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英雄(小说)   作者:非衣   我是拉撒路,从死人那里   来报一个信,我要告诉你们一切   ——艾略特《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一 、他们说我是英雄   我在上军校时,一位知识渊博的老教授突然抛开了课本,给我们讲起了新物 理学的时间。他说,时间从来都不会流逝,过去和将来的一切都在那儿。他的这 种说法把我们都镇住了,但他接着说,这不是他说的,这是一个叫爱因斯坦的科 学家说的。   我看着这位老教授,有点发愣。那一会儿,正好有阳光照在讲台上,空气中 微小的灰尘在光线下舞动着,那些粉笔末像面粉一样落在他的白头发上。我呆呆 地看着他那满头白发,很激动地想,我如果拥有每秒几万英里的速度,我向后跑, 我就可以赶去参加他年轻时的婚礼,如果我向前跑,那我就可以在几分钟后看到 他的葬礼。   当我再次想起这位老教授的奇妙的说法时,我正坐在家乡木扎北边的山坡上。 那是九月的一天,整个大地被绿色的树木和杂草覆盖,野花像星星点缀在夜空, 在这片绿色的海洋里随风飘摇。风从村庄吹过,乳白色的炊烟从我的头顶飘过, 我闻到了玉米粥和白面馒头的清香。村庄里人影绰绰,美丽的邻家女孩,淳朴的 王家大叔,总是背后说人闲话的大婶,他们和鸭子、黄牛和狗一起从大路走过, 他们的影子忧伤而诗意,就连那些很土气的狗叫声也是如此悦耳,我甚至想为飘 荡在早晨天空中的炊烟写一首诗。   爱因斯坦相对论中的时间是对的。我和雷老末坐在一块石头上,我们并没费 什么劲就看到了几天以后的《麦城日报》,这是我们家乡政府办的一份报纸。在 三四天后这份《麦城日报》上,第四版上有一大堆“招聘”广告:“洗头小姐, 不会可,包900元/天”、“正规足疗保健小姐,日薪千元,食住、安全,全包”、 “聘!聘!聘!生活助理1名,诚实、体贴、年轻、强壮,能陪出差,月薪万元, 无学历要求,XXXXXXX(电话号码)赵姐”。第二版的“社会新闻”有篇报道却 说,一个可怜的小伙子到城里打工,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看到一个招聘“生活助理” 的小广告,他在应聘的过程中,被人家以交纳“保证金”的名义骗走了三千块钱。 报道提醒广大人民,这些小广告就是骗人的,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它的潜台词 是说,如果这是真的,就是一件好事了)。接着还有一个报道,说是公安机关通 过明查暗访,又打掉了一个洗头房的卖淫团伙云云。我发现雷老末和我一样都有 一个坏习惯,看报纸时不按照先后顺序来,总是先看这些活色生香的广告和新闻, 并且还看得津津有味。雷老末侧过头,他的鼻梁上淌着一些汗水,在金黄色的阳 光照射下,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他很认真地对我说:“如果把这一份报纸,从 第一版到第四版,一个字不漏地抄下来,就绝对是一篇精彩的小说,比那些西方 作家的后现代主义小说还要有意思。”   我在军校时学习“艺术鉴赏”时,听我们那个美丽的女教师讲过后现代主义 小说,因为我曾经有段时间很暗恋她,所以还很听话地把她推荐的几个后现代主 义小说都看了,但雷老末只上过小学,在我印象中,他甚至还没走出过麦县一步, 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呢。是啊,他说得没错,我们的生活的确就像一部后现代 主义小说,反讽、解构、拼贴、无意义、反英雄,既平凡又疯狂,既庄重又滑稽, 一个农业大国居然充满了后工业时代才会流行起来的后现代主义,这本身就很后 现代。   我很怀疑地问雷老末:“你怎么变得文绉绉的?”   他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那里有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和通往远方的大路, 麻雀尖利地叫着冲上天空,还有爱情和诗歌、垃圾和阴谋并存的都市。雷老末说: “这些年来,我经常在外面游荡,我甚至还知道你暗恋的那个女教师的名字。”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有点得意,脸上荡起一层层向周边慢慢扩散的笑容,就 像年长的老人面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孩。他摇了摇头,安慰我说:“你放心好了, 从一个时空跳到另一个时空,对我们来说,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以后我会带 着你到处跑着玩的,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没有我们做不到的。”   我很崇拜地看着他,他的这种说法让我痴迷。就在几个月前,我还在阅读一 个叫玛丽?罗奇的美国女记者写的《魂灵——死后生命的科学探索》。那是本讲 述人死后,灵魂往何处去的书。看这种书是要冒着一定的风险,我们那个姓王的 上校学员队长很讨厌我们看这种书,他经常不打招呼地突击搜查我们的床铺和放 物柜,把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图书和杂志没收带走。他做这些事时充满了奇怪的激 情,他认为这是一种负责任的做法,可以纯洁我们的思想,让我们健康地成长为 革命军人。这些图书杂志有《女友》、《家庭医生》、《法国中尉的女人》,甚 至还有一个叫《大浴女》的严肃小说也成了“黄书”。他一直都被鼻炎所拖累, 常常在给我们讲话时拖着沉重的鼻音,就像鼻孔里塞满了棉花,他的鼻子在这方 面却又是极度敏感的,阅读成为一件需要斗智斗勇的事情。我在阅读这本书时, 不得不把封面撕掉,把另一本“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课本封面粘在上面,他 看到我在阅读这部书时,常常咧开嘴巴,很难得的向我们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那个学期,我甚至因此被评为了“优秀学员”。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一个充 满后现代主义意味的行为艺术。   玛丽?罗奇宣称,死亡并不是永远的终结,而是另一段生命的开始。灵魂21 克,它是永生的。她甚至还很可笑地在全球跑着追寻那些试图用人类笨拙的方法 证明灵魂永生的科学家,当然也有人说他们是科学疯子。她的结论是,灵魂是可 以自由地在不同的时空中穿梭,她甚至在书中还记载了与亡者进行电话通信的案 例。   玛丽?罗奇是对的。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以为雷老末在给我开玩笑,说的是印度佛教中 讲的“灵魂出窍”的事情。我有这方面的体验,有时我在睡梦中,经常梦到我漂 浮在床边,打量着流着口水熟睡的自己,对自己充满了怜悯,有时还会对这个从 小挣扎着要离开乡村的年轻军人感到伤心,他在睡梦中还紧紧地皱着眉头。我朝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刚要把那份《麦城日报》扔到一边时,雷老末挡住了我, 很神秘地凑到我耳朵边说:“你把第一版忘记了。”我皱了皱眉头,按照惯例, 一份严肃的报纸在第一版是从来不给我们开玩笑的,那是专门让领导看的。   雷老末把第一版展开铺在他的腿上,手指捣着头条一篇很长的文章问我: “你难道不想看看这篇文章吗?其实你最应该看看这篇文章。”   这是一篇典型报道,题目是《军校学员勇救落水少年光荣牺牲,英雄被授予 “见义勇为”荣誉称号》。这是一个英雄遍地的时代,这类报道我看过很多了, 也经常学习,还写过很多“学习体会”,决心要向英雄学习,也做一名英雄。事 实上我很清楚,我不可能是个做英雄的料子,有点多愁善感,有点犹豫不决,这 样的人只能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我是个军人,除非有战争, 在职业道德的驱使下,我才有可能成为一名英雄。但在这个和平年代里,我注定 只能是这支庞大军队中默默无闻的一个,在等待战争渴望英雄中慢慢变老。   雷老末有点执拗地又用手指重重地捣了捣那篇新闻:“你还是看一看吧,你 看了以后,肯定会有触动的。”   他一脸真诚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就像情人的目光,还有一点哀求的意思, 像一个可怜的小兔子,充满无助和忧伤。我如果不看的话,他说不定会流出伤心 的泪水来。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当然,我也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于是就看了。   军校学员勇救落水少年光荣牺牲,英雄被授予“见义勇为”荣誉称号   (本报记者张瑞钢)麦县政府昨天上午决定,授予勇救落水少年的军校大学 生孙国栋“见义勇为英雄”荣誉称号,号召全县人民向英雄学习。今天已是孙国 栋为救落水少年壮烈牺牲后的第7天,前来麦县木扎英雄家庭进行慰问和吊唁的人 群依然络绎不绝。昨日下午,麦县县委常委、副书记李应天同志受县委、县政府 委托,驱车近百里,赶到木扎看望了英雄的家人,给他们带来了“见义勇为英雄” 荣誉证书,送来了6000元的慰问金。   8月30日傍晚,虽然夕阳西沉,但木扎还是笼罩在闷热之中。一些淘气的孩 子就跑到村子东边的水库边游泳。他们正在水库里打着水仗闹着玩时,突然,一 个叫雷小强的少年脚一滑,滑到了深水中,挣扎着双手呼救。河边的孩子吓坏了, 他们大声地哭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这时在地里干活的乡亲都已经回家了,周围没有一个大人,眼看雷小强就要 被河水吞没,这时正在家里过暑假的军校大学生孙国栋正好路过这里,他听到有 人呼救,就一边往河边跑着,一边脱着身上的衣服。他跑到河边,竟然忘了自己 不会游泳,毫不犹豫地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抓住雷小强往岸边推去。雷小强紧紧 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两个人在河中一沉一浮地挣扎着,但孙国栋还是竭尽全身力 气把雷小强往岸边推着。就在快接近岸边时,体力不支的孙国栋用尽最后一点力 气,把雷小强猛地推向岸边,然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沉入了水中……   木扎的村民赶来了,他们看着平静的河面,呼喊着英雄的名字,但回答他们 的只有河水的呜咽。几个村民不甘心地跳入水中,想把英雄打捞出来,但那河水 实在太深,够不着底,有人划来了船,用渔网打捞,但还是一无所获。孙国栋的 母亲父亲赶到河边,一下子晕死过去……   第二天早上7时左右,村民们终于用滚钩把孙国栋打捞上岸,英雄还保持着 双手向上举的姿势,被救的少年雷小强趴在恩人的尸体旁,一遍遍地呼唤着: “孙哥哥你醒醒,你醒醒啊……”村民不禁痛苦失声,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悲痛 之中……   孙国栋今年23岁,是个品学兼优的军校大学生,明年就要毕业了。   昨天下午,麦县县委常委、副书记李应天一行来到英雄的家里。李副书记紧 紧握着孙国栋父亲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他说:“孙国栋同学是党的好儿子,是 麦县人民的好儿子,为千千万万当代青年展示了一位优秀军校大学生舍己救人的 崇高精神,是全县党员群众学习的好榜样,是麦县人民的骄傲,我们要把他当作 全县重大典型进行宣传报道……”被救的少年雷小强所在的木扎小学的学生们也 自发地赶来了,他们给英雄献上了花圈,木扎小学校长吴小梅紧紧拉着了孙国栋 母亲和父亲的手,流着泪水连声感谢他们养育了一个好儿子:“他并没有走,他的 崇高精神会一直激励着我们。我们都是你们的儿女,千千万万的木扎小学的学生 们都是你们的儿女,你们为国家为人民培养了一个合格的大学生,人民永远感谢 你们……”乡亲们含着热泪说:“国栋娃儿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他是个好孩 子,不但是我们村的骄傲,也是麦县人民的骄傲,他会始终和我们在一起,永远 活在我们心中!”   被孙国栋救起的落水少年雷小强是木扎小学五年级学生,他已经哭肿了眼睛, 他的父母都很伤心,说他们对不起孙国栋,这笔感情债他们是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雷小强抹了一把眼泪,强压着悲痛,对英雄的父母亲说:“国栋哥哥为了救我而 牺牲了,但你们放心,我以后就是你们的儿子了,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也要去上 军校,完成国栋哥哥没有完成的遗志……”   麦河在呜咽,它也许在后悔吧……   记者还电话采访了孙国栋所在军校的学员队王队长。他沉重地告诉记者,孙 国栋是个品尝兼优的学员,他的这一壮举,体现了“人民子弟兵,一切为人民” 的伟大传统,学校正在号召全校官兵向英雄学习,校领导近日还要亲自赶到麦县 去看望慰问英雄家人,悼念英雄。   这篇报道没什么文采,但我不能不认真地看上好几遍。   我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趴在那张报纸上,指头捣着那些字,一遍又一遍地 看着。没有错,白纸黑字,我甚至能闻到每个铅字散发出来的油墨香味。我用手 在上面使劲地擦着,不但没有把那些字擦掉,还在手指上留下了一层黑色的油墨。 我的手颤抖起来,整个报纸哗哗地响着,那些铅字慢慢变大,像一颗颗子弹飞了 过来,划过空气,带着炙热的火焰射进了我的胸膛,我听到了胸口的肌肉被它们 啃咬的滋滋的声音。我想站起来,想冲着家乡木扎,冲着大地和天空吼上一声, 把压在我心口上的那些字吼到空中,让它们在无边无际的风中消失。我慢慢地站 起来了,但我的嘴巴张了张,什么都没有吼出来,那份报纸像一堵倒塌的墙压在 我的身上,让我无法呼吸,那篇报道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一根根沉重的木棒,重 重地击打着我的心脏。我紧紧地捂住了胸口,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但泪水却 不可抑止地流了出来,滴在报纸上,慢慢地扩散开来,整个报纸变得越来越重。 我颤抖着身子,瞪大眼睛看着雷老末,巨大的悲伤吞没了我:我就是孙国栋!   我已经死了?   雷老末仰着头,直直地盯着我,他的声音像木扎风中飘荡的树叶一样含糊不 清:“你真的死了,你如果没有死,你就看不到我了,咱们都是死人。再说了, 报纸上白纸黑字也写着你死了。以后的动静会越来越大的,你还会被评为‘革命 烈士’,你在军校里那个班还会被命名为‘孙国栋班’,你的一些同学会来看你, 甚至还有你的一些战友也会赶到木扎来,他们带着小白花,扔到麦河里悼念 你……”   我愣愣地看了看他,他说的很认真,脸上充满了亲人一样的怜悯和温柔,他 试图用这种表情来安慰我,但这有什么用呢。我其实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了,他 死于二十年前,我甚至在他生前就没见到过他,现在却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蹲在这 块石头上聊天,一切都那么自然,我甚至都没问过他,我怎么会和一个死人在一 起呢。玛丽?罗奇在《魂灵——死后生命的科学探索》中说,刚刚死去的人并不 会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在那一刻里,他的灵魂甚至是欢愉的。只有等到他确信 自己已经死时,他才会感到悲伤与难过。是的,我现在已经感受到自己是个亡者 了,我把手伸出去,想把一棵小草掐断,我把身上的劲都使出来了,但那棵小草 却依旧生机勃勃地向上长着。我把脚踢向了一棵树,我的腿却从那棵树的中间穿 了过去,没有任何来自肢体的感觉,灵魂像烟一样。我回头看了看木扎,看到了 明亮如镜的麦河,看到了金黄色的麦秸垛,看到了天上飘着的棉絮一样的云彩, 也看到了我正躺在我家院子里,那些亲人们的哭声像夏天的麻雀一样在木扎的上 空飞翔。我是死了。   雷老末笑了,他说:“你应该感到高兴,你是个英雄!”   我摇了摇头,脸上的泪水像蜘蛛吐出来的丝一样覆盖了我的脸庞,巨大的悲 痛与伤心是波涛汹涌的麦河河水,它们漫过了我的整个身子,涌进我的嘴里,像 海水一样苦涩。我使劲地从这片海水中露出了脑袋,贪婪地呼吸着充满庄稼清香 的空气,我一点都不想死。是的,我是一个军人,那个我所讨厌的学员队长这次 没有说错,人民子弟兵,一切为人民,如果遇到了一个落水少年,我是会毫不犹 豫地跳下去救他的,但我也不能因此死掉了,最好是我既能救了人,也能保全自 己的生命。作为一个军人,最好的结局是在最后一场战争中死于最后一颗子弹。 这是那个叫巴顿的军人说的,有人说他是疯子,但我们军人都当他是英雄。我想 当这样的英雄,而不是一个被可笑的河水淹死的英雄。   二、往事真的并不如烟   我躺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身上盖了一层白布,但我的头还露着,这样可以让 每个亲人都能最后看我一眼。我很难看,嘴巴半张着,整个脸庞瘦得不成样子, 几乎像个没肉的骷髅了。我的眼睛暗淡无光,瞪着家乡瓦蓝色的天空,空洞而又 怅惘。我的身体四周放满了冰块,还有花露水和呛鼻的酒味,天气很热,他们怕 我发臭了。可能我已经散发出了臭味,但我已经闻不到了,我好像有点感冒,鼻 子有些塞。我感到伤心和难过的是,家里人还特地给我穿上了我最喜欢穿的军装。 他们以为这能抚慰死者,但他们错了。穿着军装的死者是神圣的,我虽然是救人 了,但我还是觉得被平淡无奇的河水夺去生命是件窝囊的事情,我宁愿这时换上 一件便装。死者身上的军装应该是被子弹撕破的碎片,是为祖国流出的鲜血染红 的,而不是像我这身军装干净得甚至连块泥巴都找不到。我飘在空中,倒挂在树 枝上,俯视着自己丑陋的尸体,我被河水窒息而死的样子让我害羞,有一会儿我 甚至闭上了眼睛,还想抽身从这里慌慌地逃走,再也不看自己一眼。我一直想不 明白,我已经死了,但我为什么还会像烟一样飘荡在木扎?这难道就是玛丽?罗 奇讲的灵魂吗?我小时候并没有看过她的书,但在无数乡村迷信中都知道了灵魂 的存在,它们只有在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的游魂汤,才会迷失。我本来不应该 相信这些的,我是个军人,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我现在确确实实地看到了我 死后的难看的尸体。   我清楚地记得,今天早上,木扎的乡亲们划着木船,用那种比大拇指还长的 捕鱼用的滚钩把我从麦河里打捞出来了。我被移到堂屋里了,母亲还不相信我死 了,哭得死去活来,说什么也不肯到堂屋看我,她拍打着大地,挣扎着要到麦河 边去,她高声哭着喊着说我没死,我还在河边。村里的妇女们陪着她,一边说着 安慰人的话,一边陪我母亲抹着眼泪。母亲哭得没有力气了,瘫坐在堂屋门前, 几乎是坐在泥巴地里了,她的泪水把干燥的大地都濡湿了一大片。母亲的嗓子已 经哭哑了,但她仍旧不肯进来看我一眼,她仍然在哭着说我没死。一直到中午时, 母亲才停止了欺骗自己,她的头发被她扯得像堆乱草一样,她几乎是被那些妇女 拖进了堂屋。她一看到我就瘫倒在了地上,她伸着手,叫着我的名字,艰难地向 我蠕动着,哭着喊着:“娃啊,娃啊,你让我好好看看你……”快到我跟前时, 她身上突然有了力气,把那几个妇女甩掉,猛地冲到我面前,长满硬茧的手抚摸 着我的脸,大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好像我还没有死,只是睡着了。我很心疼, 从屋梁上跳下来,站在她旁边,想去帮她,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想安慰她,但又 想不出来要说什么好,我使劲地想了半天,想起了三四天后《麦城日报》上那些 活色生香的广告和那篇报道。是的,我是英雄,一个将被树为典型的英雄了。我 于是就想起了我当新兵时,指导员带着我们学习《为人民服务》,那里面有许多 语录非常激励人。我就俯下身子,轻轻对母亲说:“妈,人固有一死,有的人死 得重如泰山,有的人死得轻于鸿毛,我的死就重如泰山。你别哭了,应该和父亲 一样为我感到骄傲才是,你歇一会儿吧。”母亲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呜呜 地哭着。我这才想起,我已经死了,母亲是永远也看不到我了。   我无奈地转过身去,看见了父亲。他跪在我的脚那边,头几乎要抵着地了, 双肩抽搐着,黄色粘稠的鼻涕掺着泪水,已经拖下很长了,但他也顾不得擦上一 下。他的嘴巴歪到一边,露出被旱烟袋熏黑的牙齿,舌根通红,就像发炎了一样, 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这使他的哭声更加难听,就像一个沉重的油锯啃咬着树干 不停地来回尖叫。他一边哭着,还一边在喃喃地说着什么。我仔细地听了听,他 在哭诉着他对不起孙家的列祖列宗,让我死掉了。他的声音虽然刺耳,但并不是 很高,这和母亲用尽力气的悲伤不同,但他的悲伤一点都不亚于母亲,他不但为 我的死去而伤心,而且还想到了孙家从此要绝后了。这是一个男人的痛苦。我是 孙家唯一一个男孩,我上边只有一个姐姐,并且我们有二十来年没有见过她了, 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孙家算是彻底地完了。   村里的大人和小孩挤在四周看着我,大人们用悲伤的目光交流着,低声地说 着惋惜的话。小孩们个个紧绷着嘴巴,带着和他们年龄不相符的严肃看着我,偶 尔会露出害怕的眼神来。乡亲们能到我家来帮忙的都来了,他们面色沉重地在我 家院子里走来走去地忙碌着,每个人都哭丧着脸,配合着我们家人的悲痛,充满 了温暖的人情味。他们的悲伤同样是真实的,就连那些我们孙家得罪过的人家, 从前可能把我们恨得牙痒,甚至会盼着我们全家死掉的人,此时也会觉得这太惨 了。一个军校大学生,眼看就要毕业了,成军官了,要光宗耀祖了,说死就死了。 心眼再小的人,也会生出无限的同情来。我在人群里张望,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 面孔,那些父老乡亲,压抑不住的悲伤使他们更加可亲,像我的亲人一样值得我 永远尊敬。我如果没死,我做梦也没想到,乡亲们会这样看待我,我一直以为, 我讨厌家乡的每一个人,家乡的每一个人也都讨厌我。做为农民的儿子,谁都想 离开这片土地,再也不回来了。我当兵是这样,考上军校也是这样,我甚至从来 都没想过要在家乡娶一个女孩做我的老婆。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永远离开这片土 地。我飘荡在我家满是牛粪和猪屎的院子里,跟随着每一个在我家忙碌的乡亲, 他们堆满皱纹的面孔比我见过的所有的人都要美丽。   一个诗人说过,我为什么泪流满面,因为我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   木扎,这个美丽的村庄,我将长眠于此,请你永远都要陪伴着我。   我看到了雷铁虎,他是雷老末的父亲,也是我救出来的落水少年雷小强的爷 爷。他现在已经很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拄着一根拐杖,颤微微地站在 我家院子里,他嗓子里总像含着一口痰,走到哪里都咳个不停。他站在那里,混 浊的眼睛里突然就有了泪水,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嗫动着嘴巴,声音低得就好像 是对自己说的:“世事无常啊,我们这些不中用的人没死,人家好好的娃子怎么 说死就死了呢?老天没长眼啊!”他可能就是对自己说的,因为别人都没答腔, 他这种年龄,已经没有人会喜欢或者重视他了。但我感到很奇怪,他的孙子雷小 强并没有跟在他身后。如果放在平常,他会一直跟着他的,他喜欢听爷爷讲故事, 爷爷走到哪里,他就会跟到那里,就像他的尾巴一样。再说,我是救他而死的, 他今天怎么没来呢?他的父亲雷大娃也没有来,甚至连他的儿媳妇也没来。他们 雷家的人为什么不来呢?他们至少应该来看看我啊。   我蹲在我家墙头上,托着腮,皱着眉头,看着这个连路都走不稳的老人,苦 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会这样想呢?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还计较这个干什么呢? 如果我真的是个英雄,我就不应该要求回报,他们就是把我忘了又有什么呢?在 我们这支伟大的军队里,最多的就是无名英雄。我算什么呢?   人群里有些骚动,我抬起头,阳光在那一会儿,刺疼了我的眼睛,我看到了 姐姐。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姐姐居然也回来了。刚开始我并不知道那是我姐姐, 我只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妇女拉着一个小女孩,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我家门 前。她显然走得很急,穿着碎花短袖的上衣几乎被汗水湿透了,露出了藕一样白 的胳膊。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前,虽然她已经有三十七八岁了,但她看上去还 很漂亮,眉毛细长,眼睛大大的,但她和我母亲的眼睛一样红肿,脸上不知是汗 水还是泪水。她双脚跨进我家大院,突然就丢掉了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发出了一 声尖利的哭声:“妈呀妈呀,我来晚了,妈呀,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给 我说一声……”父亲和母亲都抬起了头,他们张大嘴巴,吃惊地瞪着眼睛看着那 个妇女。她扑到了母亲的跟前,抓着了母亲的胳膊,放声大哭:“妈呀,你不能 再哭了,国栋不在了,还有我啊,我是你女儿啊……”   母亲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愣愣地看看她,又看了看那个中年男人,那个 男人有点不安,紧张地搓了搓手,嘴唇嗫动着,但什么也没说出来。母亲的目光 落在了那个小女孩的身上,那个中年男人像是得救了一样,忙把那个小女孩往前 面推着,嘴里一个劲地说:“喊姥姥,喊姥姥。”小女孩却像被吓着了一样,胆 怯地看着脸上都是鼻涕眼泪的我母亲,使劲地往后面躲着。母亲又看了看那个妇 女,眼睛使劲地瞪着,茫然地问她:“你是小玲?”那个妇女哭着点了点头: “妈,我是小玲,我是小玲,我回来了……”   我的泪水也涌了出来:她是我姐姐!   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他慢慢地蹭了过来,他伸出手拉着了跪在地 上的我姐姐,他的手在颤抖个不停,他的腿也是颤抖的,他甚至停止了哭泣,盯 着姐姐的目光里带着一些不安和讨好的神情,他的嘴巴嗫动着,想对我姐姐说些 什么。那些微小的灰尘颗粒在空中左右上下地翻动起来,悲伤的气氛里夹杂着一 些想不到的小小的惊喜和意外,撞在一起,空气也是颤抖的。父亲终于说出话来 了,他的嘴唇颤抖着,喃喃地说:“小玲,你也别哭了……”话刚一出口,他自 己却又哭了起来,哭声里除了悲伤,竟还夹杂着一些小小的委屈。他看看我,又 看看我姐姐,是的,他的哭声不再仅仅属于一个成年男人的痛苦了,而是一个悲 伤、委屈的孩子的哭声了。母亲也哭了,三个人蹲在那里呜呜地哭成了一团……   我悄悄地出来了,我怕我会忍不住也放声大哭的。我一直知道我有个姐姐, 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也许见过她,但我那时只有一两岁啊。   我妈妈在我上中学时,曾经告诉过我,姐姐说过,她就是死了也不会再踏进 孙家一步的,你们永远都别想再看到我!是的,我父亲和母亲的确都伤害过她, 他们都没想到,她会在这样的一个时机里重新回到我们家。父亲和母亲不仅仅是 在为我而哭泣了,那哭声里也有对姐姐的愧疚和自己的委屈……   木扎所有上年纪的人都知道我姐姐的故事,但我知道的并不是很清楚。它似 乎是我们孙家的一个巨大的耻辱,父亲从来不提,母亲提起时也是含含糊糊。我 蹲在我家鸡笼旁边,看着满院子里的人为我忙个不停,偶尔会停下来带着疑惑和 好奇打量着一脸灰尘的我姐姐,小声地议论着姐姐变老了,还瘦了,过去的事情 他们心知肚明,没有人再提起。我就在他们身边,但没有人能看到我,没有人能 听到我的话,也没有人能告诉我姐姐的故事……   我没地方可去了,灵魂在村里飘荡。我来到了村子北边高高的山岗上,向四 周了望,家乡的庄稼丰收了,庄稼的清香随风而来,玉米叶子在风中歌唱,大豆 荚子在阳光下噼噼啪啪地响着。我这时就看见雷老末了,他正坐在坟头上,还是 二十年前的样子,穿着一件旧军装,那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衣服。他长得还算英 俊,眉毛很浓,鼻子挺挺的,国字脸方方正正。过去的记忆一下子扑面而来,我 终于记起了母亲曾经给我讲过的只言片语,他是为我姐姐死的,是我们孙家把他 害死的。他蹲在自己的坟头上,笑着向我招了招手,我也朝他笑了笑,如果他还 活着,现在应该是我的姐夫了。   雷老末朝我点了点头:“你去过家里了?看到自己了吧。”   我像老朋友一样朝他点了点头:“我是死了。我想起来了,雷老末,我很早 以前就见过你了。”   他有点惊讶:“你从前见过我?”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岁月的幕幛,我又回到了穿着开裆裤的童年时光,那时 我知道了一星半点姐姐的事情后,就常常做梦,梦里总是出现雷老末,但他在我 的梦里总是那么丑,根本就不值得我姐姐去爱他,也不值得我姐姐发下毒誓,就 是死了也不会再踏进孙家一步的。那时我很想念姐姐。   雷老末笑了:“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又看着你回来。”   我有点羞愧:“我是淹死的,我在军校的运动会上还得过游泳冠军,小河沟 里翻了大船。”   雷老末抬头看了看木扎,我家房子的上空正缓缓地飘起了带着乡愁的淡蓝色 的炊烟,那是我姐姐在做饭,她一边往灶膛里填着柴禾,一边流着眼泪。我们两 个都有点沉默。我们都很清楚,我们已经死了,我们只能在那里看着,我们无法 介入活着的人们的生活。雷老末扭过头,他脸色红润,温柔地看着我,轻轻地说: “你终于也死了,这是你们孙家的报应啊。孙家就你一个娃,你也死了,这是报 应啊。”   他很真诚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一点恶意,也没有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摇了摇 头,心平气和地对他说:“我不相信报应,如果我小心些,我就不会死了,是我 自己大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是一个好人,木扎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你是个好人,也许你真的不该死啊。”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很感动。我很清楚,在我没有死之前,木扎没有一个 人认为我是一个好人,就连我的父亲母亲也有点疑惑,他们甚至还怀疑过我有精 神病了,曾经请过一个跳大神的老头来我家给我看病。因为我死了,木扎的乡亲 才开始谈论我身上的种种优点,比如他从小学习就很好,虽然高考落榜了,但他 当了兵一下子就又考上大学了,还是不用交学费包分配的军校,将来是军官了, 他是木扎的骄傲啊,甚至还有人记起了我小时候曾经把一头猪从他们家的菜地赶 了出来。他们心照不宣地回避了许多事情,他们心底善良无比朴素。只有雷老末, 一个死去了二十来年的人才知道我是个好人。我做的事没有错,除了我被麦河的 河水淹死这这件事。   雷老末说:“你也不要难过了,你死得比我强多了,你死得真的重如泰山。”   我苦笑了一下:“换了任何人,都会去救的。实际上我根本就不想死,本来 也是可以避免的,对一个军人来说,我自己觉得这个英雄还是有点窝囊,我应该 把人救出来,自己也能活着出来。这本来应该是能做到的。”   雷老末晃了晃那张《麦城日报》,说:“上面说你不会游泳。”   我笑了:“这怎么可能呢?好多新闻都是假的,要不是写的是我,我还真不 会去看这篇报道呢。”   我抬起头,很真诚地看着雷老末,喃喃地说:“我姐姐回来了,父亲和母亲 心里都很高兴,他们都没想到她能回到这个家……我们家把你害死了,我们两家 是仇家,我又救了你侄儿雷小强。谁会想到我会去救他呢。”   雷老末说:“是,的确是这样,木扎的乡亲们谁都没想到你会去救他,你肯 定也没想到吧。”   我点了点头,很老实地向他承认:“我自己也没想到。”   整个事情犹如冬天的大雾,面目可疑,模糊不清,就像姐姐和雷老末恋爱的 事情,我也只是知道一点点。我知道的最清楚的是从我记事起,我们和雷家就从 不来往,在村里见面了都不说话,一点鸡皮蒜毛的小事在两家都可能掀起滔天巨 浪,有好几次,我们两家就因为牛啃吃了麦苗、鸡叼吃了两颗麦粒而吵得天昏地 暗。   我问雷老末:“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老末说:“我带你回到那个时候去看看吧。”   于是我和雷老末就回到了1983年的木扎,那其实是个很简单的过程,我们想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来到了那里,时间真的一直都在那儿存在着。木扎到处飘 扬着彩旗,墙上贴满了红色的标语,广播里放着革命歌曲,在这一天里,我父亲 作为木扎的村支书,主持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在木扎的落实。生产队的东西全被分 掉了,我们家和雷家都分到了一头耕牛。我看到我父亲高高兴兴地牵着那头耕牛 回到了家里,姐姐正坐在院子里和母亲一起织着毛衣,父亲把牛缰绳扔给了姐姐, 很响亮地说:“把牛拴起来,以后它就交给你了,你以后要放牛割草了。”   雷老末看着我,嘿嘿地笑了:“牛是我和你姐姐的媒人,我们家是我放牛割 草的。”   雷老末那年二十四岁,他的父母一看到他,脸上总是充满了忧愁,他这个岁 数,在乡下都是几个孩子的爸爸了,但他却连老婆都没有。那年我姐姐十八岁, 是木扎最漂亮的女孩子,谁也想不到,她竟然在放牛割草中和雷老末建立起了感 情,谈起了恋爱。雷家怎么能和我们孙家比呢?我爷爷是木扎第一任农会主席, 而孙家却一直戴着地主家庭的帽子。乡村政权就像世袭的一样,我爷爷死了,我 父亲就接着当了大队支书,已经是八十年代了,但我父亲仍旧看不起孙家。孙家 一直是被斗争的对象,他们一家人在木扎也的确是在夹着尾巴做人,是木扎最窝 囊的一户人家,即使改革开放了,木扎的乡亲们依旧没人把他们家放在眼里。 “自由恋爱”在乡下本来就是件伤风败俗的事情,我姐姐孙小玲又是和雷老末 “自由恋爱”,我父亲是说什么都不会愿意的。他嫌丢人。   在一个晚上,雷老末带着我姐姐私奔了,他们牵着手在大路上奔路着,幸福 像条狗一样追着他们,他们跑得气喘吁吁,滴在尘土中的汗珠带着爱情的清香。 第二天早上,我爹带着一帮亲戚沿着这股奇异的清香追了很远,他追到了玉米镇, 又追到了一个小河边,那股清香的味道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田野中,我爹像条狗 一样在河边急得团团乱转,最后只好在黄昏里拖着沉重的耻辱回来了。有着光荣 传统的孙家里出了这么大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情,我父亲觉得没脸再见乡亲们了。 那段日子里,我姐姐和人私奔的消息的确是周围十几里最大的丑闻,乡亲们的唾 沫星子在木扎乱飞,父亲像生了大病一样,关在家里不肯出门。   过了几个月,雷老末又带着我姐姐回来了,她已经怀孕了,肚子已经微微凸 起了。他们俩把这事想得也很简单,认为反正已经怀孕了,生米做成熟饭了,我 父亲总不会还反对吧。他们还是想错了,红了眼的赌徒永远都没有收手的时候, 被耻辱击垮的父亲只有把这个耻辱解决掉,才有可能重新活过来。那天我姐姐一 脸尘土出现在村口时,得到消息的父亲拽着一个锄头,哇哇地叫着要冲出去,我 母亲死死地护住了大门,但她也只能把锄头夺了下来,父亲飞快地窜上了墙头, 然后又跳了下来,他一脚把雷老末踢倒了,伸出巴掌就扇姐姐的耳光。姐姐被他 一个耳光就扇倒在了地上,然后他大声地咒骂着,用脚去踢她。我姐姐脸被吓得 雪白,浑身哆嗦着看着父亲。雷老末要去护她,却被乡亲们死死地摁住了。父亲 的脚又踢在她身上,姐姐尖叫着,曲着身子,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肚子。父亲伸出 手,我以为他要把她拉起来,谁知他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在地上拉回了家。姐 姐的裤子被地上的石子磨破了,腿上划出了血道子。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如果 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做梦也没想到对我一向都很疼爱的父亲竟然会像疯子一样对 待我姐姐。   我拽着雷老末的胳膊,姐姐被拖走的路上扬起的灰尘像冬天的冰雪一样覆盖 了我,使我几乎不能呼吸了。我感到浑身冰冷,嘴唇上像覆盖了一层冰霜,我颤 抖着对雷老末说:“我不想再在这个时间里呆下去了,你给我讲讲吧,你给我讲 讲就行了。”   我们又回到了木扎的山岗上。雷老末说,第二天,你父亲就带着你姐姐到了 镇上,把她弄到计生办,计生办一看是个计划外的,二话不说就把孩子引产了。   我父亲把我姐姐从镇上弄回来,锁在了家里,外面还拴上了狼狗,然后叫上 村里几个混混,到了雷老末家,把他家砸了个遍,把雷老末兄弟和他父亲都打伤 了。但雷老末还是不死心,还想见我姐姐。他一个人跑到我们家,还给我父亲下 了一跪,求他成全他们,但我父亲不让他们见面不说,还打了他一顿。他父亲知 道我们孙家是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就劝雷老末算了,别做这个梦了,惹不起人 家。雷老末像霜打了一样,整个人都木呆呆的,眼睛盯着哪块地方了,半天都不 挪一下。别人问他话,他也不吭声。那天半夜里,他就喝农药自杀了。   我姐姐知道这事后,不吃不喝,哭了好几天,还喊着要跳井自杀,我父亲母 亲也慌得不行,在村里找了几个媳妇天天都看着她,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恐怕 她也寻死了。闹到最后,我姐姐没办法了,只好认命了,过了几年,她就出嫁了, 嫁到了三十里外的一户人家,但她是一个人走的,她走时就站在我家门前,恨恨 地对我父亲母亲说,我死了也不会再踏进孙家一步的,你们永远也别想再看到我!   后来我父亲母亲就真的再也看不到她了,她从来不回娘家不说,也不让婆家 的人到我们家,我父亲母亲去了,她就让婆家的人把大门关上,不让我父亲母亲 进去。我父亲的犟脾气一上来,说什么也不去看她了。我父亲说,就当这个女儿 已经死掉了。   我一直到十来岁时,才知道我原来还有个姐姐。   雷老末说,事情就是这样。   我很难过,抱着膝盖,愣愣地看着炊烟袅袅的木扎。即使放在现在,木扎也 很少有“自由恋爱”的,乡亲们都觉得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岁月就好像停滞 了,现在和1983年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和雷老末一瞬间就把1983年重温了一遍, 实际上它和现在也没什么不同,我父亲依旧是村支书,在木扎拥有绝对的威信, 雷家依旧让人看不起。我死了,村里人都来看我,雷老末的父亲也来了,他甚至 都不敢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只能偷偷摸摸地挤在人群后面。他这会儿刚刚从我家 院子出来,拐过我家邻居的院墙,那边有棵杨树,上面的树皮已经被淘气的牛犊 啃光了,露出了惨白的树干,整个树木已经枯死了。那个老人好像累了,他用手 扶着树干,低着脑袋站在那里,满头乱草一样的白发和惨白的树干混合在一起, 我甚至产生了幻觉,分不清哪是树,哪是他了。他动了一下,我终于看清了,他 的脑袋一摇一晃的,双肩颤抖着。他原来是在那里小声地哭泣着,他的嗓声暗哑, 哭声含糊不清,我甚至还听到了他的泪水落在地上啪啪的响声。我抬起头,伤心 地看着木扎,我知道,他现在的悲伤并不是属于我的,而是属于他的小儿子雷老 末的。我姐姐的到来,让他再次想到了伤心往事。   我把目光投向了我们家,寻找着姐姐。乡亲们已经陆续离开了,我父亲母亲 被悲伤拖得筋疲力尽,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他们靠在墙边,茫然地盯着地面。姐 姐做好了饭,把饭端来了,他们没有接,甚至没有看那碗饭一眼。他们甚至已经 忘了我姐姐的存在了,目光粘在地上,怎么也不肯移开。姐姐叹了口气,回到了 灶屋,出神望着灶膛,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有些红,她眨着眼睛,嘴角突然泛 出了一丝笑容。谁也想不到她居然能在这个时候笑起来,也没人知道她正在想什 么。   雷老末朝我神秘地笑了笑,说:“她在想我,她一会儿就会过来看我的。”   我愣了一下,我扭过头去,姐姐果然站了起来,她看看自己的丈夫,他正在 喂着那个小女孩吃饭,能看得出来,他是个很老实的男人。姐姐撩了撩额前的头 发,说:“我心里很闷,想到外面走走。”那个男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一向话都不多,不像雷老末,打开话匣子就不打算关上了。   我姐姐出了村,站在山岗下,她犹豫了一下,回头慌慌地张望了一会儿,急 急忙忙地爬到了山岗上。她来到了雷老末的坟前,愣愣地看着那个长满了杂草的 坟堆,风吹日晒,他的坟已经不像个坟了,像个小小的土堆。姐姐在那里站了一 会儿,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她扑到了坟上,脸贴在那里,手里抓着那些青草, 狠狠地拽着,用手捶打着那个坟堆,恨恨地说:“你怎么要死呢,你这个坏蛋, 你怎么要死呢,你为什么就不能等我几天?”坟上的杂草中有石子,石子硌着了 她的拳头,划出了几道血印子,但她好像没有看到,依旧拉扯着那些杂草,捶打 着那座土堆,那些鲜血点点滴滴地洒在草尖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就 像姐姐美丽的容颜。   我看了看雷老末,他的眼睛有点红了,他突然站了起来,伸了伸胳膊,向着 天空叫了起来:“闷啊,闷啊,真闷啊。”   姐姐哭了一会儿,慢慢地站了起来,我们以为她要走了,但她突然却弯下腰 来,使劲地扯着坟上的杂草。那些杂草茂盛,长得很不像话,它们把雷老末的坟 遮盖得严严实实,你如果不注意,根本就看不出那是一个死者的家园,你还以为 它只是一堆乱草。他毕竟死去二十来年了,亲人们的感情已经被时光磨得越来越 钝了,他们有时甚至会忘记了这里葬着他们的一个亲人。我姐姐埋头清理着那些 杂草,很快又开始低声地哭了。那些杂草中有些是带刺的,但她根本就不管它, 狠命地扯着,要把它们从地上连根拔起。她的双手涂满了杂草绿色的汁液,也涂 满了自己手上流出的鲜血。她终于把整个坟堆清理干净了,然后又开始搬着石头 垒上去,那个矮矮的土堆终于高了起来,看上去像座坟了。   姐姐上午刚哭过我,这会儿又大哭了一场,她的泪水早就没了,她也不用哭 了,因为她看着那座干净了许多的坟,突然就笑了。她的脸色红润,睫毛长长的, 眼睛大大的,里面好像充满了水珠,二十年前的姐姐是多么如花似玉啊。她的目 光柔情似水,她拉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喃喃地对死了二十来年的雷老末说: “你好好地在这里呆着吧,我会年年都回来看你的……如果我老了,会埋在这里, 回来陪着你……”   她很开心地笑了,露出了一口糯米般洁白的牙齿。她这会儿已经把我忘得干 干净净,她的心里只有二十年前的雷老末。她为她年轻时拥有的爱情而充满喜悦。 但我的胸口一阵疼痛,生活已经让姐姐越来越老,她的头发像堆杂草,脸上也有 了黄色的色斑,皮肤松弛,手上也有了厚厚的硬茧,乳房也有点下垂了,年轻时 的美丽已经荡然无存了……那本来是个很美好的爱情故事啊。   雷老末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舅舅来了。”   我抬起头,北边的大路上出现了一长溜的灰尘,一辆小汽车正飞快地向木扎 驶来。我舅舅坐在车里,他的身子已经发福,胖了许多,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 上,紧紧地皱着眉头。我能看出来,他很伤心,但司机就在他旁边,他要保持一 个领导的尊严,所以他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我从小就 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他现在是我们麦县宣传部新闻科科长,一个本来没有 任何文化的人,官能做到这个地步,算是一个奇迹了。我舅舅就是有这个本事。 我有点伤心,我想告诉舅舅,我其实并不想死。我爱你们,我爱我的每一个亲人。   姐姐也看到了那辆小汽车,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她没想到那是在县城当大官 的舅舅回来了,她对我们孙家的亲戚已经很陌生了。她只是在想,这是谁呢?他 为什么这时候要到木扎来了?姐姐想不出来,她摇了摇头,就不去想它了,她在 那里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就下山了。   看着我姐姐的背影,雷老末摇了摇头说:“你看看,我们两家就是这样互相 憎恨着,如果说你把雷小强推到麦河淹死了,木扎所有的人都会相信的,但如果 说你是因为救雷小强而淹死的,尽管所有的人都会相信,你会成为一个烈士,但 木扎还是没有一个乡亲会相信的。”   连我也感到有点迷惑了,我问他:“我救了雷小强吗?”   雷老末笑了,他反问我:“你自己说呢?”   我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着波光鳞鳞的麦河,我突然也开始怀疑起自己了: 我救了雷小强吗?我真的是个英雄吗?   三、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   有时候有些事情你不愿意再提起,就连鬼魂也不例外。从我舅舅那天来到木 扎开始,我就恨我舅舅了,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他了。他没有让我成为英雄,而 是让我成为一个可怜的笑料。我本来想安静地死去,他却让我死了也不能安静下 来,这颗饱受摧残的灵魂注定还要被人折磨。我摇了摇头,他就像讨厌的头皮屑 一样被我甩掉了,我决定不去想他了。我宁愿永远跳过这一天,直接来到9月3日。 我要在这一天里被亲人们埋葬,我的灵魂将有一个美丽的家园,再也不用到处漂 泊了。   木扎几乎所有的乡亲都来帮忙了。趁着我的尸体还摆在家里,我先溜了出来, 跑到了村子北边的山岗上,我将被埋在离雷老末几步远的一块凹地里。那里已经 有几个乡亲在挖着墓坑。新翻出来的泥土散发着清香,旁边的野花灿烂盛开,我 很激动,这里即将成为我的家,我的尸骨要在这里和家乡的泥土融为一体,我将 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中。   那些正在埋头给我挖着墓坑的乡亲我都认识。我最先看到的是雷小强的父亲 雷大娃。我没想到他会来。我顺着时间的河流回到了两天前,清晰看到了前因后 果。那天雷铁虎回到家里,雷大娃正闷着头给牛喂着草,他站在他身后,喃喃地 说:“村里人都到孙家帮忙去了……你也去吧!”   雷大娃忽地扭过头,瞪了他父亲一眼,把拌草棍在牛槽上使劲地敲着,恨恨 地说:“我凭什么去?他们家就是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去的!他们害死老末,你还 嫌不够吗?”   雷铁虎充满忧伤地看了看儿子,咽下了一口唾沫,混浊的眼睛里淌出了两行 泪水,他低低地说:“小玲也回来了……你还是去帮帮忙吧。”   雷大娃愣了一下,他站在牛槽边足足有两分多钟,这才闷闷地说:“葬他那 天我去吧,到时你给我说说他埋在哪里,我直接去给他挖墓去……”   我接着看到了李石头。除了雷家,他是最恨我们家的。准确地说,他最恨的 只是我。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仍是一个光棍。他娶不来媳妇,除了家里穷,还因 为他长得太难看了,个子很矮,脑袋也很小,还是个酒糟鼻,但我知道,他从来 都不喝酒的。他实际上是个很老实的人,但没有哪个姑娘会喜欢上他的。他本来 是可以有一个老婆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他现在可能已经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了。 那是我考上军校第一年寒假回去时,我听母亲说,他已经娶上媳妇了,并且长得 很漂亮,听说还是个高中毕业生呢。我吃惊地看着母亲,我说我不相信,谁会嫁 给他呢?母亲说,这个女孩子是人贩子带到这边来的,是他们家花了八千块钱把 她买回来的。   我吃惊地看着母亲,问她:“那个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撇了撇嘴:“就李石头长得那个样子,家里还穷,哪个女孩子能看上他? 这个女孩跑过好几次了,都被抓回来了。她还用剪刀割过手腕上的血管呢。我们 都去看了,血流了一地,好在发现得早。”   我皱了皱眉头:“这是犯法的!怎么没人报案呢?”   母亲比我还要吃惊,她抬起头,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愣愣地问我:“为什 么要报案?这可是让人家断子绝孙的大事,都是乡亲哩,谁再缺德都不能干这种 事!”   那是一个晚上,我们一家人都坐在堂屋里看着电视。我看着母亲,她很慈祥 地纳着鞋底,丝毫没有觉得这事有什么不正常。父亲是木扎的村支书,他坐在那 里抽着纸烟,就好像没有听到我们说话一样。我喊了一声爹,他应了一声,抬头 看了看我,问我:“啥事?”   我说:“你是支书,怎么不去管管这事?”   父亲说:“我去管了啦,我劝她老老实实地在李石头家呆着,村里人都看着 她呢,她能跑到哪里去?你就不要操这个心了,她现在也老实多了,我看八成也 是认命了……”   我看着父亲,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没听出我的意思,还以为我和他们 一样混蛋,我气得浑身发抖,血往脑门上涌,我攥着拳头,冲到了父亲的跟前, 大声地叫了起来:“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去给李石头说说, 他这样做是犯法的!你要是去派出所报案也行啊。”   父亲瞪着眼睛,歪着头从上到下地看了看我,好像我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 个来自外星球的怪物。他皱着眉头,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到一边去, 你瞎掺乎什么?你以为派出所会管这事吗?你把人家老婆弄走了,让人家断子绝 孙,这样的事儿,是个人都做不出来!你要是这么干了,全村人都看不起你!你 是不是当兵都当傻了?都不会用你自己的脑瓜子想一想?”   我问他:“那个女孩子怎么办?这不是把人家的一辈子都害了?”   父亲不耐烦地说:“你管好自己就行了,还管那么多事干什么?”   我不屈不挠地跨到他跟前,问他:“爹,如果她是你的女儿,你会怎么样?”   父亲使劲地瞪着我,他真的生气了,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他猛地站了起来, 冲我吼道:“是我的女儿,能被人家拐跑了,说明她自己无能,活该!就当她死 了,没这个女儿!”说完,扭身就走了。   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我说话是有点冲,但父亲也没 必要发这么大的火啊。但我现在死了,回首往事,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我知道 我那次是戳到了父亲的痛处,让他想起了我姐姐,他一直认为我姐姐是被雷老末 拐跑的,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那年寒假我干了一件大事,我偷偷地找到那个女孩子,让她给家里写封信, 然后我到镇上用特快专递寄给了他千里之外的老家。   几天之后,那个女孩子的父亲带着老家的两个警察和我们镇上派出所的民警 来到了木扎。他们是白天来的,本来是带不走那个女孩子的,李家的势力并不大, 但木扎所有的乡亲都会帮助他们的。乡亲们都觉得自己有这个义务。他们夸张地 攥着铁锹和锄头,围在警车周围大声吵嚷着,不让他们去李石头家。我当时也在 围观的人群中,身上都渗出了汗水,如果真的冲突起来,我要帮乡亲们,还是帮 那些警察?我是个军人,应该帮助警察,但我真的能这样做吗?我正在犹豫着, 这时警察拿出了一张通缉令和逮捕证,严肃地告诉木扎的乡亲,她在家乡已经结 过婚,因为夫妻不和杀了丈夫潜逃,警察这次是来抓捕杀人犯的。我在人群中松 开了紧紧攥着的拳头,开心地笑了。我当然知道这都是假的,但他们说得像真的 一样,他们甚至把我们当地的公安也骗了,派出所所长一再给乡亲们解释,这是 在配合兄弟省市公安执行抓捕杀人犯的公务,如果有人阻挡,将会受到法律的严 惩。他甚至还放出了狠话,如果今天抓捕不了这个女孩子,或者让她逃跑了,他 们就让武警来执行这个公务,那时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声色俱厉的公安终于震慑 住了乡亲们,谁敢偏袒一个杀人犯呢?他们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甚至连李石头 家人也没敢动,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公安把那个女孩子戴上锃亮的手铐,塞进警车 里开走了。   最初的喜悦很快过去了,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笑容僵在脸上每一道皱纹里, 心里有些难受。这件事的荒诞之处在于,伤害和侮辱她的人不戴手铐,戴手铐的 却是她。那个女孩子一直都低着头,像个真正的杀人犯一样,她很聪明,知道如 何配合公安的行动。她可能根本就没看到我也在人群里,但我知道,她会一辈子 都忘不了我的,那个肩上扛着红牌牌的军人。我也忘不了她,回首往事,我真心 祝福她忘记这个噩梦,有一个幸福美好的明天,但我知道这很渺茫,她回到家乡, 迎接她的除了亲人,还要继续承受无边无际的流言的伤害。   警车已经完全在大路尽头消失了,李石头突然撒开脚丫子朝着大路狂奔起来, 他一边跑着,一边扯着喉咙叫喊着:“她是我老婆,她没结过婚,她是处女,你 们王八蛋骗我!”   我看着那个丑陋的背影越来越小,慢慢地不见了,眼泪忽然就出来了。这就 是木扎,这就是我生活了二十来年的乡村,我从前觉得它是美丽的,但我现在却 觉得它是那么地丑陋。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骂着骗人的公安,说着同情李 石头的话。他们飞溅的唾沫星子和麻木的表情让我感到恶心。乡亲们说着说着, 突然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是谁把消息传递给了那个女孩子千里之外的老家?他们 提醒了李石头的父母,他的父亲的眼里闹出了火星,他抓住了一把铁锹,吼了起 来:“我日他八辈子祖宗,是谁干的这缺德事?有胆子给老子站出来,我不把你 砸死我不姓李!”他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地砸着地上的一块石头,仿佛它就是那 个可恶的告密者。   李石头那天居然真的追到了镇派出所,但那些外地的公安已经带着那个女孩 子父女两人走了。派出所的人劝他回去,他还不听,在那里大喊大叫,让人家公 安还他的老婆,最后把人家惹火了,把他拘留了半个月。   在这个半个月里,李石头的母亲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铁盆,每天都要用石头 敲着,在村里走上几个来回,用木扎有史以来最难听的语言,边敲边骂那个告密 者。她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同情的目光和温暖的安慰,都有人替她一起诅咒那个 缺德的家伙,许多人表示,如果知道是谁,他们会一起收拾他的。每当这时,我 的父亲母亲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蹲在家里唉声叹气,就像自己丢了媳 妇一样,又好像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没脸出去见人了。   我父亲母亲在那天晚上就知道是我干的这事。父亲小心翼翼地问我,娃子, 是不是你干的?我笑了笑说,是我干的。父亲本来脸上还有一丝希望,可怜巴巴 地看着我,希望我会说不是我干的,我的回答让他很失望。他的脸色一下子灰了 下来,他愣愣地看了看我,目光里甚至还闪过了一丝愤怒的火花,但很快就熄灭 了。我现在已经是名军校学员,再过几年就是一个可以光宗耀祖的军官了,不是 个光着屁股满村跑的小孩了,他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把拳头举起来了。过了好大 一会儿,他才收回了目光,长长地叹了口气,低着头喃喃地说,疯了,疯了,你 疯了,看看乡亲们知道了会怎么收拾你吧……   父亲母亲说的不是气话,他们竟然真的以为我疯了,他们在一个漆黑的晚上, 偷偷地把一个跳大神的老头请到我们家驱鬼赶魔,他围在我身边又跳又叫,嗓子 眼里像塞了一把沙子,声音尖利沙哑,难听死了。   事实上父亲母亲还是有点过虑了。   乡亲们后来还是知道了这事是我干的,因为那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到镇里的 邮局发过特快专递,那是要在邮局登记的,不知道是哪家在邮局有亲戚,一问就 问出来了,然后回到木扎就传播开了。但没人把我怎么样,就连李石头家也没怎 么着我,因为我父亲是村支书,我舅舅是县里的干部,到我家来时,总是坐着锃 亮的小轿车。那辆放在城里再普通不过的桑塔那轿车,总是让乡亲们充满了敬畏。 也许是我穿着的一身军装也吓着了他们吧。李石头母亲知道后,甚至都不敢再拎 着那个破铁盆在村里骂了,乡亲们也没人敢当着我们孙家任何一个人的面议论这 件事。我很坦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在木扎走过时, 我的目光从来不曾躲闪过。但我还是很快就发现我被木扎的乡亲们孤立了,许多 人当我是空气,就是走碰面了,我很谦恭地按着辈份喊着他们“大伯”、“大 爷”、“叔叔”、“婶婶”时,他们都会装着没有听见,故意把脸扭过去,理都 不理。他们的举动具有传染性,就连木扎的小孩们也都不理我了,甚至有小孩跟 在我后面叫我“神经病”了,他们的父母肯定都是这么说我的。我也相信,如果 没有我爷爷、我父亲几十年来作为木扎一把手建立起来的权威,如果我不是一个 军校学员,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兵,事情可能就不会如此简单。但即使这样,爷爷 的坟头上还是被人偷偷地钉下了一根桃木楔子,据说这是会破坏风水的,对子孙 不利。这在乡下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但我父亲发现后,也只是拔出那根桃木楔 子远远地扔在一边也就算完了。那段时间里,父亲碰到一个乡亲,离老远都要赔 上笑脸给人家打招呼,老远就把手伸得长长地递出一支纸烟。这在从前,是从来 没有过的事,都是人家主动给他打招呼。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父亲完全没必要这样做。但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照样也得这样 给乡亲们打着招呼,也要赔着笑脸,即使他们不理我了,我还是不能真的把头昂 得高高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有时我甚至还会觉得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但那个 可怜的女孩子无助的眼神立刻会出现在我面前,我这时就有点恨木扎了:我没有 做错,我没必要在乎你们的眼神。我是这样想的,但在实际生活中我还真的不能 不在乎这一切,我还得很谦恭地在他们面前低着头走路。他们毕竟是我的乡亲, 我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二十来年啊。   我知道乡亲们对待我的情感是复杂的,我是木扎的第一个军校生,是他们教 育孩子的榜样,但同时也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讨厌的人。现在好了,我死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解决了,我完全成为了一个好人,一个善良的、懂事的、有上进 心的人。我甚至为自己曾那么地讨厌了他们而感到羞愧。   这个孤独的灵魂现在站在自己的墓边,充满忧伤地看着正在为他挖着墓坑的 乡亲们。我的墓是在山岗上,石头很多,很不好挖,他们至多会骂一句这狗日的 石头,然后往手上吐一口唾沫,继续用力地刨下去。李石头已经满头大汗了,汗 水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他用手擦了一把脸,脸上立刻被手上的泥巴涂得乱七八 糟。他把镢头高高举起来,重重地刨向地面,镢头砸在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呯 地一声,闪出了一串火花,镢头反弹起来,震得他的虎口发麻。他皱了一下眉头, 又撅着屁股,呼哧呼哧地举起了镢头挖着。我很感激地看着他,他是真心来我们 家帮忙的,所有的人都是真心的。木扎的乡亲们其实都是善良的。我活着的时候 偶尔会有点困惑,现在死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又问自己:我那件事是不是做错了? 但我很快摇了摇头,把这个让人苦恼的念头丢在了一边,再一次地对自己说,我 没有做错。是的,我没做错,我做了一个军人,甚至是一个普通的人都应该做的 事情。   我充满怜悯地看着这个叫李石头的男人,他其实完全有机会从我身上夺回他 失去的东西,那就是他买媳妇时花去的八千元钱。我淹死的那天,第一个赶到河 边的大人就是他,那时他正在几百米外的一块地里锄着草,他听到那群小孩的叫 声后,就扔下锄头,飞快地向河边跑来。他先是看到了我的衣服,还有我放在地 上的提包,接着就看到了我装在口袋里的钱。那天我本来是要到省城里的军校上 学的,那是给我家一个亲戚的孩子捎的学费,他也在那里上大学,暑假没有回来。 母亲在我的内衣上缝了八个口袋,每个口袋装了一千元。我脱衣服时匆匆忙忙, 成叠的百元钞票已经露了出来。李石头看到那些钱,只是愣了一下,甚至连腰都 没弯,然后就把目光投向了已经平静的河面,上面甚至连一个涟漪都没有,它平 静得就像是一面镜子。但他还是飞快地脱光了衣服,跃入了河中,他使劲地吸了 一口气,潜到水里,他努力地往下潜着,睁大眼睛使劲地朝河底看着,但他只看 到了绿黝黝的河水,那个地方太深了,他不可能潜到河底。但他还不甘心,浮出 水面,喘了几口气,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潜了下去。等他再浮出水面时,那 些大声哭喊着的小孩已经叫来了大人们,几个年轻人也跳进了水里,但还是没有 一个人能潜到水底。其实这一切都没有用了,那时我已经灵魂出窍,静静地坐在 我的衣服边,充满忧伤地看着河面,岸边挤满了人们,至少有几十人都看到了我 塞满了钱的内衣,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试图拿走一些钱。我后来就坐在那里呜呜地 哭了,泪水纷飞,绿色的草地柔软,风像恋人的手抚过脸颊,阳光灿烂,大地充 满芳香,我却无可挽回地消失在像噩梦般的河水中了……   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送丧的唢呐嘀嘀嗒嗒地响起来了,吹的都是声音凄凉 的《大奔丧》、《哭坟》,像是被风吹断的老人的哭泣,飘荡在木扎的风中。我 和雷老末站在那里放眼望去,看到四个年轻人抬着我的棺材,缓缓地走出了我家 的院子。亲人们跟在棺材后面放声大哭着。乡亲们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笨重的 送葬队伍,面庞如落下一层土黄色的寒霜,声音像秋天落下的悲伤的枯叶。他们 是来看热闹的,也许不是来看热闹的,因为没有一个人笑,他们带着含糊不清的 悲伤看着我的亲人们,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干枯的眼睛里甚至流下了泪水。他们 的泪水是真诚的,从内心里为我的死感到难受,也为世事无常感到悲哀。那些妇 女们挤在人群中,她们到现在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低声地议论着我,说着惋惜 的话。我还是很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的,侧耳听了一下,她们没有一个人说起我 干的那些坏事。我曾经劝他们卖粮食时把塞进麻袋里的砖头拿出来,还曾经拦住 他们不要再往花生米里掺沙子了。我在他们眼里是一个可笑的人,我也知道他们 私下里都叫我是“孙家的那个神经病”。 她们现在为了安慰死者,说的都是我 从小如何听话,上学如何用功。此时此刻,我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 来,她们故意忘记了我做过的那些又蠢又笨的傻事。她们甚至还会竭力地发挥自 己那点可怜的想象力,把一些事情放大。她们原谅了我所有的一切。谁都知道, 孙家就这一个男孩,这一家是要绝后了,无论孙家做过多少坏事,多么地对不起 他们,他们也都不会放在心上了。和所有的遭遇比起来,还有什么能比让一家人 绝后的事情还要严重呢?   他们很快就会使用同样纯朴的语言把这一切讲给那些来采访的记者们听的, 《麦城日报》记者来采访时,乡亲们就是这样告诉他的。他们即使在内心里已经 把我当作了一个可怜虫,一个年纪轻轻就死掉的傻蛋,一个运气坏得不能再坏的 倒霉蛋了,他们仍旧会在外人面前维护我的面子,说我是英雄的。他们表情真诚, 面孔老实,说得都很实在,没有一个人在记者面前说我一句坏话,他们把他们能 想到的最美的话都留给了我。其实我很惭愧,我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就连已 经有些自己想法的雷小强,同样也会像平常写作文那样精彩地描述出我救他时的 每一个细节,并且还经得起任何推敲。他的记忆力一向都很好。   我不能不承认,木扎的乡亲都是好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他们都很真诚 地想让我成为一个英雄。   其实,他们和我一样清楚,我不是一个英雄。   我看到了雷小强,他孤零零的站在一棵树下,咬着指头,皱着眉头,愣愣地 看着正在乡间土路上缓缓移动的送葬的人们。树阴笼罩着他,他一半的脸阳光灿 烂,另一半脸上落满了阴影,这让他的整个表情有点奇怪,他和所有的人都不一 样,他不是在笑,也不是在悲伤,而是在发愣,就像老师给他布置了一道超过了 他理解范畴的习题,他茫然无解,但又不敢向老师发问。这道习题就是我的棺材。 他实际上是很聪明的,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留过级,每次 考试都是前三名,但他确确实实又很贪玩,老师说,他只是把三分之一的精力用 在了学习上。他现在已经收到了镇里重点初中的录取通知书,村里小孩只有他一 个人考上了这所重点初中。乡亲们都相信,只要不出意外,他将是木扎的第二个 大学生。但他面对我的死亡带给他的困惑,还是茫然了。他闷闷地皱着眉头,咬 着嘴唇,瞪着我的棺材,像个老人一样沉默和木呆。我站在他旁边,侧着脸看着 他,他的表情和他一脸的稚气并不相符,他的嘴唇上还留着淡黄色的茸毛。他的 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好像怕冷一样缩了缩肩膀,他慌慌地向后看了一下,靠在 了树上,他的整个身子都开始发抖了,眼睛里充满了惊惶。他看见我了吗?村里 老人说,三岁以下的小孩子才会看到鬼魂,他已经十二岁了,不可能看到我了。 那他害怕什么呢?我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棺材上。天气炎热,我的尸体已 经有些气味了。但他离得这么远,不可能闻到这股不好闻的气味啊,况且我父亲 已经在上面洒了不少的白酒,那些酒甚至渗过了桐木棺材,滴在了我的嘴巴里。 我生前一直是个好士兵、好学员,滴酒不沾,现在却因此尝到了酒的滋味,我要 说的是,白酒的确很难喝。我把目光收回,心疼地看着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 悲伤地摇了摇头,他小小的肩膀要承受多少东西啊!我的死亡给亲人带来了悲伤, 也给这个本来和我毫无关系的孩子带来了一道难解的题,一个沉重的包袱。我蹲 在雷小强的旁边,悲伤地掩住了脸,我死了,我以为我死了就死了,什么也没有 留下来,至多会留下一些或好或坏的传说,随着岁月的流逝,也许他们很快什么 都会忘了,但会记得我是木扎第一个大学生。这才应该是我。   我站在木扎高高的山岗上,对着整个村庄,对着麦河纯净的河水,对着自由 飞翔的小鸟,大声地喊着:我是自己死的,我不是英雄!我在村庄的上空呼喊, 我穿梭在人群中呼喊,我拉着每一个人趴在他们耳朵边呼喊,但他们什么也没听 到,他们只听到了我的亲人们嘶哑的哭声,听到了风从山岗上吹过的声音,他们 甚至听到了时间流逝的声音,但就是听不到我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听到我的呼 喊……   我甚至也有点疑惑了:我真的救了雷小强吗?   我回过头来,在时间的河流里细细地寻找着我死去的那一天,认真地打量着、 审视着那一天的每一刻每一秒,终于痛苦地确认了这个事实:我没有救过雷小强。 我淹死在麦河那天,他甚至都不在木扎,而是在二十里外的姥姥家。我不是英雄, 没有人是英雄。   四、我真的不是英雄   让时间倒流,回到我死后的第三天。那天我和雷老末站在山岗上,木扎从黎 明中醒来了,慢慢地活了过来,我们听到狗叫声、牛叫声,还听到了大人斥责小 孩的声音。村庄上空的炊烟被风吹来,我们闻到了红薯面汤的清香。这真是很奇 怪,我在生前已经吃厌了这些东西,闻到它们的味道就想吐酸水,但现在却觉得 它们是人间最美好的食粮。人死了,看东西都不一样了。太阳正缓缓地跃出地平 线,我和雷老末手搭凉蓬,看见一个年轻人正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背后跟 着一个老头和老太太。他们在村口的大杨树下停了下来。   年轻人说,你们回去吧。   老太太说,你到学校了,要照顾好自己,冬天来了,要多穿些衣服。   老头说,你到学校了,要好好学习,咱家庭穷,别谈恋爱,将来当了军官再 谈也不晚。   我和雷老末都笑了。那个年轻人就是我,那个老头老太太是我的父亲母亲。   那天暑假过完了,我本来是要去军校上学的。我们一家人都早早地起来,父 亲坐在堂屋,抽着旱烟,外面树上落下了几只喜鹊,冲着父亲叽叽喳喳地叫着, 父亲充满慈祥地看着它们,笑容都从像用刀子割出来的深深皱纹里溢出来了。一 大早就听到喜鹊叫,这是一个好兆头。但事后我父亲回想那天早上的情景,他已 经有些拿不准那天看到的到底是喜鹊还是乌鸦。他最后觉得是乌鸦,他甚至跪在 我的尸体旁边,呜呜地哭着,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懊悔极了,我明明听到 了乌鸦在叫,我怎么还让他走呢?其实我父亲记错了,那天早上他看到的的确是 喜鹊。我也看到了,心情还很好地对着那些喜鹊笑了笑。我穿着干干净净的军装, 走到院里,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终于要开学了,我很想念我的军校,恨不得 早一点回到那帮兄弟中间。   母亲起得比我们都要早,她来到灶屋,给锅里添满水,又搬来了柴禾,开始 给我做饭。前几天下了雨,柴禾有点潮湿,她用了好几根火柴才把它点着了,塞 进灶膛里,一股乳白色的浓烟从灶膛里弥漫出来,母亲的面目有点模糊不清。我 的眼睛突然有点湿润,想起我小时候,母亲也总是早早起来,在做饭时,把我的 棉袄烤热了,然后跑到屋里给我穿起来。那时的冬天总是很冷。而我现在终于长 大了,再上一年学就可以毕业了,我会成为一个收入还不错的军官,会挣来比他 们种几年地的收成更多的钱,我可以把他们带到城市生活,甚至还可以让他们坐 上飞机到遥远的异地旅游。他们将成为木扎最为幸福的老人。   母亲给我做了一碗面汤,里面还打了两个荷包蛋。她和父亲碗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稀稀的面汤。木扎现在除了我们家,没有人再去镇上卖鸡蛋了。我们家里本 来并不穷,是我上学把我们家上穷了。   父亲母亲把我送到了村口的大杨树下,我说,你们回去吧。   母亲把手里拎着的煮好的鸡蛋塞到了我手里说,你到学校了,要照顾好自己, 冬天来了,要多穿些衣服。父亲说,你到学校了,要好好学习,咱家庭穷,别谈 恋爱,将来当了军官再谈也不晚。   我都答应他们了。但我知道我也做不到,特别是父亲说的,实际上我已经和 一个叫周婷婷的女同学在谈恋爱了。我们是从一个部队一起考上这所军校的,她 很懂事,我们的恋爱并不用花什么钱。   那天我步行二十多里到了镇上,又坐着公共汽车到了县城,已经快到中午了。 很多人挤在那里买车票,男的穿的有些脏,衣服上沾满了尘土,有的十六七岁的 样子,有的四五十岁了,他们都是出去打工的。那些也要出去打工的女孩子都很 年轻,她们个个穿得像乡下妖娆的蝴蝶一样花枝招展的。她们很多人都是到南方 当小姐去的。这在我们家乡不是什么秘密,那种脏病被她们从遥远的城市带回来, 已经在家乡麦县到处漫延了。整个人群闹哄哄的,到处是家乡那种很不好听的方 言土语,不时地有人伸出脖子,把黄色的浓痰吐在地上。我皱着眉头站在那里, 眯着眼睛看着那些人,我是有点厌恶他们。我当了几年兵,就再也不想回到家乡 了。我不喜欢他们。   队伍在缓慢地移动着,不时地因为有人插队而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那 种露骨而肮脏的骂人的话到处乱飞,像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嗡嗡地叫着。我突然就 感到胃里一阵翻腾,难受得想要呕吐。我下意识地提了提手中沉甸甸的提包,里 面有母亲给我煮的鸡蛋。我蹲下来,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鸡蛋,把蛋壳剥掉,然后 放在口袋里,准备过一会儿再扔到垃圾桶里。周围有几个乡亲看到了我这个动作, 他们眼神里刚开始有点疑惑,接着就有点羡慕的样子了。我穿着军装,举止也很 文明,身边有几个喳喳叫着的女孩子甚至放低了声音。我把头抬得高高的,心里 说不清是得意或者是一种悲哀,我就是想让他们看看,我虽然从小在这里长大, 和他们喝一样的水,吃一样的红薯面馒头,但我现在是一个很文明的军人了。   我吃着母亲煮的鸡蛋,面前浮现出了母亲一头白发的模样。我本来并不让她 煮鸡蛋,我说我在路上买包方便面泡泡吃就行了。母亲说,那没营养,还是咱家 草鸡下的蛋有营养,你带到路上吃,吃不完也不要扔掉了,到学校再吃,你们训 练很苦,好好补补身子。把那个鸡蛋吃完,我突然就有点舍不得离开家乡了。我 觉得有些奇怪,我一点都不喜欢家乡了,早就厌烦了到处都是牲畜粪便的村庄, 厌恶了指甲里总是塞满了黑色污垢的乡亲。我甚至还厌恶了母亲做的饭菜,她坐 在灶台前,身边堆满了柴禾,腿上落了一层灰尘,浓烟笼罩了整个灶屋,她站起 来掀开了锅盖,身上的灰尘飘在空中,她搅动着勺子,浓烟呛得她连连咳嗽。我 皱着眉头站在灶屋外面,突然就感到烦躁不安,我觉得母亲做的饭很脏,虽然我 是吃着母亲做的饭长大的。   那时我恨不得立即就开学,我觉得我已经在家呆不下去了,我已经深深地喜 欢上了部队里昂扬的歌声、口哨声和弟兄们的吵闹声了,我是属于那里的,那是 我真正的家了。但我站在人群中,突然很想我的母亲,想我的父亲,想我们肮脏 的木扎,想那难听的方言土语,想那澄清的麦河河水。我算了算时间,我实际上 如果明天走也还来得及,我完全可以在家再多呆一天。于是我就从人群里出来了。 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喊:“闺女,到那里要好好坐台啊!”我吃惊 地扭过头,看见一个站在检票口的老头,正在踮着脚,冲着已经进站的女儿一边 摇着手一边高声喊着。那个女孩好像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站在那里, 就像做梦一样,这个像我父亲一样满脸皱纹的老头为什么要这样喊呢?他是父亲, 难道连一点羞耻感都没有了?他知道不知道“坐台”是什么意思呢?他和他的女 儿跟我无关,但我突然就脸红了,低着头慌慌地走出了车站。   我只想回到木扎,我急匆匆地走上了回家的道路,影子拖得很长,我没有看 到命运的黑色翅翼已经盘旋在我的影子上面,我就这样被命运在阳光下牵着扯着 一路狂奔地扑向了我的死亡。   命运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我在很早以前就思考过它,比如说车祸吧,一起车 祸的发生,是注定要在那一天的那一刻,不早不晚在那个地方,一个司机,一个 受害人要赶在那里,双方任何一个人哪怕迟一秒钟,可能就会错过这个时间。但 他们从来没有错过。再比如我的死亡,我本来是要上学走了,但我却鬼使神差地 又跑回了木扎。   我爱木扎,木扎却给我带来了死亡,难道这也是命运?   木扎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它的北面是山,其他三面都是水。那是一个水 库,是我们县最大的水库,我们都叫它麦河水库。有一点那个新闻说错了,我会 游泳。木扎的小孩几乎学会跑路时就学会了游泳。我在部队里每年都要进行武装 泅渡训练,要穿着迷彩服,带着一支冲锋枪,再背上几颗教练弹游出三千米,我 的成绩在整个学员队都是靠前的,还曾经在游泳比赛中得过冠军。但我也知道, 游泳的人也会淹死的,比如腿抽筋了,比如腿被水草缠着了,还有一些莫名其妙 的原因,乡亲们说是被“水鬼”拉下水了。每年夏天,这个水库总要淹死个把人, 不是这个村庄的,就是那个村庄的。河水很清,我们下去游泳时,都可以把眼睛 睁开,可以看到河底的鹅卵石,甚至还能伸开手掌抓住从指缝间穿过的小鱼。我 在小时候,经常跳进麦河,在河边的石头缝或者水草里摸到虾子,把头掐掉就吃 了。那时我很相信大人们说的,吃生虾子会长力气的。当然,我现在不会再吃生 虾子了。当过兵以后,我就没有再吃过生虾子了。   那天我从县城又回到木扎时,并没有直接走进村庄,而是爬到村子北边那个 高高的山岗上,站在雷老末荒草萋萋的坟头上向四周瞭望,整个村庄都在我的眼 前。我贪婪地呼吸着乡村干净的空气,仔细地打量整个木扎,瓦房与草屋和平共 处但又截然不同,瓦房顶上长满了青苔,草屋都已经上了年纪,年老色衰了,几 乎已经看不出是用干草搭成的了,屋顶一片黑色,飞鸟衔来的种子落在上面,长 出了一棵棵又矮又细的小树,它们和村里那些瘦瘦的小黑狗似的小孩一样,都是 营养不良。在夕阳的照耀下,整个村庄宁静安详,犹如禅定的老僧。偶尔有牛叫 的哞哞的声音传来,还有颠倒了时辰的公鸡的打鸣声,就像一支民谣中突然出现 了几个尖利的音符,划过空气,穿过你的耳朵,让人猛地精神一振。   我其实还是深深地爱着木扎的。   后来我就看到了那群小孩,他们正在村子东边的河水中嬉戏,他们欢快地叫 喊着,打着水仗。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我们把手伸开,使劲地把河水 击向对方的脸上,如果击到眼睛上,它会很疼的。每个孩子都是闭着眼睛打水仗 的,但我从来都是不闭眼的,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三四个伙伴混战在 一起,河水被击打起来,向空中飘起时,会出现和夏天雨后挂在天空中的彩虹一 模一样的奇观,只不是它更小一点。我眼睛追随着那些奇异的色彩,它让幼小的 我觉得不可思议。那天傍晚,在河边喧闹的小孩们勾起了我对儿时绵绵不尽的思 念,于是我就没有再回家,而是拎着提包直接到了河边。那些小孩我都认识,他 们都是一些刚上小学的小家伙们,他们也都认识我,我一直都是他们父母教育他 们的学习榜样。他们继续在那里喧闹着,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的到来。但我还是有 点犹豫,我突然有点不大习惯在乡亲们面前暴露身体了,哪怕他们只是一群小孩。 我提着包,往旁边走了十几步,然后放下提包,脱下衣服。我看了看他们,尽管 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但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就像害怕他们看到我的裸体 一样,我飞快地跑到岸边,双手举过脑袋,合在一起,像只箭一样一头扎进了麦 河,动作优美线条流畅。在那所军校的游泳馆里,我经常站在跳台上,像这样优 雅地跳进水里。那天可能有点慌张,动作在空中有些变形,角度不对,河水拍打 着肚皮,声音很响,我感到很疼。那些声音引起了那帮小孩的注意,他们停止了 打水仗,一齐扭头看我,但他们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河面上溅起的水花和一圈 圈的涟漪,他们瞪大眼睛看着水面,等着我突如其来地从另一个方向潜出来。木 扎所有的人都会潜水,我在上小学时,甚至还在大人的戏弄下,潜水绕过一个小 坡头,突然出现在了村里女人们洗澡的地方。村里至今还流传着一件往事,二十 多年前,年轻的雷老末和别人比赛潜水,他足足在水里呆了四五分钟才出来,出 来时鼻子、耳朵都出血了,有一个月的时间,他的耳朵听不到了任何声音。村里 人说,雷老末是个傻瓜。   我一直呆在水里没有出来。后来我就听到了那群小孩狂呼乱叫的声音,他们 有的妈呀妈呀地叫着,有的哭着大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我那时甚 至还在想,是谁又落水了?但我已经没办法再从水里出来了,我会游泳,技术也 很好,但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做,甚至连脸上的汗水也没有擦一下,直接就跳进 了麦河。而夏天麦河的河水是很奇怪的,表面被太阳晒得温热,但在下面却很凉。 我甚至还忘了,我像这群小孩这么大时,到麦河游泳之前,都要在岸边蹦蹦跳跳, 弄出许多声响,大人们说,这是要弄出点动静,把河里的“水鬼”吓走,然后我 们会一字排开,站在河边,一只手扶着小鸡鸡,一只手接着温热的尿液,涂在肚 脐周围。这也是大人们教的,他们说,身上有了尿骚味,“水鬼”觉得难闻就不 会近身了。乡亲们并不懂得什么是科学,但他们教给小孩们的却绝对是科学的做 法。我们上学了,老师说,游泳前,一定要活动开身体。他没讲要把尿液涂到肚 脐眼上,但我想,也许那温热的尿液有利于让身子慢慢适应水温吧……   我什么都知道,但那天我就是因为在一群小孩子面前害羞,偏偏什么都没做。 我一头扎进了麦河,等我蹬着腿想浮出水面时我才发现,两条腿疼得像针扎了一 般,我的脑袋嗡地就炸了,我的腿抽筋了!刚开始我很镇静,我甚至还对自己说, 不要慌,沉着气,你才刚刚二十三岁,你不会死的。我挣扎着在水中把腰弯下, 用双手使劲地拧着掐着那两条可恶的腿,但一点用都没有。腿上的肌肉扭曲变形, 整个小腿都变得硬梆梆的,它们根本已经不是鲜活的肌肉了,而是两根冷冰冰的 铁柱子。我向上伸着头,甚至能透过水面看到暗红色的夕阳。我的手向上伸着, 想捅破罩在头上的那层水面,让那群小孩看到我拼命挣扎的双手。但我跳得太深 了,那两只手根本就够不着水面。我怎么会跳到这么深的地方游泳呢,我明明知 道这个地方是个悬崖,我应该和那些小孩一样在那些平缓的地方游泳啊。我用双 手扑腾着,想挣出水面,但双腿却带着我更快地向下面沉去。身上的压力越来越 大,像背了一座山,耳朵里像捅进了一颗针,一阵阵地疼得钻心,接着我就看到 了飘在我眼前的像空中薄薄的炊烟的血丝,它们在水中慢慢地扩散,慢慢地消失 了,那些血有的是从我鼻子里涌出来的,有的是从眼睛里出来的。我再也忍不住 了,终于在水中扯开喉咙高声地叫喊起来,但我什么也没喊出来,河水涌进来, 呛到肺里,吐出来的不是河水,而是鲜血,然后就是一片黑暗,接着是一片亮光, 它们像阳光一样,但又不是阳光,我慢慢地站了起来,看到了我自己的身体静静 地躺在河底,脸色乌青,脸庞塌陷下来,好像一下子瘦了几十斤,但肚子却像一 个孕妇一样鼓鼓的,里面不是小孩,是我美丽家乡麦河的河水,它们像孩子的眼 睛一样清澈,像诗歌一样纯净,但却夺走了我的生命。一只青鱼游过来,用嘴巴 碰了碰我的脚,又游过来碰了碰我的鼻孔,它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摇了摇尾巴走了。我伸了伸胳膊,感觉很轻,我踢了踢腿,也没有了那种抽筋后 的钻心的疼痛。我看着我那静静地躺在淤泥中的尸体,眼角边流出了一行泪水, 我是自己死的,根本没有救过什么人。我并不是死于河水,而是死于虚荣。我不 想在那些小孩的地方游泳,不是因为我害羞,而是我不愿意和这些小黑狗一样的 孩子们混在一起。我当兵离开家乡三四年了,家乡留在我身上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我也越来越不喜欢家乡了,我想离它越远越好……   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如何也摆脱不了它了,我爱它,又恨它,但不管是哪一 种,它都留住了我,我还将成为一个小丑,永远都留在木扎的民间传说中,这是 我舅舅给我带来的,甚至还包括我的父母亲,还有木扎的乡亲们,他们一起导演 了这场军校学员勇救落水少年的英雄大戏。那个西装革履城里来的舅舅,彻底地 剥夺了我作为一名死者的尊严,让我成为了一名可恶的英雄。他甚至让我对自己 的军人身份都产生了巨大的耻辱,我给我们这支伟大的军队没有带来荣耀,相反 带来的只是耻辱。那些前来真诚悼念英雄的领导和战友,实际上被狡黠的乡亲们 欺骗了。他们的战友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并不是一个什么英雄。如果他们知道我 是那样死去的,我相信他们依旧会来悼念我,怀念我的,战友之间的感情永远都 不会因为是不是英雄而变质,但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一切了。   过去、现在和将来连在一起,让我眼花缭乱,我看到我背着书包,捧着一本 小人书边看边向学校走去;我看到我高考落榜后,在田野里发疯一般地奔跑着, 脸上淌满了绝望的泪水;我看到我穿着一身没有军衔领花的军装,胸前挂着鲜艳 的大红花,在别人泪水涟涟地与家人告别时,我心花怒放地向家人挥着手;我看 到我端着步枪,枪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雄壮有力地踢着正步,步调一致地昂首 走在学员队阅兵队伍里。我还看到那个让我讨厌的学员队长正在向整个学员队的 弟兄们读着《麦城日报》的那篇报道,他读着读着,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没 办法再读下去了,弟兄们昂首站在那里,但个个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我也站在我 从前站的那个地方,我的脸上也是泪水,但我的脸通红,因为羞愧而觉得无地自 容。我成为了一个英雄,但我无法面对我所热爱的军队了。   五、舅舅创造的奇迹   毛主席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主人。   我觉得毛主席说得很对。我舅舅不但能创造历史,他还能掌握未来。他就是 有这个本事。但我现在一点都不喜欢他了,真的,我一点都不会喜欢他了,无论 他对我的死是多么地悲伤和难过,我也决不会托梦给他,我要让自己在他的生活 里彻底地消失掉。如果他了解我,他根本就不应该这么对待我,让我像个小丑一 样任人摆布,尽管我知道他可能是真心地对我好的,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父亲 母亲,甚至我姐姐想要的,也不一定就是我想要的。我既然死了,就应该清清白 白地离开这个世界,人们记着也好,忘了也好,我的灵魂都会很安静,但我现在 不能了,在木扎的民间传说中,我将成为一个任人取笑的可怜虫,一个运气很坏 的倒霉蛋,一个鬼迷心窍走到半路又跑回来寻死的神经病,他们谁都可以嘲笑我 鄙视我。他们配合着我们家人制造着这个英雄的谎言,可能是他们心生怜悯,天 生纯朴,但也有可能正好相反,他们可以因此把我踩到脚下,随意地嘲笑和鄙视。 我的灵魂因此充满了悲哀和愤怒,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和雷老末一起在 木扎飘荡,但我的灵魂实际上一刻都不曾安静过。一个充满了悲哀和愤怒,甚至 怨恨的灵魂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不知道,但在我生前看过的很多影视作品中,那 些灵魂最终会丢失自己的本性,变成一个自己也无法知晓的恶魔。这与我对自己 的道德要求背道而驰了。   我恨这个充满精明和狡黠的男人,这个我叫做舅舅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 他了。   舅舅的小轿车直接开进了我家的院子里。已经被悲伤折磨得筋疲力尽的父亲 和母亲一看到他,又开始哭了。舅舅站在堂屋里,静静地看了看我,眼圈就红了。 他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抽搐着肩膀,呜呜地哭了。他低着头,脑袋不停 地摆动着,我真担心一不小心会掉下来。他是我们亲戚中官当得最大的,我是我 们亲戚中文化最高的,他从小就很喜欢我,他是真心为我的死亡而悲痛。舅舅的 到来,让父亲和母亲更加伤心,他们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舅舅,哭声更大了。舅舅 哭了一会儿,抹了抹泪水,弯下腰来拉住了我父亲母亲的胳膊,安慰他们说: “姐、姐夫,你们不要难过,人总是要死的,但要死得有价值……”   父亲咧开嘴又哭了:“他死得有什么价值啊,他昨天本来就去军校上学了, 却不知道怎么又跑回来了,连家门都不进,一个猛子扎到河里就再也没出来…… 你说说,这不是‘水鬼’在缠着他是什么?他这死得有什么价值啊……” 他一 边哭着,一边看着我舅舅,他的神情就好像是在埋怨我舅舅。   我舅舅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弯腰趴在我父亲的耳边,低低地说:“姐 夫,你不要哭了,他死得是没价值,但我们会让他死得有价值的,活着的人总还 是要活下去的。我就是来给你商量这事的……”   父亲惊疑地看着他,舅舅的眼中闪着泪花,钻心的悲痛弥漫他的全身。我当 兵时是他到武装部开的后门,我要考的军校是他给我挑选的,我上中学时,他还 给我提供过学费,我探亲回来时,他甚至还偷偷地给过我他攒的私房钱。他掏出 一个手帕,哽咽着擦了擦眼泪,扶着了我父亲的肩膀,轻轻地说:“姐夫,这里 人多,说话不方便,还是到屋里再说吧。”   我在旁边捂着了眼睛,泪水从我指缝滑过,一阵冰凉。我知道他要给我父亲 说什么,他的到来不会让我感到一丝兴奋,只会让我感到屈辱。我是永远都翻不 了身了。   我和雷老末站在这个时间点上,目送着我舅舅把我父亲拉回了屋里,他们把 门关上,把窗帘拉上,然后把脑袋挤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雷老末朝我眨了眨 眼,说:“我现在才知道,你舅舅是个人物,没有他,这场英雄的大戏就导演不 起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说:“我从前很喜欢我舅舅,他是当排长时转业回 来的。他当过兵,让我觉得亲切。但我现在很讨厌他了。他把我弄成了一个英雄, 让我的灵魂得不到安宁,连我都有点厌恶我自己了……”   雷老末抬起头,痛苦地皱着眉头看着木扎。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我舅舅 正趴在我父亲的耳边,低低地说:“姐夫,我一接到国栋死掉的消息就想好了, 他不能白死,咱要让他成为一个英雄。”   我父亲哭丧着脸说:“他是被‘水鬼’缠到河里淹死的,是窝囊死的,能当 什么英雄啊。”   我舅舅说:“姐夫,这你得听我的。我想好了,就说咱国栋是救一个落水的 儿童牺牲的。咱们要把报社、电视台的记者都请来,把这个事情搞大,国栋就是 英雄了。”   我父亲吓了一跳,他扭头看着我舅舅,有点惊慌:“这要撒一个多大的谎啊, 还要上报纸、上电视,要是露馅就难办了。”   我舅舅说:“你放心好了,只要乡亲们不说,就没人知道。你们家出了这么 大一个事,孙家可能因此就绝后了,再坏的人,这时也不会再落井下石了。你想 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父亲还有点惊惶,他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他当了几十年村支书, 得罪过不少乡亲,他心里真的连一点底都没有。但我知道我舅舅是正确的,别看 他离开农村几十年了,但他对人情世故、对乡亲们的了解,就是一个天天生活在 农村的人也未必比他强。他是很聪明,但我不喜欢,我对过于聪明的人都不喜欢 了。   我舅舅说:“你别考虑那么多了,出了什么事我给你顶着。关键是要找对人, 国栋救的这个落水儿童得上过学,脑子机灵,胆子还大,这样才能应付记者和将 来来慰问的领导们。这事你来办,我负责让记者来宣传报道。”   我父亲还是有些犹豫,他看着我舅舅,喃喃地说:“这合适吗?”   我舅舅说:“姐夫,你想想吧,国栋成了英雄,他们军校会派人来看你的, 县里市里,甚至省里领导都有可能来看你的,那可是要带着慰问金来的。国栋如 果再评上烈士,你每个月能领些抚恤金,我姐和你的日子也能过得舒畅些。你想 想,如果不这样做,那国栋不就白死了?再说,他成为了一个英雄,让大家都来 学习他,他出名了,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他这兵也算没白当了。”   我父亲狠狠地抽了口烟,浓烟遮住了他,我们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到了他 沉重的呼吸声。我充满忧伤地看着父亲,心在咚咚地跳个不停,活着的人们欲望 无穷,但我的想法却很简单,我不想出什么名,只愿我的灵魂能安静地栖息在大 地,聆听小鸟的歌唱,自由地在天空中翱翔。我在心里祈祷着:爹啊,你要想想 我啊,你儿子不是那样的一个人,你千万不要答应,不要弄脏了我身上的这身军 装,你千万不要答应啊。   但我很快就失望了,父亲从浓烟中抬起头,目光里的悲伤已经淡了,甚至还 多出了一些光彩,皱纹也舒展了许多,儿子成为英雄的前景让他激动,他手都哆 嗦得拿不着香烟了。一个农民的儿子,要上报纸和电视了,要成为一个人人都知 道的英雄了,这是几辈子都没想过的事情啊。父亲是真心想让我成为英雄的,他 那一会儿甚至根本就没想到那些可观的慰问金和抚恤金,他只想到了让儿子成为 受人敬仰的英雄,这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父亲再看着我舅舅时,脸上充满了 感激和敬佩,他说:“他舅舅,就按你说的办吧……这也是为了国栋。”   我舅舅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姐夫,这事咱们要做得周密一些,除了木扎 的乡亲,谁也不要讲,我回去了连他舅母都不讲。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能把国栋 宣传成一个英雄的!”   我舅舅说完,向堂屋看了看,我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有 些悲伤:“国栋这么年轻就死了,太可惜了,他本来应该能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他如果知道自己成了英雄,会好受些的……”   我小声地哭泣着,泪水掉在地上,腾起了一股股灰尘。他们的话像一颗颗尖 利的子弹飞过来,把我的心击打得破破烂烂,到处滴着鲜血,我感到钻心地疼痛。 在我这并不是很大的脑袋上戴上这顶外表光鲜的英雄帽子,对我只能是一种伤害 啊,即使它是善意的,是亲人戴上去的,但那还是一种伤害,甚至是一种侮辱, 是对我的侮辱,也是对我所热爱的军队的侮辱。亲人来侮辱亲人,这是一件多么 可笑的事情,但它的确发生了,他们居然还不认为这是一种伤害与侮辱。也许他 们知道,只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农民的狡黠使他们能容易找到这个理由来安慰 自己的良心。周围的空气凝结在一起,像无边无际的河水重重地压迫着我,我几 乎喘不过来气了。我喃喃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你们不是为了我,你们是为 了自己……”   雷老末像个大哥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别难过了,我永远都相信,你 不是那样的人,你是木扎最好的一个人。”   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雷老末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是的,我已经把他当 作我的姐夫了,我的兄长,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了。只有死者才能理解死者。 活着的人是从来不会为我们考虑的,他们围绕死者做的事情考虑的都是自己。我 生前看过乡下的许多葬礼,看到过许多人使劲地揉着眼睛,甚至手里藏着辣椒来 刺激自己眼睛流出更多的泪水。他们并不是在真诚地哭泣死者,而是给别人看的。 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很快就要成为英雄了。我母亲和我姐姐静 静地坐在那里,母亲已经痴呆了,她的心里只有我,父亲说什么,她都低着头淡 淡地嗯着。我姐姐吃惊地看着父亲和舅舅,她的脸有些红了,嘴唇嗫动着想说什 么,可能就只有她觉得这件事的荒唐和可笑吧,我很想让她把它说出来,但她最 后只是低低地说:“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于是我父亲就提着两瓶小磨油来到雷大娃家了。雷大娃一家正在吃晚饭,父 亲的到来很让他们吃惊,雷大娃举着筷子停在了空中,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我 父亲。孙家和雷家毕竟有二十来年没有走动过了。雷铁虎慌慌地放下饭碗站了起 来,结结巴巴地问我父亲:“孙、孙支书,您、您吃饭没有?”   我父亲把小磨油放在地上,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雷大哥,我对不起你们 啊,要不是我,老末也不会走上绝路了……”   雷铁虎忙摇着头制止了我父亲:“孙支书,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你提它 还干什么啊……国栋年纪轻轻就死了,娃子死得可怜啊……”   我父亲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忙用袖子把泪水擦掉,然后抽着鼻子, 竭力地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父亲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诚恳地看了看雷 铁虎,又充满恳求地看了看雷大娃,红着眼圈,低低地说:“雷大哥,还有大娃 侄儿,我今天厚着脸皮求你们来了,看在我死去的儿子的脸面上,看在我们孙家 要绝后的份上,你们就帮帮我这个忙……”   我父亲想让雷小强成为我救起的那个落水少年。   我父亲说完后,紧张地看着他们爷俩。雷大娃阴沉着脸,大口大口地吸溜着 面条,就好像我父亲并不存在一样。我父亲的脸红了,可怜巴巴地看着雷铁虎, 雷铁虎并不看我父亲,他放下了饭碗,双手柱着拐杖,又开始咳个不停。我爹喃 喃地说:“雷大哥,大娃侄儿,我知道这事让你们作难了,我这是自作自受,我 对不起你们雷家,你们就是看在老末的面子上,看在我家小玲的面子上……”   雷大娃抬起头,狠狠地斜了我父亲一眼,硬梆梆地丢过来一句:“你找谁不 行,怎么偏偏看上我家小强了?”   我父亲脸红了一下,低低地说:“小强是咱们木扎最聪明的小孩,他头脑灵 活,反应快,知道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能应付那些记者们。雷大哥,大娃侄儿, 你们自己说说,除了小强,咱们村里还有哪个小孩能超过小强?”   我父亲说的是事实,再说,哪个父母不想听别人夸自己的孩子聪明啊。但雷 大娃还是恨我父亲当年把自己的兄弟逼上了绝路,现在让自己的儿子去帮他们孙 家这个忙,他有点不情愿。他把饭碗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抽出旱烟袋,眯着眼 睛滋滋地抽着,瞄着旁边摇着尾巴的土狗,就像它是我父亲一样,眼神里充满了 鄙视和愤怒。雷铁虎看了看我爹,又看了看雷大娃,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大娃, 要不,就让小强帮帮这个忙?”   雷大娃使劲地瞪了他父亲一眼,几乎是吼了起来:“你说得倒容易,老末的 事怎么能说忘就忘了?”   我父亲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忙欠了欠屁股,调整了一下姿势,有些尴尬地 看了看雷大娃,雷大娃也瞪着眼睛看着他,我父亲突然就感到羞愧起来了,他恨 不得钻到地缝里去了。我父亲在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啊?我当年虽然做得有些过 分,但那是他雷老末自己找的,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勾引我那十七八岁的 女儿,还让她怀孕了,这是人干的事吗?再说了,他雷老末死了,你们雷家还有 雷大娃,你们雷家香火没有断,我们孙家以后就要绝后了,和我们孙家比比,你 们雷老末那点事算什么啊!都快二十年了,你们还记着这事!我居然还来求你们, 我这是发的哪门子神经啊!我这是丢人丢到家里了!   我父亲一下子站了起来,悲怆地说:“雷大哥,大娃侄儿,我不为难你们了, 这是我们孙家的报应,这还不够,连我和孩子他妈都死光了才能偿还你们家的雷 老末!我家国栋命贱,就该死!这是报应,我不怪你们!”说完,他就踉踉跄跄 地往外走了……   雷铁虎愣愣地看了看父亲的背影,脸上的肌肉抖动着,颤微微地站了起来, 举着拐杖使劲地捣着地面,充满怨恨地看着雷大娃,声音像风里的旗子一样抖个 不停:“你是个木头啊!你心疼你兄弟,你也得想想人家啊,人家国栋死得不可 惜吗?人家还是个军校的大学生啊……孙支书这是看得起咱,你的良心让狗给吃 了?做人不能做得这么绝啊!”   雷大娃看了看他父亲,他父亲又开始咳了,脸胀得通红,脖子上露出了条条 青筋,他无力地捶打着胸口,手指颤微微着指着雷大娃:“你、你要把我气死 了!”   雷大娃瞪着眼睛狠狠地盯着父亲的背影,但他最后还是站了起来,冲着我父 亲喊道:“支书,你等一下……”   我父亲在门口站住了,他扭过头来,他们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看到了,他 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了。我父亲低低地说:“雷大哥,大娃侄儿,我欠你们一个 天大的人情,我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你们!”   我父亲走到回家的路上,心情突然就很好了,这二十来年的仇恨一下子烟消 云散了,雷家其实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坏,雷老末其实还是个好人,如果放在 今天,自己一定会答应那门婚事的。时光不能倒流啊。以后一定要好好补偿雷家, 雷家有什么事了,我一定要把它当成自己的事来办!父亲这么一想,浑身轻松, 只要雷家同意了,其他的事情就不是事情了。他甚至都不用给木扎其他的乡亲打 招呼,他们都会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就像那个被人贩子拐卖来的女孩子,乡亲们 自觉地帮着李石头把她困在木扎,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他们甚至会为 他们表现出来的强烈的道德感而感到自豪,他们一直都是善良和纯朴的。父亲的 想法是正确的。后来,我所在的军校里领导赶到了木扎,慰问了父亲,很慎重地 向乡亲们询问我英勇救人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还到我牺牲的地方看了看,该找的 人都找了,每一个人都很真诚给他们描述我救人的英雄壮举,甚至有的还当场流 下了眼泪。他们真诚地相信了这个谎言。这不能怪他们,就连《麦城日报》的那 个记者都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这个英雄,尽管他的那篇报道写得并不是很真实。   父亲内心里深深地爱着木扎,爱着木扎的每一个乡亲。   乡村九月的庄稼散发出来清香的味道,木扎的树叶在风中发出了纯净的歌声, 但我的灵魂却在明媚的月光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弱,我什么也不想看到了,什 么也不想听到了,我只想静静地躺在我的坟墓中,安静地睡着……   六、让亡灵安息吧   9月3日,晴。土黄用时,曲星,冲龙煞北。宜沐浴、扫舍、安葬,忌开库、 出财、栽种。   我父亲说,就选在这一天吧。他们这是在商量什么时间安葬我。   母亲和姐姐已经没有力气再哭我了,她们的眼中已经没有泪水了。母亲的眼 睛肿得很高,她已经快六十岁了,这并不是一个很老的年纪,但她就是从这时开 始,眼睛以后看东西时都有点模糊不清了。   我艰难地扭动着脖子,四处张望,我在寻找我舅舅,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了县 城张罗宣传我的英雄事迹去了?我不愿意这么快地就开始了,我想让我的灵魂再 安静几天。但我没有看到他,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很着急,想问问我姐姐, 我看着她,她只顾伤心,坐在那里一语不发。我一脸悲愤和苍凉,面对家乡的天 空和大地,我想流泪,我伸出手,去擦眼睛,眼睛里却没有一点泪水……   我着急地在人群中张望,舅舅,舅舅呢?   父亲回来了。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多少悲伤了,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处理我 的丧事。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长着山羊胡的老头,他手上拿着一个罗盘,面无表情 地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他,看出来他是个看风水的。我是淹死的,我父亲他们 认为我这是暴死,按照家乡的风俗,我是不能葬在祖坟的。他们觉得我要是也葬 在那里,会被先人怪罪,给我们孙家活着的人们带来不幸。这我没有什么意见, 入不了祖坟,我很高兴,我现在不喜欢我父亲了,他和我舅舅混到一起算计我, 把我推到悲伤和愤怒的悬崖边,让我军人的洁净的灵魂蒙羞。我对他们没有一点 好感了。我也不想再被埋到祖坟那里去了,我已经不干净了,会让先人也跟着我 被人指指点点的。更重要的是,人固有一死,父亲也会死的,他死了,就不会和 我埋在一起了,我就再也不会看到他了。我很高兴。   父亲带着风水先生出去给我找风水宝地。我知道,他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 了让我占一块风水宝地,保佑孙家以后幸福平安。父亲是村支书,却带着一个风 水先生干这种事,我觉得这很可笑。父亲却很认真,他跟在风水先生的后面,不 时地给风水先生递着香烟。长着山羊胡的风水先生煞有介事地转了一圈,最后在 村子北边的山岗上的一块凹地上停了下来,那里离雷老末的坟地只有几步远。想 想以后能和他做邻居了,也算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了。风水先生放下了罗盘,口 中念念有词。父亲紧张地看着他,连气都不敢出。风水先生忙了半天,站了起来, 对我父亲说:“就葬在这里吧,山高水长,紫气东来,贵禄齐至,将来子孙肯定 能加官进禄。”我父亲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他忙又掏出一支烟,给风水先 生点上,又掏出一百元钱递给了那个到处招摇撞骗的风水先生。风水先生两眼放 光,假装着推辞了两下,然后就接了过去,塞进了口袋里。他很诚恳地对我父亲 说:“我给你说实话吧,这是块风水宝地,我早就看出来了,一直没有给别人说。 我看咱们有缘,就告诉你了。看出一块风水宝地,我们看风水的就要折一年的阳 寿,但咱们有缘分,就是再折上两年阳寿,我也会告诉你!”他把当了几十年村 支书的父亲唬得一愣一愣的,父亲激动地站在那里,搓着双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了。他真可怜。我看着就想笑,我知道,风水先生现在捏着口袋里的一百元钱, 也在心里嘿嘿地笑着。孙家就我一个男娃子,我已经死了,将来还有什么子孙能 加官进禄?   长着山羊胡的风水先生掐着指头算了算:“9月3日,晴。土黄用时,曲星, 冲龙煞北。宜沐浴、扫舍、安葬,忌开库、出财、栽种。这选在这天安葬吧!”   父亲忙不停地点头:“就选在这天,就选在这天!”   9月3日,我要被葬在村子北边高高的山岗上了。   实际上我对这里还是很满意的。秋高气爽,有时天高云淡,有时万里无云, 我还能看到村子路口那棵大杨树,在那里,我告别家乡,成为了一名军人。父母 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我的背影消失了,还不肯回去,盼着我能再回来。现在我 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了,但我既然已经当了兵,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就不 再属于木扎了,我即使死了,安葬在木扎,但我也不会属于这里的了,我再也没 有比这个时候更讨厌木扎了。   送葬的队伍缓缓地走出了村庄。   按着家乡的风俗,姐姐扶着我的棺材,很艰难地走在大路上,她要流泪了, 泪水挂在了她脸上,邻居花奶奶忙掏出手绢,把它擦掉了,叮嘱她说:“你的泪 水千万不要滴在棺材上,滴在上面了,你弟弟会成精的,长出獠牙,以后会祸害 咱村庄的!”姐姐惊恐地抬起了头,忙用袖子擦了擦泪水。   村子里看热闹的人跟在后边,刚开始很安静,充满悲伤的气氛,像个令人满 意的葬礼。队伍慢慢地移动着,人群忽然就有了骚动,他们在低声地传说着我即 将成为英雄的消息。他们好奇地互相咬着耳朵,同情和悲伤慢慢地从他们脸上消 逝了,这个消息让他们感到惊奇和兴奋,他们的唾沫星子飞溅,手指朝着我的棺 材指指戳戳,那种庄重的气氛没有了,乡亲们站在路边,我的死跟他们没一点关 系,他们并不悲伤,也不再同情我们孙家了,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的。整个葬礼除 了我的亲人们,成为了一个传播小道消息的集市。我的灵魂悲哀地飘在他们的头 上,我看到了他们私下里嘲弄的表情、羡慕的语气,甚至还有一种嫉妒,孙家就 是厉害啊,就连人死了,人家都能拿来做文章,人家就是厉害啊。   我的目光转向我的亲人们,亲人们痛哭着,泪水在他们脸上蜿蜒,他们的哭 声在空中飘荡。父亲扔着纸钱,风起来了,吹来了庄稼的清香,吹来了鸟儿幸福 的歌唱。白色的纸钱在空中飞舞,吹着白幡哗哗地响着,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 彩,这是个好日子。   我的墓还没有完全挖好。但那个我即将成为英雄的消息像个瘟疫一样传染了 这些挖着墓坑的人们,他们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看着送葬的队伍还有一段距离, 就扔下了镢头和铁锨,坐在一边,抽着我父亲散给他们的香烟,喝着我父亲送来 的开水,开水里放有白糖,这是我们村里招待客人用的。来帮忙的乡亲们议论着 这个消息,对死者的同情被这个消息击得四分五裂,他们和那些看热闹的乡亲一 样,开始互相打趣开着玩笑,嘻嘻哈哈的,慢慢地就转换了话题,开起带荤的玩 笑来了,逗着李石头讲讲那个女高中生是什么滋味。这个丑陋的男人居然还真的 讲了,他的脸色通红,被往事激动得闪闪发光,让我听得都有点脸红,为他们感 到羞愧和悲哀。李石头咂了咂嘴,他站了起来,解开裤子,朝着我的墓坑撒了一 泡尿,还呸地吐了一口浓痰:“妈的,要不是孙国栋这个神经病,我现在能是一 个光棍吗?嘿嘿,我现在就是死了也值得了,他这个神经病连女人都没尝过就死 了,真是报应啊。”雷大娃皱了皱眉头,说:“李石头,你别太恶毒了,小心他 夜里去找你。”他的话让人脊背发凉,李石头的脸有些发白,乡亲们也愣了一下, 他们为了把我忘掉,忙又回头逗着李石头讲得更详细一些。他们继续眉飞色舞地 吹着牛。我看着他们,心里很着急,我几乎要流泪了:乡亲们,求求你们了,你 们快点吧,你们快点吧!   送葬的队伍已经来到了山脚下。亲人们的哭声像模像样,看热闹的乡亲们越 来越不像话了。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小媳妇牵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长得眉清目秀, 很漂亮,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着,怯怯地看着我。这个小孩眼睛乌黑乌黑的, 像葡萄一样,我很喜欢。他看了看我。我对着他笑了笑,小男孩突然拉紧了她妈 妈的手,把头埋在了她的腿上,说:“妈,他在看着我笑呢!”那个年轻的媳妇 惊恐地看了看我,紧紧地抱着了小男孩,牙齿格格地打颤:“别瞎说,别、别瞎 说!”那个小男孩又慌慌地回头看了看我,他几乎要哭了:“妈,他是在看我, 他什么都没穿,身上乌紫,脸上还有些泥巴,他头软软地耷拉着……”周围的人 们惊恐地看着他,花奶奶跑了过来,急急地对那个小媳妇说:“二妮,你快把娃 子领走,三岁以下的娃子是能看到鬼的,你快把他领走!”那个小媳妇苍白着脸, 急急地抱着那个小男孩,慌慌地走了。她的丈夫在后面紧紧地跟着,还不时地扭 过头骂上两句:“操、操你妈孙、孙国栋,你这个神经病,死了死了还吓、吓 人!”   我的泪水很不争气地出来了,是的,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天空瓦蓝,日子 像唐诗一样耐读而有味,而我,只是一个充满了悲伤的灵魂,一个在所有乡亲的 心中已经丑陋不堪的灵魂。这不是我呆的地方,我还是应该呆在我的坟中,永远 都不要出来了。   送葬的队伍已经到了我的坟墓前,那些来帮忙的乡亲们竟然还没有把墓坑挖 好,这在木扎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也是对死者家人的一个明显的蔑视。我要成为 一位英雄了,我和我父亲却因此丧失了乡亲们必要的尊重。这是不是很有讽刺意 味?我自嘲地笑了笑,想找雷老末讨论一下,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我扭头看了 看,他已经在他的坟中安静地睡着了,他的脸色安详、平静,犹如一个初生的婴 儿。他也许已经累了,也许这场英雄大戏已经让他觉得厌烦了。我突然觉得,如 果灵魂能够安静,死亡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我看看我父亲,他默默地坐在那里发呆,乡亲们表现出来的蔑视让他难受, 但他又不能说什么。我不想再看到他了,他那一脸深深皱纹的幽暗里,充满了乡 村灰暗的记忆只能让我恶心。即使他是我的父亲,我也想离他远远的。我坐在雷 老末的坟头上,低着头,聆听着内心的哭泣,犹如一片孤独的落叶,在无边无际 的水面上挣扎着。我是一个军人,一个灵魂洁净的军人,是谁弄脏了我的身体?   北边的大路上突然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站在周围的乡亲们抬起头,看见大 路上腾起了一股股尘土,一长溜小汽车和面包车缓缓地驰向我们的木扎。如果你 离得更近些,你会看到那些车子前面都放着一张“新闻采访车”的招牌……   所有的乡亲们都已经猜出来的是些什么人了,他们交换着惊奇的目光,我舅 舅的能耐震撼了他们,也震撼了父亲,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和所有的乡 亲一样,瞪着眼睛看着那些汽车,看着那些汽车腾起的尘土……   姐姐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那些站在四周的乡亲们,就连那些帮忙挖墓坑的 人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地爬了出来,充满好奇地向大路上张望着。姐姐 突然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乡亲们惊讶地看着她,她恨恨地瞪了瞪他们,冲过去夺 过了李石头手上的镢头,突然就跳了下来,吃力地为我挖着墓坑。我抽了抽鼻子, 脑袋里像有条虫子一样咬着我,我感到脑袋里乱成了一团,甚至还有点疼。我很 心疼姐姐,站在她旁边,想去帮她,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我说:“姐姐,这不是 你干的活,你歇着吧。”姐姐却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呜呜地哭着,使劲地刨着 泥土……   坟墓挖好了。村主任黄贝看了看我父亲,说:“埋吧。”   我父亲愣愣地看了看我的棺材,有气无力地说:“埋。”   他们把我的棺材放在了墓坑里,一股泥土的清香包围了我,我大口大口地呼 吸着,清香的泥土,美丽的家园……   姐姐又跳了下来,趴在我的棺材上,脸紧紧贴在上面,放声大哭起来:“弟 弟,你怎么就死了,你睁开眼看看吧,你看看他们是如何地在糟蹋你……你睁开 眼看看吧……”   父亲的脸有些红了,他皱着眉头,声音很低,但很威严地朝着姐姐吼道: “小玲,你在干什么?还不快出来!”   但姐姐仍旧不肯出来,几个乡亲只好跳进墓坑里,扯着她的胳膊,要把她拉 出来,他们声音很大地说:“你这妮子也真是的,跳进去干什么,出来,出来!”   李石头甚至还笑着小声地给旁边的人开了个玩笑:“她是不是也想被埋进 去?”   乡亲们把姐姐扯出了墓坑,开始向里面填土。泥土纷纷扬扬地洒进来,落在 我的头发上、脸上、身子上,我抬起头,一把泥土落在我的嘴里,我大口大口地 咀嚼着泥土,泥土芳香醉人,大地是万物之母……   泥土越填越厚,我抬起头,看了家乡木扎最后一眼,我看到了丰收的庄稼, 快乐歌唱的鸟儿,幸福的乡亲,美丽的家园……   泥土把我严严实实地埋了进去,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浓重的土腥气紧紧地裹 着我,我舒展四肢,躺在大地的怀抱中,就像又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宫里,浑身 轻松、舒坦。我看到我的灵魂飘扬,慢慢地离开了木扎,我又回到了部队,在那 些面孔单纯的士兵兄弟中间,踢着雄壮的正步,放声歌唱着,我们歌声悠扬,嗓 音纯净,在大地上飘扬,永远不散……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