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炸鱼   徐先进   太阳躲在云里迟迟不出来,我有些着急。瘦罗倒是一点都不急,坐在地上, 嘴里咬着黄烟筒吧嗒吧嗒地吸着。倒好像出来炸鱼是我的主意而不是他的主意。 我催着他说,炸吧,管他开不开太阳呢。瘦罗抬起满是横杠的额头,看看天上, 看看水面,又接着吸下去。瘦罗每吸完一口都要长长地“咝”一声。这一声咝, 让人觉得比过年吃肉还要舒服。   瘦罗咝完了,把烟筒嘴在他的裤头上蹭两蹭,递给我说,等等,再等等。我 接过黄烟筒,学着瘦罗的样子去吸,可我咝来咝去也咝不出瘦罗那样吃肉的滋味。 我听到瘦罗叽咕了一句,预报说今天是个晴天呢。   听瘦罗这么叽咕,我有点哭笑不得。我俩已经等了半来个小时了。我搞不明 白,瘦罗为什么一定要等太阳出来。不开太阳完全可以炸的,顶多是水底下暗一 些,有一些被炸死的鱼沉到水底看不见,捞不上来。其实少捞几条鱼又有什么要 紧呢。   瘦罗一直犹豫地看着水面。水面上的风一直没有息。水被吹得一楞一楞的, 就像瘦罗满是横杠的额头。瘦罗这么相信天气预报让我觉得很可笑。我想广播里 的预报能信么,都是瞎猜的,还没有我爷估得准呢。   瘦罗是个外乡人,他自己一开始说是湖南的,但民兵营长吴胜利却说他是湖 北人。吴胜利在外面当过兵,是我们村子里唯一到过外省的人。他说瘦罗是湖北 人,那瘦罗就是湖北人没错。瘦罗后来有时也说自己是湖北人。瘦罗当初挑着一 副脏兮兮的担子来到我们村子里,他走到生产队晒谷场的边上把担子放下来,找 到几块砖头码了一个小池子,倒进去炭升起火来。然后架好风箱,坐在那里呼哧 呼哧地拉着。村里人一看就知道了,他是一个接犁头补锅的。   瘦罗姓罗,因为瘦成一根棍子,我们就喊他瘦罗。那段时间瘦罗只在我们公 社的地盘上转悠,隔不了几天就要到我们村子里来一趟。那一年也真是怪了,许 多人家的犁头都钝了,许多人家的铁锅都出了裂缝。瘦罗把架势一搭起来,就有 人拎来了铁犁头和锅,我们就围了上去。瘦罗把铁块铁钉铁丝化成了红浆水,就 跪到地上,拿一根空心铁管子对着红浆水吹起来,把掉进红浆水里的木炭吹出来。 瘦罗的脸被火映得彤红,嘴鼓得像个充气的猪尿泡。然后他把两个三角形的模子 用铁炼子紧好,把红浆水倒到模子里,再把钝了的犁头尖插进去。我们最喜欢看 的就是插犁头尖。可是有一次,瘦罗插犁头尖的时候用力过猛,有一粒红浆水迸 了出来,迸到了我的左眼上。我疼得嗷嗷直叫,双手捂着眼睛在地上打起了滚。 有人很快喊来了我爷,我爷手中拿着一根棍子,照着瘦罗抡过去。瘦罗原先是蹲 在地上的,幸好他反应快,就地一滚躲过了一劫,不然他也会被打得像我一样在 地上打滚。瘦罗爬起来想往人群外面冲,可是很快被人架住了胳膊。我爷没再用 棍子,而是用拳头在他的浑身上下揍了个遍,瘦罗的脸上立即开了个彩货铺,红 的绿的黄的黑的颜色都有。我爷拽着瘦罗的领子一直把他拽到我家。围观的人也 一路跟到我家。我爷气汹汹地说,要是我春伢眼睛瞎了,我也把你的眼睛剜了去。 瘦罗瘫坐在地上一副任我爷宰割的样子。我爷要瘦罗给个说法,我爷说,你说这 事么样办?瘦罗头勾在胯裆里,过了好长时间才嘟囔了一句,你说么样办就么样 办吧。这时吴胜利来了,吴胜利看了看我的眼睛,说肯定要瞎的。接着他很快为 这事做了一个裁决。裁决的结果是要我做瘦罗的徒弟。他说春伢被你弄瞎了一只 眼,也吃不好庄稼饭了,你就带着他在外面接犁头补锅吧,混碗饭吃。我爷不太 满意这种裁决,认为便宜了瘦罗。吴胜利说,这年头能混个肚子饱就不错了,学 个手艺总比掰泥巴头强。旁边也有人劝,说春伢眼睛已经瞎了,你就是把他捉了 杀了春伢眼睛也亮不起来,有何用?不如趁早寻个出路。我爷叹了一声气,说也 只好这样了。   这样我就做了瘦罗的徒弟,整天挑着个担子到处跑。其实我心里挺不愿意的。 我觉得接犁头补锅并不比在生产队里做庄稼活轻松。每天挑着担子走村串巷,担 子里都是些铁家伙,沉的很。有时跑得远了,就不能赶回家,只能在别的村子里 借宿。特别是遇到下雨的时候,我们会吃很多的苦头。因此我跟在瘦罗的后面做 事总是慢吞吞的,再加上我比瘦罗小不了几岁,也就没有真正把瘦罗当做师傅来 看。   瘦罗还是没有点炮的打算。我怀疑他有点害怕,毕竟是第一次炸鱼。我搞不 清,瘦罗怎么好好地想起炸鱼来?我俩今天本该要去王河村的。昨天我俩在王河 村弯腰驼背忙活了一整天,还有许多活儿没做完,所以我俩今天要接着去干,家 伙都放在王河村没有挑回来。可是出门走在半道上,瘦罗突然停住不走了,站在 那里像一根木桩。我回过头来催他,他却从包里拿出一个炮和一小包酒糠来,说, 我俩今个不去王河村了,到沉湾炸鱼去好不好?我当然觉得好,炸鱼不仅能搞到 鱼吃,而且非常好玩非常有意思。   沉湾在我们村和王河村的交界处,是一个深潭。这里有很多很大的鱼,每年 热天都有许多人到这里来弄鱼,有的用网子网,有的用鱼叉叉,更多的是用炮来 炸。那时候到处开山炸石,炸药很容易搞得到,大队里就有人专门熬炸药。不过 雷管却不容易搞得到,大队里的雷管都是由民兵营长吴胜利管着。吴胜利管得也 不是太严,一些有心计的家伙不时也能多冒领几根。多搞到的雷管他们统统都用 来炸鱼。瘦罗的雷管可能是从吴胜利那里讨来的,他不在队上做事,按理说他没 有冒领的机会。   现在炮就放在瘦罗胯裆前面的地上,和他胯裆里的家伙挨在一起。   老实说,瘦罗的炮做得还不错,虽然是第一次,但和那些经常炸鱼的人做的 也差不多。他也是用塑料纸包的炸药。以前我们都是用玻璃瓶装炸药,后来改进 了,用塑料纸包,只要包得好,包得结实,效果是一样的。我走过去靠着瘦罗坐 下来,把他胯裆里的炮拿在手里,两只手掂来掂去。我发现炮引子很短,露出头 的引子不到半寸长。这个死瘦罗,第一次炸鱼就点这么短的引子,胆子真是够大 的。看来我怀疑他害怕是怀疑错了。这么短的炮引子,点火稍不利索,很容易出 事的。旧年王河村有一个人炸鱼被炸死了,问题就出在了炮引子上。他的炮引子 出头只有指甲盖那么长,点火没点利索,炮在手上就炸响了。人当场被炸了个稀 巴烂,一只胳膊甩出去丈把远。   我当然知道,炸鱼的炮引子是越短越好,这样炮就不会沉到水底,而是在水 中间就炸了。鱼大多数都是在水中间游荡。再说大多数鱼不是被直接炸死的,而 是被水震死的,炮沉到水底,它的震力就小。可是引子太短,对点炮的技术要求 就高,稍不利索就会出事。瘦罗第一次点炮,他能利索么?   我用食指和拇指相隔的距离比着炮引子的长度对瘦罗说,太短了吧。   瘦罗不做声,把炮从我的手里拿回去,隔了半天才说,不短不短,再短一些 都没事。我觉得他是在吹牛,很不解地看着他打皱的脸。他的脸上灰蒙蒙的有些 发绿,和他跪在地上吹火时,脸上红彤彤的截然两样。   太阳还是不出来,这让我受不了。我很想立刻把炮点着扔到水里,等听到一 声巨响,然后钻到水里去捞那些白花花的鱼。那些被炸死或炸晕的鱼在水里飘着 翻着,要是有太阳照在上面,真的比银子还要漂亮。把这些鱼从水里捞起来,甩 到岸上,我觉得没有比这更让人快活的事。   可瘦罗就是坐着不动。他把炮又放回到他胯裆前面的地上,更紧地挨着他胯 裆里面的家伙。他又抽起了黄烟筒,咝咝咝地像过年吃肉一样。他抖着手去点烟 锅上的烟丝,烟丝装得不是很紧,有细小的火星子往下掉。看着这个样子,我忽 然担心了起来,担心他手中的媒子(就是用黄裱纸卷成筷子那么粗细,用来点烟 锅的媒介)和烟锅上掉下来的火星子引爆了他胯裆里的炮子。炮这个东西是很有 些说不清的,你指望它响,它偏偏不响,你不指望它响,它却偏偏响了。和炮打 交道多的人都说,炮引子不是人点着的而是神点着的。   瘦罗抽完又把烟筒嘴在裤头上蹭了蹭,向我递过来。我不想再抽了,没接他 的烟筒。   我也不想再等了,对他说,你不炸我来炸,管他开不开太阳呢,大不了少捡 几条鱼。也不管瘦罗答应不答应,我站起来拿了那包酒糠就要到水边去打鱼窝。 鱼窝一打下去,他瘦罗想不炸都不行了。可是瘦罗这时突然冒出一句,你昨个下 午确实看到了么?   听到瘦罗这么一问,我把倒在手掌上用来打鱼窝的酒糠又装了回去。   我站在水边没有动。突然明白瘦罗今天怪怪的原来和这件事有关。我心里很 有些后悔,后悔昨天下午自己不该多嘴,把看到吴胜利和徐小花在床上做的事情 告诉了他。   昨天下午也合该是凑巧,我第一次看见了一男一女光着身子在床上打滚。昨 天一早我和瘦罗就去了王河村,王河村是个大村,有百十户人家。王河村的地都 是孬地,地里的石头不比泥土少,犁头用不了好长时间就钝了。因此我们一个上 午都在忙着接犁头,到了午饭后才有一个人拎了一口锅过来。瘦罗一看到那口锅 就横起了额头上的杠子,他说,要死要死,锡盒子油忘了带了。春伢,你回去一 趟,到我家把锡盒子油拿来。我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好在王河村离 我们村不远。我一路慢吞吞地往回走,来到瘦罗家的大门前,看见门上挂了一把 锁,心想徐小花不在家。我只好来到耳门,用一根细棍子把门栓叼开。刚打开门, 我就听到房间里的床吱吱呀呀地响。我轻轻巧巧地走到房间门口一看,徐小花和 吴胜利两团白花花的身子扭在一起。我没有惊动他们,找到锡盒子油悄悄地溜出 来,不声不响地把耳门带上。   现在我觉得真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瘦罗。我忽然明白,像这种事儿,说出来 和不说出来其实对人的影响是蛮大的。人都好个面子,有些事就是能做不能说。 于是我想否认昨天下午说的话。我说,可能是我看花了眼,看错了,你不晓得, 一只眼睛看东西容易看花的,不信你闭上一只眼睛看东西试试?瘦罗没有闭上一 只眼睛试更没有相信,他用眉毛把额头向上挤着翻了我一眼,咕噜说,春伢,你 不要骗我了,两个光光的大活人在床上打滚,还能看错么?又不是两只蚂蚁。   我不知道怎样答他了,只好嘿嘿地笑了笑,想把这件事情用笑糊弄过去。我 知道瘦罗的心里不好受,但我想吴胜利和徐小花又不是第一次,过不了几天,瘦 罗就会像以前一样把这件事给忘了。我重又坐到瘦罗的旁边,说,我们还是赶紧 炸鱼吧。想不到瘦罗把炮拿到手上,突然说,我要把吴胜利炸死去。   我没有被瘦罗的这句话吓着,我认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不管是什么人,遇到 这种事,都会说一两句狠话。连一两句狠话都不说,那还叫个人么?不过瘦罗也 确实怪窝囊的,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徐小花是吴胜利公开的野老婆。徐小花和吴 胜利睡的次数比她和瘦罗睡的次数要多得多。正因为这样,所以昨天下午我也没 有多想,就把看到吴胜利和徐小花在床上打滚的事直接告诉了他。   徐小花就是瘦罗的老婆。   瘦罗收了我这个徒弟后,白天带我出去接犁头补锅,晚上就回到我们村,歇 在我家里。只要不是跑得太远,或者事情多得做不完,我们俩就尽量赶回来,不 在外村歇宿。我爷在我家的余房里为瘦罗搭了一张床,瘦罗吃过晚饭简单地洗洗 就钻到床上去了。有一天晚上,吴胜利来到我家,一进门槛就叫,瘦罗瘦罗呢? 我爷迎出来,问吴胜利找瘦罗有什么事,是不是家里的锅裂了。吴胜利坐到椅子 上,递一根纸烟给我爷说,是这个样子的,徐大放想给他女儿徐小花招个亲,他 看上了瘦罗,托我来问瘦罗同不同意做上门女婿。我爷把瘦罗从他的床上喊起来, 瘦罗一边系着裤子,一边揉着眼睛。看见吴胜利他的脸上马上堆起了笑。这笑有 感激吴胜利的意思。吴胜利说,有人想招你做女婿,你喜欢不喜欢。瘦罗一听到 有人招他做女婿,脸比跪在地上吹火时还要红,高兴得额头上的杠子上下直忽闪。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外乡人的身份,脸子又凉了下来。他拿眼睛看我爷,我爷晓得 他在讨主意。我爷抽完纸烟想了想,对吴胜利说,这是个大事,合计合计再说吧。   我很清楚我爷合计合计的意思,他是想把吴胜利先支走,然后把徐小花的情 况告诉瘦罗,再让瘦罗自己拿个主意。吴胜利也应该清楚我爷合计合计的意思,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又递给我爷一根纸烟,说,你帮他合计一下,过两天给大放 一个回话。看得出,吴胜利并不怕我爷把他和徐小花之间的事儿说出来。   徐大放只有一个女儿徐小花,他老婆在徐小花十六岁头上得一种病死了。死 了姆妈的徐小花天生是个妖精,越长越水灵,越长越丰满,小屁股扭得放钩子。 第一个钩住的当然就是吴胜利。吴胜利一见到徐小花就两眼笔直不打弯儿。徐大 放是个贪小便宜的人,吴胜利是民兵营长,手中有权,就时不时地给徐大放一些 小便宜。比如给徐大放多记一分工,分派一些轻巧的事给他做,暗地里把公家的 粮食往他家拎一点。徐大放贪吴胜利的小便宜,吴胜利也就反过来贪徐小花的大 便宜。徐小花十八九的时候,俩人都有些公开化了。吴胜利白天带徐小花到供销 社买衣服,晚上带徐小花到别的村看电影。徐小花坐在吴胜利自行车的大杠上, 天冷的时候吴胜利就用一件军大衣把徐小花包着,徐小花在里面只露出个小小的 头,像一只泥窝里的小燕子一样。不少人都说亲眼看见过吴胜利和徐小花光了身 子打滚。有的说在山上树林里,有的说在队上的草垛里,有的说在庄稼地里。说 得议论纷纷,但吴胜利根本不怕,谁叫他是民兵营长呢。连他老婆都管不着,旁 的人就更没话说了。   有一段时间徐大放放出话来,要把徐小花嫁出去。徐小花虽然长得好看,但 因为和吴胜利有那档子事,想轻而易举找个好人家也不是很容易的事,那个时候, 女人长得好远远不如名声好。提亲的倒是有几个,可徐大放不是嫌人家穷,就是 说男的配不上徐小花,一个也不成。不多时,徐大放又放出话来,说是要给徐小 花招女婿。这时有明白人说,徐大放走的这两步都是吴胜利出的主意。嫁女是幌 子,招亲才是真的,吴胜利不想让徐小花嫁到外村去。   我搞不清我爷是么样想的,他几乎没说吴胜利和徐小花的事儿,反倒去劝瘦 罗。第二天晚上,我爷把瘦罗叫到桌子边坐下,俩人就着灯盏火抽了两个来回黄 烟筒,我爷才说,做个上门女婿也好,你反正也没有家,安了个家心里就有奔头 了。瘦罗一听我爷松了口,一张打皱的脸立即挤得像一朵花。他突然想起了吴胜 利,问吴胜利是徐小花的什么人。我爷说,不是徐小花的什么人,他是民兵营长, 村子里的好些事他都要管一管。   瘦罗想急着见到徐小花。他问我徐小花怎么样。我说长得好看,瘦罗不相信, 说莫要骗我了,长得好看还有我的份?我说不信你等着看吧。到真正见到徐小花 的时候,瘦罗那张打皱的脸一会儿发绿一会儿发红。那天徐大放把我爷和瘦罗正 式请到他的家里去,吴胜利当然也在场。几个人坐下来谈招亲的事,他们谈着扯 着,徐小花就扭着屁股进进出出,屁股放出来的钩子立马钩住了瘦罗。瘦罗的眼 睛也像当初的吴胜利的眼睛一样不打弯儿,吴胜利递给他纸烟他都不知道去接住。 吴胜利碰碰瘦罗,问他,你是哪里人?瘦罗说是湖南的。吴胜利掸掸烟灰,说你 讲话不像湖南的,像湖北的,你肯定是湖北的没错。瘦罗看着徐小花扭进扭出的 屁股说,啊是湖北,老家在湖北。吴胜利又问瘦罗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从湖北 跑到安徽来了。瘦罗一定是被徐小花的屁股弄昏了头,含含混混地答着,说他家 被大水淹了,家里人全死了。我们都没有把瘦罗的话当真。那年头我们都不太相 信外乡人。吴胜利问我爷有没有意见,他把我爷当成了男方家长。我爷说,这事 就这么办吧。   没过几天,徐大放就为瘦罗和徐小花办了喜酒。接着瘦罗就从我家里把他的 家伙挑到了徐小花的家里去了。   做了上门女婿的瘦罗走起路来脚步轻快,见人脸上一朵花。他甚至不让我挑 担子,他自己来挑。他一个劲地说我爷是个大好人,说他自己前辈子肯定做了许 多好事,这辈子才会有这样的好福气。他把徐小花说成了一朵真的花,香得不得 了,好得不得了。我在心里笑,别想得太美,等你知道了吴胜利和徐小花那档子 事,有你哭的时候。   果然不久,瘦罗就发现了秘密。瘦罗在自家放稻草的余屋里发现了吴胜利和 徐小花,两个人赤条条的,吴胜利正在用力地拱着屁股,徐小花在下面哎哟哎哟 快活地叫着。瘦罗满脸发白,叫喊了起来,你们在干什么。可是吴胜利根本不理, 扭过头看了一眼瘦罗,又接着干。干完后,吴胜利边穿衣服边对瘦罗说,干什么 你也看到了,不瞒你说,要不是我想留着她,根本就轮不到你来做上门女婿。   瘦罗就蔫掉了。不蔫才怪呢。   蔫了的瘦罗走起路来两脚发飘,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做事低眉顺眼,无 精打采,老是丢三忘四出差错。手艺活也做得越来越差,接的犁头没有原来耐用 了,补的锅也是用不了好长时间就渗水了。不久瘦罗就爱上了广播。徐小花家里 本来没有安装广播。瘦罗看到村子里有不少人家都有广播,而且大多用木盒子装 着钉在家里显眼的墙壁上,他就跑到供销社买了一个回来安在门角上。从外面的 电话柱子上把线接进来,再插一根地线到地上去,广播就能哧哧啦啦地响起来。 瘦罗只要晚上在家,他就从六点半一直听到八点半,直到播完天气预报唱完《国 际歌》结束。不用说,瘦罗是想用广播来麻痹自己。心里痛快的人谁愿意去听那 哧哧啦啦的破玩意儿。像我家,原先是装了的,可我爷嫌它吵人,就把它撤了。 瘦罗做为一个外乡人,知道了吴胜利和徐小花有那档子事,实在是有理由麻痹自 己。我曾经问过瘦罗,那哧哧啦啦的破玩意有什么好听的?瘦罗像是被人揭了老 底似的,赶紧说,主要是听天气预报,我俩天天在外面跑,不听预报不行哟。   现在天气预报再一次失了灵,太阳躲在云肚子里不但不出来,风却渐渐地加 大了。   瘦罗的磨磨蹭蹭把我对炸鱼的兴趣也一点一点地消耗掉了。我不再催他炸鱼 了。我看了看越来越厚的云块。这个死天气预报,害得我受了不少的罪。于是我 对瘦罗说,你不要再相信天气预报了,一点都不灵,今后你就问我爷吧,他比天 气预报灵得多。   可瘦罗不再和我说话。自从提到昨天吴胜利和徐小花在一起打滚的事后,瘦 罗就没再说一句话,一直像个菩萨样的坐在那里。   瘦罗干坐了一段时间,拿起黄烟筒又抽上了。这回我听不到过年吃肉那样的 咝咝声了。他吸得很安静,吐出来的烟雾在他的脸前飘来飘去,把那张干皱的脸 弄得虚虚实实。他没有用媒子去点火,而是一根一根地划火柴。火柴烧到半截, 被风吹断了,火星子就往下直掉。我真担心火星子掉到他胯裆前的炮引子上。我 赶紧说,注意火星子,注意火星子。可瘦罗像没长耳朵一样,根本不理我,火星 子照样往他胯裆里直飘。   我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惧,不敢也不想再陪瘦罗干坐了。我站起来向河坡上的 草丛走去,心里说,死瘦罗,要死你一个人去死吧,可别把我也拉到阴间去。   茅草后面躲着几个小毛孩,见我走上河坡,他们一个个站了起来。我早就知 道他们躲在茅草后面。这些小毛孩没事干,一天到晚就守在河边等人炸鱼,只要 水里的炮一响,他们就不要命地往水里钻,和你争抢水里被炸死的鱼。   这几个小毛孩都是王河村的,我认得其中两个。有个叫毛头的家伙生气地问 我,你怎么还不炸呢,我们都等了一个多钟头了,没见过这样炸鱼的。好像我们 不炸鱼对不起他们似的,我说,谁叫你们躲在这里要跟我们抢鱼来着?我早就晓 得你们躲在这里,我们偏不炸,等你们走了再炸。毛头看看天,一副无所谓的样 子,说再不炸要落雨了。我恼火地说,落雨就落雨,关你们屁事,你们不走我就 不炸。我知道王河村的毛孩子是很野的,果然,我的这句话惹火了他们,他们一 边叫着就不走就不走,一边抓沙子向我扔来。我抬起胳膊挡着,冲过去捉他们, 毕竟是小毛孩子,他们轰地一下散了。我听到毛头说,独眼,你再要到我们王河 村去,我放狗咬死你。   赶走了小毛孩,我也不想立刻回到瘦罗的身边。我在河坡上躺下来。我把一 只手臂搭在眼睛上。河波上很软,下面是松软的沙子,沙子上面是平坦的草皮。 太阳不出来,草皮也不发烫,温温的很是舒服。   我是被雨水惊醒的。小雨下了可能有一阵子了。我忽地一下坐起来,想这个 死瘦罗,下雨了也不来叫我一下。我站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瘦罗呆 着的地方走去。可是瘦罗已经不见了。这个死瘦罗,走也不叫我一下,一点师傅 的样子都没有。   我不知道瘦罗是去王河村了,还是回家了。管他呢,还是回去吧,今天上午 算是被瘦罗弄得糟糕透了。我抹着脸上的雨水跑起来。   那一声巨响是我在离村子还有一肩路的地方听到的。那一声响特别清脆,和 炮炸在水里的闷响一点也不同,整个空气都被震得晃来晃去。   我赶到吴胜利的家门口时,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围在那里。我拼了命地挤进去, 看到吴胜利家的屋顶开了个大天窗。桌子凳子被炸断了腿,瓶瓶罐罐的碎片到处 都是,摆在壁边的自行车也被炸变了形,歪歪在倒在地上。空气中还有浓浓的炸 药味儿。我爷正在指挥众人忙这忙那,众人头上身上都是灰尘,他们一边用手扇 着,一边在角角落落里寻找。不一会儿,吴胜利和瘦罗就被双双摆在地上,俩人 像兄弟一样并排靠在一起。吴胜利的上半身还没怎么残缺,下半身却炸了个稀巴 烂,有一条腿少了半截,怎么也找不到。瘦罗的上半身炸得厉害,整个脸都没有 了,但那只黄烟筒还神奇地挂在他的裤头子上。   我听到一个女人尖利的哭声,是徐小花。她被两个女人搀着。她已经哭得不 成样子了,但她美好的身子依然让人心跳。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