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大地上行走的人   叶子   那么多人在大地上行走。乡村的人,城市的人。我的父亲母亲辛勤地劳作, 周围的人都跟父亲母亲一样:有着黝黑的肌肤、穿着朴素的衣裳、终日在土地上 耕耘劳作以收取大地果实的人。1999年冬,村里有一个中年男人因长年过度操劳, 忽然中风,从此,他说话时嘴巴永远是歪的。2002年,我的叔叔早晨穿衣时打了 一个喷嚏,脊椎尾部两块骨头脱节,也是因为超强负荷操劳的缘故。人行走在大 地上,必须不断地劳作以养活自己,奔波劳碌。常年的强度劳作,终于酝酿成肉 体上的危机,生命显得不能承受之重。人在大地上行走累了,就躺下来休息,有 两种结局:床上是温暖的,坟墓是寒冷的。我切肤感受到了体力劳动者的艰辛, 体力劳动者永远有着一个弯弯的脊梁。而脑力劳动者永远有着一颗沉重的头颅。 我生活在父母亲的身边,接受的是城市教育,思维、行为方式常常是分裂的、不 可调和的。我常常思考着,并希望自己永远处于思考状态,思考时是幸福的,思 考能使我和周围的人区别开来。在寻觅真理和真情的时候,总是与外界碰撞,并 感到深深的头痛。   我所在的这个村庄盛产唐朝杨贵妃所喜欢吃的水果。这种水果外表红艳,果 汁甜美,果肉晶莹剔透,富有诗情画意,然而它的采摘就不这么富有诗情画意了。 果实总在长在枝桠的最顶端,如果站在下面把它打下来,果实破裂,汁水淌了一 地,人们只能得到果实的尸体。顾客并不愿意购买果实的尸体。于是村庄里的人 就要爬上果树的最顶端,那些越高处越纤细越脆弱的枝桠根本不可靠,烈日炎炎, 它们偏偏又随风起舞。这种果树每年越长越高,最高的有三层楼的高度。每一年, 总有人从果树上摔下来,幸运者腐了手,运气中等的断了脚,抑或脑震荡,运气 不佳的人付出自己的性命。我对土地总是充满了敬畏,它广袤无垠、沉默,它生 产树木、果实、昆虫,它生产山川河流,它有关各种各样生命的生生死死。人类 企图进入它,亲近它,向它索取。人们虽然记得滋养它,却总是把它弄得伤痕累 累。有时,它那么慷慨地赠予;有时,它发怒了,它赐予人们颜色看看。大地上 象我们村庄这样的人许许多多,在中国有九亿。他们不向大地索取,又要向何处 索取呢?他们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无以依靠,没有任何财富,只靠自己的双 手。每一双手原本都和城里人一样白嫩,很快地,它们先磨破皮,然后流出鲜血, 结茧,最后变得粗砺不堪。   这是南方的村庄,相比起黄土高原、青藏高原、新疆盆地,它还显得温和一 些,它肥沃湿润,没有漫天的风沙,不至于使人时不时感到绝望。即使这样,向 大地索取还是显得特别地艰难。我的邻居,他家收成总是不好,他日益借酒浇愁。 他的妻子离家出走。有一天,他的小女儿被父亲毒打了一顿,小女孩凄惨地一边 哭一边喊:“我要到妈妈那里去!”那哭喊着的童音在村庄的夜空下持续了许久 许久。那个晚上我难以入睡,不知小女孩是不是一边轻声抽泣着一边带着眼眶上 的泪珠进入梦乡。   说说我自己吧。活到二十六岁时,我的状态是这样的:“一个已死,另一个 却无力出生。”感觉自己像无类可归的蝙蝠,在夜色中找不到家园四处乱窜。正 是带着这样怅然而痛苦的心情踏上了华东五市的土地。风景在车窗外飞,人在大 地上走动,心结终于随之松动了下来。我以观看村庄以外的人的行走方式来忘记 自己的烦恼忧愁。   在导游《夜上海》与《上海滩》的歌声中我们来到了上海,国庆期间游人太 多外滩道路戒严,街上挤满了人头,几乎每人手上都有着葵花子、冰淇淋、粟子、 烤香肠之类的吃食,尔后这些垃圾都到了地上,上海变成了一座又脏又乱的城市。 人挤着人,人推搡着人,有些人确实走不动了,干脆就坐到大街的中央休息。这 是一个万民狂欢的节日,我是一个总是在热闹中感到孤独的人,我想起了王安忆、 卫慧、棉棉,想到一些美好的文字正在这座城市的一些方格子里诞生,我想象着 她们家的灯光,心里感到特别的温暖,他们正在纸上不停地行走,是我的同行人, 虽然我远远落在他们的后头。未到外滩之前经过一条又黑又窄的小街,有民工模 样的人来回走动,他们被土地抛弃,来到无根的城市,依旧黝黑、消瘦。裸露在 我眼前的上海与卫慧笔下夜夜蹦迪、喝着血腥玛丽的、先锋的、前卫的上海相距 甚远。也许我看到的只是上海的表面,而卫慧却是生活在这座不夜城的核心里面。 他们生活富足,即便如此,还是摆脱不了心灵的焦虑与饥渴。据统计,中国每年 约有28.7万人死于自杀。自杀已成为中国15至34岁人群第一位的死因。除自杀者 外,中国每年还有约200万的自杀未遂者。也许,生命起初的美好令人留恋,生 命的最后变得松驰,而在中间阶段,它最是僵硬易碎。   周庄也是人挤人。河两岸都是村户与商店,水变得瘦而短,让我很失望。在 我的想象当中,周庄的主人应该是河流,旁边的人家才是点缀。而现在竟然主客 倒置,蜂拥而来的商家淹没了河流。一些美好的情怀就这样被破坏了。虽有棕黑 色的木窗,却像死去的历史那样毫无灵性。青砖古瓦并没有透露出百年老庄的温 柔与神秘。倒是财神爷沈万三的祖居里有一头金牛,导游说,摸摸牛头,一世不 愁;摸摸牛背,荣华宝贵;摸摸牛尾,一世无忧。听着这样的好话,也就权且把 它当真,争先恐后地摸了摸牛头,又摸了摸牛背与牛尾,所有的人都让自己高兴 了一回。这些俗世的人啊。   列车宛若游龙在中国的大地上游走,驮着我们来到了无锡。我们在重现叱咤 风云历史的三国城观看了三英战吕布,给我印象最深恰恰不是演员,而是那些马。 马的性格有极大的不同,有的性格暴烈,主人还未催鞭它已急着飞奔,使得主人 急勒马头,兵临城下后,它更是兴奋不已,时不时尥起前蹄,似乎在替主人叫阵。 有的马性格比较温柔,小马还比较稚嫩,白马自有一股风流神韵。对比起周围那 些拉游人游玩的马,那眼睛里透露出无限的悲哀,呆滞的、迟缓的、看不见任何 希望的、对一团死水的生活的绝望的悲哀。马与人何其相似,战斗式的生活才是 有力量有生机的生活。不管是马上的演员,还是管理员,他们都像小行星一样遵 着自己的生活轨迹行进。   苏州名士风流。寒山寺的钟声据说能减轻人的烦恼。当年张继考试落第,停 泊在姑苏城外,百感交集,写下了著名的《枫桥夜泊》,在第二次的考试中终于 中了进士。照道理它应该很清静才对,却处于闹市当中,破坏了它应有的人文美。 虎丘的憨憨泉很有意思。有一个名叫憨憨的和尚,心地善良,但双眼失明,耳朵 却很灵敏,当时吃水要到很远的山下去挑。有一次他下山挑水时,他听到半山腰 地下有细微的汩汩的流水声。他决定在地下挖井。另一个和尚嘲笑他说:“这里 地势这样高,你真是异想天开。要是这里能挖出水来,我愿意变成一只青蛙守护 在井边。”等井挖成时,憨憨到处找和尚,和尚却不见了,原来他已经变成了一 只井边的大青蛙。憨憨,又是大地上的另外一种人,他有独特的晨钟暮鼓的行走 方式。众生百相。   最后一站是杭州,到处都是桂花的香气,令人想起王维“人闲桂花落,月静 春山空”。西湖很美,有一处花港观鱼,暖风直吹得游人似要醉去。我最爱白堤 的名字,走在白堤,会以为白居易还活着,他手摇折扇向我走来,他的气息是那 样真切,就直接拂在我脸上。白居易式的行走最让我倾心。还有苏堤。苏轼。依 旧对他倾心,只是自惭形秽,自己修炼一辈子恐怕也没有东坡的豪放与旷达。到 了虎跑泉,恰好是雨后,空气清新得很,泉水清冷,柏树每棵都有十几米高,很 粗很古老,石路平整而宽阔,隐隐听得山上编钟古乐,真想住在这里不回去了, 过一种离尘世很遥远的生活。舀了泉水准备回去煮了泡茶喝,手里正好提着无锡 购买的紫砂壶,泡上一撮上等大红袍茶叶,用一些从茶艺高手那里学来的半生不 熟的手法泡上几杯,以一种朝圣者的心情来喝它,想来这样也不致荼毒了茶道祖 师爷陆羽。水气似乎还在我眼前荡漾。山与水相比,我更喜欢水,因为水是流动 的,它更具有灵性,相比起来,山是那样地严肃与枯燥。愿这些生命中的水,庄 严的水,能使我的文学生命流动得更加久长。   回到自己的村庄,我试着把村庄以外的行走方式写下来,它们显得轻飘飘的, 毫无重量,似乎只让我得到更多的空虚。天地迥然不同,像做了一场梦。而命运 更是一场大梦。村里的人,把一担一百来斤重的毛竹从崎岖不平的长长的山路上 挑下来,担子深深地勒进肩膀里,一百斤卖六块钱。长期挑毛竹的人,年轻时一 米七二,年老时萎缩成一米六七,曾经俊美的他们拥有了大地一样沟沟壑壑粗糙 的容貌。村外的人,离村庄很远的城市人,乘着自己的私人飞机上午飞到北京打 麻将,下午返回深圳。假如他们的高度不够自己的理想,高跟鞋可以使他们变高, 私人服装顾问可以使他们变高。假如他们的眼睛不够大,眼影可以使他们变得魅 力无限,风情万种。我左眼所看到的世界完全不同于右眼看到的世界,引发我对 生命行走的深深追问。行走时,人总会感到疲惫,似乎没有时间擦去自己脸上的 风尘。这样不断地行走,是不是就是为了不断地变老?为了完成生命的跨度,获 取人生的快乐与伤痛。阅历变成人们脸上的风霜,快乐——痛苦——主要是痛苦 ——稀薄而虚幻,仿佛是一场梦游。这样的行走,让人觉悟,这样的觉悟到底是 什么东西,很难用言语来表述,说不清楚。而且,任何一种试图表述都很容易让 这种感悟瞬间消失,生活的痛苦与快乐永远保持着一段文字够不着的距离。我只 能说,慢慢走吧,多休息。这看起来似乎只是一种美好的奢望,人们不得不行走, 不得不趔趄前行,飞翔只是一种理想,因为人不是由飞鸟进化而来的。人本是四 肢着地匍匐前行,几百万年才学会直立行走。大地总是呼唤着他们弯下腰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