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母子   □毕亮   一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夜黑透了。   夜幕下我盘点起一天的收入。落雨或不落雨的夜,基本上我只做两件事:清 点钞票和翻阅旅游手册。   我在官当镇开了五年理发店。   小镇人满意我的手艺。期间时兴的发型浪潮般变换,小镇的熟面孔也是熟了 生、生了熟。若是理发店没客人,通常我会面对那显像管出了毛病的“凯歌”牌 彩色电视机,看画面斑驳的韩剧。看韩剧不单是打发时间,我还想学他们引领潮 流的发式,尽管年轻人全出门打工了,我学来新潮发型派不上用场。我想等未来 某一天,去了南方或者某个大城市,这样的手艺用得上,施展出来不至于落伍。   近两年官当镇的麻将馆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出去的人闲在屋里,也不做事, 专心经营起牌局,一五一十聚在麻将馆打发时间。朝九晚五,他们将打牌当成了 正经八百的工作。每个月就等在外头打工的家人寄钱回来,好过生活,或拿去当 赌资。   我越来越不喜欢这庸碌的小镇了。   闲暇无趣时,我常常蹲在或站在理发店门口的杨柳树下,昂起头看天,海阔 天空想心思。内心的小兽怂恿我出去走一走,逛一遭外面的五彩世界。   我下不了决心。   隔壁的门店空了约半年,屋主王秀兰已出去南方打工。有人说她在五金厂, 也有人说她在制衣厂,还有人说她在娱乐休闲城做捏脚工……林林总总的说法都 是从官当镇嚼舌的妇女嘴里传出来的,我懒得去多想,她又不是我姐我妹,在外 头做什么都不与我相干。后来王秀兰托她姑妈把房子租给了乡下来的一家人。说 是一家人,实际上只有母子俩。因为搬完家的第二天,男人便去了南方深圳。   那是一个久雨初晴的下午,北风刮过后的杨柳树上仅剩下残枝败叶。一辆手 扶拖拉机停在落满枯叶的泥地上,一胖一瘦两位中年男人站在车上卸家具。家具 极其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橱、碗柜,三把还是四把木椅子,再就是锅碗瓢盆之 类的厨具。对比先前简陋的家具,最后卸下的梳妆镜却考究、精致,像电视里富 家太太使的。年轻女人的丈夫背对我,我只看到他不太高大的背影,满脑壳乱糟 糟的头发。我猜想男人的脸肯定是一张还未睡醒疲惫的脸。但我没能得到机会证 实,此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头发乱糟糟如同鸟巢的男人。   女人懂一门手艺,会裁缝活。搬来后的第五天,她撑开门面,开起缝衣店, 但她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没有生意人精明会算计的头脑。明明是个暖冬,她却 不顾天气,从外地采购来大量的鸭绒,打算做鸭绒棉袄,天冷了买卖。   之后每天隔壁传来缝纫机哒哒哒聒噪的声气,半个月下来,女人的门店里挂 满了鸭绒棉袄,羽絮漫天飞。衣服做好了,女人时常走到门口,望着暖冬沉闷的 天空喃喃自语。她盼着小镇落一场雪,雪最好能落大一点,久一点。   女人并没能盼来西伯利亚冷空气,天气依旧暖和。可想而知,女人缝制的棉 袄一件也卖不出去,只有她三岁多四岁不到的儿子穿着她缝制的棉衣,一天到晚 拍打着皮球满地跑,累得满头大汗。同样身穿自制棉衣的女人不时地拿毛巾追在 小男孩身后,将毛巾隔在他的背心,防止男孩感冒。   跑着碎步,女人嘴里爱怜似的骂,小东西,你就不能安静会儿,让老子省省 心,坐椅子上歇口气!   肯定女人是早婚,看上去她大不了我几岁。顶多二十五、二十六岁的样子吧。   一晃眼冬天过去了。女人缝制的鸭绒棉袄积压在门店里,明显地她的眉头紧 锁起来,额头布满愁云。生意惨淡,女人对自己经营的缝衣店失去信心。或者她 并不是个勤快人。   女人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隔那么几天,她就紧闭大门,动物冬眠似的睡起懒觉。许多个日子里,我不 时地目睹女人黄昏时分启开闩紧一天的大门,嘴里呵着哈欠,左手插腰右手捂住 正哈气的嘴。细瞅女人,她生得蛮耐看,加上穿衣打扮,我发现她并不像乡下来 的女人。她不过是在搬家的那天罩着乡下人下田干农活穿的粗布衣。仔细瞅她的 手,就不是干粗活的手,要是长期干粗活的话,手掌会磨起茧子。   直到早春,我才跟新邻居产生交往,先是从小男孩开始的。   二   屋前杨柳树吐出新芽,不知疲倦的小男孩又开始了他的拍皮球运动。他抬腿 一脚,皮球弹跳过阶沿,遛进我的理发店。跟着小男孩拢过来,他挪动步子的动 作像野地里警惕的鹌鹑,每走一步小心翼翼。   理发店里没客人,我正闲坐在木椅子上嗑葵瓜子。穿戴整齐、洁净的小男孩 缩了两下脖子,鸽子般怯生生地望我,几根干净细嫩的指头羞涩地戳在一起,立 在门边待进不进的。他那眼神如同春天吐翠的绿芽,充满生机。整个春天装在了 他的眼眸里。那是我长到二十多岁,见过的最漂亮最精彩的眼睛。   我将脚下的皮球踢还给小男孩,站起身,抓起一把葵瓜子递给他。小男孩想 过来接,又不敢。我露出善意来,他还是不敢拢过来。这时女人出现在店子门口, 柔声地说,达达,喊姐姐!小男孩望着我喊了声“姐姐”,声音细得只有他自己 能听见。他又扭头瞄女人,眼睛不眨,手里捧着邋遢的皮球,却不挪步子回去。   女人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她说,姐姐给的瓜子,你可以吃!   小男孩这才朝我拢过来,伸出一只粘满灰尘肥嘟嘟的小手掌。我拉他走到洗 脸盆旁边,净了手。边嗑葵瓜子小男孩边朝我笑,骨碌转动眼珠子。看得出来, 他还是有些怕我。但我愿意亲近眼前这可爱、生动的笑脸。   小男孩是个精灵,一举一动十足绅士。   两天后的黄昏,我走进女人的缝衣店,好心帮她恢复信心。从蒙上灰尘的一 堆鸭绒棉袄里,我挑出一件,试过合身便买了下来。女人张大嘴巴,惊讶地望我。 看起来她对我的举动不太理解,春暖花开了,只有神经错乱的人才会选择这个时 机购买保暖的棉袄。   算是回报,隔天女人来了我的店子做头发,我替她设计了一款韩国流行的发 型。做完后,女人瞪大眼珠子,瞅着镜子望了半天。等回过神来,她朝我连竖了 三次大拇指。   有一段阳光很好的日子,若是理发店没客人,女人常来跟我聊天。一直是她 在唠叨个不停,我安静地当听众,耳朵旁蜜蜂般嗡嗡的全是女人的声音。每次她 都会讲起她在深圳的老公,讲起深圳著名的景点世界之窗、欢乐谷、民俗文化村、 大梅沙的海滩,还有深南大道夜晚霓虹闪烁的灯火,以及深圳热气腾腾的生活。 讲到最后,她会叹上一口气,说,这镇上的日子,真是无聊透顶!讲的次数多了, 女人见我反应不大,毫不表示羡慕,她也就不怎么跟我扯淡了。   女人从不跟镇上其他人“吹牛”,她总保持着刺猬般的警觉,可能她是担心 别人传播她过去奢侈、享乐的生活。女人讲的那些话,我也是半信半疑,就她那 满脑壳头发乱糟糟的老公,是提供不了锦衣玉石生活给她的。   还是跟从前一样,女人不怎么关心打理她的生意。跟小镇上的人混熟了,春 天她不再睡懒觉。只要一有人上门,邀她去麻将馆,她便早早地出门,把小男孩 丢在我的理发店,让我帮她照看。有时她干脆把孩子交给我,连中午饭也懒得管。 小男孩干净、乖巧,我愿意照看他,管他的饭。   看得出来,女人打牌的手气并不好,总是输多赢少。赢了钱,回屋时,女人 会带着七分笑脸,还会给小男孩捎些零食。输了牌,女人的脸变成阴天,隔着墙 壁,我也能听到她的怒吼,打雷下雨。或许不只是输了牌的原因吧,女人还有其 他烦心事。   我不知道以前女人聊天讲的那些话,哪几分是真话,哪几分是假话。有一回 她在隔壁小卖店公用电话机旁打电话,讲不到三分钟就跟那边骂起架来,隐隐约 约我听到女人说,孩子是你的,生活费就快花光,他就要饿死了……讲完女人怒 气冲冲挂掉电话,气急败坏地回了屋,将恶气撒在小男孩身上。   女人脾气变得暴躁起来,不如从前和颜悦色。安静的夜里,隔壁时常传来小 男孩尖利的哭嚎,云雾般在暗夜升腾。   跟平常一样的又一个黄昏,我再次听到女人泼妇骂街式的叫骂,小东西,你 爸爸不管你了,这个月的生活费,他还没寄来,你爸爸是想饿死你!女人喊男孩 “小东西”时不再是柔和、怜爱的语气,而是嫌弃。她把小男孩当成了拖油瓶。 声音沉默了片刻,女人又说,你喊我妈妈也没用,滚一边去!之后就是两记清澈 的啪啪声,是甩巴掌的声音。   隔了几分钟,小男孩哭哭啼啼出现在我面前,目光惊恐地望我,像无辜羔羊 般哽咽着说,姐姐,妈妈,妈……妈,打我……妈妈不要我了,我要爸爸!   三   女人絮絮叨叨,继续喜怒无常。   小男孩眼里装满的春天消失了,变成忧郁的秋天。他像一只病猫无精打采, 总是一副郁郁寡欢、忧心忡忡的模样,鼻孔吊出清鼻涕整天脏兮兮站在我的理发 店门口。他连最热衷的拍皮球运动也懒得耍了。   替客人理好发,有空我就找立在门边的小男孩讲话。他总是沉默,眼神空洞 地望我,或者突然嘴里嘣出一句话,姐姐,妈妈不要我了!   若是女人拎着皮包出门,小男孩便十分紧张,神色焦虑。他尾巴样的跟在女 人身后,又担心女人掴他耳巴子,走路总跟女人保持一截距离。女人掉回头怒目 横他,他就定在原地,无辜、惆怅地看女人,可怜巴巴的模样。女人继续朝前走, 小男孩忍不住哭出声来,踮起双脚伸长脖子带着哭腔喊,妈妈,你不走,等我长 大了,我养你,我给钱你花!听到小男孩的哭喊声,我差点流出眼泪水,而女人 却狠心地朝前走,头也不回一下。   我心里厌恶起这个狠心的女人来,诅咒她该遭雷劈。   三天后的夜里,我正要关店门。女人闪身出现在我眼前。她矮着脑壳左顾右 盼。看得出,女人找我有事。挥了两下手,我让她有话直说,莫拐弯抹角。女人 羞红了脸,吞吞吐吐说,达达他害病……要去卫生院看病,我想找你借两百块钱! 想到小男孩,我赶紧从裤兜掏出钱,择了两百块给女人,担心钱不够,我又抽了 一张百圆钞票递给她。   第二天我看见小男孩并不是生病的模样,我才知道,女人是找我借钱去赌牌 了。听到隔壁女人心烦意乱吼叫,我猜想她又输牌了。   刚送走一位客人,小男孩站在了我的店门口,犹犹豫豫朝我走拢来。他一改 往日的沉默,朝我嬉笑。他的笑容不再跟从前那般天真、灿漫。笑过后,小男孩 埋下头,两条跟麻杆一般细的胳膊摆在粘满米汤、果汁邋遢的胸前,几根指甲缝 里塞满污垢的手指头搅在一起。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他大声说,姐姐,我没 有饭吃了,我饿!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羞怯、绅士味十足的小男孩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讲过 话,这还是头一回。女人竟然指使儿子来找我讨钱,或者说借钱。   小男孩的眼泪呼之欲出,我不忍心拒绝他,启开抽屉寻出两百块钱递给他。 我打着手势告诉他,他的妈妈要是再借钱,让她直接找我!弄懂了我的意思,他 不停地点脑壳,点得像小鸡啄米。接过钞票,他扭头转身跑出门。外面传来他的 喊声,妈妈,我找姐姐借到钱了,找姐姐借到钱了我!   估计是小男孩把我的意思学给了女人听,她没再过来找我借钱。   持续一段阴雨后,出了大太阳,月底女人终于盼来了汇款单,取过钱,她把 我五百块钱的旧账还了。她又去我隔壁小卖店拨打电话,这次女人讲电话细声细 气,语气比棉花还柔软。   打完电话回来,女人眉角轻扬,满脸喜气。疾步走进理发店,她说,隔两天 我要带达达去一趟深圳,你给我做个头发吧,就是上回你给我做的那个发型!女 人吃过蜜饯,讲话带了甜味。这一天女人的心情不错。   去深圳临走那天,小男孩打扮得漂漂亮亮,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干净, 整洁,绅士派头。要去深圳看爸爸,他的脸笑成了一朵花,走路上窜下跳。他喊 着“姐姐”跟我道别,三步一回头。   小男孩过去那晶莹透亮的眼神似乎又回来了,又似乎没回来。   四   落雾麻雨的那天下午,我盯着远处雨雾发愣。远远地望见两个人朝我迎面走 来,是女人领着小男孩回来了。女人添置了身新衣。小男孩也是,他头发梳得溜 光,看上去打了定型发胶。   拢近后,我发现小男孩手里握个玩具,是变形金刚。边走他边摆弄手里的家 伙。女人跟我打招呼,模样比拣到宝更高兴。小男孩低眉望我,也不喊“姐姐”, 他并不比去深圳之前高兴多少。明显地小男孩消瘦了。   刚见面女人便说,我就要离开小镇了,到时带不走的家具全留给你,我该谢 你的,你照顾达达那么久!女人讲得动情,感觉就像她已经打好了包,随时准备 离开。   女人是个急性子,落屋屁股没坐热,她一把椅子一把凳子开始往我的理发店 里搬。她是急切地想离开官当镇,去热气腾腾的深圳生活。   过了三四天,我从女人打完电话焦灼的神色里琢磨出来,她一时半会走不了, 不会立马离开官当镇。女人转回我这里,又将送给我的那些凳子椅子厨具一件一 件搬了回去。她望我尴尬地笑,说,我先拿回去用,这些东西迟早是你的!   实际上我才不稀罕女人那些东西,我希望她对小男孩好一点。   可是女人控制不住情绪,患了焦躁症似的喜怒无常,发起脾气如泼妇骂街。 好像小男孩上辈子欠她的,又或者小男孩是她抱养的,不是亲生。一不顺眼不顺 心,她便破口大骂,小狗东西,给我滚,滚远点,你爸爸不要你了!原先女人只 在屋里关了门骂,现在门也懒得关,站在门口就撅起嘴巴骂人,不管三七二十一。   小男孩喏喏地说,我爸爸是马建军,他不是我爸爸!   女人横了他一眼,扬手做出打人的动作,说,你再狡嘴,老子撕乱你的嘴巴! 小男孩赶紧跑开几米远,停住脚,立在那里又回了一句,我姓马,我叫马达,马 建军才是我爸爸,那个姓胡的人,不是,不是我爸!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脑子迷糊了,隔壁的女人实在让人琢磨不透。她去了 趟深圳,不是去看那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吗?我心里一团迷雾。   女人急眼了,弓身抠下左脚的高根鞋,扔向小男孩。鞋尖正好砸在他额头, 瞬间血冒出来。好多天,小男孩额头缠着白纱布。沉闷的午后,他总是站在大太 阳下,目光空洞地望远处,或痴着眼神看街上行走的路人。有时候,他会中邪般 突然跳起来,追赶身边的一只鸡子,或者拣路边的鹅卵石,狠力地砸两三米远路 过的狗子。   端午节前,中午我正端起洋瓷碗吃粽子。小男孩胳肢窝夹着变形金刚,盯着 我,蠕动着喉咙。我剥了颗粽子,粘好白糖递给他。凑到鼻子下嗅了嗅,他将粽 子扔到泥地里,说,我要吃寿司,我要吃深圳的寿司!往回跑了三步,突然小男 孩陌生地看着我骂起粗话来,狗东西,滚开……滚远点!   他骂骂咧咧走到杨柳树下,一屁股塌在地上,玩起变形金刚。等我再看他时, 他将深圳带回来的玩具大卸成无数块,洒落在灰仆仆的街道上。站起身他瞪大眼 睛,丢了魂似的嘀咕着,他进家门时还在嘀咕,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姓马,不 姓胡!   五   从天而降的那个男人两只手拎着大包小包。他半白半黑的头发交杂在一起, 剃的是平头,讲话满口台湾腔。跟台湾电视剧里的市井百姓一个口音。他不是女 人初搬来时,那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偷瞥许多次,我专门比较了背影,太不像。   在男人面前,女人慈母似的将小男孩揽在怀里,替他修剪指甲。那还是在我 这边借的指甲剪。男人一来,女人黯淡的眼睛点亮了。天不黑,她早早地关了大 门。隔一堵墙,女人那边传来细微的声音。   女人说,达达,爸爸回来了,你喊爸爸呀你!   听不到回音。   女人语气不耐烦起来,嗓音也提高了,说,喊爸爸你,你喊不喊!?   还是听不到回音。   啪,一个巴掌落下来。接下来哭泣声响起。男人责怪起女人,说,教育孩子 得有耐心,有话好好说,动手干什么你!   女人说,要教育孩子,你怎么不接他去深圳,接我们母子去深圳!   男人说,芬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婆发现了我俩的事,都四五年了,马 上我要回台湾,这次特意来看你们母子!   突然隔壁响起小男孩尖利刺耳的喊声,滚,滚得越远越好,你不是我爸爸, 我爸叫马   建军。   啪啪,女人又动手了,两记巴掌落在小男孩脸上。   这一次挨打,小男孩没哭。倒是女人哭起来,哭了许久。女人打着哭嗝,哽 咽着说,你回台湾了,那我们母子怎么办,你不管我可以,你儿子你不能不管!   ……   天阴起来。   男人住到第三天,女人拎竹篮去了菜市场。男人极富耐心地陪小男孩耍,又 去小卖店购买零食。小男孩两口三口吃完,牵起男人的手,扯着他往小卖店走。 男人似乎觉得男孩开始接受他了。他说,达达,喊爸爸,喊了我再买旺旺饼干你 吃!   小男孩瞥了眼男人,矮下脑壳,幽幽地说,狗东西,滚,滚得越远越好!   男人的脸涨得通红,继续说,达达,喊爸爸呀!   猛地小男孩嘴里爆出一句,你妈逼,你不是我爸爸!   男人轮起巴掌,但他强忍住,没有甩在小男孩脸上。望着阴郁暴雨将至的天 空,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本来打算多住几天的男人,在第四天就走了。步子迈出缝衣店,他头也没回 一下。后来女人再到小卖店打电话回屋,从来没有过笑脸。而官当镇那位刀削脸 邮递员也再没站在门口喊,林芬芳,林芬芳,有你的汇款单。   再一次打电话后,女人边哭边跑,回到屋里狮子吼,她说,狗东西,现在好 了,连窝囊废马建军都不要你了,不认你了……女人抽泣着,又说,狗东西,你 说马建军是你爸爸,他现在跟别的女人跑了,他要跟老子离婚,当初老子是怀了 你这个狗东西,才跟他结婚的,那个狗杂种不知好歹……   女人在屋里摔碗摔碟。我进去时,满地狼籍。小男孩趴在地上,掀起褂子, 痴痴地摸被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肚皮、腰身。目睹屋里火药味漫天的气氛,我退 出门。   六   从此女人变了个人,不爱打扮,日子一长,蓬头垢面。   躁热的夏天,小男孩穿的衬衣久不换,馊了的饭菜般散发出酸腐味。知了聒 噪啼鸣的午后,我发现女人屋里常有男人出入。小男孩站在屋门口烈日下,目光 似刀子,逼视进出的男人。   桂花飘香时,女人跟镇上游手好闲的王二毛好上了。他们住在了一起。王二 毛经常像拎小鸡仔那样,将小男孩提到门外,然后闩紧大门。在关门之前,他伸 出脑壳,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妈逼,滚一边去,老子现在要跟你妈睡觉!   官当镇的少年路过理发店,若是看到坐在门口捞泥巴玩、掏蚂蚁洞的小男孩。 他们就会像鸭公那样高喊几声,野种,野种……然后吹起唿哨扬长而去。   女人跟游手好闲的王二毛在一起好景不长。隔不久王二毛开始对女人拳打脚 踢。经常女人会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出现在街头。好事的人故意调侃她,问她怎 么回事!女人眼神游离,左顾右盼压低声气,扯谎说,我,我……不小心摔的!   十月初的一天,王二毛又开始对女人动粗,边打边骂,贱货,婊子养的,你 以为你是好东西。沉默多日哑了嘴巴的小男孩走上前,卫护说,不准你欺负我妈 妈!王二毛甩手给了他一巴掌。小男孩流出鼻血,仍用刀子似的眼神逼视王二毛, 继续囔,狗东西,不准你欺负我妈妈!   跟往常一样,王二毛拎起小男孩,将他关在了大门外。   小男孩握紧瘦弱的拳头,直杵面前挡住他去路的木门。他的手擂出了血,斑 斑血迹留在木门上。边擂门他边囔,你妈逼,不准你欺负我妈妈!   擂不动门,小男孩换成用脚踢。里屋传来女人的嚎哭和王二毛骂的脏话“婊 子养的”。小男孩急得涨红了脸,脖子梗青筋突起。环顾一圈,他拣起不远处的 一颗石头,握在手里砸门,他撕心裂肺哭喊着,你妈逼,不准欺负我妈妈!我爸 爸……要回来了!   举石头的右手砸累了,他又换成左手。栓紧的木门依旧牢不可破,他累得趴 在了门边,但他还在不停地砸门,不停地囔。久砸不开,他干脆丢了石头,伸出 手用指甲抠门缝。鸡蛋碰石头,他那十个满是污垢的指头缝浸出鲜红的血。那血 染红了木头门。他匕首般尖利的嚎哭最后哑了,没了声音,他趴在门脸上还在嘤 嘤的哭,嘟囔着,你妈,你妈逼……不准欺负我妈妈!   目睹瘫在门口的小男孩,目睹木头门上斑斑血迹……我的眼泪水不由流出来。   官当镇的街坊围在屋门口看热闹,那些妇女一开始还在嬉笑,看到小男孩无 奈的哭喊声、砸木门的声音,笑脸变成哭相。妇女们立在那里抹眼泪,跟小男孩 一起落泪,边抹泪边咒骂挨枪子遭雷劈的王二毛……   经历了这些事情,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官当镇这种鬼地方。我以最快的速 度将理发店盘给了一位温州人,据说他打算在镇上开一家温州松骨店,经营按摩 的买卖。   走的那一天,我有些不舍和忧伤。瞄了眼门楣上的牌匾“哑妹理发屋”,又 抬头瞥了一眼灰蒙蒙旧抹布似的天空,我拖起带滚轴的行李箱,急匆匆的走。   我想我要不是哑巴,要是跟正常人一样能讲话,我早就去南方深圳打工了。 或者去北京过生活,有一门理发的手艺,我相信在哪里都能混到一口饭吃。   可我不是正常人。   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就想离开官当镇,立刻。离开这对闹得我心烦意乱 的母子。   走到杨柳树下,背后又传来小男孩断断续续稚嫩的骂声,妈妈,妈妈……你 妈逼……贱货,婊子……婊子养的,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我不敢回头。我 怕看到他一身脏兮兮坐在泥地上的模样,怕看到他空洞、呆滞、幽怨的眼神。   曾经他可是个精灵。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