆也张嘴 笑了,笑得“嘿嘿”地,一面笑一面撩起衣襟擦眼泪。   黑黑想,婆婆的眼睛真是太不好了。   黑黑赶紧又说:“婆婆,等我挣钱了,我还要给你买个‘眼睛’呢!”   姑姑楞了,婆婆也不明白。   黑黑圈起两个拇指和食指,在眼睛上比划着:“就是买一个‘眼睛’,像豆 豆他爸戴的‘眼睛’一样。”   姑姑就“扑哧”一下笑了,姑姑说“那不是‘眼睛’,是‘眼镜’!”   黑黑见姑姑笑,知道自己兴许是说错了什么,红了脸,低下头去抠手指头。 抠了半天,又把手指放进嘴巴里,啃指头上面翘起来的小皮皮子,那小皮皮子直 冲冲地“倒长”着,撕也撕不掉,有时候,不小心碰上一下,“刺拉拉”地疼呢。   原来,手指头的味道是苦咸、苦咸的……姑姑上前来,一把扯出黑黑放在嘴 里的手指:“不干净,不卫生,要生病的!”   姑姑端来半盆子热水,把黑黑的小手放进去,浸湿,然后再给他擦上香皂。 姑姑用大手握着他的小手,“咕容咕容”地。黑黑的小手从姑姑温暖、细腻的大 手里滑脱出来,又被她的大手再“包裹”进去,又再一次滑脱出来,这种感觉真 是太好了。   黑黑从此就爱上了洗手,每一次洗手他都偷偷地盯着姑姑看。   “你老是看我干啥呢?姑姑脸上绣花了?”一天,姑姑问。   “姑姑,你以后就当我的……当我的妈妈好不好?你和我爸结婚吧,我同 意!”   姑姑“哗啦”就笑了,笑得眼泪也出来了,一盆子氺,被她打得水花四溅。   姑姑的笑声,把炕上坐着打盹的婆婆惊醒了。她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姑姑学 说一遍,婆婆也笑了,笑得那掉光牙齿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圆的洞,洞里飞出 欢乐的“呵呼呼、呵呼呼”的声调,像鸽子拍翅膀的声音。   这炕上坐的,地下站的,都笑成了一朵朵花。   黑黑哈哈笑着,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颠着,一跳一跳地,真是快活呢!   黑黑终于知道了,姑姑为啥没答应给他当妈妈,没答应和爸爸结婚,姑姑是 有女婿的呀!这个答案,是黑黑后来才知道的,虽然姑姑并没给他说,那个人就 是“姑父”。   七、找不着娃娃怪“姑父”   一弯冷月划破了层层流云,探出瘦嶙嶙的脸,甚是惜惶地张望着。   起风了。大风把树上残余的几片叶子吹得打颤,也把胡儿台村人们颤抖的呼 唤,传到了四面八方。   “黑黑!——黑黑!——”   明月呼喊找寻,声嘶力竭。   仅半天时间,她像是从一个活泼的少女,变成了失子啼哭的“祥林嫂”。她 看上去伤心、疲惫,却又不甘心,像一条脱水的鱼,萎靡,痛苦地绊磕着!   她的女婿——黑黑的王叔叔,哎呀,干脆叫姑父吧。姑父一路掺扶着姑姑, 一路给她说着宽心话:“明月,你不要急,黑黑是和你藏猫猫呢,一会会就回去 了。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回家了。”   “都怪你,都怪你!”明月突然冲未婚夫喊叫。“怪你,就是怪你!呜 呜……”   “怪我?”姑父一头雾水。   “呜呜……你今天要是不来的话,啥事都没有。你来了,黑黑他连家也不敢 回了,他怕你!他不敢回家,呜呜……他这是故意躲起来,故意不让我找到的, 肯定的。呜呜、呜呜……”明月抽泣着,声声揪心。   “哦,怪我,怪我!我也不知道,……黑黑怕我?”   姑父心里一震。黑黑红苹果一样的脸,在他脑海里轻轻掠过,伴随着的还有 黑黑丰富的表情:警惕的眼神、生气的眼神、害羞、渴望、委屈、怀疑……   姑父好脾气地,安慰着明月:“哦,明月你不要哭了,我一定帮你把黑黑找 回来。你放心吧,我一定,一定会把他找回来!”   姑父一语出唇,如释重负。与此同时,也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双肩上,负荷 上了一种看不见、但却重千斤的力量。这,或许就是“承诺”的重量吧。他想。   “黑黑——黑黑!”他大声呼喊着。   连绵起伏的群山,学着姑父年轻有力的的腔调,一齐大声呼唤:“黑黑—— 黑黑!”   明月一定是急昏了。平日温顺的她,依然对未婚夫不依不饶。   “呜呜…你今天,要是找不回黑黑的话,我们,我们的事就吹灯拔蜡。你, 你还我黑黑,还我黑黑。呜呜……”   明月的双手,使劲地揪着未婚夫的衣袖,她撕扯着他,挠抓着他,大哭大叫: “你赔我的黑黑,你赔我的黑黑,黑黑他,他要是叫坏人拐了,叫狼糟害了,那 我就不活了,黑黑呀,呜呜……你赔我的黑黑,你赔!!!”   “明月,明月,你急糊涂了呀,快松手”。几个乡邻纷纷上前劝解。“这事 咋能怪小王呢,他也想找到黑黑呢,是不是!”   “对,不怪他,不怪他。”好几个人附和着。他们知道善良的明月是急疯了。   “就是怪他,就是怪他,黑黑要是,要是……”   “明月!”村长大喊一声。“快甭胡说了,不吉利!娃好着呢,吉人自有天 相,咱黑黑娃有福呢!”   村长从后面匆匆赶上来。在他的话里,有一份焦灼的心疼和无法抗拒的威严。 明月能感觉到,村长和此刻的她一样,心里火燎燎,喉咙也是火燎燎的,不能再 有任何刺激。一旦被刺激到,马上就会在这寒夜里喷血、吐火了。   “集合,集合”村长哑着嗓子大声喊。   “知道了”。   “来了”。   山道上,找寻黑黑的人们,答应着,迅速围拢过来,自觉排成队。一张张淳 朴的脸上,淌着汗水,写满焦急、严肃、信任。   村长说:“时间不早了,现在,女人和娃娃都先回去。”   “我不回,我不回!”明月大声抗议,象个不讲道理的疯子!   有几个女人也说:“对对对,我也不回去,大家伙一起再找找。”   明月朝说话人一叠声道:“谢谢、谢谢,谢谢!……”哗啦啦涌上来的热泪, 堵住了满腹的话儿。   村长点点头,喉结上下动了动,没言语。   “现在,剩下的人分成三个队。”村长说:“你们,到坡上去找。你们,到 晒场上再找一遍。你们到隔壁邻村去打问……你,还有你,回去拿一些手电呀啥 的,给大家照个亮儿。天冷,风大,大伙儿都要小心,不要感冒了。不光要喊叫, 还要注意到处翻一翻,看一看。重点在沟里、岔里、坑里、洼里、柴火堆里、废 窑洞里,水池,各到处都要细细地找一找……哦,还要注意到井台边看看。”   “对对对,前天,邻村一个四岁的娃娃,玩耍时,他爷他婆,一个没防顾, 娃娃就失脚,跌到井里去了。娃他爸他妈也是在外打工……”队伍里一个乡邻说。   “甭胡说!”村长厉声制止那人。   “咱黑黑是个懂事、聪明的娃,有可能是白天耍乏了,或者是躲猫猫,躲在 哪里睡着了,也不一定呢。你们要耐心一点,今日,哪怕是挖地三尺,一定要把 咱的娃娃找着!不说了,赶紧找吧,赶紧,赶紧!拜托,拜托!”   村长的声音有点颤抖,不象平日那样刚硬有力。可能是风大,天太冷了,也 可能是……众人应声分头而去。   “黑黑!——黑黑!——”   老天呀,你可要保佑黑黑呀!   明月恨不得能分身,变成千个万个。千个万个自己,同时到各处去找寻黑黑。   “黑黑,你到底躲到哪哒啦?”   突然,豆豆的婆婆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双手在地上拍拍打打,哭了: “可怜的黑黑呀,哎呀我的豆豆呀,娃娃呀,爹娘们只生不养,把你小小年纪丢 下,这都是造了啥罪孽呀,呜呜……”   好几个女人应和着哭了,明月哭得更响。   村长上前去掺扶豆豆的婆婆:“老嫂子,你糊涂了呀,豆豆娃在家好好的, 你快别乱嚎叫了,要是心慌了,你回去看豆豆去。”   豆豆的婆婆楞了一下,说:“我一点也不糊涂!黑黑娃、豆豆娃都是咱自己 的娃娃,眼目前要先找到黑黑,豆豆在家有他爷经管着呢。”一面说,一面爬起 来,抹着泪,迈开小脚,追赶上了找寻的队伍。   “黑黑—— 黑黑——”   群山回应:   “黑黑—— 黑黑——”   阵阵呼唤,被夜风带着,一圈圈传开来,再传开来,碰到坡梁梁上,又返回 来,一遍又一遍。   村长快几步赶上前来:“明月,这样找,不是个办法呢,万一,我说万一, 那就耽搁了……干脆报警吧!赶快报警吧。要不,给娃他爸,给金锁挂个电话。”   “不,他不会乱跑的,黑黑是个懂事的娃娃呢。再找找,再找一找吧!能找 到,一定能找到。我一定要亲自找到他。”   “不行,凭这些老弱病残,这样找,不是个办法。”村长第一次不相信自己 的993861部队。   “现在,一定要派人赶到镇上,去派出所报警。”村长不由分说。   “我去!”明月的未婚夫说。未等村长和明月表态,他已转身大步走了。   村长望着他的背影楞楞地出神。   就是这个后生,下午到明月家去之前,来找过村长。他想让村长帮忙说服明 月,跟他一起去南方打工。   他黏着村长。他说:“村长,明月不能老是为别人的事做牺牲,她有她的生 活。对不?”   村长不理他。他又跟屁股撵上来,腆着脸说:“村长,叔,在胡儿台村,明 月就服你村长,就你听村长的。请你一定要发个话,成全我们。”   村长住了脚,问:“那黑黑咋办!”   小伙子忙给村长敬了一根烟,恭敬地点着。他说:“村长,拜托你!要是你 愿意,求你帮个忙,先替明月经管着黑黑。大不了,这段时间的生活费,我来出。 等我和明月去到深圳,马上就去找娃他爸,娃的生活费就有着落了……要是你不 愿意带黑黑呢,我们就带他走,去到深圳后,交给他爸他妈自己经管。关键是, 这次,我已经给厂里管事的人说定了,明月去了,马上就能上班,一个月800多 块呢。现在,她不能再为黑黑耽搁了……叔,求你了,我给你作揖!……”   村长掐死了烟,冷冷地打断他:“是明月叫你来找我?”   “不是的。不是的。”他明显是有些急了:“村长,你也知道,我和明月都 老大不小了,定亲好些年了,我们也该准备……结婚了。我想,乘着这二年,在 外面跑一跑,见见世面,攒些小钱,结上个婚,把日后的光景筹谋一下……家里 的老人,等着抱孙子呢,呵呵。你就当可怜我呢,可怜我家老人呢……”   村长点点头,说:“是这啊。行,我经管黑黑没问题,不就是管一碗饭嘛! 就是不知道明月是啥态度,也不知道娃他爸的态度。你先和明月商量好,再来找 我。我一定帮忙。”   没想到,他才走没多久,明月家就出事了。唉!   八 、村长的烦心事   从下午到黄昏,从黄昏到此刻。好几个小时都过去了,黑黑他……这黑黑到 底是跑到哪里去了?黑黑是个懂事的娃娃呢,他从不乱跑的,平时只和本村里的 小伙伴们玩耍,要不就是在门前的小树底下,掂着脚、伸长脖子和树比高矮……   村长的汗水吧棉袄湿透了。他索性把棉袄脱了,拎在手上。   “明月,咱再回去找一找!说不定,黑黑在门前的小树下呢。村长心里突然 一亮!”   “对、对、对,我咋没想到呢……快走!”明月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黑黑 平日和小树比高矮的样子。   “黑黑——黑黑——!”   一声声的呼唤,又被夜风扯回了胡儿台村。   对着呢,黑黑是个懂事的娃娃呢!他平时从不乱跑,最多是到大门外,在土 堆堆上站一站,望着天空发发呆,看蚂蚁打个架,和豆豆在门前打个赌。哦,黑 黑常干的一件事是,跑到大门前,和那棵小树比一比高矮。   村里好多人都看见黑黑和小树比高矮的样子。   小娃娃们觉得新奇,纷纷跑来,学黑黑那样,手扶树杆,伸长脖子、掂着脚、 笑咪咪地和树比高低,他们和黑黑一样,对此“游戏”乐此不疲……有时,几个 娃娃争着、挤着去比,就打了架,这些娃娃的爷爷和奶奶们,就应声而出,来拉 架了。   黑黑小大人一样,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争吵的大人和娃娃。若是大人不在, 黑黑会不言不语上前去,扶起跌倒的小娃娃,象个大人一样给他擦干眼泪,拍打 他身上的尘土,有时候还牵着他的小手,把小娃娃送回家。   村长说:“黑黑,少年老成,栋梁,这个名字起得好,栋梁之才,哈。娃将 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娃。他会像这棵树一样,扎根在咱胡儿台村,护着胡儿台 ‘自家’的门。”   村长早年当过兵,是有文化的人,他这么说,那就没错呢。村长说归说,黑 黑会像树一样,一辈子都扎根在胡儿台村吗?其实,村长没把握呢。   现在,年轻人大都出门打工去了。出去几年,好些个人,都把家安在外面了。 村长急呀,自古以来,农村人讲的就是“人丁兴旺”,“人多力量大”呢!原先, 他一声号令,喇叭一叫,各家各户涌出来的人,个个“兵强马壮”呀。现在,这 块冬捂麦子,夏扬花,肥厚的土地,咋留不住人了?按道理说,如今农业税减免 了,庄稼人的活路宽了,年轻人应该回来呀!   这外面,到底是个啥样子?让他们那么着迷呢?着迷的丢了魂,忘了家!   现在,上面说,要搞“新农村建设”,凭这993861部队的人,怎么能担当这 么重的担子呢?这不是哄上面嘛。咱就说黑黑家吧,娃他妈先去了广东,一年后, 把他爸也叫去了……一个叫一个,一个带一个,结伴成双,都走了!   青年人是啥,是村里的“白菜心心”呀。如今这“白菜心心”让外人挖走了, 咋就没人岔挡呢?这是为咧个啥嘛!   胡儿台,这块祖祖辈辈,扎根、生活、繁衍的土地,日后还有人气麽?人丁, 还能兴旺么?这新农村,咋个建设呀!   这些问题,常常在村长自个心里闹腾。   这问题,村长解不开,没有人能回答他。他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儿子前 年也跟着村里的伙伴们去打工了。   凭心说,村长是不愿意让儿子去的。   村长对儿子说:“庄稼汉人,希望就在地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不亏 咱,地也不亏咱。你一个农民,还能跑到天上去?你还想上天摘星星!”   儿子也有儿子的道理。儿子说:“天不亏农民,地不亏农民,人亏人呢。”   村长就瞪起眼睛骂儿子:“胡说!土匪,满嘴胡嚼!”   “我咋胡说了,咱农民凭啥生活呢?你肯定说凭力气呢。这观点,按过去, 对。搁现在,错了,大错特错!”儿子不急,话,说得硬气。   “啥?错了?看把你能的呀,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难道说老先人都错   了?”村长有村长的道理。   “先人们没错,但现在,你还要这么认识,那就错了,要用发展的眼光看世   事……”儿子不歇话。   这一席话,让村长蹦了起来。拖在他脚上的,一双烂军鞋也“飞”起来了,   一高一低,垂头丧气,“啪、啪”两声,先后落了地……儿子看着他的村长 爸爸跳着脚,拣回两只疲惫邋遢的鞋子,小心地穿上。   “老子要你教训么?老子就不知道,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发展么?老子不知道, 形势一片大好么!”气鼓鼓的村长跺脚一跳,不争气的鞋子又掉了。   他索性拣起鞋子“日”地一下丢了老远。   “走,走,你走!要多远就走多远。”   儿子不走,反倒是离他更近了。   儿子不慌不忙:“爸,有理不在声高,你听我给你说嘛。前二年,城里人顿 顿饭都吃肉,你叫大家‘少生娃多养猪’。猪养大了,城里人控制胆固醇,不兴 吃猪肉了,流行吃粗粮,吃红薯,你就叫大家种红薯。等红薯长大了,人家城里 又流行吃玉米了。好,今年种玉米,大家一窝蜂种了玉米,人家城里又流行吃青 菜了。好么,大家一起种青菜,青菜还没在集上卖几天,人家都吃上无土栽培的 青菜了。你总是跟风扬碌碌,提着裤子找不着腰,跟不上趟。这是啥?这就是信 息置后么。去年,碰上一个瞎瞎人,卖给你一袋假种子,一年的辛苦化了灰,你 把大家都带到沟里去了……”   “住口,你滚,你给我滚!滚!滚!”   村长肺都炸了。这兔崽子,往人心上扎刀子呢!这些事能怨他么,他也是为 了大家伙么。天地良心啊!   村长像遭霜打的茄子,蔫答答地坐在房院台上,地上的潮气,一阵一阵往他 心里钻。   儿子不依不饶:“爸,你也甭难过,这事也不能全怪你。现在,咱农村缺的 是准确的市、场、信、息。再说实在一点,就是缺、知、识,当然也缺资金。要 是咱有知识,有资金,咱种的这些个农副产品,就不愁销路。张家不买,咱卖王 家。国内不要咱搞出口……这次我们几个伙伴,不是简单地出门打工挣钱,是去 人家改革开放的前沿地方,学习、取经、找资本呢……”   “你走,你走……你自己选的路,你自己走,我不管,家里地荒了,你甭怪 我。”村长拂袖而去,脸面算保住了,心,却被扰乱了。   儿子的喋喋不休让他烦恼,恨气,思想上结疙瘩。后来想想:“儿大不由爷 呢!随他去吧。这兔崽子或许有道理呢,毕竟在省城里读了几年书。”   儿子去了。更多人去了。潮水一样,拦挡不住,他也不想拦挡了。   儿子去了不久,给他寄来一双皮鞋。   拆开包装,他喜滋滋地。在家里偷偷穿了穿,洋气得没法见人,莫法下地。 后来儿子问他,鞋子合适不。他说:“没有布眼,‘捂脚’、皮臭气的很,放着   呢。”但他心里高兴。后来,儿子给他装了电话。他是村里最早的也是唯一 一个装电话的人家。   皮鞋的事,装电话的事,也就高兴那么一阵子。他又开始烦恼了。那是因为, 好些青年,出门打工后,就不再回来了。要是出去的人,个个都这样,这可咋办 呀?胡儿台村不就“慌”了么!到底,是啥吸引着这些年轻人,一个个跑出去, 不再恋土重家了?新农村的建设,靠的可是青年人呀。   村长这些繁重的心事莫法说,不知道能和谁说……他想:我老了!思想过时 了。别的不奢望了,那就尽一个老兵、村干部的力量,带好993861部队,让出门 的青年人,能安心学本事,能感念村干部,有朝一日,能全部回来,建自己的家 乡,护自己的田土。庄稼人,土地,才是根本。青年人,他们,才是胡儿台村的 希望呀。他们不回来,就靠着993861部队,胡儿台的新农村建设咋办呀!村长老 了,可娃娃们要有人带呀,胡儿台娃娃们的路,还长着呢!   这黄土漫漫的乡间小路,村长走了五六十年,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家,可现在, 他走得跌跌撞撞,磕磕绊绊。   “黑黑——黑黑——“他听到,明月的嗓子嘶哑了。破锣一样!   “黑黑——黑黑——“他使劲儿大声喊,有些力不从心。   村长感觉到心口越来越闷,憋得他,快莫法子透气了。天爷,我现在,连自 家“地盘子”上的小树苗——连一个六岁的娃娃都保护不了呀……我无能呀!   村长的眼窝一潮,胀气的胸口,仅余的那一丝丝空间,就满满当当地堵实了。   九、婆婆去了   虽然,黑黑是个懂事的娃,但明月姑姑,也不能把所知道的事,都告诉黑黑。 毕竟他还是个碎娃子呢。   其实,明月姑姑对黑黑隐瞒的事,村里,早有人知道了。   在外打工的人,消息是互通的。在家守侯的人,消息更是互通的。   他们都知道,黑黑妈把黑黑爸叫出去打工,没多久,两个人就分开了。黑黑 的妈妈,跟了那个开塑料场的老板。黑黑爸,大约是觉得丢人,辞掉了塑料厂保 卫的工作,重新换找了好几份工作,到现在,也不好意思回来。   “你看看,你看看,打工、打工,把恩爱夫妻都打得分了心。”村长叹息着: “要是这黑黑他妈,不出去打工,她能变心吗?如果她在胡儿台,我能让她,说 跟人就跟人走吗?我发一句话,她怎么着也得掂量、掂量吧。”   好在黑黑的生活费,他们两夫妻都是会寄回来的。寄给婆婆家的明月。   明月,这个老实本份的女子也想去打工呢,她哥哥嫂子,连同八岁的侄儿大 宝都在那边。但她目前不能走,她走了谁照顾她老娘,可现在呢?   婆婆死了。   婆婆死的过程,黑黑全部知道。   婆婆死了,黑黑才知道,自己也像爱姑姑一样爱着婆婆呢。婆婆死了,就把 满肚子的故事都带走了,把歌谣也带走了,再没人给黑黑教:   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老娘背到高山上,媳妇放到热炕上,   媳妇媳妇你甭哭,哥哥给你打豆腐,   你快吃来,你快咽,小心老娘把嘴打烂。   黑黑跟着婆婆念这歌谣的时候,笑得“哈哈”的。婆婆一面笑,一面撩起衣 襟,把她的烂眼睛揉呀揉,揉呀揉!   姑姑就在一旁说:“妈,我明亮哥给你娶了个外地媳妇,你就偷着笑吧。人 说,广东女人贤惠的很呢。”   婆婆就憋了嘴:“饺子好吃,要落肚才算呀!”   黑黑听到婆婆说饺子,就觉得肚子饿了,腻味地滚到婆婆的怀里:“婆婆我 要吃饺子,我要吃饺子!”   “好、好、好。明月,快,和面,剁酸菜,给娃娃包饺子。”婆婆在炕上喊。   姑姑立即应声和面去了。   北风紧了,婆婆就天天咳嗽,天天抹眼泪,天天猫念经一样咕哝、咕哝,一 个人自己说话。   婆婆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好,见了黑黑就叫大宝。见了明月姑姑就叫明亮。明 亮是婆婆的儿子,大宝的爸爸。   有时候,她更是眼花,把明月姑姑拉着说:“呀,娃呀,你是个广东媳妇呢, 要吃不惯,穿不好,你可要给妈说啊,要是明亮对你不好,你也给妈说啊,妈帮 你辖制他。”婆婆孩子一样,扬着脸,小声而神秘地说:“媳妇娃,你乖乖地, 不要走哦,我叫明月给你包饺子……你赶紧给咱生个大胖孙子呀!”   明月姑姑知道,妈把自己当嫂子了。也不提醒她,由着她说。由着她拉着袖 子絮叨。   婆婆在一旁叽咕叽咕,念着说着。   姑姑一旁,落泪了。   婆婆越来越少下炕了,她怕冷。   婆婆越来越喜欢坐着睡觉了。每次被黑黑摇醒后,她不再撩起衣襟擦口水, 不再撩起衣襟擦眼泪,而是发着呆,瓷瓦瓦地,任由口水流到衣服上,眼泪成串 落在皱巴巴、松塌塌的脸上。姑姑看见,就会赶紧上前去帮她擦。后来,黑黑不 等姑姑上前,就抢着,给婆婆把口水和眼泪擦了。   村长和村里的几个老人,结伴来看过婆婆几次。他们把姑姑拉到一边,神秘 地嘀咕:“快叫你明亮哥和女人带大宝回来吧,看来,你妈是过不了冬啦!”   姑姑低头抹着眼泪,答应着。   晚上,黑黑半夜醒来,发现姑姑坐在灯下写信。   姑姑的眼睛红红的,信纸上也是湿漉漉的水点点子。   黑黑不敢问姑姑,他想,姑姑一定是,在给明亮伯伯写信呢,让他带伯娘和 大宝哥哥快回来呢。那么,姑姑也会给爸爸写信吧?   “爸爸,婆婆病了呀,你也快回来吧……”黑黑悄悄地想着,鼻子酸酸的, 喉咙上结了个硬疙瘩,咽也咽不下去。   黑黑不敢出声,不敢惊扰姑姑,他怕让姑姑难过。他轻轻地、轻轻地,像一 条滚烫的,滑溜的鱼儿一样,“出溜”到被窝的中心去,用小手手,捂着小小的 嘴巴,哭了。   “阿弥陀佛,婆婆,你可不要死呀!”黑黑也会像婆婆一样,给人祈祷呢。   婆婆还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没等明亮伯伯、伯娘带大宝回来,就咽气了。   婆婆咽气前,最后一次用自己枯瘦的手,摸了摸黑黑的头。当时,黑黑有点 怕,但他知道,姑姑就站在他身后,也就不怕了。   婆婆的手,在黑黑圆圆的脑袋上摸呀摸,又滑到他脸上,嘴里含糊地说: “宝,婆的乖蛋蛋,宝,大宝……”   这次,黑黑没生气,也没躲开。   黑黑安静地站着,努力忍着眼泪。他想,让婆婆多摸一会儿,就让婆婆把自 己当大宝吧。婆婆呀,你多摸一会儿吧。   可是,婆婆还是没有力气了,她太瘦了呀。婆婆垂下手后,先是“呼哧呼哧” 地向外吐着气,一会儿又“哈啊、哈啊”地、猛烈地用嘴巴吸气,她的嘴巴越张 越大,样子也越来越痛苦,那掉光了牙齿的、圆洞洞的嘴巴里、飞出的不再是 “呵呵”的笑声,而是一种极为恐怖地“唿儿、唿儿”的吐气声音……   婆婆微微笑了一下,伸手像要抓住什么一样,在空中抓了一把,就失望地、 重重地、垂下了她干瘦如柴的胳膊!黑瘦的五指,像蒲扇一样,刷地张开,再也 合不拢。   “妈呀!我哥还没回来呢,你咋……”站在炕门前的明月,肝肠寸断。   “婆婆呀,你不要死,我还没挣钱给你买‘眼睛’呢。”黑黑跺脚大哭!   这次,姑姑没有纠正他说的“眼睛”。姑姑已经哭拜在地上:“妈呀,你要 再等等,我哥和嫂子就带大宝回来了呀!妈呀,我苦命的妈!呜呜……”   黑黑见姑姑爬在地上磕头,也跟着跪下,像姑姑那样磕头,叫唤着。   “婆婆、婆婆,你叫我大宝吧,你叫吧,我再也不生气了!呜呜……我真的 不生气了。呜呜……”黑黑的鼻涕眼泪,纵横交错。   婆婆微笑着,睡着啦。   这次,她是躺着睡的,睡得很熟,黑黑再也叫不醒来了。   姑姑说:“黑黑,你不要摇婆婆了,她……她已经走了呀,呜呜……”   黑黑好担心,婆婆眼睛不好,没有人掺着她走,她能不能看见前面的路呢? 能不能跷过高高的门槛呢?   明亮伯伯、伯娘,终了还是没回来,当然大宝哥哥也没回来。明亮伯伯打来 了电话,电话是打到村长家的。   村长说:“明亮在电话里哭得很伤心。明亮说‘既然人已经没了,回来也就 没有意义了。再说,现在快过年了,厂子里正在赶货,请假要罚款,三个人回家 路费也很贵,不如省下这些花消,好好给她发送……我老娘守寡半辈子不容易, 要风光地办个后事。’他说,‘我妹子明月太年轻,葬礼的事就拜托村长你多帮 忙,多操心,日后重谢!’狗日的,你连老娘死都不放在心上,我还图你个谢? 唉!”   村长学说这段话的时候,不住地叹气、不住地红眼圈。   村长有五十岁的样子了,他的儿子也在广东打工呢。   明亮伯伯果真寄来好多钱,给婆婆办丧事。   村里很多老人说,还是有钱好呀!   村长说:“对着呢,钱能顶心事,钱能了心事,可钱能代替‘摔盆顶门‘么? (秦地葬礼上的“孝礼”,含“继承”之意)钱能买下,明亮他妈守寡半辈子的 苦心么?钱是个啥呢,钱到底是个啥!”村长的脚在地上跺得“噔噔”地。   婆婆的丧事办得很顺利、风光。光是戏班子唱丧戏,就唱了三天三夜。唯   有一个小小的不顺畅,发丧当天,选几个抬棺的人,全村竟然找不到几个青 壮年   小伙。   村长一边嘟囔着,一面带头,把粗重的棺木杠子,放到自己的肩上。一群五   六十岁的伯伯和爷爷们,轮换着,把婆婆,和她丰厚的陪葬品,连同沉重的 松木棺材,送到了坟地。   纸人,纸马,纸糊的彩电、冰箱,童男童女;纸糊的高楼、洋房;纸糊的 “四世同堂孝子”,密密麻麻地铺排了一路,白花花的纸钱厚厚地洒了一路。送 葬的人大都是乡邻。   亲孝子也就明月一人。哦,还有黑黑。   送葬的队伍中,穿一身白孝衣的黑黑像个小小的雪人儿,他还没有孝子手上 的“柳棍子”高。   黑黑,是在瞬间理解了生与死的区别。婆婆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婆婆要睡到 黄土包中去了。   想到这些,黑黑难过死了,他大张着嘴巴,跺着脚,大声哭着,喊着:“   我要婆婆,我要婆婆!呜呜……”   “你们不要抬走婆婆,不要抬走她……伯伯、爷爷,不要抬走她……”没人 理会他,棺材还在缓慢前行。纸钱漫天。   “姑姑,姑姑。我要婆婆,我要婆婆呀!呜呜……”   姑姑成了泪人儿。   黑黑成了泪人儿。   三班子吹,两班子打。吹鼓手们,被这个小娃娃的哭声,弄得几欲断肠。   坟地里,眼见,伯伯、爷爷们用铁锹撒下来的、纷纷扬扬黄土,就要把婆婆 的棺木掩盖的瞬间,黑黑突然窜出来,抢过一大把纸钱,全部撒到了棺木上: “婆婆,你慢慢走,叫人搀着你走。你要记得,买个好‘眼睛’啊!买个好‘眼 睛’!呜呜……”   十、来了个王叔叔   婆婆死后,姑姑就不太喜欢说话了,常常一个人发呆,然后,半夜爬起来写 着什么。不过,这次黑黑猜不到姑姑是给谁写信。黑黑也不敢问姑姑。   黑黑不但是个懂事的娃娃,他还是个细心、聪明的娃娃呢。   姑姑常会看着黑黑发呆,看着黑黑流眼泪。可怜的姑姑,她的妈妈没有了。 唉,我的妈妈和爸爸也不知道在哪呢!   奇怪,黑黑发现姑姑这些天老唱着歌儿。黑黑发现姑姑这些天老照镜子。   黑黑在大门外玩耍的时候,听见豆豆的婆婆说:“听说没有,明月的女婿要 从南方打工回来了。”   “ 是吗?哦,那也是,这次明月的女婿回来,八成是要带明月过去吧。她 也该结婚了。现在她妈也没了,她没牵挂了呀。”   豆豆婆婆一根指头竖起,“嘘”了一声,回头看看黑黑,冲她的老伴摆了摆 瘦手。   黑黑转身,慌忙跑回家。   他都忘记和门口的小槐树比高矮了。   家里,黑黑象个无声无息的哑巴,尾随在姑姑身后,呆呆地看着忙碌的姑姑。   姑姑还是以前的姑姑,下地,做饭,挑水,哦还唱歌儿呢。   黑黑生气地想,豆豆的婆婆爷爷都胡说呢,姑姑不可能去打工呀,姑姑说了, 她要给婆婆守孝呢。姑姑说了,她舍不得黑黑呢。   尽管如此,黑黑还是紧张,几天都没睡好觉。   喜鹊叫了一夜,姑姑在被窝里翻腾了一夜,黑黑紧张、担心了一夜。直到中 午时分,忙着给蚂蚁“送饭”的黑黑才明白了……   “黑黑快过来,来,叫叔叔。这是王叔叔。”   姑姑脸红红地,带着一个小伙子进了家门。那留着分头的小伙子,穿得很神 气。他好象比爸爸高,比爸爸还要干净、神气。他是和姑姑手拉着手进门的。姑 姑的手,怎么能被他拉着呢?   黑黑不开口,死死盯着他,盯着他那只讨厌的手。   姑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们的手,分开了。   黑黑还是死盯着这个陌生人。还好,他没有背一个硕大的红格子塑料包。妈 妈走时,背了这样一个包,爸爸也是。黑黑想,这个叔叔,就是姑姑的女婿吗? 他是叫姑姑去广东打工的吗?   王叔叔打量着黑黑。   “哦,他就是黑黑呀。原来你放心不下他呢,呵呵!来,黑黑,来,吃糖!” 这个王叔叔,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几颗糖,放在手掌心,伸过来,冲着黑黑笑。   婆婆以前说,“吃了人家的饭,你要跟着人家转”。那么,吃了他的糖,就 得答应他带姑姑走吧。他就算和姑姑结婚了吧,这是结婚的糖吧。他怎么能和姑 姑结婚呢,黑黑生气了。   “不要你的臭糖!你滚!”黑黑“啪”地一下,打开王叔叔的手。五彩糖块 散落了一地。   王叔叔尴尬地笑了笑,他没生气,但姑姑生气了。   姑姑说:“你怎么这么不懂得礼貌呢,姑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快把糖拣起 来。”   黑黑万分惭愧,低头不言语。他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姑姑,姑姑一定非常生气, 觉得我不乖了,不喜欢我了。那么姑姑生气了,会不会,跟面前这个人走呢……   王叔叔连说:“没事,没事。”   他弯腰拣起糖块,伸手拉过黑黑:“黑黑,乖,来,叫姑父吧。我是你姑父 呢。” 那人又说,他嘴上,长了一圈稀拉拉,让人讨厌的黄毛。   黑黑抬头看着姑姑。姑姑脸色红扑扑的,姑姑真是漂亮呢。姑姑有点羞涩地 点点头,用眼神鼓励地看着黑黑。   “来,叫姑父。”   切,这个人的脸皮真厚,他又在催黑黑了。   “骨头!”黑黑委屈地,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啊?哈哈哈哈,骨头!哈哈……”   姑父和姑姑都笑了。   黑黑没笑,眼里亮闪闪的。他咬着嘴巴,盯着面前这个干净的,嘴上长黄毛 的男人——他是要抢走姑姑吗?不,不能叫他姑父。不能叫呢。   姑父,不,王叔叔。   王叔叔突然被黑黑愤怒、含泪的眼神给吓住了。他望了望明月,马上闭上嘴, 不笑了。   “你坐吧,我去给你倒糖水。”姑姑对王叔叔说,脸又红了。   黑黑突然大声说:“叔叔你坐,我去给你倒糖水!”话一说完,黑黑赶在姑 姑前面,一挑门帘子,钻进了一帘之隔的厨房。   “你看,你看,我说嘛,你看他多懂事,多乖呀!”姑姑的声音甜滋滋的。   黑黑端起开水瓶,倒了满满一大杯开水,然后站在小方凳子上,爬到案板上, 从壁橱里取下白糖瓶子……   “明月,这次,你一定要,给我给个准信儿。你到底,啥时候跟我走?我的 意思,过年后,咱两个一起走。”王叔叔的声音。   “那……黑黑咋办!”姑姑的声音。   “黑黑,他有妈有爸的,哪要你一个外人来操心呢……”   “嘘,你小声点……”姑姑有点着急。   然后,他们就变成了“嗡嗡”的蜜蜂。   隔壁的两只蜜蜂在干啥,黑黑不知道了。   黑黑跪在案板上,双手抱着糖瓶子。   一滴,两滴,黑黑的眼泪滴答、滴答,落在了在自己小小的手背上,但他不 敢出声,他不想让姑姑听见,更不想让那个讨厌的人看见。   “黑黑呀,糖瓶子,放在壁橱上呢,圆盖子的那个,你找到了没?”姑姑在 帘子外的堂屋里喊。   “噢!找到了。”黑黑答应着,赶紧把圆滚滚的糖瓶子,放回壁橱。   黑黑把姑姑平时炒菜用的,长方型的“连体调味盒”,从壁橱上取了下来。 黑黑知道,第一个方格子里装的是——盐!   黑黑想了想,一咬牙,狠狠地,挖了几大勺子盐,放进杯子,拿起筷子,搅 了搅,掀起帘子,端出去了。   姑姑和王叔叔的脑袋凑在一处,正说着悄悄话呢。   黑黑突然进来,他们两个由嗡嗡叫的“蜜蜂”变成了两头害羞的“绵羊”。 还别过脸去,互不相看。少顷,两个“绵羊”又一齐把目光对准了黑黑。   黑黑拿个小板凳,端端正正地,坐在王叔叔的正对面。他一眼不眨地,死死 地盯着王叔叔。死死地盯着。   王叔叔在黑黑的眼睛里,看到了两团燃烧的火。王叔叔有些不好意思了,姑 姑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黑黑,乖,快到门前去,和小树比一比,看看你又长高了多少!”姑姑对 黑黑说。   “你忘记了,今天,你还没和小树比高矮呢。是不是呀,黑黑?”姑姑又说。   “哎呀,黑黑,今天,豆豆的爸爸,给他寄回来一个塑料枪,是机关枪呢, 你快去看看吧。”姑姑一面说,一面比画那个手枪的样子。   黑黑心里麻酥酥地,痒痒了一下。脚指头,在鞋子里,“咕融咕融”地动了 动,身子稳稳地,没动。   “姑姑给你说话呢,黑黑,你怎么不理姑姑呢。”王叔叔说。   “不要你管!”黑黑狠狠地“剜了”王叔叔一眼,把脑袋一歪,噘起嘴。   “呵呵……咱黑黑,还是个有个性的小男子汉呢。”王叔叔撩了撩自己的头 发,他的头发油光闪亮,梳得很整齐。头发上一定是抹了口水的。黑黑想。   “呸,好臭!”黑黑突然说。   “啊?臭?”王叔叔吸了吸鼻子,四下看看。“黑黑,哪有臭,不臭呀!”   “你臭,你比猪屎巴巴还臭!”黑黑说完,紧咬着嘴唇,把脸迈到一边去, 不敢再看他。   姑姑有点尴尬了。   她对王叔叔说:“别理他,小孩子家家,还不懂事呢。来来来,喝糖水,喝 糖水,现在不烫了。”   黑黑扭回头,看见王叔叔端起了杯子……黑黑起身,“嗖”地窜出门去。   “噗”的一声。接着是剧烈的咳嗽,杯子掉地的声音,还有姑姑着急的声音: “怎么啦,烫着了?烫着了吗?我看看……”   门外,黑黑撒腿就跑,心里鼓胀着欢喜和害怕!   十一、豆豆的爸爸妈妈又走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黑黑在心里唱姑姑教他的歌儿。姑姑给黑黑教会了好多歌儿呢。胡儿台也有 春天呢。胡儿台的春天是不是也美丽呢?   天气依然寒冷。还没立春呢,崖头上,几朵害羞的迎春花,早早地,向胡儿 台的人报了信。黑黑喜欢嫩黄的迎春花儿,姑姑说,迎春花开一次,就是又过了 一年。过一年,黑黑就会长大一岁,长高许多。   姑姑还说,迎春花开了,春天就来了!   现在,才是大年初六,村里头的马路牙子,还没有完全解冻。但是,那些在 南方打工的青壮年们,都已经收拾好行李,他们又要走了。   黑黑的爸爸和妈妈,今年还是没家。黑黑想他们,但是他不敢告诉姑姑,他 怕姑姑说他不懂事,不乖。他要是不乖了,姑姑就会生气吧,姑姑生气了,就不 再理他了,就会和那个王叔叔走了!一定是这样的。黑黑想。   黑黑曾对门前的小树,说过悄悄话呢。他说:“小树哥哥呀,你爸爸和妈妈 呢,你也是一个人么?小树哥哥,我姑姑会不会跟王叔叔走呢?”   黑黑还说:“小树呀,咱两个是好朋友呢,你不要长这么快好不好,你等我 一下好不好,等我长过你了,我就叫姑姑写信给爸爸,让他回来……”   那是一个有风无月的夜晚,小树听了他的话后,摆了摆身子。   黑黑知道,小树一定是听懂了自己的话呢。黑黑紧紧地抱着小树,抽抽搭搭 地哭了……直到姑姑扯着嗓子唤:“黑黑!回家睡觉了。”   那还是好久好久前,姑姑给他念了爸爸的来信。   爸爸说,让黑黑听姑姑的话,今年过年,他不回家了,要留在公司加班,加 班费是平时的三倍,可以够黑黑在打工子弟学校几个月的学费呢。   爸爸让黑黑不要急,也让姑姑不要急。爸爸要黑黑听姑姑的话。他对姑姑说: “咱是兄妹,无论如何,你要帮我再带黑黑,明年过年我一定回来。”   黑黑问姑姑:“三倍是多少?”   姑姑想了想,说:“本来是一个馍,这下变成了三个馍。”   黑黑一想,就笑了。三个馍很大、很多,黑黑一天都吃不完呢。那爸爸能吃 完吗?   “那我爸爸在那边怎么挣钱呀?”   “当门卫。你爸爸是工厂的门卫。”   “门卫是干啥的官,有司令大吗?”   姑姑说:“门卫就是保卫,要天天守大门。”   黑黑大人一样叹了口气,说:“他们好笨呀,怎么不知道买条狗呀,豆豆家, 就是用狗守门的。他们要是用狗守门,我爸爸,就可以回来了。”   姑姑笑了,姑姑说:“狗不能比你爸爸的,你爸爸这个门卫,是可以做很多 事的。”   “你不是说,我爸爸就是守门的么!”黑黑觉得姑姑在骗自己,不高兴了。   姑姑见黑黑又噘起了嘴巴,就知道他生气了。姑姑走过来,把他揽在怀里。 姑姑说:“你爸爸这个门卫呀,是要守大门,也要做其他的事呀。”   “还要做什么事呀?”黑黑刨根问底。   “要……要防坏人偷东西,要防坏人点火搞破坏,要……”   黑黑紧张了:“姑姑,那要是有人偷东西,有人点火怎么办呀,我爸爸怎么 办呀?他跑不快呢,他都跑不过我呢。”   “没关系的。你爸爸呀,他是个大英雄。他呀,什么都不怕,看见坏人他就 上去抓。一把,就把那坏人抓住了。”   “哦,太好了!爸爸是英雄呢!……那,要是他看见着火了呢?火是不能抓 的呀!”黑黑的眉毛像两条冻僵的蚕儿,挤在一起。   “着火呀,也不怕!你爸爸呀,他要是看见,哪个地方着火了,就飞快地跑 过去,他一去,‘噗’一下,火就自己灭了。”   “真的吗?爸爸看见着火了,他只要一跑过去,‘噗’一下,火就灭了!是 真的吗?”黑黑追问。   “那当然。你爸爸是英雄呢。是个超级的大英雄呢。”   “咯咯咯咯……”   黑黑笑得很开心:“哦,爸爸是个英雄,爸爸是个英雄。姑姑,快念,快念 信呀!”   姑姑看了看,说:“不念了,这是他给我说的话。”   “不行,你念,你念,你念嘛。”黑黑扭着身子,又蹭啊蹭地,直往姑姑怀 里黏。   “好好好,念,念。念。你爸对姑姑说,困难只是暂时的……黑黑的花费不 要姑姑担心,姑姑的花费他也放在心上……呵呵,黑黑,你看看,你爸爸太见外 了,太见外了,难道我就是图个花费么?黑黑,姑姑是不舍得你呀,你太小了呀, 就算把你送到广东去,你爸你妈都忙着上班,也没人带你呀。是不是?……”   当然,姑姑没把爸爸的另外一句话念出来。姑姑不念,是怕黑黑伤心呢。   其实,黑黑已经很伤心,很伤心了。别人在外打工的爸爸妈妈,都回来呢。 虽然,只在家停个三五天,可人家都回来呢。就连那个黄头发的豆豆,他爸爸、 妈妈都回来了。可是黑黑没说话,他知道,说了,爸爸也听不见,姑姑手里抱的 是一张纸,爸爸在纸里说话呢。   姑姑依然念信:“黑黑,你长高了吗?超过门前的小树了吗?你要是长过小 树了,叫姑姑告诉爸爸,我马上就回来接你……”   黑黑低下头,很惭愧。他觉得,很对不起爸爸,两年多了,自己还没超过小 树。看来,不能怪爸爸不回家,是自己太不争气了。   “姑姑,姑姑,你把我‘拔个萝卜’吧!”黑黑突然对念信的姑姑说。   姑姑一楞,放下信,看着面前的黑黑。   黑黑站起身来,走近姑姑。   “姑姑你把我‘拔个萝卜吧’,你拔一拔,我就长得快,长得高了!”黑黑 满脸期待地看着姑姑。   姑姑明白了,立刻,姑姑大大的眼睛里,就起了雾。   姑姑把信装好,站起身来,低头看着黑黑红通通的脸……姑姑慢慢地伸出手 来,轻轻捧着黑黑的脸,姑姑用双手把他的脸往上捧,用力地往上捧,黑黑小小 的脚就开始离地了,瘦小的身子就慢慢腾空了……   这就是“拔萝卜”。乡间的一个迷信,据说,可以帮助矮个子的小孩长高。   黑黑感觉,自己细细的脖子,快要和身体分离了,快要被“拔断”了,他咬 着牙不吭声。   姑姑轻轻问:“黑黑,疼吗?要是疼,姑姑就不拔了。”   黑黑赶紧说:“不疼,你拔,你拔!”   说这话的黑黑,因为脸盘子,正被姑姑的手使劲地往上捧着、提升着,口齿 就有点不清。姑姑还是听懂了。姑姑又加了一把力,黑黑瘦瘦的身子,又离地远 了一些……   细脖子的黑黑,疼得闭上了眼睛,两只小脚丫腾空,顺从地垂着。突然,有 一滴、两滴的水,滴答、滴答,落在黑黑脸上。   姑姑哭了。   黑黑手拿燃香,在门外放花炮。   花炮是姑姑买的,燃香是姑姑给的。姑姑说,大过年的,娃娃要多放炮仗, 吉利呢。姑姑说,炮仗放得响,爸爸能听见呢。   黑黑看见,好多人涌出自己的家门,他们都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哦,那些 在外地打工的人要结伴走了。   豆豆的爸爸和妈妈,也在这即将远行的队伍中。他们一人背一个尼龙袋子, 红格子的。跟黑黑的爸爸和妈妈,走时背的一样。   豆豆被自己的爷爷奶奶牵着。豆豆的妈妈和爸爸刚一转身,就听见了豆豆杀 猪一样的嚎哭。   豆豆的爸爸和妈妈走不下场,又转回头来,和豆豆说好话:“豆豆,乖,爸 爸明年过年回来,给你买一个更大的枪!”   “对,买一个带电子闪灯的,‘奥特曼’牌子的。” 豆豆妈妈也说。   豆豆一概不听,躺在地上打着滚儿地哭:“我不要枪,不要啊……爸爸妈妈 不要走,不要走,哇哇……爸爸妈妈不要走,不要走!……”   豆豆妈妈哭了。豆豆爸爸眼睛也红了。   豆豆的婆婆和爷爷,几乎要跪下求豆豆了。他们说:“豆豆呀,你看人家黑 黑,黑黑他爸他妈,过年还没回来呢。你看人家黑黑都不哭。”   “你要向黑黑学,人家黑黑是英雄呢!”   黑黑站在门前的小树下。他听见了豆豆爷爷、婆婆的话。   黑黑六岁的心,跳得很快,不知道为啥,他原本很想哭、很想哭。就在他的 眼泪,快要流出来的时候,他听见豆豆的爷爷说,他是英雄。黑黑的眼泪就憋回 去了。   黑黑骄傲地想:我爸爸也是英雄呢!他是抓坏人,救火的大英雄呢。姑姑说, 他看见坏人一把就抓住,看见哪个地方着火了,就会飞快地跑过去,他一去, ‘噗’一下,火就灭了。你爸爸行吗?你爸爸刚刚还掉眼泪呢。狗熊!   想起爸爸的黑黑,觉得自己很神气。觉的自己的爸爸很了不起,虽然他没回 家。   黑黑高兴地扶着小树的树干,晃荡着身子,呜哩呜啦地唱着歌儿……一扭脸, 他看见一个人,背着个红格子尼龙袋,进了姑姑家的门。   黑黑一楞,撒腿往姑姑家跑。   十二、冬天里的一把火   “我说了,我不走,有黑黑在,我走不了。”姑姑在厨房说话。   “明月,你也真是,人家自己的娃,自己都不管,你……哎呀,我都不知道 该咋说了。”   黑黑听出来了,是那个讨厌的王叔叔,上次拉姑姑手的人。他又来了!   黑黑象个偷嘴的猫儿一样,伸出小舌头。他轻轻舔着,自己脸蛋上滑落下来 的,咸咸的泪水……刚在大门外,好容易憋回去的眼泪,此时,无声息地流了下 来。他悄悄地站在堂屋里,不敢掀开帘子进厨房。   婆婆已经死了,姑姑也要走了么?   “我要是走了,黑黑咋办?我不能丢下他。”姑姑又说,好象还哭了。   “先把他,寄养在村长家里,村长说,经管黑黑没问题,不就是管一碗饭 嘛!”   “那咋是管一碗饭的事呢,不行,不行。你不知道黑黑……”   “那么,咱给他爸爸带过去。要不,给他爸写封信,或者……”   “你不知道呢。他爸……我已经联系不上了。”姑姑叹气。   “你说啥?黑黑他爸找不到了?出啥事了吗?”   “原来说,换了新单位,就给我写信。可,这都半年了……我不知道,他现 在到哪去了!问谁,谁都不知道。写信去原来单位,找不到。”   ……   黑黑小小的脑袋“嗡”地一下。他象是突然闯进了,一个停电的黑屋子,一 瞬间,无边黑暗,无比寂静。   “爸爸,爸爸,我要爸爸!”一个声音,在黑黑的心里,肺里、耳朵里,头 脑里啸叫着,只是外人听不到。   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呢?你也不要黑黑了么?   黑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隔壁,姑姑和王叔叔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越 来越远!   他的眼睛里,有一团触目惊心的红——这红格子尼龙袋,是那个人放在堂屋 中间的行李。要是爸爸在就好了,爸爸可以抓坏人,王叔叔这个人,就像个坏人 呢。让爸爸来,把他抓走!   黑黑的眼里,有一簇簇跳动的火苗,那火苗一跳一跳地,越来越高……越来 越亮。   黑黑笑了,抿着嘴偷偷地笑了。爸爸,爸爸就要来了,爸爸是个英雄,他会 救火。姑姑说,他看见哪个地方着火了,就飞快地跑去救火,他一去,‘噗’一 下,火就灭了。   红红的蜡烛,红红的火焰。姑姑说,红颜色最吉利,最漂亮。   呀,这红色的火苗,真是好看呢,像花一样,一朵一朵,无声地开放着。   在鲜艳如血的花朵里,黑黑看见,爸爸笑着朝他走来。爸爸来了,爸爸真的 朝他走来了。他幸福的脸热,口干,心慌……那扑面而来的热气里,涌动着黑黑 幸福的期待!   ……   爸爸,爸爸呀!   十三、黑黑到哪去了   豆豆的爸爸走了, 豆豆婆婆和爷爷,慢吞吞地拉着哭兮兮的豆豆回家。   “唉,娃他爸他妈,这一走,不知道几时能回来呢。怪不得豆豆,不舍得 呢!”豆豆的爷爷说。   “他爷,你看!”豆豆的婆婆大惊失色。   “救火呀,救火呀!”一声尖利的呼喊,让胡儿台村所有的人打了个激灵。 纷纷从热炕上跳了下来……   “是明月家,明月家着火了。”   “救火呀,救火呀!”村长大嗓门一喊,各家各户的门打开了,里面迅速冲 出了,拿着脸盆子、水桶的人,他们朝着火焰升腾的地方跑过去……   虽然赶过来的是993861部队的老弱残将,火,还是很快就救了下来。   损失不是特别大,但也损失不少,起码,是明月家的堂屋要全部翻修了,火 把墙皮全熏黑了,救火的过程中,冷水,又把一些未烧的东西,浇了个透……   大家围在一起,追问明月,如何引起了火。明月说不清楚。   “闻见糊味的时候,火焰已经半人高了,风干物燥的天气…… 如果不是大 伙帮忙救得快,肯定……”明月哆嗦着嘴巴,感谢着乡亲们。   明月的未婚夫脸色铁青。这火,把他的行李全部烧毁了。   行李包里,有他替几个没回家的老乡,捎带的东西。别人托付他,要他把家 人们精心准备的,地方风味特产、小吃、家书、甚至还有点钱……带过去。还有, 包里,他本人去深圳打工的车票、路费,全部都……   大家纷纷替明月的女婿惋惜着。诅咒着这场来历不明的火。   明月还来不及问未婚夫的损失。她发现,黑黑不见了!   明月疯了一样,要冲到堂屋中央,在已经烧焦成黑疙瘩的“残骸”里抓刨, 被未婚夫死拽住了。   未婚夫说:“那烧焦的黑疙瘩,是我的行李,绝对不会是黑黑。这火是黑黑 放的!黑黑一定是点了火,害怕了,就躲起来了。”   明月眼睛一瞪:“胡说,胡说!怎么会是黑黑,黑黑是那么懂事的娃娃,黑 黑是那么心疼、乖巧的娃娃,他怎么会点火,他为啥点火!”   未婚夫见她如此,就不说话了,脸色依然不好看。   “黑黑——黑黑!”   “黑黑——黑黑!”明月喊,村长喊,胡儿台村子里的大人喊,娃娃也喊, 豆豆喊的声音 最大:“黑黑哥,你快回来呀!”   十四、警察来了   来了个黑脸警察。   他来的时候,很不高兴。脸拉长,像经霜打的紫皮茄子。可以理解。年还没 过完,新婚的喜庆酒还没全部整完。他就被从领导用电话,从新媳妇的热炕上, 遥控到了胡儿台村。   大过年的,出事了。哪个烧包的人,放了一把火,让人家财物受了损,关键 是,人家家里一个娃娃,也因此不见了。靠,这事整的,叫人连个新喜年都过不 安然。靠,谁叫是这是咱管理的范围呢。可恶的纵火犯,我要是抓着你,就把 你……   你说你这傻孩子,你咋这么淘气呢,你咋这么胆小呢,一把火,就把你给吓 跑了?你说,你啥时候不能跑,偏偏在这万家团圆时节。倒霉!   丢了娃,对于出事的家庭来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对于他来说,司空见 惯。专业能力,加上工作实践,这几年,业务,他越来越老练。人,也越来越坚 强。常年的加班熬夜,他的皮肤也变得越来越黑。   村长接待了黑脸警察。   警察穿个簇新的棉大衣,操着手。埋怨村长报警太晚,提供的线索太少,火 灾现场也没保护好……   埋怨完了。黑脸警察开始干活。干活的黑脸警察是严肃的,认真的,话不多, 一句一句,接二连三,邦邦硬。   “黑黑的官名,就是学名,也就是说,他的大名,叫个啥?”   “哦,娃叫个李,李栋梁吧。小名黑黑,都叫黑黑,叫顺嘴了。”村长很配 合。   黑脸警察没表情,继续问。一问一答,都记录到一个本本上了。   “黑黑为啥要托付给明月家?”   “明月是黑黑的什么人?”   “黑黑的爸爸,最后一次来信,是什么时候?”   “黑黑的妈,是啥时候和他爸分手的?她后嫁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从什么时候,和明月失去联系的?”   警察尽量问得通俗易懂,尽量避免使用专业术语。   凡是被他问到的人,都谨慎、认真地回答。他们把寻找黑黑的希望,全寄托 在这黑脸警察身上了。   村长伯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他咳嗽不断:“小伙子。哦不,警察先生,这 个事情是这样的,咳儿咳儿……”   村长伯伯在地面上磕磕烟袋,慢慢地往烟斗肚里填烟丝子,手抖的,咋也点 不着火。话还没开始说呢,烟雾就把他整个人罩住了:“唉,咋说呢,胡儿台村, 现如今是个空心村呀……”   “不要离题。请你谈有关李栋梁,也就是黑黑的事。”黑脸警察敲敲桌子, 提醒村长。   “唉,这事情呀……”村长擤了擤鼻涕,在布鞋边缘上刮了刮。吐气叹息了 半天,才继续说……   黑脸警察听着,听着。背,慢慢坐直了。他停止了记录,打了几次火,才点 燃了一根过滤嘴儿。村长的话不硬,象刀子。软刀子。   明月姑姑哭得说不出话来。她怕人提“黑黑”的名字。   黑脸警察好心地安慰着她。黑脸警察原来会劝慰人呢,他柔声说话的时候, 脸色好多了。   他问明月的话,和问村长、问大伙儿的话差不多,但问法不一样。他细细地 问了,黑黑爸爸的事,黑黑的生活状况……姑姑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   黑脸警察掏出洁白的纸毛巾,让明月擦眼泪。也有人说,那是纸手巾。   最后,黑脸警察看了好多信。黑黑爸爸、妈妈写给黑黑,写给明月的信,全 部看了。   看信的黑脸警察,时不时拿雪白的纸手巾,在自个儿脸上按一按。   ……   十五、黑黑,那是我们的黑黑   风越刮越大,天空慢慢地飘起了雪花。   “黑黑,黑黑!”明月凄厉地呼唤着,心都碎了!   “明月呀,真睡的人,一叫就醒。装睡的人,叫不醒。按道理,黑黑能听到 咱的叫喊,可是,娃为啥不应答呢,除非是……”村长心里猫抓一样。   “不可能,不可能。黑黑——黑黑——”明月的嗓子完全是破锣了。这破锣, 分明不甘心!   “黑黑——黑黑——”村长的喉咙,从来没这么哑过。他时不时回头,看看 村头,他希望,明月的未婚夫快赶到镇里,快带着警察来。   远处,好象有人赶来了,手电的光芒一闪一闪的……村里有人送手电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明月的未婚夫陪警察来了。就是黑脸警察。   黑脸警察,让大家都各回各家。这事情他来处理。   黑脸警察开始挨家挨户查访,调查取证……前面已经给你说了。   黑脸警察是负责任的,也很专业。他马不停蹄,赶回单位,下午,一身水气, 又赶回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只狗。   狗和他一起到明月家坐了一会儿。他就把狗牵出来了。   狗走在前面,黑脸警察跟在后面。   警察身后,有村长、明月姑姑、姑父、豆豆婆婆、豆豆……一村村,好多人。   狗走走停停。人也走走停停。   狗走了不远,就大声地叫唤。   人们的心,都“扑腾扑腾”拍打自个儿的胸膛。那扑打的动静,震得一张张 脸雪白,一双双眼睛,扑闪个不停。   狗住脚的地方,是明月家窑洞顶的崖畔上。   崖畔上开满了嫩黄娇弱的迎春花……花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黑脸警察弯下腰,抱起冰凉的黑黑,慢慢地,转过身来。   “黑黑……黑黑,你快看,大家伙都找你呢!黑黑……”   黑脸警察并不认识黑黑。但他知道,这个小虾米一样蜷缩着,躲起来的、有 着长长睫毛的小家伙,一定是黑黑。   “黑黑,你快看……”   黑脸警察,身子抖得像风里的树叶。   十六、姑姑,我错了。   好冷呀!奇怪,都已经快到春天了,咋又落雪了呢!   一朵一朵的雪花从天上,慢慢地飞落下来,豪不留情地掩盖着一切。   黑黑佝偻着,躲在崖畔上,躲在那花根脚下。远看过去,瘦小的他,和迎春 花枝叶架起的“斗篷”浑然一体。   好冷呀,黑黑难过地哭了。   姑姑骗我呢,姑姑说,爸爸是个英雄,他发现哪里起火了,就飞快地冲过来, “噗”地一下,就灭了火。可今下午,王叔叔的行李冒出大火花的时候,爸爸也 没出现。那火越来越大,大的吓人……   黑黑没命地往崖畔上跑。他想,闯了大祸了,这次,可不比给水杯里放盐…… 快躲起来,姑姑要生气了。姑姑肯定要走了!   花蓬下,黑黑一动也不敢动,动一下,可能就会从这崖畔上滚落下去,十几 米的崖畔底下,是姑姑家的院子。黑黑怕死,婆婆死的样子……太怕人了。   黑黑知道,姑姑现在一定是急哭了。   黑黑听见姑姑的喊声,想答应。可是,王叔叔也在喊。王叔叔这次,一定生 气了,要是他知道,是我把他的行李烧着了,他一定会很生气,很生气,然后, 把姑姑带走!   村长伯伯也在喊,我要是答应了,姑姑就把我留给村长了。村长不会唱歌, 村长不会用软和的手给我洗手,村长……   雪越下越大!   明月绝望了,村长绝望了,村子的人绝望了。   黑黑看见他们的脚匆忙地来回穿梭,他还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给娃他爸拍个电报吧,或者找个有电话的老乡,赶紧让老乡找他,这事情 得让他知道呢……”众人抖着身上的雪说。   “娃他爸,半年都联系不上了呀。黑黑呀!呜呜……”明月嚎啕大哭。   众人呆了,一个个如雪地里的冰雕。   黑黑不哭了,他的眼泪结成了小冰豆。他小小的嘴巴僵了,手僵了,脚僵了, 可他一点也不冷……黑黑看见爸爸了,爸爸双手托着一件毛茸茸的雪花呢大衣, 微笑着朝他走来。   爸爸说:“黑黑,快穿上吧,天太冷了!   黑黑笑了:“爸爸,爸爸,你是看见了火才来的,是吗,你是来救火的吗? 姑姑没有骗我啊!”   “黑黑,黑黑呀!”是姑姑,她还在叫我。   姑姑,我听见了,全部都听见了。   姑姑,你不要哭。姑姑,我现在张不开在嘴,不能答应你。姑姑,姑姑,你 不要丢下我,不要不管我,你不要生气啊,姑姑……我错了!   我不该把姑父的行李点着。我不该躲起来,害你着急。姑姑,我错了!   我以后长大了,给你买漂亮的花,好看的衣服。我还要给婆婆买“眼睛”呢。   黑黑看见了:门前的小树长高了,他比小树长得更高,更高!爸爸正微笑着 朝树下的他走来!   雪,轻盈洁白,漫天飞舞。   雪,无声无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雪,静静地下……   2007年10月21日初稿   2007年10月27日再稿   2007年11月8日再改。   2007年12月 29日定。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