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金戒指   徐先进   天渐渐地黑了,花花绿绿的霓虹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我边走边想一个 问题,到底是几个人呢?这个问题不是经过我挑选而是它自己钻到我脑子里来的。 这是我的一个毛病,我一旦身处一人时,总会有一个问题无缘无故地钻进我的脑 子里,而它一旦钻进我的脑子,我就会翻来覆去地想它。其实大多数情况下这些 事情是没有意义的。就像现在,不管是四个人五个人还是六个人,事情都还是一 样的。   最后我肯定是五个人,当中还有一个是女的。他们五个人围成一个圈,对圈 子里的一个人拳打脚踢。那个人只知道用双手抱着头,其他的地方就全部露出来 交给了这五个人,任这五个人打来打去,踢来踢去。我当时在圈子的最外面,连 那个被打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小都没看清楚。后来好像有人上前去为被打的人求 情,结果这个人也挨了一拳。当这个人挨了一拳的时候,我看到周围比先前安静 了许多。许多人都向后撤了有两步远。那个人肯定被打得很惨,但他(或她)却 一直不吭声。连哎哟哎哟的叫声也没有。我感觉再打下去,他(或她)就要被打 死了。我想不通,他(或她)为什么不向这五个人求饶。应当求饶的,人在危险 的时候,首先要想到保护自己的性命。就像王不死的说的,命都没有了,其他东 西还算个卵呀。   我走得很慢,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说不定东游西荡一会儿就能撞上小果子。 我回过头来看刚才打人的地方,好像人又增多了,人围成的圈子也明显地变大了。 圈子的外面还有人不断地围上去。警车也被挡住了,只有它头上的红灯和蓝灯还 一闪一闪的。声音也没有停下来,呜哟呜哟地叫个不歇。我很想再回去看看热闹, 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想起了王不死的说的,一定要离警察远一点,更不要说警车 了。其实刚才我就很想挤到人堆里去看个究竟的,但我听到了警车呜哟呜哟地叫 声,才不得不离开那里。   小果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家伙把我甩掉好多次了。每次之后我求他不要 把我甩了,他都说腿长在你自家身上,自己跟个人都跟不着,还怪我?我又不能 拿一根线拴着你。其实我非常清楚,小果子甩掉我是故意的,趁我稍不留神,他 就不见了。我还知道小果子甩掉我是想干一件大事,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并且 还让我看到了。今天他十有八九又去干大事了。   今天早上我和小果子小华子小零子他们一道出的门。这之前的十分钟我们还 一个个死尸样的躺在床上。说是床,其实就是地铺,甚至连地铺也算不上呢。下 面是编织袋铺在地上,编织袋上面再铺着废纸破布塑料泡沫什么的。被子不知是 王不死的从哪里弄来的,上面净是窟窿,臭气熏天。我们都不愿意起来,可是王 不死的拿着一根竹棍挨个地把我们的被子挑开,我们再不滚下床,背和屁股就要 吃棍子了。王不死的在门角放着一只变了形的塑料盆,里面堆着一些馒头。我们 一只手拔着鞋一只手去抓馒头。每人两个,走不了几步路我们就把它消灭光了。   我和小果子走在前面。看得出来,小果子的情绪不太好,脸上瘟瘟的。小华 子小零子他们跟在我们的后头。他们每人的怀里揣了一个脏兮兮的搪瓷小盆。太 阳好得不得了,肯定是这个冬天里最好的一天太阳。我特别喜欢冬天早晨里的大 太阳。它让我的皮肤微微发痒,有时还有像蚂蚁咬了一下那样的微痛,这都是我 们长期不洗澡造成的。太阳光把我和小果子的影子拉得老长。小华子他们故意用 双脚去踩我们影子的头部。我知道他们这是在嫉妒我和小果子。我和小果子穿着 很干净的夹克衫,像那些正在读书的小学生那样。而他们却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袄, 出门前还要在脸上抹一把灰。更惨的是,他们一旦到了某个地方,比如车站菜市 场十字路口,他们就要跪下来,把那个破搪瓷小盆放在前面。有时候他们完成不 了作业(王不死的每天规定我们至少交给他的钱数。他把这叫做作业。)还要耍 耍赖,去抱抱人家的大腿。   小果子发现他们在踩我俩的头影子,回过头凶凶地骂了一句,踩你妈的头呀。   可这一骂让小华子他们反而更开心,他们又故意用力地蹬了几下。小果子回 身追他们,他们一窝蜂地散了。小果子跑回来,小华子他们又跟上来踩我们的头 影子。   我说,你们不要跟着我们,不然我告诉王不死的。他说过,要我们一出门就 分散开来的。   小华子嘻皮笑脸地说,我跟你们一道吧。   小果子瞪了他一眼,我们今天去商场,你能进去么?   小果子说完拉了我一把,我就和小果子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把小华子他们 甩掉了。之后我们又慢慢地走。这时小果子又恢复了他平时走路的样子,把双手 插在裤子口袋里,把双肩耸到和耳朵一样高,两只膝盖向外弓着。他这走路的样 子很痞。王不死的为他这痞兮兮的走路样子不知打过他多少回,骂过他多少回。 可他就是不改,后来王不死的也就不再管他怎么走路了。   我对小果子说,真的去商场么?   小果子不理我,只顾在前面咚咚咚地走。   我不大想到商场里去。商场里有保安,那些营业员的眼睛整天滴溜溜的乱转。 顾客也都精得很,一个个把小包捂在胸口上,让我们很难下手。有好几次我们都 空手而归,交不上作业,让王不死的罚跪在地上,用竹棍子抽用皮鞋踢。有一次 都险险把我踢晕了过去。   走完了一条街道,小果子终于说话了,他说,还早,先瞎转转吧。我就跟在 小果子的后面瞎转。又拐过一条街道,我们瞎转到一个小学校的门口。许多小学 生穿着校服从大门往学校里走,大概还不到上课的时间。他们一个个都系着红领 巾,没有系红领巾的被门口穿警察一样衣服的少先队员拦住不让进去。有一个没 系红领巾的向他们求情,他们把他放进去了。过了小学校,我问小果子,你想读 书么?小果子不回答我,而是到夹克衫里面的口袋里使劲抠,最后抠出两支烟来, 递给我一支。烟是好烟,黑松牌的,20块钱一包。小果子如果完成了作业还有多 余,他就去买好吃的,再有多余,他就买好烟抽。可是我还没有学会抽烟,把烟 又递给了他。我这么做让小果子更加不高兴了,他说,酒也不会喝烟也不会抽, 屌用都没有。他把烟用打火机点着,硬塞到我的嘴上。我抽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眼泪都出来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小学校,这时一种自卑钻到了我的脑子里。我本来也可以读 小学的,可是一场怪病让我老爸老妈都死了。我投奔了几个亲戚,他们都不愿供 我读书,也不愿意收留我。我只好混到了城市里,被王不死的看中了,让我做小 果子的搭档。我不愿意,想跑,可几次都被他抓了回来,把我打得要死。我也就 不敢再跑了。   我虽然很惨,但小果子比我好不了多少,甚至比我还要惨。虽然他老爸老妈 都还在,但一个跑掉了,一个躺在床不能动,连话都说不了,叫什么植物人。这 是两个月前小果子亲口告诉我的。小果子平时不大和我说话,在我面前老是摆师 傅的架子。我问了好多次他家里的情况,他都不和我说。这也没有办法,谁叫王 不死的让我做他的徒弟呢。我想,既然在王不死的手下做事,肯定都是有原因的, 十有八九是家里遭到了不幸,就像我一样。两个月前的一天,我们很早就完成了 作业,小果子把多余的钱买了一些好吃的和两瓶啤酒。我们躲到一个废品收购站 的墙下,边吃边消磨时间。我不喝啤酒,那东西像猪食水。小果子逼着我喝,我 只喝了两小口,其余都被小果子喝掉了。他可能是喝多了,才把他的情况告诉了 我。我这才知道,他比我早来这城市一年,他的家也在安徽乡下,离我的家并不 远。也就是说,我俩还是老乡呢。他老爸好赌诈技,心大得不得了,小果子说他 是做贼想偷牛。他老爸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最后想起来他老娘还有一个金戒指。 这个金戒指是他外婆给他老娘的嫁妆,他老娘死活不肯给他老爸,他老爸就把她 推倒在地上,她的腰正好摔在一个大石头上,当场就断了,再也站不起来了,连 话也不能说了。小果子当时就站在旁边,当他看到他老妈摔到地上不能起来的时 候,他找了一截棍子去打他的老爸。结果却被他老爸把棍子夺下来,把他打了几 棍子。他老爸把金戒指拿出去后,就和金戒指一起不见了。另外他还有个姐姐, 当时正读初一,学习很好,不过现在没有读了,在家里服侍他老娘。小果子没有 告诉他姐姐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先是在一个小城市混了两个月,后来偷偷爬到一 辆客车上来到了这个城市。不几天就被王不死的看中了。   那天小果子哭了,嗷嗷地哭,边哭边把啤酒瓶子扔到废品收购站的围墙上, 瓶子被砸得粉碎。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哭,以前就是王不死的用竹棍子打用皮鞋 踢他都没有哭过。小果子说,要是再见到他老爸就也把他的腰打断了去。   我们又继续瞎转。小果子今天心情不好,走不了一段路就要抽一颗烟。他抽 烟的样子已经很像一个大人了,经常把烟从鼻孔里放出来,像原来我家里的烟囱。 我担心老是这么瞎转下去,一个上午就要泡汤了。我有点着急,害怕完不成作业 要挨死打,于是就催小果子,赶紧找地方下手。小果子不耐烦地把烟头摔到地上, 吐了一大口痰。我不敢再催了,低着头跟在小果子的屁股后头。就这样不知转了 多少个路口,突然,小果子加快了脚步,跟上了一个女的,那女的边走边听MP3, 两只耳朵上塞着耳机。不一会儿,小果子的手里就多了个皮夹子。   皮夹子里的钱还真不少,除下我俩的作业钱,还剩好几十块呢。   小果子又买了一些好吃的。还有啤酒。这回是罐子装的,一共五罐。他又带 我来到废品收购站的围墙外面。这个位置比较偏,不大可能被王不死的碰到。王 不死的白天也经常带着几个手下的人在大街上乱转,监视我们。如果他发现我们 违反了他定的规矩,晚上就少不了一顿死打。所以我们要想做违反规矩的事,就 要躲到很偏的地方。小果子把吃的东西放到地上,有六个鸡腿,四个汉堡包,还 有薯条果酱。这些都是在麦当劳店里买来的,另外他还到卤肉店里买了一包鸡爪 子。一闻到这些气味,我都要晕过去了。我们靠着围墙坐到地上,地上有厚厚的 草,我感觉真舒服。太阳比早上的还好,我都出汗了,身上又像是有许多小蚂蚁 在爬在咬。   小果子用袖子抹了一下鼻涕,砰地一下打开一罐啤酒递给我,我不敢不接。 他自己也砰地一声打开一罐,咕噜咕噜灌下去一大口,抓起一个鸡腿就啃起来。 我也不看小果子的脸色了,拼命去吃。东西差不多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吃不下 去了。我摸着肚子问小果子,下午和晚上干什么呢?小果子还在喝还在吃,嘴巴 鼓得像个端午的发粑。我又问了一句,是不是又和上回那样,去搞一个金戒指? 小果子又灌下去一大口酒,把一个鸡爪子的骨头扔到老远。   我这么问他不是没有根据的。我知道小果子至少已经搞到两个金戒指了。他 说他要搞到五个金戒指,搞到五个金戒指他就跑掉,离开这个城市。这些也是两 个月前的那天他对我说的,不过不是白天,是在晚上。那天小果子把啤酒瓶子在 围墙上砸得稀巴烂后就带我去了一个大商场。刚上到商场的二楼,小果子就不见 了。我楼上楼下到处找,怎么也找不着他。我就出来在商场外面等,等了一个多 小时还不见他出来。我只好一个人东游西荡。在一个路口,我看到小华子小零子 跪在那里向行人要钱。他们看上了一个女的,女的不给,小华子就向小零子暗示 了一下。小零子去抱住女的腿,女的就向他搪瓷小盆里咚地一声扔下一块钱。小 华子看到我,对我招招手,我走过去,小华子轻轻地对我说,小果子刚刚从这里 过去,他说他肚子疼。我赶紧按小华子指的方向去找,不一会儿就看见前面小果 子捂着肚子急急地走。   看到我,小果子有点吃惊。我问他,你肚子疼么。小果子不理我,捂着肚子 走得更快了。我在后面跟着,小果子回头说,不许跟着我。我在原地站了一下, 又跟了上去。谁叫我是他的徒弟呢,我不跟着他又能去哪里呢。小果子捂着肚子 跑了起来,我也跟着跑了起来。跑了好长一段路,小果突然不跑了,蹲了下去, 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小果子说他走不动了,要我背着他走,我说到哪里去?小 果子用手指了一个方向,我就背着他沿着他指的路走。   这时天快要黑了,有些房子里的灯已经亮了起来。我背着他七拐八拐就拐到 了一座大房子的后面。这是一个厂子里的房子,和高高的围墙连在一起,老远就 闻到了像屎窖里一样的臭味。房子后面的墙上没有窗子,周围看不到一个人。我 不知道小果子为什么要我把他背到这里来。   小果子一路上哎哟哎哟地叫着,最后他不停地咬我的肩膀,把我咬得直龇牙 齿。我把他放下来,他就倒在地上,双手使劲地捂着肚子。他疼得在地上打起了 滚,脸像纸一样白,汗珠子有蚕豆那样大。我有点害怕,这样下去小果子会死掉 的。我以前看见过吃了毒药的狗,死前在地上滚来滚去,样子就和现在的小果子 差不多。但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看着他在地上打滚。过了好长时间,小果子不 叫了,躺在地上把眼睛闭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试着推了推他,小 果子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了。看到他没有死,我也就不害怕了。我对小果子说,你 起来屙泡屎吧,肚子疼屙泡屎就好了,我以前肚子疼屙泡屎就好,灵得很。小果 子真的起来屙了一泡屎。他的屎好臭,比厂子里的气味臭多了。   小果子刚拉上裤子,就找了一根小棍子去扒他刚屙出的屎。屎还在冒着热气, 越扒越臭。扒着扒着,小果子叫了起来,屙出来了,屙出来了。小果子边叫边把 手到屎堆里拿了一个东西出来。我起先还不知道是什么,等小果子把它在地上擦 擦,再在身上擦擦,我才看清楚那是一个金戒指。   难怪他的肚子疼得那样厉害,原来他肚子里有一个金戒指。我以前听我老妈 说过,金子有毒。   小果子又把金戒指在身上擦了擦,还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这时天已经完全 黑了,房子大大的影子把我俩全部罩住了。我问小果子,你把金戒指也交给王不 死的么?小果子骂我是神经病,并且叫我离开一截路背过身子不要看他。我不知 道他要搞什么鬼名堂,刚走了两步,小果子又说,算了,还是让你看看吧,不过 你要发誓不准告诉任何人,不准告诉王不死的。我说我发誓,我要是告诉别人我 就舌头生疮。小果子说光生疮不行,要被车子压死被火烧死被人打死。我发过誓 转过身来,小果子已经拿了一把刀子在那房子的墙角下挖着,不一会儿就挖出了 一团乒乓球大的塑料纸。小果子把塑料纸一层层打开,里面又是一个金戒指。小 果子把今天屙出来的金戒指也放到里面去,说,两个了,已经有两个了。这时的 小果子已经把刚才的肚子疼忘得干干净净,心情也好得不得了,就是在暗处,我 也能看到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小果子把两个金戒指都拿出来,自己手上戴一个,把另一个戴在我的手上。 我俩的手指太细,根本戴不住。我对金戒指没有兴趣,戴了一会儿,我就把它还 给了小果子。小果子把两个金戒指举起来对着天上看,我估计也看不到闪闪的金 光,而只能看到两个黑圈子。   小果子把两个金戒指重新包到那团塑料纸里,放在原地方埋好,又拔了一点 草盖住。然后和我一起靠着墙角坐下来,摸出一根烟点上。我这才想起问他,怎 么把金戒指吞到肚子里去了。小果子告诉我,他把我甩掉后就到珠宝柜台去了, 他看到营业员拿了两个金戒指放在柜台上让一个女的试。趁营业员背过身,他把 那个女的包碰了一下,女的一扭头,他就拿到了那个金戒指。他刚拐过柜台,那 女的就发现少了一个金戒指。一开始营业员硬说是那女的拿了,接着突然大叫起 来,戒指被偷了。保安马上就把出口堵死了,小果子想也没想就把金戒指吞到了 肚子里。   我对小果子说,好险。小果子说,干我们这种事的,王不死的不是说了吗, 叫走钢丝,当然险了。   小果子一边说一边用小刀子去戳地上,起先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戳,后来他加 快了,身子像鸡啄米那样。戳了一会儿,小果子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说,我还 要搞,搞到五个为止,搞到五个我就跑掉。   我还想问问小果子搞那么多金戒指做什么事用。小果子却催我赶紧回去。   这之后小果子又把我甩掉了几次。不知他搞没搞到第三个第四个金戒指。我 对他说,你再要搞就把我带着吧,我能帮你望望风。小果子不同意,说这是干大 事,险得很。他宁愿自己一个人被抓,也不愿意我们俩人都被抓去。   小果子吃饱喝足后就带我离开了废品收购站。   正是中午,太阳晒得我全身冒汗,浑身发痒。我边走边扭动着身子,想用衣 服来挠痒痒。小果子也和我一样,边走边扭身子。   在一个街口,我们碰到小华子小零子他们。他们没有跪在地上,而是靠在墙 上。小华子不顾王不死的定的规矩(王不死的不准我们在外面相互说话,要装着 不认识那样。)跑到我们面前,问我们的作业完成没有。我正要说完成了,小果 子推了我一把不让我说。小华子看到不让说,盯了小果子一眼。他肯定是闻到了 我俩身上的香味,说好呀,你们俩买鸡腿吃了。我赶紧说我们没有吃鸡腿,小果 子却拉着我边走边说,我们吃麦当劳了,你去告诉王不死的吧。   小果子果然又带我进了一家大商场。这一次我在心里说,不管怎样也不能被 小果子甩掉。不然他又会说我没用,跟个人都跟不住。我紧紧地跟在小果子后面, 不让中间插进一个人,有好几次我还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服。小果子并没有去找卖 珠宝的柜台,而是带我到了卖衣服的地方。这种地方我们以前到过几次,得了两 回手。我觉得整个商场只有这种地方才能得手。那些女的起先还把小包捂得紧紧 的,防着我们。但当她们看中了一件衣服的时候,她们就注意到衣服上去了。我 们就能找到一些下手的机会。但我不知道小果子为什么又带我到这种地方来。我 们今天的作业已经完成了,他还想做什么呢?就在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小果子 又不见了。他又把我甩掉了。   看来我真是没用,这么紧紧地跟着还是被小果子甩掉了。我不服气,我要马 上再把他找到。我来到了卖珠宝的地方,打算在这里守着。你小果子甩掉我不就 是要搞一个金戒指么,你不还是要到这个地方来?这么想着,我就很得意。   可是我等了两个多小时也不见小果子的鬼影子。那个卖珠宝的营业员都在怀 疑我了,老是拿那种眼神看我一下。   我只好一个人在街上晃荡。街上到处都是人。城市就是这样,一到下午的这 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许许多多的人。这些人一出来,天上的太阳就找不到了。 我有点恨小果子,既然是搭档,他就不应该把我甩掉。再说我已经和他说过好多 次了,我是真心地想帮他。做我们这种事的,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保险一些。   我老远就看到许多人在一个大商场的前面围成了一个圈子。我立刻高兴起来。 我知道这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如果小果子和我在一起,他一定会拉着 我往圈子里面钻。我跑了过去,可是人太多了,我只能在圈子外面站着。我过了 好长时间才搞清楚,里面是在打人,几个人在打一个人。我很想看到那个被打的 人是什么样子,可是我被人群挤得晃来晃去,根本看不清,只能偶尔从人缝里看 到一眼。我干脆退到圈子外面,隐约能看到那几个打人的人。我在外面站了好长 时间,就在我还想钻到前面去再看一看时,我听到了警车呜哟呜哟的叫声,我赶 紧退了出来。   现在差不多到了晚上的十点钟,再过个把小时就要交作业了。我一直没有撞 上小果子。我有点害怕起来,我和小果子还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呢。以前 他把我甩掉后总能在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找到我,和我一起回去交作业。今天他到 哪里去了呢?就算是真的去搞金戒指,搞到或者没搞到都应该结束了。他不可能 自己一个人回去,因为王不死的规定我们要一道出门一道回去,把作业交好才能 睡觉。   我的肚子已经很饿了,中午吃的鸡腿麦当劳早就没影子了。可我身上没有一 分钱,钱全部在小果子身上。中午他买了那么多好吃的,还剩下10块钱,他说用 这钱再买晚饭吃。可是他跑哪里去了呢?肚子饿这个我能受得了,以前一天到晚 一分钱也没搞到,我们就经常饿肚子。我担心的是回去交不了作业,要挨王不死 的一顿死打。   撞不上小果子,我只好一个人回去。超过晚上十一点不回去,不管作业完没 完成都是要挨一顿死打的。我已经被打怕了。那种疼让我想起来就害怕。我在心 里希望小果子已经回去了,这样我在十一点之前赶回去找到他就不会挨打了。我 突然感到了冷,像喝了一口冰水一样打了一下摆子。冬天就是这样,白天身上出 了汗,晚上就会加倍地冷。我跑了起来,这样身体就会发热,冷就会好一些。   我们住的是一个偏僻的废旧的破屋子。来到破屋子前,我觉得今天晚上有些 不大对头。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以前这正是收作业的时候,王不死的拿一个 大电筒在屋子里照来照去,没完成作业的被打得像鬼一样叫。我发了一下呆,还 是进到了屋子里,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摸到被子下面的手电筒,打 开一照,一个人也没有。   我心里怕极了,呆呆地坐着,心里老是说,怎么会没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呢?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听到了车子轰轰的叫声,轰声越来越响,灯光越来 越亮,最后停在了破屋子的前面。是一辆警车。我赶紧躲到了一个角落里,用破 被子把自己盖住。警车的门打开了,两个警察来到了屋子里。他们用大手电筒把 屋子里照了一遍,很快就把我的被子扯了下来。   他们把我带到了警车上,我这才发现王不死的也在车上,他的双手戴上了亮 亮的铐子。他把头低到了胯裆里没有看我。小华子小零子也在车上,他们也没有 和我说话。小华子在咬手指头,小零子把那个破搪瓷小盆抱在怀里。我等着警察 给我戴铐子,但他们只是把后面的大门向下咚地一关,就把车子开走了。   我们被带到了一个房子里,地上放着一块板,上面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小果子。虽然他完全变了样子,身上到处是血,脸肿得像端午 的发粑,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警察指着小果子问王不死的,他是谁?王不死 的低着头不做声。警察对他吼起来,他是谁?王不死的小声嘟了一句小果子。警 察又问了我和小华子小零子,我们都说那个躺在板上的是小果子。   我听到一个警察说,他肚子里还有一个金戒指呢。   第二天,我和小华子小零子他们一起被送到了救助站。警察本来要把我们送 回家的,但我们家里都没有亲人,最后他们决定把我们送到救助站。其实我是很 想回去的,我不想再在城市里呆了。但我想起了小果子的金戒指,我又留了下来。   当天晚上我就去了小果子埋金戒指的地方。我用刀子把那个塑料纸团挖出来, 一层一层地打开,我吃惊地发现,里面已经有了四个金戒指。我拿到鼻子上闻了 闻,好像不臭,又好像个个都臭。我重新用塑料纸把四个金戒指包起来,塞到夹 克衫里面的口袋里。   我偷偷地爬上一辆车子,又偷偷地爬上一辆车子,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找 到了小果子的家。一路上我都在想,这四个金戒指都是吞到肚子里去的么?   小果子家里的门是开的,他的姐姐不在。我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头发乱 七八糟的,两只眼睛直直地朝天上望着,有人进来她都搞不清,头根本不向这边 看一下。我想这大概就是小果子的老妈了。我打开塑料纸团,把四个金戒指整整 齐齐地摆在她的枕头旁边。   我出门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挑着一担水进去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