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游戏   塞壬   我知道那游戏的规则。把一个孩子的双眼用手帕蒙住,在后脑勺系上一个活 扣,要系紧。她微张着嘴开始焦急地喊,好了吗,好了吗,回答她的是,没有, 还没有,到最后,一个长长的尾音---------它渐行渐远,好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把安静丢给她,这样的安静让人意识到这世界只 剩下一个自己。她解开手帕,他们都隐藏在某一个地方,一个想方设法让她找不 着的地方。她得把他们一个个地找出来,第一个被找到的那个孩子,就是下一轮 游戏的找寻者。   那个时候,总是黄昏。游戏会在没有完结的时候散掉,暮色中,总是会依稀 听到微弱的童音在喊姐姐回家吃饭。那声音在暮色中穿行——岁月已这么久远了, 童年,这孤独忧伤的词根。   这带着不祥,阴郁气息的游戏,这暗示着死亡气息的游戏,竟会流传到现在。 我从来都认为它是一个隐喻。当双眼被蒙住,你要找的对象都怀揣着让你永远找 不着的意愿。胜利属于不被找到者。他的智慧就是为你的找寻置障。没有找着, 消失就变成了真相。这不是谜,也不是谎言。它像极了人的一生,那样的找寻是 让人悲伤的轨迹,心里是绝对清楚的,那个人,永远都找不到了。灵验,它从来 都是魔性而非神性的。它一定会跟我们的命运有隐秘的关联。而此刻,我的孩子, 她刚才趴在我膝头,让我给她画大海。可现在她缠着我要给她玩捉迷藏的游戏。 我跟她说,这个游戏不好玩,不要玩了。可是她一定要我跟她玩。   她把她的小纱巾蒙在我的双眼上。但她没有力气系紧。她打了个死结。她在 我耳边轻轻地说,不许偷看。我微张着嘴,微笑着说,好了吗好了吗,远处传来 一个长长的声音——好了——   我的孩子,她不知道,我可以从声音判断出她的方位。魔鬼总是这样找到天 使的,凭着声音或者气味。   她跑到楼上去了,并躲在我的书柜里。我站在书柜边,并没有立即打开它。 我们对峙了几秒钟。但是我的孩子,她忍不住格格地笑起来,我打开书柜,迎面 扑来淡淡的陈年樟木的清香,我的孩子,她雪绒花一样扑到我怀里。   再来再来,我一定要藏到一个你永远找不着的地方去。   我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这句话太可怕了。我告诉她,我非常地不喜欢这个 游戏。以后永远也不让她去玩这个游戏。她的眼睛像极了我的,这是我长期凝视 它的结果。   游戏还在继续。   还是一个黄昏。她看见那个男孩的眼睛被手帕蒙住,他是大伯父的小儿子, 她最小的哥哥。那男孩仰着脸问,好了吗好了吗,后来,她听见远处传来一个长 长的尾音——好了——,小哥哥就要摘掉手帕了,可是她并没有想好往哪里躲藏。 是家族式的大房子,大伯二伯父亲都住在一起。两个弄堂连着三户。她急急地往 大伯父家里的里间跑,她一直跑,啪啪啪,脆响而慌乱的脚步声一下下丢在长长 的弄常里。她跑到一个小小的房间,那里很暗,半开的木门,那样半开着,仿佛 时间一直就停在那里。她知道,里面放着太祖母的棺木。   这是一具气派的棺木,暗红的漆,边沿都雕了花样。她记得小脚的太祖母曾 带她来过这里,指着那上面的花样跟她说,这叫牡丹,这叫凤凰。然后她摸着它 对她的曾孙女说,有一天,她会睡到这里面去,她要藏起来,谁也找不到她了。 曾孙女说,太祖母,你不见了,我就到这里来找。太祖母说,人要是睡在这里面, 谁也找不着了。   这间小屋,在谷仓的旁边,平常少有人来。但是,我分明感到,大哥哥,大 姐姐,小哥哥他们很害怕这间小屋,说是有鬼。多年之后,我才感受到,棺木, 这东西天生就有一种阴森的气质,像潜藏着一个能吸走人魂魄的怪物,它,具有 不可预知的邪恶力量和攻击性。对,从那可怕的匣子里冒出来的。   但是她不怕它,那是最疼她的太祖母想要睡进去的东西。她想睡进去,这样, 她的小哥哥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她使劲地推着棺盖,想要睡进去,他似乎听见了 小哥哥闻声找过来的脚步声,棺盖终于被移开了一个口子,她跨进去,躺下来, 太祖母说了,睡进去,就没有人能够找到她。   她等了很久,最后竟然睡着了。她全然不知道家里人找她都找疯了。最后, 是太祖母领着母亲来这里找到了她,因为明显发现棺盖被移开了。她被母亲叫醒 并拉了起来,第一句话就是,太祖母,你怎么会找到我的呢,我以为你们永远也 找不到我的呢。   妈妈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我的小亲亲,以后千万别跟妈妈玩这样的游戏, 妈妈会疯掉的。多年之后,我的孩子也跟我说了类似的话。我同样捂住了孩子的 嘴。看过一部名叫《致命罗密欧》的电影,李连杰主演的,里面有个类似的情节, 漂亮性感的黑人女主角在她的哥哥被杀后,跟李连杰讲起了这么个游戏,说哥哥 在小的时候跟家里人玩过一场消失的游戏,当时就吓坏了她的妈妈。而我和母亲, 也迅速地捂住了孩子的嘴,我跟她,害怕着什么呢,那个东西,我们是那样地害 怕说出它。   但是游戏一直在继续。   她一直是给太祖母暖脚的。在冬夜。太祖母独独要了个曾孙女暖脚,虽然她 有两个跟我年龄相仿的曾孙。比如小哥哥。太祖母跟她说,我的伢一上床,床就 火一样热了。只有她才是太祖母的“我的伢”,她说她的样子最像她了。她活得 比祖母还要久。   后来我无意从母亲那发现一张我小时的照片,黑白的,我大概五岁。现在, 我以成年人的眼光去看这张泛黄的黑白照。很亮的黑眼睛,瞳孔微微张开,一丝 忧伤或者天真的欢喜稍纵即逝,而尽在嘴角收拢。很小的孩子,孤独忧伤的表情。 我大体上可以知道,这大概是太祖母喜欢我的原因了。小小年纪就在我们家做童 养媳的太祖母,应该也是这样的表情吧。这张照片让我确信,一个女人的气质和 命运,在她的童年就被确立了。   “人要是睡在这里面,谁也找不着了。”我记起太祖母在棺木前跟我说的这 句话。这样阴气逼人的话透着对死亡的超脱感,游戏,从来都有残忍的味道。对 太祖母的记忆太久远了,就跟她的雕着富贵花样的木棺、银簪、佛珠、绛色的闪 光绸大褂、她的小脚,她的纸牌,她精心喂养的老母鸡以及她的,有着忧伤表情 的眼睛和嘴角的曾孙女,这些,都跟那黑白照片一样,在记忆深处泛黄了。可我 依然觉得,这些物件的气味一直伴我至今。她一定让我沿袭了她的什么东西,既 隐秘又明亮,既古老又无从逃离———我还不能准确地说出它,关于女人的一 生。。。。。。那最华丽而忧伤的部分。以太祖母说的那样,我的伢是个没福的。   太祖母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就再也没起来了。那时被窝依然很暖。她轻轻地喊 太祖母:婆,婆。可是没有回应,她看见太祖母的脸像张白纸一样,冰凉冰凉的。 她还不知道死亡是何物,还不知道畏惧和伤痛,不知道为此应该流下眼泪。太祖 母——只是藏起来了。是一个真正的游戏。我如何能理解太祖母留在我身上的是 关于女人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悲悯。来了初潮就跟了男人,接着是落红,接着 是受孕、分娩。接着,她不能爱她所爱的,结局是太祖父一生都不爱她。那么多 的忍受,那么多的泪水。而她活了那么久,九十三岁,她的一生。   她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我的伢,是个没福的。   她看到了巨大的悲痛场面,极尽铺陈的热闹。这游戏的背后。她看到太祖母 穿着黑色的素衣,被伯父们抬进了那暗红的棺木,盛大而庄严。太祖母说,再也 没有人能找到她了。   多年后,在一场车祸中,她失去了她的小哥哥。如果说太祖母的死是一场游 戏,当我回想的时候,不论在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没有失去亲人的切肤的悲痛, 相反我还带有一种主观的浪漫主义色彩,非常唯美。而小哥哥的,则像是一场游 戏。死亡,像一个障眼法,像一个假像,把一个人藏起来了。很多年过去了,我 都难以接受小哥哥死去的真相。伤痛,在身体的一个部位,炽炽地割着。就像多 年前的游戏,他像一个智者,躲藏起来了,不让他的妹妹找着。那个跟他有着相 同的童年,相同的成长背景的妹妹,他们一起读书,一起逃学去市里看电影《霹 雳舞》,一起穿牛仔裤跳摇摆舞,一起喜欢罗大佑和诗歌,一起烫着爆炸头,一 起在学校谈恋爱,,,,,,一样的忧伤和骚动的青春,我们分享着秘密,包括 鼓励对方越轨的野心。如果不是兄妹,我们一定相爱。   但是小哥哥就这样突然藏起来了。在我们鼻息相闻的日子中,有人从我身上 抽走了一样东西。他再也不会跟男生介绍说,这是我妹。他再也不会跟我说,你 太傻了,谈恋爱别把整个人陷进去。他再也,,,,,,他藏起来了,我再也找 不到。他多么希望我幸福和快乐。他知道,我是一定会误终生的。   他也被几个兄长抬着进了那黑色的棺木,我第一次对棺木有了恐惧感,这次 它装走了一个活人。盖棺的瞬间,我依然觉得有游戏的成份,一种被骗的屈辱感。   乡村的年是有年味的,光是祭祖一宗就把年味道推向庄严肃穆的气质。祭祖 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山上开进,我抱着我的孩子,她不让抱,挣脱下来,一蹦一 跳跟着大人跑,我喊着,别摔倒了,她回过脸来,眼睛又黑又亮,甜甜的瞳,稍 纵即逝的忧伤,嘴角正要收拢,我心里隐隐地不安,这样的不安,我不能说出。 到了家族的坟地,我跟她说,这是你太太祖母,这是你的小叔叔,磕头吧。她伏 身下去,一个单薄的小身体,一种难以抑制的忧伤突如其来:对她而言,我也是 要藏起来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