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   散文:   和土有关   /蝈蝈   《没有归宿的灵魂》   梁家沟位于某地铅锌矿腹地。一月四日晚,某公司停薪留职人员曹某安排给 其干事的手下带领昨天刚刚从外乡招来的民工,背着尖底背篓进入梁家沟一九九 七年永久封闭的一个矿洞。这个矿洞,我实地看了,的确与民工给它起的名字 “洋芋窖”十分相称。这是一个漏斗形的矿洞口,下面是铅锌矿废弃的矿洞,在 距离地面近两千米的黑暗深处,是三个采空区。在其中的第三个采空区内,四名 给曹某背矿的民工也许永远留在了下面,成为黑暗里的一缕空气。   一月六日,四名埋压在冒顶的矿渣里的民工家属到公安机关报案,他们的亲 属以及其他共三十多名民工,跟随曹某手下的张姓人员进入“洋芋窖”矿洞,四 名背矿者被冒顶的矿石埋压在矿洞内约一千八百米的地方。   这些背矿的民工,大多来自临近县的农村。他们由矿主手下的人统一联系、 组织到一块儿,来到蕴含矿产的深山里,成为背矿的苦力。在夜境中,他们背着 尖底背篓,像一群背负着宿命的鼹鼠。铅锌矿近两年来价格一度上扬,利润丰厚。 利益驱使着一些黑心的矿主,他们组织民工,扒开封闭的矿洞,在里面偷盗矿石。 一些人因此发家,而大多数背着尖底背篓的农民们,他们在付出大量血汗的同时, 收到的只是有限的报酬。但这有限的报酬与公务员工资相比,仍然是较高的。一 个民工,包括一些女人,他们钻进矿洞,背负起一百公斤左右的矿石,穿越黑暗, 将矿石运送到离矿硐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地方,由矿主将其卖掉。有人介绍说, 背一斤矿石付给民工六毛钱,那么,背二百斤就能挣到一百二十块钱,一晚上背 一回也就足够了。   现在,负责组织民工偷矿的人,也就是矿主的手下,连同进入矿洞背矿的三 个民工,被冒顶的矿石埋在地下,生死不明。一位幸存的民工,他目睹了地下发 生的惨剧。三十多名民工在距洞口一千八百多米的采空区背矿,那里仍有没有采 完的矿石。组织者也许已经在那里放了一炮,散落在地的矿石即将变成大把的钞 票,背矿的民工也似乎看到了即将到手的工钱。他们根据自己的实力背负起沉重 的矿石,沿着黑暗向地面攀爬。从许多相片或电影画面中我们已经看到过很多类 似的场景。他们背着尖底背篓,腰身蜷成虾米的形状,昏暗的手电筒照着脚边坎 坷的路面。空气浓稠而潮湿,也许会有几个喜欢在劳动中唱歌的农民,他们将背 篓的尖底放在某个石台子上,然后趁歇息的片刻吼上一两嗓子。这个姓卯的年轻 小伙子,他还是头一次来到矿山背矿。他背着一背篓矿石,内心还存在着新鲜的 刺激感。他背起背篓的时候矿硐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其他民工陆续背着矿石往出 走。姓卯的小伙子走了没几步,新鲜感突然就被骤至的灾难所打断。在他身后几 步远的地方,采空区的穹顶突然就发生了塌方。正在他身后不远处收拾矿石的四 个人倏忽不见了,留下的只有哗啦巨响后的余音和蒸腾起来的土雾。姓卯的小伙 子扔下背篓撒腿就跑,他逃脱了一场噩运,但却经历了一场噩梦。   一月十号,我跟随单位领导一块去了案件现场。上山的时候,天空飘起了毛 毛雪,雪在风里打着旋儿,撞击到车窗上,旋即便成了水滴。车里边暖气开着, 温暖如春,令人产生了错觉,似乎外面灰蒙蒙的世界是童话里的世界。但现实是 灰暗的,正如窗外的情形。雪成为遮蔽现实世界的一种虚幻的童话。车沿着山路 左转右旋,颠簸不已。快到梁家沟的时候,车子上了下沟的毛路,这段路是近乎 六十多度的坡路,弯多且急,拉矿的车也是从这里经过。为了金钱,人们可以不 顾及危险,我想像不出来,拉满车斗的矿车是怎样从这条路爬上坡顶的。而背负 着装满矿石的尖底背篓民工们,他们所走的路比这条车道则不可同日而语。那是 一条宽不足一尺、长满荒草的小径。民工们沿着这条小路行走,脚底下像安了弹 簧一般,出门的新鲜劲儿在脑海里萦绕。他们从这里走进黑暗的矿洞。他们内心 没有太多的感叹和想法,能从这里背出去更多的矿石,挣到更多的钱,就可以了。 他们没有想到会有死亡突然而至,很多年来,自己的同乡、朋友或是亲人也许都 曾在这里挖光阴,死亡者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其中大多是陌生人。   死亡似乎离自己太远了,但有时候它却又近在咫尺。   我们来到出事地点——梁家沟洋芋窖矿洞。天气阴暗,雪在这个山湾里已经 消失了踪迹。这里聚集了铅锌矿干部职工以及一群施救的民工。大家围在矿洞口, 矿长此前已经带领技术人员下到矿洞里,搜寻事故发生地点,查看事故现场情况。 在这座巨大的山系里,从地表无法看到它身体内部是怎样的情形。在它身体里, 采矿的队伍如同地下的蠕虫,将山体掏得千疮百孔。阿来有长篇小说起名《空 山》,“空山”之名对于掏空的山体面言,再贴切不过。从一个洞口进入,会有 无数个出口,如果没有向导带领,生人进入,会在里面迷失,成为黑暗中的盲人。 而此刻,一群民工正在洞口挖掘,狭小的入口是盗矿者扒开的,入口的狭小具有 很好的隐蔽性,进入的人必须弓下身子,像蚂蚁一般钻进去。民工们背上的背篓 还会在参差的石壁上磕碰。挖掘的民工用铁簸箕将石块一下一下地揽出来,这些 填充在洞口的石块,极有可能是盗矿者填埋进去的。他们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掩蔽 真相,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叫他们黑心矿主真的是不为过。   矿洞口忽忽往外冒着热气。风正从这条地下的矿洞里穿越,风是采矿者的生 命之泉,没有风,黑暗的矿洞里无异于坟墓。在这个矿洞里,盗矿者无需使用抽 风机,自然风在洞里忽忽穿行,给他们带来了氧气。但他们没有想到,死神没有 用缺氧这种方式掐住民工的脖子。   我们用警戒带在矿洞周围围了警戒区。蓝白相间的警戒带给冬天的荒山带来 了些许生机。   就在我们拉警戒带的时候,一帮农民模样的人来到现场。他们之中有一两名 老者突然就痛哭起来。失踪的背矿民工的亲属来了。早上从县城招待所出发之前, 我曾见过他们。招待所里住着省城各大媒体记者和市委领导,亲属们守在门口, 是为了寻求解救亲人的措施和赔偿。但有人及时发现了这群衣着土气的农民,他 们将农民领进招待所门口的小饭馆里吃早点,这个当口正是市县领导和记者们出 发的时刻,亲属们刚走进饭馆,车辆就起程了。而现在,这群人又聚集到了事故 现场,令人惊诧于他们灵通的信息和步后尘而来的速度。事故现场距离县城大约 五十公里,他们也许是租用出租车赶来的。我们上前制止了亲属们的哭泣,同时, 将他们疏散到离领导和洞口较远的地方,一来防止他们出现于领导不利的行为, 二来也避免产生影响施救的情形。   趁着疏散这些带有上访性质的失踪者亲属的当口,我站在他们中间,与其中 几人攀谈了几句。   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其前提是,你们的亲属是在偷矿时遭遇的冒顶,所 以,有正当理由可以提出来,担不能由着性子闹事。   他们说,我们的人在里面,我们只想看到人。   我说,你们看,政府花这么大力气来抢救你们的人,你们在这帮不了什么忙, 还是先去招待所住下吧。   其中的一个就说,没事,我们在这里等。   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我对他们说,经了这次事,今后出来打工,一定要长个脑子,不要看着利益 就上。像现在,矿老板早就不知去向,而你们,却还要为自己的亲人担忧。   就是,就是。几个人附和着。   一个稍微年轻点的说,唉,我们也不容易,家里不得过,出来弄点过年的钱。   中午一点多时,第二拨进入矿洞的人布下的电话线派上了用场,有线电话传 来每一拨矿长带队的队伍的消息,他们已经从另外的洞口出去了,对洞内的情况 大致有了了解。于是,领导和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要是再出现事故,问题就大 了。   之后,领导们商议下山开会研究施救方案。于是,近三十名人员坐上大约七 八辆车下山了。那些失踪者的亲属也随后下了山,矿上给他们安排了食宿,他们 可以在小镇上等候失踪者的音信,并与政府及铅锌矿谈条件。   下山的时候,天空已经亮开了,阳光迷蒙,如同白雾笼罩着山区。路上的雪 积了薄薄的一层。我的内心与这些雪一样,虚幻,脆弱,易于蒸发。对这起案件, 我说不出什么。偷矿者都是一些仅有一身气力的农民,他们在挣钱的时候基本上 是盲目的,付出力气,换来钞票。没有人去考虑这些钱是否合法。他们的目的很 简单,挣钱,回家,过年。但在这片矿山上,近一两年来,滋生了一批怀揣成百 上千万元钞票的小老板,他们的资金积累过程与这些背矿的农民有着很大关系。 而这些背矿的农民,他们身上的背篓构成了他们命运的象征,他们背负的,是整 个社会的一种现实。   四名深埋于黑暗的地下的农民或者不同命运的人,被挖出来的可能性几乎不 大了。用农民的说法,他们的魂儿没了归宿。   《出丧》   等阴阳先生把坟的至向看好,守在一边的人们便提着锨和镢头挖开了。坟头 朝向南面,座落于一个小山包的臂弯里,很是向阳。后人早就把地方瞅下了,那 时候大人还在世,但已经没了力气干活了,每天蹴在门前头的麦草垛跟前晒阳坡。 太阳一到冬天看上去白哗哗的,晒在大人脸上,像是施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后人 本不该这么想,只有庙里塑的爷像脸上才施金粉,这岂不是咒大人么?但大人蹴 在麦草垛前晒着,面善得很,一脸的佛像,这就让后人有了给大人瞅座好坟的念 头。他给大人念叨了下,大人说,唉,人死了还晓得个啥,你看着弄吧。后人便 在自家地里四处转悠,选了一处最向阳的地方,请来阴阳先生一看,还真是块好 地方。阴阳在瞅地方的时候对后人说,这地方好,将来你家里要出人物。   一锨锨的土飞了起来,落在这个长方形坟坑四周。新鲜的土在阳光下一晒, 顿时就升腾起热气来。挖坟的人是庄子里的邻居们,他们平时早就习惯了挖掘, 土地于他们来说,熟悉得就像自己粗糙的手一样。一口唾沫唾进掌心,两手一搓, 捏了镢把、锨把,躬身挖掘,这样的付出会给他们带来丰收和快乐。现在,他们 依然和平时一样,一边挖掘,一边大声说话,土一锨锨出来了,人慢慢低了下去, 直到完全没入坑内。一个坟坑要不了一天就能挖出来,挖到最后,坑的四壁都用 锨刮得平展展的,坑的四周,挖出来的新土堆成了四个界限模糊的小土包。挖坟 的人坐在阳坡里晒着,嘴里吸着纸烟。他们偶尔谈起刚刚谢世的人,便都叹息一 会儿。有人就问坐在一旁的一位老汉,啥时候给你打坟啊?老汉笑着,明儿你就 给我打,还要打得好好的!   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一帮人找上镢头和铁锨,到主家吃饭。院子里早就乱 成一团,桌椅板凳横七竖八摆了一院,院边支了一口大锅,锅底里的湿柴狠劲地 冒着青烟。帮忙的人四处走动,看似无序,却互不干扰。灵堂设在上房屋里,麦 草铺在当地上,几个女孝子坐在上面说话。亡人躺在后面的老房里,外面的喧嚣 已经和他无关了。   到了第三天,亲戚们都来了,哭也哭了,吃也吃了,唢呐吹着,人声闹着, 喧嚣的下葬仪式搅得亡人不得安宁。他也许早就在老房里面呆得不耐烦了,但这 个时候却也由不得自己,上路的时辰阴阳先生早就算好,只等一切都闹过,才能 实施。   吹鼓手们是一个亲戚外县联系来的,一行五人,大小唢呐、二胡、笛子、小 锣,样样家什齐备。在院子边上,专门给吹鼓手们支了张火桌子,火盆里的煤扑 啦啦地燃烧,烟雾弥漫,呛人嗓子。炒茶煨上,白面馍烤上,后人给吹鼓手行了 规程,几人便掏出家什,吹的吹,拉的拉,哀伤的曲调在整个庄子里缠绕。他们 尽管吹着拉着,面目木呆,仿佛世界与他们无关了,阳世的事情与他们无关了, 他们只管用这乐曲送亡人上路。   忽然就听上房屋里哭声骤起,哭声真真假假令人难辨,只见孝子们拄着哭丧 棒出了房门,一帮庄里的壮年小伙儿拎着绳子和杠子走进上房,黑黢黢的老房被 绳捆了,穿上杠子,一声“起”,老房便被众人抬了起来。外面阳光正好,黑色 的老房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阴森森的。众人的脚步很快,孝子们几乎跟不上他们, 那哭声也就跟着纸钱撒了一路。老房很快就抬到了坟坑前面,阴阳先生候在那儿, 等着下葬诵经。   老房轻轻落入坟坑的时候,孝子们汪声大哭,和自己过了一生的人就要深埋 于大地中了,这最后一面,竟似刀割。亲戚们把孝子扶了起来,背对坟坑跪下, 阴阳先生口中念诵着,手中的小麦、玉米、高粱、荞麦、大米五色粮食向着孝子 背上撒去。孝子们衣服上接得越多,后人饭碗里的粮食就越多。这种借亡人的名 义向生者祈愿的做法,其实也是生者的一种精神寄托。接到衣服后襟上的粮食被 孝子们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众人七脚八手地往坟坑里填起了土,黄土打在老房 上咚咚作响,不一会儿,那黑色的,便沉入到黄土之中,没了踪影。一个人,就 这样从大地上消失。   黄土填平坟坑后,众人依旧在铲土,黄土最终要在坟上堆出一个锥形的土堆。 坟堆前面孝子用手刨出一个小窑窝儿,在里面燃起香烛,香烟从黄土堆上升腾起 来,让这座新坟有了香火之气。此后,后人收起眼泪,身后广薄的黄土上还得有 人去点缀,那些麦子,玉米,还得有人去务作。生为黄土的人,不能负了这片黄 土,到了那一天,还得让黄土好好地厚待自己,享受温暖和重生。   《泥娃娃》   冬末的县城,天气奇冷,天空是阴的,暗淡无光。这种灰蒙蒙的气氛让整个 东大街如同一节陈旧的烟筒,三三两两的人身影匆匆而逝,偶尔从一家店铺里传 出流行的乐曲,但也似隔了层玻璃幕墙般隐约可闻,不很清晰。   移动的人,他们在县城里有自己的家,或者他们要离开县城回自己的家,他 们是浮于大街上的短暂的事物。这于坐在街边卖泥人的两个老汉来说,形成了动 与静的对照,他们从乡下进城,在街边空闲处摆了方桌大小的的小摊,卖自己捏 好烧成的泥人。   风从街筒子吹过,空气寒冷,过路的人都瑟缩着脖子。两位老人守着自己的 摊子。摊子上齐整地摆着泥娃娃,泥狗,泥狮子,还有鸡形的泥哨。这些泥物都 上了鲜艳的色彩,主要是红绿黄几色,看着喜气。虽然看着摊子,但老人手里并 没有闲下来。他们手里是一个做好的,大约拇指大小的小泥人,看上去是位姑娘, 在她左侧身体里平行伸出两根竹签,下面的短,上面的向下曲成九十度的角。老 人将曲成九十度的那个竹签端头插入一个备好的手指粗细的竹筒里,手一晃动, 小泥人便围着竹筒转动起来。而竹筒四周粘好的四个纸片则拨动两个竹签中间用 白线绷着的一个活动竹签,那竹签一头敲打小泥人的肚子,发出清脆、响亮的声 音。原来那小泥人的肚内原是空心的。看的人都很惊奇,如此精巧之物,竟出自 形容委琐的老农之手。   我在一位老人摊前停了下来。他正在做那个会敲鼓的小泥人。他的脸上一脸 平和,看不出和寒冷的天气有什么关联。我问老人:“你家娃娃现在有人学吗?” 老人笑说:“唉,现在的娃娃都不学这手艺了!”这些泥人看上去朴拙可爱,造 型简单,透着一种朴素的美感。我不禁为这些沉睡于风中的泥人叹息,它们也许 是老人的一门户的人捏的最后一代泥人了。我们挑了一对泥娃娃,老人说叫“胖 娃”,的确是一对胖胖的的泥娃娃。这对胖娃扎着抓鬏,着红色肚兜,眼睛一律 眯成条线,笑得可爱。   这些泥人出自泥土,它们在农人手里抟出形状,又经历了烈火的焚烧,着上 大红大绿之后,便有了生命。我想,老人在捏泥人的时候,只是想靠它们换点零 用的小钱,并没有想到自己赋予了泥土新鲜的生命。但他们坐在风里的样子,竟 如那泥娃娃般笑得坦荡,自如。   《几个艺人》   同事给父亲过世三年办事情,请了一个乐器班子。天上却下着毛毛细雨,但 寒意依旧逼人骨殖。我坐在离乐器班子两三米的地方,看那四五个人吹拉弹奏。   看来他们把全部的家当都带在身上。他们一行四人,眼面前摆着五六把唢呐, 我们这里俗称咪拉子。但四人手上还都不闲,一人执唢呐,一个把着个胡琴,一 人捏了杆竹笛,还有一位年长些的,手里提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玩意,看似小锣, 固定在一个圆圈之内,用一短钩用力敲打,发出当当的脆响。每从大门里进来一 队搭礼的人,他们手里的家伙便都用力地响了起来。吹唢呐者鼓圆了腮,嘴不离 唢呐口,也不知是怎么换气的。其他三人倒是轻松些,但都十分投入。   他们围坐在一个火桌子前。火盆里的煤火烧得挺旺,青烟缭绕,让几个人看 上去面目模糊。白面馒头烤得焦黄,几杯清茶也冒着丝丝热气,这种情形,让几 个衣衫粗陋的艺人看上去有了几分佛相。   老人过世三年办事情,按乡俗已经成了喜事。门上的对子也换成红纸黑字, 而不是暗蓝色纸了。请来的乐器班子,也不再吹奏哀曲,而是吹着一些喜庆的曲 子。他们还不时变着花样,吹奏几曲流行歌曲,比如《好人一生平安》。由于是 给警察家里办事,这几个艺人还吹了几遍《少年壮志不言愁》。这些曲子在他们 手里或嘴里,有些跑腔跑调,一些音符平白低上一半个音,节奏也平白删减过一 半拍。但他们依然十分投入,无拘无束地吹着,拉着,那些错误也似成了自由发 挥。   他们头顶,是一片灰暗的天空。毛毛雨斜刺里飘落下来,让他们头上星星点 点地亮着水雾。在吹奏间歇,几人抬着茶杯,咀嚼黄馍,脸上放松了,操着外县 的口音聊天。   《黄土养人》   在西部,厚实的黄土覆盖大地。黄土埋人,几代人十几代人沉睡在黄土底下, 他们的骨头与土层融为一体,成为黄土的一部分。这些秘密一埋许多年,也许永 远不会再浮现于空气之中,与阳光和雨水接触。但在黄土之上,一些老人静静地 等待归于黄土的时间来临。每家每户门前,大都会有一两个已经开始困难地挪动 脚步的老人,他们或坐或拄着拐棍站在场院边上,双眼漫无目的地眺望,内心空 廓,不喜不惊。   再厚的黄土也是贫瘠的。它干旱,板结,容易风化,能在大风里制造漫天翻 卷的沙尘。树在坡上作为孤独的象征迎风而立,它好像永远就是那么高,孩子们 都已经长大成人,而这些树却像老人一样,骨头松了,个头缩了,并且早已被流 动的时间所忽略。就是这广阔而贫瘠的黄土地,一层层的人埋进它的肌体,却没 有一个人会嫌弃它,甚至抛弃它。哪怕走得再远的人,他也会把死亡的骨头留在 自己家的后坡上,让黄土收留。   这广阔无边的黄土,构成了村庄的相貌。一踏进黄土地,扑面而来的都是土 的气息。在踏得发白的大路上,尘土在阳光下面快乐地飞扬,这些大地的元素四 处浮游,附着在所有物体上面。它们使进入村子的人灰头土脑,带着黄土地的印 迹。每个村落里,大都坐落着黄土瓦房。房子们基本上都是面南背北,夏天走进 屋子,一踏进阳光的阴影里,清凉便会迎面打着招呼。而冬天进去,一股子火炕 味儿暖烘烘的,进了里屋,一脚踏上炕去,阳光斜斜地从窗子照进,屁股下面火 炕热火朝天,生活像装在阳光里的棉花。夏天的屋子里多数时间是空的,人们在 地里头顶烈日劳作。在敞开怀抱的土地上,打着赤膊的父亲们一头钻进地里,便 会无声无息地挖掘或者清理杂草。他们累了,便会蹲下去,或者干脆一屁股坐进 土里,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心底里的念想时隐时现。在空旷的大地上,有许 多劳作的人,他们那么渺小,在大地上晃动身体,如同坚忍的蚍蜉。而在冬天, 他们仍然要在土地上刨挖,坚硬的土地内心是温暖的,劳作的农人明白,只有像 对待自己的女人一样对待大地,大地才会赐予自己生存和繁衍。回家之后,老婆 已经把饭做好,热气腾腾地摆上炕桌,坐在火热的大炕上吃饭,天寒地冻浑然不 觉。   这些劳作的人,他们心里像明镜一样清楚,自己在黄土地上躬身劳作,只是 为了养活家人,最终也逃不过在黄土地里选一处窠臼,栖身于大地的命运。但面 对这种命运,农人们又大都会听其自然,许多人在五六十岁的时候,哪怕身体还 很健壮,就已经请来木匠把老房(棺材)做好,摆在炕头或者厅房门套里。乌黑 的老房象征着死亡,但它却是那么自然地摆在活人们生活的屋子里头,仿佛那是 一件家具或者一个念想。他还会老早就央了儿女找裁缝缝老衣,大都是绸缎的, 青或黑色,也有大红大绿的,上面印着漂亮的图案。做好之后,老人们像珍藏宝 物一样把老衣叠展,款款放进炕上的木箱子里。这是面对生死的一种超然状态。 死亡在这时候已经不再是惧怕或者绝望。儿女们长大成人,地上跑着孙子孙女, 他们延续了自己的生命,并且是那么快乐,这样在世上走了一遭,还能有多少不 甘呢?身后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再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剩下的事儿就是看 着儿孙们在各自的日常生活里劳作,念书,享受生活。看的时候没有了年轻时的 浮躁和怨恨,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会在皇天后土之间闯下一席之地,尤其是地 下跑的几个孙娃子,长得脸盘方停,身材周正,怎不惹人喜爱。   黄土之上,老人们没有了往昔对死亡的恐惧,死亡不就是像麦种子一样,把 人撒进地里吗?谁都要经这一遭,黄土埋人,不把自己种进地里,就不会有来世。   是的,黄土地上的人永远也脱离不了这片广博的土地。   从一出生,呱呱坠地,就和黄土发生了关联。那些与自己生命有关的鲜血, 从子宫里喷薄而出的生命的汁液,被新鲜的黄土吸干,成为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 的第一个记号。这是另外一个母体,朝每个人开放。我目睹了婴儿出生的过程, 她的身体不是想像中的那样光洁,而是如同老人一样布满皱纹。她从生命出口里 探出头来,旋即就向世界宣告了她的诞生。和她身体相连的胎盘,给她提供营养 的这个怪模怪样的沾染着母体鲜血的物体,被埋进院边的黄土地里。我暗地里想, 这个与胚胎有关的东西,会不会从黄土里生长出来,长成人的形状,像玉米一般 迎风招展?   黄土地上的孩子,他的生长与脚下的土地息息相关。他的爱与恨也都与黄土 相关。在我的履历里,十岁以前和十岁以后,被黄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 十岁之前,我不知道黄土会和人发生如此之大的关联,也不知道人的命运会和脚 下的大地联系得如此紧密。在戈壁上奔跑,玩耍,不知愁为何物,更不知庄稼是 怎样和人一样,依赖大地而生存。十岁之后,黄土成为我的第一位生活教师。任 何一个被抛进黄土地的人,都会在大地面前感到束手无策。人的渺小与蚂蚁何其 相似。我跟着父亲在土地上耕作,成为名符其实的泥腿子。大地在赋予我们生命 的同时,不会让我们轻轻松松地从她身上取走纤毫。她只给勤快的人赐予幸福。 在劳累之余,我从没有想过去怨恨大地,父辈们教给我们一个道理,亵渎大地的 人是有罪的。我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我不能逃脱命运,就只能埋身于大地。在 那时候,我的内心确实充满怨恨,但这种怨恨却没有目标。怨恨大地吗?她给我 们提供口粮和蔬菜,提供房屋和家乡,能对她产生怨恨吗?怨恨父母吗?那么自 己的身体从何而来,这肉身存在于世,难道会是一种错误?没有目标的怨恨,竟 让我愁肠百结。我在盲目的生活里无端怨恨。   随着年龄的增长,黄土在我们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我们的举止令人耻 笑,我们的方言拐着大弯儿,我们的衣服上时常挂着玉米缨子、麦草屑和面粉之 类,裤腿上泥巴点子画着花儿。任何城里人一看,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他们总是 对我们不屑一顾,仿佛看见了黄土里钻出来的老鼠。   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我在后天的磨练里懦弱而又偏激地长大。我的头发总是 像麦草般胡乱盘踞在头顶。那时候根本没见过洗发水,一撮洗衣粉,往头上一抹, 洗过的头上一股洗衣粉味道。洗一次头的间隔大约是一到两个月,本来顺直的头 发由于油污浸染,在两鬓打起了卷儿。这种样子,使我更像一个地道的农民,在 学校里,成为众人忽略的对象。在全家搬回陇南之后,我的口音还没有从普通话 里转到方言上面,以至于成为同学们的笑料。一次偶然的答话里,我用普通话的 吐字、方言的发音回答同学:“我没穿水鞋”,就是这个“水鞋”,在方言里读 作“谁孩”。这两个字被同学们用来取笑我竟然长达近两学期。在大地上自东向 西的转移,使我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直到现在,我对方言的掌握程度也不是 很完全,我的身上,刻下了两个地域的不同痕迹。   与成长有关的,只留下黄土。   这是一个奇怪的事情。这片土地记录了哀伤和疼痛,但为什么她却成了记忆 里的一个重要参数?   细想一下,黄土的确和我的生活密切关联。从房子到大炕,从粮食到金钱, 所有的事情都和黄土有关,无一例外。   火炕在乡村最是常见。它既不豪华,也不柔软,但几乎每个进入乡村的人都 会被它吸引。火炕一般位于睡房靠近前窗一侧,占据了将近半间房子,亦即大通 炕。炕上铺着竹席,有些家境贫寒的人家,只铺一张炕席就够了,被子铺开暖着 大炕,人一上去,火热的炕席烙着屁股,不习惯的人还真有点如坐针毡之感。冬 天来临,家家户户的炕眼里冒着青烟,这是人间烟火,要是谁家在冬天没有烟火, 那必定是件不正常的事。长期烧炕的娘因为烟火之故,眼圈乌黑,双手如同在煤 灰里泡过一般,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天天烧炕,用玉米秆、麦草、蒿草,将大炕 烧得火热,让一家人享受温暖和亲情。这些年孩子们都离开父母闯世界去了,屋 子里只留下身体木楞的老人,他们仍然在冬天烧暖大炕,只是炕上的冷清和空洞 攫紧了他们的内心,睡在大炕上,许多地方闲了下来,期待孩子们能回来睡上一 晚。阳光依旧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屋子里的明亮显得空荡荡的。灰尘在光线里飞 扬,黑白电视不断转换画面,父母们的思想却已不知道在哪里游弋。   在冬天来临之前,父亲会检查一下炕面子的结实程度。炕面子用久了,有些 地方就会塌陷下去,并且里面的烟油结成硬块,锈得很厚,影响导热。看了以后, 他就从灶房里取出打炕面用的模子和石杵,刮净上面的泥巴。然后他背上背斗进 了地。深秋的黄土已经有了睡眠的迹象。父亲用镢头挖掘,散发清香气息的黄土 在镢头底下被敲打成土面儿,然后被父亲背回院子。这些大地的皮肤和骨肉,被 父亲细心地敲细,和上麦衣和头发,和成柔软细腻的泥巴。他把模子铺在院子里, 往里面撒上炕灰,然后把和好的泥铲进去,用泥抹子泥光。一个上午,他在金色 的阳光下面重复着这件事情。十几个四四方方的炕面子整齐地躺在了院子里。等 炕面干透之后,父亲就拆了旧炕面,把新炕面架了上去,泥得平平展展。火一烧 起来,一股和了泥巴、麦衣和头发焦味儿的独特气息立刻升腾起来,暖烘烘的。   拆下来的旧炕面被堆在院子里。父亲用镢头将它们打碎,然后用背斗背了散 进地里。这些浸染了人类气息的变化了的黄土,重新回到自己的母亲怀里,成为 上好的肥料。   和炕面子一样,盖房子、修猪圈、垒院墙这些事情,都与脚下这片黄土地有 关。筑墙要用黄土夯筑,打土坯要用黄土为原料。在农民们眼里,黄土就像自己 的母亲一样,用自己丰厚的身体为她的子民们提供生活的围墙。这些变成房子、 猪圈、院墙的黄土,瓷实,厚重,阳光照射到上面,会散发出黄亮、温暖的气息。 每到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给这些黄土的建筑上贴上喜气洋洋的春联,这种 温暖是那些钢筋水泥的庞大建筑所无法拥有的。作为建筑物一部分的黄土们,最 终也会还之于大地。房子旧了,猪圈垮了,院墙需要翻修了,土墙便被推倒在地, 敲成土面儿,用架子车或者背斗运到大田里去,成为新的轮回。所以,农民们对 黄土心存敬畏,在修筑房屋的时候,会查一下老皇历,看看今天是不是可以动土。 房子建造起来是为了生活的平安、安定,农民们不会为了自己的享受而去轻易向 大地下手,破坏她身体上的一丝肌肤。   还有整齐地铺在房屋上的青瓦,圆形瓦罐,笨重的水缸,这些黄土制造的器 物们,它们无一不忠实地为大地的子民们安静地服务。它们经历了柴火的舔噬, 身体的结构发生了变化,但质地上更加坚硬,形状上更加生活化,颜色上也失去 了黄土的明亮。这些器物最终也会碎裂,回到大地里边,但它们却再也不能和自 己的兄弟姐妹们融为一体,而是孤独地深埋于黄土的深处,形成了这厚重、博大 的时间里的一些细碎的伤口。   有两个极端,让黄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侵害。   在陇南山区,大地的空洞越来越多。人口的增长,生活的前进,思想的同化, 使乡村的子民们失去了传统的方向。村子里日显冷清,年轻的农民们背着梦想到 外面的世界里闯光阴,留下了欲望锐减的老人和正在长着身体的孩子。一些肥沃 的土地开始荒芜,野草丛生,兔鼠乱窜。而那些生长着树木的山坡,也遭遇了无 知的侵袭。树的肢体残缺不全,甚至有些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世界,就被镰刀或 者斧头斫去,成为烧锅、烧炕的柴禾。那里同样成为荒草和野物的世界,这就使 住在村子里的人们心生荒凉之感。儿女们都像大地上的燕雀一般,挪了窝儿,没 有多少人来用心侍候这片养人的黄土地了。的确,在黄土上刨食,所背负的生活 之重真要比为现代化的城市打工要沉重得多。虽然儿女们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 回家看看,但最终他们仍然会飞将出去,成为城市的寄生者,用自己廉价的力气 赚取内心的满足。   而在哪怕是有着几万人的小县城里,土地却像败兵一样急剧退缩。取而代之 的,是高大的楼群,水泥的院落,这些人造的丛林,制造了巨大的垃圾场和噪音。 除去居住着农户的狭小地带,城市里的每寸土地,都被覆上了坚硬的水泥和钢铁, 或者被人为地圈出极小的地带营造绿地,但那仅仅是华丽而无用的饰物,替城市 遮盖了生活的坚硬和隔阂。在城市里漫步,你甚至找不到一处裸露的黄土的肌肤, 清凉的土香更是无从谈起。即便是在穿越县城的河边,你也不会找到黄土的影子, 那里被巨大的垃圾山所遮盖,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迎风飞舞, 一股股恶臭扑鼻而来,河里的水呈现出墨绿之色,可疑,可怖。因此,那些年轻 人们更愿意选择充满动感的酒吧去谈情说爱,而不会来到这片生活的荒漠之中。   也许大地本身也不会弄明白,这个世界在短短的时间里会变得如此陌生。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自己老了以后,带着心爱的女人回到村庄。在那里,享 受小国寡民的那种安逸、闲适和自在。但有时却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所左右,大地 上成为人的世界,到处都是面目模糊、冷漠迷茫的人群,我们占据了大地上所有 可以立足的空白,到时候要去找那么一块人烟稀少、炊烟升腾的恬静乡村,还真 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所以,要想背着土墙坐在土地上,晒晒暖和的太阳,也将是 个洋气的梦想。到那时,能把自己的一把骨头埋进深深的土里,也就不亏到世上 来了一趟。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