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屋里有个洞   于怀岸   堂屋的大门咣当一响,周小群侧起身来问大丫是不是你爹回来了?大丫刚洗 刷完碗筷,回隔壁偏房里去睡,周小群天刚擦黑就上床哄招弟和满满睡下,不知 不觉也睡着了,因为五岁的招弟老是蠕动,醒过来就听到一声门响。大丫对周小 群说,娘,是风吹的。那大门不知什么时候会倒下来,莫塌到人了。周小群就发 狠声说你爹死到哪去了?大丫说可能到寨子里打牌去了。周小群说他哪来的钱, 他哪来钱呀?他欠账了谁也不要找我来取,他李有东打牌借账关我什么事。周小 群抱怨着,自言自语的嘀咕。和大丫一个铺睡的二丫在迷糊中问姐,娘在说什么? 周小群说二丫你嚷啰,把招弟和满满吵醒了我就要打你的屁股。周小群的话还没 说完,怀里的满满就哇的一声哭了,她抱起满满,黑暗中把肥大的奶子往满满嘴 里塞,还没忘记吼二丫,快点打瞌睡,明早晨早点起来摘辣子去。   这一夜李有东没有回家来睡,周小群几次醒来用手去摸,都没有摸到李有东。 天还未完全亮明,周小群就喊醒了大丫二丫,大丫迅速地爬起来穿衣,跟着娘往 外走,走了几步,周小群发现二丫没有跟来,她又返回房里,见二丫并未起来, 又酣睡过去了。周小群掐住二丫的鼻子让她出不过气来,二丫在床上乱滚,迷糊 中嚷着哪个,莫搞噢———周小群说起来起来,跟娘去摘辣子。二丫鼻孔里哼着 嗡喔,我懒得去。大丫说娘你就别叫她去了,二丫才十来岁,她起不来就算了。 周小群说那可不行,今早要摘出来,早饭后你去场上卖,赶个好价钱,李有东不 晓得死到哪去了,咱娘儿仨个还不知要摘到啥时候去。她到底把二丫弄起来了, 三人朝后山上走去。一路上二丫走得癫癫狂狂偏三倒四,嘴里不停地哼着迷糊话, 小背篓叭嗒叭嗒撞击着她的屁股和脚弯处,也没把她弄清醒过来。周小群跟在二 丫后头,一再提醒她二丫你莫栽倒了,你稳当些。周小群的眼眶里不知不觉中已 盈满了泪水。   乳白色的浓雾再次从山涧里弥漫开来,一团一团地移动着的时候,天色已经 大亮了。周小群拿来的化肥口袋也装得满满的了,她让大丫和二丫继续摘,自己 装上辣子去往家里送,招弟和满满还在床上躺着,现在应该早就醒来了,不定会 从大床上掉下来的。周小群远远就听到屋里满满在哭,哭声时断时续,像已用尽 了力气,招弟哄满满的声音也清晰可辨:满满乖,满满莫哭。周小群看见出门时 虚掩的大门已经敞开,她想李有东可能回来了,但瓦背上没有袅袅的炊烟,李有 东昨晚肯定打牌了,他现在睡着呢。周小群在心里说李有东啊李有东,我跟你没 法过下去了,我给你拉扯这么多的孩子,苦死累活的,清早巴晨你却在床上挺尸。 周小群跨进堂屋,果然就听到了李有东酣畅淋漓的呼噜声。李有东衣裤未脱,穿 着鞋子倒在大床上死睡,招弟和满满就在床上又哭又喊,他却是一副雷打不醒的 样子,鼾声咕咕噜噜,一串比一串响亮,一串比一串高亢。周小群抱起满满,一 手托着给她喂奶,一手照着李有东的膀子就是啪的一下。李有东条件反射身子抽 搐了一下,他的鼾声立即断了,他挺起头颅说你打我干什么?!周小群说李有东 你好福气呀,孩子又哭又喊你也睡得着觉,你就不兴哄哄他们。李有东气气地说 我把它当音乐呢。周小群说李有东你还是个人吗?你明明晓得没人带孩子你死到 半夜也不回来,你说你是不是打牌赌博了。李有东也不示弱,说本来是有人带孩 子的,可你把我老娘活活给气死了。周小群明白李有东是说她一连生了几个女子。 李有东家三代单传,婆婆从怀有大丫时就一直双眼鼓轮轮地盼望着周小群能给她 家生一个带把儿的,但大丫生下来后,她还是包揽了周小群坐月子的洗衣做饭一 应事务。生下二丫时,老婆婆不但背着人哭了一场,而且生了气,照应周小群的 月子就不那么主动了。之后老婆婆就一病不起,失魂失魄的,李有东和周小群把 希望寄托在第三胎上,只想能生下来个儿子,老婆婆一高兴,不就病好了,哪知 生下来的又是招弟,老婆婆知晓后说了句扑香炉罐了,扑香炉罐了,不几天就落 了气。周小群对婆婆虽然没有什么恶感,但也绝没有什么好感,她说李有东话是 你这样说的,你老娘本来就有病,怎么能说是我给气死的。李有东摆了摆手,似 乎很大度地说算了,算了。歪过脑壳又要睡去。   看着满满在怀里吮奶,周小群幽幽地站了半晌,她终于吼了起来,说李有东 你有完没完,你赶快起来和我摘辣子去!李有东说我不去,我来瞌睡了。周小群 说你真的不去?李有东说真的不去,我做起来没劲。周小群明白他做起来没劲的 意思,她说你就忍心看你的两个女儿在地里累着。李有东在床上打了个翻身,说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周小群说李有东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她已经咬起了牙,说 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以前那么勤快,现在却变成这样子了,你个猪脑壳真不 想事,打牌赌博好吃懒做是你这样拖儿引崽的人干的吗?李有东已经假装睡过去 了,他又转过脸来分辩说我没有打牌赌博,但我做起来没劲。周小群说李有东你 不要放弃,我都没有放弃,我们应该努力,你这样下去的话,天天打牌赌博,天 天好吃懒做,我们就是生了个儿子我们也没有办法来养活他。李有东嘀咕着说你 还能生一个儿子?你一连生了四个女子,我对你已经没有信心了。你对我没信心 了,好,好,周小群气鼓鼓的,几乎喊了起来,李有东,我给你讲,你听着呀, 我这就摘辣子去了,你不愿意就莫去,我们摘辣子回来要是没早饭吃的话,我们 就去乡政府离婚,你对我没信心,哼!我对你才是没信心!李有东心虚地说爱去 你就去,反正我不去,我怕被乡政府的人劁了。   周小群把满满抱到床上放下,又摸了摸招弟的头,说招弟乖,招呼着满满呀。 也不看一眼李有东,径直出了房往外去。李有东心里到底有些怯着周小群,不得 不起床,他要去煮饭了。到灶房一眼看到今早上他拿回来的猪苦胆,想到我把正 经事忘了跟周小群说,他跑出灶房冲着周小群的背影喊,哎———回来,我把正 事忘了给你说。周小群没有答理他,急冲冲地到后山上摘辣子去了。   周小群和大丫二丫母女仨人把辣子全部摘回来时,李有东已经把早饭煮熟了。 二丫一进屋就喊肚子饿疼了,有不有饭吃。李有东双手在胸前的汗衣上蹭抹,讨 好地对周小群说早饭熟了,吃得饭啰。周小群白了他一眼,对他的讨好声好像并 未听到一样。二丫许是饿急了,取碗捏筷准备吃饭,李有东训斥她说等等你娘, 就你猴急的。二丫犟嘴说我饿呀!周小群在房里发话说你们先吃得了,不要等我。 李有东问周小群你在房里做什么?见周小群不答理他,又说你不要给满满喂奶了。   二丫指着桌上薄膜袋儿里黄黄绿绿的东西问大丫姐那是什么?放在那儿肉麻 死了。大丫认得那是猪苦胆,但她不知道谁拿来的,做什么用的,随口说那是猪 身上的。二丫提起袋儿看看,招弟听大姐说是猪身上的东西,从后面跑过来一把 从二丫手里抓过来,她以为那是好吃的东西,用舌头去舔,苦得她哇的大叫一声 娘哇,怎么这么苦?李有东一把从招弟手里夺过猪苦胆,打她的屁股说就你好吃, 这也能吃么?招弟嘴里苦,屁股又被不知轻重的李有东打痛了,哇哇地哭嚎起来。   周小群在里面听到招弟吃到了苦东西,又挨了李有东的打,以为她误食了耗 子药什么的,急忙从房里窜出来,见李有东手里提的是猪苦胆,这才放下心来, 问李有东你拿猪苦胆干什么?李有东说昨夜三根家出猪,我守了大半夜才拿到的。 周小群说我问你拿它来干什么?李有东说隔奶呀,怎么你忘了。周小群说你疯了, 满满还没有两岁,就隔奶。李有东说隔,满满能吃饭了。周小群说我不同意,你 想把满满饿死呀!李有东说你不同意你怎么怀孩子,你这么瘦,生个细胳膊细腿 的儿子。周小群说我们可以不急嘛,况且隔奶了也不一定怀得上。你不急我可急 呀,早一天生个儿子我们就可以早一天不要过这种躲来藏去的生活,李有东生气 地嚷道,他又把手向空中一轮,做出很决绝的样子说,不管你怀不怀得上,你都 应该隔奶,这是为后一个着想。   周小群还是坚持说我不愿意,我怀孩子稀,隔奶满满太造孽了。她故意气李 有东似的哄着怀里的满满,一边逗着满满,一边说满满快快吃,吃饱啰娘就要去 吃饭。李有东看着周小群无比做作的样子,他很生气,他说你不隔我有办法让你 隔。周小群知道李有东的办法就是夜里乘她睡着时偷偷地把猪苦胆涂在她的乳头 上,她走过去把桌上的猪苦胆提起来用力往外扔了出去。李有东哎哟了一声,火 气很足地说周小群你怎么了,我好不容易等了半夜才得的,我把打牌的机会都让 给了别人才等来这么个猪苦胆,你若不捡回来的话我就要冒险去乡场上再买回来 一个。周小群说你爱去就去,你不怕乡政府的人捉去劁了你几多都去得。李有东 顿时蔫了头,说为了一个猪苦胆我不能去冒这么大的险,我要为我未出世的后代 着想。周小群开导他说这就对了,李有东,我都没有放弃,你更不应该放弃。   一片黄黄的阳光从破裂开了的板壁穿射过来,照在周小群面前的门框上,哎 哟,周小群惊叫起来,说该死的李有东,你光找我怄气,都什么时候了,再等下 就没拖拉机去乡场上了,大丫一个人怎么背得动那么多的辣子,我要赶紧吃饭, 吃完饭就去送大丫。李有东家单门独户,离车路有好几里路,大丫一个人不可能 把那么多的辣子背得上车路去。   周小群大口大口地吃饭,她现在感到很饿,李有东吃完饭放了碗,一个转身, 又不见了。周小群一边咽着饭一边喊,李有东,李有东,你又死哪里去?李有东 在阶沿上说我没有到哪里去,我现在在帮大丫装辣子。周小群说你送大丫去车路 上吧。李有东爽快地说好,好。李有东从来没有这样爽快过,周小群想。她警惕 地说大丫,你过来下。大丫说娘你有什么事?周小群说大丫你记住你卖辣子回来 把钱交给我,千万不要交给你爹。大丫说这个我晓得。李有东在阶沿上把装满辣 子的口袋往地上一蹴,说你们怎么这么不信任我呀。周小群说你是什么人我们还 不晓得,连你的女儿都对你失望了。李有东讪讪地说养女帮娘,我李有东有个儿 子的话他也一定会帮我,周小群你信不信?又说周小群现在你自己去送大丫吧, 我懒得去了。周小群说你干什么去,打牌?李有东说打牌我哪来钱,我去睡,我 来瞌睡了。周小群说你不要睡,你去把大门修整一下,免得倒下来塌着人,还有 我们睡的地方那扇板壁歪歪裂裂的,要垮了,现在天气热了,说不定会钻条大蛇 的。李有东说我懒得去修,修了还会被打垮的。周小群说李有东你得修,修好了 让乡政府的人再搞垮,搞垮了你就再修。李有东说我找累呀。周小群说你一直修 到他们不好意思再搞了,它们不就会好好的吗?李有东说就你想的这么简单,他 指了指自己和周小群,除非我们两个哪一个被他们捉去劁了,他们才不会再来搞 了。再说那些木板早就烂了,用锤一敲就掉木渣。周小群知道李有东说的是实情, 他们家的房屋是李有东爷辈传下来的,在青石寨已是最古旧的一幢了,没有百年 也有好几十年的历史,若是板壁和大门都是好木料,乡政府搞计划生育的那拨人 早就拆下来卖了,只因是废木料,他们把它搞垮了却没有搬走的价值,李有东和 周小群才又把它们糊乱地安装上去,所以现在他们的这幢屋就成了歪歪裂裂千疮 百孔的样子,太阳一出来,满屋到处是大片大片白白花花的阳光,如果吹风下雨, 瓦背漏水,四壁也飘雨。   周小群说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吧,你把它们修整修整,只要糊得下去就行。 等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就再造一幢新屋。李有东跳起来说周小群你好大的口气, 你在屋梁洞里藏有三五八千子儿?周小群说比三五八千还多。李有东说你骗谁, 就是把这栋屋卖了,他又指了指屋梁,连你藏着的一起还不够人家的账。你造什 么屋,造个屁!李有东自然知道周小群不会藏有钱,这些年来他们全家东藏西躲, 屁股后面拖着一大堆债倒才是不假。周小群说李有东你想想,她指着大丫和二丫 说我们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能够帮得上我们了,再等几年她们就出得大力了, 我们还要起多久的亏,我们能够熬出头的。李有东只要你莫懒,我们起不了多久 的亏了。真的,你要相信,我们熬得出头的。周小群加重语气意味深长地重复了 一遍。她跟李有东生活了这么多年,深知像李有东这样的男人你时时要给他打气, 不然他就会破罐子破摔,而令周小群担忧的是他的男人李有东已经出现了破罐破 摔的迹象,他已经学会了打牌赌博,学会了好吃懒做,周小群知道他以前不是这 样子的。周小群想我不给他打打气,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是生了个儿子又有什么意 义呢?   周小群和大丫走在山梁上。周小群背上背着满满一化肥口袋辣子,大丫背上 也背着满满一化肥口袋辣子。大丫今年十四岁,个儿瘦高瘦高的,穷人的孩子早 当家,大丫的脸上好像有了一种沧桑感,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大两三岁。大 丫在前面走,周小群跟在大丫的身后,看着大丫背着满满一化肥口袋的辣子迈着 轻快的脚步,毫不费力的样子,周小群想我家大丫有十四岁了,我周小群真是快 要得女儿的力了。她们母女俩在山梁上走着,很快就把她们家的小屋抛得远远的。 母女俩谁都没有说话,周小群不说话,大丫也不说话。周小群知道大丫从来就不 爱说话,大丫只在寨子里上了五年学,周小群怀上满满后躲在酉水河的时候,带 招弟、招呼二丫的任务就落到了大丫的身上,大丫也就辍了学。她们家住得单, 离寨子远,大丫上学的时候就不爱与伙伴们玩耍,每天放学后都急匆匆往家里赶, 她要煮饭、洗衣、做家务。大丫比一般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却养成了孤僻的性格。 周小群紧跟在大丫的身后,她歉疚地想要是二丫就是个儿子的话,我就不必要生 那么多的孩子,大丫这么些年来也就不会跟着那样苦。可是我没有儿子,我就还 要生。周小群对大丫说大丫你不要走那么急,娘都快赶不上你了,你怎么一句话 也不说呢?大丫说我不说话是因为我不想说话。周小群说大丫你要多说说话,你 不说话别人会以为你是哑巴。大丫说我才不是哑巴呢。周小群觉得她现在的心情 好得跟眼前这一片明媚的阳光一样无可挑剔,她想我应该多跟大丫说说话的。   大丫在前面依然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前走,她和她母亲周小群很快就转过了一 个大弯,她们能看到那个一边是通往青石寨一边是通往那条乡级公路的岔口了。 她们现在的位置是距她们家两里路,距青石寨却已极近,站在梁上,能够数得清 大多数人家瓦背上的沟槽。而距那条载大丫去场上卖辣子的乡级公路却还有很长 一截路。这时,走在前面的大丫停下脚步,她回过头来看着她的母亲周小群。周 小群也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大丫,说大丫你怎么不走了呢?大丫说,娘。只这 一声,她又没了言语,低着头搓她的手指头。周小群说嗯,隔了半晌不见大丫说 话,她说大丫你怎么了?大丫说娘你还要生?周小群一时没弄清大丫的意思,说 生什么?大丫说娘你还不明白吗?周小群就明白过来了,说娘当然还要生,娘要 给你生一个弟弟,这有什么不好吗?大丫低头不做声。周小群说大丫你不想要个 弟弟,你不喜欢弟弟吗?大丫说我喜欢弟弟,可我已经有了那么多的妹妹,娘, 我是说你们养得过来那么多吗?周小群说我们当然养得过来,你们不是都这么大 了吗?大丫心里想说可是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但她没有说出来,把话咽了回去。 她抬起头来望天,天上太阳已有一竹竿高了。大丫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珠子,她抬起手腕用袖子使劲地擦她的额头。周小群的额头也沁出了细细密密的 汗珠子,她就用手去抹那些汗珠子。   前面不远的岔道口倏忽钻出个人头来,周小群和大丫在那个人头还未冒出来 时就听到了那人呼呼的喘气声。周小群认出那人是村支书的老婆兰英,兰英五十 多岁了,也是周小群娘家巴茅寨人,比周小群长一辈,周小群应该叫她二姑。周 小群刚要问她二姑赶场去怎的走得这么急,兰英也看到了她们母女,兰英喊那不 是周小群和大丫吗?周小群你不要赶场去了。周小群说我没到场上去,我是送大 丫去卖辣子。兰英说你不要送她去,你赶紧回去,兰英大口大口地透气儿,说我 去把她送到车路上去。周小群说二姑你有什么事儿吗?兰英说你赶紧和李有东躲 起来,乡政府搞计划生育的那拨人来了,马上就会去你家了。啊?周小群大声惊 叫起来,她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她把脖子伸得很长很长,以致她的腰板都往后仰 了,背上一口袋辣子只差一点儿就要翻落下来,直到她确信所有的道道上没有一 个人时才问兰英,他们是什么时辰来的?兰英说清早天不亮就来了,他们先到二 狗子家,二狗子两口子从后门跑掉了,乡政府那拨人搬了他们的新家具,还有电 视机。二狗子家两胎都是女,青石寨两胎是女的,主动去结扎的还只有高中生陈 海东一家,其余的都跑,来得及的把家具电器、粮食等值钱的东西寄存到邻居家, 来不及的只要人脱身。周小群说二狗子两口子跑脱身了?兰英说人是脱身了,东 西全都没收了。他们抬了二狗子的家具,天都才亮一阵子,青石寨许多人家都不 晓得信。他们又去刘大炮家,扑了空,本来跟着就要来你家的,你来旺叔硬要给 他们办早饭,我也是办了饭菜才得脱身。现在他们已经吃完饭了,很快就要来了。 你们家单门独户没人晓得信,你来旺叔叫我给你们送个信儿,我才飞快地赶来。 兰英说着说着,她的喘气声愈来愈大愈来愈粗,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周小 群你快回去呀!我歇一歇就背你的辣子去送大丫,我干脆把大丫送到场上去,我 现在反正是不能回去,在路上碰到那拨人他们会怀疑我给你们家通风报信,你来 旺叔就当不成支书了。   周小群麻利地解下身上的背篓,她转过身就往家里飞跑。她一边跑一边往回 望,她看见从青石寨有一拨人往她家方向而来,她弄不清那些人到底是乡政府计 生干部还是赶场去的青石寨村民。她想我不必要弄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就 把他们当成乡政府计生干部好了。她飞快地跑着,仍不时地回头望望,她看见那 些人也在跑,在追她,她跑得更快了。我今天比哪天都要跑得快,周小群想,我 要抢在他们之前把消息告诉李有东。周小群感到她的身体像一架开足了马力的机 器,全身灌满了力量,她抄小路往家里飞跑,半人高的土坎她一跃就上去了。   周小群跑上她家的天坪,招弟在天坪的李子树下的树荫里摇着满满,周小群 急急地问招弟你爹呢?招弟说我不晓得。周小群心想那死鬼又死到哪去了,他莫 又到寨上去了,他碰上乡政府的干部那可就完了。周小群仿佛已看到乡政府的干 部正在拖着李有东去卫生院,李有东挣扎着不愿意去。周小群冲进屋里,她想李 有东如果不挺在床上的话那可真的就完了。李有东是躺在床上,也没有睡着。李 有东睡在床上,一束束的阳光柱子从板壁上穿射而来,无论他的脸朝向哪一个方 向,阳光都会照着他的眼睛,花花的,他当然睡不着了。他听见周小群急急地冲 进屋来,以为他没有修整大门和板壁,周小群找他麻烦来了。李有东歪过脑壳假 装睡着了。   周小群照着李有东身上狠狠一家伙,说李有东,乡政府的计生干部来了,你 赶快起来呀!李有东顾不上抹被周小群打痛了的地方,说真的,他们来了!周小 群说我还骗你?!周小群你是怎么放哨的,李有东说,他们到哪儿了?周小群说, 他们快要上天坪了。   李有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飞快地揭开床脚下的木楼板,他像一只老鼠那 样敏捷地钻了进去。李有东在地洞里说周小群你还不快点,你莫把我害了。周小 群也像一只老鼠那样敏捷地钻了进去。   半小时之后,乡政府的干部到了李有东家。他们一拨人走到李有东家天坪坎 下站住了,计生干事老赵问村支书陈来旺李有东两口子都在家里?陈来旺说在呢。 老赵说我们听说李有东今年在家做阳春。王副乡长对村支书来旺说你晓得李有东 两口子回来了,你怎么不往乡里报。来旺苦着脸说这事儿你撤了我支书也罢了, 我不敢报,我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孙儿呢。老赵说现在计划生育难搞啰,主要是农 民的思想意识太陈旧了,他们转不过弯来。王副乡长没接老赵的碴,他对来旺说 你喊李有东出来吧,你是熟人,他又对老赵和身边的几个身强力壮的乡干部说李 有东两口子哪一个一露脸,你们务必给我逮住。这个李有东是条漏网多年的鱼吧。 来旺作难的说王乡长,你这不是叫我跟李有东家结仇吗?王副乡长板着脸说我不 管。来旺知道他今天不叫是不行的,这个王副乡长原来是另一个乡里的一个小小 的计生干事,他抓计划生育抓得狠,出了成绩升调到他们这个乡当了副乡长。来 旺想李有东反正我已叫兰英给你递信了,你要是没跑你就不要怪我。来旺就往天 坪上走去,他喊李有东,李有东,你出来一下。但李有东屋里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来旺回过头来冲王副乡长他们喊李有东不在家。可能是看到我们来跑了,他 又补充了一句。乡政府的一拨人都走到天坪上来了。天坪里一下子拥了那么多的 人,招弟盯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望着他们。乡政府的人并不注意招弟和她的妹妹 满满,他们直接就往李有东屋里拥。他们一进屋就四处乱翻,另一些人也在屋前 屋后搜寻,但他们还是没看见李有东和周小群的影子。   屋里没有李有东两口子的影子,进屋乱翻的人说。   屋前屋后也没有他们两口子的影子,另一些人说。   王副乡长在灶屋里,他扒灶孔,灶孔里有许多红红的火炭,灶上的饭碗也零 乱的放着,没有洗刷。王副乡长就数那些碗筷,他一共数出四只吃过饭的大碗, 五双用过的筷子,筷子头还是湿腻腻的。王副乡长走出来,对手下人说你们再仔 细找,范围放宽些,特别是那后面,他指着李有东屋后的山上,那里有一些菜园 和庄稼地,他说李有东两口子会不会上工去了?   老赵早就看到了树荫下的李有东家的两个孩子,他先是要捉李有东两口子, 现在不见李有东两口子,他对王副乡长说李有东的两个孩子在这里。王副乡长说 我问问她。他向招弟走过去,说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招弟从未见过生人,但 她并不害怕,只是拿一双大眼睛看着王副乡长。来旺对王副乡长说她叫招弟。王 副乡长问招弟几岁了?招弟说我有五岁。王副乡长问你家里有几个人?招弟说我 爹,我娘,我大姐,二姐,四个人。她还不晓得把自己和满满也要算上。王副乡 长又问他们人呢?招弟说我大姐赶场去了,我二姐上学。这时在屋里翻腾的人都 出来了,围在天坪上,王副乡长问招弟你爹和你娘呢?招弟看见一下子围了这么 些人,心里有些怕了,她抿着嘴不说话。王副乡长的手在裤兜里掏,掏了许久, 掏出一个硬烟壳,说招弟你给我讲你爹你娘在哪里,我给你这个玩。招弟对那个 花花绿绿的烟壳很感兴趣,但她说我不晓得,我看见我娘跑回来喊我爹,他们在 屋里哩。来旺心里担心不知事的招弟会说出李有东的去向,但他听了招弟的话放 下心了。   老赵说屋里翻遍了。王副乡长说李有东他们应该跑不远的。一个年轻的干部 说李有东莫非钻楼板脚了。老赵说莫扯卵谈,那楼板隔地不足半尺高,莫说大人, 就是小孩子也钻不进去。   大约过去了二十多分钟,去后山的那几个人陆续回来了,他们说后山上鬼都 没一个影子。老赵对王副乡长说人看来是逮不着了,你看怎么个搞法?王副乡长 说抬东西。老赵说抬什么,李有东家能抬走的八年前就抬走了。王副乡长这才仔 细地打量李有东的木屋,木屋很小,人字形结构的,像这种人字形结构的木屋如 今在全乡也找不出几幢了,可见这屋是有些历史了,至少会是李有东爷辈传下来 的。李有东多年来又一直是计划生育对象户,屋上的板壁是撞垮后安装的,破破 烂烂,不见一块好木料。他说你们进去翻翻,能拿走什么就拿走什么。一些人进 屋去翻,翻来翻去没什么拿得上手的,破被烂棉絮谁也不愿抱,灰尘扑扑的,粮 仓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堆老鼠咬碎的空壳。老赵从灶房里出来,手里提着两口耳 锅,对王副乡长说就拿这个吧,其他什么也没有。李有东家我来了少说有十七八 趟,这次可不能空着两手回去。来旺走过来对老赵说赵干事你莫拿这耳锅,李有 东两口子跑了,也不晓得回不回来,他那几个孩子全丢在家里,你们把锅子拿走 了可就苦了大丫这孩子,他向老赵求情,又骂开了李有东,说李有东那砍千刀的, 你死得不回来了,养这一大群,把孩子就害苦了……   老赵看着王乡长,意思是问王副乡长耳锅拿不拿走,王副乡长说你拿那耳锅 也不值钱,你和他们几个把板壁再搞垮,这样就表明我们来过了。   送走王副乡长一行人,来旺又返回李有东家。他知道李有东两口子就藏在他 们家附近,半年前有一天清晨,还未调走的吴副乡长带队来捉李有东两口子,那 次他们已经进了堂屋,李有东两口子仓惶逃走开后门的声音都听得清楚,但就是 找不到人。来旺喊李有东李有东,你出来得了,乡政府人走了。喊了几声,没听 到李有东的应声,来旺想李有东会藏在哪儿呢?他坐在李有东家大门槛上抽烟, 他对自己说我记得李有东家堂屋里有个苕洞的。李有东的爷爷是从川东(现属重 庆)雅江那地方搬过来的,那地方别的什么都不起种,就产红苕,那地方的人家 家都在堂屋角挖一个开口小但空心极大的储藏红苕的洞子。来旺记得他小时候在 李有东家玩见过堂屋角也有一个苕洞。那苕洞少说能放得下十来担红苕的,洞口 用一块木板盖住,以免小孩子掉下去。后来他就不大到李有东家走动,走动也没 在意。现在来旺想起来了,来旺就去找那个苕洞口。他想李有东两口子肯定藏在 那个苕洞里,他在堂屋四角找了半晌,也没有找到那个苕洞口。后来他又坐在门 槛上抽烟。他抽了几口烟就感到李有东屋的位置有些不对头,于是他又记起李有 东去年曾请人用机械把他的屋往西边赶了一截。他观察了一会儿,想到了那个苕 洞如今刚好就在李有东卧房的楼板脚下了。他又喊李有东,李有东你出来得了。 他刚要说我晓得你在哪儿,但他转念一想就不喊了,他想李有东若知道了我晓得 他那个苕洞,他以后要是被乡政府人从那里面捉出来了,不定就要怀疑是我透的 水。于是来旺就走了。这时树荫下的满满大声地哭喊起来,满满一定是饿了,招 弟怎么哄也哄不住。   来旺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他听到满满一直在哭,来旺停了下来。他听到满 满已哭得声嘶力竭了,他想周小群不定会躲到什么时候去,我得把他们喊出来, 孩子太造孽了。他就又返回到李有东家的堂屋,趴下对着楼板里喊周小群,你出 来得了,乡政府的人走了,你满满会哭死过去的。不等里面李有东和周小群答应, 他就飞也似地往回跑。   李有东从苕洞里爬出来,陡然感到一阵燠热。他对周小群说我真不想出来, 里面多凉快。我爷爷造了幢人字屋,又矮又小,但这个苕洞大,起了大作用。李 有东很得意自己的创造。几年来,李有东和周小群四处躲藏,田地都包给别人做, 一年没多少粮食,而他们在外面又找不到钱,一年比一年穷下去,屁股上的债越 堆越高了。三年前,周小群怀满满时,他们又躲藏在酉水河里,那里聚集了许多 像他们一样的超生游击队队员。那些人大都会水,在河里撒网捕鱼糊得了嘴。他 与周小群是旱鸭子,莫说打鱼,在水上呆了半年,他们还没学会划船,船只会在 水上打转转。周小群说李有东我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还是回去做阳春吧。 李有东就别出心裁地想到了利用他爷爷留下来的这个苕洞。他和周小群如果不是 被逼得无法,他们就尽量往别处跑,不钻这个苕洞,他们尽可能地避免暴露。   所以来旺第一次来喊他们,他们都听到了来旺的声音,如果来旺不往楼板脚 里喊话,他们就不会出来。现在来旺这老鬼晓得了我们的密室,李有东不放心地 给周小群说,我们这个密室还能不能继续使用?周小群说不怕的,来旺叔不会报 的。今天我们能得信都是来旺叔让兰英二姑捎来的。李有东有些后怕地说大意失 荆州呀,我怎么没想到乡政府的人今天会来。他们不是每个季度末才搞一次吗? 周小群,我们要提高警惕,时时防范啊!   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周小群在天坪里望见大丫背着背篓从山路上回来。大 丫怏怏的,在山梁上踽踽独行,一大片夕阳的余辉涂染在她瘦瘦的身上,呈现在 周小群眼里的大丫好像只是一个逆光的背影。周小群把背篓从大丫的身上取下来, 她问大丫今天辣子不好卖?大丫说好卖着呢。周小群说那怎的这个时辰才回来? 大丫不作声,心事重重的样子,她把一卷握得汗渍渍的纸币往娘手里塞。   李有东一摔碗就去房里乱翻,他问周小群电筒呢,电筒到哪儿去了?周小群 说你又到下面寨子里去玩,你又想去打牌。李有东说我没去玩,我只是在找电筒。 电筒怎的在不铺上了?周小群说我不晓得,兴许日里乡政府的人拿走了。李有东 说周小群你骗鬼去,我刚才还看见电筒在铺上,一定是你藏起来了。李有东把铺 上的烂被子抖得嘭嘭山响,尘土飞扬,以示对周小群藏了手电筒的愤慨。   大丫也放了碗,她抹了抹嘴对屋里的李有东说爹你不要下去,等一会儿我有 个事儿跟你和我娘说说。李有东说你这个丫头有什么事,你跟你娘说不就行了, 你不是你娘的女呀?在李有东的印象中,大丫很少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事要跟他商 量。周小群也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大丫,她早已感觉出大丫今日与平时不大一样。 她同样想不出大丫今日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事要跟她和李有东说。   大丫往锅里倒水洗碗,看见周小群用奇怪的眼光盯着她。李有东也在看着她, 她一边抹碗,一边胆怯地说娘,我想跟刘四妹下去打工。周小群知道刘四妹是寨 子里长明老汉的四女子,两年前已去广州打工,她说你什么时候见到刘四妹了, 刘四妹她几时回来了?大丫说我今天在场上看见的,她邀我一同下去,还有兰英 姑婆家的小英子也去。周小群说大丫我不准你去。我们家这一摊子我哪里忙得过 来,我刚得你的力你就想走了。李有东也跳起来说大丫你疯啦,你才多少岁,你 就十四岁,你做得起别人的工,打工苦得很呢。大丫说刘四妹说了,她是在制衣 厂里缝衣服,不是使大力的活儿。刘四妹说那活儿很轻松,谁都能做的。大丫加 了这么一句。周小群说大丫我还是不同意你去打工,你应该在家里帮我。周小群 看见昏暗的油灯光里大丫的眼眶里的泪水一条线似地往下掉落入耳锅里的洗碗水 中,她还是狠下心把话说完,大丫你不能走,我还要给你生一个弟弟,你走了二 丫、招弟和满满谁带呢?看着洗碗的大丫无声地抽泣,周小群自己也有了一种要 哭的感觉。   大丫说娘你不生了行吗,这个家已不成个家了。周小群说我们没个儿子,这 个家本来就不像个家。李有东一直没说话,这时他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大丫你走 不成的,莫说我和你娘不同意,就是同意你也没车费,再则你办身份证了吗?我 听人说在外面打工没身份证是进不了厂的。大丫说你们不同意我也要去,我们自 然有办法。李有东生气地说你敢走我就打断你的脚杆。他做了一个虚拟的打断大 丫脚杆的动作,大丫就哭着往她的偏房里跑去了。   第二天早饭熟了,大丫睡在床上还是不起床。周小群喊了几次,大丫一直装 睡,不理会她娘。李有东说真是穷人养娇女,大丫你到底起不起来。大丫说我病 了,我起不了床。李有东和周小群当然知道大丫是在发气。   李有东再要说什么,回过头来看见天坪上走来一个穿得体面的女子,他一时 没认出来是谁,周小群在李有东的示意下也看见了那女子。这时那个穿着一身浅 绿连衣裙的女子已经走到了灶房的门口,周小群说这不是寨上的四妹子吗,出落 得嫂子都认不出来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呀。刘四妹笑着说大哥和嫂子在吃饭啊。 李有东一看果真是刘四妹。刘四妹家前几年也穷,穿得邋塌,哪有今日这般体面, 就说刘四妹打工赚钱了,穿得这么好,你大哥都不敢认了。刘四妹不好意思地说 哪里是赚钱,只赚了几身皮子。周小群也说赚不赚钱,世面得看了,你嫂子要是 再年轻几岁,也想到外面见识见识呢。刘四妹说嫂子才三十五六吧,但嫂子看上 去老了。周小群就说当然老了,我女儿都好大了。噢,刘四妹,添双筷子吧。多 谢了,刘四妹说,我吃了早饭才来的。刘四妹的目光四处打量,问你家大丫呢, 怎么不见你家大丫?周小群说大丫有些不舒服,她喊大丫,大丫,你起来,看谁 和你玩来了。大丫慢慢腾腾地从偏房里出来,她人蔫蔫的,看上去真像哪儿不舒 服似的。   我爹和我娘不准我跟你一起去打工,大丫给刘四妹说。她苦着脸,双手搓揉 着搭在前胸上的粗辫子的头梢,她的两个手掌心里发出细细的摩擦的声音。我娘 和我爹都不准我去,大丫又重复一遍。刘四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问周小群和 李有东,你们真的不同意大丫跟我去,你们是不相信我吧?李有东忙说哪里,哪 里,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周小群给刘四妹解释说我们这一摊子你是晓得的。刘四 妹用居高临下的口气打断了周小群的解释,她说我晓得你们家困难,许多人都找 我把他们的女儿带出去挣钱,我还不答应呢,你们晓得带个人下去多麻烦吗?我 邀大丫跟我去正是因为你们家困难,大丫挣得钱不就减轻你们的负担了吗?李有 东试探着问刘四妹你们那个厂一个月能搞多少钱?刘四妹说我是熟手,一个月最 低拿一千二的薪水,像大丫这样刚进厂的员工每月也能挣个三五百,当然等做熟 了会挣得更多。李有东的双眼就直了,说我的天啊,一个月有三百,就是五百斤 大米,一家人撑死也吃不完呀。周小群也说难怪长明叔说冬天里盖砖楼,原来四 妹子这么的挣钱。刘四妹说要是挣不到钱的话鬼也不会往南方跑,现在可是连火 车都挤得快要爆炸了。李有东的心被刘四妹说动了,他想既然这么能挣钱,大丫 打一年工,只要稍微攒一点就胜过我跟周小群做一届阳春,我为什么不叫大丫去 打工呢。   刘四妹给李有东两口子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后,她对周小群说嫂子,到底你们 同不同意?周小群说让我再想想。刘四妹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想的,你们把大丫 耽搁在屋里太可惜了。我明早上就走了,我走了你们想让大丫去也去不成了。李 有东不等周小群想好,他就接过刘四妹的话说我同意大丫跟你去,他顿了顿,面 露难色地说只是……只是大丫的车费我们一时难以凑齐。刘四妹爽快地说这个大 丫跟我讲了,我帮人帮到底,大丫的车费我先垫上,等她挣了钱再还我。那身份 证呢,周小群说,可大丫没有身份证,她没身份证怎么去。周小群从心底里就不 愿意大丫去打工,大丫的年纪太小了,她舍不得,也不放心。一直默不作声的大 丫这时才开口说娘,身份证我借了寨上陈小春的。陈小春今年十七岁,在上高中 二年级,大丫用她的身份证正合适。周小群愣了半晌,她说大丫你真的要去,大 丫你苦了累了的时候你哭了鼻子才晓得家里总比外面好。你真的要去我也就不再 拦你了。   次日清早,也就是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刘四妹和小英子在天坪里喊醒了李有 东一家人。大丫提着包出了门,她既没有喊爹,也没有喊娘,只对他们房里说了 声我走了。周小群说让我送送你。刘四妹说嫂子你不要送,我爹送我们去,他在 岔口上等着呢。周小群说我把你们送到岔路口吧。   她们走下天坪,走了不远,李有东披着衣服从屋里跑出来,他站在天坪上喊, 大丫,你记着往家里带钱呀。我不是一碗米两碗米养你这么大的,你不要忘了我 们,不要忘了带钱啊!早晨的山梁上静悄悄的,李有东的喊声被山风传送得很远, 余音久久不散。大丫跟着刘四妹子和小英子只顾往前走,她没有回答他爹李有东 的喊声,也没有和她娘周小群说话。   到了岔道口,长明老汉等在那里。长明老汉对周小群说,她嫂子回去吧。刘 四妹也说莫再送了,越送你心里越舍不下大丫。周小群就站在梁上看着她们愈走 愈远,天越来越亮,她们愈走愈远,背影愈来愈小。渐渐地周小群只能看见有几 个黑点在慢慢蠕动,最终什么也看不到了。周小群又往前面跑了一截,除了远处 的山头和树木,跃入她眼帘的已不再有那一行人的影子了。她对自己说我家大丫 就这样走了,她说过这句话后才想到大丫走的时候一直没喊她一声娘,也没有回 过头来望她一眼,周小群伤心地想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女儿?我那么舍不下她,她 走的时候连喊也不喊我一声看也不看我一眼。   第二年春天,当山上的树木发芽青草绿成一片的时候,周小群的脸上起了喜 斑,她又怀上第五胎了。因为早在半年之前李有东就让周小群把满满隔了奶,所 以周小群脸上的气色看上去很好。周小群脸上气色好起来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李 有东的那些劣迹收敛了许多,自从她妊娠反应强烈后,李有东说他做起来又有劲 了,他已经不常去寨子里打牌赌博,也很少睡到日头晒屁股才起来,除了田地里 的农活,挑水、背柴、煮饭有时候也帮着周小群干干。李有东让二丫不再上学, 二丫顶了大丫的空缺,在家里成了一个帮手。周小群和李有东现在最大的愤慨就 是大丫这个丫头去了大半年,她除了来过一封信报告她已进了刘四妹的那个制衣 厂外,至今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有几次李有东给周小群说养女就是靠不住,大 丫这个丫头没一点良心,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放她出去,在家里还能帮脚帮手 呢。但李有东现在是拿大丫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周小群自己也对大丫很失望。   随着肚子一天一天的隆起来,周小群的心里就一天比一天没底,她想我已经 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我要是再生一个女儿那可怎么办,一定得生个儿子啊!从怀 第一胎时起,周小群就盼望着能生一个儿子,但一连生了四胎都天不遂人愿。周 小群想起几年前跟寨上大嘴巴姚彩凤吵架的情景,那次姚彩凤家的一地苞谷苗被 牛糟蹋了,她硬是栽赃说是周小群守牛吃的,周小群申辩,双方吵了起来。姚彩 凤满寨上下谩骂不是周小群的牛吃的是鬼吃的,我冤枉你死我家独儿,你周小群 拿个儿来跟我赌咒就不是你家牛吃的。你良心不正你永远都生不出个儿!气得周 小群簌簌落泪。周小群抚着隆起的肚子,这次她心里要生一个儿子的愿望比哪一 次都要强烈,和姚彩凤那次吵架后她就发誓要生个儿子,作为一个女人,没个儿 子在寨子里永远都休想抬起头来,没有儿子就等于没有尊严,没有人格,别人也 不会给你打得上价钱。同时,周小群清楚李有东心里的愿望比她还要强烈一千倍, 李有东家三代单传,金丝吊葫芦似的,他怎么能接受得了李家要绝在他身上这样 的事实。况且他们李家又还是从远处搬来的外来户。若再生下的又是一个女儿, 周小群知道李有东的那些劣迹肯定会旧病复发,他又要做起来没劲了。极度的希 望变成了失望,乃至绝望的话,李有东肯定就要完了,这个家肯定也要完了。周 小群记得李有东原本就是勤劳肯做的人,就是在生了招弟后东躲西藏时起家里变 得越来越穷,李有东也变得越来越懒,变得好打牌赌博起来。周小群有时候就禁 不住想,莫说大丫,就是二丫要是个儿子的话,我和李有东的日子就要好过得多, 我们这个家就不会败得这样快,李有东也肯定不会懒,我们更不会有这么大的负 担。   周小群常常挺着大肚子坐在天坪上的树荫下,一方面她要经管孩子,另一方 面还要提防乡政府搞计划生育的那拨人。算起来离足日子已没有多久了,现在她 腹部凸起行动迟缓,根本不能再去钻屋里的那个苕洞,稍不留神被逮去引产了, 那岂不是功亏一篑,悔之不及。李有东这些日子也神经高度紧张,担负起保护周 小群的工作。这几月来,乡政府那拨人只来了一次,她和李有东早早得信,躲到 后山那片树林子里,乡政府那拨人也没有找着他们。   临产的日子终于到了,这天傍晚,周小群感到腹部一阵阵的巨痛袭来,她从 椅子上翻滚下来,喊李有东,李有东!李有东正好在家,他从堂屋里冲出来,看 见周小群即将生了,赶忙把她抱进房里去。周小群躺在床上,一阵比一阵厉害的 巨痛咬噬着她,下身渗出的血水染红了床上的棉絮,孩子就是生不下来,她起初 还呼天抢地的嘶喊,后来她声音就嘶哑了,微弱了。李有东起初还说周小群你怎 么了,你以前生孩子不是像母鸡屙蛋,一使劲就下来了吗?后来他看到周小群越 来越不行了,就慌了手脚,一路飞跑去寨上请捡生娘六斤婆。   六斤婆赶到李有东家已是掌灯时分。六斤婆检查了周小群,对她说周小群你 年纪大了,胎位不正,横着的呢。六月天里本来就热,周小群痛得满头满身大汗 淋漓,她说我快要死了,痛死我了。六斤婆从她破旧的药箱里取出一应东西,说 周小群你忍着些,我要用手把孩子取出来,您忍着些,不要怕,我干这行少说也 有四十年了,取出来的孩子少说也有上百个。她说着就伸出她有骨无肉跟鸡爪一 摸二样的手爪,周小群紧接着发出一声比一声高涨的惨叫声,终于痛昏死过去了。   周小群醒过来,听到身边有孩子响亮的哭声,她看到刚生下来的孩子躺在距 她伸手可及的一尺远的地方,她想挣扎着起来,她极想知道她是不是生了个儿子! 周小群觉得四肢乏力,心里忐忑不安,根本就挣扎不起来。她的举动李有东看在 眼里,她的思想李有东也明了,他说周小群,他几乎是在喊着对周小群说,你千 辛万苦还是生了个女!你又生了个女,你已经一连生了五个女,你把我李有东害 了,我现在都想不出来我该把这个女叫做什么名字,我的三女叫招弟,四女叫满 满,现在我不晓得该把这个女叫什么名字。周小群感到她的心猛然被什么东西击 中,全身一度瘫软了,她无力地喃喃地分辩着说这怎么能怪我,这怎么就是我一 个的责任,是你李有东自己没种,你怎么这样怪人。周小群知道自己心里在流血, 她奇怪我怎么没哭呢,周小群想我干吗不哭,她想我干吗要哭呢?   可以想见,周小群坐这个月子遭了罪,她家本来就徒有四壁,空无一物,多 年不能养猪喂鸡,莫说肉,蛋也没有一颗,又不能张扬出去,看月子的亲戚寨邻 也少,好在娘家的主要亲戚还是来了几家,送来几只鸡和一些蛋。周小群的娘也 来了,服侍周小群。老婆婆已是快奔七十岁的人了,眼睛不好使,手脚也不活泛, 忙这忙那时少不了支使李有东。李有东心情不好,脸色老是阴沉沉的,有时候少 不了对老岳母恶声败气。老婆婆是个精灵的人,这一切自然都看在眼里,只怨自 己的女儿命苦,偷偷抹一把老泪,忍气吞声,服侍了女儿十多天,就回去了。   周小群的娘前脚出门,李有东跟着后脚也出了门。周小群听着李有东出去, 喊了几声李有东,李有东就是不答应她。一整天,李有东都没有回家,周小群躺 在床上绝望地想李有东旧病又复发了,她这样下去的话,这个家真的就完了。傍 晚的时候,二丫热水,周小群给孩子洗了澡,晚饭也没胃口,草草扒了几口,让 二丫给满满和招弟也洗了,都早早地去睡。   并未像周小群料想的那样,李有东一去几天都不着家。夜里,李有东无声无 息地回屋了。李有东蔫蔫地坐在周小群床前的椅子上,卷烟,然后就着油灯点火, 李有东的嘴巴和双手都籁籁地抖,烟筒几次没够着灯火苗,烟末直往下掉落。周 小群没睡着,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她惊奇地发现李有东这些天猛然苍老 了许多,脸色灰浆一般,背也驼了些。但李有东整天不归家依然让她心里有气, 她说李有东你打牌去了?李有东说你莫冤枉我好不好,你再没鸡没肉吃了,我还 有钱打牌我李有东真的就不是人了。   李有东重重地一声叹息,说周小群我们命苦哇!李有东狗嘴里吐出这么几颗 象牙来,周小群心里一热,感动起来。   李有东继续说周小群我们命苦哇,我们命里怕是没个儿子,周小群你说我们 还生不生?周小群想都没想说当然还要生,我们没个儿子,当然就还要生!李有 东灰浆般的脸色就活泛开了,说我还想再生一胎,不管是儿是女,只生一胎了再 没个儿子是我李有东命里该绝。周小群说我不信命,我就不相信我周小群生不了 个儿子,除非我们哪一个被乡政府人捉去动了手术,或者是我不能生了,我就认 命。李有东你要有信心啊。李有东感动得大叫着说周小群你真是个好婆娘,可是, 可是……李有东激动的神色又黯然下来,脸上露出痛苦和为难的样子,他说可是 我们不可能养得活那么多的孩子,周小群,我们能生下来那么多孩子,但是我们 不可能养得活。周小群却很有信心的说有什么养不活的,大的大了,小的也会长 大。大的是大了,李有东轻蔑地对周小群说,大了怎么样,大了她就出去了,还 顾你家里死活。李有东说的是大丫,大丫出去一年多了,至今仍没往家里寄一分 钱来,而与她一同出去的小英子已往家里寄来了两回,共六百多块。周小群对大 丫也彻底失望了,她说这都是命,我们没待好她,她在报仇呢。是命,李有东说, 我命上怎么有这么多的女儿,我现在看见她们就心烦。周小群,我们把这个孩子 送人吧。   啊?李有东你说什么?周小群惊叫着说,她差一点儿从床上滚落下来,她努 力地稳住重心已经偏移了的身子,用不认识李有东似的眼神看着他,又问了句李 有东你在说什么?李有东就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把这个孩子送人吧。他指着 在周小群身边躺着的刚生下来的孩子,语气很冷漠,就像那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周小群说她是我的孩子,我为什么要送人,我们能够养活她。我们养不活她,李 有东说,周小群你听我讲,我们就是能够养活她,我们也必须把她送人。你想想, 我们能不能养她,乡政府搞计划生育的那拨人三天两头地来,你带着这么小的孩 子能躲到哪里去,躲到哪里去她都是要哭的,一哭就得暴露。周小群你不要死死 盯着我,要吃我似的,我说的是实话,我们还要生我们就得把她送人。况且,我 们也实在没有能力养活她,与其让她跟我们受苦,还不如送她去一户好些的人家 享福。   李有东你尽想鬼主意,周小群还是摇头,说我不同意。不过周小群说这句话 的时候显得有些气短,有些勉强。李有东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周小群知道如果还 要生的话,最好的出路就是把这个孩子送人,养活那么多的孩子对他们来说确实 有些力不从心,另外把这个孩子带在身边更不方便,鬼知道乡政府那拨人什么时 候来呢,若把孩子带进苕洞谁又能保证她不哭呢。李有东看出了周小群的气短, 把椅子挪到周小群的床边,抱过熟睡的孩子,他用沉痛的语气说要说送人,我也 舍不得呢,你看这孩子多乖,眉眼儿比前几个都生得好,像有福气的样子。周小 群,我们把她送给一户好些的人家,她就能够吃饱饭,能够穿新衣裳,她就不需 要跟着大人跑来跑去累得死去活来,她也能够上学,还能够升学,说不定将来会 有大出息呢,她肯定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也舍不得把她送人呀!李有东后面的话 无疑击中了周小群的要害。周小群跟李有东初结婚的那几年,她就常常跟李有东 说她小时候在学校里成绩特好,本来是可以升学的,可以当干部的,但她家里兄 弟姊妹多,穷得供不起她上学,只是做农民的命。因为穷,才嫁了家境富有又是 独子的李有东。现在周小群常常抱怨的是她不能生一个儿子,把富有的家境又弄 得特穷了,供不起大丫二丫她们读书。周小群终于被李有东说动心了,不过她依 然难以相信李有东描绘的这个孩子的那些前景,关键当然在于把这个孩子送给什 么样的人家。她说李有东你让我好好想一个晚上。李有东说这么说你同意了。周 小群试探着说你说我们把她送给谁家?李有东说这我还没想好,不过周小群你放 心,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要送她去一户好些的人家,一户比 寨上来旺家还要富裕的人家,我怎么会让我的孩子到别人家去吃苦呢。周小群说 要送就要送到近处人家,不要送到远处,我要常常能够看到她。李有东生气地对 周小群说你这是给我出难题呀,近处的人家谁会要我们的孩子,人家等于是替我 们把孩子养大,谁会这么傻卵!周小群也生气了,她固执地说我就是要把她送在 近处,送远了我舍不得,她病了,痛了我哭两声,长高了,长大了我看得见,孩 子终究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舍不下呀!周小群说话的声调已经带了哭腔,李 有东的心里却不为周小群所动,他又卷了一支烟,叭吱叭吱地吸,烟雾弥漫开来, 缭绕在李有东的头顶上,使李有东整个人像一个虚幻的物体。李有东显然也是心 事重重的。   好了,好了,李有东摁灭烟头,双手扇动着他自己制造出来的烟雾,有些兴 奋地对周小群说,你看东水村远不远?周小群不解地说不是太远,可东水村谁家 会要孩子?李有东并不回答周小群的话,又问你看刘志平家好不好?周小群知道 东水村的刘志平在全乡境内算得上富户,他家有一辆中巴车,每天天不亮开往乡 场上拉客跑县城。周小群说刘志平家当然好,他家已有两个儿子,他还会要我们 家的孩子吗?肯定要,李有东说,我听人说刘志平两口子爱女爱得发疯,你想有 钱人家图的是儿女满堂,高志平本人挨劁了,不可能再生,他两口子曾经在县医 院抱回来一个女,那女儿是个私生子,他们抱回来养了两个月,又被人家领回去 了。周小群有些不相信,说这是多久的事,我怎么不晓得。李有东说没多久,那 女领回去才十多天,你在家里没出去当然不晓得。周小群问李有东,你是说把我 们的孩子送给他们家。李有东说不送给他家送给谁,他家那么的好。他顿了顿, 又很有谋略地说不过我们不能明里送,要暗里送。周小群说那是为什么?这你还 不明白,李有东说,明里送他会要吗?养大了你又领回来,他不空养一场。我们 暗里送他,他不晓得孩子是谁的,但我们晓得我们的孩子在哪里。明天大清早我 们把孩子放在车路上,刘志平两口子出车去乡场上肯定会把孩子抱回去的。   第二天天不亮,李有东从周小群手里接过还在熟睡的孩子,他要把她放到车 路上去让刘志平两口子抱走。周小群把孩子交给李有东后,说她还没吃奶呢,我 给她喂喂奶。李有东说不要给她喂奶了,她醒了哭起来让一寨子人晓得呀。李有 东抱住孩子转身正要走开,周小群突然一把夺过孩子说李有东,我们多狠心,我 们能不能等她满月后再送出去,她这么小,我放心不下。李有东说周小群你疯啦, 你不能反悔呀,搞得不好乡政府的人明天就来,他搬来古书上的话对周小群说小 不忍则乱大谋,周小群,我们不能顾此失彼啊!   周小群看着李有东抱着孩子开门出去,未满月的孩子的那张熟睡的小脸仍在 她的眼前晃动。她跑到窗口向外张望,外面是浓浓淡淡的白雾,李有东的白衫衣 在雾中一荡一荡的,周小群陡然想起送走大丫的那个清早,也是这样麻麻亮的天 色,她的心情一下子沮丧到了极点,她绝望地想我的两个女儿都这样去了,大女 儿走的时候不想喊我一声娘,小女儿想喊我一声娘但她喊不出来。   李有东已经走下了天坪,突然听到周小群喊,李有东,李有东,你等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他看见周小群风风火火地从屋里向他跑来,你疯啦,李有东对跑 来的周小群说,你晓不晓得你在坐月子。周小群喘着气说你什么也别说,反正我 要跟你一起去,我不放心你。李有东说你不放心我什么?要是刘志平两口子没把 孩子抱走,周小群说,鬼晓得你会把孩子弄到哪里去,你要是把孩子胡乱地送出 去保不准会把我的孩子饿死的。李有东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样不相信我,好吧,我 们一起去。   到了车路边,天依然还没有亮透,依然有浓浓淡淡的白雾包裹着。李有东选 了车路边上的一块小草地把孩子放下,孩子刚一放下地就呱呱地哭喊起来,两只 小手无助地举向空中抓着什么,周小群说让我给她喂口奶吧。她弯腰去抱孩子, 李有东一把扯住了她,说刘志平的车来了。周小群果然听到汽车嗡嗡的声响传来, 李有东说就是要让她哭,刘志平两口子才注意得到。不管周小群在挣扎,李有东 拖着她去车路坎上的小树林里隐蔽。   刘志平的车很快就到了。他听到了车路边草坪上呱呱的哭声,一脚跺了刹车。 车停后,刘志平让他的女人下车去看,他的女人说志平,这里有个孩子。刘志平 打开车门跑下来问是谁的?他的女人抱着孩子说我怎么晓得是谁的,哟,志平, 是个女孩子哩。刘志平说这才奇怪呢,谁把孩子放在这里。女人说也许是哪个姑 娘家做下的事,管他呢,我们把她抱回去养。刘志平说这合适吗?女人说有啥不 合适的,乡里的姑娘家面子薄,以后结婚生了孩子哪里还会清这个孩子的下家。 苹苹被人领回去后你娘不是日夜叨念让我们再领个女孩,她闲着没事干,闷得慌。 刘志平说行是行,只是……不等刘志平说完,女人就说,我喊三声这是谁的孩子, 要是没人应的话,我们就把她抱走。女人就喊了起来:谁———的———孩—— —子———   周小群和李有东躲在坎上的树林里,刘志平两口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他 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当刘志平的女人喊到第三声的时候,周小群 突然站了起来,李有东赶忙也站起来捂住周小群的嘴巴,把她又按了下去。李有 东在刘志平的女人开始喊第一声的时候就发现了周小群脸色的变化,他看到她的 脸色越来越惨白,而且身子也在簌簌地发抖。他就及时地制住了周小群。等到刘 志平打转车子向他家里驰去的时候,李有东才松开捂住周小群的手,他发现周小 群已经晕了过去。   周小群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李有东果然又做起来没劲了,他的旧病复发了。   送走孩子的当天晚上,李有东就没有归家,第二天李有东仍然没有回来。周 小群心里思谋着李有东心情不好,晚上摸了牌,早上就睡着起不来了。到了第三 天,她仍不见李有东回家,心里明白自己所担心的事发生了,李有东肯定旧病复 发了。她对二丫说家里没米了,你到寨子里去叫你爹到兰英姑婆家背谷子打米上 来。二丫回来说爹在陈三根家睡着不肯起来,爹说他不愿意打米,也不愿意回来。 周小群说二丫你招呼招弟和满满,我去叫他。   周小群找到李有东就骂开了,李有东你这个蠢猪,你天天在别人家吃,天天 在别人家睡,你有本事你永远莫回去,我看哪个能天天供你吃?在三根家打牌的 六斤说周小群你在坐月子,你不怕犯忌。又劝李有东快回去。三根娘晓得了周小 群在坐月子,就黑煞了脸,赶李有东和周小群出门,她骂李有东你个天杀的,我 家里今年要是不利顺我就要找你负责。李有东呆不住了,气气地跟着周小群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李有东天天睡到了早饭熟了太阳光铺落了他的整 张大床也不起来。周小群天天拿要去乡政府跟他离婚李有东也无动于衷。周小群 说李有东你这样下去你不做工我们的日子怎样过下去。李有东说我给谁做,我做 有万贯家财又有什么作用呢?周小群说李有东我还能生,我们不是还要生吗?李 有东说等你生下儿子后我再展劲做,那时候乡政府的人也不会再来骚扰,我可以 安安心心地做。周小群说那时候已经迟了,这个家已经完了。李有东不解地问怎 么完了?周小群说等我一出月,我就去跟你离婚,我再也跟你过不下去了。李有 东不以为然地说你爱去就去。周小群认真地说我这次是跟你说真的。李有东说真 的,那好哇,我同意跟你离婚,不过还有一个条件,你得把孩子全部带走,一个 也不能留下,我就跟你离婚。周小群冷笑着说你想得美,孩子我一个也不带走, 你想等我走了轻轻松松讨二个。李有东跳起来说周小群你不要做得太绝,难怪你 生不出儿子来,原来你的良心这么黑。我李有东命里该绝,我竟然讨了个这么个 黑心的婆娘。   李有东一边说话一边穿衣,他说我们反正都要离婚了,与其在屋里受闷气倒 不如到下面找几个人打打牌,散散心。周小群看见李有东摇摇晃晃地走过天坪, 向下面的寨子里去。李有东走下天坪,嘴里哼起了阳戏调子。他竟然还有心思唱 阳戏,周小群想他以为我不敢跟他离婚。周小群冲着李有东的背影喊,李有东, 我跟你说真的,你以为我不敢吗,你等着吧。   周小群满月后第三天,清早,李有东还在睡梦中,周小群起床后认真地梳了 头,就打水洗脸,她故意把水弄得哗哗响,洗完脸又找了身干净的衣服换上。李 有东早就被周小群搞出的响声吵醒了,他不耐烦地说你莫影响我睡瞌睡。周小群 说你睡吧,睡吧,我可是要走了。李有东问她你去哪儿?周小群说去乡政府离婚 呀,你忘了我跟你说过。李有东说我劝你别去了,你去是自投罗网,他们会劁了 你的。你挨劁了你就再也走不进这个家门了。周小群说我本来就不想跟你了,你 这么懒不把我饿死才怪呢。再说我都要离了,他们还会要我动手术吗?说完也不 看李有东一眼,就出了门。   走了好远,周小群听到李有东在天坪里喊她,周小群你回来。周小群负气地 说我不回来,你这么懒,我没法跟你过日子,我要去乡政府跟你离婚。除非你答 应我你不再懒了。李有东说你去,他们不问三不问四会劁了你的。周小群我告诉 你,你要跟我离婚可以,但你不要去乡政府,你可以去法院呀。你挨劁了你就不 是个全女人了,你永远都生不出个儿子了,我怕的是万一我们离不脱你就还会是 我的婆娘,周小群,我这是为你好,你要听我的话。   李有东说得并不错,周小群一路走一路想,要是乡政府的人真的不问三不问 四把我动了手术,我就真的养不了个儿子了。虽然我有那么多的女儿,但女儿终 究是别人家的人,靠不住,我老了那可怎么办呀?她又想起了跟大嘴巴姚彩凤那 天吵架的情景,想起了她的发誓:一定要生个儿子!想到这些,她的心里愈来愈 犹犹豫豫,她的脚步也就愈来愈迈不开了。走到岔道口的时候,周小群觉得心里 乱得不行,索性一屁股坐在一块大岩石上,她想我在这里好好想一想到底跟李有 东离不离婚。   周小群坐在石头上休息,听到下面的道道上有牛铃的脆响,接着她就听到有 人用鞭使劲抽打牛的声音,打得嘭嘭山响,你这个破屁股,胎胎生的也是破屁股, 你就不能生一个骚牯子给人看看,一个女人骂牛的声音。农家人巴不得母牛胎胎 生母牛,哪有盼母牛生牯子的,周小群觉得骂牛的声音特别刺耳,好像是冲着她 来的,她循声望去,果然是大嘴巴姚彩凤。姚彩凤打牛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周小 群,她显然早就看到了周小群,在指冬瓜骂葫芦哩!   周小群看见姚彩凤的那一刻她觉得她的胸腔里鼓满了气,但她却没有爆发出 来。姚彩凤号称大嘴巴,一张嘴厉害得远近闻名,周小群想我干嘛还要惹她,我 都要跟李有东离婚了,我都要离开青石寨了。周小群站起来继续赶路。不过,她 仍然走走停停,犹豫不决,到底跟李有东离不离婚,周小群依然没把这个问题想 好。我到法院去提出离婚,周小群最后决定了这个不无退路的办法。   当周小群走到距车路一两百米的地方,她看到刘志平的中巴车从乡场方向飞 快地驰来,她想我身上还有几块钱,我为什么不坐车去区法院。于是她就喊刘志 平的车:等———等———我———   中巴车在往青石寨来的小路边噗地停住,周小群往前跑了几步,她忽然停住 了。她看见车门打开,从里面下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而第一个走下车来的正是 乡政府的计生干事老赵。老赵在周小群生下二丫时曾到过她家里几次,做她去结 扎的工作,化变灰周小群也认得他,其他几个一律是生面孔。完了,完了,周小 群想。她奔跑的姿势在黄土扑扑的小路上定格了几秒钟,然后她就转身往家里飞 跑。后来周小群对她的男人李有东说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会想也不想就往家里 飞跑起来。   在路坎上守牛的大嘴巴姚彩凤远远看见周小群像一只母豹那样敏捷地朝着她 这边飞奔而来,她看见周小群的身后弥漫起层层烟尘。周小群白色的身影一掠就 从她眼前过去了,惊得她的大嘴巴好半天也合不拢去。   周小群跑回家的时候,李有东刚刚起床,他还在打水洗脸。他听到有咚咚的 脚步声从天坪外传来,怕是乡政府人来捉他,赶忙去窗口张望,等他到了窗口时, 周小群已进入堂屋,李有东惊讶地说你不是去乡政府跟我离婚吗,回来干嘛,后 悔了吧?周小群喘着粗气说今天要不是碰上大嘴巴我就跟你离定了,现在我决定 等我有了儿子我就跟你离,一定得离。我周小群就是离开青石寨也要让人看看我 能够生下一个儿子。又对二丫说带招弟和满满到外面玩!她一边说一边对着窗口 向外望,看乡政府的人来了没有。周小群对李有东说现在我们马上躲起来,乡政 府的人立即就要到了,我是在路上碰着他们跑回来的。李有东也有些紧张,说到 后山上去。周小群说来不及了,还是进苕洞吧。我估计大嘴巴会透水的,乡政府 的人恐怕快到天坪外的坎下了。李有东不等周小群说完,就飞快地钻进房去,揭 开楼板,钻了进去。周小群也跟着钻了进去。   李有东每天一摔碗就去三根家,三根家开杂货店,每天都有许多的人玩,总 少不了一场牌,也不会少了李有东。李有东多数时候并没有上场打牌,而是看牌。 他身上有钱的日子并不多。只要李有东一来,无论打牌的还是看牌的总是戏弄他 说又报到来了,今天比昨天迟到了五分钟。李有东说报到来了,你们玩得我有什 么玩不得的。三根说我家打牌的天天换人,唯独不换你李有东。李有东说我怕什 么,我又不要攒家物。三根说没儿还要好一些,快活了得,哪里要累死累活,到 死都划不来。众人就附和着说是呀是呀,有儿着儿害。李有东说谁再要这么说我 就要骂娘了,戏上唱的是:无儿点灯灯不亮/无儿吃饭饭不香/无儿说话气不壮 /无儿站着没有别人影子长。你们以为我李有东日子好过,我心里难受得要死, 夜夜醒转过来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李有东把话说到这份上,大家也就再不好拿他开心了。三根说这人他妈的真 怪,有人光养儿,有人光养女。这两个月青石寨几户超生户都生酒坛子(女)。 打牌的陈海东说这叫命运作弄人。看牌的陈六斤说刘大炮的田继梅昨晚生了个儿, 我婆捡的生。刘大炮跟李有东一样是超生游击队老队员,前面也是四个女,这胎 是第五个。众人说那是大炮命好。三根说好个屁,是种好。说完就暧昧地笑。大 家也都心照不宣地笑。这两年,田继梅与寨上的刘长福有染在青石寨已是公开的 秘密了。刘长福六十上下的人,几年前丧偶,过着鳏夫的生活。他在青石寨算是 命好的人,生了四个儿子,个个都在外面,有的当干部,有的靠着当干部的哥哥 或兄弟做生意。长福的儿子们多次接他进城,他死活也不肯去。关于长福为什么 不肯进城去享福的闲话很多,寨上谁谁,还有谁谁都跟他是老关系,这小子那小 子与长福的儿子一个模子似的,认真看起来还真的像那么回事。陈海东接着三根 的话说三根哥的话有些道理。三根说当然有道理,刘长福给自己下的种和给别人 下的种哪有一个女,你们算算有没有。这不,刘大炮一炮就打响了。有人就说这 刘大炮也不管管他的媳妇,长福可是他叔。又有人说那人,你个榆木脑瓜子不开 窍,这事儿还不是刘大炮放水流舟,睁只眼闭只眼。陈海东说这事儿神,我以前 看过一本通俗小说,说的是有个人的精子里只含Y染色体,不含X染色体,刘长 福八成就是这种人呢。大家听不明白他的话,说什么金银子,什么歪染克什么的? 陈海东就给大家解释生儿生女的道理,许多人仍不明白,末了问他照你这样说生 儿生女不怪女人,应是男人有种没种了。陈海东说主要是男的,所以说一般人生 儿生女都是靠碰的,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如果刘长福那东西光是Y染色体, 没有X体的话,当然百分之百生儿,不会生女。有人笑着说,那他就是百发百中 弹无虚发了,难怪有许多人要去找他借种。   夜里睡在床上,李有东把在三根家听来的话说给周小群听。周小群说这真是 命了,按说有一半机会,我们撞了五次都没撞上,人家命好的一次两次就撞上了。 李有东忧虑地说不知下胎我们撞不撞得上?周小群说一切都是命,凭命撞吧。凭 命撞,李有东说,不知撞到什么时候去,我们整天提心吊胆,这样的日子我过得 厌烦了。还是人家刘大炮命好,从此可以安安心心搞生产了。周小群却不屑说田 继梅的那儿子来得不光荣。什么光荣不光荣,李有东说,谁敢当刘大炮的面说那 儿子不是他的。不过,关键是要做得隐蔽些。周小群听了李有东的话,脸上一热, 说李有东,你的意思是……李有东不说话,打了个翻身,周小群再次问李有东你 的意思是叫我跟刘长福?李有东突然坐起来,他说周小群你听我说,这是最有效 的办法。只一次,就一次嘛。周小群终于听明白了李有东的意思,她突然嚎叫起 来,李有东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你不看看我周小群是什么人。李有东分辩说你不 想要个儿子吗,你不是做梦都说不生个儿子死不罢休吗?周小群气极了,爬起来 双手用力猛然把李有东推下了床。   周小群依然常常坐在天坪里,望着屋前山梁上的黄土小路,哪怕小路上有一 个小小的黑点在移动,她的心里也一惊一乍的。更多的时候,周小群是在想着无 边无际的心事,想远去的没有一点音讯的大丫,想送走的那个孩子,也想不争气 的李有东。这已是又二年的春天了。李有东仍是老样子,除了赖不掉的春播秋收, 他很少不是摔了碗就出门,到下面的寨子里打牌或者看牌。这天,周小群骂回了 寨子里两个来她家里讨李有东牌债的青年人,靠在椅子上打盹,头枕着椅撑,双 手按在肚皮上,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周小群的嘴咧着,一条丝似的涎水直往 胸前流,她的睡相看起来她似乎很累以致于才睡着的,她咧着的嘴不时翕动一两 下,好像梦中吃了什么可口的东西,在咂摸着、回味着。这时,天坪对面的山路 上走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穿得都很体面,他们一边走一边向前打望。   周小群被叫声惊醒,她睁开眼睛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干部模样的。周小群 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喊,你们是乡政府的计生干部!骇得从椅子上翻落下来。她说 我真是该死,我怎么没注意到你们来呢。来的那个女子伏下身扶起周小群,说娘, 娘呀,我是大丫。周小群不相信似的说你怎么会是我家大丫?你要是我家大丫的 话,这个男人又是谁。大丫扶着周小群说娘,我真是大丫。周小群仔细地看后, 说真是我家大丫,大丫你终于回来了,让娘好好看看,你比以前长高了,长胖了, 也长白了。大丫指着身边的那个男的,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说他是我男朋友, 叫赵明。赵明趋身上前,对周小群恭敬地叫了声伯母。是外地口音。周小群问大 丫你这男朋友是哪里的?大丫说是下湖南的。周小群说大丫你一去就是几年,给 家里一分钱也不寄,现在你又带了一个男朋友回来,你爹晓得他肯定要打断你的 脚杆。你今年就是十七岁多点,你怕你将来嫁不了人。大丫说娘,你干嘛,我们 是在恋爱,要等几年,攒有钱了就结婚。我和你爹只想得你的力了,你却要嫁人, 你爹晓得了肯定要打断你的脚杆,周小群抱怨着大丫,又不无担忧李有东会拿大 丫出气。   二丫从屋里跑出来,对大丫说姐你回来了,你还下不下去?大丫抚着二丫的 头说还去,姐是请假回来的,只住三天就走。二丫说姐我跟你去,行不行?周小 群骂二丫你跟你姐去不说你爹要打断你的脚杆,我也要打断你的脚杆。你爹那么 懒,你又要出去,我一个人还不累死去,你已经能给我帮脚帮手了,我坚决不同 意你去。二丫气嘟嘟的嚷着我就是要去嘛。大丫从周小群把她和赵明当成乡政府 人时就明白她娘周小群还要生。她说娘,你们不要生了,我跟赵明打工攒有钱就 回来结婚,我们可以养你们呀。周小群说哪个要你们养,你们终究是外人。   吃了午饭,大丫说爹还那个样子吧,我不想见他,省得跟他纠缠,我跟赵明 去看看外婆。周小群说也好,我们这个家连睡处也没有。再说你爹晓得你回来了 肯定会跟你要钱的。大丫说钱我们带了一点回来,也是准备给你们的。周小群说 要给给我好了,你千万不要给你爹,他打牌赌博,不要几天工夫就会花光的。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李有东才听说他家大丫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李有东一 听到消息就气冲冲地往家里跑,他跑到他家的天坪外时顺手捡了一根干木棒,劲 鼓鼓地拿在手里,摆出一副要打断大丫脚杆的姿态。到了阶沿上,李有东把木棒 在大门槛上磕得嘭嘭山响,喊大丫你这个鬼丫头你给我出来!我不是一碗米两碗 米养你这么大的,你一去几年不给我寄一分钱,我不打断你的脚杆我也要跟你算 账,你要赔偿我养你十七年的抚养费。李有东磕了一通,屋里却丝毫没有动静。 李有东进了屋,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李有东推开房门,看见楼板上一并排放着三 个旅行包,旅行包灰尘扑扑的,充满了汽油味儿。李有东想大丫回来了无疑,他 们人到哪里去了呢?怎么周小群、二丫和招弟满满她们一个人也不见了?李有东 打开旅行包,包里装着一些衣服,全是大丫买给二丫、招弟和满满的,有两套很 大,也是女式装,应该是周小群穿的。李有东翻了一阵,他在旅行包里一分钱也 没有翻出来。   一会儿,周小群带着招弟和满满摘菜回来了。李有东问周小群大丫回来了, 她人哪?周小群装出不知大丫回来的神色说啊?大丫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我 怎么没看见?李有东说周小群你莫装苕,她人哪里去了?大丫听人说她爹还是那 么懒,那么爱打牌赌博,她就不想见到你,周小群冷笑着说。李有东说她不想见 我我也要找她。我养了她那么多年,我要跟她算账呢。听说她带了一个男人回来, 要是大丫拿不出钱来的话,我就要他来拿,不然他休想再把我的女儿带走。李有 东扬了扬手里的木棒,说周小群,他们到底到哪去了?周小群说我哪里晓得。是 不是你把他们藏了起来,他们给了你多少钱?李有东又进房,揭开床脚下的楼板, 看周小群是不是把大丫他们藏在那里面。苕洞里没有人。   李有东从房里出来,说大丫他们是不是又走了。走了。周小群说。周小群啊 周小群,你怎么把他们放走了,李有东说,我们养她那么些年,你让我们上哪儿 去收回我们付出的东西。李有东急躁地在屋里团团转,他一会儿走过来,一会儿 又走过去,他想周小群也不是省油的灯,再说大丫他们既然回来了,手头上肯定 会有钱,没带钱他们回来干啥。这钱多半落到周小群的手里了。想到这一层,李 有东觉得他的心里有一团火焰,在窜腾,在升温,他想我应该找点事干干,我应 该教训教训周小群,俗话说得好,不打不招,他又捡起他丢下的那根木棒,在楼 板上磕了一下,说周小群,大丫他们到底给了你钱没有,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周 小群说大丫他们没给我钱,就是给了我也不会给你,你好打牌赌博,输个干净。 李有东更加气上喉,他把木棒又一磕,吓得满满呱的一声哭了,招弟也被李有东 的举动骇得发抖,她胆怯地看着她爹李有东,说爹你不要打我娘,姐是给了娘一 大把钱。李有东得意地说你看,你看,招弟都说了,周小群今天你不把钱交出来 的话我至少要把你打个半死。周小群狠狠地盯了招弟一眼,随即她就坦然地对李 有东说你打吧,钱我是不会给你的。这些钱我把它们都要用在正事上,我哪会把 钱给你让你去打牌赌博,让你去把它们输个精光。周小群撩起衣衫露出她那已经 微微隆起的肚子,对李有东说你就朝这里打,你就朝这儿打吧。你有种把我们的 儿子打死,你把我也打死。李有东你怎么不打,你打呀。你不打了我就要把钱放 到我娘家去了,我现在觉得把钱放在这里一点儿也不保险。   李有东丢下了木棒,他看见周小群进房在床板下摸出厚厚一沓钱,李有东没 有看清那沓钱是拾元还是百元的版子,他只是感到周小群拿钱的手挺沉的。李有 东看着周小群出了房,领着两个孩子出门去她娘家。李有东目送她们远去,一动 也没有动。   周小群到了娘家,她娘说你是来接大丫他们回去的吧,但大丫他们已经走了。 周小群说走到哪去了,我半路上没碰上他们。她娘说她们下广州去了。怎么这么 快就走了,他们的包还在家里呢,周小群说。突然她又问二丫呢,二丫是不是也 跟着去了?周小群现在最怕的是二丫也跟着她姐走了。她就是怕二丫跟着她姐跑, 才要大丫把包儿都留在家里。二丫也走了,她娘说,就是她怕你不准她走,才跟 她姐嚷今早上就走。娘你真糊涂,你怎么把二丫也放走了,周小群埋怨她娘说。 她长有脚,她娘说,我怎么拦得住她。周小群说也怪我大意,昨天根本就不该把 二丫留在这里。   这天,李有东很晚才得饭吃。周小群带孩子回娘家了,二丫也不在,他必须 亲自动手煮饭、炒菜,等他吃完了饭,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李有东从屋里拿出手 电,准备到下面的寨子里去玩,刚走到天坪上,他就看到屋前不远的小路上亮着 几支手电光,正朝着他家方向匆匆而来。接着他就听到了踏踏的杂乱的脚步声, 显然那拨人距他已经很近了。李有东头脑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乡政府搞计划生育 的那拨人来了。他的鼻尖上立即爬满了汗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滴落,李有东听到 了他汗珠子砸在泥土上的声音,他的心里反而冷静下来。他轻脚轻手地往屋里移 动,他终于进了堂屋,他又回头望了望,那拨人还未上天坪,他就迅速地打开二 门,往房里跑去,然后就揭开楼板钻进了苕洞里。   李有东进了苕洞,他呆在里面,心里反而觉得异常紧张起来。他觉得他的全 身凉冰冰的,冷得他籁籁发抖,他想我哪回也不像今日这样心里慌,只怕是在劫 难逃了。李有东在苕洞里敛声屏气,听不到外面一丝声响,他的双眼怔怔地望着 洞口,洞口被楼板遮着,一团漆黑。不知过了多久,李有东觉得有一千年那么长 的时间,洞口突然显现出一道强烈的亮光,李有东双眼花花的,等他看清那是一 束手电光时,他绝望地叫了声完了,完了,我终于被他们逮着了。   我们终于逮住了你,李有东,你害得我往你家里跑了百十趟,老赵把手电筒 光照在被两个人架着的李有东身上,他说我这脚杆要是木做的光跑你家我早就没 腿了,你说你把人害得苦不苦?王副乡长说把人带走!王副乡长从来就是个不多 说话的人,但老赵觉得他言犹未尽,继续调侃李有东,他指着那个苕洞问李有东 我们每次来你们是不是都躲在这里面?李有东不做声。老赵说李有东你他妈的脑 瓜子还很活,我们找死了也想不到这屋里有个洞,但是李有东你难道不晓得龙生 龙凤生凤老鼠子养儿打地洞,你千辛万苦地躲,照我看你就是生了个儿子也不会 有多大的出息。李有东骂老赵说放你娘的屁!李有东又骂是不是来旺那条老狗给 你们透的水,我屋里有个苕洞只有他晓得,有朝一日我李有东要宰了他孙子,他 害得我李有东做了绝代鬼,我也要让他断子断孙。王副乡长踢了李有东一脚,说 你横!他又说李有东你说什么,来旺晓得,狗日的来旺帮着你日弄我们,我明天 就让乡党委撤了来旺的支书。不是来旺会是谁?李有东也蒙了。老赵笑嘻嘻的说 李有东你猜吧,你想破了脑壳你也不会猜出是谁来。我告诉你,是你的女儿报的, 今天早上。是大丫那个砍千刀的,等她再回来我不一刀刀剐了她我就不是李有东, 李有东恨恨地说。老赵说她是你女儿你也舍得。李有东咬着牙说十个女儿也抵不 上一个儿子,我见了她我肯定会刮了她。王副乡长拿手电筒敲李有东的脑壳说你 这人顽固到这种地步,我不让医生狠狠给你割两刀子你永远都开不了窍!   第二天中午,周小群带着招弟和满满从娘家回来,二丫的出走对她的打击很 大,一路上她怏怏的,提不起神来。她想我已经失去了三个女儿,谁能保证我身 边的这两个女儿不会成为大丫和二丫呢?走到天坪上,周小群就看见她家的大门 洞开着,她的心里陡然开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按说李有东这时候是不会在家的, 他肯定会出去玩。家里一定出了事!周小群赶忙向屋里奔去,她看见二门洞开着, 房门也洞开着。接着周小群就看见她床脚下的楼板被揭了,露出的洞口冒着森森 寒气,她就晓得李有东肯定被乡政府人捉去了。周小群一屁股坐在楼板上,她想 这时候李有东恐怕早被动手术了。   很久,很久,周小群从楼板上爬起来,她一手按着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一 手抚摸着招弟和满满的头颅,对她们说娘这一次准会生个儿子,娘给你们生个弟 弟你们喜欢吗?我一定会生个儿子的,我这一胎准会是个儿子!周小群反复地说 她这胎一准是个儿子,她的嘴飞快地翕动着,但是她的眼睛却愈来愈空洞愈来愈 茫然……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