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多少恨   安亦康   红人馆是位于翠岛花园边上的一家网吧。生意不好不坏。每天都有那么些人 在网吧里聊天,游戏,浏览新闻,看电影等等。每个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做着自己 喜欢的事情。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里新来了一个网管,就像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窗 台上的那盆兰花其实已经被老板换了一盆新的。   这是他在广州临时的一个落脚点。   每天下午,他在红人馆网吧里来回走动。有客人需要服务就会叫他。大多时 候是无事可做。他是个帅气而沉默的男人。不善言词。常常穿一双跑鞋,还有一 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他有一双黑金一样的眼睛,但有时透出些不安。应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像他这样平凡的人,基本上没有人有兴趣和他相识,更不用说交往。他很少 跟其他几位同事说话,偶尔开口纯粹是出于礼节性的问候。   他到这里来像是只求三餐一宿。   每天10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中午12点到晚间11点,期间一个小时用于吃饭。   每晚10点过后,他总是习惯地看向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位置。   他经常看到她就坐在那个位置。她经常每晚10点以后来。如果那个位置没有 人,她就坐在那里。   每天她上网的时间是不定时的。有时3个小时。有时通宵。主要是网聊或看 韩国偶像剧集。   因为那个位置处于最后一排,有点阴暗。所以少有人去。所以他每次看向那 里,她都是孤独地坐在那里。   她穿着米黄色的连衣裙。两只小腿长得纤细均匀。身上散发出婴儿般甜甜的 气息。头发是烫染过的,微黄卷曲又非常干净有弹性。看到她,容易让人想到一 只优雅的小鹿。   她有时会叫服务员拿一瓶汽水,然后一边递钱一边说谢谢。那种真诚的礼貌 与尊重吸引着他的视线。   她的美貌与特质吸引着他向她走去。在这种原始本能的方面,他和大多数男 人没有区别。   你经常一个人来。他说。   是啊。奇怪吗?她并没有看着他,只是轻声细语地说。   她开着QQ视频。正在和一个看起来非常英俊的男人聊天。他们似乎是很好的 朋友。网络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方便快捷。随时可以让寂寞的人互相发生恋情。 即使感觉很虚幻,但可以互相安慰。   但是她似乎不是在和视频里的英俊男人谈恋爱。   能请你夜宵吗。他试探她。   可以。但是你现在像是在上班。女孩抬起头来看他,尖尖的下巴显露出性感。   还有20分钟就下班了。他说。   他又说,在和你男朋友聊天吗。   他是我哥。她说。   长得很英俊。   是吗。她笑了起来。   他点点头。他说,我叫康。他并没有因为视频里的帅气男人而自卑。因为他 也知道自己是个帅气的男人。   康哥。你叫我舒吧。我身边的人都这样叫我。她说。   凌晨3点左右,他骑着辆破旧的自行车回到租住的小屋。胡乱地冲了个澡后 就疲倦地躺到了床上。   房屋简陋陈旧。但房租便宜。这种地方龙蛇混杂。他此刻就需要这样的安身 之地。他刚来广州不久,说不准哪一天就离开。所以节制一点也好。今夜也许不 会再做恶梦,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叫舒的女孩。   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下,男人想漂亮的女人,都是很正常的事。纯属动物的原 始欲望。   他在对舒的无限遐想中沉沉睡去。   清晨的阳光从窗隙间漏入,照在他的脸上。他在惊惧的叫声中醒来。   他还是逃不过那个纠缠他已久的恶梦。他的双手在被子里颤抖着。   今天晚上一起去宵夜好吗?我请客。她说。   他有点意外地看着她。   他们一起走在午夜的大街上。街道两旁的露天大排挡生意好得不得了。夜风 吹来,满街都是海鲜粥和炒田螺的香味。烟火人间自有烟火人间的甜蜜。   要喝酒吗。他说。   喝一点粥就好了。她说。她的声音又甜又润。弯弯的睫毛上像是有露珠,闪 动着孤寂。   在一处露天的排档找了张空桌坐下来。他们要了海鲜砂锅粥和一盘凉拌的浑 菜。他要了啤酒,但她不喝。   他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她,心想,如果有一份普通的工作。然后每天晚上和 她一起来吃海鲜粥。就这样平凡地过一辈子。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但是, 这么简单的事于他而言都只能是如果。   就在这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两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年轻女孩。她们直接 冲着他面前的她一路叫骂过来。   两个女孩的嘴吧就像着了火的鞭炮一样对着弱小的她噼哩啪啦炸开来:你这 个妖精,骗了我哥你还不够,又上这儿来祸害别人。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蛇蝎 心肠。明明是妓女,还装什么纯情,还装什么淑女……   两个女孩连珠炮似的用最恶毒的脏话咒骂她。   她握着筷子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椅子上。脸色最大限度地保持平静。那两个中 学生模样的女孩口沫横飞,得寸进尺。   他觉得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他站起来,粗暴地对那两个大骂的女孩喊,你们 俩个,给我——滚。   两个无法无天的女孩果然被他的咆哮声震住了。这时,有一个看起来有点贵 气的中年妇女赶到,挤进围观的人群,把那俩个女孩拉走。   她从皮包里抽出几张钱放在桌子上。然后拉着他的手,钻出围观的人群,向 夜色中快步走去。   去哪里。急促中他问她。   去你住的地方。   那要搭车。我住的地方离这里较远。他说。   在他简陋陈旧的出租屋里。她说,怎么住这么偏僻的地方。   有住的地方就不错了。他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把一个纸箱塞入床底。   她直接问他,你今晚要不要跟我做爱?   他抽出烟来点燃。说,要。   她笑了笑。说,我不会和男人白做。   他说,你认为我会有钱给你吗。   她轻轻地咬着他的耳朵,说,把你的经历告诉我。然后起身去把窗帘拉严。   在坚硬的木板床上,他们就像一片汹涌的潮水。奔腾起伏。   完全平静下来之后,她软若面条地依在他的臂弯里。   她说,你老家在哪里。   广西的农村。村里99%的青壮年都去了外地打工。留在村子里的大多是老弱 病残。   你憎恨打工生活吗。你憎恨这种远离故土的漂泊吗。或者说,你憎恨这个社 会吗。   都恨。因为它让我痛苦。   为什么走上这种暗无天日的逃亡生活。   因为杀人了。他拥抱着她的手开始发抖。她说,你很害怕。   他说,你怕不怕?今晚我就杀了你,天不知地不觉。   你是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她说。她已经看到了他手腕上的刀疤。   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你也看到了。她平静地说。我就是人们常说的狐狸精。我 过着很简单的生活,不想做脏累的活计也不想死,谁给我的钱多我就跟谁。   你憎恨贫穷吗。   是。因为它让我受尽耻辱。   你可以上岸。   你以为我不想吗?她说。我不和你说了。我很累,让我在天亮之前睡一会儿。   他在恶梦中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不见。此时已是早上10点,房间里残留 着女孩的甜甜的气息。   他感觉到地狱时刻都在向他靠近。   每一次他都梦到那个肥胖的男人。他挥舞着刀用尽吃奶的力气捅入那个肥胖 男人的啤酒肚。一刀。一刀。又一刀。   他用臭袜子堵那个胖男人的嘴,让他难受又叫不出声音来。他看着从胖男人 的啤酒肚上的黑洞流出来的血水,心里有一种报仇雪恨的痛快。   胖男人终于断气。   他的身体却开始颤抖,内心开始惊恐。他趁着夜色四处逃亡。   在此后的睡梦里,他都被自己持刀捅人的场面惊醒。   可是人又不能不睡觉。他觉得自己临近崩溃。   中午他要在12点之前赶去红人馆网吧上班。   去附近的小餐馆吃饭时他买了份报纸。因为想看看上面还有没有关于他的杀 人案的新闻。他经常看报子。久而久之,他发现报子上每天都有让人触目惊心的 新闻大标题。杀人,抢劫,欠薪等等恶劣事件,在这个和平盛世里也如家常便饭 一样存在。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抢劫和被抢劫的人,欠薪和被欠薪的人,都各 自有他们人性的是非标准。深刻而模糊。但是局外人,比如警察和社会学家之类 的人去衡量他们的行为时,事件就变成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刑事案件。没有人会深 入隐藏在无形中的巨大仇恨。这是人世的悲哀。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庆幸今天的报子上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报道。吃完饭走出 餐厅门口,顺手把报子递给了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婆。   在经过那条以大排挡出名的街的时候,他看到了她。   她和一个英俊的男人站在绿化带旁边说话。那个男人有点面熟,他好像见过。 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面。   他想跑过去和她打招呼,但是快迟到了。他暂时还不想失去这份工作。   上班之后他越想越不对劲。于是去请假。胖胖的老板娘提醒他,请假你这个 月就没有奖金了。   没有就没有吧。他说。   他快速地去刚才看到她的地方找她。   她已经不在那里。他朝旁边的废弃工地上走过去。一个不祥的念头降临脑海。 他是怕她去报警让警察来拘捕他。   他听到一个女孩微弱地喊求饶的哭泣声。声音来自废弃的一堆砖块后。   他觅着声音看过去。他看到了她。   她挽着那个英俊的男人的右手。那个男的的右脚踩在上个穿校服的少女的胸 口上,用力地践踏着。   他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他想起来了。那个男人他曾经在她的网聊视频上见过。男人脚下践踏的少女 就是昨天晚上当街咒骂她的两个少女中的其中一个。少女泪流满面,身上满是污 迹。   他听到她冷笑着对地上求饶的少女说,我非常恨你们这种城里的小孩。你们 无忧无虑,吃喝玩乐。我和你们一样大的时候,连上学的钱都没有,从来不知道 零用钱是什么。你们知道吗?我来到城里出卖肉体,你们还要讥讽我装清纯装淑 女。其实我们是自食其力。在我眼里,你们连妓女都不如你们知道吗?   地上的少女对她怒目而视。   她继续冷笑着说,你这种傲慢的女孩自以为是,打电话叫你出来你也敢来, 你以为我拿你没辙了是吗?我告诉你,昨天晚上你在大排挡欠我的,现在我要你 加倍偿还。说完。那个男人的大头皮鞋移动了一下,朝少女如花似玉的脸上用力 地猛踹两脚。   少女惨叫几声晕了过去。男人当着她的面拉开裤拉链,把尿撒在少女的身上。   呸。她朝少女吐口水。然后亲了那个男人的脸一下。两人钻进停在不远处的 面包车扬长而去。   他惊愕地躲进墙角。他一点都不可怜地上的那个少女,甚至有一点幸灾乐祸。 但是他也不屑那个叫舒的女孩的做法。在这个社会上,有权有势的所谓精英一族, 总是不厌其烦地研究法律的漏洞,乐于钻这个漏洞去压榨底层的弱者的血汗。被 挤压的弱者无力反抗,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暗地里捅仇恨的对象一刀,以报不 平。就像刚才出现在眼前的一幕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虽然躺在地上的少女和舒 没有直接的仇,但有间接的恨。贫富差距的加大导致社会百孔千疮。但是没有人 愿意去直面弱者的困境。当然也就没有人清楚两个阶级之间隐藏着的仇恨究竟会 有多少。   这是赤裸的真实。他非常的清醒。但是他却已经是一个杀人犯。他觉得自己 是走在窄小的独木桥上,随时都可能掉下深渊,然后被鳄鱼撕咬。   他知道她不会去报警。从某一方面来说,她和他是同道中人。但是他内心又 不愿意承认自己和她同属一路。   午夜时分,他刚洗完澡躺下。突然有人敲他的门。他惊谎地爬起来。   谁?   康哥!是我,舒。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起身去开门。   她直接走进来坐在床上。她还是如此安静美丽。如果不是那天亲眼所见,他 无法相信她也会有恶毒的一面。   你不怕我叫警察来抓你吗。她说。   他把她推倒在床上。他说,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然后他粗暴地吻她。他的泪涌了出来。流在自己的脸上,也流在了她的脸上。 他看到窗户外面随着海风摇曳的荔枝林。生命的荒芜与孤独就像一片野外的杂草 地。他说,我非常不喜欢你又来找我。   你杀了人。她说。你无路可走了。我看到了你床底下纸箱里的刀具。一个随 身带刀的男人,还有什么不敢做。   他明白,他与她都是徘徊在城市的边缘上的人。   她说,我可以带你加入一个集体。它能够让你感受到温暧。   他摇了摇头。她笑了。她说,你那么胆小。你那么胆小你还杀人。你不是傻 了就是被逼疯了。   我知道你杀过人。你眼睛告诉了我。你的肉体和魂灵浸淫在仇恨的汪洋里。 你一个朋友也没有。你跟我走,你只要跟我走,你就会有朋友。   他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他忆起那一年他第一次出远门到沿海城市汕头打工。 在一家小手袋厂里,他做了半年多厂里也没有给工人开工资。他去问老板。老板 不仅不理会他,还暗地里叫几个打手把他打了一顿。后来他瞄准了机会,把那个 肥胖的老板绑在房间里,手握锋利的刀具猛戳他胀鼓鼓的啤酒肚。   他那时还是个18岁的血性少年。他无法忍受这种耻辱和不公正。他逃离汕头 的那段时间,在南方的荔枝林里或者坟堆旁边度过了很多个潮湿的夜晚。肮脏的 蛇皮口袋里装着他发臭的衣服。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胆颤心惊,像一只被猎人 久追不舍的猎物。   可是,此刻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说可以让他得到温暖的女孩。   他说,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会给我一个结局。我现在相 信老天爷会给予安排。   她说,可是我们还是一直在黑暗中过生活,是吗?   她又说,可是老天爷看不见,对不对?   他不再理她。他抓过破旧的被子把自己和头盖严。她看到他因为哭泣而颤动 的身体。   她把一个手机号码写在他的手心里。她说,这段时间我可能很少露面,因为 刚教训了一个小女孩。我猜你也是明白的。你想好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们随时欢 迎你的加入。说完起身就走了。   第二天他一直睡到12点。又一次在恶梦中醒来。6年了,那个可怕的镜头还 是不肯放过他。   他长久地看着女孩留在他手心里的电话号码。他想象女孩背后的不可思议之 处。他犹豫着要不要加入她背后的黑势力团伙。长期的逃亡生活中,他也见识过 活动在城市的暗处的黑恶势力。他明白这样的人群是真实的存在的。   最后他终于作好的决定。他把床底下的刀具和假身份证用旧衣服包裹好,然 后扔进了巷子里恶臭熏天的下水道。连同过去6年的黑暗也扔了进去。   阳光明亮地照在他的身上。他甩了甩头发。感觉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   他向附近的公安局走去。他要去自首,要去结束暗无天日的逃亡生活。同时 还要把女孩留在他手心里的号码也告诉警察。   这么多年了,其实他早已相信神明就在自己的心里。公理就是上天注视苍生 的眼睛。虽然他还会憎恨这个世间的不公平,但是他的内心十分明了。   一个隐匿了6年之久的杀人犯,最终还是选择了自首。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