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阁楼里的腐气和阁楼外的荒地   陈洪金   1   南方的天气老是晴朗得一片云也没有,唯有轻微的风吹得村旁的竹林无声地 晃动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一群牛路过屋外的村道,那些散乱的蹄声,踩得 归村的人们心慌意乱地往家里赶。这样的时刻,众多的厨房里都已经揭开了热气 腾腾的锅盖,米饭的香气窜出院墙,弥漫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里去,引诱着胃口 敞开的人。饭香却没有让阁楼里枯草和蟑螂的腐气稍稍地消退下去。我躺在阁楼 上的草堆里,干草松软地垫着颈脖,让目光漫过那个小小的洞口,远远地看见夕 阳缓慢地往山顶上退却,孤单地守在山坡上的松树和灌木林便显得神秘莫测起来。 夕阳的沉落,使阁楼的窗口仿佛一只幽灵的眼睛,满怀心思地凝视着一种轮回的 结束或者新的开始。   窄逼的阁楼像一个远古时期的秘宫,中午爬上去以后,我就失踪了,父母再 也找不到我的影迹。至今我都没有告诉他们,在我十岁左右的那一段时间里,为 什么他们扯起了嗓门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却始终无法从谁的口中探听到我的去 向。而我却每次都很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叫声在我的身边,把我的乳名唤得咬牙切 齿。事实上,我对阁楼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沉迷。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在我十岁左 右的时候,我会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幽灵,一到中午时刻来临,就悄悄地爬到阁楼 上去,轻手轻脚地踩过堆到屋顶上去的枯草,爬到瓦下面,紧擦着墙靠近屋檐下 的那个窗洞面前,看外面的一切能够让我感兴趣的事物。   堆满枯草的阁楼上根本就没有谁会去。秋天过后,阁楼上堆满了枯草,从稻 田里收回来的枯草,只有猪厩里的枯草被猪粪沤成厩肥的时候,我的父亲才会把 猪厩里的厩肥扒到屋外的村道上去,堆好,等待着用手推车拉到田里去。在阁楼 上,除了我对它充满了窥视的神秘感,只有一些老鼠在里面寻找剩余的谷粒,然 后就地取材地做窝,神不知鬼不觉地交配,唧唧喳喳地生仔。有一次,我还看见 一条 两米左右长的麻蛇,探头探脑地把圆圆的头伸进窗口,想要爬进来,它猛 然间看到我在黑暗里,睁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它,吓了调头就回到了墙外的那棵 桃树上,隐没在碧绿色的叶子里去了。   阁楼的墙外是一片竹林,竹林的左边是村道,竹林的右边是一块杂草丛生的 荒地。躺在阁楼里的枯草里,透过窗口,我看着村里人三三两两地到田里去厮守 那些让他们顶着烈日和风雨精心打理的庄稼,然后在田野里弯着腰,给庄稼浇水、 锄草、收割。有时候,他们会为了水源或者田间的界限而争吵起来,在互相的对 骂中,把对方父母的生殖器与牛、马、狗的生殖器结合起来,在语言里进行诬蔑 式的交配。竹林另一边的荒地里,阳光照着生生灭灭的荒草、丢弃的塑料布、破 旧的鞋子、瓷碗的碎片,还有一些有着肥硕叶片的野车前草,长得异常茂盛。在 阁楼上,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片荒地,在清晨的时候,被露水打湿以后,像 孩子哭泣后的眼睛。我在阁楼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借着从窗口里照进来的微光, 看一些繁体字竖排版的书籍。看得疲倦了,就漫不经心地看着荒地里的草丛,甚 至目睹了一些蜥蜴在里面爬行。   2   荒地里往往是不会有人来的。就像这阁楼,除了我,谁也不会在乎它们的存 在。我十岁那年的春天,荒地里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野草,给荒地铺上了厚厚的饰 物。初春的那一段时间,只有两只狗,经常来光顾。一只是黑狗,另一只是黄狗。 黑狗是公的,黄狗是母的。春天的温暖使得它们的身体里涌动着海潮一样的春情。 等到太阳逐渐升高,黄狗就来到这里,那只黑狗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用尖尖的 鼻子贪婪地去闻黄狗的臀部。黄狗不停地在荒地里来回走着,仿佛在寻找一件让 她很牵挂的东西。黑狗老是跟在她后面,闻着她红肿的臀部。最后,黄狗停了下 来,黑狗便从她的臀部爬上去,急切地和她交配。狗的连体交配,使得他们的臀 部紧紧地连在一起。两只狗各朝着一个方向,不安地在荒地里移动着身体。这样 的状态一直延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然后才会心满意足地分开。此后的几天,两只 狗都会不约而同地来到荒地上,没有节制地交配。有时候,它们交配的次数多达 三次,黄狗似乎对交配上了瘾,不断地靠近黑狗,引诱它爬上自己的身体。随着 黄昏的到来,黑狗显得有些心力憔悴,春天给它带来了销魂,也给它带来了精神 上的灾难。十岁的时候,那两只狗的交配,让我在阁楼上懂得了性事的存在。曾 经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看它们在野地里交配,并且,我还会在别的地方看到马 或者驴在悠闲时,不经意地把它们的阴茎粗而长地伸出来的时候,就在心里羞怯 而好奇地想象着它们交配时的情形。   3   阁楼上的光阴过得漫长而又飞快。躺在阁楼上,渐渐地在嗅觉上适应了枯草 里弥漫着的腐气,我就会仔细地看手里的繁体字竖排本书籍。文字的复杂变化, 始终在考验着我那个时段认识不多的字、词、句。再加上繁体字的存在,我还需 要把它们与简体字进行逐一对照。这样的工序把我弄得眼花缭乱,看着看着就疲 倦了。这时候,我就会靠着厚厚的稻草昏昏沉沉地小睡一场,醒来的时候,再漫 不经心地看看窗口外面的村道,如果没有人出去或者进村,我就会盯着荒地看那 些茂盛而又了无生机的植物。暮色变浓的时候,村里人都回到村子,即使是窗外 的荒地都被人们遗忘了。而我独自躺在阁楼上,仿佛是远古时期的一本旧书里的 一个标点符号,幽深而孤独。这样的境遇,似乎注定了我要发现一些惊心动魄的 东西,让我终生难忘。是的,那一天的风声出奇地减缓了,荒地里安静得像是停 止了呼吸。我吃过晚饭,乘父母不注意,黑猫一样窜上了阁楼。   4   那天我刚在窗口旁边躺下来,正准备把一把生锈的小刀从墙壁的裂缝里取出 来,解剖一只坏收音机,突然听到墙外的荒地里传来人声。我隐隐约约地看见荒 地里靠近竹林的地方,有两个人坐在竹荫里轻轻地说话。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荒 地对面邻村的。他经常到村里来找我们村子里的春兰子。这时候,春兰子被他拥 在怀里,贴近她的耳边低低地说话。竹林把荒地与村道隔开了,已经落到山里去 的夕阳,剩余的辉光照过来,落在他们身上。我看见他把手伸进了春兰子的上衣 里,漫无目的地摸索着。春兰子的上衣被他伸进去的手弄得高高低低的。夜色来 临了,春兰子发出低缓而悠长的声响,像是在哭泣,我躺在阁楼里,听到春兰子 的声音潮水一样不停地传来。我不知道她究竟被那个人怎么样了,心里特别地紧 张。第二天早上,我在书包里放上了那块我非常喜欢的从河里找来的白石头,飞 快地往学校里跑去的时候,看见春兰子正从她家里挑了两只空水桶,去村里的那 口公用的井边打水。我跑到她跟前的时候,用闪烁的眼神飞扫了一眼她的胸脯。 但是,除了看到她的上衣在走动的时候,随着脚步一起晃动着,我再也没有看出 什么异常情况。她向着村里那棵槐树走去,村子里还没有太多的人,井里冒着白 色的水气,村庄安静得像那口井。后来的几天,我老是在窗外的荒地里看到邻村 的小伙子把春兰子约到那里去,把她抱在怀里,坐在竹荫里,悄悄地说话。荒地 是村子里一个很偏僻的所在,谁也没有发现他们在这里幽会,除了我。第六天的 时候,我看见他解开了春兰子的衬衣,让我在暮色里看到了她饱满的乳房,在他 的手里被揉搓着。春兰子的乳房在那双手里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仿佛是一堆 粉红色的橡皮泥。春兰子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但是并没有把他的手从自己 的乳房上拿开,只是随着他的手的移动而移动着。我看着他们在竹荫里窸窸窣窣 地动着,几次屏住了呼吸,心在胸膛里跳得咚咚作响。后来,漆黑的夜色把他们 淹没了,我一个人躺在阁楼上,心里很害怕。一只老鼠从我的大腿上窜过去,把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等我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听到春兰子在黑暗里轻轻地说: “你别动,你别动”,然后又听到邻村的小伙子也说:“你别动,你别动”。他 们老是说着这句话。再后来,我只听到小伙子一个人还在说:“你别动,你别 动……你别动,你别动,嗯……嗯,你别动……你别动,嗯嗯”。   村庄外面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那些枯草把我的体 温全部收藏起来,这让我躺在阁楼里很暖和,使我可以很惬意地向着窗外窥视。 雨下了很久,村外的田野里只有一个人穿着棕衣,在田埂上割着嫩秧秧的青草。 这时候,我听见邻村里响起了鞭炮声。在这一片村庄里,秋季是没有人结婚的。 这时候响起鞭炮声,肯定是村里有人死去了。雨停下来的时候,村道上一片泥泞, 我正在寻思着要不要去村边的沟渠里去捞泥鳅,却发现竹林里一阵枝晃叶动,春 兰子闯进了荒地,一个人靠在一根粗大的竹子下面,蒙着脸开始哭起来。她的声 音很低沉,胸膛里的忧伤仿佛是被堤坝死死地拦住了的激流,只有少数的声音发 散出来。如果不是我在阁楼里离她很近,我根本就听不到她的哭声。春兰子的恸 哭使得她的身体禁不住抽动起来,她背后靠着的那根竹子也被她轻轻地摇动着, 竹枝上的雨滴便从她头顶上落下来,淋湿了她的衣服。她好像没有发觉不断地滴 落的雨水,面对着荒地,远远地望着邻近的村庄,一直哭到天色渐晚。等她停止 了哭泣,才梦醒似的抬起头来,擦干了眼泪,穿过密密的竹林,离去。从阁楼上 下来,我心里笼罩着春兰子在荒地里痛哭的悲伤,一声不响地在我家的厨房里吃 饭。在餐桌上,母亲一边吃饭,一边告诉奶奶,邻村的火星子去城里打工,在半 路上出了车祸,翻车死了。我知道那个叫火星子的人,就是昨晚在阁楼外面对春 兰子不停地说“你别动,你别动”的那个小伙子。我也知道春兰子为什么会一个 人跑到竹林边去哭了。后来的两个月里,我躺在阁楼上的草丛里,看着窗外的荒 地,觉得很无聊,那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空地,车前草也渐渐地变黄枯萎了,荒地 里渐渐地露出了断木棒、烂砖头、破衣服、碎纸片。   荒地里绝大多数的场景往往都与黄昏有关。当炊烟渐渐散去,我一边嚼着嘴 里的最后一块瘦肉,一边飞一般地往阁楼上窜。等我在窗边坐下来,拿一捆枯草 垫在头下,很舒适地躺下来,开始望着外面的田野发呆的时候,锈红色的夕阳淌 出血一样余光,把村落照出了一抹淡淡的忧伤。这时候,我又发现竹林里发出一 阵喧动,随后走出来一个老妇人,我知道,那就是春兰子的妈,在村子里,一直 对我很好,我每天放学回来,都会看到她坐在她家门口,用各种的彩色丝线绣孩 子的肚兜、背带、年轻人相亲用的围巾、鞋垫等,她看到我,往往会把我叫过去, 从她装丝线的纸盒里拿出一些零食,给我。她走过竹林,抬起头来,艰难地踩着 杂乱的废弃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荒地中间,转回头来看看四周,没有发现再 有别人,她才把身后背着的一只竹篮放到地上,从里面拿出一包衣服,放在地上, 再拿出一把小小的锄头,在野地里一个平坦的地方,一边揩眼泪,一边刨着什么。 等她在野地里刨出一个大概有一本杂志大小的土坑的时候,便把那一包衣服放了 进去,然后再填上土,在新鲜的土上盖上一块新的薄木板,再在木板上压上一块 表面干净的石头。末了,她才缓缓地站起来,揩干净淌在脸上的眼泪,跌跌撞撞 地离去。我对老妇人埋到地里去的东西感到特别的奇怪,心里产生了各种的猜测, 甚至想到了她在埋的是金银财宝。正在寻思的时候,我看见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 窜了出来,它把头贴向地面,仔细地寻找着,来到老妇人刚刚埋了东西的地方, 停了下来,然后用嘴吃力地拱开了石头和木板,用脚扒开新鲜的泥土,扯出了包 裹。最后的亮光照见了衣服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婴儿!我看见黄 狗咬住了婴儿白森森的手臂,双脚死死地按住婴儿的身躯,嘴巴使劲一扯,那只 小   手便离开了身体。一种浓烈的恐惧,使我的头发竖了起来,我吓得从枯草里 一跃而起,头顶重重地碰到了屋顶,我的大脑里开始发出嗡嗡的响声。连滚带爬 地窜下了阁楼,我回到家里,瞪圆了眼睛。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反复地 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声不响,双唇颤抖着,满眼里翻滚着恐惧。那天晚上, 我开始在梦里一次次发出恐怖的叫声,第二天,便发起高烧来,整个人昏昏沉沉 地躺在床上起不来。   5   十一岁的时候,我没有再敢去阁楼上,我的学习成绩便渐渐地好了起来。但 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沉默寡言,一心地看着自己的书。家里的忙碌使我不 能安静地读书,母亲便叫我拿了书本去田埂上看。我在竹林对面的田野里,坐在 田埂上,把书放在膝盖上看书的时候,蛙鸣常常让我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这时 候,偶尔看到一个人,独自坐在我家阁楼旁边的荒地里,低着头,失神落魄地找 着什么。一年即将过去,恐怖渐渐地在我的心里消失了,我又想去阁楼上窥视那 个人的举动。于是,我悄悄地回到家里,偷偷地爬上阁楼,找了一些新鲜的干草, 垫在洒落在枯草堆上的老鼠屎上面,然后舒适地躺下来,朝窗外望。荒地里的人, 其实是春兰子,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搬来一块椅子一样大小的四方的石头,目光 呆滞地坐在上面,喃喃自语。有时候,她会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在竹竿上刻下一 些很像字的痕迹。因为竹林离阁楼很近,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刻在竹竿上的痕 迹。那确实不是字,也不是字母,只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痕迹。但是,我知道,春 兰子是读过书的,甚至是我们村子里她们那个年龄的姑娘中很少的几个能够读完 初中的人。还有些时候,我看见她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在荒地里的草丛 里,认真地寻找着。她的嘴里,低沉地、断断续续地说着:“宝宝,你出来让我 看看,宝宝,你出来,我看看你”。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春兰子都独自一人在 那里,在竹竿上刻着谁也看不懂的痕迹,在草丛里找被她母亲埋在地里的孩子。 但是时间长了,就有人看见她在荒地里的异常情况。人们先是在村子里流传着关 于春兰子的种种说法,后来,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她家里的人,她母亲便几次寻来, 把她带回家里去,并严密地关注着她的行踪。但是,还是有几次,春兰子摆脱了 家里人的管制,跑到荒地里来了。她穿着很破旧的衣服,脸上涂满了污垢,头发 蓬乱。她在竹荫下坐了很长时间,胡乱地说着一些呓语,流着眼泪。   村子里的竹林成了春兰子的伤心之地,村里所有的人都隐隐约约地知道了她 的故事。这一切迫使春兰子的父亲想尽一切办法让她离开我们的村庄。那时候, 正好有很多从河南、山东一带到云南来的男人,他们一群一群地住在离村子不远 的镇上大大小小的旅馆里。不知是谁给春兰子家出了一个主意,便有一个河南人 到村子里来,穿着廉价的新西装,把头梳得油光油光的。他到春兰子家呆了整整 一个下午,晚上,他就高高兴兴地走了。第三天,那个河南人便把春兰子带走了, 村子里便有人悄悄地传递着这样的说法:河南人给了春兰子的父亲五千块钱,把 她娶到河南做媳妇去了。以后的日子,我孤独地躺在阁楼上,果然没有再看到春 兰子偷偷地跑到荒地边的竹荫里来哭。因为她的离家而去,我在阁楼里显得特别 的无聊。   荒地里一片空旷。   但是,过了不久,我又在荒地里看到了春兰子。母亲在家里,一边给我做布 鞋,一边对奶奶说,春兰子到了河南以后,老是想着她那埋在我家阁楼旁边的荒 地里的孩子,乘着她丈夫家里的人不注意,又偷偷地跑回云南来了。她丈夫家发 现不见了人,便紧随着她追到云南来,发誓赌咒地要把她重新带回河南去。连续 五天,春兰子的河南男人都粘在她家里,让她父亲劝她跟他回河南去。春兰子的 父亲也觉得既然嫁给人家了,就应该跟人回去。那天,春兰子坐在院子里,低着 头流泪,一家人围着她,劝她。她实在没有办法了,猛然间站起来,一头碰在院 子里那只大石碾上,血溅红了石碾子旁边的院墙。大伙把她抱起来,还没来得及 往镇上送,她就死了。春兰子家里哭声一片。   河南来的男人看见死了人,偷偷地离开了村子,回河南去了。我们村子里的 人都去春兰子家里去为她操办葬礼。不知道是谁提了一个建议,说春兰子生前老 是独自一人去我家阁楼外面的那一片荒地里去,再说,她的孩子虽然被黄狗吃了, 但孩子的衣冠冢还在。于是就建议把春兰子埋在那块地里。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习 惯,中途死亡的人是不能埋到后山的祖坟地里去的,只能在村子附近找一个地方, 埋了。把一个死人埋在我家的旁边,我母亲当然是坚决地反对。但是,想不到春 兰子的父亲也有把她埋在那块荒地里的想法,就一个劲地求我父亲。我父亲也反 对这样做,认为死人离村子太近,不合适。但是,后来春兰子的父亲找来了她当 村长的叔叔,连哄带吓地找我父亲谈话。我父亲没办法,只好吞吞吐吐地同意了。 回到家里,我父亲被我母亲骂了整整一个晚上。埋完春兰子的那天晚上,春兰子 家还在烧望乡台,我母亲就悄悄地拿了一面镜子,爬到阁楼上,把镜子放到阁楼 里我经常窥视荒地的那个窗台上,说是镜子可以把晦气挡回去。她刚爬上阁楼, 我惊惶失措地从枯草丛里直起腰来,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她把镜子放到窗台上, 飞快地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拖下了阁楼,带到了院子里。母亲因为我呆在阁 楼里,感觉到很惊诧,认为我着了魔,同时也因为我躲在那里吓着了她,再加上 春兰子埋在我家旁边,她本来就闷了一肚子火气。于是就拿起一把扫帚,在院子 里把我打得七荤八素。奶奶一声不响地坐在一边,看着我被打得差不多了,才走 过来,劝住了母亲,并让我跪在母亲面前,立下誓言,从此再不到阁楼上去。   6   春兰子埋到荒地里去之后,我再没到阁楼上去过。但是,因为她埋在那里, 我家便有些不安宁起来。主要是这么几件事。事件之一:哭声。第二年初春,我 们一家人正睡得香,渐渐地陆续被一种声音吵醒了。我睁开眼睛,深夜如墨的夜 色,使的我视线一抹黑。但是,一种很刺耳的声音,凄冽地传过来。那声音像是 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一声接一声的尖叫着:“妈——妈——啊——妈——啊— —妈——”那声音叫得一家人心惊肉跳,谁都不敢闭上眼睛。最后,还是我父亲, 左手拿了一只电筒,右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菜刀,和我爷爷一起,蹑手蹑脚地穿 过院子,悄悄地爬上阁楼,透过那个放了镜子的窗口,战战兢兢地观察荒地里究 竟是不是春兰子被埋在那里的孩子的阴魂在哭泣。几分钟后,爷爷和父亲回来了, 他们说:“是一只母猫在叫春!”虽然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但是母亲还是怪春兰 子埋在我家旁边,阴气太重了,才发生这种事的。事件之二:自缢。春兰子死后, 荒地里更加寂静。谁也不会凭白无故地去那里。荒地里的草丛、树枝、花朵一天 天茂盛起来,然后又一天天消失,全都是一种自在的行为。   只是在春兰子死后第三年夏天的时候,我们村子里的那个唱歌唱得很好的玉 华子,听说是为了考省里的音乐学院,每天都去那茂密的竹林里去练嗓子。他很 洪亮的男高音在竹林里连绵不断地唱了一个夏天,到了六月份的时候,玉华子穿 上一身崭新的衣服,到镇上坐了班车去了省里考试。玉华子回来后,每天都在村 子里走来走去,见着每一个村里的老人,都很热情地打招呼。老人们就一遍又一 遍地问他去省里考试的事,玉华子也都很详细地给他们说省里的种种见闻和考试 的情况。整个夏末,村子里的人们都在谈论玉华子考音乐学院的省城之行,他们 也都认为,玉华子歌唱得那么好,肯定能够考上的。但是,时间过得也很快,秋 天马上到来,我从小学四年级升入五年级的时候,玉华子还没有去读大学。他去 了几趟县里,问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但每一次都是空手而归。村子里渐渐地再 没人谈起他考大学的事。玉华子一面焦急地等着大学通知书,同时,风雨无阻地 到我家阁楼旁边的荒地里去练嗓子。我的五年级上学期快要读完的时候,玉华子 才中断了练嗓子。他害怕别人问他读音乐学院的事,一个人呆在家里,沉默得像 一块石头。冬天又已经到来了,玉华子家里的人发现他不见了,就在村子里到处 找。最后,他们在第二天的清晨在竹林里找到了玉华子。他用一根长长的麻绳, 拴住了几棵竹子,再挽了一个结,把自己吊死在竹子下面了,那天早上,我们看 见玉华子张着大大的嘴,在竹子下面被微风吹得飘来飘去,身上的衣服上结了厚 厚的一层寒霜。我们村子里有着很久远的结冥婚的习惯,大家认为春兰子和玉华 子年龄相当,并且都与荒地边的竹林有着密切的关系,就把他们葬在一起,还在 荒地里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就这样,荒地里有一座坟,埋了两个年轻 人。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