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   (何葆国长篇小说新作,电子版首发新语丝,请勿擅自转贴)   山坳上的土楼   何葆国   第一章   1   为什么当年祖先走到黄家坳就不再往前走了?假如当年祖先继续往前走,那 不知会走到哪里?现在的我又会是在哪里?那还会有黄家坳吗?那还会有我吗? 当年祖先在黄家坳歇脚时听到公鸡在傍晚啼叫,立即决定在此定居,这是命中注 定的选择吗?为什么偏偏是黄家坳而不是别的地方?层出不穷的问号像黄松脸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疙瘩,这些天来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总是睡不踏实,时不时 从睡梦中折起身子,坐在床铺上发呆。十几天前,那个叫作黑皮的货郎挑着一担 杂货来到了黄家坳,他还没走进复兴楼就被一群妇女儿童团团围住,有人相中了 货筐里的针头线脑、食盐干果,像是在自家灶间一样伸手就拿。这个货郎是福佬 (闽南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客家话,叫大家别急别抢,让他先进了土楼歇口气 再说。他挑起担子,抓着扁担两端的货筐的绳子,把货筐往身上拉过来,硬是冲 破了重重包围的人群,走进复兴楼里,在楼门厅搁下担子,把头上的竹笠摘下来, 一边扇着风一边满脸带笑地看着聚拢而来的人群。黄松出现在妇女儿童的人群中, 显得特别扎眼,他结实干练的身子像一条鱼从人缝里灵活地游了出来,站到了货 筐面前。   “你要买啥货?”黑皮抬起头看着人群里唯一的男子,发现这个黄松脸上长 了好几粒疙瘩,红艳艳的像是暴开的小红辣椒,便笑笑说,“你买一块镜子吧? 照一照你的脸。”   黄松沉着脸,低头不语,从货筐里抓起一把剪刀,放在手里掂了掂。黑皮连 忙说:“这可是有名的清流剪刀,给你算便宜点,拿去吧。”他发现黄松有点犹 豫不决,抓起一块小镜子放在他的手里,“我是爽快人,这块镜子搭送给你,要 就交关,不要就算了。”黄松说:“我现在没钱给你,下次你来再给你钱。”黑 皮愣了一下,就把小镜子夺了回来,说:“这就不能搭送了。”黄松不高兴地说: “说好了又反悔,哪有你这种人?”他伸开五爪,像一只老鹰一样,又把镜子叼 了回来,然后转过身子,像是被蜂拥而上的人群挤了出去。   那块巴掌大小的镜子让黄松看到了脸上的疙瘩,他不由蹙起了眉头。那鲜红 的疙瘩像是山上野生的果子,颗粒饱满,他的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镊子形状,往 光洁的镜子捏去,轻轻地反弹回来,这才想到方向弄错了。他把两根指头做成的 镊子调转到脸上,捏住一粒疙瘩,只见它随即绽开,带着血丝的白色汁液喷到了 镜子上。   脸上的疙瘩一挤就碎,心里的念头却像是掐不断的野草,一个劲地疯长。那 是日头从洋高尖落下的时阵,暮色四合,山风像破碎的旗子哗啦啦地飘动着,黄 松站在复兴楼前的禾坪上,望着面前莽莽苍苍重重叠叠的大山向远方不断地逶迤 而去,犹如一条巨龙摆动着长长的身子。那大山的外面是什么?当年祖先怎么走 到这里就不再往前走了?黄松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问题,像一株草从地里钻出 来,很快就蔓延成一片了,假如当年祖先继续往前走,那会走到哪里呢?能不能 走出大山的重峦叠嶂呢?那大山外面又是什么呢?   有人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回来,经过黄松身旁的时阵,黄松忍不住对他说道: “要是我们的祖先当年走到了这里,继续往前走,他会走到哪里?”   那人奇怪地看了黄松一眼,觉得他说的话深奥难懂,像是痴人呓语,根本就 懒得回应他,从他身边匆匆走进了土楼。   黄松定定地看着面前连绵起伏的群山,他的眼光像铁一样硬,眼里层层叠叠 的群山一片苍茫,无边无际,好像波澜壮阔的大海。他从没见过大海,但他从小 就听父亲说,爷爷在复兴楼落成不久,只身走出了大山,乘坐木船渡过波涛汹涌 的大海,到了一个叫作台湾的地方。爷爷的这段经历是他无法想象的,他一想起 大海,眼前便是一片绵绵不尽的群山,而他每天开门见山,眼前的群山又让他想 起遥远的大海。走出大山的爷爷最后是把骨头丢在了大海的那一边。后来九叔也 走出了大山,传说九叔是一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后生子,他扬言要到外面赚大钱回 来,有一天突然从黄家坳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几年后传出他在南洋 发了大财的消息,还有与之截然相反的传闻,说他流落在漳州一带当了乞丐。发 财也罢,当乞丐也罢,总之他是渐渐被人遗忘了,只有黄松偶尔还会想起这个走 路晃着肩膀唱着山歌的九叔,还有那个死在台湾的爷爷,也时常闯入他的梦里。 在父亲的叙述里,总是带着一股遗憾和惊惧的语气,而黄松则是怅惘不已。要是 爷爷能够在台湾站稳脚跟,开创一片天地,那现在会怎么样呢?也许他就不用面 对峰峦起伏的群山发呆了,他可以枕着波涛听着海鸟从海面上掠过的声音,也许, 谁知道呢?其实一切早已经注定了,当几百年前的祖先从中原南下,一路仓皇奔 逃,一路餐风露宿,这块河汊纵横、林木茂密的山间平地袒露着母性的胸怀收留 了他们,接纳了他们,他们便不再走了。这块山坳上的土地被命名为黄家坳之后, 他便注定是黄家坳的子孙了。   在黄松的梦里,时常出现一支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南迁家族队伍,其实这 只是一群逃生的人,说它是队伍,因为它有在前头探路的人,后面还有人照应妇 孺病弱,他们就像一支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残兵败将,艰难地行进在崇山峻岭之中, 因为疾病、饥饿、水土不服,时不时有人栽倒在地上,有的人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些面目模糊的人都是他的先辈,为了躲避连年不息的战火,从中原举族南迁, 他们从坟地里挖出祖宗的骨殖,装进瓮子里背在背上,肩膀上这头挑着锅瓢碗盏 和衣衾什物,那头挑着正在学步的儿女,能走路的孩童牵着母亲的衣角,脚步蹒 跚的翁妪拄着手杖,一群人忍着泪水和悲痛告别家园,踏上无法预测的逃生之 路……黄松的梦里总是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滚滚的尘烟像一面黄旗飘过,从 尘烟的尽头渐渐显现出一张威严刻板、不苟言笑的方脸,这就是他在族谱上看到 过的黄家坳开基祖黄公伯渊的画像,四方端正,不怒自威。其实在家族传说中, 黄伯渊在南迁的初始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懵然无知地跟在父辈的屁股后面, 紧追不舍,若有迟缓就可能被远远地甩掉,莫名的恐惧像一只手攥紧了他的心, 他咬紧牙关,坚持走在队伍的中间。渐渐的,他走到了队伍的前头,在漂泊不定 的迁徙路上,他长成了一个健壮结实的青年,嘴唇上有一圈黑黑的胡子,脚上是 一双宽厚粗大的脚板。离中原越来越远了,辗转吴楚,流徙皖赣,在动荡不安的 路上走走停停,这个庞大的家族早已身心疲惫,对稳定的居家生活充满了强烈的 渴望。这时候的黄伯渊已经是整个家族的主心骨和领头羊,他带领族人进入了石 壁,在山下河畔搭起茅棚,好好地歇了口气。几年后,石壁人满为患,黄伯渊又 带领部份族人,向西南方向继续迁移,他们沿着荒废的古驿道走,时而日夜兼程, 时而昼伏夜出,一路上机智地躲开了流寇和猛兽的侵袭,他们走了几个月,终于 来到了这块后来被叫作黄家坳的山坳上。据说,那是个暮霭浮动的黄昏,走了一 天的族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歇着,有人捧起肿胀的脚呵着气,有人用石块垒起 了灶,有人在捡拾树枝,准备生火做饭。黄伯渊坐在一块像船一样的巨石上,头 不停地转来转去,似乎有些好奇、有些贪婪地看着面前的平地,地面上长着稀稀 疏疏的杂草,裸露着一块块湿润的褐土,再远一点便是河流穿过,更远一点的地 方,巍然耸立的是屏障一样的大山。黄伯渊的眼光由近而远,从左到右,不停地 巡视着,他似乎想从这块土地里看出什么。这时他从肩膀上刚刚卸下不久的布袋 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心里凛然一惊,这布袋子里有一只瓮子,瓮子里装着爷 爷的骨殖,瓮子怎么突然裂开了?他还没缓过神来,身边响起了一阵公鸡的啼叫 声,喔呜——喔哦——清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坳。那是老婆从石壁带出来的一 只大公鸡,站在一块隆起的土坡上,昂着骄傲的鸡冠,一边发出啼叫一边低下头 来。黄伯渊深感诧异,只见公鸡往他身下的巨石跑来,欣喜若狂地啄着石缝里流 出来的米。这就更加奇怪了,石缝里怎么像流水一样流出白花花的米?黄伯渊惊 奇万分地跳下石头,眼睁睁地看着白米从石缝里哗哗地流出来,那只傍晚就开始 司晨的公鸡埋头啄个不停。原来是搁在石头上的一只米袋子破了,白米从上面的 石缝里漏下去,顺着石缝往下流,但是黄伯渊还是无比震惊,接二连三的异常说 明了什么?莫非是祖先显灵了?黄伯渊听到脑子里嗡的一声,然后像是雷声滚过 一样,发出一阵漫长的回声,他似乎听到了祖先拖着纯正古韵的声音,膝盖扑通 就跪了下来,神情庄重地朝着正南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然后又叩了三下头。 黄伯渊站起身,对着围拢过来的族人说,就这里了,不走了,这里风水很好。   从此这块土地就被叫作了黄家坳。时间像风一样呼啦啦地飘过水面,掠过树 林,从田地里劳作的黄氏族人的身上徐徐地吹过……日月轮回,寒暑交替,老人 在思念中原故土的夜里死去,婴儿在阳光普照的清晨出生,几百年的光阴匆匆流 逝。从黄伯渊算起,传至黄松已经是第34代了。这支南迁的汉人被称作了客家人, 但是多年的繁衍生息,多年的拓荒发展,他们早已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在黄松周 岁那一天,父亲郑重其事地抱着他走进江夏堂,族长黄长源从祖先灵位下面的隐 蔽的屉斗里抱出一只陈迹斑斑的木盒,然后从木盒里取出一本发黄的《江夏堂黄 氏族谱》,在父亲的名下用小楷写下“绪松”二字。垂垂老矣的黄长源搁下毛笔, 欣喜地瘪着嘴说,伯渊公第34世孙又添一丁了。按照族谱,黄松这一辈属于绪字 辈,黄长源前面几个孙子也是绪字辈,不到十二岁就夭折了,后来请了一个算命 师来解煞,烧了许多杨公符,决定绪字辈只在族谱上记载全名,现实里不提“绪” 字,全用单名。长大后黄松在学堂里读书,听说了此事,心里觉得奇怪,祖先早 早为后代排下了字辈,“源远流长世绪昌,本深枝茂振纲常”,后代子孙不用也 得用,即使现实里不用了,族谱上还得用,这算什么规矩呢?从小黄松就是一个 爱思想多念头的人。   假如当年伯渊公继续往前走……黄松不知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让人 觉得不可理喻。他实在想弄清楚,可是谁也无法告诉他。堂兄黄龙带着讥诮撇了 撇嘴说:“ 你去问问伯渊公吧。”这天夜里,黄松就开始漫无边际地做梦,伯 渊公多次出现在梦里,可是他始终只是族谱上的那张画像,不能变成活灵活现的 人,不能开口说话,黄松每天都从梦里急醒了。太多的念头郁结在心里,就变成 了疙瘩从脸上冒出来。   复兴楼的早晨似乎是从黄世郎的撒尿声开始的。土楼的格局是一楼灶间,二 楼禾仓,三楼、四楼卧室。每间卧室门前的栏板下都放着一只尿桶,在这环形的 走马廊上,尿桶是最重要的器物,男人们一边站在尿桶前撒尿,一边还可以隔着 好长的距离和旁边或者对面的人说话。如果是一个女人突然在栏板前矮下身子, 那她就是坐在尿桶上撒尿了,看到的人便有意识地放慢脚步,等对方起身提起裤 子,方才走过去。在同一座土楼里生活起居,大家彼此之间都有了一种默契。   去年刚刚做过六十寿的黄世郎是黄家坳的族长,他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惯,就 是每天睡觉前一定要把家里白天泡过的茶叶集中在一只大碗里,最后再泡满满的 一碗水,咕噜咕噜全喝进肚子里。起初他是觉得茶叶还能泡出味道,倒掉了可惜, 后来这就变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项内容,必定在睡觉前完成。黄世郎喝了一肚子的 茶水,倒也睡得安稳,只是到了凌晨四点多、快五点的时阵,尿就会把他胀醒。 他翻身下床,打开卧室的木门,快步走到栏板下的尿桶前,随即从裤裆里掏出一 道水柱,唰地射在尿桶的内沿,他慢慢调整了一下手势,那狂泻而下的水柱像暴 雨一样打在尿桶原有的尿里,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几乎把土楼里的人全都惊醒 了。   在黄世郎急雨一样的撒尿之后,复兴楼的公鸡方才发出第一声啼叫,妇人们 开始乒乒乓乓地起床、穿衣、下楼,然后准备烧火做饭,天空灰蒙蒙地亮了,黄 家坳新的一天又如期而至。   这一天,黄世郎还没有被尿憋醒的时阵,黄松已经从睡梦里惊乍地醒来,他 坐起身子,听着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好像整座土楼也跟着跳动一样。等心跳平 缓下来,黄松从枕头下摸出那面小镜子,想看看脸上是否又长出了一粒疙瘩,可 是一片灰黑,根本就看不清,用手摸了一下脸,只感觉麦粒般粗糙。黄松把小镜 子重新藏进枕头下面,又躺了下来,过了会儿他才听到黄世郎那报晓一样的撒尿 声,整座土楼打着呵欠般醒了过来,妇人起来做饭了,接着是咳嗽的老人和啼哭 的孩童,然后男人也起床了,卧室门前的撒尿声响成一片。   黄松正是在这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撒尿声中,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他似乎是 在梦里听到父亲走到门边拍了两下门,说了一句什么,他听不真确,他甚至分不 清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   伯渊公端正的方脸又出现了,目光定定地望着黄松。   黄松问,伯渊公,要是你当年继续往前走,不知会走到哪里?   伯渊公面无表情,这时黄松才看清,他其实只是一张发黄的画像,在幽黑的 深处闪着一种神奇的亮光。   2   黄松从三楼的卧室下到一楼,感觉到头重脚轻,不得不几次扶住了墙壁。有 一丝后怕从脚底升起,这样下去可不行呀,成天胡思乱想,睡眠不足,白天哪里 还有力气做活?他两脚落实到一楼的廊道上时,用力地把头甩了一甩,心里发誓 从今天起不再耽想了。   黄松走下天井,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水,双手捧起水洗了一把脸,感觉清醒了 一些,脸上火辣辣的疙瘩也有了一丝凉爽。   隔着天井正对着楼门厅的是祖堂,此时围了一群人,正看着墙上的告示。脖 子伸得特别长的,往往不大识字,眼光在字里行间打转。识字的人看着看着就念 出了声音:“我祖之德,磊落光明;中原南迁,居黄家坳;开田垦荒,辛勤耕 耘……”   黄松走近一看,这是扫墓祭祖告示。每年清明的扫墓祭祖,是土楼里最重要 的事情之一,其实从春分就可以开始扫墓了,具体时间由江夏堂长者占卜议定, 反正最迟不能超过清明。扫墓前贴出公告,每个男丁均要捐钱,不论老幼,一律 三角,然后由江夏堂宗族会统一置办三牲、金纸、鞭炮等等。   那个念告示的人是黄松的二弟黄柏,他从人群中走出来,拖着怪腔怪调说: “又有墓粄吃了。”   每年扫墓前,妇人们从山上采来苎叶、艾叶、鸡屎藤等等草药,用开水浸泡 后捣碎,然后拌上糯米粉和红糖,做成条块状,蒸熟后由扫墓的礼生带到墓前, 挂纸、祭拜、听族长诵念族规后方才可以食用,所以叫作墓粄,又叫清明粄。去 年扫墓时,大家都在吃着墓粄,只有黄柏一个人不吃,有人问他怎么不吃?他拍 了拍肚子说,我要留着肚子,晚上装些好料的。扫墓回来的当天晚上,土楼里的 祖堂、廊道、楼门厅和天井都摆起了酒桌,全族人聚在一起吃清明宴,扫墓时给 祖先享用的鸡鸭猪羊,这时就由这些子孙们实实在在地装进肚子里。   和黄柏不同,黄松喜欢墓粄那种清凉柔韧的味道,他每次都敞开肚子吃得打 饱嗝,到了晚上的酒桌上,面对鸡鸭鱼肉,反而没了胃口。   “哥,这扫墓的三角钱,你先帮我交一下。”黄柏走到黄松面前说。   “我哪有钱?”黄松说。   “你前几天到墟上卖了笋,剩了好多钱吧。”   “没剩钱,给家里买了盐,还买了红糖,哪里会有剩钱?”   黄柏将信将疑地看了黄松一眼,沿着廊道向楼梯口走去。黄松转头向自家灶 间走去,他想看看锅灶上有什么吃的,刚走到灶间门前,正要拉开半截腰门,就 听到一个惊乍的声音喊道:“阿松头,不好啦,你老爸被五步蛇咬到了,倒在地 上爬不起来啦!”   黄松愣了一下,就冲下天井向楼门厅快步走去。   那个喊叫的拐子黄三代一手擦着汗,一手向黄松挥动着,已经喊叫不出来了。   “怎么了?你说我老爸怎么了?”黄松走到了黄三代面前,只见黄三代歪着 身子,直喘着粗气,不由得急躁起来,“你说呀,我老爸在哪里?”   黄三代抬起手往土楼外面指了指,说:“在洋高尖、半山腰,我看见了,腿 都肿起几多高……”   黄松猛吃一惊,拔腿就跑出土楼,向前面的洋高尖跑去。   洋高尖是黄家坳的最高峰,它是一个山头的名字,也泛指黄家坳的所有山峰。 洋高尖峰峦叠起,连绵不息,像屏风一样围着黄家坳,每座山峦还有它自己的小 名。   黄松的父亲黄世和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地理师,替人择日、看风水是他的饭碗, 这些天他时常独自上山,遵循着古法,觅龙、察砂、观水、点穴,为的却是给自 己找一门可以福荫子孙后代的风水。黄世和不知怎么突然冒出给自己找一门好风 水的念头,那天吃晚饭时他就对三个儿子说,我要找一门好风水来荫你们。活人 先找好墓地,这在土楼乡村也是稀疏平常的。三个儿子对父亲的职业一向不大以 为然,他们只顾着吃自己的饭,甚至懒得搭父亲一句话。   今天黄世和早早就起床了,女儿黄素煮粥还没煮熟,他抓起昨晚剩下的一块 地瓜就出了土楼,穿过一片菜园和田地,从小竹溪的跳石上过了溪流,向钟鼓岭 走去。   钟鼓岭是洋高尖下部一块隆起的山地,从正面看像是一口钟,从两个侧面看 又像是一面鼓。黄世和踏遍了黄家坳的山山水水,似乎没有一块地方能让他特别 满意,昨天他从毛畲坡下来,在钟鼓岭歇了口气,突然发觉这里风水不错,遥对 着复兴楼,复兴楼后面巍峨屹立的九龙峰,秀润、蜿蜒,如龙出穴,而岭下是清 澈的小竹溪,来水口有多条细流汇合,非常开阔,去水处则隐蔽在转弯的一丛竹 林下。风水上把来水口叫作“天门”,去水处叫作“地户”,前者宜开后者须藏, 所以,“开天门,闭地户”是上乘的风水。因为天色向晚,黄世和也不多停留, 心想明日再专程前来考察。今天黄世和又站在昨天的位置,往复兴楼和九龙峰望 了一会,不禁频频点头。他开始审察脚下的土质,土是“龙”之肉,石是“龙” 之骨,草是“龙”之毛,草木葳蕤、石润土膏,最是相宜。只见钟鼓岭杂树繁花, 红的、绿的、蓝的,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在一株年老的茶油树旁边,有一块圆 润的马蹄形岩石,上面飘落了几片树叶。黄世和的眼光转了一圈之后,便久久地 落在岩石上面。他心里突然想把这块岩石搬开,如果不这么想,也许就没有下面 的事情了,他偏偏是想了就做的人,立即蹲下马步,双手推了推岩石,居然摇动 起来,不由信心倍增,就推着岩石往前挪动。这时阵,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条五步蛇从岩石下面的蛇穴里喷出蛇信子,黄世和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扑了 过来,脚踝上就被咬了一口,他叫了一声,好像是竹刺划破脚板一样,低头一看, 却是一条乌黑发亮的大蛇,蛇信子朝着他一伸一缩的,发出呼呼的声响。黄世和 惊慌地倒退两步,身子重心不稳,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而那五步蛇腾挪着身子, 嗦地钻进了草丛里。   即使是地理师,他也难于预见到岩石下面会藏匿着一个蛇穴。这条刚刚结束 冬眠的蝮蛇,腹内空空,全身满是力气,没想到竟然有人来骚扰它,它也就毫不 留情地扑过去,先咬一口再说。   蝮蛇俗称五步蛇,意思是只要被它咬到,走五步的时间内就会倒地毙命,可 见其毒。黄世和倒在地上,只感觉一股毒气像蜈蚣一样从脚踝往上爬,一下爬满 全身,爬进了五脏六腑。他的脚在抖动,那蝮蛇留下的牙痕像两个小黑点,周围 肿起了血泡。他从地上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只见脚踝像 发酵一样肿起来,把脚上的圆口布鞋都崩了出去,剧痛传遍全身,他还是忍不住 呻吟起来,用劲地从衬衣上撕下一块布条,扎在伤口上方的脚上。   黄松冲上钟鼓岭,赶到父亲身边时,父亲已倒在地上抽搐不已,脸色发青, 嘴唇哆嗦着吐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爸,你、你要不要紧?……”黄松惊惶失措地碰了一下父亲的身子,觉得 像火炭一样烫手,他的眼光只在肿胀的伤口停留了一下,就害怕地缩了回来。   黄世和抬起手又落了下来,胸口像是堵着一口痰,呼吸不上来,就要断气了 一样。   “爸,我去采药,你说什么药管用?”黄松想起来还是抢救要紧,其实住在 山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懂得一些治疗蛇伤的草药,可是这时他的脑子里出现一 片空白,“爸,你说什么药……”   “我……我……”黄世和喘着粗气,口沫随着往外冒出来。   黄松急得快要把舌头咬断了,猛地想起来,七叶一枝花、鱼腥草、半夏、半 边莲等等都是治蛇伤的草药,他转身就在周围紧急地寻找。   黄世和伸出一只抖抖索索的手,像是蛇一样在地上爬行,好不容易咬住黄松 的裤管,突然他吐出了一句清晰的话:“背我回家。”   黄松转了几圈没有找到草药,丧魂落魄地呆立在父亲的身边,在他的眼皮底 下,父亲的身体一会儿不断地肿胀,一会儿又不断地萎缩,他知道这是幻觉,自 己头昏脑胀的,似乎也要倒下来了。   “背我回家。”黄世和又用力地重复了一遍。   黄松连忙跪下来,搬动着父亲僵硬而沉重的身体,费了好大的劲才背到背上, 他咬着牙站起身,就向山下跑去。背上的重量像是一块石头压着他,让他刹不住 脚步地向下俯冲而去。   黄世和让儿子背他回家,心里害怕的就是死在外面,那死后都进不了土楼。 他几近昏迷的脑子浮起生辰八字、天干地支,算出今天正是自己的忌日,看来是 命中注定,大限已到。他心里反而立即平静下来,想对儿子说,别急,别把我摔 了,可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对黄松来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把父亲背回土楼,让人立即到林 坑请那个林秃子来,他是远近有名的蛇药师,他一来父亲可能就有救了。黄松跌 跌撞撞冲下了钟鼓岭,几次被树桩绊住,身子歪斜下来,但是屁股还没着地,他 又站起来了。这时阵,他身上像是注入了一股超人的魔力,噌噌噌,几下就从小 竹溪的跳石上跳过去,望着复兴楼狂奔。   跑到菜园时,黄松的弟弟黄槐、黄柏仓皇地迎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想要背过 父亲,让黄松歇口气,都被他推开了。   “谁快到林坑去请林秃子!”黄松大声地说,他坚持背着父亲,向复兴楼跑 去。   一脚跨过复兴楼的石门槛,黄松感觉眼前一黑,脚步就晃了,父亲像一只麻 袋从他背上滑了下来。聚拢在楼门厅的人发出一片惊叹,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围上 前,帮忙从地上扶起黄世和,有人看到了黄世和发肿的腿脚和血泡,又是一阵尖 叫。   黄松先是把父亲的头靠在槌子上,接着移到自己的身上,他感觉身体是柔软 的,让父亲靠着身子要比靠在坚硬的槌子上好受一点。这时,黄世和的眼皮已经 耷拉下来,气若游丝。   “爸,你挺住,林秃子快到了。”黄松说。   楼门厅乱成了一团,还有人从廊道上砰砰砰地跑过来,惊讶、恐惧和慌张, 像一股阴风吹过所有人的脸,每个人都不寒而栗。在七嘴八舌的声音里,有人不 停地说着害怕,有人责备黄松不应该把父亲背回来,应该就地施救,有人问谁家 有备用的蛇药。   这时黄世和的眼睛突然裂开了一小缝,浑圆阔大的复兴楼在他眼里变得影影 幢幢的,圆圆的天空在不停地旋转,眼前的面孔一片模糊,像许多发黄的纸片字 迹漫漶,他的眼光始终无法在黄松的脸上定格,似乎一切都在飘浮,连他的声音 也像是从洞穴里传出来一样飘渺:“背我到四楼,我要死在床上。”   一声宏亮的啼哭在天井响起,像鞭炮一样在土楼里炸开,那是黄世和的养女 黄莲,从天井里哭叫着扑过来。   黄松犹豫了一下,还是背起了父亲,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自动地让开一条道, 他背着父亲就往楼梯口跑去,乒乒乓乓地登上楼梯,憋着一口气直往四楼冲。   终于把父亲放到了卧室的床上,黄松大叫着:“爸,你不能死!”   黄世和的嘴角边浮出一丝笑意,淡淡地说:“死不死,天注定。我死了,风 水就做在那块岩石左面一丈所在,我给你们找到一门好风水,保佑你们兄弟姐 妹。”   “我不要风水,我不要你死!”黄松大叫起来。   “出丧可以定在清明那天,另外,小竹溪右面那块地里有一只玉兔,适宜建 一座新土楼。”黄世和说完,一口浓痰涌上来了,他歪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吐出 的却几乎是血汁。   黄槐、黄素、黄莲等冲上四楼,跑到父亲卧室里,父亲已经昏迷不醒,他们 又哭又叫,父亲也听不见了,他的魂灵从肉体里慢慢地挣脱出来……   向卧室走来的脚步声纷乱而杂沓,整条环廊微微地颤动起来,整座土楼也似 乎摇晃了一下。这一刹那间,黄松感觉一缕清烟从父亲身上徐徐飘向土楼屋瓦上 圆圆的天空,卧室里的光线一下黯淡下来。黄松猛一抬头,看见黄世郎出现在门 口,身后还有黄柏带来的林秃子。   黄世郎走进卧室,看了一眼床上黄世和的遗体,眼角闪起了泪花。   黄松、黄槐、黄柏、黄素等人几乎同时地放声悲号,宏大的声音像铁器一样 猛烈地敲打着复兴楼的土墙。   3   祖堂隔着天井和土楼大门遥遥相对,正中一张香案,上面摆着黄氏远祖和黄 家坳开基祖的神位。土楼里一旦有红白事,这里便是最主要的活动场所。   现在祖堂布置成孝堂的样子,右面墙壁上挂起一块黑布,上面贴着一个白纸 剪出的“奠”字,有锅盖那么大。左面墙壁上贴着“严制”二字,还有一张分行 竖写的“铭旌”:“恭旌德望中华先哲享寿四九拟评忠厚温良黄公世 和老 先生 之灵几”。一口棺材架在两张板凳上,靠着墙角摆着一张桌子,主事的人一边收 下人们送来的丧礼,一边登记在册。   黄松三兄弟在父亲遗体前哭了一场,从四楼下到了孝堂,分头散开。黄家坳 的俗话说,死人多活(儿),办丧事是最繁琐的活儿,祭奠、盖棺、发丧,千头 万绪,好在父亲临死前给自己找好了风水,不然还要延请地理师觅龙察砂一番, 许多事最后都要丧家拍板,让人在悲伤之余忙得团团转,甚至一忙起来,连悲伤 也抽不出时间了。   从昨天到现在,黄松几乎没有合过眼,眼里布满了血丝,脸上的疙瘩涨得更 狠了,像是随时会炸开的石榴。他绷着脸,双腿绵软无力,就在收丧礼的主事人 的板凳上坐了下来。世事难料,昨天他还是一个耽于梦想、不停追问祖先的人, 现在却要面对丧父这个巨大的现实,不由觉得心力交瘁。   黄世郎从廊道那头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他神色平静,但还是可以看到些许 的悲伤。在黄家坳的世字辈,他算是老大,黄世和则是年纪最轻的一个,想不到 白发人送黑发人。黄世郎送上一块白布和一块银元,主事人登记了下来,坐在他 身边的黄松目光呆滞,愣愣地看着地面,浑然不知族长来到了面前。黄世郎脸上 满是不悦,主事人连忙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黄松。   黄松激灵了一下,好像魂魄又回到了身上,猛然抬起头见是族长,连忙站起 身,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黄世郎转过头去,看着墙上的“铭旌”,说:“后天清明,全族扫墓祭祖, 你家出丧不能定在后天。”   黄松的嘴巴一下张大,大得有半张脸那么大了,却是吐不出一个字,满脸升 起诧异和不解。   黄世郎完全是对着墙上的“铭旌”说话,看也不看黄松一眼,转过身就往廊 道这头走了。   黄松怔了一会才意识到族长话里的严重性,慌忙追了上去,叫了一声:“郎 伯……”他三步五步就跑到了黄世郎身后,迭声叫着,“郎伯,郎伯。”   黄世郎背着手往前走去,装作没有听到叫声,黄松不敢跑到他面前,只能在 屁股后面尾随。   “我爸后天出丧,是他在临死前自己择的日。”黄松说。   “他难道不知道后天扫墓祭祖吗?告示在他活着的时阵就贴出去了。”黄世 郎说。   黄松像是要哭出来了,哽咽着说:“可他哪知道自己会死?他死都死了,他 自己择的日能改吗?”   黄世郎停住了脚步,转过脸向黄松问道:“你父亲大还是祖先大?”   黄松噎了一下,只见黄世郎的脸像磨盘一样沉,身子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说: “郎伯……”   “清明扫墓祭祖,是全族的大事。”黄世郎说完,又迈步向楼门厅缓缓走去。   黄松耷拉着头,全身像是掉进冰潭一样,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往上冒。族长说 父亲不能在后天出丧,要不是他说起,黄松还一时没想到,后天是清明,全族扫 墓祭祖,所有男丁都要参加,到时连一个抬棺材的人都没有,看来父亲死的真不 是时候,他难道没想到后天是清明吗?话说回来,他又何曾想到自己会死于毒蛇 之口?黄松心烦意乱,急得脸上的疙瘩炸开了一颗。   二伯、三伯在孝堂没找到黄松,看到他失神呆立在靠近楼门厅的廊道上,就 走了过来。他们也说起后天出丧的事,一家出丧和全族扫墓的日子相冲突,只能 更改出丧时间,按说死人临死前的遗愿,必须满足,可是……二伯、三伯面露难 色,连连叹气。   黄松想起出丧是父亲亲自择的日子,现在则必须提前或推迟,他死后这么一 点微薄的愿望也不能实现,自己实在是大为不孝。这时,他的犟脾气突然冲上来 了,要是不改出丧日期怎么样?没人帮忙,大不了自家三兄弟把父亲扛上山!他 心里为这一念头激昂起来,要是真的这样,那肯定要轰动黄家坳和附近所有的土 楼村寨,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阿松头,我看,出丧就明天吧。”二伯说。   黄松定定地说:“要是后天出丧,那会怎么样?”   “你疯了?后天?后天怎么行?”三伯着急地喊叫起来。   “后天怎么不行?后天是我老爸自己择的吉日。”黄松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   “要是你不想在复兴楼过日子了,你想哪天都行!”三伯生气地说。   二伯相对温和一些,对黄松说:“族长也和我们说了,后天是不行的,就明 天吧,还有许多事要办,你抓紧一点。明天具体时辰,我这去找先生算出来。”   黄松想继续犟下去,可还是底气不足,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一意孤行的话,他 们兄弟姐妹在复兴楼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因为这等于自绝于全族的人。他愣愣的 抬脚往孝堂走去,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黄世和的丧礼提前到了清明前一天,虽然也遵循古礼,应有的仪式都没有省 略和改变,但在实际的操作中,做了相应的简化,用黄家坳人的话来说,就是办 得不热闹,不好看,如果要怪也只能怪黄世和死的不是时候。黄世和是入土为安 了,对黄松来说,心里却是非常不安,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父亲了。   天井里摆了几桌酒席,这是丧家设宴答谢所有帮忙的人。一个男童站在天井 里,拿着一面锣敲了几下,催促人们快来吃饭,他越敲越觉得好玩,就哐哐哐地 敲得兴高采烈。黄松走了过来,厌恶地喝止了他。   陆续有人走来了,这种酒宴是不设坐位的,每个人都是站着吃,先到先吃。 对丧家来说,或许还在余悲中,帮忙做事的人们却高声喧哗,斗酒猜拳,赢的人 开怀大笑,输的人往往不甘心,非要继续猜下去不可,有时就闹出了不愉快,不 过看的人就觉得更愉快了。   本来黄槐和黄虎不同一桌,黄虎那一桌都是健壮如牛胃口大的后生子,往往 一盘菜刚上桌,十双筷子一起出击,风卷残云似的一扫而空。黄虎发现黄槐那一 桌只有九个人,便拿着筷子凑了过来,就站在黄槐旁边。   又一盘笋干炒肉片上桌了,一人一筷子就吃得差不多了。黄虎对黄槐撇了撇 嘴说:“死都敢死了,连肉也不让人吃个够。”   黄槐对黄虎平时就有气,这时更感觉他的话里满含讥诮,便反击说:“我们 家死不起人,过几天看你家死人,会不会大鱼大肉由人吃。”   黄虎啪地把筷子往桌子一拍,一只手就向黄槐推过来,怒气冲冲地说:“你 再说一遍!”   黄槐往后打了个趔趄,连忙稳住身子,不甘示弱地迎上去。两个人的手在空 中推搡了两下,旁边的人也没在意,照吃照喝,没想到一块肉还在嘴里,两个人 的身子就扭成了一团。有人的嘴里堵着肉喊不出,有人赶紧劝架,要把他们两个 人拉开。   有的架是劝不住的,越劝越让当事人较真,似乎谁先停下来谁就丢人。黄槐 和黄虎这一场架就是这样,两个人扭倒在地上,惊起一片尖叫,眨眼间,两个人 又同时站起身,你揪着我的头发,我掐着你的脖子,弯着的另一只手在对方身上 频频出击,脚也抬起来相互顶着。   黄龙挤上前来,喊了一声:“别打了。”就拦腰抱住黄槐,黄槐挥出的拳头 就打歪了,胸前立即挨了一拳。   黄柏一看就急了,说:“怎么能这样?”立即扑上前推开黄龙。黄槐转身往 黄龙下巴揍了一拳,还要出第二拳,被黄虎从背后踢了一脚,差点往前扑倒。两 个人打架变成了四个人混战,像山火四处蔓延,越烧越猛,眼看着无法收拾。劝 架的人索性退到了一边。有人喝多了,甚至喝起彩来。   正闷头喝酒的黄松走了过来,看着面前的阵势,想喊却喊不出声音。他脑子 已经够乱了,面对这突发事件,显得束手无策。   四个人绞在了一起,拳打脚踢的,全乱了套,嘴里气咻咻地喘着,只管挥拳 起脚,也不知能打到谁。这时,哐的一声,酒桌上掉下一只碗,掉在地上破成两 半。有一只手伸过去拿起破碗准备砸人,被一只脚迅速地踩住了,立即就有人尖 叫起来。   那尖叫声是黄槐发出来的,他的两根手指被脚踩在破碗上扎破了,一股鲜红 的血从指缝间冒了出来。他把手指放进嘴里,大口地吮吸了几下,把血全咽了下 去。那血立即就涌进他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睛红红地骇人。   黄柏和黄虎像顶角的牛,几个回合下来,一起滚在了地上。吸了血的黄槐眼 光冷冷地扫了黄龙一眼,用手招呼他过来,黄龙似乎有些发憷,想从地上找个什 么硬物操在手上。   “别打了,大家都住手。”“快停下,别打了。”眼看事态要恶化了,大家 纷纷出来劝架,但是显然不见效。四个血气方刚的后生子像斗红眼的公牛,一边 喘着气一边察看着对方的动静一边伺机出击,大家听到了他们咬紧牙齿的格格作 响的声音,天井里弥漫着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息。   就在这时,天井里响起一声干咳。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黄世郎来了,人群 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黄世郎沉着脸走了过来,压着怒气说:“打呀,你们怎么 不打了?最好都打死,明天一起埋。”   四个大打出手的后生子像是热灶泼了冷水,一下就熄了火,他们松开了拳头, 低着头往人群里退缩而去。   “怎么不打了?自家兄弟打得很起劲嘛,自己宰赚内脏。”黄世郎猛地提高 声音说,“明天就要扫墓祭祖了,你们这样成何体统?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先?”   天井里一下静得像是空无一人,只有几只不了解情况的鸡兴奋地啄着地上的 饭米菜梗。   黄世郎眼光从打架的几个人脸上扫过,说:“根据族规,你们这几个公然打 架的人,晚上给我在祖堂面对祖先灵位,罚站一个晚上。”   没有人吱声,只有黄松嘀咕了一句:“也没问清谁先动的手……”黄世郎耳 尖,眼光霍地转过来,直射在黄松脸上,说:“你说什么?你身为兄长,不加阻 拦,还敢质疑我的处理,连你也一起罚站。”   黄世郎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像铁钉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钉在黄松的心上。   4   香案上的茶油灯飘忽不定,祖先的神位是一块块二指宽的竹牌,长年的香火 燎熏,已经变得黑黝黝的,在茶油灯光里一闪一闪,像是一只只诡异的眼睛。   黄松三兄弟和黄龙两兄弟分立两边,开头站得比较直,因为祖堂附近有人走 动,这些人的眼光不时往他们这边扫来,更主要的,黄世郎还没关上土楼大门, 他随时可能出现在祖堂。但是,一个姿势站久了,全身骨头都酸痛起来,谁也受 不了,身子就渐渐往后倾斜,最后差不多都靠在了墙上。   这时,传来悠长的门轴转动声,咿咿——呀呀——复兴楼人都知道,这是黄 世郎在关大门了,每天晚上他都要亲自把土楼大门关上,这实际上也像是一种敲 钟提醒:大家该睡觉了。   砰!结实的一声脆响,大门关上了。黄世郎从门后插上粗大的门闩,沿着环 形廊道向祖堂走去。   那宏亮的关门声早已惊动了祖堂上罚站的后生子,他们像是受到炮烙似地从 墙上弹起来,赶紧把歪歪斜斜的身子立正,直起腰板,垂下眼睑,做出一副罚站 思过的样子。   黄世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祖堂里,他抬起眼睛看了看五个受罚的后生子,轻 声地说:“站了几小时了?脚酸了?还能受得了吧?比起祖先从中原千里迢迢地 走到黄家坳,你们就是罚站三天三夜也算不了什么。”黄世郎把眼光转到了祖先 的神位上,在昏黄的茶油灯光里,那竹牌上的字迹明明灭灭,他的声音不知不觉 就提高了:“ 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先,几百年来共一盆风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 说?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商量?一定要动粗?想一想我们祖先从中原一路走到黄 家坳,为的是什么?后来又辛辛苦苦建起土楼,全族人一起住在楼里,为的又是 什么?还不是为了薪火相传,一家人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你们之间到底有多大的 仇恨,只有用拳头才能解开?”   黄世郎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得大家哑口无言,只能低着头,在心里嘀咕着。 每个人嘀咕的内容不尽相同,都闷在心里,脸上没有点滴的表露。   “ 想当年,祖先在南迁的路上,有一天被黄巢的军队冲散了,你们的一个 祖婆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手上牵着一个孩子,吓得四处乱跑,跑得快要断气了, 突然被一个将军拦住了,这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其实就是黄巢,他发现面前逃 命的妇娘人十分奇怪,背上背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大孩子,手上牵着的是一个四五 岁的小孩子,就问她为什么不背着小孩子反而背着大孩子?妇娘人说,背上的大 孩子是她哥哥家的儿子,而手上牵的是自己的儿子,她宁可苦自己的孩子也不能 苦哥哥的儿子。你们知道这个冲天大将军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这时阵也深受感动, 交代她说,以后你们宿营时就挂一把葛藤,我下令军队不骚扰你们。后来,这挂 葛藤就成了我们客家人的端午节习俗。这个妇娘人就是你们的一个祖婆,先人后 已,大公无私,这是几多仁义呀,和她相比,你们不觉得惭愧吗?”   黄世郎平静的讲述里带着责备,他的眼光像是芭茅一样从每个人脸上拂过, 它并不刺人,但是让人脸上微微发痒,有些把持不住。   “你说什么?”他的眼光最后落在黄松脸上。   “我没说。”黄松摇摇头说。   “我明明看到你嘴唇在动。”黄世郎说,“你有什么意见,可以说出来。”   黄松咽了口水,脖子上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低痖的声音像是慢慢挤出来的: “这故事你讲过几多遍了……”   “是呀,我一直讲,可你们就是不长记性。”黄世郎说。   黄松屏住气,看着黄世郎脚上的布鞋说:“你总教育我们要大公无私,要仁 义,这说的容易做的难……”   “你这什么意思?”黄世郎猛地打断黄松的话,脸色骤然变红,眼光直盯着 黄松脸上的疙瘩,他觉得心里也快要气炸了,“你是不是说我只说不做?”   黄松愣了一下,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我没这个意思……”   黄世郎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说:“你心里几根肠,我还不清楚?”   “我真没这个意思……”   “算了,你不用狡辨了。”黄世郎背起手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扭头瞟了黄松 一眼,“你们这些后生子也只有你敢顶撞我。”   “我……”   黄世郎缓缓转过身,走到黄松面前说:“其他人可以回去睡觉了,你继续罚 站到天亮。”   “这……”黄松怔怔的说不出话,舌头好像打结了。   黄虎幸灾乐祸地摇摆着身子,从他面前故意地蹭了过去。黄槐、黄柏满怀同 情地看了看老哥,却是无可奈何地顺着廊道走了,只有黄龙站在原地不动。   “你怎么不走?”黄世郎说。   黄龙吱唔了一下,他本想替黄松求求情,但还是不敢说,低着头走了。   黄世郎上下打量着黄松,说:“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黄松微微偏起头,眼光看着土楼上面圆圆的夜空,原来无边无际的天空像是 被土楼的屋檐框住了,只是圆圆的一圈,他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凉,硬气地 想,我晚上就是把脚下的地站穿了,也决不向黄世郎低头认错。   “你在这好好站着,你一举一动,祖先都看在眼里。”黄世郎说完,掉头而 去。   祖堂一下空旷了,除了祖先的灵位,只有他们的一个后代子孙。黄松挺着腰 板尽力地站直,刚才几个人一起受罚,都站得松松跨跨的,他也不例外,甚至后 来还倚靠在墙上,现在祖堂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觉得祖先的眼光全盯在他一 个人身上,他必须表现出一点精神,他要让祖先们看看,这个第34世孙也是硬颈 的。   整座土楼安静下来了,像是沉入了梦乡。这时阵黄松的耳朵突然变得非常灵 敏,他听到了香案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祖先们窃窃私语地说着他,三 楼、四楼的卧室里传出大人的鼾声和小孩的呓语,黄松还听到了土楼宽厚结实的 夯土墙里发出一种细微的神秘的声响,像是天上的魂灵的合奏,又像是地下的祖 先骨殖的低鸣。   黄松就是在这时候突然萌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建一座土楼!要是自己 能够建成一座土楼,那不知会怎么样?他立即为这个念头而变得亢奋起来,漫无 边际地开始浮想联翩:建一座土楼,把我这一房的族人迁过去,我就是楼主了, 我就不用受黄世郎的气了……建一座土楼,建一座土楼,这个念头突然变成一种 声音,在他脑子里不停地轰鸣着、回荡着。建一座土楼,建一座土楼!这是多么 伟大绚丽的想法啊!   黄松全身的血像是被点燃了,他不由攥紧了拳头,心里像敲鼓一样狂跳不已。 建一座土楼,这是太叫人兴奋的念头了,只有天才、只有超人、只有梦想家才敢 这么想!黄松把眼光转向香案上的祖先灵位,身子也转了过来,挺直地肃立着, 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庄重的神圣的感觉。香案上的茶油灯一飘一闪,倏地亮了一些。 竹牌上祖先的名讳好像蠕动起来,他们肯定是在表示着赞许。黄松心里暗暗地发 誓,列祖列宗,你们的第34世孙绪字辈黄松,决心为黄氏本房族人建造一座土楼!   突然,啪的一声,一只竹牌掉到香案上。黄松大吃一惊,急忙走到香案前, 拿起竹牌一看,正是黄家坳开基祖伯渊公的灵位,心头猛地一缩,双手恭敬地把 竹牌插回原位,在地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叩了三下头,心里问道: 伯渊公呀伯渊公,你是支持我还是讥笑我呢?   第二章   5   开基祖伯渊公的坟墓就建在当年他听到公鸡啼叫的那块出米石的旁边,地势 比出米石略高一点。这是伯渊公二次葬的坟墓,第一次是葬在比出米石略低的坡 岭上,后来风水师说,要葬得高于出米石,这样子孙后代才永远有米吃。二次葬 是客家人的习俗,又叫捡金。在伯渊公葬后十九年,黄家坳的子孙后代择了一个 吉日,拜过山神、土地,敬过天神,烧纸放炮,打开棺木后,把伯渊公的骨殖从 脚捡起,用干布擦拭干净,按顺序一一放进新置办的棺材里,覆盖上一块白布, 然后盖棺、再葬。伯渊公二次葬之后,黄家坳果然连续五年风调雨顺,家家户户 都有足够的米吃。   清明这一天,正是莺飞草长、柳绿桃红时节,黄家坳男丁在黄世郎的率领下, 年长者拄着手杖,学步男童被父亲抱在手里,后生子挑着木盒担子,浩浩荡荡地 列队开往伯渊公的墓地。   风和日丽,山坡上四处飘荡着花草树木的香气,蝴蝶翩翩起舞,燕子唱着婉 啭悠扬的小曲,突然树丛里啪啦啦一阵声响,一只锦鸡拍打着艳丽的翅膀飞了起 来。一个孩子惊喜地叫道:“金鸡!”他想跑过去追,被父亲一把拉住了,眼里 满是羡慕地看着锦鸡栖落在前方的一株树上。   来到了伯渊公墓地,黄世郎恭敬地走上前,拔起墓碑前的一把杂草,后面到 来的人便分头散开,弯下腰,用手拔着墓地上和四周围的野草。草从地里拔出来 的时阵发出卟的一声,此起彼伏的响声遍布着墓地,有的草紧紧扎在地里,拔的 人用劲一拔,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身边立即荡起一片笑声。   密布丛生的野草还是经不起人手众多,不一会儿就被拔光了。黄世郎从木盒 担子里取出一叠淋过雄鸡血的金纸(黄色草纸,又俗称粗纸),放在墓碑上,上 面压了一块小石子,其他几个人也拿了金纸,分别向上和左右两边走去,按一定 的间隔放置,最后在坟墓左面的土地神位前也放了一叠。有人取出了三牲和干果 摆放在墓前,黄世郎焚了一大把香,每人分发一根,拿到香的人立即按辈份排队, 众人动作迅速,训练有素,四列横队就在墓前高低起伏着,错落有致地形成一片 人的声势。   黄世郎从长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双手展开,朗声念道:“青山峻秀,碧 水涟漪;和风徐徐,杨柳依依;鸢飞鱼跃,芳草萋萋;黄氏族人,携手相依,心 怀真诚,祭祖泪涕。我祖之德,光明磊落;中原南迁,居黄家坳;开田拓荒,建 楼聚居。家训严谨,世代昌发。今来墓前,叩拜吾祖,黄氏族人,慎终追远;祖 先美德,薪火传承。祈望吾祖,恩泽后人,保佑我族,万代昌盛,天人合一,和 谐太平。”   念完祭文,黄世郎率众人向伯渊公拜了三拜,四列横队黑压压地跪了下来, 一叩头,二叩头,三叩头。从地上站起身,几个后生子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箩筐里 的鞭炮,挂在树杈上,用手上的香点燃炮芯,鞭炮劈哩啪啦就响开了,炸开的纸 屑像雪花一样满天飘舞。   鞭炮放了,金纸也烧了,大家便在墓地四周围坐了下来,这里一伙,那里一 簇,一边吃着清明粄一边不咸不淡地说着话。   黄世郎站在墓碑前,身子缓缓转了一圈。黄氏男丁散落在墓地周围,一百多 号人,看起来蔚为壮观,他环视着,把他们一一收进眼帘,心里涌起一种血浓于 水的感慨,想当年,伯渊公才带着几多人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地界,现在男丁就有 一百多号了,加上女眷已是泱泱三百多人的村落,一同在恢宏阔大的复兴楼里生 活起居,要是伯渊公能看到这幕景象,他恐怕做梦也要笑出来了。看到山坳里的 复兴楼,像一朵硕大的蘑菇,努力地向上生长,黄世郎更加感慨万千了。复兴楼 正是在爷爷流石公手上奠基开工的,最后由父亲长源公建成竣工,历时28年。其 实早在爷爷流石公之前,据说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有心要建一座大楼,把全 族的人聚拢起来。在口耳相传的家族传说里,伯渊公以前的祖先就住在中原的深 宅大院里,庞大的府弟里生活着一大家族的人,锦衣华食,其乐融融。谁知战火 突起,天下大乱,黄氏的平静生活被彻底打破了,在举族南迁的漫漫长途上,人 员伤亡,财物折损,家族的力量一次次被削弱和分解,走到石壁时,完全是上无 片瓦、两手空空的流民,唯有面前安宁的土地,必须靠双手从地里刨食。伯渊公 率领部份族人来到黄家坳之后,也是靠双手搭起第一间茅棚,用锄头和铁犁挖出 第一块田地。岁月流逝,万事流转,唯一不变的就是生生不息的生活。伯渊公的 后裔不仅在黄家坳顽强地生活了下来,还在思想着怎么生活得更好。仿造中原老 宅,聚族而居,重温繁华旧梦,这成了几代先人的梦想和心病,红壤土随处都有, 杉木遍布山林,夯土的技艺也不生疏,可是怎么把全体族人的心拢齐?怎么把所 有的人力财物聚集起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几代先人郁郁而终,只留 下一个宏愿和许多遗憾。到了流石公时代,这个不可能的事情开始变成可能了。 对于一个家族来说,繁衍生息几百年之后,人丁旺了,财力厚了,必定要出现一 个强人,而强人的出现则意味着,家族鼎盛发达的时期到来了。   黄家坳人至今对流石公当年创建复兴楼的事迹感念不已,这也是黄世郎每年 扫墓时老生常谈的一个话题。因为大家一起扫过开基祖、二世祖、三世祖和四世 祖的墓之后,就要分开各自扫各自房派的祖墓,所以扫开基祖的墓是最隆重的, 耗时也是最多的,黄世郎要趁这个机会说上几句。   “ 我们江夏堂黄氏能在黄家坳安居乐业,全靠伯渊公,没有伯渊公的胆识 和眼光,我们这些后人今天就不知流落在哪里了。黄家坳能有今天的复兴楼,全 族人共聚一楼,既能防兵匪又能防野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悠闲自在的生 活,这全是流石公给我们带来的福气。要是没有流石公号召族人齐心协力,共建 复兴楼,我们今天只能继续住茅棚和泥土屋了,我们不能忘记流石公为了建造复 兴楼,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他真的是积劳成疾,死在了三楼的夯土墙上,人 们把他抬下来,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别管我,继续夯’。”黄世郎说到这里 停了下来,眼窝里一阵潮热,他看了看墓地周围席地而坐的黄氏男丁,接着又说, “同时我们也不能忘记长源公,是他,继承遗志,忍辱负重,历尽千辛万苦,终 于把复兴楼建成。各位黄氏亲人,祖先的功德一定不能忘记,我们要团结一心, 人住在一起,心更要在一起,大家拧成一股绳,这样天大的困难也难不住我们, 再凶狠的兵匪我们也全都不怕,我们黄氏很快就能再建一座土楼、两座土楼、三 座土楼,成为远近闻名的受人尊敬的望族。”   黄世郎语重心长说着话,眼光在黄氏男丁的身上巡回着,最后以一个重音结 束讲话,当他把眼光从几个后生子身上收回来时,突然发现有一个人居然没来扫 墓。   6   黄松在梦里再次见到了开基祖伯渊公,髯须飘飘的伯渊公从苍黄的族谱上走 了下来,慈祥的目光久久地望着黄松,抬起一只手放在黄松的肩膀上,用一种醇 厚的古腔说,少年立志,真可嘉许也。黄松感觉到肩膀上有一股力推了一下,就 从睡梦中惊醒,卧室飘浮的尘烟里似乎还响着伯渊公的余音。透过内宽外窄的木 窗户,黄松看到天色灰蒙蒙的,楼门厅和天井里传来一阵阵喧哗。他心里凛然一 惊,自己一觉睡到天快断黑了,最要命的,他居然忘记去扫墓了!   昨晚拜过伯渊公之后,黄松神色庄重地站在香案前,挺直着身子,蚊丝不动, 他心里顽强地想着,这是对自己的考验,如果他能站如松,坚持一个晚上,这至 少说明他是有毅力的,只要有毅力,他就能建成一座土楼。   黄松开始了自我考验的过程,现场没人监督,只有香案上祖先们的神位看着 他,其实这就是最重要的监督,他要以自己的毅力向祖先们表白心迹,他是认真 的,虽然想建一座土楼只是偶然间迸发出来的一个念头,但他既然想了就要去做, 就让祖先们做证吧,要是他做不到,他就不是黄氏子孙!黄松屹立不动,双脚发 麻得像麻杆一样,心里却一直沸腾不已:土楼,土楼,土楼……   四楼走马廊上响起了黄世郎急切的撒尿声,一楼廊道上的公鸡叫了,女人们 陆续从楼上下到了一楼,今天是族里扫墓的日子,女人要忙的事情很多,主要是 准备男丁扫墓回来后的“清明宴”。黄世郎站在四楼的栏板前撒尿时,眼睛正好 可以看到祖堂里的一半情形,黄松站立的背影让他有点意外,如果黄松懒散地靠 在墙上,他一点也不奇怪,意外的是黄松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黄世郎从 楼上下到祖堂前,淡淡地说:“行了。”黄松接到敕令,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 抬起发麻的双脚,感觉到脚底发虚,像是踩着云层一样飘在空中。上楼梯时,黄 松不得不扶了几下墙壁,走进自己的卧室,他一倒下来便呼呼大睡。操办父亲的 丧事,他已经两个晚上没有合眼,昨晚又受罚站了一个晚上,全身累得像死人一 样,头一歪就醒不过来。   现在黄松醒过来了,他从床上走下来,开门走到栏板前,看到扫墓的人陆续 回来了,楼门厅、天井像墟市一样闹热。他心里一边责怪自己睡过了头,一边埋 怨黄柏他们没叫上自己,感觉非常惭愧,那可是一年一度的全族扫墓呀,实在对 不起祖先,不过他随即想起将功赎罪,这就是建一座土楼,要是他真能建成一座 土楼,他有许多做得不好和欠周全的地方,祖先们也是会原谅的。   从三楼下到一楼廊道上,黄松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他发现自己成了局外人 似的,众人说着扫墓的话题,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天井里、廊道上摆起了桌子, 女人们端上了干料、冷盘,孩子们开始呼朋唤友地抢占座位。黄松觉得自己没去 扫墓,实在不配享受晚上的清明宴,他偷偷溜进了自家的灶间,打开锅盖,惊喜 地看到里面还有几条番薯,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只咬一口,大半根番薯就冲进咽 喉落入肚子里。   外面的清明宴开始了,黄松坐在灶洞前的小凳上吃着冰冷的番薯,听着外面 吃肉喝汤发出的声响,胃里一阵阵抽搐,这是对自己的惩罚,他必须承受。   这时端菜上桌的黄莲从灶间门口经过,她无意中看到黄松坐在灶洞前吃番薯, 便停在半截腰门前说:“你怎么不到外面上桌?”   黄松摇了摇头。黄莲把手上的菜端上桌,返身回来又在门前对他说:“你怎 么了?桌上有好吃的,你偏要一个人吃番薯?”黄松心烦意乱的,懒得理会她, 索性就抱住膝盖抵着下巴,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   黄莲还是走了。她从8岁起被黄世和收养,第一次见到黄松就感觉他的眼光 很冷,心里暗暗发怵,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倒觉得黄松心地很好,就是性情有些 古怪,让人捉摸不透。   此时的黄松陷入了空前的孤独之中。外面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片笑语喧 天,而他独自吞咽着番薯,他突然感觉到手上这条番薯是臭的,想要吐出来已经 来不及了,干脆就自虐似地咀嚼起来,然后强迫自己吞了下去,胃里翻起一阵恶 心,不由猛地张开嘴,“啊”了两声,什么也吐不出来,肚子里翻江倒海地痉挛 着、鸣叫着。外面的清明宴似乎进入了高潮,有人借着酒兴唱起了山歌,鼓掌声 和叫好声响成了一片,黄松默默地坐在灶洞前,一只手按着难受的肚子,心想: 要是有朝一日,我建成了一座土楼,所有的人都会对我赞叹不已,所有的人都会 向我敬酒道谢,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今天吃点苦也没什么了。   就在黄松沉浸在建成土楼之后的遐想里,半截腰门被推开了,有人背着手走 了进来。他怔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看见黄世郎黑着脸站在面前,眼光冷冷地射 过来。   “郎伯……”黄松惊慌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哆嗦。   “你是不是对罚站很不满?”黄世郎问。   “不,不……”黄松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无故不去扫墓?”黄世郎又问。   “我睡过头了,我……”黄松羞愧地低下头,“我甘愿受罚……”   “这次怎么罚你?我也不说了,由你自己说。”黄世郎手指了一下外面天井 里的热闹场面,“你到外面来跟大家说说。”   黄松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肚子也吱咕吱咕叫了起来,他勾着头跟在黄世郎 后面走出了灶间。   廊道上、天井里的酒席人声鼎沸,孩子们兴奋地敞开肚皮吃着,大人们推杯 换盏划着酒令。黄世郎从黄松家灶间走出来,站在廊道上向天井里和左右两边望 了一眼,各种各样的响声立即就小了下来,众人的眼光从黄世郎的身上转到了他 身后的黄松,满是幸灾乐祸地充满期待。   黄世郎对黄松说:“你跟大家说。”   黄松感觉到所有的眼光像鱼网一样套住了他,他就像一条快要窒息的鱼,动 弹不得,只有微弱的呼吸,他的肚子里发出一阵怪叫,这使得他的表情非常尴尬, 但他还是沉住丹田,憋着气说:“我、甘愿受罚,在江夏堂罚做公工半个月,我、 从今后努力打拼,为大家建一座土楼……”   众人哄地大笑起来,笑声飘满了整座土楼。有人高声说道:“阿松头,你要 建一座土楼?你屁股有几根毛,我们都清楚啊!”   嘲讽和讥笑像洪水一样向黄松淹没过来,黄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知道没 有人会相信他,所有人都会认为自己是信口雌黄、口出狂言、发高烧说胡话,这 也不奇怪,建一座土楼不是随便说说就能建成的,那需要多大的人力和财力!在 闽西南的客家乡村,往往要举全族之力,费时多年才能建成一座土楼,除非过番 到南洋发了大财的人,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夸下海口,凭自己一个人就要建一座 土楼。在众人的眼里,黄松不过是个爱较真、爱追问,性格有点古怪的后生子, 还没讨老婆,还算不上成人,他想为大家建一座土楼,这种话也说得出来,说明 他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简直是太滑稽了。   “阿松头,把你身子榨干了,也换不到一碗‘三合土’,建一座土楼?哈哈 哈!”   “你要建多大的土楼,给蚂蚁住的土楼是不是?”   “阿松头,你要能建成复兴楼这么大的土楼,我喊你做爷爷好了。”   面对汹涌而来的嘲笑,黄松心里暗暗地想,等到土楼建成那一天,你们就明 白了!黄松看到黄世郎的嘴角边也浮起了一丝笑意,他恨不得剖出心来给众人看 一看。   7   黄氏祖祠江夏堂位于复兴楼左上方一块平缓的坡岭上,它的历史要比复兴楼 悠久,黄家坳开基祖伯渊公在世时亲自找的风水,并亲自奠基建造。开头只是一 间土木结构的平房,历代不断地扩建和改建,现在已是一座二进式宏大建筑。   江夏堂后面是椅背似的小山坡,林木蓊郁,面前一口半圆形池塘,波光涟滟。 门楣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江夏堂”,这是伯渊公的手书,也是当年祖祠的 唯一遗存。大门两侧贴着清明扫墓前写的黄氏家联:“教化第一,孝友无双”。 走进大门,面前是一块地势略微升高的大埕,用小石子铺着太极图形。正中的祖 祠为悬山式殿堂,雕梁画栋,彩釉筒瓦,廊下承檐的两根青石柱上刻着楷体对联: “江夏传史千秋盛,世家经典万代昌。”香案上是层层叠起的神龛,里面分别插 着黄氏远祖和黄家坳开基祖以来所有祖先的神位,左侧墙壁上挂着开基祖伯渊公 的画像,右侧挂的画像则是复兴楼主流石公,两个人看起来十分相似,显然出自 同一手笔。   清明前下了一场雨,江夏堂后面的流水沟被山坡上塌下来的泥土堵住了。黄 松罚做公工的活儿,就是清理流水沟。   一大早黄松就扛着锄头来到了江夏堂,大门紧闭着,他抓起门上的铁环,轻 轻敲了几下,告诉祖先们他来干活了。黄松转到后面流水沟看了看,心想把这些 烂泥土碎石块清走,两天应该差不多了。他挥起锄头挖了几锄,想到要是带一副 畚箕来,一边装一边挑走,会更快许多,便放下锄头,转身走回复兴楼。   黄松前脚刚走,黄世郎后脚就来了,他是从复兴楼后面的山径绕过来的,一 眼看见泥土上竖着一把孤零零的锄头,黄松已不见了踪影,眉头就皱了起来。   打开江夏堂大门,黄世郎在祖祠里四处察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进 了左侧的厢房,翻开桌上厚厚的册簿,提起毛笔记下一行小字:“清明扫墓,黄 松缺,罚公工一十五工。”觉得言犹未尽,又写了几个字:“竖子顽劣,不可教 也。”   黄世郎从江夏堂走出来时,看见黄松挑着一对畚箕走了过来,不想理会他, 回头把大门关上。黄松从大门前经过,居然也没跟他打一声招呼,让他心里暗暗 叹息。   黄松从烂泥土里搬起石块,垒在护坡上,把夹着杂草的烂泥土装进畚箕,挑 到池塘下边的空地上。一个上午他都没有停下来歇口气,来来回回挑了几十畚箕 的泥土,一条流水沟疏通了一半。   下午黄松开始懈怠了,才装了一畚箕的泥土,就在沟渠上坐了下来。屁股和 地面一经接触,黄松满脑子的奇思遐想就接上了地气,欣欣然地活跃起来。我想 建一座土楼,怎么就没人相信呢?你们都笑话我,我偏偏就要建,让你们笑吧笑 吧,笑得下巴掉下来,当然建一座土楼不容易,风水父亲临终前择定了,最重大 的问题是银子从哪里来?黄松眯着眼睛,看见小竹溪右上方的旷地上,有个人正 在挥锄挖地,满地薄薄的月光,如银子般闪烁,那个人不知疲倦地挖着挖着,挖 出来的土在身后一堆又一堆的,黄松渐渐看清楚了,那个人就是自己。父亲临终 前说那块地里有一只玉兔,这是黄家坳的说法,玉兔就意味着地里埋着银元。要 是能把地里的玉兔挖出来,建土楼不就有了一笔钱?他霍地站起身,提起锄头就 走,走了几步才停下来,因为他想起来挖玉兔必须是在月光下,现在还是阳光普 照呢。他有些沮丧地搁下锄头,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整个下午黄松都在想着土楼和玉兔,直到天快黑了才挑了两畚箕的土。他 在池塘边洗净了锄头,回头看着暮色中的江夏堂,心里默默地祈求祖先们保佑他 挖到玉兔,他说:“我不是要干别的,我要为黄氏族人建一座土楼,你们一定要 保佑我。”   走进复兴楼,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的灶间里点起油灯,传出一片吃饭的声 响。黄松走进自家灶间,黄莲还在灶上炒菜,黄槐和黄柏已坐在桌子前吃饭了, 只是抬头看他一眼,也不说话。   黄松盛了一碗饭,对两个弟弟说:“晚上我要去挖玉兔,挖出来,建土楼的 钱就有着落了。”   黄柏噎了一下,说:“你要建土楼?你是不是中魔神了?”   黄松生气地瞪着黄柏说:“建土楼怎么了?你们不相信我建得起来是不是?”   “一座土楼呀,又不是一间草寮,复兴楼建了几多年花了几多钱!”黄槐端 着饭碗说。   黄松坐了下来,低头扒了几口饭,满嘴含着饭说:“你们不相信,我偏偏就 建给你们看!”饭粒呛住了他,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了,“什么事都不敢想,那什 么事都做不成!”   黄莲端着一盘刚起锅的竹笋上桌,对黄松说:“哥,你快建吧,建好了给我 分一间。”   “你放心,我们这一房的人,每个人都可以分一间。”黄松郑重其事地说。   黄柏掩着嘴直笑,说:“你分给我的那间我不要了,我还是住复兴楼的禾仓 好了。”   黄松大口地扒着饭,只挟了一筷子菜就吃完了一碗饭,又盛了一碗饭,就站 在饭桶前,三下五下全倒进了嘴里,他把碗用力地扔进饭槽里,然后啪哒啪哒地 走了出去,举手投足之间表示着对两个弟弟的不满。   月亮升上了夜空。黄松站在天井里抬头仰望,只见土楼屋檐圈出一圈圆圆的 天空,月亮正好泊在中间,皎洁明媚,他想起小竹溪两旁,此时应该洒满了细细 的月光,那只神秘的玉兔也许就要出现了。   黄松心里充满着欣喜和期待,扛起锄头,步履坚定地走出复兴楼。来到小竹 溪旁,看着水里倒映着一只月亮,黄松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庄严感,这是多重大的 责任呀,挖玉兔,建土楼!清脆的蛙声像月光一样,撒满一地,每蓬草、每块石 头都在闪闪发光,在黄松眼里倏地幻化成玉兔,他立即挥锄挖下去,挖了几下便 感觉不对了,拄着锄头柄直起身子,眼光在地上嘀溜溜地扫视着,只见一道白光 像流星一样落入一蓬草丛中,连忙趋步上前,人未到,锄头已抢先往前伸了过去。 黄松埋下头,手上的锄头一下也没停过,不断地往外面挖出土来,这次挖了一个 深坑,除了一堆土,什么也没挖出来。   挖了十几口大大小小的坑之后,黄松有些累了,尽管心里强大的信念支撑着 他,但手臂和双脚还是一阵阵发酸,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屁股刚刚坐稳, 面前白光一闪,心里惊喜地尖叫一声,立即扑了过去,用手挖了起来。他相信这 回没看走眼,玉兔从天而降似地钻进地里,他要用手把它挖出来,对,不用锄头, 用手以示虔诚。   黄松一边挖着一边默默祈求祖先保佑,让我挖到银子吧,我要为黄氏族人建 一座最好的土楼!十指在地里抠着,然后双手捧起土,这时他看到了一块巴掌大 小的陶罐碎片,心砰砰地跳起来,便握起碎片,更快地往下挖,他似乎预感到再 挖几下,一只装满银元的陶罐就要露出土来了。一个伟大的时刻即将到来,黄松 握着陶罐碎片的手勒出了一道血痕,索性就丢了它,用十指继续往下挖。   越挖越深,黄松的十指挖破了指甲,痛得不能伸直,可是那陶罐还是不见踪 影,他忍着痛继续挖,心里发狠地想,把地挖穿了,也要把它挖出来。   直挖到月光消逝,日头从洋高尖冉冉升起,黄松筋疲力尽地一屁股跌坐在地 上,十指弯曲着直往下淌血,这时他才清醒,世间上哪有什么玉兔?不过是一种 传说。   起早的黄家坳人来到小竹溪边,只见四处坑坑洼洼,原来都是黄松一整个晚 上挖出来的。黄松挖玉兔的笑料立即传遍复兴楼,有人笑得合不拢嘴,有人笑得 前俯后仰,还有人笑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大概只有黄世郎一个人没笑,他心 里想,这小子看来是中了魔神了,有点像当年的黄世九——黄松要叫九叔的那个 癫子,也曾经在复兴楼里扬言,要赚大钱回来再建一座土楼,结果呢,从黄家坳 出走之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留下的只是一些笑料和话柄。   8   在众人公然的嘲笑声中,黄松面无表情扛着锄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走进 复兴楼。进了自家的灶间,黄莲给他盛了一碗捞饭,说:“你当真相信有玉兔 呀?”黄松气呼呼地说:“你们都不信,不信就别信了,反正,土楼我是建定 了!”   黄松吃过了早饭,坐在廓道的鸡鸭柜上发呆。其实他是太累了,一个晚上没 睡,又不停地挖着土,他需要歇口气,对他来说,发呆也就是休息。   黄世郎从廓道那头走过来了,黄松木然地立起身,扛起靠着墙根的锄头,神 情恍惚地和黄世郎擦身而过。他似乎没看到黄世郎,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 像是在梦游一样,脚底飘飘,一飘就出了复兴楼。   楼门前的禾埕上,有人向他打趣道:“阿松头,又要去挖玉兔了?”黄松也 没听到,身子像纸人一样向江夏堂飘去。   来到江夏堂的流水沟,黄松挥起锄头就往畚箕里装土,装满了就弯下身,肩 膀顶起扁担就走。他像在地里来来回回地拉着犁的牛牯,只知道下死力气,跟自 己较劲似的,一点也不惜力。   来回挑了几十畚箕的泥土,黄松突然往外吐了一口大气,整个人像是活了过 来一样,从麻木中恢复了知觉,全身上下的肌肉、关节无不感到酸痛,散架似地 靠着墙瘫了下来。   黄松感觉到整个身体都不是他的了,软绵绵就像一堆烂土,只有不断地转动 着的脑子才属于自己,他想,我这是在惩罚自己吗?我做错了什么吗?脑子里嘤 嘤嗡嗡的一片混杂。   这时,几只羊出现在山坡上,咩咩叫几声,低头啃着草。一个放羊姑娘从林 子后面跑了出来,黄松认出她是林坑的林玉华,从黄家坳到博平圩赶墟都要经过 林坑,林坑是离黄家坳最近的一个村子,那里有一座圆土楼,还有一座方土楼。   林玉华满脸红扑扑的,对啃着草的羊责备说:“我一不留神,你们就跑这里 来了。”   黄松抬起头说:“妹子放羊不专心,你走的什么神?”   林玉华听到有人搭话,循声望去,只见下面的祖祠墙角坐着一个后生子,眼 光似乎不怀好意地往自己身上乱转,又羞又恼,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跟羊说 话,你搭什么话?”   黄松本来也只是随便搭一句话,看见放羊的妹子还很冲,疲软的身子一下被 撩拨起来了,说:“妹子,羊能懂你的心思吗?我好歹也比羊强吧?”   林玉华愣了一下,瞪着眼说:“你这什么用意?”   黄松靠着墙站起身,懒洋洋地拖着痞子腔唱道:“因为恋妹急到狂,看到山 鸡当凤凰,石灰看作糯米屑,叔婆伯母笑断肠!”   林玉华气咻咻地往地上吐了口水,说:“你别以为我是外村人好欺负,黄世 郎就是我公公,你小心点。”   黄松哈哈大笑起来,说:“黄世郎,我很怕他呀,你是要嫁给黄虎吧?你真 急着嫁人啊,那样人你也要?”黄松冲林玉华做了个鬼脸,她居然抬出黄世郎来 压人,他觉得这太可笑了,便肆无惧惮地大笑,笑声像一群麻雀扑满山坡。   “阿松头,你有点体统!”突然一声喝斥,是个高亢的女声。黄松猛地止住 笑声,只见黄莺从那头的山坡上冒了出来,一只手叉在腰上,居高临下地冲着黄 松骂道:“你爸妈没教你,我来教你,她不是过路妹子,她也是黄家坳人,是你 弟媳妇!”   黄莺的泼辣黄松是领教过的,他不想和她多嘴,刚刚撩拨起来的劲头又蔫了, 说:“我没怎么,你骂我做什么?”   “你没怎么?你刚才唱的说的我都听到了,你简直就是没礼没体,要是我告 诉我哥,不打断你的腿才怪。”黄莺怒气冲冲地说。   黄松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你晚上睡觉小心点,阿松头!”黄莺说。   “怎么?你要摸进门?”黄松脸上带着坏笑说。   黄莺从地上捡起一块烂木头朝黄松掷去,狠狠地说:“我叫我哥揍你!”   黄松看着烂木头飞来,歪着头躲避,烂木头啪的一声还是打在了大腿上,他 笑了一笑,从地上捡起烂木头,在自己的膝盖上敲着。   “我看你是皮肉痒了。”黄莺说。   黄松把手上的烂木头往膝盖上用力一敲,顿时破成碎片,他看着黄莺和林玉 华一起赶着羊往山那边走去,又靠墙坐了下来。   这个上午没干多少活,回土楼吃过午饭后,黄松靠墙睡了一觉,睡得死沉, 连个梦也没有,突然间惊醒过来,他从地上跳起身,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生龙 活虎地挥起锄头,挑着满畚箕的泥土疾走如飞。傍晚时分,整条流水沟清理疏通 了,几处坍塌的护坡也用石块垒好。黄松把畚箕挂在锄头上,肩扛着锄头走回土 楼。   黄松抄近路穿过田埂时,迎面走来了黄虎,正好应了冤家路窄的老话。浮动 的暮色中,黄虎的表情面目看起来很模糊,黄松心里暗想,他该不是来找我算帐 的吧?不由多加了一份小心。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黄松放慢了脚步,眼光 警惕地盯着对方。黄虎走得很急,像是要去见什么人,在擦身而过的时阵,黄松 有意无意地把胳膊肘往外一顶,黄虎身子歪了一下,就掉下了田埂。   “你!……”黄虎往前扑了两步才站稳身子,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就向黄松身 上掷去。   黄松装作没看见,大步地向前走去。   “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黄虎粗嗓粗气地说。   黄松小跑着回到复兴楼里,把锄头畚箕收起来,脱掉了上衣长裤,全身只剩 一条梭子裤,走到天井里,从水井里提起一桶水,就往头上浇下来,哗的一声, 身体里也传出舒爽的喊叫。   冲过冷水澡,黄松走到三楼卧室里换衣服。脱掉水淋淋的梭子裤,他低头看 了看自己的裸体,突然感觉人怎么是这样的?这身皮肉里隐藏着那么多念头,要 怎样才会安静下来?脑子转了一下,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像老爸那样两腿一蹬, 再多的念头也如灯灭,皮肉烂成泥土。现在身上挂满水珠,全身闪着黝黑的光, 皮囊里有许多念头、想法蠢蠢欲动,仿佛争先恐后要往外面钻出来。   吃晚饭的时阵,黄松已经有点神思恍惚了,饭粒从嘴边纷纷掉下来。   “你怎么了?哎,走神啦?”黄素看着他,摇了摇他的手臂。   黄松把吃了一半的饭碗砰地搁在桌上,站起身,一言不发就走出了灶间,往 楼门厅走去。黄素的眼光尾随着他,心想,我哥真是怪了!   走到月光下的小竹溪旁,黄松呆呆地看着溪水哗哗地流淌,向远方蜿蜒而去, 他不知道,这些水弯弯曲曲地流出大山之后,会流到哪一条大河里,最后会流到 大海里吗?   这时,黄柏神色仓皇地跑了过来,说:“我就猜你在这,你还不快躲一躲?” 他上前推了推黄松,“你还发呆呀?黄虎带了黄昌平几个人来打你,他说你调戏 他的未婚妻,要先揍你一顿,再报到江夏堂,按族规处理。”   黄松愣了一下,说:“我没有……”   黄柏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躲一躲吧。”   黄松叹了一声,他心里本来就憋得紧,这下更感觉到委曲,他突然对黄柏大 声说道:“我走,我走,我离开黄家坳,等我在外面赚钱回来,建一座土楼给大 家看看,我黄松是什么人!”   “行了,哥,你也别赌什么誓,”黄柏不高兴地说,“我只叫你躲一躲,没 叫你离开。”   没想到黄松霍地变了脸色,粗着嗓子说:“反正黄家坳没人相信,大家等着 瞧吧,我会让你们震惊的!”   黄柏厌烦地说:“行了,你自己决定,我走了。”   黄松胸膛里起伏着,他想,这次看来他是非走不可了,这也是命中注定吗? 他趟过小竹溪,听到复兴楼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是黄虎带人往这边寻来, 心里苦笑了一下,抬起脚步就向前面走去。走到盘陀坡上,黄松回头望了望黑暗 中的复兴楼,只有一二点的亮光,像诡秘的眼睛,他心里又暗暗发誓:黄家坳, 我会赚钱回来的,我会建一座大土楼,让大家看看我黄松是什么人!   第三章   9   黄松离开黄家坳那天晚上,黄虎手上提着一根短棍,带着两个愣头青,在复 兴楼里里外外四处找不到他,最后黄虎把短棍往土楼墙上狠狠一戳,坚固的土墙 硬硬地发出砰的一声,只留下一块浅浅的痕迹。   黄松从黄家坳消失了,开头几天还有人念叨着他,特别是黄虎到处找他,扬 言要给他好看,但黄松就像冬眠的蛇一样,不知藏匿在何处。有一天晚上,黄世 郎终于出现在黄松家的灶间里,正式地问起黄松的下落,黄莲和黄素只是摇头, 黄槐说:“他又不是妹子,土匪不会抢他去当压寨夫人。”黄柏说:“他到外面 赚了钱就会回来。”黄世郎沉着脸,显得很不高兴,每年都有人离开复兴楼到外 面去谋生,但还没有人像黄松这样不辞而别,这后生子越发像他那个九叔了。几 天之后,黄家坳人也渐渐忘记了他。浑圆阔大的复兴楼居住着三百来人,多一个 人少一个人,对它来说,都没什么不同,太阳每天升起,每天落下,日子似乎都 是相似的。   每天晚上睡觉前,黄龙都要在油灯下看书,最近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本手 抄的古药书,叫作《金匮要略浅注》,册页发黄,还有虫蛀、鼠咬的陈迹,但他 看得津津有味,那端正的小楷字里似乎有魂魄附到了他身上,使他沉溺其中不可 自拔。   妻子张良妹走进卧室,插上门闩,看到黄龙埋头看书的背影,像挂在墙上的 弓一样,一动也不动,她故意弄大一点声响,他还是毫无反应。   “不早了,明天还要早起啊。”张良妹说。她脱了外衣裤,上床爬进被子里, 眼巴巴地望着丈夫的背影,忍不住又说,“考状元也不用这么认真啊。”   “你先睡。”黄龙头也不回,只说了三个字。   张良妹眼窝一热,全身钻进被子里,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心里委曲得直 想掉泪。她是去年三月从张坑嫁给黄家坳的,都一年多了,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 开头几天,黄龙一到天黑就向她使眼色,那是火烧火燎想把她往床上拉的欲望, 可是没多久,他就对她冷淡下来了,最近迷上古药书之后,他更是对她熟视无睹, 总在她睡着之后才轻轻地爬上床,碰也不碰她一下,有时她醒过来,用手去摸他, 还会被他粗暴地推开。张良妹知道是古药书勾走了他的魂,有一天她在枕头下找 到那本该死的古药书,想把它烧掉,又怕他跟她拼命,只能从发髻上拔出银簪, 在发黄的册页上狠狠地刺了几下。   黄龙终于从药书上抬起头,把灯芯捻亮一点,又埋头下去,眼光在药书的字 里行间慢悠悠地晃荡。他所置身的土楼,沉浸在安静的睡梦中,他身后的床铺上, 张良妹翻动身子的响声,像老鼠从屋梁上爬过一样,他早已充耳不闻。   张良妹半夜里醒来,发现黄龙趴在桌上睡着,茶油灯还亮着,火舌几乎要舔 到了他的头发。她又气又恼,爬起身一口吹灭了油灯。   “你吹我的灯做什么?”黄龙猛地抬起头,原来他没睡着,只是趴在药书上 打盹。   “油不要钱呀……”张良妹气得说不下去,全身又钻进了被子里。   “你别来烦我,我想睡就会睡。”黄龙说,摸索着又把灯点亮了,他起身打 开门,走到栏板下的尿桶前,叮叮咚咚撒起尿。   天井对面的那一间卧室也亮着灯,黄龙一下想起这是黄素黄莲姐妹的房间, 她们这么晚了还不睡,在做什么事情?他很想过去看一看,但她们是姐妹俩共住 一间,这就不方便了。十几年前,黄莲刚刚来到复兴楼时,还是一个挂鼻涕的小 女孩,比她大一岁的黄素时常欺负她,有一次抓了一只死蟑螂放在她的头发上, 她吓得哇哇大哭,黄龙快步跑了过来,从她头发上捡起死蟑螂,一边放在鞋底下 研碎了,一边安慰她说不要紧不要紧,我等下把黄素抓来揍一顿。从那开始,黄 龙差不多就成了黄莲的保护神。年岁渐长,黄素也不会再欺负黄莲了,却是对黄 龙颇有微词,有一次公开抢白他说,你喜欢黄莲,那你快娶了她吧,我看你这个 傻妹夫真是傻到家了。去年黄龙结婚时,他意外地发现黄莲背着人抹眼泪,心里 也很不是滋味。   黄龙的撒尿声像会传染一样,接连有人出来撒尿,给宁静的土楼制造了一些 声响。黄龙回到卧室里,倦意袭来,便吹灯上床,呼呼地睡去。   土楼里最后一个睡不着的人是黄莲。黄莲一直和黄素睡同一间房,许多人家 子女多,分配的房间不够,只好两个人住一间了。黄素白天风风火火的,像后生 子一样,晚上一沾床就入睡,她的睡相也很男性化,两腿叉开,鼾声阵阵,本来 就不大的床铺,她至少占去了三分之二,黄莲只能像小猫一样蜷着身子,在她的 脚下躺下来。如果白天干的活多,累得不行了,黄莲也能很快睡着,但更多的时 阵是身子疲惫,脑子里却不停地转着许多莫名的念头,全身上下像长了毛刺一样, 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就是这样,她也不知怎么了,眼前一直晃动着许多重叠的 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呼呼大睡的黄素踢着腿,差点把她踢到床下,她索 性爬起身子,坐到桌前,把桌上的油灯点亮了。她发呆地坐了一阵子,走到对着 廊道的窗前,撩起窗帘往那边的房间看,一眼就看到黄龙的卧室透出微弱的灯光。 她连续几天注意到了,黄龙的卧室是土楼里最晚熄灯的地方,不知道他是在做什 么?她很想过去看一看,有一次还神差鬼使地打开了房门,走了几步才退回来。   黄莲听到了黄龙卧室前传来了叮叮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土楼里显得非常宏 亮。床上的黄素突然翻起身,迷迷瞪瞪地打开门,走到栏板前撒完尿,像梦游一 样回到卧室里,盯着黄莲说:“你怎么不睡觉?”   “我睡不着。”黄莲干脆地说。   “想哪个阿哥想得睡不着……”黄素嘟哝着,爬上床又立即睡了过去。   黄莲不由问自己:我是在想他吗?他都已经结婚了,我怎么还能想他?她心 里一片茫然。   10   黄虎闯进灶间,叫了一声:“饿死我了。”黄莺正在洗着碗筷,说:“我以 为你吃过了。”黄虎一看桌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急得瞪起眼,说:“我没回来 吃饭,你们全吃光了。”他啪地拉开壁柜的门,里面也是空的。   “锅里还有点饭。”黄莺说。   黄虎一屁股在板凳上坐下来,比了一下手,说:“给我端上来。”   黄莺端上一碗剩饭来,说:“你很大啊,像老爸一样,我还要给你端饭。”   黄虎双手捧起饭,说:“我至少是你老哥嘛。给我来点霉豆腐。”   黄莺从灶台上抱起一只陶罐,用筷子挟了几块霉豆腐,装在小碟里放到黄虎 面前,发现黄虎已经把碗里的饭吃完了,正用舌头舔着碗沿,不由惊讶地说: “你真是饿虎啊。”   黄虎把空碗递给黄莺说:“给我倒一碗酒娘。”   黄莺从地上抱起一只瓮子,把泥封的盖子打开,一股酒气就冒了出来。酒娘 倒在碗里,红彤彤地闪亮着。她突然想起来,说:“对了,刚才老爸交代我对你 说,饭后到他卧室去。我看你就别喝了。”   黄虎偏偏把头埋下去,啧的一声,就喝了大半碗,说:“老爸找我有什么好 事?我先喝点酒壮壮胆。”   黄莺说:“等下老爸闻到你全身都是酒气,小心他打你。”   黄虎微微一笑,端起碗一饮而尽,说:“反正都有酒气了,干脆再来一碗。”   黄莺一把抢过黄虎手里的碗,说:“行了行了,你要被人打才甘愿是不是?”   一碗酒娘对黄虎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既然父亲找他,他也不能多喝了, 起身抹了一下嘴,就出了灶间往楼梯走去。   天黑下来了,土楼人吃过晚饭,女人们收拾灶间,男人们有的在天井里冲凉, 有的聚在楼门厅一边剔牙一边闲聊。黄世郎吃过晚饭便上到四楼的卧室,泡一杯 铁观音独自品尝,不停地咂着嘴,有时和躺在床上的妻子说几句话。这几年妻子 黄杨氏患了头晕病,双脚一沾地就头晕目眩,整座土楼在旋转,只好整天躺在床 上,每天喝下大碗大碗的草药汤水,这大半年来不见好,也没有更坏。长期不见 阳光和卧床,使她看起来病怏怏的一脸苍白。   “你要喝一杯吗?”黄世郎说。   黄杨氏摇了摇头。   黄世郎端起茶杯,在嘴边轻轻地啜一口,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然后把杯里 的茶全喝了下去。   这时,一阵拖沓无力的脚步声从楼梯口响了过来,黄世郎一猜就能猜到是黄 虎,不由皱起眉头,他心里最看不惯后生子没精打采的,连走路也是软塌塌,这 样还能做什么事业?   黄虎走进卧室,先弯下身子,问躺在床上的母亲“吃了吗”、“好一点吗”, 然后起了身,双手垂落,一副老实相地站在父亲面前。   “今年多大了,你?”黄世郎淡淡地问。   黄虎屏着气,房间里草药汤的气味让他的鼻子有些发痒,忍不住抬起手揉了 几下鼻梁。   “你不知道你几岁吗?”黄世郎的语气一下就严厉起来了,“我告诉你,二 十,二十岁,流石公像你这么大的时阵,上山下田,犁地割禾,一个人就养了全 家七八口……”   哈——啾!黄虎终于憋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连忙掩着嘴,诚恳地说: “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黄世郎脸色缓和了一些,接着说,“你二十也不小了,我 和你妈商量了一下,今年中秋后、最迟明年就把玉华娶进门,我这几天请先生排 排日子。”   黄虎愣了一下,说:“我、我不想这么早……”   黄世郎眼光立即像麦芒一样刺在黄虎脸上,说:“这事能由你做主?什么早, 你流石公二十岁就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我们家当年和林坑的林家订亲,你娶玉 华,黄莺配给玉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你们都到了时节,稻禾成熟了就要 开镰收割!”   黄虎感觉心头痛了一下,好像父亲的镰刀从他心上划过一样。早几年定的亲, 他心里不乐意也无可奈何。这大半年里,玉华时常放羊放到黄家坳的地界来,黄 虎在山坡上见到她几次,第一次还是她先叫他的。黄虎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头一歪说,我当然知道啦。黄虎伸手想拉她一下,没想到,他的手还没伸过去, 她却是受到炮烙一样尖叫起来,把他着实吓了一跳,他心里觉得很扫兴,很别扭。 她说,你别碰我。黄虎说,你都要嫁给我了,还不能碰?她跺着脚说,不能碰! 不能碰!黄虎就是在这时阵突然觉得不喜欢她,玉华在他面前一下变成索然无味 的人。尽管那天他听说黄松调戏了玉华,还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想揍他一顿,但他 心里对玉华却是越来越不喜欢,他甚至觉得她的鼻子有点塌,让人无法忍受。   “今天跟你说这事,只有一条,”黄世郎站起身,踱了几步,很严肃地说, “就是要你给我振作精神!结了婚,你就是大人了!”   黄虎心里叹了一声,说我当个小人好了,什么狗屁大人,我讨厌,但他什么 也没说,只是愣愣地点了一下头。黄世郎挥了一下手,他便得到敕令一样退了出 去。   从四楼下到一楼廊道上,黄莺正从灶间走出来,看到黄虎懒洋洋的样子,扮 了个鬼脸说:“被骂了吧?”   黄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立即换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黄莺转身向楼梯口走去,后面的黄虎叫了一声,她回过头来,说:“怎么 了?”   黄虎说:“我想问你,你要说实话。”   黄莺抬起头看了看黄虎,他脸上一半亮着,一半黑着,像阴阳脸一样让人捉 摸不清,她不解地说:“怎么了?有什么话你就说。”   黄虎把脸偏了过去,整张脸便在背光中,只有眼光幽幽地闪亮,他的声音显 得低沉凝重:“你给我说实话,家里要把你配给林坑的林玉石,你喜不喜欢?”   黄莺怔了一下,这问题问得她措手不及,她只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 不能违背,至于自己喜不喜欢,这似乎不重要,她只能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给我说实话。”黄虎说。   “我真不知道。”黄莺说。   “我明白了,你是不喜欢……”黄虎说。   “不是,我没这么说。”黄莺说。   “那你给我说实话。”黄虎说。   “我就说实话,我不知道。”黄莺说。   黄虎微微一笑,笑得很奇怪,他转身要走,黄莺叫住了他,说:“哎,你问 了我,我也要问你呀。”   “你问吧,我都给你说实话。”黄虎说。   “你不喜欢玉华吗?”黄莺说。   黄虎像是噎住一样,第一次感觉到说实话的困难,在黄莺目光的逼视下,不 得不点了点头。   黄莺咧嘴一笑,突然模仿黄世郎的口气,拖腔拖调地说:“后生子,好好过 日子,别胡思乱想啊。”   黄虎挥起手要打黄莺,她像泥鳅似地从他身边滑了过去,咚咚咚地跑上楼梯。 举起的手无奈地落了下来,黄虎更是显得百无聊赖,啪哒啪哒地向楼门厅走去。   楼门厅的槌子上和大门的石门槛上坐着几个人,他们嘴里的烟头一亮一亮的。 在复兴楼,每天晚上都有人带着守门的职责坐在这里,警觉地观察着土楼前方的 动静,提防土匪偷袭。这是平时的状况,守在这里的人都是自愿的,不用指派, 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习惯了。如果是收成时节,那就不同了,因为土匪最有可能 在此时出现,土楼门前就要有人专门站岗和巡逻,由江夏堂宗亲会安排,每晚至 少四名男丁,一旦有异常情况,立即鸣锣通知全楼的人,紧闭大门,将土匪挡在 大门之外。   黄虎走到楼门厅,心想这么寂寞的土楼,要是有土匪来才好玩。他记不清上 次土匪来的是什么时节,好像是前年了,采完油茶子的那天晚上,一股土匪偷袭 复兴楼。他们从小竹溪方面摸来的时候就被发现了,迎接他们的是轰地关上的大 门,巨大的关门声像是扇在他们脸上的耳光,他们身上的几把步枪根本就派不上 用场,面对坚固的土楼狂叫一阵,最后只能往土墙上胡乱射了几枪,以泄心头之 愤。黄虎记得那天晚上,他和好几个人挤在三楼的射击孔往下看着暴跳如雷的土 匪,一个个放肆地哈哈大笑,心里比过节还高兴。   “阿虎头,看你走路像大蛇过田埂,有什么心事?”有人说。黄虎伸手向他 要烟,他便把嘴里正在抽着的烟卷递过去,黄虎接过来猛吸了两口,心里似乎平 静了许多。   “能有什么心事?想妹子了吧。”有人接着话头说。   黄虎没应他们的话,他们说的也对,他是想妹子了,可他不知道在想谁,反 正不是想林玉华,林玉华就像篮子里的菜,不用想,他想的是面目蒙胧、叫不出 名字的妹子。   有人抽的是旱烟管,在地上轻轻磕着烟管里的烟灰,叹口气说:“天天刮南 风,明天又不落雨,地都要裂开了。”   11   一连十多天,天空晴得像假的一样,日头白花花的照得人发晕,田地里禾苗 正在拔节、分蘖,一下被晒蔫了,地上像癞瘌头似的,湿一块,干一块。天不落 雨,看来今年的收成有麻烦了。每天吃过晚饭,黄家坳男人就扛起锄头带着戽斗, 走出土楼往田地里走去。   黄家坳的稻田主要集中在毛畲坡的南北两面,从坡顶上有一条水沟蜿蜒而下, 因为久旱无雨,水流越来越小。   水沟两侧是江夏堂的公田,共有二十亩,灌溉最为便利,分成若干丘亩租给 本族人耕种。除去公田,以水沟为界,南侧是黄氏一房的田地,北侧的田地则归 属黄氏二房,从祖先传下来就是这样划分了,各家的地各有大小,穿插其中,除 了捐献给江夏堂做公田,几十年来少有变更和买卖。   晚间管水的人来到水沟边,这里就像赶墟一样热闹了。江夏堂族规有规定, 旱季用水一般从水沟里戽水浸田,上流不能擅自筑坝截流,下流征得上流同意后, 可以引流灌溉。   黄槐扛着锄头来到水沟边一看,沟里流的水还没有老母猪的一泡尿多,他从 肩上卸下锄头,心想这么一泡尿的水,怎么引到田地里?上面的水沟两边,弯着 几条人影,一下一下地戽着水,嘴里说着老天爷的不是,种田人这么辛苦,你怎 么就不能关照一点呢?落点雨水对你来说还不像撒泡尿那样容易?戽斗戽起来已 经不是水了,而是土沙和水草,有人就扔了戽斗,直起身喘气。   “今年看来大旱了,我昨天上到洋高尖,尖顶的龙井都快枯了。”有人说。   “旱时旱死,涝时涝死。”有人说。   “这几年没少拜祖先拜天公拜各路神明,怎么会这样?”有人说。   黄槐扛起锄头,默不作声地往上面走去。他走到坡顶,看到水沟里堵着几只 戽斗,把水引向南侧的一道口子,他眼睛一下瞪大了,水流本来就小了,上面还 用戽斗堵水引流,下面的田地不就要干死了?他也不管是谁干的,用锄头把戽斗 勾起来,像铲起一把土摔在地上,前面蹲着的一个人立即霍地站起来,手指头一 戳,厉声问道:“你干什么你?”   黄槐一看是黄虎,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是黄虎,他家的田在最上端的南侧,日 照充足,又离水源最近,对这一既成事实黄槐早有不满,他居然又用戽斗堵水引 流,黄槐真想把手上的锄头挥舞过去,说:“你自己看看,你还有没有一点良 心?”   黄虎看着黄槐说:“我看你是来找打的!”   黄槐把锄头往地上一撴,说:“有种你打死我。”   黄虎背起手,偏着头说:“我不想脏了我的手。”这句话和他不屑一顾的表 情激怒了黄槐,他刚要往前走,胫部便挨了一拳,不由尖声叫道:“好啊!”   两个人立即扭打在一起,像一团暗影在地上滚动着。周围的人起哄着围了过 来,戽水是太累人的活儿,看人打架就轻松了。有人好心地叫道:“别滚落沟里 啊。”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随即松开了,拳头在黑暗中嗦嗦地飞来飞去,有时在 空中发生碰撞,便是沉闷的砰的一声。有个年长者插进两个人中间,把他们挡开 说:“算了算了,留点力气戽水吧。”   黄槐气咻咻地说:“下面还能戽到什么水?人家在上面把水堵起来了。”   黄虎争辨说:“谁堵起来了?谁?你看到了?”   黄槐说:“阿虎头,你做事不敢承认,你不是男子汉。”   黄虎指着水沟对大家说:“你们看,我在哪堵水了?你们看看吧。”   大家把眼光一起转到水沟里。黄槐发现这些人大多是黄虎他们一房的人,他 们肯定是站在他那一边的,要是继续打下去,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大家的眼光从 水沟里转到黄槐脸上,似乎水流到他脸上来了。   黄槐扭头对黄虎说:“阿虎头,我说不过你,要是你有种,明天下午我和你 在龙凤谷单挑。”   黄虎冷笑了一声,对大家说:“你们都听到了吧?有人威胁我呢。”   那个年长者说:“后生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一定要打个头破血流吗?”   黄槐心想自己说话哪里说得过他?只有让拳头来说话,他已经忍耐他很久了, 一定要有个了断,要是自己打输了,甘愿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要是能把他打 得十天半个月趴在床上爬不起来,出了那口鸟气,心里爽了,从此照样可以做兄 弟,谁叫大家都是伯渊公的后代呢?黄槐说:“谁爱看热闹可以来看,要是谁报 给江夏堂的老货知道了,我咒他的舌根烂掉。”说着,扛起锄头像个侠客样飘然 而去。   黄虎大笑起来,说:“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他以为我怕他?”   黄槐觉得身后的笑声像一群马蜂嘤嘤嗡嗡的,他忍着没有回头,现在他没空 多费口舌,他听到了田地里的稻禾喊着渴。   山地间的南风吹到身上,舒爽是舒爽了,心里却一直是沉重的。久旱不雨对 农人来说是一种精神酷刑。黄槐坐在水沟边,感觉水流似乎大了一点点,再一看, 又似乎变小了,那么一股涓涓细流,越看心里越干涸。水沟边的一块田是他家从 公田里租来的,稻禾在风中喊着渴啊、渴啊,毗连着的几块田的稻禾就喊不出来 了,它们渴得地都裂开了。黄槐心想,从水沟里戽水根本解不了渴,应该到山上 找到新的水源,然后用竹管引到田里。这么想着,他就站起身,走回土楼找黄柏 商量,连夜破开了一捆圆竹,然后睡个觉,准备天没亮就上毛畲坡去。   黄槐黄柏两兄弟扛着竹管上毛畲坡时,天上的月亮消失在厚厚的云层里,几 颗星星冻得直哆嗦一样。在田间管水的人纷纷撤回土楼,只有个别还在坚守的人, 呵欠连天。两兄弟先把肩膀上的竹管卸下来放在水沟边,往山坡上走去。   毛畲坡上多是灌木,草密石多,有几条小石涧,黄氏兄弟小时候在那里捉过 石蛙。黄槐走在前头,折了一根树木,握在手上当作打蛇棍,两兄弟踩着夜色往 上走,脚下发出嚓嚓嚓的声响。他们在山上转着,天也渐渐亮了,天边显出一道 浅红的霞光,日头从洋高尖淡淡地升起来。两兄弟站着歇口气,黄槐脚下踩着的 一篷杂草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他欣喜地弯下身,用手拨开杂草,发现地面上水汪 汪的一片湿润,便沿着水渍曲里拐弯地寻觅而去,果然在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下面 找到了一眼山泉,悄无声息地汩汩直流。   “阿柏头,你快过来!”黄槐兴奋地叫道。   黄柏跑了过来,看着那眼山泉像小拇指一般大小,用手去掬了一把水,说: “这都可以喝了。”   “是呀,我们的稻禾有水喝了。”黄槐说。   两兄弟连忙下山,走到田地的水沟边,把破开的竹管一根接一根放在地上, 最后一根正好接到山上的泉眼边。黄槐把竹管的一端插入石缝里固定住,山泉流 进了竹管里,两兄弟便往回走,把竹管一根接一根地对接起来,接到自家的田地 边。山泉水在竹管里经过长途旅行,流进了黄槐家的田地里,干涸的土地和焦渴 的稻禾不由叫了起来:爽啊爽啊。两兄弟抹着头上的汗水,相视一笑,心里也像 是饱饮甘泉一样清爽。   水流不大,嘀嘀嗒嗒从竹管落入田地里,这样一天下来,稻禾也许就能喝饱 了。   黄槐对黄柏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回去补睡一觉。”下午要跟黄虎在龙凤 谷对决,他还需要养点精神。   黄槐刚走不久,黄柏就发现竹管里流不出水,好一阵子才滴下一滴,这表明 套接的竹管自动脱落了,或者被人破坏了。黄柏低着头往前寻查而去,走到山脚 下,看到套接的竹管就在这里断开了,从山上流水下来的竹管被调转了方向,搁 在南侧的地头上,水嘀嘀嗒嗒往下面流。   这是黄世郎家租种的公田,黄柏想肯定是黄虎干的,可是他看了看周围,不 知黄虎躲在哪里,他弯下腰把竹管重新套接上。这时,有个人走了过来说:“哎, 山上的泉水不是你家的,怎么只能流到你家田地里?”   黄柏一看是黄虎的堂侄黄昌平,这人平日里就爱跟自己作对,横挑鼻子竖挑 眼,按辈份他也是要叫黄柏堂叔的,虽然他跟黄柏同年。黄柏没好声气地说: “泉水是黄家坳的,竹管是我家的。”   黄昌平晃着肩膀说:“黄家坳的水大家都有份,你家的竹管就先借用一下 吧。”他弯下腰就要掰套接起来的竹管,黄柏愤怒地把他推开,说:“你别动我 的竹管。”   “好凶啊你!”黄昌平跳起脚说。   “不要惹我。”黄柏说。   这时,黄虎扛着一捆破开的竹管走了过来,黄柏一看就知道这是学样来了, 要用竹管从山上接水,虽说这法子是黄槐和他想出来的,但人家要模仿,你也挡 不住。黄虎肩膀一抖,肩膀上的竹管向地上抖落下去,砰的一声,整捆竹管在地 上散开,砸到了黄柏的脚踝上。   “你没长眼呀?”黄柏倒退了一步说。   “是你没长眼,你不会走开吗?”黄虎喘着粗气说。   黄柏噎了一下,转身就往下走去,他走到自家租种的田地时,看见竹管里又 滴不出水了,扭头又往上大步走去,一路上套接的竹管仍旧套接得好好的,不见 脱落,黄虎刚刚套接起来的竹管却是有水往他家地里流着,这只能是一个原因, 就是他把山上的泉眼独占了。黄柏朝毛畲坡上跑去,果然看到自家承接山泉的竹 管被挪开了,新插上去的是黄虎家的竹管,他气得说不出话,上前就把那强占的 竹管一脚踢开。   “哎,你干什么?”黄虎从灌木后面闪了出来,冲上前就推了黄柏一把。   “你说你干了什么,你还有脸来说我!”黄柏趔趄了一下,捏紧拳头迎了上 去。   黄虎身后突然闪出一个黄昌平,两人对黄柏形成夹击之势,黄柏见状不妙, 连连后退,说:“阿虎头,有种我们单挑。”   “阿槐头也向我下战书,下午在龙凤谷单挑,看来你们兄弟俩是吃定我了。” 黄虎说。   “阿虎头,做人要有良心,我不跟你讲太多,这山泉水是我先找到的,不能 让你独占了。”   “你先找到?你就能独占?哼!”   “现在你们有四只拳头,我打不过你,我讲的你不听,我也没办法,你这种 人不讲道理,谁都没办法。”黄柏边说边往后退,转身跑了。   黄虎得意地对黄昌平说:“他怕我们四只拳头,我可不怕他们两兄弟四只拳 头。”   黄柏跑到黄虎家的田地边,把他的竹管接到自已的竹管上来,然后带着狡黠 的微笑离开了。   12   黄素是吃午饭时听说黄槐下午要在龙凤谷和黄虎“决斗”的,又听说黄柏也 下了战书,当即大声地说:“为什么打?为了哪个妹子?”   “不为妹子,为了水。”黄柏说。   “为了水有什么好打的?”黄素说。   “你个妹子,不懂事,别管那么多。”黄槐说。   黄素不高兴地说:“妹子怎么了?你们要是为了妹子打架,我支持,为了水, 哼哼。”   “没水,稻禾就活不成了,你就没饭吃了。”黄柏说。   “你们打一架,就能有水了?稻禾就能活成了?”黄素说。   黄素觉得她应该制止他们之间的打斗,天不落雨,田地缺水,这几个后生子 应该把体力留着戽水才对,大家都是五服内的自家兄弟,谁打伤了都不是好事。 当然她可以向黄世郎密报,这是下策,她想出了一个主意,自以为是上策,就是 联合黄莺一起出面劝和,那几个后生子好意思当着亲妹妹的面大打出手吗?   黄素走到黄莺家的灶间门前,看到里面没人,又走到三楼她的卧室门前,敲 了几下门,也没听到里面有什么声响。她能到哪里去呢?黄素又下到了一楼的廊 道上,往土楼外面找去。   在菜园地里,黄素听说黄莺刚往龙凤谷方向走去不久,心头一热:她也想到 一块了?黄素迈开步子就跑了起来。   龙凤谷是隐藏在洋高尖褶皱里的一道峡谷,两边怪岩耸立,中间有一块像复 兴楼天井大小的湿地,较为平坦,不知从哪个年代开始,黄家坳的后生子有什么 恩怨情仇需要了断,或者需要决一高低胜负,总是相约来到这里,“敢不敢跟我 去龙凤谷?”,变成一个挑战的邀约。这里环境隐蔽,可以避开无关的闲人,相 互打个头破血流,回去撒个谎说是摔的,还可以逃避族规的惩罚。   黄素看到前面果然有黄莺的身影,叫了两声,声音被正午的山风吹散了。风 吹得她的衣服都有些鼓起来,她就放慢了脚步。前面黄莺的身影一晃,像是被龙 凤谷张开大口吞了进去。   走进龙凤谷,空气一下湿润起来,吹到脸上的风似乎有点粘,黄素看到里面 空无一人,连黄莺也不见了影子,正在狐疑之际,有人咳了一声,从一块岩石后 面走了出来。   “莺!你走得真快啊。”黄素欣喜地说。   黄莺瞟了黄素一眼,说:“你也来打架?”   黄素一下听出黄莺话里呛人的味道,不满地说:“谁来打架啦?我是来劝架 的。”   “你以为人多就可以欺负人呀?”   “你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家两兄弟向我哥一人下战书,你还不嫌人多来助阵呀?”   黄素明白黄莺误会了,连忙说:“莺,我来找你想和你一起劝解他们。”   黄莺似乎很不相信地哼了一声,这就像火石卟地擦着了,燃起黄素心里的怒 火。   “你真不知好歹,你就喜欢看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吗?”黄素尖着嗓子说。   “是你喜欢吧,我不喜欢。”黄莺冷冷地说。   黄素突然气急败坏地往上举起手,但她的手还没有落下来的时候,黄莺的双 手已经当胸推上来了,她的手在紧要关头挡了一下,一边稳住身子,一边迅速出 击。   黄柏和黄虎前后脚走进龙凤谷时,看见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不由大吃一惊, 男人还没到位,女人先打起来了?“哎,你们……”黄柏上前要拉架,黄莺的手 正好顺势扫过来,打在他的胸上,他踉跄着连退几步。   “女人打架,你掺和什么?”黄虎笑笑说。   黄柏用手捂着胸口,惊讶地看着两个女人扭打的场面。两个女人时而抱成一 团,嘴巴在寻找着下口处,时而抵着脑袋,脚在下面踢着对方,她们的发型弄散 了,脸色涨得通红,急促的喘息里口沫横飞。又有几个想看打架的后生子赶来了, 看到的却是两个妹子像扭麻花一样地扭在一起,在地上翻滚起伏,感觉更精彩更 刺激,有人就哇啦哇啦喝起彩来。扭打的过程中,衣袖布角一牵一扯,偶尔露出 一截雪白的肌肤,把他们的眼光全拉直了。   黄槐来了,也只是津津有味地看着。黄龙来了,他到底年长几岁,沉着脸喝 了一声:“妹子打什么打?给我停!”   扭成一团的两个妹子唰地分开,似乎她们早就不想打了,只是没人喝止,她 们自己停下来,显得没有面子,现在好了,黄龙喊了一声,她们立即松开了,各 自往后退了几步,略带羞涩地埋头整理自己的发型和衣服。   “后生子还没开打,妹子先打起来了,不成体统。”黄龙说。   黄素说:“我是来劝架的。”   黄虎说:“呵呵,劝架的人先动手了。”   黄素说:“是她先动手的。”   黄莺说:“是你先动手的。”   黄素说:“是你,是你!”   黄莺说:“是你!是你!”   两个妹子一声高过一声,黄龙烦躁地掩着耳朵说:“行了行了,求求你们, 别吵死人了!”   这时,在场年纪最小的一个后生子指着黄莺的裤管说:“哎呀!你流血了!” 黄莺低头一看,大腿根的裤子上洇出了一片血迹,有一滴鲜红的血从裤管里流到 了脚踝上,她脸上哄地一热,满脸羞得通红,连忙掩脸跑开。那小后生子还叫道: “哎,流血了,别跑。”大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莫明其妙。   黄龙忍着笑说:“好了,都回去了,有什么好打的?天不落雨,大家留点力 气戽水、找水,还得挑水,以为闲得没事干呀?”   有人说:“就是就是,男人打架不好看,还不如看妹子。”   黄龙背着手,很有点黄世郎的样子,说:“共一盆风水,同一座土楼,有本 事跟外人打去。”   大家悻悻地散开了,黄柏和黄虎相互瞪了一眼,心头的阴影依旧还在。   第四章   13   黄松连夜从黄家坳出走,踩着薄薄的月色,一口气就翻过几座小山头,经过 两个小村落,半夜里摸到翠眉村的妈祖庙的屋檐下,靠墙根坐着就睡着了。天快 亮时,一条狗舔着他从鞋子里露出来的脚趾头,温热的舌头把他烫醒了,他一个 激凌从地上跳起来,擦着充满眼屎的眼睛继续往前走。   金色的阳光把简陋的博平圩街照得灿烂夺目,黄松第一脚跨上墟街时,眼睛 被阳光晃得有些睁不开。博平圩逢五为墟,他时常会背着山货来赶墟,红菇、笋 干、山獐、竹鼠等等,把它们卖掉,然后换些盐糖酱醋回家,这次不一样,他是 两手空空踩上墟街的,只有满怀的远大志向。当年,他的爷爷黄长流前往台湾, 先在博平圩落脚了一个月,一边打短工一边攒路费,后来经南靖、漳州、海澄, 从月港渡海过了台湾。黄松眯着眼睛走在墟街上,心中豪情万丈,脚步却是有些 懒散,这主要是因为他饿了,听到了肚子在使劲地叫唤。全身摸遍了,连一个铜 板也没有,不过黄松也是知道的,当年爷爷来到博平圩也是身无分文,假如很有 钱,干脆就呆在土楼里过日子好了,还出来干什么?出来,就是找食,找钱,最 后找到梦想。黄松的梦想是建一座土楼,为了这个梦想,他就必须出来找钱,而 为了找钱,他先得找食,把肚子填饱了才有劲头啊。   黄松走到兴隆号米铺门前,那个精瘦的管家正好走出来。以前黄松曾经卖给 他一些山货,他还是认得黄松的。听说黄松要找些活干,他立即变得不认识一样, 上上下下把黄松打量了几遍,然后就把他带到米铺老板面前。老板正独自在八仙 桌前喝茶,只瞟了黄松一眼便微微点头。就这样,黄松成了米铺的杂役,出仓、 进仓、装货、卸货,干的全是重活,包吃包住,一季包一套衣衫,每年工钱一块 大洋。黄松干了几天,累还是不要紧的,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前途太黯淡了,每年 一块,扣去花费,猴年马月才能攒到建土楼的钱啊?当天夜里,黄松不辞而别, 沿着破旧的官道往东而去。   夜间的山路空寂、荒凉,淡淡的月光照出黄松疾走的身影,像是幽灵的影子 在快速移动。连绵起伏的群山犹如茫无边际的大海,晚风掠过,便掀起阵阵林涛 树浪,其间隐隐夹带着猿啼猴叫,时而遥远,时而逼近。黄松感觉到脚板酸麻发 痛时,已不知走出多远,久未修缮的官道淹没在一片荒草中,面前是一条坑坑洼 洼的山道。黄松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脚往前走去。他知道,既然他已经走 出了黄家坳,他就不能停下来了,不停地走下去,不停地向远方走去,就像当年 的祖先一样,这就是客家人的命运。他这是在重复祖先的命运吗?他觉得不是, 他是在走一条艰辛而伟大的路,他不是为了谋生,而是为了建造土楼,这是他注 定要走的路。   前面的路边有一座亭子,看起来有些残破,但好歹可以歇歇脚,黄松准备在 亭子里坐着睡一觉,天亮了继续走。他走进亭子里,靠着亭柱坐了下来,眼皮一 合上便沉沉入睡。黄家坳的祖先在长途迁徙中练就了坐着也能睡觉的本事,他们 的后代子孙大都得到遗传,只要背上有什么东西靠着,坐着也能睡得非常香。   在黄松的睡梦里,照例又展开了漫漫的长路,一群人在路上奔走,他看到了 自己从人群中独自走向前方,步履坚定,脚下扬起一阵尘土……突然间,他向前 扑倒在地上,猛地睁开眼,原来面前围了几个人,有人用脚踢着他。   “你们……”黄松惊悸地跳起来,有人用手按住他的肩膀,他的身子一下歪 了下来。   站在黄松面前是个长脸汉子,脸上硕大的鼻子显得特别抢眼,他向黄松俯下 脸来。   “我……”黄松全身哆嗦了一下,他看到天已经亮了,面前围着他的人有五 个,看起来都不面善,用轻蔑的眼光瞄着他,他脑子里哄地一下,莫非是碰上土 匪了?   “哪个乡里的?叫什么名字?”那个大鼻子问道,鼻子似乎像一把刀逼近黄 松。   “我……”黄松明白他已经碰到土匪了,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了几下,心里还 是镇定下来,连忙撒谎说,“乌石坑的,我叫张河山。”   大鼻子直起身子,向旁边的人使个眼色,立即有个人挤上前,把黄松全身上 下搜了一遍,最后生气地拍了一下他的头,说:“除了脸上的疙瘩,屁也没有。”   “看他的样子就是穷鬼,能搜出一个铜板才怪。”旁边有人用河洛话说。   大鼻子瞪了他一眼,也用河洛话说:“你当初就不是穷鬼吗?大家要不是穷 鬼,能干上这一行?”   “你们是、是哪行的?”黄松明知故问,做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大鼻子哈哈大笑,一手撩开对襟衫,显露出腰间的一把手枪,他用手捏了捏 黄松的鼻子,说:“入伙跟我简大鼻一起干,保管你有吃有喝。”   黄松愣了一下,原来他就是简大鼻啊,在黄家坳就曾经听说过他的名字,他 也算是土楼乡村小有名气的一个老土匪了,自己怎么能跟他同流合污?黄松连忙 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老大请你入伙,你还摆架子?”那个搜黄松的人踢了他一脚,喷着口水说, “要用轿子抬你入伙啊?”   “不是,不是,我不会打枪,我不会说河洛话,我……”黄松说,“我要去 外面赚钱,我想回家建土楼……”   “这年头,钱哪有那么好赚?”简大鼻说,“跟着我干,做得好的话,做几 票就够你吃一辈子了。”   “我、我不……”黄松说。   简大鼻一手提起黄松的耳朵,他呲牙咧嘴地叫着,贴着亭柱往上踮起脚尖。 旁边几个人看耍猴一样看得呵呵直笑。   “两条路,一是跟我干,二是削掉你一只耳朵。”简大鼻发狠地说。   “我、我跟你干,我跟你干。”黄松急忙说。他感觉整只耳朵被揪下来了, 等简大鼻一松手,赶紧一摸,还在,只是火辣辣地发痛。   14   黄松被迫入了简大鼻的土匪帮,这帮土匪加上他还不到十个人,其中有五个 是福佬,不过他们都会说客家话。除了简大鼻原名就叫简大鼻外,其他人都用身 体上某一显著特征相称,比如扁头、六指、卷毛、暴牙等等,黄松就被叫作肉豆, 喻指他脸上长着像豆子一样的疙瘩。   在山上有一个隐秘的岩洞,是这帮土匪的老巢。这座山叫作观音岽,简大鼻 也就把他们盘据的岩洞叫作观音洞,号称有观音娘娘保佑,可以永久地做山大王。   黄松入伙的当天晚上,几个土匪在扁头的带领下先摸下山了,简大鼻把黄松 几个人叫过来说:“他们下山先‘探水’,我们等下去‘抓鱼’。”他一边说着 一边扔给黄松一根削过皮的木棍,“你先用这个,你晚上的活儿,一是望风,二 是‘打棉被’,我叫你打你就给我使劲地打。”   “‘打棉被’?”黄松不解地说。   暴牙、六指几个人大笑起来。原来这是他们的黑话,“打棉被”就是指抓到 哪个冤家之后,按在地上像打棉被一样猛打一顿。在简大鼻的土匪帮里,总是让 新入伙的人“打棉被”,用意似乎是为了培养他的凶恶。   黄松双手抖了一下,手上握的木棍差点掉在地上。叫他打人,他还不知道自 己能不能下得了手?他感觉到脑子里嗡嗡直响,说:“晚上要打、打谁?”   “反正是有钱人,不是好人,你就给我狠狠地打,直到他吐出钱来。”简大 鼻说。   黄松心里暗暗倒抽了一口气,不知晚上哪个有钱人要倒霉了?你可不能怪我, 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有钱。   简大鼻走出观音洞,转眼又进来了,向大家使个眼色,大家便哗啦啦的一片 兴奋,好像去赴宴一样,涌出了岩洞。黄松夹杂在这兴奋的人群里,心头沉重。   下了山,简大鼻咳了一声,大家全都噤声了,一伙人像夜巡的鬼魈,悄无声 息、影影绰绰地向墟街飘去。   这是黄松从未到过的一个小墟,附近几个村子散落在山坳里,有二三座小土 楼,一到夜里,整条墟街就特别寂静,各家店铺早早关紧门窗,吹灯上床。   黄松落在最后面,脑子里晕晕乎乎,只感觉膀胱里充满尿意,坠得双腿快要 抬不动了。前面的人到了一棵大樟树下,这里是墟街的尾巴,简大鼻向树下几块 石头垒成的伯公庙拜了拜,从街上溜来一个人,正是先来“探水”的扁头,他在 简大鼻的耳边低声说道:“今天货款回笼,店里应该收了不少钱。”   简大鼻点点头,向后挥了一下手,便带着大家向墟街轻手轻脚地走去。他们 很快围住了一间纸铺,这就是晚上要捉的大鱼,简大鼻的人早就打探清楚了,这 纸铺虽然只有前后两进一间门脸房一间库房,生意却做的很大,有部份玉扣纸还 销到了沿海地界,晚上一般只有老板和一个伙计守着店铺。简大鼻绕着纸铺转了 一圈,喜孜孜地说:“鱼儿养大了,晚上要抓了。”他在店铺门前立定,手往下 一砸,几个手下变戏法一样变出几只火把,火把头凑在一起,扁头擦了一根洋火 丢过去,几只火把哄地一起烧起来,火光立即映红了半条街。   扁头上前拍了两下门,里面传出一阵响动,一个含糊的声音问道:“谁呀?” 扁头连忙捏着嗓子说:“老板啊,我是你店里伙计阿庆头的舅舅,阿庆头老姆生 病快不行了,你快开门……”   店铺里又是一阵响动,老板爬起身了,嘴里嘟哝着,他并没有过来开门,而 是走到隔板前,朝后进的库房喊了一声:“阿庆头……”   店铺门外的简大鼻把心提了起来,要是骗不开门,他只好下令强攻了。一阵 拖沓的脚步声响了过来,老板从里面搬下了粗大的门闩,他还没有打开门,门就 被撞开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猛地从迷迷糊糊中惊醒过来,但是已经迟了, 简大鼻一群人像下山的猛兽一样闯了进来。   “你们、你们……”火把光照着惊惶失措的老板,他瘫坐在地上,瞠目结舌 地望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扁头等二人冲进后进的库房,控制住睡梦中的伙计。另外两个人上前按住瘫 坐在地上的老板,简大鼻扭头朝后面看了看,想让黄松上来“打棉被”,此时老 板已捣头如蒜,说:“各位好汉,各位好汉,有话好好说,别、别……”   “你不想肉痛,就把钱交出来。”简大鼻说。   “小店能有什么钱?我、我、我……”老板带着哭腔说。   六指身手敏捷地跳进曲尺形的柜台里,手脚并用地翻箱倒柜,这手拉下一只 抽屉,那脚就把它翻过底来,他的手拉出角落里不为人注意的最后一只抽斗时, 那老板的眼光就直了,他砰地拉出抽屉,一抽屉的银元铜板就跌坐在地上,哗啦 啦像是一片无奈的叹息。那老板想要扑过去,被手下的两个人死死地按住,他不 由放声大哭。   简大鼻踢了嚎哭的老板一脚,说:“哭得好听啊?钱是公家的,我帮你用掉 就是了,你再去赚就有了。”   那六指把抽屉里的银元铜板倒进一只布袋子里,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抽紧 布袋子上的带子,扎了几扎,向简大鼻扔去。   “不错,不错。”简大鼻接过装了小半袋的布袋子,在手上掂了掂,喜上眉 梢,转眼面向干号不已的老板,又绷起了脸,“还有没有?就这些吗?”   那老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抓得满脸都是,喉咙里像拉不动的风箱,只是出 着气,再也哭不出来了。   简大鼻扬着手上的布袋子说:“算你识相,把钱交出来,皮肉就免受苦了。”   老板哑着嗓子说:“你把我的钱都抢走,比割我的肉还痛。”   简大鼻拍着腰带上的手枪,哈哈一笑,说:“你就认命吧。”他转身退出店 铺,手下的人有次序地往后倒退着身子,退到街面上,把火把放到脚下踩灭了, 一群人像幽灵一样,眨眼间消失在茫茫的夜幕里。   黄松落在最后面,刚才一伙人冲进纸铺的时候,他没进去,他尿急得不行, 走到厝角就掏出家伙,却是尿不出来,许久才挤出了几滴。直到简大鼻提着布袋 子出了纸铺,他才哗啦射出一泡尿,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殿后着退出纸铺,他的尿 还没撒完,他似乎也顾不上了,抖了几下就草草了结,连忙追了上去。   简大鼻一伙人出了墟街,悠悠荡荡往观音岽而去,杂沓的脚步声搅起了山村 的宁静。晚上“捉鱼”过于顺利,让他们全身心充满了快感,似乎也就无所顾忌 了,连简大鼻都带头喧哗起来,宣布明天打牙祭,众人好好吃喝一顿。这伙人勾 肩搭背走到观音岽下时,意外发生了,另一支势力强大的土匪伏击了他们。   树丛里砰砰砰响了三声,他们开头还以为是爆竹,但接着就有人看到三点亮 光快速地朝他们飞来,立即有人尖叫一声倒在地上,空气中飘起硝烟和鲜血的气 味。大家猛地反应过来,一时惊惶失措乱了阵脚,手上握着棍棒刀子的,根本派 不上用场,持枪的都是土铳,一紧张连拴也拉不开了,于是哭爹叫娘,抱头鼠窜。 树丛里又接连射出几颗子弹,虽说子弹不长眼,又是黑咕隆咚的,却是准确无误 地盯上了几个人,不由分说地咬进他们的皮肉。   落在后面的黄松一听到枪声,又看到前面有人扑倒在地,心里吓得直跳,拔 腿就往后面跑。有一颗子弹从他耳边呼啸而过,他感觉耳朵麻了一下,脚底发软, 连忙抱住一棵树才没有跌倒。对方火力不算强大,这边却早已溃散了,丝毫没有 还击之力,黄松不知道简大鼻腰间的手枪怎么没有出来吱一声,他也想不了那么 多,只在心里祈求祖先保佑,别让子弹盯上他,他不能死,他还要挣钱建土楼啊! 黄松抱着树喘着气,突然想这样也好,他可以趁机脱离简大鼻的匪帮,他从黄家 坳出走,压根就没想到过要当土匪,他是有远大志向的。   有个人从黄松身边跑过去,像是被绊了一脚,跌倒在地上,一只手往地上重 重拍了一下,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黄松借着月光一看,此人正是简大鼻,他像 是中弹了,扑倒在地上哼哼着。黄松弯腰凑近过去,只见他那把手枪也摔在地上, 紧张地伸过手把它捡起来,握在手上感觉怪怪的,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把木刻 的手枪,他不由卟哧笑了。   那边树丛里跳出几个人,面目模糊,那端枪的架势却是触目惊心。黄松全身 哆嗦了一下,他推了推地上的简大鼻,发现他像死猪样不动了,体温似乎正在变 冷。黄松跳了起来,猫着腰就往前跑了几步,慌乱中想起什么,又急刹住脚步, 回转身子,从地上捡起简大鼻手边的那只布袋子,惊喜交加地向前狂奔。黄松把 布袋子紧紧抓在手里,不让它发出一点声响,布袋子里那些银元和铜板也知道情 况危急似的,吓得大气不敢出,几乎凝成了一团,一个劲地鼓励黄松快跑,快跑!   路上坑坑洼洼不时绊着黄松,几点差点绊倒在地,树枝从他身上不断地划过, 有的非常锐利,唰地就在裤子上拉开一道口子。后面一阵嘈杂,有人咋咋乎乎地 追了上来,黄松扭头却看不到追赶的身影,只是一片动荡不安的夜色,像撕碎的 布条满天飘动。他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懈怠,要是被土匪抓到,那可是人 命关天,再说他现在捡到了布袋子,他更不能落到土匪的手里。   15   这是在做梦吗?布袋子倒出来居然有30块银元、15个十文的铜板和12个二十 文的铜板,黄松接连数了三遍,手里丁丁当当响着,心里更是丁丁当当地唱起歌。 他怀疑这是在做梦,在复兴楼的许多个夜晚,他也曾经做过相似的梦,捡到一布 袋子的钱,银元哗啦啦地响个不停,可是尿一急或者鸡一叫,那些银元就全都消 失了。突然黄松抬起手臂咬了一口,哎哟叫了一声,又拿起一块银元放到嘴里, 用力咬下去,只听到牙齿格嘣响了一声,酸得差点咬断舌头,他确定这不是梦了, 这是在现实里。他的心顿时咚咚咚地狂跳不已,卟通跪在地上,向着黄家坳方向 连磕三个响头,祖宗呀,天公呀,伯公呀,感谢你们的保庇,让我得了一笔横财!   这是一块荒无人烟的山坳,黄松一晚上仓皇逃窜,不知转过多少个弯道,不 知翻过多少座山头,跌倒了,爬起来,跑不动了,用布袋子砸砸膝盖,咬着牙继 续跑,一直跑到天蒙蒙亮,他才放慢脚步,像醉酒一样,摇着身子走了几步,整 个人散架似地倒在地上。   现在,面前的银元和铜板唤醒了他的体力,银灰色的光芒更是闪得他眼睛发 亮,身上干劲倍增。   黄松把布袋子撕成长条,银元裹在布条里,然后把布条扎在肚子上,这是他 所能想到的最贴身的方法了。对襟衫的衣摆放了下来,从外面也看不出有什么异 样。那些铜板就分别放在两个口袋。他从地上站起身,那种腰间绑着银元的感觉 真是神奇,让他的腰板挺起来了,好像扯根头发就能往上飞一样。那些银元隔着 布条向他的身体散发出一阵阵的热力,他心里热乎乎的,一边想要炫耀一番,一 边却又害怕暴露了秘密。   走到山下,黄松看到路边有一间茅屋,门口坐着一个抽着烟管的中年人,走 过去一搭话,言语还能通,也是一口客家话。原来这里叫作隘子坑,姓魏,有十 几户人家,几年前开始合建一座土楼,还没夯到第二层就停工了,至今一人多高 的土墙上都长出了杂草,大家还是住在茅屋里。黄松打听这里距离博平圩有多远, 那抽烟的汉子直摇头,他甚至没听说过博平圩这个名字,他说他这里赴的是新田 墟,最远的就赴沙口墟。黄松对这两个名字也很陌生,心里估摸沙口墟可能就是 昨晚“捉鱼”的那个墟。他也没敢多问,谎称是走亲戚迷了路,讨了一瓢水喝, 就匆匆地走了。   走出隘子坑,黄松回头望了望那座只夯了一人多高的土楼,其实那只是一圈 围起来的土墙,墙头上一丛又一丛的草,迎风飘动着,透出一种难于言说的荒凉。 这时,腰间裹在布条里的银元似乎硌了他一下,他想现在我有了钱了,应该回黄 家坳建土楼了,尽管这钱远远不够,但我至少可以把地基先砌起来!   想到建土楼,黄松忍不住跺了一下脚,手在肚子上拍了拍,这是祖宗冥冥之 中赐给我的啊,我全部拿出来建土楼,正是造福众人的应有之义。黄松面前转起 了复兴楼圆圆的屋檐、圆圆的天空,脚下的步子就快了起来。   是啊,回家,回家,建土楼!他心里不停地响着一个声音。   食昼(午饭)时分,黄松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小墟,看见一间烧麦铺,门脸破 破烂烂,酒旗也烂掉了一截,但那里面传出了烧麦的气味,他的胃痉挛了一下, 肚子咕咕咕地大叫起来。   “老板,给我烧麦……”黄松大步闯进店铺,突然饿得没力气说话,只是举 起三根手指。   三笼烧麦散发着热汽,黄松右手拿起一个刚放到嘴边,左手又塞来了一个, 几乎是未经咀嚼,从喉咙直接就落进肚子。三笼烧麦眨眼间没了,黄松感觉到肠 胃舒爽地蠕动起来。他招来老板又要三笼烧麦,面对老板狐疑的表情,他摸出一 个二十文铜板排在桌面上,老板这才放心而去。   如果说前面三笼烧麦先稳住了饥肠辘辘的肚子,后面这三笼烧麦,黄松就有 情绪稍作品尝了。黄家坳的烧麦是把煮熟的芋子捣烂,加上地瓜粉反复揉搓拌匀, 然后捋成薄片,包上香菇、冬笋、萝卜、碎肉、葱段等剁成的馅,捏成一个个石 榴状,蒸熟,就可以吃了。这里的烧麦也差不多,馅里多了虾米,黄松吃出来了。 当年老祖宗往南迁移,一路上思念家乡的水饺,但是南方少有面粉,他们只好就 地取材,用芋子和地瓜粉做出了这种类似水饺的东西,取名烧麦,似乎寄托了对 北方一望无际的麦地的怀念。   最后一个烧麦放进嘴里,黄松慢慢地咀嚼着,又向老板招手要他过来。   “你还要……”老板走了过来,一脸惊诧莫名的。   黄松笑了笑,说:“你看我像大吃鬼吗?我想问问你,这里叫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呀?”老板同样很惊讶,“这里就是官桥墟,四里八乡都很有名 的,要是墟天,我这铺子你要找个站的地都找不到。”   黄松心里暗想,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原来准备往新田墟方向走的,不过他 也实在搞不清这官桥墟、新田墟和博平圩之间的走向,这莽莽苍苍的大山里有多 少个这样的墟?回黄家坳必定要经过博平圩,看来他要认准了这个方向,不然何 时才能转出陌生的重峦叠嶂?   “你做的烧麦实在不错……”黄松打着饱嗝,先赞美了人家的烧麦,然后就 问起路来,他说他要到博平圩去找个亲戚,不知有哪条路是最近的,又是比较安 全的。   老板显得见多识广的样子,他说他知道博平圩,他老爸活着的时候去赴过博 平圩,直夸那里的竹笋特别好吃。说到路线,他挠着头告诉黄松,从官桥墟往左 手边的官道走,大概要走十里路,经过旗杆岭、芦溪畲,到了十八家坳,那里有 几座大土楼,然后,他说:“你到了那里再问问吧,我怕给你说错了路。”   黄松连声道谢,出了烧麦铺,在墟上的鞋店买了一双布鞋,脚上那双鞋露出 了几个脚趾头,他换了下来,还是舍不得扔掉,用一根苎麻扎起来提在手上。墟 尾一座小庙边有一棵大樟树,浓荫蔽日,树下坐着几个聊天的闲人。黄松经过时 驻足偷听了一会,话头话尾听他们说,昨晚有一伙土匪到沙口墟抢了一间纸铺, 不料得手之后遭到另一伙土匪的伏击。有个佝偻着身子的驼背显然是主讲人,他 讲得兴起,口沫飞溅地说:“这两伙土匪黑吃黑呀,他们乒乒乓乓对打起来,子 弹在空中飞来飞去,那场面,啧啧,我们正月抬神游大龙也没那么热闹。”黄松 听了暗暗发笑,他想要是这驼背真的在现场,保准尿了一裤子,哪里还能看到飞 来飞去的子弹?   走出官桥墟上了官道,路面像是打满补丁一样,黄松感觉到新鞋子有点夹脚, 而且这样的路穿着新鞋子来走,对新鞋子磨损太大了,他心疼,干脆又换上旧鞋 子,然后把新鞋子提在手上。   后面咕辘咕辘跑来一架马车,一匹瘦马埋头拉着车,车上坐着两个中年人和 一个后生子。那赶车的黑脸汉子向黄松问道:“到哪啊,老哥?”   黄松停在路边,警觉地说:“就到了……”他看不出车上三个人是好人还是 坏人,只听到腰带上的银元细声地告诉他说,谨慎啊,小心啊。   “上来吧,捎你一程。”那汉子说。   黄松摆摆手说:“不用了,多谢。”   马车咕辘咕辘向前跑去,扬起尘土飘到黄松脸上,他拂了一把脸,放下手时 在腰间轻轻抚弄一下,心想,必须把这些银元安全地带回黄家坳,它们就是土楼 的地基啊。   前面有行人招手喊停了马车,跳上了车,那瘦马任劳任怨又跑了起来。黄松 想要是能搭一搭马车,那可以省多少脚力啊,可是身上的银元不答应,再远的路 他也得走。   日头西斜,黄松下了一个坡岭,看到山坳里的小河边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圆土 楼,心里涌起一种亲切的感觉。它看起来比复兴楼小一些,前有小河潺潺流水, 后有大山蜿蜒而去,风水面貌和黄家坳有点相似。黄松问路边田间的一个老人, 这是什么楼?老人大声地说:“德昌楼!”   黄松哦了一声,赞叹说:“好大的楼啊。”   老人特别爱听好话,乐呵呵地说:“是啊,这是我们十八家坳最大最好的圆 楼了。”   黄松知道了这地方就是十八家坳,向前走几步,往左右两边望了望,青山绿 水之间,还散落着几座土楼,或圆或方。这时暮色浮动,炊烟升起,土楼若隐若 现,远远望去,犹如仙境中的楼阁亭台。在黄家坳,他还不曾留意过黄昏中的复 兴楼有多美,现在看到了别人的土楼,他才惊讶地发现土楼和青山绿水融为一体, 多像一幅画啊。   那老人走了上来,热情地询问黄松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要到哪里去。面 对老人诚恳的目光,黄松如实地回答说他是黄家坳复兴楼人,他叫黄松,他现在 要回家。当然这几天来的经历和腰间的银元,他都没有说起,尽管老人是那么淳 朴,他心里还是不能不有所提防。   “黄家坳,那多远啊?”老人说,“天快黑了,你走不到的,你在我家住一 晚上,明天再走吧。”   黄松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经下山了,天空一片红彤彤的,像是灶膛里烧红 的火。他不知道黄家坳就在这大山的哪一道褶皱里,还需要走多久才能到。客家 人一向热情好客,留过路的行人吃饭、住宿,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可是现在, 黄松犹豫了,他听到银元说,你要小心啊,别把我们弄丢了,又听到双脚喊着酸 啊酸,歇歇吧。   “后生子,你就不用跟我客气了,我们十八家坳原来也有姓黄的,我奶奶就 姓黄,后来这姓黄的全迁到广东去了。”老人说着,就从小道向村子里走去,走 了几步,回过头发现黄松没跟上来,连忙催促他,“走呀,你怎么了?”   黄松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他的手悄悄在腰间抚慰了一下银元们,放心吧,我 决不会弄丢你们。   一路上从老人絮絮叨叨的话里,黄松知道了十八家坳最早有十八个姓,几百 年前中原汉人南迁,这里成了一个比较大的聚散地,后来有些姓氏的人家陆续迁 走,现在这里只剩下两个姓了,但十八家坳的名字还是留了下来。老人说他姓罗, 前面的德昌楼是他爷爷的爷爷建的,已经快要一百年了。   走到德昌楼前,只见门楣的石梁上刻着三个大字:德昌楼。罗老伯说当年建 楼时,请村里最有学问的教书先生写这楼名,他整整写了几十天,写坏了几根笔, 没有一次写得满意,有一天,他和建楼的师傅一起喝酒,可能是有点喝多了,他 居然要求爬到夯到第二层的土墙上,让他学着夯几下,建楼的师傅只好带着他爬 到土墙上,递给他一把舂杵棍,他有模有样在土墙上夯了几下,突然兴高采烈地 说,我能写好楼名了!立即下墙跑回家,铺开纸写出三个字,感觉非常好,送给 大家一看,也是人人夸奖,然后就刻上了石梁。黄松不由抬头多看了几眼门楣, 他说不上这三个大字好在哪里,但那气势是明摆着的,遒劲雄浑。   罗老伯带着黄松走进楼门厅,有闲坐的人看到了陌生人,立即起身向罗老伯 问道:“来客人了?好罕啊。”   土楼里一户人家来了客人,便等于是全土楼的客人,这在复兴楼也是相似的。 黄松当过主人,现在以客人的身份感受着这种温情。圆圆的土楼,圆圆的天空, 圆圆的廊道,一切看起来都是似曾相识。   沿着廊道走到一间灶间前,罗老伯向里面说道:“来客人了。”黄松看到灶 间的灶台前有个妇人在忙碌着,感觉应该是罗老伯的儿媳妇,随着罗老伯走进灶 间,客气地叫了一声:“老姐,麻烦你了。”   那正在炒菜的妇人说:“好罕啊,请坐。”   罗老伯用手在椅子上擦了一下,请黄松坐下,这让他心里很不安,罗老伯像 他父亲一般年纪了,萍水相逢,却对他恭敬有加。   “罗老伯,你这么客气,我承受不起啊。”黄松说。   “你这么远的罕客,又是姓黄,我奶奶也姓黄啊,你就是我奶奶娘家的人 了。”罗老伯说。   客家人喜欢以姓氏攀亲,本来天下客家就是一家,如果是同姓或有亲人同姓, 那就是亲上加亲了。黄松记得父亲在世时,有一次他在外面遇到一个姓纪的流浪 者,因为自己的母亲也姓纪,竟然把他认作舅舅,把他带到复兴楼,好吃好喝侍 候了他一个多月,直到他最后不好意思不辞而别。   罗老伯给黄松倒了一碗家酿红酒,灶台的妇人也端上来一盘刚刚煎好的荷包 蛋。黄松也不客气了,端起一碗酒,先祝罗老伯身体健康,再祝全家平安,就仰 起脖子把酒一口喝干。   “你能喝。”罗老伯赞赏道。   “我是程咬金三斧头,后面就不行了。”黄松抹着嘴说。   这时罗老伯的大儿子二儿子回来了,罗老伯做了介绍,已经把黄松升格为他 奶奶娘家的人,这样他的两个儿子就迫不及待要跟舅公喝一碗酒了。   “我不能喝了。”辈份猛涨的黄松红着脸,一手挡在碗口上,其实他是能喝 的,这里的酒跟家里的差不多,七八碗对他来说没问题,问题出在腰间的那些银 元,它们需要他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但是突然做了“舅公”,不喝却是说不过去的,黄松只好移开手,让罗老伯 的大儿子给他倒了一碗酒,分两口喝下,跟罗老伯的二儿子喝时,他说要分三口 才能喝下,做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喝过一巡,开始吃饭了,黄松一看面前的碗,本来饭已盛得老高,现在饭上 面又高高堆起罗老伯挟来的菜。罗老伯说:“实在没什么好吃的,你将就了。” 黄松连忙说:“够了,够了。”说实在的,他有些饿了,两眼看到白米饭都亮了 一下,于是埋头吃饭。   刚吃下一碗饭,肚子填了一角落,灶间里就陆陆续续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 有的人还端来一碗菜,或提来一瓮酒。这种情形黄松是非常熟悉的,一家有客, 全楼的人都会过来问候,本来嘛,土楼里的人都是同一个祖先,就像一棵树上的 枝枝叶叶,那些靠得近的枝叶光问候是不够的,还要过来敬酒,表示一下更亲的 关系。这些来来去去的人里面,就有罗老伯的堂弟、堂侄、亲家公、甥女婿等等, 黄松知道不喝是逃不过去的,他只好积极主动,一来人就端起碗,态度十分诚恳, 一边亲热地称呼对方,一边又做出快要喝醉的样子。结果来人喝一碗,他喝半碗, 不过这样下来,他差不多又喝了三碗,眼睛开始发亮,脸上红扑扑地泛着光。   饭饱酒酣,罗老伯叫大儿子烧水给客人洗澡,黄松连忙推辞说:“不用了, 我累了,困了,不洗了,真的不洗了。”罗老伯发现黄松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勉 强,让大儿子带黄松到三楼的卧室睡觉。   上楼梯的时候,罗老伯的大儿子伸手要扶黄松,黄松一把推开了,说:“这 怎么行?你比我大,我要叫你老哥。”到了三楼的卧室,桌上的油灯点不亮,没 油了,罗老伯的儿子说要去换一盏灯来,黄松连忙说没关系,他上床就睡了, 不用点灯。关上门,插上门闩,黄松衣服也没脱就爬上床,眼皮一合就呼呼睡了 过去。   这一觉睡得好沉。黄松是彻底放松了,因为这是在土楼里,他昨晚已经感受 到了,土楼里的罗氏和罗老伯一家都是善良的客家人,谁也不会想到他腰间藏着 银元。黄松醒来的时候,发现外面的披檐上洒满日光,天已大亮。他的手紧张地 伸到腰间一摸,还好,那些银元硬硬的都在。你们都在呢,我的土楼地基就在, 黄松心里说。   黄松下到一楼,罗家灶间里已经准备好早餐,热气腾腾的地瓜稀饭、一碗菜 卜炒蛋和一碟腌肉,他一看就有胃口了。吃过早饭,罗老伯送黄松出了德昌楼, 出了十八家坳,一直送到大路上。罗老伯告诉他,往前一直走,前面过一座石桥, 再往右边走,经过田螺坑、下洋两个村子,往前不远就是博平圩了。黄松眼睛突 然发潮了,拉着罗老伯的手想说感谢的话,说出来的却是:“有空到我们黄家坳 来做客。”   两人道别后,黄松往前走了一段路,听到后面有人跑着追上来,回头一看却 是罗老伯的大儿子提着他的新鞋子,一路跑得气喘吁吁的,原来黄松把它落下了。 他心里非常过意不去,从口袋里掏出两个二十文铜板塞到罗老伯的大儿子手里, 让他给孩子买点东西。罗老伯的大儿子笑笑地推辞了,转过身子就大步地走开。 黄松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发呆地看着那背影消失在转弯的竹林后面,只好把手上 的铜板又收进了口袋。   16   睡得好,吃得饱,走起路来霍霍生风,特别是想到腰间的银元,黄松就更来 劲了,回到复兴楼之后,他就可以着手准备建造土楼了,他想我一定要建造一座 大土楼,让黄世郎惊讶去吧,让复兴楼人都来夸我吧!   过了石桥往右走,黄松眼睛突然一亮,前面的山坳里出现一个巨大的土楼群, 四座圆楼簇拥着一座方楼,如四个圆环围着一个方圈,又如一个方圈系着四个圆 环,错落有致,疏密得体。他的眼睛都看直了,这么壮观、这么气势磅礴的土楼 群,他还从没看到过,心里暗暗想,以后他建的土楼也要让人看了震惊。   黄松站在岭头上看得心潮澎湃,许久舍不得离开。想到回家的路还有好长, 他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土楼群,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看。这时已是食昼时分,黄松 从清澈的山泉里掬起几把水,差不多也把肚子灌饱了,他想他至少能够坚持走到 博平圩,到了墟上再到伊记饭店,把午餐晚餐一起解决了,然后趁着夜色走回黄 家坳,前些天他也是在夜里离开黄家坳的,现在又要连夜回到黄家坳,他突然感 觉自己开始想念黄家坳,想念复兴楼了。那块当年祖宗选定的地方,他一度寻思 着离开,可是真正离开几天之后,他却发现自己的魂缠绕在那里,怎么解也解不 开。   前面又是一个村子,黄松看着就眼熟了,这就是下洋,他前天离开博平圩后 经过了这里,从这里的一条岔路往前走的。下洋到了,博平圩不远了,他心里激 动起来。   下洋也有几座土楼,大大小小的,散落在山坳里,一条河卵石小道像纽带一 样联接着每座土楼,背后是青山密林,山坡上层层叠起的梯田,那碧绿的禾苗与 茶树在山风的吹动下,汹涌起伏,让黄松想起黄家坳的稻田。他没有逗留,急匆 匆地往博平圩方向走去。   才隔了两个晚上,黄松又回到了博平圩,一脚踩到街面上,他心里还热了一 下。他想昂首挺胸加快脚步,但腰间的银元硌了他一下,心里立即冷静下来,这 里还不是黄家坳的复兴楼,不能招摇过市,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像往常一 样,略微低着头,向伊记饭店走去。平时赴墟,有时带的干粮不够吃,有时为了 犒劳一下自己,黄松偶尔会上一趟伊记饭店,因此和饭店的老板、伙计还是相熟 的。   饭店里没有剩饭了,锅里的蒸饭还没熟,只有中午剩下的一点粉皮,黄松想 让老板炒两个菜来一壶酒,却又不敢,这样就有些张扬了。他只好咽着口水,让 老板把剩下不多的粉皮全端上来。   一大海碗的粉皮端上桌,黄松几乎不用筷子,眨眼的功夫就全倒进了肚子里。 他付了钱,想起墟街另一头还有一间德福饭铺,决定过去看看,不然这碗粉皮, 撒泡尿就没了,无法支撑他的身子连夜走回黄家坳。   从德福饭铺路过过,进来还是第一次。黄松问老板还有饭吗,老板掀开大木 饭桶的盖子,里面是刚刚蒸熟的白米饭,往上直冒着热汽。黄松欣喜莫名,连叫 老板来一盆饭、一碗霉菜扣肉和一碗豆腐汤。   一盆饭吃得一粒不剩,一碗霉菜扣肉也是吃得干干净净,最后把豆腐汤也端 起来喝得不剩一滴,黄松摸着猛涨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交了钱,黄松 走出饭铺,刚刚走到门口,一只手在他腰间出其不意地摸了一下,他非常敏感地 跳起来,扭头一看,有个人比着手对着他怪怪地笑。他再仔细一看,这张脸有点 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不认得我了?我可认得你——”那人表情怪怪的,最后发出两个让黄松心 惊肉跳的音节,“肉豆。”   黄松猛吃一惊,这人居然知道“肉豆”,那他只能是简大鼻匪帮里的人了, 黄松入伙才一天,对帮里的人还认不全,但打过照面是确定无疑的,难怪看着眼 熟。他脑子一转,说:“你是谁?我不认得你,你认错人了。”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说:“你还给我装蒜。”他把头凑上来,压低声音说, “告诉你吧,我们遭到青龙帮的袭击,简大鼻被打死了,还有另外两个兄弟也被 打死了,其他跑得快的就跑了,被抓到的都入了青龙帮,你和我算是跑得快的, 我告诉你,他们正在寻找那布袋子的下落。”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黄松脸上做出非常沉着的样子,心里却是有点 慌了,他起步要走,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我刚才摸到了你的肚子。”那人冷冷地说。   黄松脑子嗡地响了一声,提着鞋子的那只手在发抖,他想把手上的鞋子甩到 对方脸上,几拳把他打倒,心里却没这个把握,同时他还害怕打起来的话,腰间 绑着的布条要是松了或者断了,银元撒到地上怎么办?他一时有些茫然。   “你骗不了我的,肉豆,那布袋子被你捡了。”   “我没有……”   “呵呵,你不用装了,我们可以商量的。”   黄松想,不能莽撞,还是要有计谋。他扭头向那人问道:“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要分一半。”   “你胃口不小啊。”   “那一布袋子的东西也是兄弟们到纸铺里弄来的,你那天晚上做了什么?我 发现你连纸铺都没进。”那人又把脸凑上来,直直盯着黄松的脸。   黄松被他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心想怎么快到家门口了,平白无故冒出这么一 个人?我可怜的银元们,我的土楼……他的心在往下沉。   “这街上我们也不方便分帐,我们到关帝庙去。”那人说。   黄松想,这也好,到了关帝庙,找个机会制服他,他想分一半,想得美呢。 黄松点点头,两人便前后脚往关帝庙走去。   关帝庙在墟街的后头,前后二进的小庙,供奉着关公的香火,平时少有人来, 是一处僻静的所在。早些日子的五月十三是关帝庙的庙会,倒是热闹了几天,只 是热闹过后的寂静更显得有些空寂。黄松一路上寻思着,怎么在进了关帝庙之后, 乘其不备将他打昏在地,然后自己逃之夭夭,反正他又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 即使他能找到黄家坳来,那是黄松的地盘了,谅他也不敢乱来。   就这么想着,黄松一脚跨进关帝庙,门后突然闯出一个人,手上抬起一根捶 衣棒,就往他脑袋上敲下来,他哼了一声,便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   原来那天晚上简大鼻匪帮逃出来的还有另一个人,这两个人在德福饭铺门口 意外发现黄松在里面吃饭之后,便合谋设下这个圈套,终于得手了。他们从黄松 的腰间解下绑着的布条,把30块银元用布条包起来,把他口袋里的铜板也全部搜 了出来,然后无比亢奋地离开关帝庙。那个偷袭黄松的人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子, 把黄松丢在地上的新鞋子也捡起来,这可是新鞋子啊,他额外收获地兴冲冲离去。   黄松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摸了摸头,脑袋还有点发麻,耳朵里有什么声 音呼呼直响,他又摸了摸肚子,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从地上坐起来,呆呆地望着上面一片黑乎乎的正殿,他知道那里有一尊关 公的木雕,可是在危急时节,关公也没显灵来救他。   现在他又身无分文了,回家建造土楼的梦破灭了。黄松听到卟的一声,他觉 得那就是他的心破碎的声音。   在黑暗的夜色里,他低声呜咽起来。   第五章   17   雨是从半夜里开始下的,复兴楼人在睡梦里听到了哗啦啦的雨声,他们还以 为是在做梦。干旱了这么久,早稻的收成很差,有的高山旱地干脆就绝收了。要 是不下雨,地都没办法开犁,晚稻就别想插上秧了。现在好了,老天开眼,雨下 起来了,哗啦啦,哗啦啦,像催眠曲一样,唱得复兴楼人睡了一个特别香的好觉。   黄世郎晨起的撒尿声被淹没在一片磅礴的雨声里,复兴楼的各种响声都被雨 声掩藏得严严实实,大家发现这雨不是落下来的,也不是洒下来的,而是倾泻而 下,天上一定是决堤了,满天织成密不透风的雨幕,把复兴楼和黄家坳全兜在里 面。   黄世郎站在栏板前望着屋顶上往天井滚滚而下的雨水,那几乎就像是千百条 的瀑布,他心想,前些日子老天爷旱了黄家坳,这回是不是要补偿回来?补偿一 点是好事,补偿太多也不行,过犹不及,还是要均衡为好。黄世郎立即从雨水联 想到宗族事务,其实也是同一个道理,就是要不偏不倚,不能旱的旱死,涝的涝 死。   黄世郎回到卧室里,对躺在床上的黄杨氏说:“这雨下得好大。”   他们是分床而睡,窄小的卧室里横的一张床竖的一张床,两张床把房间挤得 满满当当。   黄杨氏说:“下了一整夜了,我感觉复兴楼都快要变成一条船,漂起来了。”   黄世郎笑了一笑,多病的老婆常年卧床,她的感觉总是有些异常。黄世郎安 慰她说:“没事儿,黄家坳旱了那么久,需要多一点的雨水。”   话虽这么说,黄世郎从四楼走下来的时候,在楼梯上看到天井里雨雾茫茫, 宏亮的雨声像数十只唢呐在猛吹,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这雨水太多了也不好。   走到一楼廊道上,黄世郎发现天井里的排水沟口打着漩涡,大量的雨水排泄 不畅,天井里的水慢慢涨起来。他找来一根竹竿,捅着排水沟口,捅了好几下, 那里并没有堵塞,而是雨水太多了,一起涌向窄小的排水沟口,自己把自己堵死 了。   有人走过来,说:“我来。”接过黄世郎手中的竹竿,继续捅着排水沟口, 一个个沟口捅过去。   楼门厅站着几个看天的中老年人,有人说:“这天漏了。”另一个人说: “谁架梯子上去补一补。”看着满天密如针脚的雨柱,别说架梯子上天,就是冒 雨站到天井里,恐怕都要被雨砸晕。大家看到黄世郎走了过来,纷纷向他点头招 呼。黄世郎脸上却仍是一片干旱的样子,说:“复兴楼是下不沉的。”大家附和 道:“那是,那是。”   吃过早饭,黄世郎想起黄家坳人并不都住在土楼里,有一些人家子女较多, 又成家生了孩子,在复兴楼里的房间不够住,就在复兴楼后面的坡地上搭盖了茅 棚屋,现在雨这么大,那竹条茅草搭起来的房屋安全吗?粗略估计下来,这样的 茅棚屋至少有十五间,都是近一二年里出现的,它们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复兴 楼的臂膀上。黄世郎曾经想过把这些随意搭建的茅棚屋全部拆除,这些乱搭盖实 在是有碍观瞻,可是你要让那些人住到牛圈里去不成?人毕竟是人,首先要有个 住的地方。黄家坳人丁兴旺,一座复兴楼显然是不够住了,黄氏需要再建一座土 楼,可是要建一座土楼谈何容易?它需要大量的财力,也需要大量的人力,还需 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头人。黄世郎感觉自己要担当起这个职责,非常吃力,因为黄 氏江夏堂的公田收入有限,而且各家各户几乎都没有余粮剩钱,只够渡个三餐, 这要怎么建土楼呢?祖宗们在黄家坳繁衍生息几百年,积攒了一定的财富,也只 有到了流石公和长源公手上,发奋图强,艰苦拼搏,才建成了复兴楼。复兴楼把 黄氏的财力掏空了,现在不过几十年,又没有人到外头发了大财赚了大钱,每天 不吃不喝把粮食把钱全剩下,也不够建一座楼啊。   到了食昼时分,大雨还是一泻如注,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黄世郎端着饭碗 吃了几口饭,突然放下碗,走到廊道上,用手招呼在祖堂和楼门厅看雨的黄虎、 黄柏等几个后生子过来,对他们说:“你们到土楼后面的茅棚屋看看,让他们都 撤到土楼来。”   几个后生子默不作声的,分头走进自家的灶间,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披挂整 齐地往土楼大门走去。   黄世郎说:“你们就说是我说的。”   黄虎第一个走进大雨里,斗笠上一阵劈哩啪啦的响,像炒豆子一样,又像石 子不停地砸下来,他缩着身子,前面的衣裤一下全被打湿了,湿漉漉的裤管裹着 双腿,抬腿走路就有些牵牵绊绊,密集的雨柱犹如一堵雨墙,他向前每走一步都 要使劲地推开雨墙。   黄柏走在黄虎的后面,嘴里骂骂咧咧的,声音被雨声撕成碎屑,满天飘荡着。 他想超过黄虎,发现很有难度,因为步子怎么也迈不开,迎面而来的风雨像一只 大手要把他往后推。   从复兴楼右面走,是一块斜坡地,修整成一级一级,茅棚屋就从下往上搭盖 到坡顶,层层叠叠,犹如叠罗汉一样。大雨打在茅棚屋上面,响亮的声音明显带 着欺负人的霸道,砰砰嘭嘭,肆无惧惮。   第一间茅棚屋敞开着木门,地上淌着流水,黄虎探头一看,里面有个妇人正 在收拾家当,床上放了一把凳子,凳子上放着一袋子米。黄虎说:“你还是快撤 进土楼,看你这屋里全是水,还怎么住人?”   “就是土楼住不下,才搬出来的,搬回土楼睡廊道啊?”妇人不满地说。   黄虎发现这茅棚屋的几根支柱都有些歪斜了,屋顶的茅草被风掀开一块一块 的,雨水就那从那里漏下来。越往上走,茅棚屋的支柱歪斜得越厉害,黄虎忍不 住对走在后面的黄柏说:“这些房屋,看来不行了。”   黄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走到一间茅棚屋门口,扶着歪向一边的门框,对 着屋里说:“世建叔,你还敢呆在这里面啊?”   屋里没好声气地回应道:“不呆在这里,你让我呆到哪里去?”   黄柏说:“你回土楼啊,郎伯说的,回土楼。”   坡顶上的茅棚屋,在风吹雨打下,像是大海中飘摇的小船。屋后就是一面山 坡,暴雨挟带着泥土滚滚而下,整面山坡似乎在微微颤动。茅棚屋的支架咯吱咯 吱地叫着,里面传出一个小女孩的哭声。   黄虎走到门口一看,里面没有大人,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床上,蹬 着两脚,哇哇大哭,他说:“别哭别哭,叔叔来了。”就跑进屋里,抱起小女孩, 把背上的蓑衣移到前面盖着她小小的身子,大步往外走。   刚走出屋子不远,身后轰隆一声,整座茅棚屋就塌了下来。黄虎愣了一下, 小女孩哭得更凶了。   茅棚屋眨眼间塌成一堆烂竹片,山坡上冲刷下来的泥土,像一锅沸腾的黄汤 浇了下来,发出訇訇訇的响声。黄虎犹豫了一下,想看看烂泥堆里有什么值钱的 东西可以抢出来,黄柏在下面大声喊道:“快跑!快跑!”   黄虎扭头看了一下,急忙往下跑。原来上下的土阶早已冲毁,他慌乱中一脚 踩空,身子就歪了,整个人像中弹的大鸟一样往下栽——   黄柏就站在下一级的坡地上,大叫一声猛扑过去,他张开双手准备拦住下跌 的人,谁知对方向他胸膛直撞过来,他往后踉跄了两步,还是稳稳地站住脚跟, 用自己的胸膛挡住黄虎和他怀里的小女孩。泥土挟裹着一堆烂竹片,从他们身边 轰隆隆地往下狂泻。   幸亏是黄柏挡住了他,黄虎才没有往下跌,只是一只膝盖抵在地上,怀里的 孩子安然无恙,他站起身子,嘴里呼出一口大气,眼里带着感激看了黄柏一眼。   黄柏说:“你把孩子送回土楼,这里恐怕不能再呆了,我叫屋里的人快走!” 他两只手在嘴前做成一个喇叭状,扯开喉咙大喊起来:“茅棚屋里的人,大家快 走啊!后面的山要崩了,上面的屋子已经塌了,大家快走啊!快走啊!”   黄虎连滚带爬下了坡岭,一身泥浆,斗笠歪了也顾不上扶,其实他是腾不出 手来,他用蓑衣包着孩子抱在胸前,埋着头,像一把犁一样,劈开面前的雨幕, 向复兴楼走去。   黄世郎焦急地站在土楼的石门槛上,迎着一身泥浆的黄虎,还隔了几步就问 道:“怎么样?怎么样?”   黄虎一边把包在蓑衣里的孩子放下来,一边说:“那面山坡看样子会塌下 来。”孩子早已吓晕,旁边有人接了过去。黄虎擦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喘着气说: “那屋子里的人不肯出来。”   黄世郎心急如焚,不停地搓着手,用发抖的声音说:“这、这、快叫他们出 来呀!”   黄虎转身又冲进了雨里。黄龙、黄槐也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从楼门厅的人群中 挤出来,接连投入茫茫的雨幕里。   土楼的石门槛上站着一排老者,忧心忡忡地叹息不已。有个妹子从他们身边 挤过去,光戴着一只斗笠,就跑进了雨里,把众人吓了一跳,“哎哎哎——”, 想叫她回头,眨眼间她已消失在雨雾之中了。   这个妹子就是黄素。她没想到刚跑进雨里,雨就把她的斗笠打歪了,背部立 即全部打湿,当然她不能退缩,反而加大步子,猫着腰向前跑起来。   黄素跑到坡岭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大水挟带着泥土、杂草、石头、竹片、 木块,像千军万马杀将而来。最上面的那间茅棚屋已经坍塌,紧邻其下的几间茅 棚屋也岌岌可危,门框、窗扉像打摆子一样抖着,坡岭上下回响着黄龙、黄虎等 人大声喊叫的声音:“大家快——撤啊——屋子要倒啦——快撤啊——撤啊!”   在大雨和泥石流的声音里,他们的喊声被瓦解了,被掐断了,显得破碎凌乱。 黄素心里急得不行,憋足气吼了一声:“想活命的就撤!”声嘶力竭的像是一声 响雷。   有人提着布包从茅棚屋里仓皇地跑出来,看到暴雨如注,又立即缩回去。黄 素大声喊道:“快到土楼啊,这屋子要倒了!”她冲上前把那人拉了出来,那人 摆着手说:“我没斗笠。”黄素生气地摘下头上的斗笠戴到他头上,说:“大男 人的,怕雨不怕死呀?快跑!”   黄龙冲进一间茅棚屋,拉起里面的人就往外跑。有几间茅棚屋的人主动地撤 了出来,背上背着米袋子,手上提着被包卷,一走出屋子就全身淋湿了,大声叫 骂着往山坡下跑去。   黄槐一手抱着一个孩子,一手挽着一个生病的男人走出茅棚屋,黄素赶紧跑 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孩子。那个生病的男人扭回头说:“我得带上锅,不然我晚 上用什么做饭?”   “我家的锅给你做饭好了。”黄槐说。   “你家的锅可以给我做一天,不能给我做一辈子。”这个病怏怏的男人说。   黄槐气呼呼地丢下男人,转身跑进茅棚屋,拎着一只铁锅走出来,说:“这 下你放心了,有锅做饭。”   “可是,没米下锅啊……”   “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没看这屋子快倒了吗?人先出来要紧!”黄槐搀起 男人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下面走,迎面碰到黄虎,连忙对他说,“他家没人了, 你先把他家粮食抢出来。”   “上面还有人不走,我得先带人,粮食急什么急啊?”黄虎说。   黄槐想想也是,还是救人要紧,粮食没了再种就有了,人才是最重要的。他 接上黄虎的话头对搀扶着的人说:“你人好好的,没粮食吃,全土楼的人都可以 接济你。要是人死了,只能帮你埋掉。”   黄虎从一间茅棚屋里把一对夫妻连哄带骗,生拉硬拽地拖出来,随手把自己 头上的斗笠戴到那女子头上,说:“走吧走吧,再迟一会就来不及了,老天爷不 跟人开玩笑的。”   黄柏走到一间茅棚屋柴门前,冲着里面喊道:“有人吗?三联伯,三联伯, 你在吗?”门框的两根柱子像是软脚一样,慢慢地软了下来,他吃了一惊,急忙 抽身而退,从坡上冲下来的泥沙砸在屋顶上,很快砸出了一个窟窿。刚带了一个 人撤进土楼又返身回来的黄龙见状拉住黄柏,说:“别靠近!”   “三联伯、不知还有没有在里面?”黄柏说。   “三联伯?我看见他撤回土楼了。”黄龙说。   坡上冲下来的泥石流越来越凶猛了,他们抬头看,那面山坡几乎像溶化的冰 山,劈哩啪啦地分解、坠落,然后被雨水迅猛地冲激而下。   黄龙说一声“不行”,就拉起黄柏的手往旁边躲闪,说时迟那时快,那间茅 棚屋轰隆地倒下来,溅起的泥浆喷了他们一身。黄龙正在庆幸之际,发现黄柏耳 朵下面的脖胫上有一道血痕,吓了一跳,说:“你受伤了。”   黄柏手摸了一下脖子,说:“刚才木板砸的,没事。”他把手指放到嘴里吮 吸了一口。   黄龙说:“人应该都撤走了,我们也得撤了。”   说话间,坡上滚滚砸下一堆泥土沙石,黄龙拉起黄柏的手就往下冲,两个人 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冲到下面的平地上,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的泥石流,呼啸 着掠过每个梯级的茅棚屋,直往下砸来,突然像中弹的猛兽最后吼了一声,轰然 倒地。   黄龙、黄柏双双扑倒在地上,滚了一身泥浆,他们难堪地爬起身,只见坡岭 上顽强抵抗的茅棚屋们,谁也撑不住,接连不断地稀哩哗啦地坍塌下来,发出一 连串的响声,像爆竹一样惊天动地。   站在土楼石门槛上的黄世郎听到巨大的响声,忍不住冒雨跑了出来,他后面 一群人也跟着跑出来,两个中年人上前要扶黄世郎,被他的手推开了。   大家冒雨走到山坡下,看到所有的茅棚屋夷为平地,化作一股泥石流往下面 滚落,汹涌急速,势不可挡,犹如决口一样。   18   茅棚屋被山洪冲成一片废墟,所幸无人死亡,擦破皮肉、骨折流血的就多了。 有人捧着伤口直嚷嚷,有人为房屋、家当、粮食而哭泣,黄世郎说,行了行了, 命能保住,你们就该庆幸了,你们居然还不想撤。这些人有本房直系近亲的,就 先投靠亲戚吃住,没有的,包括亲戚无力接收的,黄世郎就安排他们在二楼廊道 上打地铺。   二楼是各家各户的禾仓,放粮食也放农具杂物,只有极少数人家在禾仓搭个 临时地铺什么的,给长大的子女住宿,平时一律关着门,所以二楼的廊道少有人 能行,适宜在上面打地铺,当然这也只能是权宜之计,一座复兴楼不够黄家坳的 黄氏居住了,居住问题的迫切性从来没有这么突出地摆在黄世郎面前。   被雨淋湿的衣服一直穿在身上,黄世郎也没空换,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 三楼、到四楼,上上下下,说这说那,忙忙碌碌,带头从自家捐了几张草席和几 床被子出来,甚至还要帮个别闹情绪的人铺上地铺。淋湿的衣服被体温渐渐烘干 了,黄世郎从二楼走到一楼时,突然打了个冷颤,全身荡起一片鸡皮疙瘩。他停 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井里的雨,似乎是小了一些,但还是哗哗啦啦下得让人揪 心。这土楼倒是不怕风不怕雨,它是风雨不动安如山,可是土楼里的人要糊口, 要生息,这雨一会儿是一滴不落,一会儿又是一泻如注,简直就是捉弄人,让人 怎么耕种、怎么过日子?黄世郎先走到灶间里,交代黄莺晚上多煮一锅饭,接着 又走到楼门厅。这里聚集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天气的不是,有个住茅棚屋 的男主人满面忧愁,一身泥土,走进雨里就往废墟现场走去。   “你要干什么?”众人问他。   “我去捡点能用的东西回来。”他回头说。   黄世郎绷着脸喊道:“给我回来,那里山洪还很大,要捡也得等退了再捡!”   那人悻悻地走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欲哭的表情,一屁股坐在石门槛上,说: “两手空空跑出来,家里什么东西也没带,这让人怎么活啊?”   “人出来就万幸了,粮食可以种,钱可以攒,有人在还怕什么?”旁边有人 劝慰他说。   “你们站着说话不腰酸,要是你们碰到你们会怎么样?”那人不满地说。   黄世郎咳了两声,说:“我说呀,大家也是太麻痹了,雨下这么大,也不懂 得先把物件搬到土楼。”   “谁会想到山溃下来啊?这时节也是每年都下雨,也从没出过什么事。”   “所以说,这是个教训。”黄世郎动气地说,“要不是黄虎、黄柏几个后生 子去喊人,去带人,有的人到最后还不想撤呢。”   大家一下噤声了。黄世郎转过身子,背着手向祖堂走去。   祖堂香案上的长明灯亮着微弱的光,黄世郎走到香案前,对着祖先灵位恭敬 地拜了三拜,心里默念着,把土楼后面茅棚屋遭灾的情况告诉给列祖列宗,他默 默地祈求祖先们,一定要保佑黄家坳风调雨顺,一定要保佑复兴楼的黄氏子孙平 平安安,有田种有米吃有衣穿,还有土楼住。他心里涌起一股热浪似的,默念出 了声音,显得急切和虔诚:“列祖列宗啊,你要保佑江夏堂黄氏子孙赚钱发财, 早日再建一座土楼,让每个江夏堂黄氏子孙都能住土楼,不受洪灾,安居乐业。” 他卟通一声跪了下来,叩了三下头。   陆续走到祖堂的人看到族长跪在祖宗面前,很受感动,也纷纷跪了下来,嘭 嘭嘭的叩头声响成了一片。天井里的雨突然小了下来,叩头声压过了雨声。   黄世郎站起身,对在场的几个老者说:“我们开个会,说些事。”   祖堂随即变成了会场,祖堂两面的墙壁下摆着长条凳,江夏堂的长者们就在 长条凳坐了下来,有的不在现场,临时被找来,像迟到的学生低头步入学堂,连 忙在长条凳上坐好。   黄世郎站在两排长条凳中间,背着手,俨然一个教书先生。在一旁围观的中 年人、后生子自觉地回避了,只剩下几个好奇的小孩子,眼睛在这分两排坐好的 老人身上滴溜溜地转,有的找到了自己的爷爷,就扑过去,想在爷爷怀里撒个娇, 有的爷爷轻轻把孩子推开,比着手示意她别吵,有的爷爷把孩子揽进怀里,同样 示意他别出声。   “ 这次大雨,把黄家坳的茅棚屋全冲掉了,损失不小。”黄世郎看了看分 坐两边的江夏堂长老们,表情沉重地说,“大旱之后往往有大雨,也算是天灾, 实在防不胜防,所幸茅棚屋里无人死亡,有几个后生子表现得很英勇,是他们一 次次地喊人、叫人,把人拉出来、扶出来,要是没有他们,恐怕这两天楼里楼外 就有人家要忙着办丧事了。”   黄世茂瘪着嘴说:“我看到黄虎、黄柏几个后生子不错,黄素这妹子也不 错。”大家连声附和说:“是啊,是啊。”   黄世郎话头一转,又说:“茅棚屋全倒了,有亲投亲,有的就只能住在二楼 廊道上了,现在气温还好,刚刚才立秋,要是天气冷了,廊道也不能住人了,这 些人怎么办?暂时的办法也只能重新搭盖茅棚屋——今年估计不会再发大水了, 但是土匪来了怎么办,猛兽下山怎么办?明年呢,还会不会发大水?不管怎么说, 茅棚屋总不是长久之计,我们黄家坳还得再建一座土楼。”黄世郎说着,眼光从 每个人脸上扫过,众人无不露出赞赏而又困惑的表情。土楼该建,可是拿什么来 建?谁都知道,复兴楼是伯渊公以来数十代人薪火相传,历尽千辛万苦才建起来 的,现在要再建一座土楼,好是好,但整个宗族有这个实力吗?   “大家有什么想法和主意,都说说吧。”黄世郎说。   黄世茂的喉咙里一阵响动,这是他说话的前奏,在江夏堂长老里,他是地位 仅次于黄世郎的人,他清了清嗓子说:“这很好,要建,一定要建,你看我老弟 的孩子多,两个儿子只好到山坡上搭盖茅棚屋,这次全倒塌了。我说土楼要建, 要建一座像复兴楼一样坚固的土楼。”   是啊,是啊,要建,一定要建,没有人反对再建一座土楼,但只有一个人疑 惑重重地问,怎么建呢?这就回到了黄世郎的疑惑上来,其实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要建,都说要建,可是怎么建呢?建一座土楼不是搭一间茅棚屋,它需要财力, 还需要统筹、组织、领导、安排、监理等等,方方面面的利益和投入,需要理顺 和平衡,而土楼的选址、风水、备料、延请师傅、夯墙、木作、盖瓦,包括门窗 设计、楼梯安放、天井铺砌、木刻雕饰等等,需要花费多大的心血和精力啊。一 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相当的财力根本就建不起土楼。大家一时沉默了,这确是 一个无法跨越的难题。突然有人以戏谑的语气提起黄松,那个地理仙的儿子不是 扬言要建一座土楼吗?他在小竹溪边挖啊挖,不知挖出了整瓮的银元没有?有人 说黄松这后生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有人说当年那个黄世九也 宣称要赚大钱建大土楼,每隔一代就要出一两个癫子,这也不奇怪,黄世茂说阿 松头要是真能建出一座土楼,他就是黄家坳几百年来最了不起的人了,可是,他 有这个屁股吗?他没这个屁股还吃什么泻药?祖堂里荡起一片笑声,沉重的场面 变得轻松了一点。连黄世郎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 大家也都知道,我们这复兴楼,虽说是在流石公手上开始建的,但是流 石公的曾祖父常务公在世时,就找好风水了,至于建楼的动议,恐怕更早的时节、 甚至伯渊公在世的时节就有了,这夯土的技艺正是祖先从中原带来的,中原的高 楼大院不就是像我们土楼的母型吗?所以我估计,伯渊公肯定想到过建土楼,为 什么没建成?就是初来乍到,脚跟还没站稳,哪来的财力啊?土楼是一版墙一版 墙夯起来的,屋顶的角子板是一片一片铺起来的,凭空幻想是建不起土楼的,黄 松一贯胡思乱想,他也想建土楼?建一座空中楼阁差不多。”黄世郎说着,顺便 把黄松嘲讽了一下,他觉得建土楼是非常庄严、隆重的事情,轻易都不能说,要 说也要在祖先灵位前说,江夏堂的长老们一起坐下来说,让祖先做个证,说了就 要去做,尽心尽力地做,这一代人做不成,让下一代人接着做,不说复兴楼,放 眼附近的村寨,哪座有名的土楼不是几代人生生不息奋力劳作的结果?   黄世郎接着说:“黄家坳正是经过一代又一代祖宗的耕种,才变成良田,黄 氏子孙有饭吃了,站稳脚跟了,才有能力建土楼。土楼是从土地里实实在在建起 来的,我们现在提出再建一座土楼,虽然一时做不到,但这是我们在祖宗面前发 下的宏愿。黄氏子孙要在黄家坳百代万代地传下去,以后的子孙回想起我们,把 我们也当作老祖宗,说我们这一代还不错,还建成了一座土楼。”说到最后,他 似乎沉浸在缅怀和耽想中,手举了一下,说了一句“大家多努力吧”,便不停地 咳嗽起来,身子激烈地颤抖。   第六章   19   意外得来的钱财又意外地失去,黄松只好把它理解为天意。那天半夜里,他 刚刚醒来不久,天就下起了大雨。他挪到正殿上,靠廊柱坐在地上,望着黑暗中 闪闪的雨点,心里灌满了大雨的声音。雨下了两天两夜,他几乎就在地上坐了两 天两夜,累了便睡,饿了便喝几口雨水。第三天,雨停了,他跑到伊记饭店赊了 一顿饭吃,心灰意冷地开始在博平圩混日子,白天在墟街上百无聊赖地晃荡,有 时坐在老树下听老人讲古,有时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肚子饿了再上饭店赊一顿 饭吃,或者到人家店铺帮忙干一点活讨一碗饭吃,晚上走到关帝庙,在通廊上随 便一躺,就昏天昏地地睡了过去。   天黑了,黄松想到伊记饭店赊一顿饭吃,看到里面食客满座,感觉拉不下面 子,又折了回来。路过宋记打铁铺时,宋师傅看他一副挨饿的落魄相,喊他过来, 给了他两条地瓜两根芋头。黄松点头道谢,眨眼间把它们全吃下肚子,缓了口气, 身上就有了劲。   在影影绰绰的墟街上晃了一圈,黄松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关帝庙走去。这里是 他的破财伤心之地,现在也是他能够栖身的唯一选择。   走进庙里,只见正殿的香案上闪着微弱的油灯光,有风吹过,油灯无声地熄 灭了。黄松迈开步子,脚上踢到了一团又软又硬的东西,他也没上心,又踢了一 脚,方才惊乍地一愣,这是什么东西?他低下头看,地上黑乎乎的一团,像是一 条大狗,嘀咕一声,绕着走了过去。   天亮了,黄松从通廊的条石上睡了一觉醒来,他伸了个懒腰,眼光往院子里 一瞥,不由吃了一惊,那地上躺着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看起来衣衫破烂, 毛发又长又脏,乱得像是鸡窝一样,此时还在呼呼大睡中。   黄松靠在廊柱上,想起夜里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不停地走呀走,跋山涉水, 走过一座座土楼,方的、圆的、半月形的、椅子形的、马蹄形的、斧头形的,梦 里的他遇到了伯渊公、流石公、长源公,还有自己的爷爷黄长流、父亲黄世和, 还有那个同二房的九叔黄世九,他们的身子都是扁平的,像一面旗子在风中猎猎 飘动,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却是真真确确的,宛如在面前一样,他记得他们跟他说 了许多话,醒来之后,感觉到那些话音还在袅袅飘散,天空中隐隐传来两个音节: 土楼……   黄松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必须振作精神,他不是出来 玩的,他是出来寻找机会赚钱的,黄家坳在等着他回去建造一座土楼,这是他在 祖先灵位前许下的宏愿。黄松从地上跳起来,打定主意离开博平圩,到大山外面 去,两条路,一是到外面的大集镇,二是渡海过番到南洋、台湾,总之不能在博 平圩浑浑噩噩下去了,必须走出大山寻找机会。父亲在世时,曾经对他说,当年 祖先为什么要远离故土,迁往陌生而蛮荒的南方?为什么甘愿客居他乡永为客家 人?因为你不走,就只有等死了。与其等死,不如走。活路是走出来的,只有走 才有出头天。那时黄松心里很感慨地对父亲说,要是当年祖先不走,这人世间肯 定没有我了吧?父亲不容置疑地说,这是肯定的,我也不会有,你爷爷也不会有。 想起这几天像癞皮狗一样在博平圩晃荡,黄松突然觉得很惭愧,现在他必须走了, 沿着祖先走过的路继续走向远方。   从通廊上走下来,黄松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侧卧横躺着挡住了出路,准 备绕开他走出关帝庙。黄松向左边的边门走去,远离了地上那个人好几步,突然 他向前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让他惊奇的是他居然踢到了地上的那个人,他 走过来的时节明明离了他好几步,怎么还被他绊到了?   地上的人嘟哝着坐起身,向黄松转过脸来,是一个满面大胡子的人,辨不清 年纪,茂密的胡子像是大把的鬃毛,把嘴巴全部遮住了,他表情怪异地看着黄松, 眼神空洞,胡子后面的嘴巴发出含糊的音节,发出的气流把胡子吹得一耸一耸。   黄松不想理他,转身要走,这时地上的大胡子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只银色钩子, 一头挂在耳朵上,一头挂在胡子上,把浓密的胡子从两边掀开,露出了女人似的 小嘴巴。黄松刚才还在想,他吃东西怎么办?看来就用这钩子像挂蚊帐一样把胡 子挂起来。他觉得有趣,就多看了那挂起来的胡子一眼,那银色钩子闪着银光, 看样子是真的银钩。   胡子从两边挂起来了,那人嘴巴发出的声音显得很干燥:“你别走。”   黄松一愣,说:“我不认识你。”   大胡子说:“我认识你。”   黄松惊讶地说:“你怎么认识我?你是谁?”   大胡子说:“前几天我看见你被人打晕在这里。”   黄松顿时目瞪口呆,恍若梦中。   “那两个人抢走你的钱,他们分脏不匀,动起刀子,结果两败俱伤,双双死 于非命。”大胡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碎布包,向黄松掷去。   黄松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没接住,碎布包砰地掉在地上,系着的结自动地打 开,露出一块块熠熠发亮的银元。他惊奇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眼光被地上的 银元拉直了,他蹲下身子摸了摸银元,有点陶醉地闻着它们的气味,这也是他身 体上的气味,毕竟它们贴肉地在他肚子上驻扎过几天。就在他惊诧莫名的时节, 又一双布鞋子扔了过来,正打在他的手上。他一看,更加惊奇了,这正是他被抢 走的那双新鞋子。   “你的东西就还给你吧。”大胡子说着,收起耳朵两边挂着的银钩子,从地 上爬起身,晃着身子往前面的正殿走去。   黄松扑通就跪了下来,说:“神仙,你到底显灵啦,感谢……”   大胡子回过头,因为那挂胡子的钩子已经取下,说话声穿过茂密的胡子,便 显得遥远和模糊:“我不是神仙,你也别问我是谁……”   黄松连忙叫了一声“恩公”,说:“你恩同再造,我没齿不忘……”   大胡子摆着手说:“罢了罢了,江湖上萍水相逢,不足挂齿。”   黄松拱手一拜,眨眼间大胡子就消失在正殿上的柱廓之间,他捡起地上的银 元和鞋子,掖到怀里,大步向正殿上跑去,上面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他睡觉时留 下的身体的印痕。这时他似乎听到关帝庙的围墙上有人跳下来的声音,赶紧从边 门跑了出去,只见那个大胡子的身影在前面一晃,又不见了。他知道自己是追不 上了,这大胡子不是神仙胜似神仙,不知他是哪路的神秘高人。莫非这也是天意? 已经失去的财富失而复得,冥冥之中有贵人相助,黄松心想,对了,这即将建造 的土楼就叫天助楼!   20   黄世郎病倒了,一会儿全身发冷,要盖好几床棉被,一会儿又大汗淋漓,要 人给他不停地扇着竹扇。他时常从床上举起手来,喉咙里咳咳咳地响着,说不出 话,手无力地掉落在床道上。   黄莺在灶间给父亲熬了一碗中草药汤,她双手端着八分满的药汤,一级一级 地走上楼梯,要端到四楼父亲的卧室里。走到二楼,听到左侧的通廊上有人在吵 架,声音一个比一个尖,她手上端着药汤,不方便过去看一下,径直上楼来到父 亲的卧室里。   “爹,药汤来了,喝了就好。”黄莺在碗沿上吹着气说。   黄世郎抬起手,指了指楼下,二楼通廊上的吵架声透过楼墙木板,一阵阵传 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皱紧了眉头,似乎想从床上爬起来。   黄莺连忙把药汤放在桌上,从床上扶着父亲坐起来,说:“下面也没什么事, 你喝了药汤吧,喝了就好了。”   另一张床上的黄杨氏也坐起身,对黄世郎说:“能有什么事?也不是大水受 灾,需要你出面,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你就不要管它了。”   黄莺把药汤送到父亲的嘴边,他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肚子里叽咕一声,一 股气涌了上来,喉咙好像被疏通了,有点不满地对老婆说:“这也不管,那也不 管,复兴楼不就乱了?”   “你现在身体不好,养病要紧。”黄莺说,“我下去看看。”   黄莺走到二楼,那争吵的声音像刷锅声一样刺耳,两个吵架的人黄浦和黄江 还是同一房的同辈兄弟,块头差不多,都是脸红耳赤,眼睛瞪得像牛眼,恨不得 把对方吃了似的,有人过来劝架,站在两个人的中间,衣服被扯来扯去,他也烦 了,掉头退去,两个人口沫飞溅地冲对方比着手,好像就要打起来了,却又充满 期待地等着调解 ——所以,他们的眼光一看到黄莺,便像等来判官一样,争先 恐后对她说:“莺妹子,你来评评理。”“你来说句公道话,做人能像他这样 吗?”   原来黄浦是住在山坡上茅棚屋的,山洪把他的茅棚屋冲毁了,他带着老婆孩 子搬进复兴楼,他大哥没有多余的房间安置他,几个堂兄弟也没办法接纳他,他 就只能在二楼通廊上打地铺,地铺正好是打在黄江的禾仓门口。刚才黄江到禾仓 里取东西,发现黄浦把门口附近的通廊弄得一片狼籍,甚至还把痰吐在门上,那 痰迹很新鲜,显然是刚吐不久的,他就很不悦,说了黄浦一句。黄浦本来就是急 性子,房屋让大水给冲了,心里正窝着一口气,这下全迸发出来了。   “是我吐的吗?是我吐的吗?”黄浦连声反问。   “不是你,是谁?是谁?”黄江也不甘示弱。   “你看到我吐了吗?你看到了吗?”   “不是你那是谁?你说不是你那是谁?”   “是谁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看到。”   “那就是你了,你住在这里。”   两个人在黄莺面前把争执重演了一遍。黄莺看到他们声音一来一往,像拉锯 一样,拼命地往高里拔。说实在的,她也无法判断到底是谁吐的痰,那印在门上 的痰迹看起来有点恶心,她低头在地上捡起一片枯竹叶,屏着气用竹叶片包住痰, 用力一抹,就把它抹掉了,说:“这擦掉就好了,两个大男人,为一口痰也吵?” 语气里带着不屑。   黄浦和黄江全都震了一下,黄莺把竹叶片扔下天井,拍拍手扭头走了。门上 的痰擦掉了,他们也没有继续吵下去的理由,为表示自己的正确,几乎同时愤愤 不平地哼了一声,从通廊的两头走了。   黄莺到父亲的病床前向他简要汇报了事情的经过,让他别操心,安心养病。 黄世郎叹了一声,心想:要是都有土楼住,就不会有这矛盾了。   傍晚时分,黄世郎正迷迷糊糊瞌睡的时节,一阵激烈的吵闹穿过土墙楼板, 又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猛地睁开眼睛,经过墙壁木板的阻隔,那声音已削弱了 许多,但还很刺耳,他心里一下就烦燥起来。暴雨初歇,灾民虽说安顿下来,但 是吃饭睡觉怎么样?有没有生病?情绪如何?这一长串的问题需要他去落实和关 注,可是自己病倒在床,无法尽到职责,只能在心里焦急和叹息。   卧室里除了另一张床上的老婆,再没有其他人,黄世郎硬撑着坐起身子,他 至少要了解一下下面发生了什么。   “你想要干什么?”黄杨氏问。   “我、坐起来一下……”黄世郎把背靠在床栏上,刚才只是坐起来,就感觉 到伤筋动骨,看来下床没那么容易,不知还要在床上熬多久。他想找个人来问问, 可他们要么挤满房间,要么一个人也不在,他只好扭头对老婆说,“你给我喊个 人来。”   黄杨氏长年卧病在床,摸索出一套“喊人”的办法。她伸手到了蚊帐后面的 墙壁上,在墙上砰砰砰拍了三下,二长一短,这卧室下面的一楼就是自家灶间, 如果灶间里有人,就会听到墙壁上传来的拍击声,然后跑上四楼来。   黄世郎没听到有人上楼梯的声音,反而是二楼的争吵声高了起来,像是短兵 相接发出丁丁当当的锐响,让他全身长毛长刺一样难受。   黄杨氏又在墙壁上拍了三下。   “同个祖先,共盆风水,住着同一座土楼,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黄世郎对黄杨氏说。   “牙齿还会咬到舌头呢。”黄杨氏说。   黄世郎沉着脸,心里想起建土楼的事,觉得像是做梦一样遥远。   还是没有人来,卧室里的光线越发地暗了,这时本来应该是复兴楼做晚饭的 时间,家家户户飘出饭香菜味,那是土楼里一天中最柔软的时光,现在却是布满 尖叫和咆哮,好像炸药就要爆炸一样,黄世郎感到不寒而栗,他抖抖索索想要爬 下床。   “你想要干什么?你别,千万别……”黄杨氏说。   黄世郎还是打消了下床的念头,主要是他的身体不答应,四肢绵软无力,根 本就翻不动死重的皮囊。   终于廊道上传来急切而又底气不足的脚步声,黄世建扶着门框喘着气,探进 半个身子,说:“阿虎头和阿松头打起来了,哦,不,是阿柏头,打起来了,世 茂几个人劝都劝不住……”   “为什么打?”黄世郎问。   “听说是这样的,黄江检查禾仓后发现丢了一筐地瓜,他怀疑是在门口打地 铺的黄浦拿的,他说黄浦要吃地瓜跟他说一声,他就会给,说也不说就拿走,等 于是偷了,黄浦坚决不承认,发毒誓说没有,两人就吵起来,正好黄虎和黄柏过 来,谁知道他们一人偏一方,就动粗了……”   黄世郎气得胡须直抖,那口痰虽然被黄莺擦掉了,黄浦和黄江心里的那道阴 影还擦不掉,黄虎和黄柏虽然在抗灾救人中相互配合,但现在闲下来,他们又较 上劲了。这帮后生子啊,怎么就这么难相处呢?他对黄世建说:“你给我扶起 来。”   “老哥,你能行吗?”黄世建连忙走到床前说。   “我去看看谁更能打……”黄世郎说。   “后生子血气旺,你早点给他们讨老婆,就不会打来打去了。”黄杨氏在床 上叹息说。   黄世建扶着黄世郎爬起来。黄世郎颤颤巍巍把一只腿伸到床下,踩到地上感 觉到地在摇晃,土楼也在摇晃,他只好把屁股坐在床道上,另一只腿悬着不敢放 下来,说:“给我喝口水。”   “我下去叫个人一起来扶你。”黄世建把床前桌上的半碗水端到黄世郎嘴边, 微倾着让他喝了两口。   “这帮后生子,想气死我。”黄世郎说。   “一代人跟一代人是不同的。”黄杨氏说,她多年来卧病在床,似乎想得更 透彻一些。   黄世建转身出了卧室,向楼下走去。他跟黄世郎是同辈,但因为他父亲是招 赘上门的,在复兴楼的地位显然就低了一截,加上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为了让大 儿子讨上老婆,他让出土楼里的房间,自己在山坡上搭了茅棚屋。刚才他在二楼 通廊上看到黄浦和黄江扭打成一团,他是站在黄浦这一边的,黄江平时就有些盛 气凌人,他很看不惯。他人微言轻,自然劝不住,即使是江夏堂的长老黄世茂也 劝不住,他只好上来找黄世郎,没想到他的身体虚成一张薄纸似的。这黄家坳要 是没有了黄世郎,还真是不行啊,黄世建一边走下楼一边想。   刚刚下到二楼,有人从一楼走了上来,从黄世建身边走了过去,向打架和围 观的人群走去,大喊一声:“别打啦。”   人群中有人转过头来,惊讶地叫了一声:“阿松头。”   所有的眼光唰地打过来,打在来人的身上,咦,这不是出走十多天的黄松吗? 怎么又回来了?人群哄地围了过来,打架的双方失去观众,也就住了手,凑热闹 地走上来。黄浦和黄江看见没人为他们打架了,只好继续争辨起来,本来争辨也 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你们又打了?有什么好打的?”黄松说,口气有点像江夏堂的长老。   众人围着黄松,看他胡子拉碴的,这十多天里黄家坳发生了多大的事,他倒 好,像是冬眠在洞穴里醒了过来一样,人模人样又出来了。   “我回黄家坳路上听说了,山坡上茅棚屋全冲毁了,看来这也是天意,黄家 坳该建另一座土楼了。”黄松目光炯炯地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   围着他的人群发出轻快的笑声,黄虎鄙视地说:“你就吹吧,吹破天也不用 你赔。”   “我不是吹,我现在有钱了,我要建一座土楼。”黄松说着,从怀里掏出那 包银元,吸引所有的眼光盯了过来,他连忙又收进怀里,生怕众人的眼光把银元 看丢了。   黄柏把长手伸了过去,说:“哥,你哪里弄的钱啊?发了啊,有多少?”   黄松挡开了他的手,神秘地笑而不答。   黄世建看到一场扭打因为黄松的意外出现而中断了,他觉得停了就好,也不 必劳架生病中的黄世郎,便转身上了四楼向黄世郎汇报说,打架停了,黄松回来 了。   黄松?黄世郎立即想起这后生子近期以来的表现,前些天居然从黄家坳不声 不响地出走,现在还有脸回来?   黄世建说:“这阿松头好像发了财,说要建一座土楼。”   黄世郎愣了一下,不由大笑起来,突然笑声梗住了咽喉,连忙拍了拍胸膛, 说:“不知天高地厚……”   第七章   21   黄松回到黄家坳时正是日暮时分,山洪冲毁的茅棚屋一片狼籍,山坡上飘荡 着一股苍凉的晚风。他心想,这莫非也是天意,让我加快建土楼的步子?土楼建 起来之后,大家就不用再住茅棚屋了。他把眼光投向前方的小竹溪,那里暮色晃 动,散发着一圈圈的黄晕,不知什么时候那里能矗立起一座土楼?   走进复兴楼,没有人注意到黄松的归来,楼门厅地上蹲着一条黑狗,倒是认 出他来,向他友好地摇了摇尾巴。各家各户的灶间里,忙碌着女人做饭的身影。 二楼的通廊上聚着一群人,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黄松一眼就看到黄柏和黄 虎像在台上演戏一样,一会儿抱在一起,一会儿又迅速地分开,跳着步子伺机向 对方出拳。   黄松走上二楼,挤进围观的人群,喊了一声“别打了”,大家这才惊讶地发 现黄松回来了。黄松很高兴,因为自己的出现,一场打斗悄然终止了。土楼里的 后生子就是精力过剩,有时不得不以斗嘴和打架来渲泄,他想假如他能带领大家 齐心协力建土楼,大家都有正经事做,就不会这样吵吵闹闹过日子了。黄松兴奋 地说起建土楼的事,引来一番嘲笑,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也不恼也不急, 似乎是胸有成竹地对大家说:“等土楼建成,你们就不得不相信我了。”   在灶间吃晚饭时,黄槐、黄素饶有兴趣地问黄松这些天到了哪里、做了什么, 他含糊其词地一句话带过,只是着重强调,他要回来建土楼。   “你有多少钱啊,建土楼?”黄槐说。   黄松从怀里掏出那包银元,在大家眼皮底下亮了一下,又立即掖进怀里,说: “三十块大洋。”   “三十块,这不少啊。”黄槐说,“可是要建土楼,还是太少了。”   “有了这三十块,就可以先把土楼地基打起来,饭是一口一口吃,土楼也是 一版墙一版墙夯的。”黄松说。   “你这钱是从哪里来的?”黄素问。   “不是抢来的,不是偷来的,是上天赐来的——我捡来的。”黄松说。   “哪有这么好捡啊?外面遍地是黄金不成?”黄槐说。   “反正信不信由你,这是上天赐给我,让我来建土楼的。”黄松说。   黄松带着三十块大洋回来建土楼的消息,立即传遍了整座复兴楼。正在吃饭 的人有的笑得都呛住了,三十块就想建土楼?有的直摇头叹息,这后生子中了什 么魔神了?几个同辈的人干脆就端了饭碗,走到黄松家的灶间来探个究竟。   “阿松头,你真想要建土楼?你有多少钱?你的钱哪里弄来的?”   这是最集中的三个问题。黄松不得不很有耐心地回答说:我有三十块大洋, 这钱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而是上天赐给我建土楼的,我就是想建一座比 复兴楼大的土楼,叫作天助楼。   有的人当场哄地大笑,差点喷出了饭,有的人逗乐似地继续盘问黄松,你建 土楼要给谁住?   “给大家住啊,主要是给我们黄氏二房的人住,一房的人要住也行,反正想 住的人都得投工投料,我也需要大家的出力帮忙,才建得成土楼。”黄松认真地 说。   刚才憋着笑的人这下也忍不住了,笑声像一群麻雀炸了窝,从灶间向外面四 处乱飞,土楼里满是麻雀扑楞楞拍打着翅膀的声音。   “阿松头,你比流石公还厉害啊?”有人问。   “祖宗能做到的事,我们应该也能做到。”黄松说。   黄松刚吃过晚饭,黄龙来了,说黄世郎让他上去一趟。这倒是个新鲜事,黄 松想不到黄世郎会这么快叫人来找他。   走到黄世郎卧室门口,黄松闻到了一股中草药气味。卧室里亮着油灯,横竖 摆着两张床,把房间挤得很窄。黄松先向黄杨氏问好一下,才把眼光转向黄世郎, 说:“郎伯……”   黄世郎靠着床板坐着,头以下身体都掩在被子里,他的面容在灯光里像一张 黄裱纸,表情显得很严肃。   “郎伯,你身体怎么了?”黄松关切地问。   黄世郎像是没听见,也像是不愿意回答,只是冷冷地说:“听说你赚钱了, 要建一座土楼。”   “嗯,郎伯,我要建一座土楼,复兴楼早就不够住了,现在山上的茅棚屋又 全倒了……”   “你哪来的钱?”   “郎伯,我现在有三十块大洋,虽然不多,但是可以把地基先打起来……”   “我问你哪来的钱?”   “我捡来的,真的,是上天安排给我建土楼的……”   黄世郎哼了一声,说:“建土楼是我们江夏堂考虑的事情,不用你一个后生 子操心,要是你真想为江夏堂做点什么,你就把三十块大洋捐献出来。”   黄松不由愣了一下,他想建土楼的最初动机,就是要摆脱黄世郎的江夏堂, 另立门户,怎么能听他的?他坚决地说:“这不可能,我的钱我做主,我自己建 土楼。”   “你!”黄世郎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颤抖着直指黄松,气得一下说不出话 来。   “郎伯,你安心养病吧。”黄松说着,转身溜了出去。   22   二伯黄世慎走进灶间,劈头盖脸就斥责黄松,说:“你以为你嘴上长几根毛 须,你就是大人了?你就了不起了?建土楼,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建。你是百万富 翁啊,你有几个钱就发痒了?坐不住了?”   “你说完了没有?”黄松略带微笑看着二伯说,“你说完了我说一句。”   黄世慎在板凳上坐了下来,他刚刚被人叫到黄世郎面前,黄世郎要他好好代 管一下没爹没妈的黄松,黄世郎说“爹妈死了,二伯还在”,他对黄世郎心里是 有气的,但只能转移发泄到黄松身上。   “我算了一下,住山上茅棚屋最多的是我们二房的人,在土楼里最欠房子住 的也是我们二房的人,我想建一座土楼,这有什么不对?”黄松说。   “建土楼,你以为泥巴捏一捏就行了?”黄世慎说。   “我知道建土楼没那么容易,要有钱,还要大家投工投料,这很难,”黄松 说,“但是我已经在祖先灵位前发过誓了,我一定要建成。”   黄世慎叹了一声,说:“当年你九叔也是满脑子发热,想建土楼……”   “二伯,我跟九叔不一样,九叔一走就没音信,而我出去没几天就遇到了贵 人,有了一笔不小的钱,这是天意啊,我相信土楼一定能建成的,”黄松说, “到时,我们二房的人全搬出来,我们也不用受黄世郎的气了。”   二房的人建成一座土楼,另立门户,这也是黄世慎所希望的,只是他知道这 近乎梦想,他从来也不去想,现在黄松在他面前郑重地提起,他一下沉默了,到 底是后生子,敢想,那就由他去想好了。   看着二伯背手出了灶间,黄松心里有了一点底,看来要找二房的几个长者谈 一谈,攻下他们的心,如果能够获得他们的支持,那自然就形成了一股对抗黄世 郎的力量,建土楼就能少一些阻力。   黄松立即走上三楼去找三伯黄世金,他不在卧室里。黄松向另一头走去,准 备找五叔公黄长寿。这个五叔公无儿无女,在江夏堂没什么地位,但目前他是黄 家坳辈份最高的人,有时黄世郎也要给他一些面子的。   走到五叔公卧室门前,黄松叫了几声,听到里面鼾声阵阵,老人家总是睡得 很早,他只好退了。走到楼梯口一团浓黑里,突然黑暗里发出话来,那随口喷出 的口沫星子闪了闪:“行呀,发了,建土楼?”   黄松听出是黄虎的声音,不想理会他,继续往前走去。   “哎,”黄虎伸手在黄松肩膀上推了一下,“我们的事还没了啊,你说怎么 解决?”   “什么事?”   “什么事?你调戏我未婚妻,我那天要找你算帐,你吓跑了吧?”   “都过去多久的事了,如果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现在我不想打架了,我 只想建土楼。”   黄虎大笑起来,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建土楼?!”   “你就等着瞧吧。”黄松说。   黄虎突然伸手往黄松怀里摸来,说:“发财了,借两个铜板。”   黄松一把抓住黄虎的手,用力地推开来,说:“别开玩笑,我没空和你开玩 笑。”他料想不到的是,黄虎猛地抬起膝盖,往他的下腹顶来,只感觉腹部像是 受到钝物一击,剧痛令他尖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就瘫了下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痛得全身像弹簧一样在地上跳荡。天黑,他看不清自己坐在楼梯边缘,即使看清 了,也想不到那么多,一只手按住受伤的腹部,一只手在地上抓着,全身失去了 平衡,从楼梯上栽了下去,咚咚咚,像大南瓜一样往下滚,一直滚到二楼碰到楼 墙才停了下来。   这么一滚,身体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心里满是惊悸未定的恐慌,只有 一个念头,就是“别死了,别死了”。碰到楼墙停下来之后,他连忙伸手往怀里 摸了一下,还好,那包银元硬硬的还在。   黄虎原来只想给他那么一下,没想到下手有点重了,他惊讶地看着黄松滚落 楼梯,最后跌落在二楼的墙角上,变成黑乎乎一团。他心里有些害怕,要是黄松 摔死了就麻烦了。这时黑暗里动弹了一下,黄松嘘着气说话了,他这才暗暗松口 气。   “阿虎头,这下我不欠你了,以后你再找我的不是,我跟你不客气。”黄松 说,他扶着墙挣扎着爬起来。   黄虎没吱声,悄悄地溜走了。   黄松扶墙走到了卧室里,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这一躺,他就整整躺了两天才 起来。黄柏从林坑叫来郎中,给他正了骨敷了药,问他怎么回事?他咬着牙说, 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两天后,黄松从床上爬起来,手在脸上一抹,是一种很光滑的感觉,脸上那 些粗糙的疙瘩在不知不觉中全都脱落了,他心里一阵惊喜,思想想通了,胸中有 了目标,经脉理顺了,气血流畅了,毛孔就不堵塞了,正应了那句老话,一通百 通。   第八章   23   黄世郎拖着病体走到楼门厅,准备迎接前来复兴楼赈灾慰问的林坑九牧堂族 长林文昌。没想到,来的只是林文昌的二儿子林玉明,身后还有两个人挑着担子。   “郎伯,我爹身体欠安,他不能亲自来,指派我送来我们九牧堂的一点心 意。”林玉明恭敬地向黄世郎一鞠躬。   黄世郎拱手还了礼。要知道来的不是林文昌,他也不用亲自到大门口迎候。 林玉明让挑担子的人停在楼门厅,是一担白米,还有另一担子,两只箩筐里装的 是两条猪腿肉和两头剖开肚、褪了毛的山羊。   “这是我们林坑九牧堂的一点心意,对黄家坳这次洪灾略表慰问,请郎伯笑 纳。”林玉明说。   黄世郎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几年前跟林文昌做了亲家,先是把黄莺许配给 林家长子林玉石,去年林家独女林玉华则和黄虎定了婚,两家有什么事,总要相 互走动一下,对方土楼里发生大事,比如类似山洪冲毁茅棚屋这样的事件,也要 代表祖堂和氏族表示慰问。黄世郎让黄龙和黄虎把林家送来的大米平均分给受灾 的人家,把那两条猪腿肉也切成一块一块,受灾的人家一家一块,至于那两头杀 好的山羊,则留在自家里。   林玉明曾经在县里读过两年书,是个清秀的白脸书生,林坑家里住的是一座 方形土楼,这里的圆土楼让他觉得更有趣,除了小时候跟父亲来过几次,他已经 很多年没到过复兴楼了。抬头往天井上望,连天空都是圆圆的,要是人在地上转 几圈,那圆圆的天空也会跟着旋转起来。   “我们雾峰楼上面的天是方的,四角形。”林玉明对黄世郎说。   “天方地圆。”黄世郎说。   林玉明随黄世郎进了黄家灶间,眼睛唰地一亮,桌前站着一个明眸浩齿的女 子正在泡茶,低着柳叶眉,听到动静便笑盈盈地抬起头,他心想,这应该就是黄 莺了。   黄世郎端了一杯茶送到林玉明手上,说:“请喝茶。”   林玉明连忙双手接了过来,一边说着“多谢多谢”,一边舍不得把眼光从黄 莺身上收回来。   黄世郎说:“你在这喝喝茶,中午吃了饭再走,我身体不大好,这就不陪你 了。”   “好好好,”林玉明连声地说,反客为主似地把黄世郎送出灶间。在这温暖 如春的灶间里,有位佳人为他泡茶,他不想再有任何人介入,这里就是自己的一 方天地了。林玉明转身回到桌子前,对黄莺说:“要怎么称呼你才好?嫂子,明 显把你叫老了,妹子,似乎……”   “你高兴叫我阿莺也行。”黄莺说着,斟了一杯茶递到林玉明面前。   林玉明笑眯眯地伸出双手去接,好像想要握住黄莺的双手,却只是从她手上 轻轻一抚,接过茶杯之后又悄悄地划过,他端起茶杯,略带夸张地一饮而尽,这 茶水带着她的气息,显得特别芳香。   “你自己泡吧,我要给你们做饭了。”黄莺说。   “喝你泡的茶,不用吃饭,肚子也会饱。”林玉明说。   “你真会说话。”   “这是真的。”   黄莺转身向灶台走去,回眸一笑,那眼波里水汪汪的笑意,像一泓清泉流进 林玉明的心田。他感觉自己的眼睛离不开她了,就像鱼儿离开水就会死一样。她 从灶台上端起一木盆的青菜鱼肉,走出灶间,走到天井里的水井边,弯腰打起一 桶水,然后蹲着身子开始清洗鱼肉蔬菜。他的眼光就透过灶间的窗棂,如饥似渴 地盯着她。她从天井里走回灶间,腰肢轻摆的样子,让他的眼睛瞪得发酸。   “你怎么了?要吃人啊?”黄莺突然问。   “哦,没……”林玉明慌乱地低下头。   黄莺淘米下锅,切菜切肉,在灶台前忙忙碌碌,偶尔转过眼光看一眼在桌前 泡茶的林玉明。林玉明只顾低头泡着茶,似乎没有胆量再看黄莺了,泡茶的手总 是显得有些笨拙,几次被茶水烫到了手背。   刺啦刺啦,灶间响起炒菜的声响,猪油的醇香扑满林玉明的鼻子,他不由抽 动了几下鼻子,抬起头对黄莺说:“你真能炒菜啊。”   这时,黄龙、黄虎陆续来到了灶间,他们把林家送来的大米和猪肉分给了受 灾人家,虽说这一过程大抵上是愉快的,得到米和肉的人还是感激不尽的,但毕 竟是体力活,两兄弟就显得有点疲惫,出于客气,向林玉明问了些家里的近况。 林玉明总是简明扼要地回答说:“还好,还好。”“还行,还行。”两兄弟也失 去询问的热情,就一起静坐着等待黄莺做好饭菜。   饭菜做好了,林玉明招呼那两个挑担子的人过来吃饭。灶间的饭桌一下坐满 了人。黄世郎因为身体还在调养中,就不下来陪客人了,黄莺在饭甑里装了一点 饭菜给他提到了卧室里。饭桌上都是同一辈的人,难得轻松和随意。   “喝点酒吧?”黄龙说,似乎只是顺口问问,如果主客不喝也就算了。没想 到林玉明高声地说了一声“好”。黄虎就从地上抱起一瓮子酒,打开泥封的盖子, 一股酒香就徐徐飘了出来。   这种家酿米酒红彤彤的,倒在碗里清亮照人,虽说芳香爽口,后劲却是不小。 林玉明端起酒就向黄龙黄虎兄弟敬酒,说:“来来,大家喝了,喝了都顺利。” 便一饮而尽。   “要喝完?”黄虎看到林玉明喝完了,也只好埋下头,一口全喝干了。   黄龙说:“我就喝半碗,我中午不喜欢喝酒。”   林玉明也不计较,自顾自喝了起来。接连两三碗下肚,他的脸色就泛红了, 一直从耳朵红到脖子上,眼光显得特别亮,说话有时大舌头了,声音不知不觉中 也高了许多。   “你、还喝吗?”黄虎觉得面前这个未来的二舅子已有点醉意,出于礼貌问 道。   “喝、喝呀,”林玉明站起身,伸手就要去抱桌上的酒瓮子。   “玉明,还是别喝了,还是赶路回林坑。”那个挑担子的年长者劝道。   “要回林坑你们可以先回,我还想在复兴楼玩一下。”林玉明说。   “玉明难得来一趟,住一晚上也行,只是这酒,中午别喝太多,留点晚上的 量。”黄龙说。   林玉明拍了拍胸脯,豪气地说:“没事,没事,我没事。”他抱起桌上的酒 瓮子,摇了摇,发现里面空了,咧嘴笑了两声,“没酒了啊?要知道,我们从林 坑挑几瓮子来。”   黄虎不悦地说:“酒我们家有的是,只怕你喝不下。”   林玉明颠着步子向墙角走去,从地上抱起一瓮子酒,说:“喝,谁喝不下? 我给他灌下去。”   黄龙拦住林玉明的手,说:“算了,晚上再喝吧。”   黄虎从林玉明手里抱过酒瓮子,三下两下打开泥封,就给他倒满了一碗酒, 说:“这可是好酒啊,多喝多福。”   林玉明拍了一下黄虎的肩膀,说:“不错,这才像我妹夫的样子。”   黄虎似乎不屑地撇了撇嘴。   有人端着自家做的最好的菜过来了,同时还要向林玉明敬酒。来的人一拨又 一拨,林玉明来者不拒,不知接连喝了几碗,胸前的衣衫上都湿了一大片。黄龙 不得不告诉来人,心意到就行了,别再敬酒了。   喝到最后,林玉明满脸通红,一句话结结巴巴要说半天,翻来覆去语无伦次。 黄龙向黄虎使了个眼色,二话不说,就一人搀着他的一只胳膊,半扶半抬地把他 搀到了三楼,放到黄虎卧室的床上。   黄龙让那两个挑担子的人先回去,他担心林玉明会吐酒,拿了一只木盆子放 在床下。黄莺过来看了一眼,对黄龙说:“把他灌成这样,谁侍候他?”躺在床 上的林玉明似乎在晕晕沉沉中听到一片莺歌跳燕舞,抬起手往床道上拍了一下, 说:“好啊……”   “他嫌我们家没酒喝呢,”黄虎说,带着得意的窃笑离开了。   黄莺和嫂子张良妹收拾了男人刚吃过饭的桌子,她们才坐下来吃午饭。吃过 午饭,一个人提着泔水去喂猪,一个人留在灶间洗洗涮涮。猪圈在复兴楼前面, 一间连着一间,都是石砌的。黄莺家养了两头黑猪,准备今年过年用的,但一头 善于抢吃,另一头胃口不好,所以一肥一瘦,黄莺把泔水一勺勺舀到石槽里,不 时用勺子打着肥猪,想把它打跑,让瘦猪多吃点,但肥猪哼叽着就是不跑,瘦猪 看样子无精打采的也不想吃。黄莺喂过了猪,回到灶间里,装了半瓢秕谷,撒在 门口的地上,自家养的鸡鸭就纷纷跑过来了,当然别人家的鸡鸭也混进来吃一点, 这也是正常的,在土楼里,人有福同享,畜牲也是如此。黄莺想起林玉明喝多了 躺在床上,嘴巴一定很渴,便端了一碗冷开水走上三楼。   黄虎卧室的门半掩半开,黄莺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她用肩膀推开门走进 了卧室,看到林玉明躺在床上就像她养的那头肥猪一样,嘴里哼哼地响着,身子 一动也不动。   “水来了,起来喝点水。”黄莺说着,把手上的碗放在床前的桌上,她准备 转身出去的时候,自然摆动的右手突然被抓住了,一看居然是林玉明把她抓住了, 这家伙佯睡不成?她吓了一跳,说:“你,快放开。”   “我不放开。”林玉明带着醉腔说,他蓦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黄莺。   “我喊人了?”   “你喊吧。”   黄莺又急又恼,甩了两下却没能甩开他的手,他的手就像夹子一样紧紧夹着 她。她辨别不出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发现他的眼光直直的盯过来。   “你要做什么?我是你嫂子啊。”   “你不是我嫂子,你是黄莺。”   黄莺抬起另一只手掰着他的手,没想到他突然折起身子,他的另一只手也抓 了过来,他的两只手就把她的两只手全抓在了手里,她的脸一下涨红了。   “黄莺,黄莺……”林玉明呼吸急促起来,目光迷离地看着黄莺。   “你真醉了啊……”   “我没醉,黄莺,我喜欢你……”   黄莺猛一跺脚,瞪着眼说:“我是你嫂子,你说什么昏话?”   “你喜欢林玉石吗?我感觉他不喜欢你,你还不如跟我,我是真心喜欢你 的……”   黄莺用力地抽出一只手来,就往林玉明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劈啪一声,她感 觉震起了满房间的尘土,可林玉明仍旧满脸坏坏的笑。   “你打吧,重点打,人说骂是疼打是爱……”   黄莺甩开了林玉明的手,生气地端起桌上的水泼在地上,噘着嘴一转身走出 了卧室。走了几步,掉头往廊道另一头走去,她想把这事告诉大哥黄龙,让他过 来训斥他一顿,他胆敢调戏嫂子也真是太不象话了,但是,她急匆匆的脚步一下 慢了下来,这种事让大哥掺合似乎也不妥,或许他是真的喝醉了,再说……她想, 我还不能正式算是他的嫂子。黄莺想起当初父亲把他许配给林玉石的时候,她心 里一片空茫,她知道自己内心里是不高兴的,不喜欢的,但她什么也没说。林家 长辈、媒婆带着林玉石上门来“压礼帖”那天,父亲叫她出来给大家泡茶,其实 这是专门为林玉石提供一个近距离观察她的机会,她感觉全身上下落满了林玉石 的眼光,像长毛长刺一样让她很不自在,她只在眼角的余光中瞥了几下对方,发 现这是一张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面孔。茶过三巡,黄莺用眼光请示了父亲,便 转身离去,她听到了背后一串叽叽喳喳的声音,她的终生大事就这样被决定了。   黄龙卧室就在面前了,木门也是半掩半开着,她的脚步越来越重,就在她准 备掉头离去时,她听到了一阵异样的声音,好奇心促使她探头往里面望了一眼, 只见坐在椅子里的黄龙抬起手在黄莲背上轻轻拍着,小声地对她说着什么,黄莲 则是低头不语,几根手指相互绞着。   黄莺猛吃一惊,心里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慌忙往后退了一步,害怕被卧室里 的人发现。她先前就感觉到黄龙和黄莲的关系怪怪的,他们之间的眼神似乎在掩 藏什么、躲避什么,现在看来,他们那是做贼心虚,心里有鬼啊。黄莺蹑手蹑脚 地走开,她感觉此时更加心虚的是自己,因为无意中撞见了别人的秘密,这成了 一种无形的精神负担。   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黄莺感觉到一阵迷惘和疲惫,心里被抽空了一样,全身 绵软无力。她想起黄莲刚刚来到复兴楼的样子,拖着鼻涕畏畏缩缩,不仅同龄的 男孩子欺负她,就是比她小的女孩子也敢骂她,那时黄龙和黄松差不多充当了保 护她的重要角色,也许他们之间的故事就从那时开始了……   黄莲从黄龙卧室走出来的时候,神色慌张地往两边望了一下,这一望更让她 的心揪紧起来,因为黄虎正好从那头的廊道上走了过来,他抬起眼看到了自己。 黄莲感觉像是做贼被当场抓住一样,连忙就小跑起来,那失态的碎步里写着她的 慌乱和胆怯。   “莲,”黄虎喊了一声,迈开大步,走得整条廊道砰砰直响。   黄莲不敢回答,不敢停顿,拐弯往楼上走去。   黄虎没有追上去,心生狐疑地走到黄龙卧室门前,往里面张望,看到黄龙坐 在窗口的桌子前,捧着一本古书,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感觉他这是故意做出来 的,他越装得认真就越不像。黄虎一脚跨进屋子里,往黄龙走去。他听到黄龙看 着古书念出了声音,喃喃的念词似乎是刻意念给他听的。黄虎吸着鼻子,嗅到了 一股黄莲的气味,他想黄龙真沉得住气啊,反而自己沉不住了,不得不故意咳了 一声。   黄龙缓缓回过头来,说:“那个玉明、酒醒了没有?”   黄虎直率地问:“黄莲来找你干什么?”   黄龙微微一怔,摇头说:“没什么。”   “哥,我老感觉你们好像有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饭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说。”   “你心里明白就好。”   “我不明白,你这什么意思?”   黄虎笑了一笑,说:“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来告诉你,那个玉明不在我床 上,不知道去哪里了。”   “哦,是不是酒醒了,回去了?回去怎么也没有说一声?”黄龙说,“可能 上茅厕了吧?你去找一找,他要是没回去,晚上再好好请他喝。”   黄虎走到门边,突然回过头说:“哥,你喜欢黄莲是吧?”   黄龙顿时满脸惊慌,摆手说:“没的事,你别乱说。这怎么可能?你乱说 话。”   黄虎做了一个鬼脸,怪模怪样地笑了起来。   黄龙收起古书,走出房间掩上门,向楼梯走去,走了几步,很不放心地回头 对黄虎说:“你要是乱说,我跟你不客气。”   “我不会说,更不会乱说,你放心。”黄虎说。   兄弟俩在复兴楼上下内外找了一遍,没有发现林玉明的影子,楼门厅有人说 刚才看见林玉明出了复兴楼,往林坑方向走去,看样子是回家了。黄龙心里嘀咕, 怎么不说一声就走,是不是埋怨我们招待不周?   其实林玉明脸上挨了一记耳光之后,酒就醒了一半,他在床上躺了一阵子, 越发感到躺不住,想要爬起来,全身却重得像是磨盘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 了许久,他还是起了床,扶着墙壁下了楼,有些摇摇晃晃地逃离了复兴楼。   24   黄松端着一畚箕的石灰,走到了小竹溪边的旷地上,一眼看到那块躺在地上 的断碑。昨晚父亲托梦给他,以断碑为中心,向两边各走八九七十二步,这样围 起来就是一座宏大的土楼了。这两天他被黄虎撞落楼梯,只能躺在床上,身子动 一下就痛,脑子却像水车一样哗啦啦地越转越快。他眼睛一闭上,父亲就来到面 前,像平常一样跟他说着话,交代这个叮嘱那个,絮絮叨叨,像檐头下的雨声。 白天黑夜躺在床上,晨昏颠倒,梦境和现实也混淆了界限。   地上的断碑躺在一片杂草中,像一只小黑猫潜伏在那里,很难被人察觉。要 不是父亲告诉了黄松,他也不可能一眼找到。黄松蹲下身子,发现这块石碑很古 旧了,上面布满苔藓,断开的层面快磨平了,他用手抠开几块苔土,看到上面的 字迹是“敢当”,这显然就是“泰山石敢当”的下截。土楼不同走向的路口或墙 角下,总要立一块“泰山石敢当”的石碑,破损了便重立。黄松感觉这块断碑应 该是曾祖父辈以上的祖先立的,然后在某年折断了,被废弃了,现在他要把它重 新立起来,这是废物利用,也是承接祖先的梦想,其实也是自己的心声:敢当。 敢当就是敢做嘛。黄松立即觉得四周围布满了祖先们的眼光,齐刷刷地看着他, 他极力地想站稳,站出一种庄严、隆重的姿态,但隐隐作痛的左腿和肩胛骨不够 配合,他的身子就站得有些歪斜。列祖列宗,你们的子孙黄松一定要建一座最美 丽的土楼!他心里热乎乎的,从断碑迈出脚步,默默数着数,向前走了七十二步, 抓起畚箕里的石灰,一边撒着一边走,撒出了一个弧形,然后又回到断碑前,向 另一边走了七十二步,立定看了看那条石灰线,接着撒起石灰,他神情庄重地迈 着脚步,每迈出一步,从畚箕里抓起一把石灰,从指缝间细细地均匀地抖落,它 们像碎盐一样闪着光,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圆圈。就这么一个圆圈,几年之后这里 将矗立一座巨大的圆土楼,黄松似乎在想像中看见了天助楼的影子,巍峨雄壮, 触手可摸。天助我——天公助我、地公助我、祖先助我,让我早日建成土楼吧。   黄松徐徐呼了一气,把手上的空畚箕扔在地上,突然发现周围围着一群人, 朝他投来疑惑、讥诮的目光。   “阿松头,你在干什么?”有人问。   “我先画出圆圈,准备要建土楼。”黄松说。   人群中哄地爆发出一阵大笑,放肆的笑声像爆竹一样在地上炸响。有人说: “阿松头,你撒泡尿画个圈就行了。”有人接着说:“还得撒泡尿和泥巴,然后 糊一座最大的土楼。”大家像捡到便宜一样笑得更凶了。   黄松没有搭理他们,从地上捡起畚箕,默默地转身走了。在他身后,笑声依 旧跌宕起伏。   刚刚回到复兴楼的楼门厅,黄松就被黄浦迎面拦住。黄浦蓬头垢面的,因为 从楼上跑下来,还在喘气,脸上显出一种猪肝色,他劈头就问:“阿松头,你什 么时节开始建土楼?”   黄松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种急切和诚恳,他知道黄浦是迫切的,因为他在复兴 楼里没有房间,他在山坡上的茅棚屋又被洪水冲毁了,像他这样遭遇的人,应该 就是建造土楼最坚定的支持者。黄松说:“我刚刚去撒了石灰线,画出土楼所在 的位置。”   “那、那要到猴年马月啊?”黄浦脸上立即黯淡下来。   “饭要一口一口吃,土楼要一版墙一版墙夯,你急也急不得。”黄松说。   “土楼建成了,能分我一份吧?”   “当然,只要你有投工投劳,肯定要分给你一份的。”   黄浦轻轻叹了一声,说:“这就当作梦想好了,现在我得去搭我的茅棚屋。”   “茅棚屋再住几年,我保证你就能住上土楼了。”黄松说。   黄浦笑了一笑,将信将疑地说:“反正梦想也不用钱。”   黄松走到自家的灶间里,看到黄槐和黄柏坐在桌前等着他似的,脸上带着一 种审讯的表情。   “老哥,你当真要建土楼啊?”黄槐首先开口了。   黄松不想回答,这都说过多少遍了,难道他们也以为他是痴人说梦吗?他是 在祖宗灵位前发过誓的,他认定要做的事绝对不会半途而废,一条路走到黑,再 大的坎也要越过去,但是他不想多说了,让大家看他的行动就好了。   “是不是啊,老哥,你想建土楼?”黄槐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我不同意你建,你有钱了,应该拿出来给我们三兄弟讨老婆。”黄柏说。   黄松从壁橱里取出一只碗,装了一碗稀饭,站着就嘶嘶哧哧地吃起来,几口 就吃进了肚子,他回头再装,饭桶几乎露底,只能装半碗了。半碗也好,他同样 几口就喝光了。   “老哥,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又不是没房间住,建什么土楼?” 黄槐说。   “你是族长吗?建土楼根本就不是你考虑的事情。”黄柏说。   黄松把饭碗收进水槽里,不得不挺着半饱半饿的肚子,对两个弟弟说:“我 建土楼,考虑的就是要摆脱族长,你们怎么这么不了解我?我们是有土楼住,可 你们想到了没有,黄家坳还有多少人没土楼住?”   “老哥,你是不是头脑发热了?”   “反正,我们不同意……”   黄松说:“我认准的事,两条牛牯也拉不回,更别说你们了。”语气里带着 轻蔑,这也使得他心里有些凄凉,连亲兄弟都不理解自己,支持自己,他们的脑 子怎么就这么冥顽不化呢?   走出灶间,黄松一眼看见五叔公黄长寿坐在前面廊道的小凳上晒着太阳,这 个复兴楼年纪最大的人背靠着墙,并拢着双脚,像桔皮一样发皱的脸在阳光的照 射下,发出长长短短的光。黄松走了过去,叫了一声“五叔公”,在他旁边的鸡 鸭箱柜上坐了下来。从土楼上空照射下来的阳光正好照着这个位置,暖乎乎的阳 光散发出一股新米蒸饭的味道。   黄长寿像是在睡梦中一样,黄松叫了他几声,他才把眼睛睁开一小缝,看了 一下又合上了。   “五叔公,我想建一座土楼叫作天助楼,你看怎么样?”黄松坐的鸡鸭箱柜 比黄长寿的小凳子高得多,他俯下身子凑近黄长寿说。   “好啊,好啊,”黄长寿瘪着嘴说。   黄松一听心里就很激动,难得有人为他叫好,要知道五叔公虽说终生未娶无 儿无女,在江夏堂没有什么地位,但他毕竟是复兴楼辈份最高的人。黄松连忙说: “土楼建好了,我给你留一间。”   “好啊,好啊……”黄长寿拖着腔调说。   “五叔公,我不是跟你说笑,我是当真的,现在我手上有三十块大洋,我要 发动我们黄氏二房的人都来投工投料,把土楼尽快建起来。”   “好啊,好啊……”   “到时我们二房的人,每个人都有土楼住,不用在山坡上搭茅棚屋了。”   “好啊,好啊……”   黄松愣了一下,突然发现黄长寿只会说“好啊好啊”,嘴巴一张一合,脸上 还是一副沉睡的恍惚的表情,心里不免有些扫兴,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老人家还 是唯一一个不嘲笑自己的人,这也算作一份情义吧。黄松就直起身子,一边陪着 他晒太阳,一边想着这天助楼今天画出了石灰线,接着就要延请师傅,然后择日 动工……这择日的活儿就交给父亲了,让他托梦给自己就成了……动工之后,活 儿就多了……是的,饭是一口一口吃的,土楼是一版墙一版墙夯的……这师傅要 到哪里请,这可是大事,黄松脑子飞速地转起来,这方圆百余里的闽西南土楼乡 村有哪些出名的工匠?由远及近,一个村子接一个村子地想过去,又从近到远, 按着名号、绰号一个个地想过去,倒是想起了一两个有名有姓的工匠,黄松却觉 得他们功夫很一般,因为他们没建过什么大的土楼……这天助楼可不是一般的楼, 它将是高大的、浑圆的、壮阔的、好看的……   这时黄松看到黄长寿嘴巴在嚅动,好像一个喷嚏打不出来,没想到他嚅动了 一会儿,像吐出果核一样吐出了一句话:“建土楼,江坑的定水师鼎鼎有名的。”   黄松心里砰然一跳,是啊,怎么没想到江定水?这方圆百十里,似乎没有谁 的功夫比他好了。黄松小时候跟着父亲走村串寨到过几次江坑,那里好几座庞大 的土楼就是江定水的爷爷当师傅建的,这些年来,自小得到家传的江定水也在附 近几个村子建过几座大土楼,名声很响亮。对了,就请他。黄松感激地对黄长寿 说:“五叔公,谢谢你提起定水师,不然我一时还想不出。”   “好啊好啊……”黄长寿嘟哝着说。   第九章   25   黄世郎喝下了一碗参汤。经过几天的调养,他感觉身体慢慢恢复到了生病前 的状态。温和的参汤在胃肠里汩汩地流淌,力气像冒泡一样滋生出来。身上有了 力气,脑子也就活络了。他立即想到黄松要建土楼的事,土楼是一定要建的,他 一个青面后生居然也乍乍乎乎想建土楼?他屁股有几根毛?在黄家坳还没有他说 话的份。不过这里面有个剌手的问题,他有钱,钱是他的,要是他把所有的钱无 私地贡献出来,这放在以往是要竖旗杆给予表彰的,假如他把钱捐出来,由江夏 堂牵头来建土楼,这还差不多。   黄世郎决定找黄松谈一谈,假如他乖巧顺从的话,事情就好办了。黄世郎好 几天没有下到一楼了,现在双脚又接触到地气,感觉精神了许多。   明天就是中元了,中元又称鬼节。复兴楼人要把粳米磨成粉,炒熟后做成鸡、 狗、鱼、鸟或者宝塔等形状的丸子,蒸熟后装碗,供奉祖先和各路神仙,还要到 路边烧纸钱、祭祀野鬼。楼门厅的两只石磨呼呼地转着,推磨的人双肩一进一退, 嘴里还不停地喊这喊那,围着石磨排队等待的人太多了,手上端的笸箩、提的竹 筐全是粳米,这些即将粉身碎骨的粳米们倒是安安静静,饶舌的是它们的主人, 交头接耳口沫横飞。   有的人家自家有一只小石磨的,就在灶间门口的廊道上磨着。黄松家门口, 小石磨放在鸡鸭箱柜上,黄莲坐在矮凳上,一手不停地从箩筐里抓起粳米放进凹 槽里,一手不停地推着磨。   黄世郎走了过来,沉着脸问:“阿松头呢?”   黄莲抬起头说:“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我也不知他去哪里。”   “你看见他,叫他来找我。”   “要怎么说?说你有事找他?”   “叫我来找我就行了。”   黄世郎举目望去,只见天井里细细碎碎的阳光,像是石磨里流出来的米粉。 阳光之下,鬼魅自然无处藏身,但是天黑下来,阴暗的角落里就会闪现它们的形 影。黄世郎想起明天晚上“放河灯”,各家各户用金银帛纸折成小船,上面放着 一小块点燃的腊烛,然后放到小竹溪上让它们顺水漂流,这都是各家各户放的, 其实也可以以江夏堂的名义,放一些河灯。他走到祖堂,脑子里的主意就拿定了。 但是祖堂里没人,他只好转到自家灶间里,交代黄莺多准备一些金银帛纸。   “你折一些小船,今年江夏堂也要放河灯。”黄世郎说。   在黄家坳,舞稻草龙也是过鬼节的重要节目,有些年头从七月初一就开始了, 主要以一些十三四岁半大不大的孩子为主力,用稻草扎成龙的粗陋模样,插上点 燃的线香,用一根根竹竿撑起来,在空中随意地舞动,往往一个人挥动双臂,卖 力地舞着,前头后面跟着一伙小孩,大呼小叫,跳上跳下,无所顾忌地狂欢。稻 草龙在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巡游一圈,最后扔在土楼前的土埕上燃烧,冲天的火 光照亮夜空,也照亮人们的内心,今年一切都将平安无事了。   复兴楼门前的稻草垛,差不多只是一座空架子了,前一阵的大雨中,一把一 把的稻草被雨水冲走,没冲走的,也淋湿霉变了,干净的稻草已所剩不多。两个 孩子扯着一把稻草争来夺去,通红的脸上沾着草梗,叫喊着威逼对方放手,但谁 都紧紧地抓着稻草不放。   “稻草本来就不多,你们再抢也不会变多起来。”黄世郎走了过来,带着责 备说。   两个争夺的孩子各自松开手,手中的稻草啪地落在地上。黄世郎弯下腰,两 只手合围起来,从地上箍起一大把稻草,说:“几个人合扎一条龙,一人舞一阵 子,不也挺好的吗?”他把稻草放到较小的那个孩子手上,“我晚上就看你们谁 舞得活。”   “我,我,我!”抱着稻草的孩子兴奋地向前跑去。   孩子奔跑的背影让黄世郎恍然看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同样的自信,同样的争 强好胜,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自己的脚步都有些蹒跚了。他背起手往山坡下 走去。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从山坡上传来。山洪肆掠过的山坡现在是一片工地,人 们正在搭建茅棚屋,最下面一间,还有半山腰一间,已搭起了屋架,有的还在清 理地坪。有人坐在高高的屋架上打着木楔,俯视着漫步过来的黄世郎,说:“郎 伯,你看这新搭的屋子,结实吧?山洪冲不塌了。”   “越牢固越好,千万不能偷工减料。”黄世郎抬起头说。   地上木料堆上坐着一个抽烟歇气的人,起身对黄世郎说:“这茅棚屋再牢固, 也比不上土楼,能挺两三年就不错了。”   黄世郎微微蹙起眉头,说:“土楼哪有说建就建的?以前祖先刚到黄家坳时, 也是住的茅棚屋。”   “郎伯,阿松头不是说要建土楼了吗?”   “他说建就能建成?这土楼又不是茅棚屋,两三天就能建成的,他说的话你 也信吗?”   “他、他现在有钱了……”   “他有多少钱?三十块大洋,也就塞牙缝,没有三千大洋,这土楼是建不起 来的。”   “这倒也是,不过阿松头说的话还是很让人动心……”   “你别让他骗了。自己的稻穗好好捡,看别人舞龙也看不饱肚子。建土楼的 事江夏堂也在考虑。”黄世郎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抚慰他说。   这人嘴里嘟哝着,心里想,等江夏堂再建一座土楼,不知我的孙子有没有这 个福气?我是不敢想了。   黄世郎在山坡上走了一遭,又回到了复兴楼。路过黄松家的灶间,黄莲还在 磨着粳米,她抬头对黄世郎说:“阿松头还没回来。”   “没事,回来再说。”黄世郎说,他说着“没事”,其实心里是有些焦灼了, 这阿松头仗着口袋里有点钱,竟然口出狂言要建土楼,他心目中到底还有没有江 夏堂?   黄世郎向祖堂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让黄莲去把江夏堂的几个长老都喊到祖 堂开会。他走到祖堂,在祖先们的灵位前默立了一阵子,黄世茂、黄世慎等人前 后脚就来了。   “我想跟大家商量个事。”黄世郎看到只来了四五人,其他的恐怕一时也喊 不齐,就招呼大家随意,坐也行,站也行,有人就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有人走到 了一边说起悄悄话。黄世郎清清嗓音,接着说:“有个事,我想我们江夏堂应该 拿个主意出来。”   祖堂一下静了下来。几双昏花老眼慢悠悠转到了黄世郎身上。   “这个黄松从外面回来,据说是带了三十大洋,他想要建土楼,”黄世郎说, “建土楼是我们所有黄家坳人的心愿,但是他想绕过我们江夏堂,这怎么行呢? 我提议,动员黄松把钱全部捐给江夏堂,作为今后建土楼的费用。”   黄世慎立即摇着头说:“这恐怕太难了,钱在人家口袋里,他不愿意捐出来, 你强迫不得。”   黄世郎看着黄世慎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他是你亲侄子,这事交给你 办。”   黄世慎连忙摆手说:“我办不来,办不来,我根本说不了他,现在的后生子, 不像我们以前那么听话。”   “我说呀,阿松头既然夸下海口,那我们就看看他到底有多少尿水。”黄世 茂说,“让他去折腾好了,假如他真能建成一座土楼,也是我们大家受益。”   黄世郎暗自诧异,世茂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是明显的支持和纵容吗?他 正要反驳,没想到黄世立等人连声附和,说:“是呀是呀,让后生子去建,我们 这把老骨头,拿来敲鼓差不多,哪里还建得了土楼?”“他要真建成了土楼,也 是我们江夏堂教化有功。”黄世郎气得胡须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们居然是 这种态度,太出乎他的意料。   “不行,要建,也应该由江夏堂来建。”黄世郎终于憋出了一句,左脚还配 合着在地上跺了一下。   黄世茂凑到黄世郎身边,伸手想要扶一下他微微发抖的身子,又缩了回来, 但嘴里的话却收不回来了:“江夏堂一群老货子,哪有气力夯墙?”   黄世郎瞪了黄世茂一眼,这边黄世慎也凑上来了,用一种貌似公正的语气说: “他能把土楼建成,也是我们江夏堂的功德。”黄世郎瞪大的眼睛往这边又瞪了 一下,他不明白大家怎么都变糊涂了,莫非私底下收受了黄松的好处?怎么都来 替他说话了?   “你们——”黄世郎比着手,抖了几下,他猛地转过身,气呼呼地走了。   黄家坳的习俗,中元节从十四就开始过了,十四备荤,十五用素。这天晚上, 男人们在灶间里吃肉喝酒,妇人们提着小竹篮,里面装着粳米丸、香烛和纸钱, 不约而同地走出复兴楼,走到路口,把篮子先放下,算是占个地儿,和先来后到 的各位同行点点头,打个招呼说几句,然后从容不迫地从篮子里取出一碗堆得尖 起的粳米丸,点香燃腊,向茫茫的夜空拜着,嘴里默念着一串串的词,邀请各路 鬼魂来这饱食一顿,就把他们打发走了,远远地走开,远离家中老少,远离复兴 楼。给了吃的,再给点用的,你说这鬼魂有得吃又有得拿,就该远远地走开,不 滋事不扰人了吧。这路祭陆陆续续地进行着,那边一拨人涌出了土楼,手里捏着 或捧着纸帛折成的小船,一路叽叽喳喳地往小竹溪走去。   月光皎洁,小竹溪像一条白色的飘带,带着哗啦啦的水声,向前飘响着。走 到溪边的后生子和小孩子,纷纷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一小坨腊烛,放到小船中 间,弯下身来,把腊烛点燃了,让小船载着腊烛下了水,在后面用手掌轻轻推了 一下水,小船便悠悠晃晃地往下漂流。漂走第一只小船的人兴奋地大叫起来,很 快,一只又一只的小船下水了,有的漂得急,一下赶超到了最前面。烛光一点一 点,像许多红色的小灯笼,把小竹溪照得明明灭灭。   大家把手里的小船全放出去了,黄莺提着一只大篮子来了,里面居然都是折 好的小船,她说:“这是江夏堂的河灯,谁要放来放。”话音刚落,就被包围在 人群中,许多只手像爪子一样扑抢过来。她连忙护着篮子,叫大家别抢,人人都 有份,然后把小船一只一只地分发出去。   今年多了江夏堂送来的几十只河灯,大家放得尽兴,最后就有点潦草了,就 像大鱼大肉吃得差不多了,又上来一盆猪脚,自然胃口不那么好了。这边最后一 批河灯刚刚下水,大家转身就走了,因为接下来还要舞稻草龙呢。   第一只稻草龙从一户人家的灶间里游出来,眨眼间,十几只稻草龙汇聚到了 祖堂前的天井里。这些稻草龙扎在木棍上,下面是一米左右的木柄,供手持舞动。 舞稻草龙的多是十四五岁的大孩子,那些二十来岁的后生子不屑为之,他们只有 在元宵装古事时才会出场,那纸扎布做的龙才叫作龙,这稻草扎的龙,压根没什 么样子,也就吓吓鬼了。不过,这些舞稻草龙的孩子还是兴高采烈,神气十足, 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为以后装古事舞大龙做一种训练。他们舞着稻草龙,从这边 楼梯冲上楼,又从那边楼梯跑下来,像呼啸的风一样,在土楼上下的廊道间穿梭 往来。一群更小的孩子前呼后拥,喊的喊,叫的叫,还有的拿着小锣,哐当哐当 地敲出一片新鲜刺激。   稻草龙经过黄世郎的卧室时,还特意往里面探了一下头,舞了两三下,以示 吉祥。黄世郎坐在桌前灯下翻检着册簿,对外面的闹热无动于衷。上午他从祖堂 拂袖而去,他的心情就一直很郁闷,居然江夏堂里的长老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 他也知道,大家都迫切希望再建一座土楼,特别是今年山洪冲毁了所有的茅棚屋 之后,再建一座土楼的呼声,在大家的心里非常强烈。其实早几年,在复兴楼里 就有人背后嘀嘀咕咕,对他在族长位子上的作为颇有非议,似乎是他拖住了建土 楼的后腿。说句心里话,他何尝不想再建一座土楼,让黄家坳所有黄氏子孙都能 住进坚固、安全的土楼?可是,江夏堂有这个财力吗?他把江夏堂记帐的册簿全 部搬了出来,一本本地翻阅、查找、统计,发现江夏堂的公田,每年收租之后, 供族里祭祖、修葺祖墓、庙宇等重大开支,所剩甚微,这么多年积累下来,折算 成银元,也不过区区二十块,比黄松突然间从外面带回来的财富还少,这又如何 建造一座宏大的土楼?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黄世郎一声叹息,合上了册簿。   稻草龙从三楼跑上了四楼,从这头到那头,像是一场山洪呼啸而来,整座土 楼在微微颤动。   黄世郎踱出卧室,站在栏板前往下俯视,天井里几条稻草龙在跳跃、奔腾, 一群孩子呼叫着,两条稻草龙咬在了一起,突然散了骨架,稻草洒落一地,舞龙 的人手上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棍子,他一下傻住了,围观的人全都哄堂大笑。   26   山峦起伏,黄松上坡走得慢,下坡就跑起来,跑得刹不住脚步,有时就滚落 到草丛里,爬起身,拍拍屁股继续走。翻过一座山坡,前面就是一片开阔的谷地, 两三座小土楼像蘑菇一样开在路边。   黄松走过几座小土楼,越往前走越感觉呼吸急促,因为光裕楼就在面前的小 山坳上,威风凛凛,雄视四方,他心里涌起一种朝圣的感觉。小时候,黄松和父 亲第一次来到江坑时,他第一次看到了光裕楼,全身都在发抖,那庞大的土楼就 像一座神秘的古堡,他一旦进入就会迷失方向,永远走不出来。父亲牵着他的手, 几乎是拉扯着他走进去的。他一跨进光裕楼的石门槛,就感觉到头晕目眩,因为 光裕楼和复兴楼不同,光裕楼有四环,环环相连,重重叠叠,犹如迷宫,对年幼 的他来说是陌生和危险的。   现在黄松又一次站在了光裕楼的面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虽说土楼是人 创造出来的,它却以巨大的形体和雄壮的气势震慑了人。   土楼的门楣石梁上刻着遒劲的三个大字:光裕楼。两边是一对对联:光前振 起家声远, 裕后遗留世泽长。也是刻在石柱上,字体沉雄稳健,非同寻常。这 光裕楼是江坑江氏人家历经三代建成的, 外环楼高四层,每层用抬梁式木构架 镶嵌泥砖分隔成72开间;第一、二层外墙不开窗,只在内墙开一小窗,从天井采 光;一层是灶房,二层是禾仓;三、四层是卧室;各层都有一条内向挑出的环形 廊道,并有四道楼梯,对称分布于楼内四个方向。第二环楼两层,每层40个房间, 第三环楼为单层,有32个房间,中心是祖堂。三环楼就像三员大将紧紧守护着祖 堂。在闽西南土楼乡村有一则顺口溜是这么说的:“高四层,楼四圈,上上下下 四百间;圆中圆,圈套圈,历经沧桑二百年。” 这说的就是光裕楼。在附近村 寨还流传着一个有趣的故事:两个年轻女子在某村的婚宴上同桌吃饭,吃着吃着, 不由夸起自己的楼屋来。一个说:“我的楼有四圈,高四层,上上下下四百多间, 你说我的楼大不大?”另一个说:“我的楼像座城,居住三年,不识本楼人!我 的楼大还是你的楼大?”双方听了都很惊奇,连忙问对方住的是哪一座楼,原来 都是光裕楼,而且这两人论辈分还是姑嫂关系呢,一个是尚未出嫁的姑娘,一个 是已嫁来两年的媳妇,只不过一个住在楼东,一个住在楼西,两个人居然从未碰 过面。   黄松走进了光裕楼,不由把腰板挺直一些。面前就是第二环的楼,这里没有 天井了,不像复兴楼那样敞亮,它的楼门厅显得有些清幽。黄松抬脚向前走去, 身边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道:“客人来找谁?”   黄松回头一看,楼门厅的槌子上坐着一个老人,看起来不是很老,声音却特 别的老,他忙说:“我找定水师。”   “哪个定水师?”   黄松愣了一下,定水师远近闻名,怎么光裕楼里的人反而很陌生似的?就拔 高声音说:“就是建土楼的大师傅,定水师呀。”   “你说癫定水呀?他不在。”   黄松看到那人撇了撇嘴,看样子对定水师有些轻蔑,心里很不满,只是抬脚 往右面的廊道走去,他停在了第一间的灶间门口,向里面问道:“阿婶,问一问, 定水师住在哪一间?”   灶间里的妇人似乎听到“定水师”三个字,脸就黑了下来,粗声粗气地说: “不知道。”   黄松心里就奇怪了,同一座楼住着,似乎定水师挺招人烦的。他又走过了几 间灶间,门都开着,就是里面没人。他想了想,索性立定,张开嗓子大声叫道: “定水师!定水师!定水师!——”他结实有力的声音像夯杵拍打着土墙,在第 一环与第二环、第二环与第三环之间发出回声。   这时,一间灶间的门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脸上带着怒气,说:“你 喊什么?要把屋瓦喊破是不是?”   黄松微微鞠躬表示歉意,恭敬地问:“我想找江定水,不知他住哪一间?”   那人上下打量了黄松,眼光里似乎满是怀疑,他指了指旁边一间关着门的灶 间,说:“他一大早出去了,不在。”   黄松看那灶间的门关上了,上面还锁了一把锁,看样子这主人是出门了,而 且还可能是出远门,不然也用不着锁门。黄松看那人的脸色,觉得多问也问不出 什么,转身就走了。   本来是兴冲冲来请师傅的,却扑了一个空,黄松不免觉得扫兴,出了光裕楼, 还是频频回头,心里想,这定水师的祖先,了不起的能工巧匠啊,造出这么高大 的土楼。他想起自己的天助楼,他还是喜欢有一个敞亮的天井,所以天助楼只要 单环就行了,外墙一定要像光裕楼这么结实坚固。   黄松没有从原路走回去,他拐道走向葛竹坳,从那里也可以绕回黄家坳,还 更近一些。这一路的村子、山峦、田地和溪流,他都很稔熟了,就像自己手心的 纹路。他低着头走路,时疾时缓,思维陷在遐想中的天助楼里,越陷越深,突然 就砰的一脚踢到了隆起的土坎,向前颠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他索性在一块草 地上坐了会儿,眼睛向两边轮转着,那些山坳上的土楼,大大小小,或方或圆, 尽收眼底。在这片绵延数百里的崇山峻岭之中,有朝一日,突然矗立起一座天助 楼,那一定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因为它是一个尚未成家的后生子建的,他想, 这在闽西南土楼乡村绝对是前所未有的纪录。黄松似乎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中,山 风一吹,他方才激凌了一下,连忙起身赶路。想归想,做才是关键啊。   前面是钟宅村,村子前分岔的两条路,一条通往村子,一条沿着山脚蜿蜒。 黄松往山脚走了一段,想起舅舅一个女儿嫁在这村子里,便转身往村子里走。刚 刚走到路口,有个中年男人从村子里边走边跑地跑到篱笆边站定,他回头望见两 个男子追上来,似乎并不害怕,比划着手说着什么。   看这架势,黄松就知道是闹争执了,他也不想管,仍旧埋头走路,但是前面 的动静突然大了起来,那两个追上来的男子把中年男人摁倒在地,拳头像冰雹一 样砸到他身上,黄松看到一只高高抬起的鞋底,上面踩到狗屎一样又黑又脏,它 就往地上的男人踩下去,那本来就黑的脸上立即印出一块触目惊心的污迹。   这两个人欺负一个人,也太过份了。黄松大步走过去。那两个男子拳打脚踢 的同时,嘴里骂骂咧咧的,充满着教训和斥责:“你算个鸟呀?你以为你定水师 很有名很了不起……”黄松听到“定水师”三个字,就跑了上去。   “有话好好说……”黄松跑上去,拦住了一只正要落下的拳头,把这人往旁 边推,回头又去拉另外一个人,结果前面那人挤上来,对他凶声吼道:“你谁呀? 你来帮他是不是?”   “我不是,我……”黄松连忙说,笑笑着请对方息怒。这两个打人的男子看 起来面熟,应该和他表妹夫是住同一座土楼的,他们似乎也认得了黄松,总算给 了点面子,把拳头收了起来,脸上却依旧是怒气冲冲。   黄松回头看地上的男子,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鼻孔下有一道血迹,他横眉 瞪眼地把血迹狠狠擦去,嘴里发出声讨似的哼的一声。   那两个打人的人拍了拍手,回头走了,其中一个走了几步,扭头说:“希望 你的皮肉知道痛,记住一点教训,要是你胆敢再来,下回就打断你的腿。”他们 有些像得胜的将军,一前一后走了。   “你是定水师?”黄松向地上的人伸出手,想把他拉起来,没想到对方理都 不理,自己爬了起来,一边抠着脸上的污垢,一边往村子外头走去。   黄松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问:“你是定水师吧?”   那人回过头来,没好声气地说:“是又怎么样?”   黄松心里一阵惊喜,说:“我找你呢,我到你们光裕楼去找你了。”   “找我干鸟?”江定水黑着脸说,似乎要把刚才挨打的屈辱转化为怒气发泄 到黄松身上。   黄松想,这人也真是的,我至少帮你解了困,你不领情也罢,还对我这种态 度。不过,他脸上还是笑笑的,说:“我想请你建土楼当师傅。”   江定水转过身来,上下把黄松打量了一遍,那眼光好像在看一只怪物,他突 然笑了起来,说:“后生子,你下面长毛了没有?你还想建土楼?”   黄松感觉呛了一下,不过他想,有名气的师傅,高傲点也是正常,再说人家 还刚刚挨了打,心情不爽,也是可以理解的,便没有生气,笑眉笑脸地说:“是 啊,我有点钱,我想建一座土楼,现在黄家坳一座土楼,根本住不下了。”   “你是黄家坳的?我怎么没见过你?”江定水又看了黄松一眼。   “我父亲是风水师黄世和,你应该认识他。”黄松兴奋地说,“定水师, 我……”   “建土楼,也应该由你们族长黄世郎来请我,你一个后生子算什么?”   “定水师,你有所不知,这土楼是我想建的,和族里无关,和我们江夏堂无 关……”   江定水瞪大了眼睛,很轻蔑地射出一道冷光,他一边笑着一边转身走去,说: “别来逗我了,你个后生子,建个屁土楼?”   “定水师,你相信我,我有钱,有钱……”   “你有几多钱?”   “三十大洋。”   江定水张开嘴巴大笑起来,笑得满脸只剩下嘴巴,还有嘴巴里黄灿灿的崎岖 不平的牙齿。黄松真想敲下他那两排黄牙。他亮着黄牙走了过来,合上嘴,做出 一副很严肃的表情。   “后生子,三十大洋是不少,讨个老婆还有剩,还可以建几间茅厕,建土楼 是远远不够的。”江定水拍了一下黄松的肩膀。   黄松一动也没动,江定水说完,挤了一下眼,转身走了。   等江定水走出了黄松的视线,黄松才挪动了一下身子,悻悻地踢起地上的一 团土块。他进了村子,走进一座叫作福昌楼的方楼。   这方楼的天井也是四方形,表妹夫钟九岳是个木匠,正从天井的一堆杂木里 挑出一根碗口粗的木头,闭着一只眼瞄了瞄,睁开眼时看到了黄松,说:“好罕 啊你。”   黄松站在廊道上说:“又有活计了?”   “ 没活计,那要怎么活啊?”钟九岳笑了笑,走上廊道,把黄松迎进灶间, 忙着洗茶盘、找茶叶、烧开水。趁这空档,黄松基本上就了解了江定水在这村子 里的遭遇,原来江定水看上了一个叫作钟五妹的寡妇,江定水早几年死了老婆, 一直没有续弦,两个人暗地里有了来往,谁知钟五妹的大伯和小叔(也就是她那 “死鬼”的哥哥和弟弟)获悉这一情况,坚决反对他们的交往,江定水也很倔, 双方一碰面就吵,对方声称一见江定水到村子来就要把他打出去。   黄松低低地哦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表妹听说家里来客人了,急急忙忙回到灶间里,就张罗着给黄松做饭做菜。 吃过午饭,黄松打着饱嗝,说一声“我回去了”,就往楼门厅走去。   “多坐会儿,急什么?”钟九岳说。   “不了,不了。”黄松摆着手,出了福昌楼,走到外面的路口,突然停了下 来,又回头走了过来。   站在门槛下的钟九岳正要转身进楼,看到黄松扭头回来了,就等他走过来, 说:“怎么了?”   “那个钟五妹住在哪?我想见见她。”黄松说。   “这、你想干什么?”钟九岳愣了一下,“你……算了,不要了。”   “我到她面前帮江定水说几句话。”   “你自己都背金斗了,还给人看风水?”   “哎,你不懂。”   钟九岳带着黄松走进福昌楼旁边一座更小的方楼,门楣上的楼名都模糊不清 了,看起来又老又简陋。往左边走了几步,钟九岳朝黄松呶呶嘴,示意楼梯旁那 间灶间,便转身走了。   黄松向那间灶间走去,他站在半截腰门前往里面望了一望,灶洞前的小凳上 坐着一个妇人,正端着碗吃饭,她突然看到门前出现一个陌生男人,不由惊悸地 一跳。妇人从灶洞前站起身,个头不高,眉目倒是清楚,眼里闪着疑虑,问: “你找谁?”   “我是定水师的一个朋友……”黄松说。   钟五妹全身似乎颤抖了一下,说:“你别提他,我、我不认识他……”   黄松笑了一笑,说:“你怎么不认识他呢?其实江定水这人挺好的,你有眼 光。”   “我不认识你,你走吧……”   “钟九岳是我表妹夫,你以后要传话给定水师,可以告诉他,让他告诉我, 我保证马上传给定水师。”   “你、你走吧……”   黄松看到钟五妹满脸惊慌地放下饭碗,像是请求一般地又是作揖又是点头, 他也不忍心多呆了,就一边回头一边说:“定水师真是一个不错的人……”其实 他心里一直在生着江定水的气,要是他是个好说话的货,自己也犯不着来跟一个 妇人打交道了。   27   黄松回到复兴楼的家里,准备了一份茶礼(茶叶、红糖和干果各一包),又 来到了江坑的光裕楼,江定水的灶间门开着,两三只鸡进进出出。黄松往里面探 了一下头,看到江定水坐在桌前发呆,便拉开门走了进去。   “定水师,定水师。”   黄松叫了两声,江定水才缓过神来,抬头见是黄松,奇怪地问:“你来干什 么?”   这也问得奇怪了,黄松二话不说,把手上的茶礼放到桌上。   “你这是干什么?”江定水说。   “后生黄松真心实意,来请定水师为黄家坳建造土楼。”黄松恭敬地说。   江定水哭笑不得地直摆手,说:“你拿走吧,别来逗我,我正心烦得想打 人。”   “定水师,你要是……我让你打好了。”黄松挺身走上前。   “我没空和你开玩笑。”   “我是真心的……”   江定水从桌上提起茶礼,一手塞到黄松手里,一手推搡着他说:“走吧走吧, 你快走吧。”   黄松脸上尴尬地笑着,被推出了灶间,他真想回头把江定水扑倒在地,痛打 一顿,但他只能带着狼狈的苦笑,往土楼外面走去。   出了光裕楼,黄松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这高大雄壮的土楼真是威仪如王 啊,他心里感叹着,充满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村子外面走去。   走到半路上,黄松越想越生气,这江定水也太狂傲了,死了张屠夫不吃生毛 猪,难道不请他就建不成土楼?我不相信!不过,黄松转念又想,人家定水师到 底是有名的工匠,他祖上能把光裕楼建得那么壮美伟丽,他的功夫据说是得了真 传,这远近乡村很少有人超过他,可谁知道这家伙很难侍候……黄松突然想到一 个主意,觉得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便转身往另一条路走去。   黄松又来到了钟宅村,经过福昌楼,径直走进钟五妹住的那座小土楼。照在 土楼廊道上的最后一片日光消失了,土楼里的光线显得飘浮不定。钟五妹俯身从 水井里提起一桶水,提拉的动作使她的衣衫绷紧了身子,特别衬托出胸前的双峰 耸立,黄松就冲着她叫了一声:“老姐。”   钟五妹手上的水桶洒出了水,她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奇怪的后生,没想到黄 松又叫了一声“老姐”,她的木然就变为惊诧。   “ 我父亲是个风水看命师,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托梦给我,要到钟 宅认一个叫五妹的妇人做老姐,钟五妹就是你吧?请允许我认你做老姐,这是一 点茶礼,你就收下吧。”黄松振振有词地说着,探进大半个身子,把手上的茶礼 放到钟五妹灶间的桌上,回头挥了一下手,“老姐,我走了,我有空再来看你。”   钟五妹呆住了,等她反应过来,黄松已出了土楼,她追了几步,又折回灶间 提起桌上的茶礼,往外面追去,可是哪里还有黄松的踪影?细碎的日花一地铺开。 她四处张望,那黄松好像地上的日花被暮色隐藏了。她看了看手上的茶礼,感觉 像是做梦一样不真实。但她并没有把这手上的好东西扔掉,而是怕人看见地掖在 怀里带回家。   黄松并没有走远,而是拐进了表妹夫的福昌楼。表妹夫不在家,表妹在家。 黄松告诉她,他刚认了钟五妹做老姐,看见表妹满脸疑惑,不由郑重其事地说: “我爸托梦给我的。”   “哦,钟五妹……”   “你明后天哪天有空?带她到黄家坳的复兴楼认认门。”   “阿松头,你说新妇了没有?”   “这不急,等我建成土楼再说,你哪天带我老姐到黄家坳吧?”   “我明天正好有点事想回去。”   “这太好了,你带上我老姐,我请你们吃饭。”黄松两眼放光,拉住表妹的 手说,“一定一定啊,把钟五妹带上。”   表妹推开黄松的手,说:“我回家还怕没饭吃?带上钟五妹,你这葫芦里到 底卖的什么药?”   “哎呀,我的好表妹,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帮这个忙,事成之后我会答谢 你的。”   表妹掩嘴直笑,黄松感觉有戏了,转身就出了灶间,一溜烟跑出了村子。他 一路上紧走快走,又走到了江坑的光裕楼。   站在像宫殿一样气派的光裕楼前,黄松还是忍不住一声赞叹。他熟门熟路地 走到江定水的灶间门前,江定水一扭头看见他,就烦躁地皱起眉头。   “定水师,我不是说土楼……”黄松满脸带笑地往灶间里伸长脖子,“我是 说……”   “别说别说,我没空听你的。”江定水像赶苍蝇一样挥着手说。   “我是说我老姐钟五妹……”黄松故意顿了一下,把伸长的脖子收回来,不 说了。   江定水在空中挥着的手立即停下了,他回过头,向前走了两步,说:“钟五 妹是你老姐?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又没什么奇怪,”黄松把两手抱在胸前,像个媒婆的样子,“她 明天会到黄家坳,让我捎话给你,有空去会她。”   江定水眼光亮了一下。   28   黄松吃过早饭走出灶间,还坐在桌前吃饭的黄槐喊了一声:“哥——”黄松 一脚跨到廊道上了,回过头,郑重其事地对两个弟弟说:“地里的活,你们两个 多分担点,我现在忙着土楼,这是大事,百年大计。”   黄槐、黄柏把碗里的稀粥喝得稀哩哗啦响,声音里透着一种不满。黄松刚刚 走到楼门厅,江定水就迎面跨进了复兴楼,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走来,鼻头微微发 红。   “定水师,”黄松叫了一声,心里想还是钟五妹有魔力,让他一大早就像嗅 到腥味的猫往黄家坳跑,同时又担忧,钟五妹今天能来吗?   江定水停了下来,嘴里呼出一口气,把一只手搭到黄松的肩膀上。黄松从那 手势里就明白他要问的事情,连忙说:“你先到我家泡泡茶,我老姐随后就到。” 江定水点点头,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汁。黄松把他迎进自家的灶间。   黄槐、黄柏刚吃好早饭,收起饭碗,见到大哥带了客人进来,还是客气地打 了招呼,前后脚出了灶间,干活去了。   江定水在板凳上坐了下来,眼光满灶间里转,从灶台到壁橱,最后落在一直 忙个不停的黄松身上,他觉得这个后生子着实不一般,怪,犟,连眼光里也透着 一条道走到黑的牛脾气。他想建土楼,也许等他将来赚了大钱,是可以建成的。   黄松擦了一把桌子,端出洗过的茶盘,泡了一泡铁观音,斟了两杯,端起第 一杯敬到江定水面前。   江定水接过茶杯,一杯青黄的茶水,无声地消失在他的两片嘴唇之间,手上 的空杯立即又被斟满了。他的嗓子正好也干燥,一连喝了五六杯茶,就滋润得想 说话了。他的喉结在滚动,黄松便知道他要说什么,黄松说:“定水师,听说当 年我们复兴楼是请你祖父的一个高徒建的?”   “嗯,也是我祖父的干儿子,我要叫八叔公的。”江定水一边说着,一边从 窗棂往外面看,还站起身瞪大了眼睛,看到来人不是钟五妹,才坐了下来。   “定水师,你说一座土楼最快多久能建成?”黄松又说。   “多久?最快?这怎么说得清楚?”江定水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别说这 个了。”   “定水师,说土楼有什么不好?你是捧这碗饭的,不说土楼还能说什么?” 黄松笑笑地说,棉里藏针,带着一种长辈式的训导。   江定水沉下脸来,起身就要往外走,黄松连忙拦住他说:“定水师,你坐, 我老姐就要来了。”几乎是扶着他重新坐了下来,又舀了一瓢开水要泡茶,被对 方一把拉住。   “我不喝茶了。”江定水脸绷紧了,看起来就像缩水的土楼墙壁。   黄松从窗棂看到二伯黄世慎从廊道上走过,急忙走出来,对二伯说:“家里 来贵客了。”二伯就进了灶间,和江定水攀谈起来,他趁机溜出土楼,往土楼后 面的山路跑去。   风从耳边呼呼地掠过,黄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钟五妹从葛竹坳请来, 请不来,连哄带骗也要骗来,强拉硬扯也要拉来,他不能让定水师感觉到自己骗 了他。黄松跑到山坡下,一边喘着气一边埋头弯着身子,像犁铧一样直往前劈开, 走到了山坡上,他看到蜿蜒而下的山路上,有一个行走的妇人,先是惊喜,继尔 失望,那是他表妹,而不是钟五妹。黄松嗵嗵嗵地向表妹跑去,劈头问道:“你 怎么没把钟五妹带来?”   “你当真啊?”表妹愣了一下。   “定水师在我家灶间等着她呢,唉,你简直坏了我的大事。”黄松急得不行, 跺了一下脚,还是决定跑到葛竹坳把钟五妹请来,他刚跑了两步,又扭头交代表 妹说,“你到我家先帮我稳住定水师,说钟五妹随后就到。”   黄松跑到葛竹坳路口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他不得不扶着一棵樟树呼了几口 大气。不敢多歇息,他抬脚往村子里走去。   进了钟五妹那座小方楼,她家灶间的门紧闭着,黄松在门口叫了一声“老 姐”,隔壁有个妇人说,她到山地上挖地瓜了。黄松问哪边的山?那妇人倚在门 边,手往左边指了一下。黄松转身出了土楼,往左边的村路走去。   路的尽头就是开垦成一垄一垄的山地,种的多是地瓜,有的已经挖过了,有 的还绿汪汪的地瓜藤爬满了垄沟。有个妇人弯着腰割着地瓜藤,黄松大步冲到她 跑前,喊了一声:“老姐。”   钟五妹吓了一跳,直起身见是黄松,满脸错愕得说不出话。   “老姐,你不是说要到复兴楼吗?走吧,现在我来请你……”黄松急切地说。   “到复兴楼?到复兴楼做什么?”钟五妹说,“你这人真是古怪,又认老姐 又请到你家,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老姐,算我求你了,求你了……”黄松搓着手,满脸憋得通红,他想 象着江定水从自家灶间起身离去,从此之后求他恐怕就更难了,心里急得要冒烟 了。   “我要干活,没闲空陪你玩。”钟五妹说。   黄松弯下腰,把钟五妹割下的地瓜藤收拢到竹篮里,手像笆子一样拢起一把 把地瓜藤,身子不停地移动着,他越想快,越是忙中出错,脚上被一根没割断的 地瓜藤绊了一下,砰地一声扑到地上。   钟五妹听到声音,扭头一看,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黄松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了几片地瓜叶,叶汁把他的脸染成一块黄一块白 的,看起来像戏台上的小丑。   “你呀……”钟五妹忍不住笑了。   黄松知道自己这时阵一定很可笑,不过能逗老姐一笑,他也就高兴了,便趁 机把他准备建土楼,请江定水当师傅被拒绝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到最后,情绪有 些激动了,呼吸也急促了:“老姐,定水师手艺在身,他就这么傲气,现在只有 你能帮我了,你开口替我说话,他肯定听你的……”   “他、他怎么肯听我的?”钟五妹扭过脸去。   “ 他肯定听你的,肯定。”黄松不容置疑地说,手在脸上抹着,把叶子抹 了下来,叶汁却是越抹越扩散,一张脸都花了,“他现在就在你家,你跟我到黄 家坳一趟,老姐,我求你了,你帮我说说话,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会答应的,老 姐,走吧,建土楼是我最大的事,我需要定水师,这事要是成了,我来帮你挖地 瓜……”   “你就会挖地瓜啊?”钟五妹卟哧一笑。   “不仅仅挖地瓜,我还会帮你成了和定水师的好事。”   “这我才不要。”钟五妹低下头,把手上一把地瓜藤放进竹篮里。黄松知道 有戏了,上前挑起竹篮,抢夺得手似地就往下面跑。   两只竹篮的地瓜藤很轻,黄松跑得飞快。钟五妹在后面叫了几声,大步追了 上来。   跑进钟五妹的小土楼里,黄松把竹篮搁在廊道上,气也不喘,沉着脸对后面 赶上来的钟五妹说:“走,跟我走。”   这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钟五妹略为犹豫一下,便起身到 楼上的卧室去。黄松跳到天井里,从水井里提了一桶水,掬起水洗了几把脸,抬 起水淋淋的脸时,看到钟五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走下楼来,心里感觉像是开了 花一样。   “老姐——”   “你这人,嘴皮子还行,快走吧。”   第十章   29   黄松带着江定水向小竹溪走去,他走起路来有些手舞足蹈的样子,而江定水 却是频频回头,心思留在了复兴楼里。早上在黄松家的灶间喝了一肚子的茶水, 黄松突然不见了踪影,来了一个自称他二伯的,一个劲地泡茶,江定水早就坐不 住了,在他烦不胜烦正要走出灶间时,黄松和钟五妹出现在楼门厅,他的眼光不 由一亮,肚子里的茶水欢快地叫了起来。江定水从心底里佩服黄松这小子会来事, 把他和钟五妹请到灶间里,自己就消失了。对他来说,他特别渴望有一段和钟五 妹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哪怕只有一袋烟的功夫,这在她的土楼里做不到,她那大 伯小叔似乎像狗一样能嗅出自己的气味,一会儿就凶神恶煞地追来了,在自家的 土楼里也不行,总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站在廊道上公然地窥视、起哄,只有在 第三方的房间里,他们才能安静地坐一会儿,说几句贴心窝的话。江定水没想到, 钟五妹一开口就让他表态,答不答应做她老弟的建楼师傅?钟五妹的眼光里发射 出一种热力,江定水心里叹了一声,嘴上还是满口答应了。他感觉要是他不答应, 钟五妹那脸就会拉下来,甚至可能拂袖而去。   到二伯、三伯和几个堂叔的灶间溜了一圈,喝了几杯茶,黄松感觉时间差不 多了,就走回自家的灶间。还在廊道上,他透过窗棂看到江定水和钟五妹各放了 一只手在桌上,但不敢靠近,还隔着一只拳头的距离,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当他走到门前时,听到桌子底下一阵响动,他们慌乱地移开靠在一起的膝盖,江 定水的膝盖头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发出的响声强化了他们的尴尬。黄松走到灶间 门前,他就明白钟五妹帮他把江定水搞定了。他掩饰着内心的狂喜,说要做几个 菜,中午请老姐和定水师好好吃顿饭喝几杯,这时黄莲也回家准备做饭了。钟五 妹就让黄松带江定水去察看一下建土楼的位置,饭菜她和黄莲来做就行了。这正 说中了黄松的心意。   小竹溪边的空地上洒满阳光,视野开阔。江定水转头看了几下,提不起什么 兴趣。黄松在草丛中找到了那块“石敢当”的断碑,用手划了一个圈,说:“中 心就在这里,我要建一座大圆楼,天助楼。”   江定水眼皮也懒得抬一下,眯眯地向小竹溪望去。   “这块地是我父亲死之前特别告诉我的风水宝地,叫什么你知道吗?玉兔献 瑞。有福气的人就能得到这只玉兔,我曾经看见过它,但我的福气还没到,只是 看见它,还没办法得到它。”黄松说着说着,眼睛里慢慢放射出光亮,好像那玉 兔出现在他眼睛里了。   江定水淡淡地说:“你父亲说风水好就好。”   黄松比着手说:“定水师,你不感觉吗?以后住在这天助楼里,背靠九龙峰, 面向小竹溪,听着鸟鸣听着流水,又和复兴楼相隔不远,这生活起居,那才叫作 一个舒心啊。”   江定水皱着眉头打断黄松说:“小兄弟,这些话以后演戏时你再说,现在我 问你,木料你备了多少?”   “你说杉木呀?我父亲在世时就藏了一些,现在都干透,可以用了,大大小 小至少也要50根吧?”   50根?江定水心里暗暗发笑,说:“阿松头,你建这土楼,是想自己住吧?”   “不,我要建给大家住,只要黄家坳的黄氏子孙都可以住呀。”   说得好听,江定水心里哼了一声,又说:“你有50根杉木、30块大洋,就敢 建土楼了?”   黄松眼里的光渐渐消失了,脸色也黯淡下来,说:“我知道,这是不够的, 但等你积攒到足够的钱和木料,那要到何年何月?族里几年前就说要新建一座土 楼,说了几多年了,只是停留在嘴巴上,这两三年甚至说都不说了,我想总要有 个人站出来,先带个头,至少把地基先打起来,让大家看看,这是动真格的了, 再发动大家一起投工投劳,把土楼建起来。”   “看不出,你是这样的人。”江定水笑笑说,像是表扬又像是讽刺。   黄松眼光转到江定水脸上,说:“我在祖先灵位前发过誓的,一定要把土楼 建成。”他的眼里又放出光了,像那种炒过的竹钉一样泛着坚硬的光芒。   江定水走到黄松身边,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踢踢哒哒往复兴楼走去。   “定水师,很感激你做我的师傅,中午我要好好敬你几碗酒。”黄松说。   “敬我就免了,敬你老姐好了。”江定水说。   这天晚上,黄松做了一个梦。刚开始他并不清楚这就是一个梦,所有的场景 都是日常的,平静的,空气中弥漫着土楼的气味,父亲就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 掐着十指,嘴里念念有词,突然开口说道。黄松分明看到父亲大声地说了四个字, 可他就是听不到,那四个字像肥皂泡一样卟地破了,霎时无影无踪。黄松一急就 醒了,他这才知道这是一个梦。   正是夜深人静之际,复兴楼沉浸在柔软的睡梦里,只有黄松醒了。他折起身 子坐在床上,听到土楼的夯土墙深处传出一片细密的声音,那仿佛是红壤土和砂 石、竹片之间的喁喁私语。月光从窗子照到地上,像一泓水流泻而出。楼梯和廊 道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板块之间的磨合,黄松感觉到祖先们的影子像一 阵风从上面掠过,似乎哪个祖先不小心,碰到了栏板前堆放的瓶瓶罐罐,乒乒乓 乓撞起几声明亮的响声。接着便是夜啼的小儿了,这边尖尖地响起哭声,那边应 和似地也高亢起来,两支声音一高一低,像和声一样嘤嘤嗡嗡,在整座土楼里回 响着。黄松就在这些混杂的声音捕捉着父亲在梦里说过的话,突然土楼的天井传 来一声怪异的响声,好像一块石子从天而降似的,黄松感觉整座复兴楼震颤了一 下,在颤动的余音里,他终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初九辰时。   今天不就是初九了吗?黄松翻身下床,走到窗前,土楼外面的绵绵群山还是 一片蒙胧,像是苍茫海面上浮动的船桅,若隐若现。此时应该只是丑时,但黄松 已经睡意全消,他轻手轻脚打开门,站在栏板前仰起头朝天空望了一眼,又俯身 看了看天井,清洌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令人心迷神醉的气息。   黄松下到了一楼廊道上,满天井薄薄的月光,像是细碎的银子,又像是一群 沉睡的玉兔。他先走向祖堂,在祖先们的灵位前拜了三拜,转身走到灶间里,从 饭桌下的屉斗里找到了一对腊烛和一把香,又从壁橱里取出一挂鞭炮,装在一只 碟子里。把这几样祭品放进小竹篮,黄松知道这过于简陋了,但他想祖先和天公 都会理解他的,他一心一意要建土楼,他们能谅解他的难处。   土楼里流淌着银白的月光,在流淌中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这美妙的声音先 是从黄松的心里发出,继尔弥漫整座土楼。   黄松走到天井中间,抬头仰望星空,那么遥远,那么深邃,对黄松来说,那 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但他感觉,那闪烁的星星就是祖先们的眼睛,他们在天上看 着他——你不是说要建土楼吗?我们就看你怎么建,我们会好好看着你把土楼建 起来。   脖子向上仰着,浩瀚的星空像一册巨书徐徐打开,一页又一页,每个页面都 是无边无际,穿越古今,黄松认不出哪颗星是伯渊公的眼睛,哪颗星又是流石公, 父亲又是哪颗?他们全都在天上,只有他站在地上,从脚下的土地吸取地气。星 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像是化作一种无形的东西,融进他的天灵盖,他全身一个颤 抖,感觉到身体像楔子一样往地里打进了一点。   天色微微发白,复兴楼屋顶的青瓦渐渐呈现出微红的色调。   四楼的栏板前响起黄世郎尿水冲激木桶的响声,在寂静的黎明,显得那么刺 耳。黄松的脖子从天空转到土楼的四楼,那里有一只庞大的模糊的身影,像一张 华南虎的皮挂在那里,飘荡着一股余威的气息。他低下头来,慢慢走回灶间。复 兴楼的四部楼梯陆续响起来了,像古琴被轻轻拨动,早起的妇人不敢发出太大的 声响,因为男人们还在睡觉,所以下楼的节奏是舒缓的,轻拨慢捻。   黄松走到灶间的窗棂前,把挂在窗子上的锄头取了下来,又走到天井里,提 起一桶水,冲洗了一遍,用手把锄头上的土渍搓去,最后又用水冲了一遍,整把 锄头看起来亮晃晃的。   还需要准备什么呢?黄松在廊道的鸡鸭箱柜上坐了下来,眼前浮现出小时候 跟着父亲到一个村子去参加土楼奠基的片断,父亲的脚步很大,他在后面颠着光 脚直追…… 他的思绪追上了当时的脚步,他看到父亲在地头上竖起杨公符,接 着便是一阵鞭炮劈哩啪啦地炸开,纸屑像雪花一样飘舞……黄松突然想起什么, 起身往楼上跑去。他乒乒乓乓地跑上四楼,推开父亲生前住的卧室。因为多日无 人居住,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尘土的呛人气味。他猛地拉开抽屉,一眼就看到一札 红纸墨书的符纸,拿起来一看,一共四张,正好是一套完整的杨公符。这是父亲 画的最后一套杨公符,正面是主符仙师压煞符,左面是左辅部分符,右面是右弼 部分符,后面是吉符。客家建造土楼,杨公符是绝对少不了的。看来父亲真是想 得很周到。记得父亲画符前要烧香点烛,洗手净面,以茶代酒敬告天地,仪式非 常庄重。洗手时就要开始念取水诀:“黄河澄清,圣人出身,敕画灵符,财丁两 盛。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一六已合,五行及基。书符取用,万事吉昌。”然后 持砚、持墨、磨墨、持符纸、提笔、书画,每个程序按部就班,都要念一段不同 的咒诀。黄松双手捧着杨公符走下楼,把杨公符先放在桌上,出土楼折了一根桃 树枝,用柴刀把准备插入地里的桃树那头削成三棱锥形,然后在桃树的四面依次 贴上四张符。   天大亮了,复兴楼里响声一片,这是新的一天,对黄松来说,这更是非同寻 常的一天。日头从羊高尖升起,白花花的阳光铺满了复兴楼。黄松从鸡鸭箱柜里 抓了一只鸡姑娘,扎紧脚爪,把它挂在锄头柄上,然后扛起锄头,一手提起装着 香烛和鞭炮的小竹篮,一手拿着桃树枝做的杨公符,神情庄重地走出复兴楼。   有些诧异的眼光落在黄松身上,很快就转开了,在他们看来,黄松属于一根 筋的人,不可理会,也不必和他多说话,而有些眼光就好奇地追踪着他,黄松异 乎寻常的举动让大家庸碌的生活增添了一些乐趣。   “你要做什么?”有人问。   “天助楼今天要奠基了。”黄松神色肃穆地说。   大家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只是愣愣地看着黄松走出复兴楼,他跨出石门 槛时的背影正好和照射而来的阳光重合了,整个人像是烧起来似的一团火红。   黄松走到小竹溪边,在空地上找到那块“石敢当”断碑,放下锄头,在地势 略高的地方插好杨公符,从锄头柄上解下那只鸡,双手扭住脖子一拧,洒了几滴 血在杨公符上面,接着点燃香烛,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握着手里的香向天空、 山峰、地上敬了三下,心中一片澄清,默默地说道:“祖先啊,天公啊,土地啊, 你们一定要保佑我黄松建造天助楼顺利、平安。”   把香插在地里,黄松往地上叩了三下头,站起身,提起那挂鞭炮点燃了,坚 硬的声音在身子周围炸开,最后往天上一扔,劈哩啪啦的声响像一群炸窝的麻雀 飞向天空,一片纸屑飘飘洒洒。黄松端起锄头往地上挖下一锄,这重重的第一锄 头,锄头片一大半吃进了土地里,往上一提,翻开了一块土。黄松就这样开始挖 开了地基,他弓着身子,手上的锄头一起一落,唰唰唰,挖开的土向两边堆起。 黄松挥锄不已,就像水里的鱼不用冒个泡一样,他也不用歇口气,一口气就挖出 了几米远。   有人走了过来,问:“阿松头,你在挖什么?”   黄松头也不抬,仍旧一锄头一锄头地挖着,等别人问了几遍,才回答一下: “我挖天助楼的地基。”   有人笑了起来,有人定定地看着他。黄松知道自己的身上落满了各式各样的 眼光,他早已习惯了,连续的弯腰挥锄,也有些累了,直起身挪动一下身子,身 上那些眼光就全被抖落了。   将近食昼(午饭)时分,江定水嘴上叼着烟卷,若无其事地走到埋头挥锄的 黄松跟前,说:“好勤力啊。”声音有些酸酸的,赞扬里又带着讽刺。   黄松挖出了一条弧状的两人宽、一手指深的土沟,他停下来对江定水笑笑。   “你这样挖到鸡鸣狗叫也挖不完。”江定水说。   “今天挖不好,明天再挖,明天挖不好,后天再挖,后天挖不好,大后天再 挖,总能挖好的。”黄松说。   “我上午跟打石师傅说好了,明天进山去选石料。”   “你要选最好的,风化的就不要了,白送也不要。”   “肯定要用好的,这工钱当日就要跟打石师傅结算了,你要给我。”   “我等下先给你五块,够了吧?”   “五块怎么够?至少要八块。”   “这么多啊?”   “你要建大土楼,这挖地基砌大脚多重要。”   30   土楼的地基,客家话里叫作大脚坑。地面以下的石砌地基又叫“大脚”,地 面以上的墙脚叫作“小脚”。一般说来,大脚坑深一米左右,宽度比“小脚”的 宽度大一倍。“小脚”的通常高度从半米到一米甚至到二米不等。   黄松和江定水商量后,决定以特殊配方湿夯三合土行墙。这是因为天助楼临 近河边,湿夯三合土不怕潮湿,可在水里浸泡而不变软。所谓三合土就是砂、石 灰和红壤土,其比例一般是3:2:1,砂的用量占一半,只能少而不能多,特殊 配方则是把红糖、蛋清和糯米加进三合土,然后一起发酵。这造价要比一般的湿 夯和干夯高多了,但是要建造一座庞大的土楼,保证风雨不动安如山,百年千年 永不倒,该花多少钱,该花多少功夫,黄松是在所不惜的。   从大石坑运来的四块巨石,准备放在大脚坑的四个角落,以镇定整座楼的地 基。江定水指着比人还高的巨石对黄松说:“大石坑好的石头越来越少了,你很 难找到这么方正的石头了。”   黄松攀爬到一块巨石上面,站起身,猛地感觉自己的身体长高了许多,向复 兴楼望去,几乎和它一样高了。他兴奋地在石头上踢踢脚,说:“我就是要这样 的大石头。”   “你舍得出钱就行。”江定水在石头下面仰起头说。   宽阔的巨石上面,像一张眠床那样大,略有起伏,黄松转了一圈,一种凸出 的感觉从脚底往上升,他从这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面,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 当他低下头想跟江定水说话时,意外地发现黄世郎就站在石头下面,不知他是何 时到来的,只见他绷紧着脸,眉头之间打着结一样。   “郎伯……”还是黄松先叫了一声。   “阿松头,这块地是你一家的吗?你想怎样就怎样?”黄世郎背着手,目光 直视着挖出一个弧圈的大脚坑。   “郎伯,这是公地,江夏堂黄氏族谱规定,凡兴建公共住宅,可用公地。我 建土楼是为全族人而建的……”   “阿松头,我怎么知道你是为一已之利还是为了全族人?你也不用给自己涂 脂抹粉。”   “郎伯,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在祖先灵位前发过誓,我建土楼是为了黄家坳 所有的黄氏族人,大家开头不理解,没有人愿意来帮我,我没有怨言,我都认了, 最后大家就会明白,我是真心为了大家的。”   黄世郎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阿松头,你很会说话。”   黄松弯着腰,像是要往下俯冲一样,带着争辩的语气说:“郎伯,我说的是 真心话。”   黄世郎往前走了几步,眼光里满是轻视和嘲讽,说:“我且看你怎么建。” 他背着手慢慢往回走,日头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   黄松站在巨石上,对着黄世郎的背影说,你等着瞧吧。他从石头上面跳了下 来,看到江定水坐在一边的石头堆上吸烟,走过去说:“定水师,你也看到了, 我们族长对我很怀疑,希望你要多帮我,把天助楼建好了,他们就没话说了。定 水师,我就看你了。”   江定水吐了一口烟,笑笑说:“既然我答应了你,我就会尽力。我也算在这 远近村寨建过不少土楼,还没碰到一个像你这样建土楼的。”   “定水师,我也知道,你开头也是不信任我的,要不是看在我老姐的面 上……”   江定水站起身,比着手势示意黄松打住,说:“我这人就这样,要么不做, 要做就一定要做好。”   “你这脾气很对我的胃口。”黄松上前想要握一下江定水的手,表示一点心 迹,伸上去的手被轻轻推开了。   “干活吧,干活。”江定水说。   黄柏空手走了过来,看了看正在奋力挖地基的黄松,又看了看江定水丈量石 头,走到黄松跟前说:“你歇会儿,让我来。”   黄松抬起头说:“你有心要帮我,就自己带锄头来。”   黄柏转身就往复兴楼走去,不一会儿扛着一把锄头来了,黄槐也在后面跟着 来了。   黄松看到两个弟弟跳进他挖了一点的大脚坑里,从不同方向开挖起来,心想 打虎还是亲兄弟,尽管他们也不同意自己建土楼,但还是肯站出来帮忙,这让他 心里热了一下。   三把锄头此起彼伏的声响,飘荡在小竹溪边,像捶衣声一样,结实响亮。这 地质比较松软,一锄下去,一大把褐土就翻了开来。三兄弟像比赛一样,手中的 锄头一起一落,乒乒乓乓,一阵比一阵急。等黄松拄着锄头柄歇口气时,发现黄 柏和黄槐只露一个脑袋,往下挖了将近一个人那么深了。   “深这样就够深了,宽可以再加宽一点。”黄松说。他想有两个弟弟上阵帮 忙,这大脚坑最多再三天就能挖好了。   黄槐从大脚坑里爬上来,说:“我下午招几个人来挖。”   黄松说:“自愿来就来,不要勉强人家。”   “想住土楼的人就会来了。”黄槐说,“不过,老哥,你一定不能放空炮, 要把土楼建起来。”   “你老哥会是放空炮那种人吗?”黄松定定地望着黄槐说。   黄槐拍了一下黄松的肩膀,笑笑说:“我知道你不是,不过你也不用这样看 我。”   这天午饭,黄松看到桌上多了一碗鱼头豆腐汤,他把肉多的鱼头接连挟到江 定水的碗里,说:“你在搬弄大石头,要多吃点补力气。”   江定水也不客气,唏唏哧哧地吃得满嘴响亮,说:“这么好的菜,不喝酒可 惜了。”   黄松连忙就从地上抱起一只酒瓮,摇了摇,又抱起一只,也差不多是空的了。 这两瓮酒都是江定水这几天喝掉的。他出了灶间,到二楼的禾仓里抱了一瓮酒下 来。在土楼里,一日三餐可以没有好菜,不可以没有好酒。自家酿的红酒,管不 够客人喝,那就丢面子了。   这瓮酒用泥土封着口,黄松用手掰开干涸的黄泥,口子还包扎着一层竹叶, 解下竹叶之后,醇香的酒气徐徐飘出,在灶间里弥漫开来。江定水吸了两下鼻子, 说:“这两碗酒下肚,下午干活包准多长两斤力气出来。”   黄松赶紧给江定水倒了一碗,说:“定水师,只要不喝醉,你尽管喝,我阿 妹黄莲可是酿酒好手。”   江定水低下头,啧地喝了一小口,然后无声地喝了一大口,说:“这酒做得 不错,接近于你老姐的水平了。”   黄松笑了一声,说:“定水师,我老姐什么都是最好的。”   “那当然。”江定水大声地说。   黄松陪江定水喝了一碗酒,就悄悄溜出了灶间,又来到了小竹溪边的大脚坑 前。整个圆形的大脚坑已经挖出了雏形,只是有的深,有的浅,等大脚坑全部挖 好,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安下巨石,在大脚坑里砌上地基,再往上砌一米左右的小 脚,就可以开始行墙了……黄松的思绪像风筝一样越飘越快,越飘越远。眨眼间, 面前就恍然耸立起高大雄伟的复兴楼……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黄松的思绪,面前的天助楼消失了,出现的是几个复兴楼 人。黄浦从肩上放下锄头畚箕,对黄松说:“阿松头,看来你是说到做到,我来 投工投劳,到时别忘记给我分一套房子。”   “阿浦头,你肯定有份的。”黄松说。   黄浦咧嘴笑得牙齿都在发光,他身边的黄金发问:“我有份吗?”   “只要你愿意为天助楼出工出钱出材料,都有份。”黄松说。   黄浦跳下大脚坑,兴冲冲地挥起锄头,两锄就挖满了一畚箕土。黄金发也下 到坑道里,双手把满满一畚箕的土提起来,倒在上面的地上。两个人配合默契地 干得起劲。   黄槐、黄柏来了,黄莲也来了,自家人不用说话,知道干什么,埋头就干起 来。在大家干了好一阵子之后,江定水才满脸通红,迈着忽大忽小的脚步走到大 脚坑前,扶着巨石对黄松说:“酒不错,多喝了几碗。”   挖地基时,师傅的活儿并不多,再说定水师是黄松借了老姐的面子,连哄带 骗请来的,自然不敢嫌人家喝酒误工。黄松说:“中午我不能陪你,晚上吧。”   下午多了几个壮劳力,到了日暮时分,大脚坑已经挖出了一条深深的半圆形 壕沟。大家相互吆喝着回去吃饭。累极的黄松看着将近挖了一半的大脚坑,欣慰 地躺了下来,眼前立即涌来一阵暮色,像土一样把他埋葬起来。这是一种奇怪的 感觉,他愿意被埋葬在自己挖的大脚坑里——当然,只能是短暂的死亡,因为天 助楼还没建成呢。   31   江定水喝了一碗酒,黄松就发现他有些心绪不宁,时常扭头向楼门厅看去, 似乎已经喝不下了,欲言又止。   “定水师,中午没陪你,晚上这一碗我敬你吧。”黄松说。   江定水摆摆手,说:“晚上不能多喝。”   “晚上不用干活,才要喝尽兴一点啊。”黄松先喝为敬,把空碗亮给江定水 看了一下。   还是黄槐说了出来:“人家定水师晚上有大事呢。”黄松笑了一笑,其实他 是不想说,看着江定水那心不在焉而又焦灼不安的样子,他有一种了然于心的乐 趣。   “定水师干一天活,累了,要早点睡。”黄松故意地说。   “不累不累,这点活算什么?行墙、上棚枕时,两天两夜没合眼都不算什 么。”江定水说。   黄松知道定水师是想钟五妹了,将心比心,就像自己迷狂着土楼一样,那种 坐立不安的执拗,那种废寝忘食的痴心,感同身受,不过他很乐意看着定水师如 此这般地受着内心的煎熬,这让他感觉到有了一个伴,有了一个垫底。   “你多烧一些热水,定水师要洗澡。”黄松抬头对灶台前的黄莲说。   “我不用洗,我等下回家洗。”江定水说。   “定水师,这么远的路,你还是住复兴楼吧,你也是东奔西走的人,难道还 会恋床不成?”黄松说。江定水答应做天助楼的师傅后,黄松就把父亲生前住的 卧室打扫、收拾过,专供他使用。   江定水喝完碗里的红酒,起身走出了灶间,黄松叫着“定水师”追了上去。 复兴楼里灯火影影绰绰,有人还在吃饭,有人吃过了在剔牙,有人在天井里打水。 江定水憋着气走到了楼门厅,对跟上来的黄松说:“阿松头,我看你脑子有时很 灵光,有时又很不开窍。”   黄松笑笑说:“定水师,我懂得你的心理啦。你说在灶间里,我老弟老妹都 在,说起那事情,不好吧?让人以为你定水师是为了我老姐才来帮我建土楼的。”   江定水噎了一下,心想可不是吗?要不是你老姐求我,我才不会来黄家坳做 你的师傅。但他不能这么说,他被黄松逼到了一个高台上,只能顺着他的话说: “是啊,是啊,我是来帮你建土楼的,又不是……”   “我知道,其实……”黄松诡秘地笑了一笑,那灯光照到的半边脸亮了一下, 另外黑着的半边脸充满计谋地黑着,“我让人捎话给她了,她晚上有空就会来。”   江定水心里又惊又喜,突然感到这小子会来事,难怪他三十块钱就敢建土楼, 他的脑子确实不一般。   黄松伸手拍拍江定水的胳膊,往回走了。   江定水看着土楼外面的山路,夜色蒙蒙,偶尔有萤火虫闪着一点亮光穿梭往 来。他想应该去路上等钟五妹,这样至少可以早一点见到她。江定水便出了土楼, 往左面的土路走去,他的心像后生子一样怀揣秘密,砰砰直跳。自从遇见钟五妹 之后,他就感觉自己变年轻了许多,一想起她结实丰盈的身子,全身就硬硬地涨 满了力气。江定水不由哼起了山歌小调:   郎爱妹来妹爱郎,   共个心肝共副肠,   日里落田同做水,   夜里入间同上床……   他的声音细细的,像山涧里的幽泉,从心底流出来,在这柔和的月光下,顺 着小路汩汩地向前流淌。   妹有心来郎有心,   铁树磨成绣花针,   妹象针来哥象线,   针引三步线来跟……   江定水走了一阵子,突然想要是钟五妹从另外一条路来,不就错过了?他连 忙往回走,走到复兴楼的石门槛下,往里面望了望,土楼里住着几百人,气味复 杂,但他凭感觉没有闻到钟五妹的气息,便放心地在门边的石凳上坐下来。   夜色下的路像身上的血管一样隐蔽,江定水看不清路上的行人,但他的耳朵 极力地捕捉着不同的脚步声。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里,有的急促,有的更急促,没有江定水所熟悉的那种干 净利落。钟五妹的脚步均匀快捷,落地的声音很小,江定水的耳朵能够从几米开 外分辩出来。他想,明年把事情办了,一起守着过日子,就不用这么费心神了。 但是一想到她那大伯小叔凶神恶煞蛮不讲理的样子,他心又凉了。   江定水手摸进口袋里,掏出一纸包的晒烟丝,用烟纸卷了一根烟,叼到嘴里 正要点火,面前咋咋呼呼就窜来几条人影,径直向他扑来。江定水愣了一下,还 没看清来人,手上拿着的洋火已经被夺了下来。   “你、你们想要干什么?”江定水跳了起来。   “你还会装蒜!”一个巴掌黑乎乎就扇了过来,扶裹着一股风,江定水感觉 到脸上热辣辣地痛了一下,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   那正是钟五妹的小叔子,自称黑武松的,粗大的巴掌又要扇过来,江定水晃 过头,喷着口沫说:“你!做人要讲道理……”   “是谁不讲道理了?你还死鸭子硬嘴巴!”钟五妹的大伯抢上前,一手就揪 住江定水的耳朵,用劲地往外扯。   “我说呢,五妹怎么往黄家坳跑?原来是你这头公猪在这!”黑武松说。   坐在楼门厅的复兴楼人看到门口的场面,立即围了过来,有人知道江定水是 黄松请来的建楼师傅,便劝架说:“别动粗,有话好好说。”有人上前拉开了钟 五妹的大伯。他气冲冲地指着江定水说:“这头猪勾引我弟媳妇。”原来是碰上 男女情事了,这种事外人最难掺合,劝架的人也就知难退到了一边,饶有兴趣地 等待对方道个详细。   江定水拍了拍了弄乱的衣衫,狼狈地低着头,就往土楼里走。黑武松从后面 抓着他的衣角,说:“别溜,说清楚再走。”   这时,黄松从土楼里大步走了出来,一手拨开黑武松,说:“说什么跟我 说。”   黑武松愣了一下,看着黄松笑了,说:“你很爱管闲事啊。”   “他是我请来的师傅,钟五妹是我老姐,他们的事就是我的事,怎能说是闲 事?”黄松说。   黑武松倒吸了一口气,说:“钟五妹什么时候变成你的老姐了?”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黄松说,“现在黄家坳就是钟五妹的娘家,你敢欺 负钟五妹,就是欺负她娘家,今天晚上你们就别想离开这里了。”   钟五妹嫁到葛竹坳之后死了丈夫,她的大伯小叔一直不准她改嫁,她大伯甚 至想要把她收为继室,他们之所以明目张胆地欺负她,就是因为她娘家没人了, 一个大哥过早病逝,几个姐妹分散嫁到了几个小村落。一个女人没了娘家,就像 柿子一样任人拿捏。所以那天,黄松三言两语就说动了钟五妹,他的理由很简捷, “只要认了我当老弟,以后你就有一个娘家弟弟替你出面说话了”。这时,黄松 出现在她的大伯小叔面前便显得理直气壮,每句话掷地有声。   黑武松和他大哥面面相觑,在人家的地盘,自然不敢动手,但又不甘愿就此 罢休。还是大哥先说了:“这个后生子,做人要讲良心是不是?我弟弟当初娶钟 五妹,家里到处借债,欠了几多钱,你说她现在手一甩就要走人,这有没有道 理?”   “你们阻拦她改嫁,这就有道理了?”黄松说。   “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你让她先把债还清了,再来讲她的道理。” 黑武松说。   “几多钱?你把借条拿来,我替她还。”黄松干脆地说。   “亲戚间借的,哪有借条?你能替她还?十块啊,你……”黑武松说,他大 哥扯了一下他的胳膊,想让他把数字说高一些,但已经来不及了,兄弟俩相互瞪 了瞪眼。   “十块啊,是不少了,我替我老姐,但你要立下字据,保证永不干涉她的婚 姻自由。”黄松说。   “她要改嫁,可以,我弟留下的房子她一块砖也不能带走。”那大哥说。   “谁稀罕你的破土楼?”江定水忍不住走上前说了一句。   黄松哈哈大笑起来,心中有了数。他请黑武松两兄弟到家里灶间说话,对方 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进了复兴楼。   江定水走到黄松身边,说:“阿松头,你真要……”   黄松摆了一下手,笑了一笑,意思是你什么都别管,让我来处理。   一干人把黄家灶间挤了满满当当,黄松请来复兴楼的教书先生黄三环,说明 了情况,让他做一份字据,当场念了几遍,双方均无异议,然后写了三份,由双 方和作为第三方的黄松签字画押。在黑武松兄弟签字画押前,黄松在桌上排出了 十块大洋,他们眼光闪闪发亮,终于很爽快地写下姓名按上指印。   兄弟俩一人分了五块钱揣在身上,心满意足地离开复兴楼走回家去。江定水 在廊道上转了一圈,对黄松说:“人呢?五妹呢?他们说来了,可怎么还不见人 影?”   黄松心里咚了一下,光顾着摆平她的大伯小叔,都把她给忘记了,连忙拉起 江定水的手,说:“走,定水师,我陪你去路上接她。”   两个人出了土楼,在路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左面的村路走去,沉着有力的 脚步声踏破了山村的宁静。   “别这边签字画押了,人却在那边被囚禁了。”江定水担忧地说。   “应该不会,他们没向天公借胆。”黄松说。   “阿松头,太感激你了,你建楼的钱都不够了,还帮我出了十块钱——这以 后就从我工钱中扣吧。”   “定水师,你就不要见外了。”   “阿松头,你这么仁义,你的天助楼一定能建成,该我做的我一定会尽力地 做。”   黄松心里笑了,他要的就是这句话,但他只是摆摆手,说:“现在要紧的是 见到我老姐,她应该到了才对。”   两人大步地往前走,月光下蜿蜒的山路,像一条发光的腰带,环绕着起伏的 山体。在一处转弯的坡岭上,江定水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他听到了一丝微弱的 声息,连忙蹲下身子,歪着头把耳朵凑近土路的边缘,一阵呻吟声像虫子一样嗦 嗦嗦地飞进耳朵里。“五妹!”他大叫了一声,顺着草藤就往坡下跳。黄松见状 也跟着跳下去。   借着月光,他们看到坡底的草丛里躺着钟五妹,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一边 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们慌忙把钟五妹扶起来,原来刚才她走到这转弯的坡岭上时, 发现大伯小叔从后面追上来了,急忙躲在阴暗的岩石旁边,没想到脚上踩空了, 滑落到坡底来。   钟五妹一只手弯着不能动,一只手捏着膝盖,嘴里像吃面一样发出嘶嘶的声 响。   “哪里摔伤了?好在没流血。”黄松说。   钟五妹看到救命的人从天而降似的,巨大的惊喜冲击着心房,一句话也说不 出,眼眶立即晶莹地滚出热泪。   江定水背起钟五妹,黄松在下面推了他一把,他一咬牙就爬到了路上。   “快,把我老姐先送到复兴楼。”黄松说。   江定水对钟五妹说:“你知道吧?那黑武松兄弟今后不敢管你了,阿松头替 我们付了十块钱。”   趴在男人宽厚背上的钟五妹哽咽着说不出话。   月光照着江定水背着心爱的女人,步履匆匆地走在山路上。黄松在后面都有 点追不上,心想,这是什么魔力啊?   钟五妹在黄松给江定水住的卧室里养伤养了两天。这两天里,江定水白天在 天助楼地基砌大脚,晚上坐在床前陪钟五妹说话,最后总是依依不舍地离开,到 黄松的卧室和他挤作一床。黄松笑着要把他赶到钟五妹卧室去,他无奈地叹道: “我也想在那里睡呀,可人家不肯,我有什么法子?”最后黄松只好让他上了床, 说:“快了,你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32   “ 大脚”砌起来了,四块巨石分立四个方位,像四个镇守关隘的黑脸大汉。 大脚坑是用大石块干砌的,缝隙用小石块填紧。“大脚”砌起来之后填土,把周 围夯实。接着就开始砌“小脚”。“小脚”选用小石块,要求表面比较平整,石 块铺排的方向必须和“大脚”不同,这样才会更加稳固。如果说砌“大脚”是重 体力活,砌“小脚”就要轻松一些了,以三合土湿砌,砌内外两层,中间用三合 土湿浆填实,接缝必须错位。   天气晴好,看得出江定水的心情也非常好,一手捧起石块,一手握着泥刀敲 两下,石块就稳稳地合缝对齐。   钟五妹在床上躺了两天,坚决要起身下楼。她谢绝了黄莲伸来的手,说: “我能行。一点皮外伤又没什么。”   “定水师要你多休息。”黄莲说。   “我又不是贵气的小姐,天天躺着多难受,不干点活流点汗,这心里就不舒 服。”钟五妹一手扶着墙一手抚着心窝说。   正在砌“小脚”的江定水突然看见钟五妹向他走来,眼睛一下就撑大了,手 上拿着的石块砰地掉落在地上。   钟五妹用一只手掩着嘴,不敢笑出来。   “五妹,你、你好了吗?”江定水眨了几下眼睛。   “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钟五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他刚刚掉落的石块, 递到他的手上,“好好干活啊,别把墙砌歪了。”   “怎么会呢?”江定水接过石块,端正地砌在小脚墙上,“你这老弟的土楼, 我怎么也要使出浑身解数建成最好的。”   “我在这给我老弟做几天小工再回去。”钟五妹说。   “好啊,好啊。”江定水手上敲着泥刀,欣喜若狂地说。   晚上江定水又来到黄松的房间借宿,黄松笑笑说:“又被人家赶出来了?” 江定水脸上浮着一层幸福的光晕,眼睛眯眯的全是笑意。   “好在不是夏天,要不两个男人挤一张床,肉油都可以挤出来了。”黄松说。   “要是夏天,我干脆就在她窗下睡通廊。”江定水说。   天助楼的“小脚”像拱出地面的块状树根,慢慢地往上长。石块是黄松三兄 弟和黄浦等人从三里路的大石坑挑来的,大石坑在古远的年代里是一条河道,地 壳运动使它变成了深山中的峡谷,大大小小的石头像落叶一样层层叠叠,越积越 高。虽然捡石头就像捡落叶一样容易,但是把石头搬进竹筐之后,这些石头就不 像落叶那样轻了,它们的重量通过扁担深深地吃进人的肩膀。   黄松挑着两竹筐的石头,一路吭吭哧哧,一口气也没歇,走到天助楼的“小 脚”前,两手提起竹筐的绳索,就把竹筐里的石头倾倒在地上。空竹筐在肩膀两 头荡着,他抬起手擦了一把汗,看到那头的“小脚”前,江定水一边砌着石头, 一边跟搅拌三合土的钟五妹说话。他心里掠过一丝不悦,我是请你来做师傅的, 不是请你来这里谈情说爱,但是转念一想,要是没有钟五妹像磁铁一样,哪里吸 引得到江定水?但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他走了过去,对钟五妹说:“老姐, 你歇一歇吧。”   “干习惯了,歇下来反而难受。”钟五妹说。   江定水笑笑接着说:“干活命,不能歇的。”   黄松肩上荡着空竹筐,往回向着大石坑方向走去。经过复兴楼时,黄松猛抬 头看见黄世郎站在石门槛上,两手背在后面,脸色阴沉,连忙叫了一声:“郎 伯。”   黄世郎脸上像一口深不可测的黑潭,蚊丝不动,眼光冷冷地打在黄松身上。   黄松低下头,手抓着竹筐的绳索,迈着大步匆匆走过。突然,后面一声叫唤 像蛇一样冷嗖嗖地爬上他的脊背:“阿松头。”他不由哆嗦了一下,回头说: “郎伯,叫我有事?”   “你挺能嘛,好像大脚坑都挖好了。”   “现在砌小脚了,郎伯,多谢你的关心。”   “我等着看你的好戏,黄家坳人也都在等着看。”   黄世郎的话让黄松心里格登了一下,但他没有说什么,大步往前走去。他想 他也不用回答黄世郎什么了,就让自己的脚步声来告诉他:等着瞧吧。   天助楼的“小脚”齐刷刷长出了圆圆的一圈。江定水看到黄松挑回来的一竹 筐石块,说:“你怎么懂得要挑大的回来?”   “小脚的墙角要用大一点的石块嘛。”黄松说。   “看来你还懂得不少。”   黄松受到表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挑起空竹筐又走了。每天他总要比黄槐 他们多挑一二趟。慢慢长高的“小脚”让他心里有一种甜蜜的期待,眼前时不时 就晃过天助楼巍然耸立的影子,他走起路来,脚下霍霍生风。   “ 小脚”的墙角通常要选用大一点的石块,砌成墩角。“小脚”砌成后, 两面的墙面用三合土浆抹过一层,等到干燥了,就用草锤拍打墙面,这一番拍打 就像给人捶背一样,不必太用力,节奏要均匀,捶背要让人爽,而这拍打则要让 “小脚”内部更贴紧,整个墙面更坚固。这之后让“小脚”也歇几天,吸纳一些 天地元气,同时让早几天开始做的泥发酵得更熟更老一些,就可以开版行墙了。   黄松夜里数了一下钱,开版行墙的前一个晚上,请师傅、帮工吃动工酒,开 版行墙时,还要燃放鞭炮,给墙槌版上红,所剩的钱就有点捉巾见肘了。开版行 墙之后,用度会越来越大,随着土墙的增高而不断增加。这是可以预计的最大的 困难。其实就是明摆着的困难。黄松的心一下紧了起来。不过白天里看着长高的 “小脚”,他的心情又宽慰又欣喜,毕竟天助楼在一点一点地往上长,它将长成 一座浑圆阔大的宏伟壮丽的土楼。想到这里,黄松就明白了,再大的困难也要扛 下。他已经把自己和这座天助楼融为一体,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难住他。   这天晚上,黄松吃过晚饭,连澡也没洗就上楼,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他累坏 了,这些天挑石块,那么重的一竹筐,来来回回,脚底磨破皮了,肩膀上的肉都 绽开了一大块。半夜里,睡在另一头的江定水踢了一下脚,正好踢到他的脖根上, 他猛地醒过来,坐起身,一边揉着脖子一边下床,走出卧室走到栏板的尿桶前。   这个寂静的土楼之夜,黄松的撒尿声绵长而又断断续续,像秋虫的鸣叫。他 抖了抖手中的家伙,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了,满脑子转着天助楼,高耸的楼墙, 圆圆的屋顶,环形的通廊上,踩响了一阵脚步声……眼前出现了高高的天助楼, 尽管黄松知道这是在幻觉里,依旧满心欢喜,心里激荡着一种巨大的喜悦和憧 憬.。江定水嘟哝着说着梦话,脚又踢过来了,黄松伸出手捏住那踢过来的脚丫 子,把它推开了。黄松想,过两天,“小脚”砌成了,让它干定几天,就可以开 版行墙了,这时脑子里劈哩啪啦地炸响了动工的鞭炮,他的思绪里一下夯起了一 层楼墙,一下又起了一层,唰唰唰,天助楼的四层楼墙一下全夯起来了。他兴奋 得要跳起来,眼前一闪,那高高的楼墙消失了。这多少让他有点沮丧,不过这到 底是在梦想里,现实的天助楼还是要一点一点地夯,一版墙一版墙地实实在在地 夯。   想到天助楼,黄松在床上再也躺不住了,他翻身下床,复兴楼上空的天还是 一片漆黑。他走到了一楼的廊道上,伸腰踢腿,跳到天井里,从水井里打起一桶 水,掬起水扑到脸上。冰凉的井水让他全身一个激凌,他用手在脸上搓了几下, 搓出了一股热气。   轻轻打开复兴楼的大门,一股又浓又湿的朝露迎面扑来,黄松感觉到头发、 眉毛一下全湿了,脸上也凉丝丝的。   走向天助楼工地的心情是愉悦的,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黄松脚下像装 着弹簧一样,走起路来劲道十足。   天助楼就在面前了,现在还是一片蒙胧,若干时日之后,这里将巍然耸立起 巨大的土楼,远远就可以让人看到,即使是在夜色里,也是一团浓墨似的让人仰 视。   这时,淡淡的晨曦像细雪一样飘洒而下,日头从洋高尖缓缓升起。黄松的眼 睛似乎不能一下适应光线的强弱,他闭了一下眼睛,突然听到一阵从地层里传出 的怪异的声响,喀隆喀隆——他警觉地睁大眼睛,只见一段“小脚”像是抽搐了 一下,轰然倒了下来。   黄松呆住了,圆圆一圈的“小脚”倒的倒,歪的歪,还有一段已经沉降到地 里。黄松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像是连遭一记闷棍,懵懵地转着身子,整个天地 倒旋了,明晃晃的日光像刀子一样寒气逼人。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心里疯狂而又焦急地喊叫着, 嗓子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喉结上下滚动着。脚下的地面微微在抖 动,似乎地下深处有一头异兽在拱着身子。黄松发现“大脚”都往下沉陷了,大 脚坑裂开成一道暗沟,他团团转着身子,那沉陷的大脚坑像伤口一样触目惊心。   卟嗵,黄松身子一软,双脚跪在了地上,他仰起头望着天空,心里悲恸地大 声呼号:祖宗啊,天公啊,土地啊,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天助楼地基怎么陷下去 了?他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到地层深处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心里一下凉透了, 整个人飞速地坠入黑暗的地狱。   地基沉陷了,完了,天助楼完了……黄松眼前一黑,终于迸发出撕心裂肺的 一声吼叫:“祖宗啊,你不让我黄松建土楼吗?”他用一只巴掌狠狠拍打着地面, 砰砰砰,地面微微颤动,他心里呼叫着,所有地面都沉下去吧,把我也沉下去! 他跳起来,在地面上发疯般蹦着,地层深处发出嘭嘭嘭的回响。   把我也沉下去吧,把我也沉下去吧!黄松蹦得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全身软绵 绵地瘫痪下来,像一团烂泥糊在地上。   江定水醒来后就没见到黄松,他也不在意,吃过了早饭,跟钟五妹说了几句 话,就往小竹溪的天助楼工地走。除了黄松之外,江定水是每天出工最早的。他 一边想着钟五妹刚才说话的表情,一边走到了天助楼工地前面,眼睛不由眨了几 下,立即大惊失色,“小脚”几乎全倒了,而大脚坑往下沉陷,形成一条环状的 壕沟似的。莫非这是烂泥地?地层下面是沼泽、暗流?江定水心里砰砰直跳,没 想到遭遇这么重大的地陷,对黄松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了。他从地上扶起昏蹶的 黄松,拍着他的脸,叫着:“阿松头,阿松头……”   黄松只把眼睛睁开一缝,眼光迷离、涣散,似乎认不出眼前的人,嘴里嘟哝 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阿松头,这……我心里也难受……”江定水叹了一声,从地上背起黄松, 一边往复兴楼走去,一边说,“地基陷了,你人不能垮了。”   趴在江定水背上的黄松只感觉整个人在往下陷,不停地往下陷……   天光大亮,天助楼地陷的消息立即传遍复兴楼,人们纷纷涌出土楼,像赶圩 一样向小竹溪赶去。出现在面前的景象让每个人都目瞪口呆,环状的大脚坑已经 塌陷,像壕沟一样。在人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时候,黄世郎背着手,无声地出 现在大家的面前。所有的声音一下静了下来。人们以为黄世郎会发表一通议论, 没想到他只是背着手转了一圈,带着一脸神秘莫测的表情,缓缓走回了复兴楼。 大家又是猜测又是感叹地说开了,有诧异,有惋惜,也有幸灾乐祸。   黄松在床上昏迷不醒地躺了一整天,直到天黑时分才微微睁开眼睛。卧室里 亮着油灯,晕黄的灯光里,闪着几张关注的脸。   “阿松头,你醒来了。”江定水欣喜地说。   钟五妹连忙就端上来一碗水,送到黄松的嘴边,他干燥的嘴唇呶动了一下, 只是浅浅地吮吸了一口水。   “老哥,我刚才用铁线往下插,那地是烂泥地,铁线可以往下插好几丈深。” 黄柏说。   黄松的眼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茶油灯上,怔怔地说:“我刚才遇 见我老爸了,他说他忘记告诉我了,那地层下面是沼泽地,地基要用松木交叉扎 成木筏式,才扛得住,不过这样也好,只是砌了‘大脚’和‘小脚’,要是开版 行墙,建了一层两层才塌陷下去,那就更惨了。”   卧室里的人全都松了口气,大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自我安慰的无奈,但黄松 没有大家预计的那样悲痛欲绝,只是心情略略松弛之余,也不免为天助楼地陷感 到难过。   “老弟,地陷了,人在,就可以从头再来。”钟五妹说。   黄松点点头,从床上坐起来,努力地对大家笑了一下,自己感觉笑得很不自 然,又咧嘴笑了一下,说:“大家……吃饭了吧?”   没人回答他。江定水背过身子,心想你本来就没多少钱,现在好了,那点钱 全陷下去了,看来是命中注定,你建不成天助楼了。   黄松走下床,身子有些虚飘地晃一下,他推开几只伸过来的手,说:“我没 事。”他咬紧牙根,连墙也不用扶,从三楼走到了楼下,感觉要虚脱了一样,耳 鸣目眩。   黄莲手脚麻利地把饭菜热了一遍。黄松一口气吃了五碗饭,把木桶里的饭吃 得一粒不剩,这样两餐没吃的饭就补回来了。他打了一个饱嗝,起身对黄莲说: “你给我准备几样东西,我到工地上拜一拜。”   走到通廊上,黄松环视了土楼一圈,环环相连的灶间亮着一束束灯光,空旷 的天井里气流风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江定水坐在通廊的鸡鸭箱柜上,对黄松说:“阿松头,我家里有点事,我明 天要回去一趟。”   “好,定水师,这些天让你辛苦了,工钱我先欠着你……”黄松说。   江定水连忙起身,摆着手说:“哪里哪里,我还欠你呢。”   “别这么说,定水师,我很感谢你——希望我赚到钱之后,天助楼重新开工, 你能继续当师傅。”   “这是一定,一定。”   黄松动情地抓着江定水的一只手,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走 进灶间,提起黄莲为他准备的装着香烛的小竹篮,低眉垂眼走过廊道,出了复兴 楼,往小竹溪方向走去。   沉陷的大脚坑在蒙胧的夜色里,就像一道幽深的壕沟。黄松从竹篮里取出香 烛,点燃后把腊烛竖在地上,手里拿着香,朝天拜了三拜,又向远方拜了三拜, 心里默默地念着:祖宗啊,天公啊,土地啊,保佑我吧,保佑我黄松。   他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那壕沟一样的大脚坑,那是他心上的一道伤口。他 扑通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下头,然后猛地起身,向着通往外界的山路走去。   这个晚上,黄松再度从黄家坳出走,消失在茫茫无边的夜幕之中。   第十一章   33   几天之后,复兴楼人才确信,黄松已再度出走,为他的天助楼奔向远方。有 人感叹地说,这后生子有雄心,更多的人是摇头叹息,这后生子中了魔神了,地 陷了还不知道觉醒,看来是越陷越深了。   没有了黄松的黄家坳似乎没什么不同。他的家人偶尔会想起他,那个住在茅 棚里的黄浦时不时念叨着他什么时候建土楼,最后不免很失落,心想这世人只能 住茅棚屋了。   黄世郎在祖堂召集几个江夏堂长老开会,他说黄松想建土楼,结果地陷了, 现在他也出走了,他一个人就想建土楼,这也太不自量力了。黄世郎说建土楼要 是那么容易建的话,我们黄氏早就建了八九座十来座了。几个长老各怀心事,什 么也没说。   日子像小竹溪的流水,哗啦啦地不断地流过。人们看到那壕沟一样的大脚坑 都长出了杂草,已经熟视无睹了,不再说起黄松,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 过。日子继续向前流淌着……   年关一天天临近了。从十二月二十日开始,黄家坳人忙着过年了,除尘、扫 地,楼上楼下,楼里楼外,打扫清理一番,该扔掉的破烂就扔掉,舍不得扔的, 又收回到二楼禾仓,一些人家的禾仓,稻谷、地瓜、芋头这些吃的口粮所剩无几, 多的是坛坛罐罐、破瓦烂铁,几乎堆满了房间。二十三日是“神上天”, 灶王 爷要返回天庭向玉皇大帝汇报本年度工作,各家各户自然都希望灶王爷多说好话, 所以也就不免要点燃香烛,呈上供品,灶王爷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心软, 当然要“上天奏好事,下地保平安”。 二十五日就是入了年界,家家户户蒸年 糕、炸圆子、杀鸡宰鸭,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在忙碌中嗅着越来越 浓的年味,心想这平常的日子要是没有一个年,那就要少了几多盼头啊。养年猪 的人家一大早把肥猪哄进笼里,抬到天井后,几个壮汉帮忙把年猪从笼里放出来, 这时候,饱食终日的肥猪知道自己的末日就在今天了,不由大声嚎叫,帮忙的壮 汉七手八脚按住它的四蹄,屠夫把手中亮晃晃的杀猪刀往猪脖子一戳,那嚎叫猛 地拔高八度,杀猪刀在里面转了一下,肥猪哼哼两声,鲜血如注,注满一大木盆, 头往旁边一歪,便为人类做了牺牲。刮毛剥皮、开膛破肚,屠夫在案板上摆上猪 肉,四周围已经围满了人,手指比比划划,要这要那,屠夫手起刀落,切下对方 指定的部位,称钩穿进肉里,提起称子,一边瞄着称花一边报出斤两,养年猪的 人家用小本子记下名字和重量,对方也不用付钱,只需以后轮到自己养年猪时, 以相同的重量还给人家。   除夕一大早,黄世郎亲自带着两个后生子贴春联,一人扛着竹梯,一人拿着 成卷的对联提着一桶浆糊。先贴楼联,竹梯架在土楼墙上,下面的人用竹刷在春 联后面刷满了浆糊,站在竹梯上的人用手提起春联,贴在门柱上,黄世郎往后退 了几步,闭着一只眼,仔细地看着春联是否贴得整齐,他的手向上比一下,竹梯 上的人便把对联往上提一点。   后退看了看,又往前看,最后黄世郎确定行了,点了一下头。复兴楼的楼联 是固定的字句,相传为五世祖所撰,今年是黄世郎亲手写的正体字:   复星朗照文明盛   兴族于斯气象新   贴过楼联,再贴江夏堂的堂联,然后在祖堂里也贴上一对联。族里的春联贴 好了,各家各户就可以开始贴自己的了,灶间门上贴“合家平安”、“左宜右 有”,壁橱上贴“山珍海味”,米缸上贴“年年有余”,二楼禾仓门上贴“五谷 丰登”、“风调雨顺”,卧室门上贴“紫气东来”、“六合同春”等等,多是自 家书写,有的还是让家里正在读书的孩子写的,字体朴拙,但是红彤彤的纸面上 满溢着过年的喜气。   天刚抹黑,迫不及待穿上新衣的孩子欢声叫着,在各家的灶间穿梭往来,像 鱼儿一样快活地游来游去,有的男孩口袋里装着单个的鞭炮,神气十足地掏出一 个,当众点燃,直到炮芯快燃到底了,才不慌不忙地向外面扔出去,砰的一声炸 响了他的得意。大人们在灶间里做着年夜饭,一些孩子在旁边一个劲催促着,大 人问你急什么?孩子说我要快点围炉,然后拿红包,放鞭炮。   桌上一盏灯,灶神位前也点了一盏灯,都把灯芯捻得特别长,灯光就比平时 亮了许多。每家灶间的灯都亮了,祖堂挂起了两只红灯笼,上面写着“黄”字, 红艳艳的像晚霞一样。   年夜饭的十二道菜摆上了桌子,鸡鸭是不用说了,腕子筒、长命菜也是少不 的。所谓腕子筒就是红烧猪蹄,用八角、茴香、陈皮、金线莲还有山上挖的叫作 猪母奶、虎尾轮的树根,文火焖烧,味道特别好。长命菜就是把整棵的芥菜放到 一大锅的鸡鸭汤里,慢慢地熬出来,那汤头的味道让人吮一口,都能把舌头吞下 去。桌子底下要放一只火炭炉,上面可以烧汤,也可以温酒。所以这吃年夜饭也 叫作“围炉”。家中长者率先举起筷子,唱念道:“来来来,大家举箸,合家平 安,风调雨顺。”话音刚落,孩子们的筷子已经扑向瞄准已久的鸡肉鸭肉。一般 来说,长者吃鸡头,出门的男人吃鸡翅膀,孩子吃鸡腿鸭腿,一定不能吃鸡爪子, 生怕以后读书会抓破书本。性急的孩子总是快快地把肚子填饱,然后就伸手向大 人要红包,大人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在孩子面前晃了一下,说一句“你要乖 乖的啊”,听到孩子满口应诺,这才把红包发到孩子手上。接到红包的孩子嗖地 冲出灶间,一边在廊道上跑着一边用手捏着红包估摸有几角钱。大人们继续喝酒, 红艳艳的一碗酒娘,脖子一仰,便流进了肚子里。过年了,什么都要讨个好彩头, 酒洒在桌上是发财,碗碟摔破了会添丁,筷子掉在地上有得吃。   土楼里到处一片欢声笑语,谁家吃好年夜饭,用香烛拜过祖宗、天公和土地, 算是告知一声,便可以燃放鞭炮。这边炮声响起,一群孩子便围了过来,硝烟未 散,就弯腰在地上捡着没炸开的鞭炮。那边炮声也响了,孩子们轰地又涌过去。   到了子时,也就是新旧年交接的时刻,黄世郎和江夏堂长老率领全楼男丁, 庄重肃穆地站在大门内,供桌上摆满鸡鸭、干果等等供品,一桶大米上面插着12 双筷子、12根大蒜,放着黄纸钱、金桔、柚子,还放了一块银元,取“有财有食” 之意。黄世郎一边念念有词说着吉利的话,一边徐徐打开大门。   门轴转动的声音响亮、悠长,男孩欢呼着,跳跃着。大门打开后,大家在门 前摆上祭品,由黄世郎选定吉祥方向,便一起焚香敬神,为全楼祈福,为全家祈 福。   这个晚上越迟睡越好,一家人坐着灶间一边泡茶一边说话。这叫守岁,也称 点岁火。桌上、灶上还有卧室里,都要亮着灯,一直亮到天亮。天亮后,黄世郎 在祖堂摆设香案,挂出祖宗画像。祖宗太多了,一般只挂伯渊公、流石公和长源 公三人的画像,复兴楼里的子孙便陆陆续续过来给祖宗拜年。给祖宗拜过年,接 着就向长辈拜年。江夏堂祖宗画像现在由黄世郎珍藏,这些秘不示人的发黄的画 像,画上的人物峨冠博带,须发飘然,看起来面目很相似,小孩子不免好奇地问 这问那,黄世郎便很有耐心地从头道来,当年祖宗如何从中原往南迁徙,又是如 何来到黄家坳这块荒无人烟的土地,如何筚路褴褛、拓荒垦殖,如何艰苦创业、 夯筑土楼,终于把原来的蛮荒之地变成了黄氏安居乐业的家园。黄世郎沉缅在对 往事的回忆中,摇头晃脑,双眼微闭,絮絮叨叨的声音像屋檐下的滴水,等他猛 地睁大眼时,面前的孩子已经跑了大半。他随便抓住一个男孩的肩膀,郑重地说: “你要好好念书啊,将来光宗耀祖。”却发现这是谁家的“半丁”,一个十来岁 还不会说话的白痴,便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微微叹了一声。   黄槐除夕夜吃坏了肚子,其他人吃的也是一样的年夜饭,只有他一个晚上往 茅厕跑了五六趟。   今年过得很沉闷,热闹是别人的,家里显得冷清和寂寥。父亲过世还没对年, 不能贴春联,大哥又离家出走了,不知道到哪里落脚,在桌上子给他摆了一副碗 筷,让人看了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黄槐感觉没什么胃口,桌上的鸡鸭鱼肉都不想 吃,只吃了一些炒冬笋和长命菜,闷声不响喝了几碗酒。   最后一次从茅厕出来,黄槐拖着懒散的身子走回复兴楼,像纸人一样轻轻飘 飘。所有的灶间都是灯火通明,守岁的人们在灯下扯着说不完的话题。黄槐扶着 墙壁走到二楼,看到阴影里站着一个人,那样子分明是在等他。二楼是禾仓,只 有个别当作卧室,也都没有点灯。她的脸背对着土楼里的灯光,黄槐不用看也知 道是黄莺。   “我看你往外面跑了好几趟。”黄莺说。   黄槐勾下头,说:“嗯,肚子有点不行。”   “过年过节的,怎么不行了?”黄莺说。   黄槐抬起头,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说:“你穿了新衣啊?好看。”   黄莺扯了扯衣角,说:“穿过一次了,你没看到过。”   黄槐看到黄莺的脸从阴影里显现了一下,还没看清她的表情,她已扭身向廊 道那端走去。她轻轻的窸窣声被淹没在楼下孩子燃放鞭炮的声响里。黄槐迟疑了 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黄莺在二楼廊道上慢慢走了一圈,差不多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她的脸调转了 一个方向,土楼里的灯光映照在她的左脸上,她的两只眼睛却是一样的炯炯发亮。   “新年你有什么打算?”黄莺问。   黄槐跟在后面走了一圈,肚子似乎又咕咕咕叫起来,他一手按住肚子,把身 体靠在一间紧闭的禾仓门上,心里想着黄莺的问话,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黄莺咬着嘴唇,心里是一种无法发作的怨恨,突然说:“我爸今天围炉说了, 今年就要把我嫁到林坑去,你知不知道?”   黄槐震了一下,嘴巴蓦地张开,却说不出话来。对他来说,这是意料之中甚 至是命中注定的消息,他早就感到无可奈何,但是黄莺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还 是让他诧异了。他一直把不准黄莺对他的态度,在她面前,内心的自卑总是占了 上风。黄世郎从小把女儿许配给了林坑的林家,那林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而 自己家里,父母均已过世,家境平平,别说黄世郎看不上,他自己也觉得自己配 不上她。尽管黄莺几次向自己公开表白过心迹,他都害怕地闪避了。   “阿槐头,我就问你一句,你有没有想过离开黄家坳?”黄莺说。   “我大哥走了,我,”黄槐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也走,那家里就没人了? 再说,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   黄莺长长舒了一口气,说:“好了,算我什么也没问你。”她转过身子,留 给他一个孤独悲伤的背影,向三楼的楼梯走去。   黄槐知道黄莺的意思,如果他想离开黄家坳,她愿意跟他一起走。他心里热 乎乎的一片滚烫,但立即又落入冰窟窿里,只能装作不解风情,他也知道自己的 回答就像碾子一样碾碎她的心,不忍再看她走上楼的背影,把身体靠在栏板前, 俯身看着天井里几个孩子在相互扔着鞭炮。   一阵喝酒猜拳的声音从一楼灶间传上来,黄槐真想喝个大醉,这时胃肠又抽 搐起来,他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扶着墙,走到了四楼的卧室里,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许多往事在面前徐徐展开,不同的场景跳跃着,时序颠倒,空间错乱,最后 黄槐都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幻,只感觉眼前波光闪闪。有人在推他,他使劲地瞪 大眼睛才看清是黄柏。   “哎,哎,你这么早睡?今晚要守岁啊。”黄柏说,“走,到阿虎头那里赌 钱去。”   黄槐推开了黄柏的手,但那手却像鼻涕一样甩不掉,又粘上来了。   “走呀,走,试试手气,争取赢几个钱。”黄柏两只手把黄槐的身子从床上 拉了起来。   黄槐瞪着眼,厌恶地吼了一声:“我不去,你走开!”   黄柏悻悻地松开手,说:“不去就不去,发什么火?”他哼了一声,甩手走 出了卧室。   黄槐坐在床道上,用手掐了几下太阳穴,他不由想起来,黄莺回到房间会怎 么样?她会躲在被子里哭泣吗?她一定很恨自己,可她知道自己的苦衷吗?黄槐 觉得自己是一个没用的胆小鬼。他跳下了床,乒乒乓乓地大步走出卧室,向廊道 那边走去,越走近黄莺的卧室,他的脚步越慢下来,响声也越来越小,渐渐就停 了下来。黄莺卧室半掩的门漏出一束灯光,像一道坎一样。他感觉那是跨不过去 的,转身就向另一头走了。那边一间卧室里,传出阵阵克制的呼叫声,黄槐推开 门一看,一群人团团围着桌子,有人趴在桌子上,后面有人踮着脚尖,黄虎在坐 庄摇着碗里的骰子,有人在押钱,更多的人是凑热闹地大呼小叫,群情震奋,黄 虎不停地提醒大家小声点,别惊动那些江夏堂长老。黄家坳平时是严禁赌博的, 过年算是例外,一般的小赌还是被允许的,但如果太过份,吵吵闹闹,仍然会被 喝止。黄虎啪地把碗搁在桌上,手盖在上面。所有的人瞪大眼看着他的手,都想 穿透他的手看到碗里的骰子。黄柏掏出两个铜板扔在桌上,说:“双。”有人跟 着押双,也有押单的,黄虎环视一周,看到没人再押了,便抬起手,所有的眼睛 唰地盯过去,那骰子上三个圆点,也就是单。押中的人笑逐颜开,没押中的人脸 就黑了。   黄槐挤上前,黄柏抬起头对他说:“有钱吗?借我一块。”黄槐没答理他, 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仅有的一块大洋,对黄虎说:“你摇吧摇吧,我押单,每次都 押单。”   黄虎摇了摇骰子,拿开捂在碗上面的手,心里咕咚一声,原来是一个圆点, 输了。这样黄槐就有了两块大洋,全部再押单,结果又赢了。接着又赢了一次, 黄槐从最初的一块钱连翻几番,变成了八块钱。黄虎的脸都要绿了,所有的人眼 红得眼珠子快要掉下来,纷纷说阿槐头,你晚上的手气怎么这么旺啊?黄槐不以 为然地笑笑,心里的苦楚却只有自己品尝。   黄虎不停地摇着手里的碗,碗里的骰子上下奔突,他不敢放下碗,感觉那骰 子一直向上亮着单数,今天真是见鬼了,额上冒出了虚汗,最后一次再输他就输 不起了。   “你摇吧,你爱摇多久就摇多久,反正我晚上全部押单。”黄槐说。   黄虎咬着牙把碗放了下来,碗里的骰子蹦到他手心,咚地又落到碗底。开吧, 开吧。围观的人着急地叫道。黄虎紧紧用手捂着碗,眼睛看着黄槐,看到他使了 个眼色,悄悄把手移开一缝。黄槐一看就呆住了,那是两个圆点。手上的八块大 洋眨眼间又飞回人家的手里了。   “哥,你!唉……”黄柏搓着手,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围观的人无不摇 头叹息。黄虎掩饰不住满脸的惊喜和得意,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有钱吗? 还敢来吗?”黄槐一声不哼,沉着脸,平静地挤出人群,走了。   34   黄素和黄莲多年来一直睡同一间卧室同一张床,当年黄莲第一次被黄世和领 着走进灶间时,黄素就对这个拖鼻涕的同龄妹子产生了敌意,她分明是来抢吃 (家里本来就不够吃的了)、抢爱(父母自然要把爱均一点到她身上)的。这些 年来,年岁渐长,两个人虽然不像少年时代那样公开对抗和相互敌视,但心里的 芥蒂却是难以消除,磕磕碰碰,有时也免不了口角红脸。黄松离家出走,江定水 也回家了,父亲生前住的卧室又空出来了,黄素让黄莲搬过去住。   黄莲内心里也不愿和黄素同住,但黄素对她说话的样子有点颐指气使,她就 装作没听见。到了晚上,黄素发现黄莲的被缛和衣物还在卧室里,她显然还没搬 走,心里立即腾起一股火,气冲冲地把她的被缛一卷,堆放在门口的廊道上。   黄槐和黄柏吃过晚饭,擦着嘴走了,黄素走进灶间对黄莲说:“你不搬,我 帮你搬了。”正在擦灶台的黄莲不由怔了一下,黄素猛地转过身子,留给她一个 示威似的背影。黄莲停下手来,愣愣地看着黄素消失在廊道那头,偌大的复兴楼 里突然间空了一样,像空谷回响起黄素的声音。   黄莲走到四楼,看到卧室门前黑乎乎一堆,那就是她的被缛和衣物,被黄素 胡乱地卷成一团,她的眼泪立即簌簌往下掉,心里有一种被扫地出门的感觉。她 悲凉地想,以前还有父亲护着她,现在连黄松也不在了,家里没有人能站出来为 自己说句公道话。黄莲抱起被包卷,走进父亲生前住的卧室,摸黑铺上被缛,坐 着床头想,好歹还有个栖身所在,但是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她心里空落落的。   这时,黄龙正好从卧室门口走过,他眼光无意中往里面瞄了一下,黄莲在黑 暗中的剪影扑进他的眼帘。他连忙走近门边,问道:“阿莲,你在干什么?”   黄莲抬起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黄龙。   黄龙走进房间,说:“你怎么在这?”   黄莲突然扑向黄龙的怀抱,黄龙猛吃一惊,身子往后仰了一下,但还是下意 识地把扑进怀里的黄莲搂住,摸着她激烈耸动的肩膀,说:“发生什么事?你说, 有我呢。”   “我们走吧,我们到外面去……”黄莲低声哭泣着,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 来。   黄龙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突然想……”   “我在这呆不下去了,你带我走……”黄莲像个孤独无助的孩子紧紧偎在黄 龙的怀里。   黄龙还是震住了,这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情。在复兴楼,他一直以大哥的 身份保护她,未曾想到她却爱上了自己。那时黄龙已经结婚了,黄龙许多次告诉 她,这不行,坚决不行。她却说,我愿意,只要我愿意。黄龙知道恋爱中的客家 妹子,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制止她,就像山歌唱的,“生不离来死不丢,除非竹溪 水倒流,除非熟饭再生谷,除非柑子变石榴”。客家妹子的坚韧和倔强甚至要超 过男人,她认定的事情,十头牛牯也拉不回来,“生要恋来死要恋,生死要在哥 身边,阿哥死了变大树,妹变葛藤缠百年”。黄龙一直处于矛盾和自责中,只能 回避着她。可是现在,她带着请求似的问题,却让他一时无法回避。   “阿莲,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非走不可吗?”   “我、我感觉我不是黄家坳人,父亲不在了,阿松头也走了,我也只能 走……”   “一定是黄素欺负你吧?”   “没有,没有……”   黄龙松开了黄莲,轻轻叹了一声,说:“说走就走,也没那么容易……”   黄莲定定地看着黄龙,眼眶边悬着一颗眼泪,晶莹地晃了一下,往下跌碎了。   “ 遇事要冷静,多想想……”黄龙抬起头,想在黄莲肩膀上拍一下,她不 悦地晃过肩膀,他的手就落空了。这时,他看到门口闪过一条身影,猛吃一惊, 急忙追出房间,只见一条人影闪了一闪,消失在下楼的楼梯口。他看不出这人是 谁,但他明白,这人刚才在门口偷听了自己和黄莲的谈话。他没有追下去,转身 走回卧室,脚步变得沉重了,心头也坠了石块一样。   黄龙走到门口,突然门砰地摔上,一股气流差点把他震倒,他不由后退了两 步,又上前敲了一下门,低声说:“阿莲,你听我说……”   门摔上了,他推不开,他知道,黄莲向他关上的不仅仅是卧室的门,所有一 切都关上了。他的手无力地从门上落下。   回到自己的卧室里,黄龙坐到桌上翻开一本药书,上面的字像土楼圆圆的屋 檐一样,一圈圈地转着,他闭上眼睛,心里却是一遍遍地响起那凶猛的摔门声……   张良妹从床上摸摸索索爬起身,下床走到门口。黄龙不用看也知道她在小便, 晰晰沥沥的撒尿声让他心烦意乱。张良妹走回卧室时,他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了 一下,心里不由一震,张良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很有些形状。他立即想到, 自己很快就要做父亲了……这确实是一件大事,只是他时常会忘记,现在,张良 妹的肚子那么突出地提醒着他……   “睡吧。”张良妹爬上床,把大半身子钻进被里,抬头对黄龙说,“我把被 子捂热了。”   黄龙点点头,合上药书。这一夜,黄龙磨娑着张良妹隆起的肚子,整夜难以 入眠。   第二天,黄龙强打起精神,还是带上砍刀准备上山砍柴。本来张良妹要去的, 他把她拦了下来,说你就在家好好给我调养。黄龙走到楼门厅时,迎面走来一个 妹子,她勾着头走得急匆匆,两个人差点在石门槛下撞了一个满怀。黄龙紧急刹 步地往旁边避让开,一看是黄素,只见黄素嘴角上挂着一丝怪异的笑意,冲他瞟 了一眼,那眼色也是怪怪的,黄龙蓦地怔了一下,感觉昨晚在黄莲卧室门口偷听 的人应该就是她。   “哎,阿素。”黄龙对着她的背影,抬起手叫了一声。   黄素转过头来,脸上依旧是那种无所不知似的笑意。黄龙心里越发证实那个 偷窥的人就是她,向前走了几步,和颜悦色地说:“阿素……”   “有什么事吗?”黄素微微偏着头。   “阿素……”黄龙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黄素嘴角边荡着笑意,黄龙知道她是心知肚明地占了上风,自己心虚嘴笨, 一些言辞都在嗓子那里打结了。   “阿龙哥,你什么时阵变得这样?”黄素转过头去,眼光从黄龙脸上慢慢地 掠过。黄龙感觉自己所有的隐秘都被洞穿了,身上的筋骨像是被抽走了一样。黄 素向土楼里走去,她的背影晃动着他的隐忧。   午饭时分,黄龙挑着一担柴回到复兴楼,在外墙的墙下把木柴码成垛。他的 心思全停在黄莲和黄素身上,拿木柴的手有时就停下来,那木木的神情就像手中 的木柴一样。   终于把木柴码成了一垛,黄龙缓缓地转过身子,准备走回土楼,就在这时, 黄莲低着头走了过来,走到她家的柴垛前抽了几根木柴,抱起木柴往回走。   “阿莲……”黄龙叫了一声。   黄莲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是一种陌生似的茫然,脚下的步子却快了起来。   黄龙大步追了上前,说:“阿莲,你听我说……”他没料到黄莲突然停了下 来,自己倒不由后退了两步。   “你不是说过了吗?你还想说什么?”黄莲淡淡地说。   “我……对不起你……”黄龙微微喘着气,眼光不敢在黄莲脸上停留,飞速 地转移开来。   黄莲启唇想要说什么,最后没有说出来,抱着木柴向土楼门口走去。在这环 状的土楼外墙下,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显得瘦小而又单薄。   整个下午黄龙心神不宁,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药书一个字也看不下去,眼前 交替晃动着黄莲和黄素的身影,一面担忧黄素把偷窥的经过传出去,一面对黄莲 怀着深深的愧疚。   家里吃午饭,总是黄世郎先吃完离桌,黄龙和黄虎才过来吃,以前吃晚饭也 是这样的规矩,但黄世郎觉得这样分批吃饭,要多点油灯,日积月累,造成了很 大的浪费,所以就让黄龙和黄虎跟他同时吃饭。这天黄龙故意等到黄世郎吃过晚 饭离桌,才进了灶间,盛了一碗饭,神思恍惚地扒着筷子,越吃越慢。突然黄世 郎背着手走进灶间,黄龙紧张得筷子差点掉在地上。黄世郎并没有说什么,从刷 锅的竹刷上折了一小段,一边剔着牙一边又走了出去。黄龙心里像是敲得小鼓一 样,咚咚咚响得厉害,他感觉父亲似乎知道了那件事情,只是给他留着机会,希 望他主动交代……   总算吃了一碗饭,黄龙把碗筷放进水槽里,走到廊道上,发现那个叫作黑皮 的货郎正在收拾担子,对几个围观的孩子比手划脚说着什么。黄龙坐在鸡鸭箱柜 上发呆时,黑皮走了过来,说:“龙哥,天这么黑了,晚上我就在楼门厅或者廊 道上借宿一晚上,麻烦你跟世郎伯说一声。”黑皮是复兴楼的熟客,走到哪里天 黑了,就在哪里借宿过夜。黄龙没心情回答他,他又叫了一声:“龙哥……”黄 龙只得说:“你随便吧,不用说了。”黑皮连声道谢。   夜里黄龙还是不能入睡,他的手从妻子的肚子上撤回来时,张良妹突然抓住 他的手,说:“你有什么心事吧?”   “没有……”   “有。”张良妹肯定地说,女人的敏感让她知道黄龙有事情瞒着她,而且还 可能是很重大的事情。   黄龙抽出手来,说:“睡吧你,我没事。”他起床走到了门口的栏板前,却 发现没有尿意,眼睛往黄莲卧室的方向望去。那里每个卧室都是黑乎乎的,各种 声息混杂在一起,夜啼郎的哭声突然高亢地响起,接着便是母亲哄劝的声音。黄 龙不知道黄莲能不能安然入睡?也许她还在辗转反侧,她在想些什么呢?他想还 是要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谈谈,不能在复兴楼里,最好到山上的树林中,这次一定 不能再让任何人偷窥了。   回到床上,黄龙听到张良妹翻身的声音,他不得不故意发出鼾声。张良妹不 再翻身,随即入睡了,而他睁开眼睛,继续失眠。   天快亮时,黄龙似乎听到复兴楼的大门咿呀一声,轻轻地被打开,都有人早 起了,而他昏昏沉沉才有了一些睡意。也没睡多久,他就醒了过来,身边的老婆 已经起床,旁边她睡的被缛都冷了,看样子起床好久了。他翻起身子,阳光从窗 口爬了进来,从土楼屋顶照下来的阳光也铺开到廊道上,从虚掩的门缝悄悄漏进 了一点。门缝下有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片,被阳光罩住了。他心里蓦地一震,立即 跳下床,从地上捡起纸条,上面只有几个字:   我走了,不要问我到哪里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但他一下认出是黄莲的笔迹,而且是深夜里偷偷塞进 门缝的。她走了?她到哪里去?他想起天快亮时大门打开的声音,莫非就是她开 的门?   黄龙手里攥着纸条,慢慢揉成了一团,突然他急匆匆走出卧室,向黄莲的卧 室走去。那是她父亲生前住过的房间,她刚搬进去两三天,房门紧闭着,他把眼 睛贴在关紧的窗户上,透过缝隙看到里面收拾得很整洁,像是准备给客人住一样。 她果真是走了。黄龙连忙走下楼,走出复兴楼,向通往山外的土路跑去。   刚刚走出复兴楼的时阵,黄龙还装作有些若无其事,生怕让人知道他在找黄 莲,等走出复兴楼一段路,他就急得抓狂了,摆动双臂快跑起来。布鞋在土路上 啪啪啪踩得尘土飞扬,就像他迷乱的内心。奔跑中,鞋子掉了一只,他猛地刹住 步子,回头捡起鞋子,拎在手上继续往前跑。   一路上山路起伏,黄龙也跑累了,上坡时气喘吁吁地慢了下来,下坡时才放 开步子,像是从高处往下坠落一样,直落而下。跑到林坑时,路边的田地里有人 在干活,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黄龙。林坑和黄家坳多有姻亲,即便不认识也是面熟。 黄龙不敢问他们有没有看到黄莲从这里经过,其实他们也未必能看到,黄莲是天 还没亮就离开复兴楼的,那时人们都还在睡梦中。想不到一个柔弱的女子毅然决 然下了这么大决心,她能去哪里呢?   “老哥,跑这么急,做什么?”有人问。   黄龙放缓一点脚步,笑着说:“没事,没事。”   跑到了博平圩,黄龙擦了一把汗水,把手上的鞋子又穿到脚上,一边向圩街 上走去,一边睁大眼睛看着两边的店铺和行人,心里急切地喊着黄莲的名字。沿 街店铺一间间地打听过去,不是摇头就是说没看见,黄龙心底空落落地站在圩尾, 其实他也明白这样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然他又有什么办 法呢?在博平圩来来回回走了两趟,他希望能有奇迹出现,黄莲突然从某个角落 冒出来。圩街上三三两两的路人,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他,坐在店铺里的老板也 射出冷冷的眼光。肚子饿得咕咕叫,身子也累得要散架了,黄龙知道奇迹不会出 现,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黄家坳。   快走到黄家坳时,黄龙感觉到脚下的鞋底破了,抬起脚一看,索性把脚上的 鞋子蹬出去,另一只鞋底没破,也一起踢掉了。   赤着脚走进复兴楼,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黄龙的异样。此时已过了午饭时分, 他走进灶间,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猛灌了几口。打开桌上的竹盖子,里面还有 一碗剩菜,他盛了饭霍霍地大口吃起来。   黄莺从外面喂猪回来,把泔桶放在灶台边,说:“你上午到哪了?”   “没……”黄龙大口吞咽着饭,挤出一个字。   黄莺似乎有些怀疑地看了看黄龙身上的尘土,终于没再说什么。   黄龙连吃了三碗饭,还想再吃,但锅里已经没饭了,他只能把碗放进水槽里, 动作并不重,但碗在水槽里砰地响了一声,破成了两半,他觉得很奇怪,从水里 拿起破成两半的碗,暗暗叹着气。   走到二楼,黄龙突然看到左面廊道上那一对货郎黑皮的担子,昨晚货郎在这 席地而卧,他应该一大早就上路了,怎么担子还在这里?黄龙走过去,用脚踢了 一踢,担子几乎是空的。他弯腰揭开盖子,里面除了一些针头线脑,没有别的值 钱的东西了。他心里咚地一震,莫非黄莲是跟着货郎跑了?他挥起一脚踢翻了担 子,竹编的担子在廊道上滚着,从楼梯口落了下去,一直滚到天井里,针头线脑 从担子里掉出来,像血迹一样从楼梯一直流到天井。   黄龙走到三楼,黄槐、黄柏两兄弟从四楼咚咚咚跑下来,一见黄龙都有些意 外,上下把他打量了一遍,让他感到莫明其妙。   “我妹子哪里去了?”还是黄柏先开口,眼睛直盯着黄龙。   黄龙摇头说:“我不知道。”   黄柏冲上前两步,一把抓住黄龙的衣领,怒声吼道:“你别骗人了!”   黄龙低着头说:“我不知道。”他心里想这两兄弟找我要人来了,黄素至少 把事情告诉了他们,他只能说,“我真的不知道。”   “你挺会装呀,这事要不要报告给江夏堂的长老们?”黄槐也扑上来,带着 威胁说。   黄龙急得一跺脚,说:“黄莲是跟货郎跑了!你们找我有什么用?”   两兄弟愣了一下。黄龙拉着黄柏的手,气冲冲地拉到栏板前,指着天井里翻 倒的货郎担子,说:“你们看到了没有?那是黑皮的担子,他昨晚在我们复兴楼 借宿,为什么偏偏是昨晚?他蓄谋已久了,天没亮带着黄莲跑了!”   黄柏哼了一声,说:“她就是跟着货郎跑了,跟你也是有关的。”   黄龙知道黄莲跑了,无人可以当面对质,胆子大了一些,声音也尖了起来, 说:“你们说清楚,跟我有什么关?”   “你还敢大声呀?你心里明白就行。”黄槐说。   黄龙到底心虚,没再说什么,低头往四楼走去。他看到黄素正从她的卧室走 出来,隔着中间的天井,向他远远地发出一种怪异的微笑,他心里一阵慌乱,连 忙躲进房间里。   我到底怕什么?黄龙摸着砰砰直跳的胸膛,感觉整个人要瘫下去了。   35   黄莲跟着福佬人黑皮私奔的消息很快传遍黄家坳。在黄家坳历史上,她并不 是第一个与人私奔的女子,但这种事总是给人以无穷尽的猜想,人们在津津乐道 的谈论中能够获得某种快感。大家说真看不出那货郎,几天就来一趟复兴楼,原 来心里是有阴谋的,他们添油加醋地猜测货郎是哪一次和黄莲勾搭上的。黄龙话 头话尾听到了人们许多议论,让他感到宽心的是,没有人把黄莲的出走扯到他身 上,也就是说,黄素没有把偷窥到的情况扩散出去,最多只告诉了黄槐黄柏两兄 弟。她为什么没说?是不是准备在她需要的时候才进行要挟?黄龙心里不免还是 七上八下的。   天黑之后,吃过晚饭的闲人又聚拢在楼门厅,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继续咀嚼着 黄莲和货郎的故事。黄世郎背着手走了过来,沉着脸说:“一点破事有什么好说 的?家丑不可外扬,你们以为是很光彩的事情吗?”所有人立即噤声了。   黄世郎在灯下翻开了老皇历,查对每个日子的宜忌,他觉得黄虎、黄莺的婚 姻大事宜早不宜迟,要不是去年六月间遭遇山洪,两个人的婚事恐怕都已经办妥 了。黄家坳黄氏和林坑林氏历来有通姻的传统,黄虎娶林玉华,黄莺嫁林玉石, 似乎有点换亲的味道,其实全是媒婆的撮合。先是黄世郎着媒婆到林坑向林文昌 说亲,反过来媒婆也受林文昌的委派,来向黄世郎提亲,双方都很干脆地收下了 对方的彩礼和名帖。这可是乐坏了媒婆,两家之间跑着腿,本来能说成一门婚事 就没白跑了,她却是一下子说成了两门婚事,酬谢的猪脚自然是双份的,全家人 两三天吃不完。   按照古例六礼,黄家和林家已经彼此纳吉、纳征了,订婚后送过了聘礼,现 在只等请期、亲迎了。请期就是拣日子,黄世郎把两对新人的生辰八字排了一遍, 发现两对新人不能在同一天归亲和行嫁,虽然这只是他个人先算出来看看的,不 能当真,正式的日子还是要请先生来算,但先生算的恐怕也差不离。假如先生算 的还是一样,最后的解决办法就是邀请对方的家长一起到庙里点燃香烛,祷告一 番,以跤筊来定日子,如果三次跤筊有两次“上杯”(一阴一阳),就表明神灵 同意了这个日子,那就可以报日子、发贴请客、上门亲迎了。   第二天,先生排出来的日子,却是合适,只要两个新娘上轿的时辰错开就行 了,这边黄家女儿子时先上轿,那边林家女儿过了子时再上轿,两方的娶亲队列 不能在路上相遇,所谓“王不见王”。既然先生说合适,那就合适。黄世郎立即 派堂弟带着糯米、酒饼和桔饼前往林家报知婚期,次日,林家也派人来了,送去 的糯米、酒饼和桔饼上面换了一张红纸,又送了回来。   这一天,黄虎从田地里干活回来,看到父亲和两个堂叔在灶间里安排他的婚 事事宜,送礼帖、去轿、挑担子……谁做“起亲头”,谁负责放鞭炮、放铳,谁 主持采购和厨艺……黄虎出现在长辈面前,礼貌地点头微笑,他们熟视无睹,没 有任何反应。黄虎已经饿了,但长辈占据着饭桌谋划着他的婚事,做好的菜全搁 在壁橱里,他只能空着肚子退出灶间,突然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情,长辈们在操 办着他的婚事,可是他却完全是个局外人,他们不用征求他的意见,更不必问他 的感受,好像这事和他无关一样。   黄虎跳到天井,从水井里打起一桶水,趴下来猛喝了几口,肚子里叽哩咕噜 叫得更厉害了。和他婚事相关的那一大堆琐事还没有在桌面上议定,那就永远无 法开饭,他走进一个堂兄灶间,不客气从桌上拿了一条地瓜就啃起来。   “阿虎头,你要讨老婆了,晚上睡觉有人给你暖被子了。”堂兄说。   黄虎满口塞着地瓜,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觉得有个女人天 天晚上睡在自己身边,似乎也不是坏事。这大半年来,他夜里时常睡不着,感觉 到下身又涨又硬,心里像有一只虫子在爬一样,不得不把手伸到裤裆里,虽然也 有片刻的刺激和愉悦,但随之而来的却是疲软和更深的渴望。假如讨了老婆,那 饥渴难耐的欲望就能得到满足了,所以他也不反对长辈们的热心,只是堂兄暧昧 的神色让他有点难为情,低着头走了。   这时阵还没吃午饭,做什么都不是,黄虎走到楼门厅又折回来,想想干脆还 是上楼睡一觉。走到三楼时,黄莺刚给母亲送了饭,从楼上迎面走下来,两人相 视了一眼,似乎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异样的表情。   “你怎么了?”黄虎说,“你好像很不情愿嫁到林坑……”   “你别管我。”黄莺绷着脸说。   “其实林家很好的……”黄虎说。   黄莺忍不住笑了一下,带着讥讽的口气说:“你到底是林家的女婿啊。”说 着往楼下走去。   黄虎突然有一种预感,转身追下去,说:“阿莺,阿莺,你听我说……”   黄莺停在了楼梯中间,说:“什么呀?你快说。”   黄虎站在高两级的楼梯上,往下俯视着黄莺,试图从她的脸上发现某种内心 的秘密,他一时看不出什么,说:“阿莺,你、你可不能学黄莲的样,要是……”   “要是我也学黄莲的样,你就讨不到老婆了,是不?”黄莺脸上发出一种古 怪的笑意,转过身去,那笑意瞬间从她脸上消失,“你放心……”   黄虎看着妹妹走下楼的背影,心里还是很担心的,要是黄莺也像黄莲一样, 黄家无法向林家交代,林家自然也不肯将女儿嫁过来,那就太糟糕了,在漫漫的 长夜里,自己还得靠手……   黄莺走到灶间时,父亲和堂叔正好商定了那一大堆具体事务,散了伙。黄莺 问父亲要不要把菜再热一下,父亲摆了摆手,她就赶紧从壁橱里端出做好的菜。   父亲吃过饭走了,黄龙过来吃饭,黄虎却迟迟不来。黄莺只好上楼叫他。   “阿虎头,”黄莺站在门口叫了一声。   黄虎从床上一跃而起,奔过来开了门,说:“阿莺,我刚才跟你说的可是真 心话。”   “我来叫你吃饭,不跟你说别的。”黄莺说。   黄虎郑重其事地在黄莺肩膀上按了一下,说:“阿莺,这可不能开玩笑。”   黄莺厌烦地皱着眉头,扭了一下肩膀甩开他的手,说:“你要是肚子不饿, 就算了。”   “我……”黄虎被甩开的手又伸过来,黄莺一扭身走了,他的手便沮丧地落 了下来,这时阵,他心里的某种担忧远远超过了饥饿。   夜里,黄虎又失眠了,他的手准备伸进裤裆时收了回来,突然想起什么,从 床上爬起身,蹑手蹑脚地开门出了卧室,摸黑向黄莺卧室那头走去。廊道上的楼 板在寂静的夜里显然特别敏感,脚步轻轻踩过,也发出鼓点似的嘭嘭嘭的声响。 黄虎走了一段廊道,才发现这其实是自己的心跳,他像做贼一样走到黄莺卧室的 窗下,把耳朵贴在紧闭的窗户上听了一会,听到里面一阵细碎的声音,可以确定, 黄莺在床上躺着,她还没有像黄莲一样出走。   回到床上睡了会儿,黄虎又睁开眼睛,摸黑下了床出了卧室,又轻手轻脚走 到黄莺卧室的门前,把耳朵贴在门缝上,这回他听到的是黄莺翻身时床板响动的 声音,心想还好,还在呢,便转身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正是从这个夜晚开始,黄虎像是患了梦游症一样,睡一会儿便自动爬起身, 轻手轻脚走到黄莺卧室门前或者窗下,偷听里面的动静,确定黄莺在里面之后, 随即悄无声息地返回,继续睡觉。   白天醒来后,黄虎就把夜间的事情全都忘记了,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要多 留心黄莺的动向,别让她像黄莲一样跑了。在廊道上、在灶间里、在土楼外的田 地上,只要一看到黄莺,他的眼光就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光,好像钩子一样,直挂 在她身上。   黄莺不明白黄虎怎么会这样看着自己,有一天下午,她出了土楼往小竹溪走 去,听到后面有跟踪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又是黄虎,他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越显得心事重重、心里有鬼。   “你怎么了?”黄莺瞪着眼睛问。   “没……”黄虎眼光躲闪着,不敢和她对视。   “那你跟屁虫一样跟着我做什么?”   “没……”   黄莺大步地向前走去,黄虎不好意思再跟了,只能灰溜溜地掉头往回走。到 了晚上,黄虎在床上翻了几下,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然而一会儿之后,他就爬起 来了,出门走向黄莺的卧室。   在黄莺卧室门前站住,黄虎把耳朵伸长了,准备贴到门上,却感觉门突然打 开了,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门没关,房间里淡淡的月光,床上被缛整齐,上面没 有人。黄莺跑了?黄虎想大喊一声,却发现自己喊不出来。他连忙急转身,往楼 下走去,他走得很急,脚下的声音却很小。他下了楼,穿过天井直奔大门,手一 摸门闩,那松木做的粗大的门闩还插在大门和墙洞之间,也就是说没有人打开过 大门,黄莺不可能从土楼屋顶飞出去。他又转身走上四楼,走到黄莺卧室门前, 用手轻轻一推门,却推不开,里面传出一阵伴随着翻身的呓语,他心里的石头一 下落了下来,黄莺在里面呢。   对黄莺来说,心里也不是没闪过离家出走的念头,但只是一闪而过,就像风 从脸上掠过,伸手要抓就抓不到了。离家出走,到哪里?跟谁走?她很茫然,最 重要的,她想自己要是跑了,林家的媳妇肯定就不肯过门,阿虎头就要打光棍了。 再说,妹子的运命本来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着狐狸满山走,那林家的儿 子也是上过学堂的识字人,长得一表人才,虽说没接触过,想必人品不可能差到 哪里去,所以她内心里平静如水,连一道涟漪都没有,她真不明白黄虎怎么就提 防着自己,怕自己跑了呢?其实,黄虎每天夜里几趟走到她房间门前窗下,她都 知道了,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委曲和愤恨。   想了几天,黄莺终于想出一个计策。   这天夜里,黄虎又来了,轻手轻脚,落地无声,像幽灵一样飘到门前,把耳 朵贴到门上,却发现门悄悄地打开一缝,便推开门往里面探进脑袋,突然门框上 哗啦倾倒下一盆冷水,木盆也砰地砸下来……   冷水兜头淋下,黄虎全身惊悸地跳起来,还没叫出声,木盆又砸在了肩膀上, 他突然失声,丧魂落魄地抱着头,仓皇跑回自己的卧室。他坐在床道上嗖嗖发抖, 水从身上往下滴,在地上流淌成一条小溪似的。他猛地惊醒了,想起自己这些天 来一直在梦游。   那盆从门框上倾盆而下的冷水从此治愈了黄虎的梦游症。   36   复兴楼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门楣上挂着两只红灯笼,那发红的“黄”字远 远就能看到。   黄家坳的习俗是,嫁女儿的人家,前一日就开始宴请亲友族人。男方早早送 来礼贴议定的鸡鸭、鱼肉,垒在天井中间的大灶热气腾腾,大厨师指挥着帮工杀 鸡宰鸭,切肉洗菜,他就像阵地上的大将军一样,踱着方步走来走去。黄世郎既 娶媳妇又嫁女儿,双喜临门,所以昨天请了,今天又请。近午时分,这边的起亲 客抬着花轿,打着铜锣吹着唢呐,挑着上门担子和熟盒,挑着松明(娶亲回来的 路上用作火把照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林坑而去。过了一会儿,林坑的起亲客 也吹吹打打来了。穿长衫披挂红花的新郎林玉石手上拿着一把伞,刚走进楼门厅, 女方迎接的队列里走出一个男童,从他手里接过伞,新郎给了一只“接伞红包”。 其他人员便七手八脚把男方挑来的担子和熟盒接过手,有的送到天井里的露天厨 房,交给大厨师验收,有的送呈新娘父母。   起亲客被迎到了大灶前面的酒席,大厨师做了两个菜给他们吃点心。一路走 来,肩上抬轿的抬轿,挑担的挑担,还有吹吹打打的,大家都饿了,两个菜很快 席卷一空。   起亲客吃着点心,最后一筷子的菜刚送进嘴里,早已有孩子跑到大门口,向 放炮放铳的人报告。于是点燃鞭炮,劈哩啪啦的响声响彻黄家坳上空。放铳的人 手上拿着一根香,把伸出来的芯点着了,旁边的孩子纷纷掩着耳朵往后退,他一 手紧握着铳,把铳口对准了天空,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天空好像被打了一拳, 复兴楼都震晃了一下。   三声响铳之后,喜宴就开始了。酒席从楼门厅的边缘沿着廊道,圆圆地摆了 一圈,祖堂、天井里也摆了好几桌。全楼老少以及附近村子的亲朋好友都来了, 桌上推杯换盏,高声喧哗,小孩子站在吃酒席的长辈身后,伸着手要这要那,要 到了,便一边吃着一边呼啸着向伙伴们跑去,吃完了,又跑回来讨要。   黄槐本来不想上桌,但是家里停炊了,黄素、黄柏都在帮忙,他要是不想上 桌就只能饿肚子了。他想,我为什么要饿肚子呢?不吃白不吃。他就坐在自家灶 间门口的酒席上,闷声不响地低头大吃,手抓、筷子挟、汤匙舀,嘴里还在吞咽 着,手上的筷子又出动了,一刻也没停息。桌上有人提议喝酒,他总是第一个响 应,端起碗,一口就全喝了下去。   复兴楼里一片吃声,喝声阵阵,酒席上的男人呼着酒气,比手划脚地高声说 话,帮厨上菜的妹子们一闲下来就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地交换对新郎的看法,还 有对新娘的羡慕,有时大厨师发现她们有的人都走神了,就敲着铲子喊:“上菜, 上菜。”在酒席之间奔跑的孩子像过年一样兴奋,吃了一点东西,就开始追逐, 玩起了捉迷藏,闹哄哄的声音伴随着大人的酒气和大灶的热气,往复兴楼上空飘 荡。   按照习俗,新郎林玉石吃到喜宴一半时退席了,由“起亲头”和新娘的姑妈 伴同着,向酒席上新娘的主要长辈一一鞠躬,是为“下礼”。受礼人事先准备了 一只红包,在新郎鞠躬后就塞到他手里,同时说一句“早生贵子”。新娘的母亲 躺在四楼的病床上,林玉石也来到病床前给她“下礼”,起身坐着的黄杨氏眼里 含着热泪,把红包塞到林玉石手里时,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不放,最后只说了一句: “你要对黄莺好。”   回到天井的大灶前,大厨师给新郎装了一碗鸡肉,鸡头、鸡翅、鸡心、鸡肝, 还有一根大鸡腿,新郎吃完,就可以带着挑担子和熟盒的几个人先行回家了,而 起亲客留下来,和男方协商迎娶事宜。   黄槐喝得满脸通红,耳朵一阵阵发烫,土楼在他眼里开始左右晃动,廊道上 的酒席全都倾斜向一边。他想站起来一下,却发现双腿不听使唤了。对面有人说: “你还行吗?”他霍地端起碗,二话不说,就往嘴里灌,酒娘从他的下巴上哗哗 地往下流,把胸前的衣服都湿了一片。有人说:“你不行了,都喝到衣服上去 了。”黄槐不服气地从地上拎起一瓮子酒,给自己倒了一碗,端在手上,眼光扫 视着面前充满怀疑的人们,仰起脖子,一滴不漏地全喝了进去。那些怀疑的目光 亮了一下,黄槐骄傲地把碗砰地搁下来,眼睛红得像是着了火一样。这时,他看 到那个新郎向女方几个长辈拱手作别,带着那几个挑担子的人往楼门厅走去。他 突然想,要是这时他扑上前去,把那个新郎摁倒在地痛打一顿,那不知会怎么样? 整个复兴楼肯定炸开锅。他很想就这样冲上前去,他甚至看到自己已经跑上前, 像猛虎下山一样扑向那个新郎,可是眼睛眨几下,面前的场景变得模糊不清,好 像是遥远的一场旧梦。他整个人依旧坐在酒桌前,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着桌子, 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感觉土楼倒悬了过来,地面上飘荡着一片白云,自己在往 下坠落……   鞭炮又响了,三声尖锐的铳声差点把黄槐震落椅子,他扶着自家灶间的门框 站起身,感觉到天旋地转,踉跄着扑进灶间,一屁股坐在灶洞前的矮凳上,像一 条脱水的鱼,张大嘴巴急促地呼吸着。   男方的“起亲客”开始在祖堂和女方长辈“讲亲”,尽管礼贴上已写明财礼、 红包、嫁妆等等项目,这时仍旧需要重说一遍,女方也可以趁此最后机会节外生 枝,讨价还价,要这要那,要是“起亲客”不同意,双方就尖声粗气地争吵起来, 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破口大骂。黄家坳习俗是“讲亲不吵不发,越吵越发”, 只要不吵僵,“起亲客”不赌气地一走了之,那就没关系,最后什么事都能讲定, 皆大欢喜。   新郎黄虎也从林坑回来了,一脸油腻腻的汗水,掩饰不住满面的得意和兴奋。 他走到天井的大灶前,从桌子上抓了一只鸭翅膀就啃。   “你这新郎倌,饿肚子回来啊。”大厨师说。   “回来前吃了一碗鸡肉还有一根大鸡腿,可这一路走回来,又饿了。”黄虎 摸着肚子说。   “后生子,今天是要吃饱一些,晚上才有力气干活。”大厨师说着,暧昧地 向黄虎挤了一个眼色。   晚宴又开始了,土楼里吃喝声又响成了一片。男方“起亲客”点算了午宴和 晚宴的桌数,给大厨师送上一只“厨官红包”,接着还要给所有帮忙的人一只红 包,举凡劈柴、挑水、洗碗、给新娘烧水、提水、梳头、给陪嫁箱橱写字等等, 全都有份,一边接过红包一边说声“发财”,无不笑逐颜开。   黄槐没有再上晚宴的酒席了,他全身歪靠在灶洞前的墙壁上,嘴里哼哼地喷 着酒气,已经爬不起来。酒席上的豪饮和喧哗都和他无关了,那个准备出门的新 娘更是将离他远去……他的身子蠕动着,手往墙壁上摸着、抠着,似乎想抓住一 个把手……   祖堂摆上了香案,香烟袅袅,烛火像一束束摇曳的红花,地上放了一只米筛。 身穿红裙红衫的新娘子黄莺被她一个堂叔背出闺房,背下楼背到了香案前,她站 在米筛中,一个老妪为她象征性地梳了三下头发。此时,晚宴也结束了,鞭炮骤 响,土铳往天空中放了三声。黄莺眼里噙着泪水,双手举起半碗酒的碗,向祖宗 神位献了三下,然后把酒轻轻洒在地上。鲜红的酒娘慢慢渗入地里,黄莺再也抑 制不住心头的感情,嘤嘤嗡嗡地哭泣起来,她用手掩着嘴,哭泣声像流水一样从 指缝间轻轻泻出。鞭炮炸响了,锣鼓合奏,唢呐嘹亮地在土楼的夜空吹响,像一 道明晃晃的闪电划过夜空。   这边“起亲客”里的那个“起亲头”背起新娘,径直穿过天井,向候在大门 口的花轿走去。   黄莺在“起亲头”的背上热泪长流,眼里晶莹地闪烁着,复兴楼在发亮,夜 空也在发亮,一切看起来都在发亮……走到楼门厅的时阵,她很想回头看一眼复 兴楼和身后的父老乡亲,可是按照习俗,一上背就不能再回头了,她只能强忍着 悲伤,合上眼睛……   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新娘上了花轿,四个轿夫起身抬起轿子,一行人吹 吹打打往林坑方向走去,松明映照的队伍像一条火龙在村路上蜿蜒着……   黄槐终于扶着墙壁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出灶间。廊道上的酒席杯盘狼藉,帮 工的妇女们正在收拾,一边把肉骨头清理到泔桶里,一边把吃剩的炒菜和干料分 别倒进木盆 ——等下大灶热过之后,一家分一碗,也是一碗好菜。黄槐从一个 妇女身边擦了过去,准备走到天井里提一桶水洗把脸,清醒一下神志,他的脚步 左右交叉着行进,走到廊道边缘,突然一脚踩空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震 得两眼发直,满脸呆傻。土楼里办酒席,总是有些醉鬼出丑,大家也都见怪不怪 了。   “阿槐头,替人高兴多喝了呀?”一个妇女带着讽刺的语气说,“什么时候 喝你的喜酒?”   黄槐呆呆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这边的鼓乐声渐渐远去,远远的又传来一阵锣鼓和唢呐。这是黄世郎从林坑 娶的媳妇进入黄家坳地界了。锣鼓声越来越近,咚呛咚呛——哐咚呛,欢快的乐 声像一条龙向复兴楼游来……   黄槐突然站起身,颠着身子向水井走去,走到半路,哇的一声,嘴里吐出一 堆东西,他不得不蹲了下来,往地上继续吐着。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家冲进土楼,大声喊叫:“快到了,快到了。”准 备迎接新娘的一干人经过黄槐的身边,涌向了楼门厅。没有人注意到蹲在地上呕 吐的黄槐,他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经过的人群,假如他们有人停下来,嘲笑他几 句或者讽刺他一声也好,可是在他们的眼里,他就像是不存在一样,这让他心里 更加难受。大家拿米筛的拿米筛,端火钵的端火钵,快步走过楼门厅,出了大门, 准备隆重地迎接晚上的主角。   黄槐颠到水井边,把水桶抛进井里,感觉整个人被扯了一下,也差点扑落井 里。他趴在井岸边,从井里提起一桶水,把整个脸浸到了井水里,一阵冰冷的感 觉从脸部传到全身,身子哆嗦了一下,好像舒爽了许多。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这边新娘子的花轿已经到了复兴楼门口。“牵嫁娘” 搀扶着新娘子下轿,拿米筛的人连忙把筛子铺到地上,让新娘子站在米筛中间, 两张米筛交替铺在地上,新娘子便一路踏着米筛走到石门槛下,门口放着火钵, 里面烧着一把草木。新娘在“牵嫁娘”的牵引下,跨过火钵走进了复兴楼。   黄槐把头从水桶里抬起来,满脸水淋淋的,他看到了年老的“牵嫁娘”扶着 年轻的新娘子走过楼门厅,沿着廊道向祖堂走去。新娘的红裙红衫像是把整座土 楼都染红了,在黄槐的眼里,人影模糊,只有一片红色在闪烁……   土楼里响起拜堂司仪中气十足的喊声:“一拜天神前,花好月长圆;二拜地 三光,情深意更长;三拜月老仙,好合到百年;四拜地王母,发家成大富;五拜 众神光,岁岁降吉祥。拜过众神并天地,回身转拜祖宗堂,一拜夫妇偕老;二拜 子孙满堂;三拜周年生贵子;四拜百日置田庄;五拜五福周全万年长。夫妇对拜, 夫妇偕老,子孙满堂——”   黄槐从地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楼门厅。他想到土楼外面吹吹风,土楼 里喜庆的气氛让他受不了。思维慢慢地恢复了,虽然太阳穴依旧涨得发痛,他想 黄莺在上轿前会想起自己吗?应该是不会了,她早已心如止水,而自己是有心无 胆,心有余而力不从心……既然老天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那就接受吧,他不是 黄松,也不是黄莲,他是黄槐,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他只能这样认了。   大门口吹来一阵晚风,凉嗖嗖地吹到脸上,吹到心里去,黄槐不由把身上的 衣服裹紧一些。吃的东西大多吐掉了,肚子空空地叫着。这时他看到前面的田地 上游动着几只火把,火光时高时低,向着土楼移动。他眨了几下眼睛,那火光像 是跑起来了,在黑暗的空中跳跃。全身一个激凌,心里就叫了一声:土匪!他兴 奋地想,土匪来了,要是早点来就好了,让黄世郎嫁不成女儿,媳妇也进不了门, 可是土匪怎么现在才来?那火光越来越近了,好像就要烧到了毛发一样。黄槐突 然清醒过来,这土匪来了,可不是开玩笑,复兴楼黄氏都是一家人,哪要破多少 财啊!   他猛地跳起来,冲到廊道边向天井和祖堂大喊了两声:“土匪来了!土匪来 了!”急转身跑到土楼大门后面,推着阔大的门扇,先推一扇到门槛上,回头又 推另外一扇,砰,两扇门终于合拢在一起,他双手抱起粗大的门闩,刚刚插进墙 洞里,外面的门上就响起一阵拍打声:“开门,快开门!”   黄槐把背靠在门闩上,一边用力地顶着,一边说:“你们是哪家的土匪,快 滚开,复兴楼没那么好抢!”   天井和祖堂有人狐疑地走过来,黄槐紧张地向他们比划着手,说:“土匪, 外面有土匪……”   门外一个声音骂道:“阿槐头,干你佬!哪来的土匪?你喝多了。”   黄槐一听就懵了,有个人走上前拉开他,搬下门闩,打开了大门,笑着说: “你们总算也当了一回土匪。”两个复兴楼人从外面骂骂咧咧地走进来,一个人 还把手中的火把伸到黄槐面前,照了照他苍白的脸,说:“你真是喝醉了!”   第十二章   37   端午前,黄世郎收到了一封来自台湾的信。没想到是黄莲写来的,她首先请 求族长和楼长原谅她的不辞而别,她在信上写道:“我原不姓黄,是黄家坳收留 了我,黄世和抚养了我,现在虽然离开了黄家坳和复兴楼,但我将永远姓黄,黄 家坳就是我的血迹摇篮,以后有机会我会好好报答你们。”黄世郎睁大眼睛,像 是在字里行间搜寻一般,可是怎么也看不到黄莲离家出走的原因,还有最最重要 的一项,她是和谁一起走的,黄世郎的眼光就是穿透纸背也看不出任何说明。黄 莲在信的末尾说,她落脚的地方叫作台中南屯,这里住着许多从大陆来的客家人。 她还说,养父黄世和不在了,她把他当作了可以尊重的长辈,才专门写了这封平 安信,希望他也能顺便转告一下黄槐黄柏兄弟,让他们不要牵挂。   黄世郎手里捏着薄薄的信纸,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脸色显得很凝重。他心里 对黄莲的擅自出走还是很不高兴的,就背着手走进黄槐家灶间,一言不发把信封 信纸丢在桌上,掉头出去了。   正在吃饭的黄槐兄弟愣了一下,一人抓起信纸的一边,两个脑袋凑在一起, 你一句我一句,磕磕碰碰地把信读了下来。放下信纸,两兄弟似乎如释重负地呼 了一口气,原来黄莲跑到台湾去了,只要她还好好地活着,这就好。自古以来, 远走他乡,到遥远的地方去讨生活,在黄家坳就不乏其人,从整个闽西南土楼乡 村来说,那简直不计其数了。本来,客家人就是从遥远的中原走来,现在继续向 着远方走去,就像到远方做客一样,这一点也不奇怪,客家人嘛,处处做客,处 处为家。   从外面走进灶间的黄素伸出一只手,用两根手指捏起黄莲的来信,眼光唰唰 唰地扫了一遍,没发现上面有提到自己的片言只语,似乎有些放心地慢慢看下来, 看完时说了一句:“这妹子真能跑,一下就漂洋过海到台湾了。”   黄柏吃着饭说:“阿松头怎么也没写封信回来?”   黄槐说:“他发了财自然就会回来,那土楼下沉的地基还等着他回来加固 呢。”   黄柏说:“阿松头为了建土楼跑了,这阿莲为什么跑?一点也不明白。”   黄槐说:“妹子跟人跑,百分百跟情事有关。”他听黄素说过黄莲和黄龙关 系很暧昧的事,不过最后她却是跟货郎跑了,黄龙还在复兴楼里侍候着大肚子的 老婆,她一定是深感无望才跑的——真是让那货郎捡了便宜了。   黄素想插嘴,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黄槐上山下地时,常常要经过那天助楼陷落的地基——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一 个环状的坑道,黄家坳人干脆就叫它地坑,下雨天它就贮满了水,天晴了,杂草 长了出来,齐刷刷地往上长,远远看去,那草围成圆圆的一圈,就像一只巨大的 草轮子,风一吹,便跃跃欲试地要向前冲出去。   黄槐时常走进草轮子中间,来回走几步,心想要是这地基不往下陷,现在黄 松可以建到第几层了?第一层应该建起来了吧,那黄家坳肯定就不是现在这种情 形了,它有了两座土楼,它会吸引附近村寨的妹子们的眼光,所谓种了梧桐树, 引来金凤凰,可是天不保佑,这天助楼的地基居然陷下去了,真不知道黄松为什 么把它起名叫作天助楼?这不是有点讽刺吗?   这天傍晚,黄槐扛着锄头从草轮子走出来,他是到田地里干活回来顺便拐进 草轮子看一看的,这似乎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黄槐迎面看到黄龙走了过来,两 个人在土楼里相遇,早已不搭话,现在相遇的地点有点特殊,而且一人从草轮子 出来,一人准备进去,几乎是面对面遭遇了一场尴尬。   “这草长得好快……”还是黄龙先开口。   黄槐说:“阿松头会回来,他会在这里建起土楼。”   “这当然好……”黄龙说。   黄槐感觉黄龙的语气里饱含讥讽和怀疑,把锄头从肩膀上取下来,往地上顿 了一下,不满地说:“他会的!”   黄龙发现黄槐误解了他的意思,连忙说:“我也相信他会的,只是这阿松头, 出去这么久,也不写封信回来……”   黄槐立即想起黄莲的出走跟他或多或少有关系,心头的火又重燃了,怒声说 道:“他写不写信跟你有什么相干!”   黄龙不想吵架,假如翻起陈年旧事,肯定又要红脸大吵一场,他低下头从黄 槐身边擦过,往草轮子里面走去。黄槐回头看了一眼,立即明白他要干什么,冲 过去说:“你不能在这撒尿!”   “怎么不行?”黄龙正要从裤裆里掏出东西,不由愣了一下。   “这不是荒山野地,这是天助楼楼址,你懂不懂啊?”黄槐粗着脖子吼道, 手上的锄头似乎随时要挥舞过来。   黄龙发现今天黄槐是跟他较真上了,没错,这里曾经是黄松的天助楼楼址, 可是地基陷落了,这里又成了一片野地,路过的黄家坳男人哪个没在这撒过尿? 说不定女人也进来撒过尿,可是从来也没听说黄槐跟谁发过脾气,今天明显冲着 自己来了。你不让我撒,我就偏偏要撒。黄龙有时也是很犟的人,而且说实在的, 这泡尿也有些憋不住了。他从裤裆里掏出一道水柱,唰地打伏了一片小草。   黄槐眼睛一下瞪大了,甩掉手上的锄头,向黄龙直扑过去。黄龙感觉到身后 一阵风呼呼地吹来,敏捷地往旁边移了一下身子。黄槐刹不住脚步,就扑了一个 空,往前扑到地上,两只手正好抓到那块刚刚被尿湿的土,他恼羞成怒地抓起两 把土,跳将起来,把手里的土狠狠地掷向黄龙。   第一把土打偏了,第二把土打在黄龙的脸颊上,他叫了一声,慌忙用手护着 脸,这时黄槐已经扑上来了,猛烈地撞得他踉踉跄跄的,倒在了地上,头上、胸 上和肚子上立即挨了几记重拳。   “那次我就想打你了!今天一起算帐!”黄槐咬牙切齿地频频出拳。   在凌厉的拳头下,摔倒的黄龙根本无力还手,只能抱头求饶,说:“行了, 我让你打几拳出出气,别打死我……”   “今天我就要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黄槐像打麻袋一样,打得自己 的手也痛了,往手上吹了口气,继续打。   黄龙听到身体里接连发出断裂的声音,心想今天真是倒霉了,算是对不住黄 莲而欠下的一顿打,今天连本带息一起还了。他看到天空暮色苍茫,索性闭上眼 睛,浓厚的黑暗立即像大水一样淹没了他,拳头在他身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   黄槐打得手酸了,他起身往地上吐了口水,说:“你也该明白,我早就想打 你了。”   黄龙睁开眼睛,感觉有一道血从额头流经左眼,像虫子一样往下爬,他伸出 手揩了一下血迹,说:“我很感激你、你们,没把那事情声张出去……”   “你不嫌丢人,我们还怕丢人呢!”黄槐踢了地上的黄龙一脚,拎起锄头走 了。   黄龙喘着气爬起身,觉得这样被人痛打一顿,心里也好受了一些,一直埋藏 在心里的对黄莲的愧疚似乎削减了许多。   38   半夜里下起大雨,黄世郎起身走到栏板前,看到大雨下成了一片,雨点在暗 夜里一闪一闪,像是诡异的鬼火,天井里发出一阵雨声的轰鸣。他拧着眉头,心 想别再像去年一样,飘泼大雨下得黄家坳成了汪洋泽国,山洪暴发,茅棚屋倒塌, 复兴楼哪堪这样一年一度的灾害?   回到床上,黄杨氏突然对他说:“你要让半山坡那些人撤回土楼来。”   黄世郎没想到久病的老婆也一直在听着外面的大雨,不悦地说:“你顾自己 就好了,土楼的事我会安排。”他躺了下来,还是很快睡着了。   大雨下到天亮时小了下来,就像黄世郎走到尿桶前小便一样,开头是暴风骤 雨,渐渐就绵绵细雨了。他在栏板前往天井看了看,水沟里的水快涨到廊道上了, 这昨晚的雨看来是不小。   黄世郎下了楼,走到大门后面,刚刚打开大门,外面就涌进几个住茅棚屋的 人,有的提着大包小包,有的抱着孩子,神色仓皇而又迫不及待,嘴里嚷嚷着。 黄世郎心想,我还没让你们撤回来,你们就先溜了。   “这雨好大,下得人心里怕怕的。”有一个人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另一个人说。   抱孩子的把孩子放到地上,围到黄世郎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郎伯, 这一下大雨,我们心里就悬起来了。”“族里什么时阵要开始建土楼?郎伯,你 看这土楼不建不行了。”   黄世郎沉着脸说:“建土楼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们以为建土楼就像小孩子撒 尿捏泥巴呀?你们也看到了,黄松扬言要建一座土楼,结果怎么样?”   大家的脸色一下黯然了,带着叹息散开了。   还好,这场雨到午饭后渐渐停了,天空慢慢晴朗起来。一道阳光从厚厚的云 层里穿透而出,复兴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影。   茅棚屋的住民放下心来,黄世郎也大大松了口气,突然他走出了土楼,向小 竹溪边走去。路上还有积水,越往溪边积水越深,他只能站在一块隆起的高地看 着前面一片水波荡漾,那就是黄松留下的天助楼楼址,现在成了一口池塘似的。 一个毛头后生子想建土楼,结果是挖了一口池塘,他要是务实一点,还不如在池 塘里养鱼赚钱。黄世郎心里笑着那个已经出走的黄松,从原路返回,绕到江夏堂, 在祖先的神位前烧了一把香,拜了三拜,说:“祖先保佑,老天有眼,大雨停 了。”   回到复兴楼里,黄世郎不由把胸挺起来,在人们恭敬的眼光注视下,有些自 得不凡地走过楼门厅,似乎雨停下来,是老天爷给他的面子。进了灶间,正在擦 灶台的小媳妇林玉华抬起头叫了一声,他点了一下头。对这个娶来不久的二媳妇, 他还是比较满意的,因为她手脚麻利,下得厨房,也下得田地,接人特物懂得规 矩,这阵子大媳妇张良妹快要临盆了,家务事全落到她一个人头上,也没看她皱 过一下眉头。黄世郎刚坐下来,林玉华就端上茶盘,要为他泡茶。   “我自己来泡。”黄世郎说,他眼光不经意地看到她的眉间有一块乌青, “阿虎头又打你?”   “没、没……”林玉华慌张地摇着头。   “ 这小子!”黄世郎拍了一下桌子,霍地站起身,就出了灶间。他满脸带 着怒色,向楼上走去。大雨午饭后才停下来的,他估计黄虎下午没出门,就在卧 室里睡觉,他要上去找他问一问凭什么打老婆?黄世郎发现黄虎打老婆是在一天 中午,他年纪大了,有午睡的习惯,那天睡了一会起床撒尿,听到黄虎卧室里传 来两记响亮的耳光,接着是咿呀咿呀的哭泣声,连忙就走过去。房门紧闭着,里 面的哭声是林玉华的,黄虎的声音不在乎地说:“你哭吧,哭吧,哭到天塌下来 也一样……”黄世郎的眉头一下就拧紧了,伸手在门上凶狠地拍打了两下,说: “阿虎头,开门!”里面一阵紧张的响动,黄虎还是把门打开了。黄世郎狠地闯 进卧室,看到儿媳妇埋在被窝里,哭泣已经停息下来,但拱起的被子还是一耸一 耸,黄虎坐在床道上,眼光哆嗦地看了父亲一眼。那时黄世郎一下就看出事情的 真相了,他也曾经年轻过,当然明白这个新娶了媳妇的气血正旺的儿子想使什么 坏,肯定是儿媳妇不愿意或者不方便,他气急败坏便动手打人了。年纪轻轻的居 然也敢睡午觉,外头田地荒了,这里倒顾得紧。黄世郎戳着黄虎的鼻头说:“你 真行啊,天气这么好不用下地,就在房间里打老婆!”事后黄世郎也单独问了林 玉华,黄虎确实打了她,至于原因,她满脸羞惭,吞吞吐吐说不出一个字,从她 难堪的神色和慌乱的眼光,他多少也明白了一些。   黄世郎一口气走到四楼黄虎的卧室门前,先平缓一下呼吸,手往门上一推, 门没关,他因为有些用力,整个人往房间里扑去,幸好手还扶在门上,这才刹住 了脚。地板上的响声惊动了床上的黄虎,他抬起眼睛发现是父亲,不由惊诧莫名。   “你——”黄世郎手指着床上说。   黄虎慌张地从床上坐起来,身子缩在被单里,他感觉父亲面有愠色地突然闯 进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一下又想不出自己干过什么坏事,脑子里紧张地想 着对策。   “你,给我站起来!”黄世郎抖动着手指对准黄虎说。   黄虎翻开被子,穿着抿裆裤爬下床,畏畏葸葸地站在了床前。   “怎么变这样子了?打老婆的威风哪里去了?”黄世郎厉声喝道。   黄虎愣了一下,连忙说:“我没打!”   “你没打?那她眼角的乌青哪里来的?她自己跌倒的不成?”   “哪……”   黄虎迟疑了一下,一块巴掌已经飞了过来,像打苍蝇的拍子在他脸上打出响 亮的一声劈啪,他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用手捂住脸,心想她眼角有一块乌青? 他真是一点也没注意到啊,前天他按住她的头往床头磕了几下,难道就是那时磕 出来的?   “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凭什么打老婆?”黄世郎把扬起的手放了下来,放 到背后攥着拳,似乎在准备着新的进攻。   “我、我、我……”黄虎低着头,眼光躲躲闪闪。   黄世郎走到跟前,用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说:“看着我,给 我说清楚。”   黄虎眼光浑浊,慌张地在父亲脸上瞟了一眼,就惊惧地移开了,看向门口的 廊道。   “你说呀,你不也看我……”   “我、我……”   黄世郎看着儿子变歪的嘴巴,像蠕动的肛门一样,心里涌起一股恶心。黄虎 鼻头上有几颗红点,眼皮往下垂着一只眼袋,他一下就看出这小子纵欲过度,打 老婆肯定与此相关。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黄世郎松开手,盯着儿子说,“你以为你年轻气 壮啊?我告诉你,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地在那里,要栽种,也要休耕, 这道理你还不懂吗?你想给我生个孙子,也不用这么使劲,你越使劲就越生不出, 这道理你懂不懂?”   黄虎脸上腾地升起一块红斑,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上。他缩着身子,恨不得 变成一只小甲虫钻进地板的木缝里。   黄世郎走到桌子前,指着上面的茶油灯说:“这里面的茶油总是有限的,你 要弄得很亮,白天黑夜都让它亮着,这油很快就会烧完了,你懂不懂这道理?”   黄虎点了一下头,把头勾得更低了。   “你明白就好。”黄世郎走了两步,身子转了半圈又转到黄虎跟前,“老婆 娶来给你做家务做农活生儿育女,不是娶来给你练拳头的,要是我知道你再打老 婆一次,不管什么原因,我就将你赶出复兴楼。”   黄虎心里凉凉的,连裤裆里的物件都凉了,在父亲犀利的眼光逼视下,不得 不点了两下头。   这天夜里,黄虎第一次强迫自己没爬上林玉华的身子,身边轻微的鼾声使他 心里一阵阵发痒。   夜深人静之际,复兴楼突然响起一声宏亮的啼哭。原来是黄龙的老婆张良妹 生了一个儿子。黄世郎就站在卧室(产房)门口,那新生儿的哭声听得心头暖乎 乎的,眼眶潮湿,他终于有了第一个孙子了,江夏堂和复兴楼又多一男丁。要不 是前面两个儿子接连夭折,他早就抱上孙子了。迟来的喜悦和幸福冲激着他的胸 膛。   第十三章   39   有人从闽南海边到复兴楼走亲访友,此人是祖父那一辈从黄家坳迁往漳州月 港的,他曾经随父亲回来一次,此次他特意带着两个儿子回来认认祖地。这三个 来自海边的亲人受到了江夏堂和本房派亲友的热情款待。在拉家常闲聊中,他说 前不久在码头上碰到一个贩鱼的后生子,听口音很熟,一问果然是黄家坳人,当 时他还请他到家里吃饭,被客气地谢绝了。那时也是问了名字的,可是年纪大了, 一下记不清,不过他说起他大致的长相,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这人保准是黄松。   黄松?谁家的黄松?名气还这么大。客人有些惊讶。就是那个要建土楼的阿 松头啊!大家笑了起来。   这是黄家坳人第一次准确获知黄松出走后的消息,大家讨论着那贩鱼有多大 的赚头,黄松要贩几年才能夯一版墙。   不久,黄松的堂姑父黄三孟从南靖的山城贩猪仔回来,远远的就招手喊站在 楼门厅看人下棋的黄槐过来,说:“我在山城看到阿松头了。”   “阿松头跑山城了?”   “我问他赚大钱没有?他笑笑,再问他什么时阵回来?他还是笑笑。这小子, 脸都晒黑了。”   山城算是福佬人的地界,和闽西南客家土楼乡村相邻。黄松从海边跑到了山 城,大概是准备回来了。黄槐在吃晚饭时把这个推测告诉了黄柏和黄素。   “不知老哥赚了多少钱?没赚够建土楼的钱,他敢回来吗?”黄柏说。   “建土楼的钱哪有这么快赚够?可以边赚边建,再赚再建。”黄素说。   “真不知老哥怎么想的?他赚的钱不如分一点给我们两个当弟弟的,让我们 先讨个老婆再说。”黄柏说。   “他老大都还没有娶,你们倒想抢先啊?”黄素笑了起来。   黄柏瞪了黄素一眼,说:“你笑呀,以后嫁不出去,你就哭了。”   黄素笑得更大声了,说:“你没听说过吗?‘只见桥头打单只,不见桥尾丑 女客’,要哭的是你。”   黄槐烦躁地站起身,说:“好了好了,别说了。”转身走出了灶间。   这些天来黄槐心里很郁闷,好像憋着一口气呼不出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心 头堵得很。昨天高溪的高大志突然来复兴楼找他。前两年他们在赶圩的时阵相识, 高大志是那种自来熟的人,总有不同的话题说个不停,在他面前黄槐就显得特别 木讷,两人也没什么交往。昨天高大志突然出现在黄槐的眼前时,他一时叫不出 名字。高大志上前就扳住黄槐的肩膀说,把我忘啦?要是我是妹子,恐怕你就不 会忘了,你这家伙,我是高大志啊。黄槐唔了一声,这才想起来。高大志说他最 近在做木材生意,把山里的木材弄到福佬人的海边去卖,他说我们的情况很相似, 老妈死了,老爸也死了,家里只剩下几个尚未成家立业的兄弟姐妹,什么事都要 靠自己。高大志说他是路过黄家坳顺便来看看黄槐的,黄槐连忙泡茶,看样子他 很口渴,一杯接一杯地喝进肚子,话也越来越多,说他老爸死时家里欠了一屁股 债,他大哥脑子又不好使,一家重担全压在他肩上,这几年他做了木材生意,总 算把债全还清了,现在主要任务就是赚钱,给自己讨个老婆,有办法的话给大哥 也讨个老婆,同时也给小妹准备一点嫁妆,最后他话锋一转,问黄槐有没有兴趣 和他一起做木材生意。黄槐说,我没钱。高大志说,你没钱,但你起码有力气、 有脑子吧,你就跟我干,我付你工钱。黄槐一时不知该感谢还是该拒绝高大志, 只是笑笑说,我能行吗?我是做生意的料吗?高大志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料, 是金子是石头,过过火就知道了。最后高大志临走前约他圩天在博平圩碰面,他 有一批木材要卖给海边来的福佬客商,高大志说,你来帮忙,顺便看看生意是怎 么做的,其实生意就是抱着小狗过门槛。按说,有人突然相邀做生意,这是好事, 父亲生前给他排的流年说,“是年有贵人相助”,看来说的就是这件事。可是黄 槐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对前景、对未来,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   黄槐出了复兴楼,又走到那一圈茅草围成的草轮子里,从地上捡了一截树枝, 在地上写写划划,一会儿画一个像土楼的圆圈,一会儿又在圆圈里添上五官,画 成一个不男不女的人。这样胡乱地画着,感觉也没什么意思,黄槐把树枝折成了 几段,向天空扔去,他看到树枝摇摇晃晃飞向天空,不一会儿就像中弹的小鸟, 纷纷落了下来,其中一根还打在了他的头上。这时他也决定了,就跟高大志混一 混,能混一天是混一天。   赶圩的人都起得早。黄槐醒来时,复兴楼那些赶圩的人都上路了,他从锅里 抓了两条地瓜,一边啃着一边快步走。出了村子,翻过一座山坡,黄槐看到前面 几个复兴楼人挑担子的背影,才放慢了一点脚步。   圩天的博平圩一下涌进七乡八里的人,本来就不宽阔的圩街显得更挤了。黄 槐站在金财木材行门前,被经过的人挤来挤去,他感觉整条圩街就像土灶上的大 锅煮着猪菜,满锅劈哩啪啦地滚着。木材行门上挂着一杆旗幡,破破烂烂的, “金财”两个字还很醒目。它还没开门,放眼望去,整条圩街就它没开门。黄槐 的眼光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索着高大志,眼睛看得发直了,也没发现他。   这时,木材行的门从里面打开了,探出一个打呵欠的瘦高个长脸男子,他一 边把门板一块块卸下来,一边呵欠连天地把嘴巴张成一个洞。黄槐连忙走上前, 看到里面靠墙竖着两口做好的棺材,还有一口棺材平放着等待刨平,吃惊地问: “这不是金财木材行吗?”   “这是金财棺材店。”打呵欠男子说,“你有什么需要?”   黄槐吓得掉头就钻入人群,心想这高大志是怎么回事?叫我在金财木材行旗 下见面,难道博平圩有两家“金财”不成?他穿过重重包围的行人和叫卖声,往 前头走去。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尖声骂道:“干! 是你啊,阿志佬!”   高大志笑笑说:“你才来啊?有没有在‘金财’门口等我?”   黄槐瞪着眼说:“等你个死人头!那是棺材店。”   “就是棺材店啊,我今天是要试试你,看你脑子好不好用,是不是做生意的 料?”高大志伸出两根指头在黄槐的胸前敲了两下,眼里带着讥讽的笑意。   “你把我当作猴子来耍啊?”黄槐说着,握起了拳头,高大志一下把它拉到 自己的胸前,往上面擂了几下。   “让你打几下,这样行了吧?”高大志一脸坏笑,话题一转说,“中午我请 你吃猪蹄面。”   黄槐哼了一声,转身要走,一个妹子走过来,朝高大志喊了一声“哥”,就 没入了人群,他的眼光追着她,说:“她是你妹子啊?”   “是啊,我妹妹高大凤,怎么样?”高大志说。   黄槐说:“哦,没……”他还是跟着高大志往前走去,心想这高大凤这么结 实,那手臂一定很有力,以后谁娶了她恐怕都打不过她。   高大志又说起他的生意了,他说福佬客商下个圩天就要来了,这次生意能让 他赚一笔大钱。黄槐一只耳朵听进去,另一只耳朵就出去了。路过猪蹄面店,黄 槐拉着高大志往里面走,说:“你不是要请我吗?”高大志说:“请你就请你。” 黄槐向店老板要了两大碗猪蹄面,还要高大志先把钱交了,要是他等下溜掉或反 悔不交钱,那自己就只能当掉裤子了。   两大碗香气扑鼻的猪蹄面端上桌,黄槐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立即操起筷子, 埋下头,嘶嘶嗦嗦地往嘴里送去大块的猪蹄和大把的面。他抬起头时,碗里的猪 蹄全都消灭了,面也吃掉了大半,满嘴是充满劲道的猪蹄,咀嚼出一股享受的快 感。   这时,有人跨着大步走进店里,他的身子挡了一下外面的光线,但黄槐的眼 睛却是亮了起来,猛地站起身,却叫不出声。   走进店里的人也盯着黄槐看了一下,把右手上的被包卷转到左手,径直走了 过来,说:“我快饿坏了。”然后端起桌上剩下半碗的猪蹄面,也不用筷子,往 嘴里倒着,倒了两三下就全倒光了。   “阿松头,真是你啊!”黄槐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看着黄松把他的猪蹄面 狼吞虎咽地吞下去,不停地搓着手说,“你回来了啊,阿松头,到外面这么久也 不写个信?你发财了吧,阿松头?”   黄松放下空碗,抹了抹嘴说:“我饿了,你来赶圩啊?我刚刚才到博平圩。”   坐在旁边慢条斯理吃着面的高大志目瞪口呆地看着黄松几口就吞下了半碗面, 心里暗暗称奇。黄槐为他们做了介绍说:“这是我老哥黄松,这是高溪的高大 志。”   高大志听黄槐说过黄松想建土楼的事,觉得面前这个人其貌不扬,想建土楼 能建成吗?人不可貌相,也许吧。他起身说:“我是做木材生意的,你建土楼要 是需要木材,就来找我,我保准便宜卖给你。”   黄松点头说:“好啊好啊。”然后揽住黄槐的肩头,对他说,“走,我们一 起回黄家坳。”   “老哥,这次赚了多少钱?建楼的钱够了吧?”黄槐说。   黄松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问话。他的神色显得有些疲惫,眼光却是灼灼发 亮。   “你肚子饿了,就吃碗猪蹄面吧,我也还没吃饱呢。”黄槐说。   “点心一下就行了,要省钱呢。”黄松说。   黄槐心里嘀咕着,这也太吝啬了吧?一碗面也不吃。但他也没说什么,黄松 拉着他的手就走出了店子,说:“回家吧,我好久没吃到黄莲做的饭菜了。”   “黄莲做的菜?你再也吃不到了。”黄槐说。   “咦,怎么了?黄莲怎么了?”黄松心头一惊。   “没怎么,她跑了,跟人跑了,写信回来说跑到台湾了。”黄槐说。   黄松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阿松头,你这一跑也是一年多,你到底跑到哪里呢?”   “ 这个就先别说了,一言难尽呐。阿槐头,你知道吗?我在外面寻访了一 些工匠,和他们探讨怎么在陷落的地基上重建土楼,我找到办法了!月港那边有 一座大厝建在水边,开头地基也塌陷了,工匠就用松木扎成了木筏样式,那地基 就牢固了,陆上千年杉,水下万年松,松木在水下越久越不烂呢……”   黄槐知道,黄松心里还是只有他的土楼。   40   出了博平圩,黄松走得很快,像是赶着去救火一样,一下就把黄槐甩在后面。 黄槐一直想知道黄松带了多少钱回来,黄松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避而不谈,他 也没了兴趣,脚步就慢了下来。   黄松越走越快,好像脚底下装着弹簧一样,身子一跃一跃,转眼间翻过了山 坡,而黄槐还在山麓下。   就要回到黄家坳了,黄松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激情。再翻过一座山坡,就是 黄家坳的地界了,他的脚步突然放缓下来,回头看了看后面的黄槐,他似乎需要 缓和一下心里的情绪。离开黄家坳,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能够回到黄家坳,今天 他就要回来了。他站在山坡上望着面前黄家坳的地界,一片苍茫的群山,在峰峦 中间开阔的平地上,是河流、田地,还有高高耸立的复兴楼……   黄松看到阳光下流淌的小竹溪,像一条飘带绕着山势,向远方飘动着。小竹 溪边的空地上长出了一片茅草,那就是他的天助楼楼址,恍然间,那片茅草消失 了,变成一座圆形土楼,在蓝天白云下巍然耸立。他眼睛眨了一下,那浑圆阔大 的土楼就不见了,面前是一片茅草围成的环状的轮子,风一吹,草轮子就像要滚 动起来一样。   黄槐从后面喘着气走上来,说:“地基坑都长草了。”   黄松说:“那里很快就要长出土楼!”   黄松迈开大步向山坡下跑去,小竹溪就在面前了,那草轮子像是朝着他滚来。 从起伏的山路一个劲地跑下来,黄松在小竹溪边刹住脚步,前脚还是刹不住地踩 进了溪水里,他蹲下身子,用手掬起一捧水洗了一把脸。   “阿松头,你真能跑啊……”黄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我刚才一路上在想, 古人是怎么说的?成家立业。我们三兄弟都老大不小了,现在父母都不在,你是 老大,也该为我们考虑……”   黄松没兴趣听黄槐说话,对他来说,土楼之外的话题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了。 他从溪中的跳石走过小竹溪,向着草轮子跑过去,与其说他一头冲进了草轮子, 不如说草轮子将他吸了进去。黄松重重地往地上跺了一脚,转着身子转了两圈, 心里大声喊叫着,天助楼,天助楼!我回来了!   天空里回荡着他的声音,这是只有他一个人听见的声音,不,他相信祖先们 和老天爷也都听见了,他们明白黄松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黄松从地基坑里拔起了几把草,他跳下了地基坑里,双手出击,接连不断地 拔着草,有的连根拔起,有的从根部卟地扯断。黄槐走过来时,他已经拔干净一 版墙那么长的地基坑,手掌都有点磨破皮。   “看你急的,这草用锄头来锄,不是更省事吗?”黄槐说。   黄松说:“我一想到建土楼,这手就闲不下来。”他从地基坑里爬上来,拍 了拍手,“我下午去请定水师回来,明天就可以重新开工了。”   “阿松头,我们是兄弟,不是外人,你能不能给我交个底,你这次带了多少 钱回来?”黄槐说。   黄松抬头看到黄槐一脸认真的样子,似乎想了一下,说:“三十大洋。”   “哦,三十大洋?不少啊,你在外面做什么?赚了这么多。”黄槐说。   “我什么都干过,重活脏活,只要能赚钱的活,我都干过。”黄松淡淡地说, “三十大洋是不少,可是建一座土楼是远远不够的。”   “那等攒够了再建吧,我说老哥,这三十大洋,不如先拿来娶媳妇……”黄 槐说。   “你又来了,你就惦记着娶媳妇。”黄松说,“不建成土楼,我是绝对不娶 媳妇的。”   “你不娶就不娶,还要连累我们跟你一起打光棍啊?”   “你和阿柏头能找到媳妇就娶,我不会阻碍你们。”   “老哥,你是老大,说得轻巧啊,不会阻碍?你得拿出钱来帮我们才对!”   “行,土楼建成了,我还有多少钱全给你们娶媳妇好了。”   黄槐叹了一声,说:“等你建成土楼,那我们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黄松没接上话头,抬脚走出了草轮子,向复兴楼走去。他的脚步均匀有力, 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干练,黄槐看着他的背影,想不明白他怎么为土楼迷狂得这般 如痴如醉。   复兴楼门口有人或站或坐,远远看见黄松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全都把眼光瞪 大了,这不是离家出走的黄松吗?现在又回来了啊?大家的眼光一起落在他手上 的被包卷,那瘪瘪的包袱里最多两件换洗的衣服。大家又一起向他的腰身看去, 回乡的人习惯把财宝绑在腰间,但黄松的腰间并没什么异样,他行走自如,脚底 生风,飒飒飒就走到了复兴楼门前。   “阿松头回来啦,阿松头回来啦!”有人大喊起来。   黄松跨进石门槛,一眼看见三伯黄世金坐在楼门厅,就喊了一声“三伯”, 黄世金起身走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说:“哎呀,真是你啊,你回来了。”   一伙人立即包围了黄松,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黄家坳人对出走而又还乡的 人总是包容的、大度的,尽管问话多是打听赚了多少钱之类,也是带着关心。有 人从后面挤上前,说:“阿松头,回来了,要不要续建土楼啊?”   黄松一看是黄浦,所有的问话都让他感受到一种温情,但这句话最得他的欢 心,他宏亮地说:“当然,明天就开工!”   “这就好,只要你继续建下去,我就有希望住上土楼了。”黄浦说。   “放心,天助楼一定会建成。”黄松拍了一下黄浦的肩膀。   黄槐有气无力地跨进石门槛,带着讥讽说:“午饭还没吃饱,说话也这么大 声。”   黄松向自家灶间走去,一路上跟灶间里吃饭的人打着招呼,一间间地打过去。 黄素早已听到动静,走出灶间,在门口迎接。   “我肚子饿了,还有饭吃没有?”黄松说。   “有有有,桶里的饭够你吃,不够还有地瓜呢。”黄素说。   黄松一头闯进灶间,把手上的布包往墙角一丢,掀起锅盖先拿了一条地瓜把 嘴巴塞满,然后从壁橱取了碗就装了一碗米饭,坐在桌前大口地吃起来。黄槐也 进来了,嘀咕着说那碗猪蹄面被黄松吃了一半,不然他也不会饿,他看到桌上只 有一样咸菜,想了想还是装了一碗饭。   “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家里没什么菜。”黄素说,“我给你煎几个蛋。”   黄松大口吃着饭,等黄素煎好两只荷包蛋,他已经吃饱了。黄槐听说要煎蛋, 放慢了吃饭速度,黄素端上香喷喷的煎蛋时,他的筷子及时地扑了上去。   黄素告诉黄松,黄世郎做了爷爷了,黄莲和货郎黑皮一起跑到台湾了,黄虎 成家了,黄莺出嫁了……黄松心不在焉地哦了几声,起身说:“我去江坑找定水 师……”   “哥,你应该先去看看郎伯,恭贺他当了爷爷,这样人家才不会说你不懂礼 节。”黄素提醒说。   黄松愣了一下,心里并不是很情愿,但想到现在要续建土楼,确实有必要和 他进一步缓和关系,便点了点头,说:“好吧。”   黄素知道黄松回来什么也没买,特地交代说:“你别空着手,给他孙子包个 红包吧。”   黄松咬咬牙,心想包就包了。黄素从壁橱里取出一小块红纸,黄松狠心摸出 一个五角钱的铜板,包成了一只红包,便推开腰门,往黄世郎家的灶间走去。   黄世郎不在灶间,里面只有一个女子从锅里舀出猪菜,倒在一只木桶里。黄 松一看很面熟,原来是林坑的林玉华,她正式过门了,神情显得有点迟钝,看着 黄松看了一会儿,似乎还没认出他来。   “郎伯呢?郎伯吃过饭了吧?”黄松站在门口说。   林玉华不吭声,挑起两只猪食桶走出灶间。黄松避到一边,一只桶从他膝盖 上擦了过去。看着林玉华走去的背影,那腰胯的扭动之间似乎还透着一种反感, 黄松想,几年前的事她还记着仇不成?他也没多想,就走上楼梯,刚刚走到四楼 的楼梯口,就看见黄世郎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一边哄着一边在廊道上走着,那动 作神情完全就是一个慈祥的老爷爷。   “郎伯。”黄松叫了一声。   黄世郎抬头一看是黄松,说:“你又回来了。”   “郎伯,恭喜你呀,当了爷爷,天天有孙子抱了。”黄松走上前,看了一眼 襁褓中似睡非睡的婴儿,掏出红包放在他的襁褓里,“让他好养好带,快快长 大。”   黄世郎看了一眼那红包,没说什么。   “郎伯,我……”黄松吱唔着,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你这次回来,要续建土楼?”黄世郎沉着脸问。   “嗯,续建,一定要建成。”黄松点点头说。   “阿松头啊,真不知道怎么说你,你一条道走到黑啊。”黄世郎说。   “郎伯,我、我在祖宗神位前发过誓的……”   “这次你又带了多少钱回来?”   “郎伯,钱是不多,最主要的是我有信心……”   “信心?”黄世郎冷笑了两声,“阿松头,我建议你还是把钱捐给江夏堂, 让族里统筹安排……”   “这不行。”黄松立即打断他的话,“族里人多嘴杂,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 建土楼?”   “你是觉得你个人比整个江夏堂还能干了?”   “这不是,我没这么觉得,我是江夏堂的子孙,土楼建成了也是江夏堂的一 份功绩。”   黄世郎嘴角轻轻扯动了一下,扭头向前面走去。   这似乎是黄松意料到的情形,他也没再说什么,愣愣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下 了楼梯。   走到一楼廊道上,黄松的眼睛突然一亮,楼门厅急匆匆走进来的人不正是江 定水吗?他正想到江坑去找他呢,他倒找上门来啦。走进复兴楼的江定水也发现 了天井这头的黄松,两个人隔着天井,异口同声地叫起了对方:   “定水师!”   “阿松头!”   两个人冲下天井,向对方跑去。   “阿松头,你回来了啊,我在博平圩听人说,就直接跑过来了。”   “是啊是啊,定水师,我正想去找你呢。”   两人在天井中间激动地相遇了,江定水伸出两手插进黄松的胳膊里,把他往 上托起来摇了一下,说:“小子,你终于回来了。”   黄松嘿嘿笑着,说:“你和我姐过得还好吧?”   “很好,很好,”江定水把黄松放到地上,乐得合不拢嘴。   “这就好,定水师,这回可要看你的了。”黄松说。   “没问题,没问题。”江定水说,“刚才经过那楼址,我看到地基坑都长草 了,不过我寻思,你一回来肯定就要大干一场。”   “你也知道,我在外面受苦受难,都是为了这土楼。”黄松说,“定水师, 陷落的地基怎么处理?我在外面也寻访了一些工匠,下面用松木扎成木筏式,这 是可行的。”   “是啊,只不过要用很多木料,造价贵了许多。”江定水说。   “用多少木料,这倒不要紧,”黄松说,“这块地是我父亲亲自选的,他说 这块地很发人呢。”   两人边说边出了复兴楼,手比划着,肩膀不时碰一下,卿卿我我似的,往小 竹溪边走去。   走到了茅草飘动的草轮子前,黄松和江定水的眼光扫了一圈,心里都有一种 感慨。两个人前后脚跳下地基坑,用手拔着茅草,把石块上的土用脚推开之后, 那青蓝中夹杂土锈的石块又露了出来。   “其实,用松木垫墙基的办法,以前人都用过了。”江定水蹲下身子,用手 拨开了石块的所有积土,“用松木一横一竖交叉摆放三层,这松木至少要海碗那 么粗,形成木筏式的墙基,在墙基上再砌土墙脚,这样肯定就行了,上面再大的 重荷墙基也能承受。”   “嗯,我在外面听到一些工匠也是这么说的,月港有座老房子建在水边,现 在还能在水下摸到松木垫的墙基。”黄松说。   “没错啊,阿松头,可这至少得用三百根粗大的松木啊。”江定水直起身说。   “三百根就三百根,只要土楼能建起来。”黄松说。   “我家里有三五十根松木,明后天我找个车全拉过来给你用。”江定水说。   “感谢啊,定水师。”黄松心里热乎乎的。   “你对我那么仁义,我自然要竭尽全力帮助你,几根木头就别提了。”江定 水说。   两个人又一边说着建土楼的事,一边走到复兴楼门口,江定水要回江坑了, 他对黄松说:“我今天是赶圩,一听说你回来,什么也没买就跑过来,等下回家 要被你老姐骂了。你放心,我明天就搬过来。”   “好,你和我姐一起过来。”黄松说。   两人告别后,黄松走进土楼里扛了一把锄头,来到长满茅草的地基坑,开始 锄草。草是从落在石块上的积土里长出来的,根系并不深,所以锄起来不大费力。 有时锄头不好到达的地方,黄松就直接用手拔起草来,扔到地面上。   太阳快落山时,黄松差不多锄掉了一大半的杂草。这时黄浦也扛着锄头来了, 从另一头下了地基坑,嚓嚓嚓地锄起草。   锄倒的草像尸体一样不断被扔上来,躺满了地面。两个人慢慢合围,最后两 把锄头当地碰在一起,孩童似地又故意碰了一声,两个人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明天就可以正式动工了。”黄松说。   41   家里所有的碗口大小的松木,从二楼禾仓、三四楼卧室搬了下来,全放在天 井的阳光里,这些晒着日头的不同年代储存的松木,在阳光里暖暖地呵着气,散 发出一股久远的气息。   黄松用脚踢着松木们,像是一个个点名似的,有时弯下腰,用手剥下一块皮, 就像给老朋友捋一下头发。望着躺在地上的松木,黄松有一种巡视检阅的感觉, 它们就像准备出征的勇士,黄松想,我的天助楼就靠你们了。   五叔公黄长寿扶着门框走出灶间,向黄松招了招手。黄松便走过去,黄长寿 瘪着嘴说:“阿松头,我床铺底下有几根松木,你上去搬,全给你了。”   “这个、五叔公,你自己要用吧?”   “我寿庭(棺材)都做好了,还用什么用?”   黄松走到黄长寿面前,说:“五叔公,到时我给你分一间房。”   黄长寿笑呵呵的,上下仅存的两颗牙也笑得要掉了一样。   黄松走进四楼黄长寿的卧室,床底下黑乎乎一堆,伸手一抓就是厚厚的蜘蛛 网,他用力拖出了一根木头,一看是放了多年的干透的松木,心里像是得了一笔 横财似的高兴。   这些晒过日头的松木,黄松一肩扛起一根,长长的松木在肩膀上轻轻荡着。 他心里充满着一种庄重和肃气,脚步便显得特别沉着,走出复兴楼,向天助楼的 地基坑走去。   把天井的松木全扛到楼址不久,那边山路上传来一阵咕噜声,黄松扭头一看, 原来是江定水拉着一辆装满松木的板车来了,正是微微下坡的路段,江定水两手 扶着车把小跑着,车斗的松木上坐着钟五妹,享受一般地晃着身子。   “嗬!”黄松喊了一声。   江定水看到了黄松,兴奋地迈开步子,手上拉的板车便咚咚咚地快了起来, 像撒开蹄猛跑的野马,坐在松木上的钟五妹又刺激又害怕地尖叫起来,叫声里却 透着一种亢奋和得意。   黄松看着江定水拉着板车跑下来,刚开始是带着炫耀似的满脸通红,但黄松 很快感觉江定水脊梁骨发冷了,因为他的脚步刹不住,脸色都转青了。坐在高高 松木上的钟五妹更是吓得抱紧了松木。   “慢、慢点……”黄松大跨步冲上去,眼疾手快地抓住一边的车把,嘴里呵 着气,像对脱缰的奔马好言相劝一样,和江定水一起拉住车把,两个人四只脚在 地面上擦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这才把板车停稳了。   江定水额上惊出了一片冷汗,扭头看车斗上的钟五妹说:“你、没事吧?”   “都是你,让我坐到上面过什么瘾,要不是我老弟,今天我们有好看的了。” 钟五妹抚着胸口说,从松木上跳了下来。   “定水师,看不出你还像儿童一样好玩,越活越年轻啊。”黄松说着呵呵笑 了起来,笑得江定水也不得不跟着笑了几声。黄松知道他心里还像敲小鼓一样咚 咚咚跳个不停。   钟五妹嗔怪地瞟了江定水一眼,说:“还不跟我老弟道谢一下?”   黄松说:“自己人就不用行生份礼了。”他换了话题对江定水说,“定水师, 你这车松木都这么粗大,地基没问题了。”   江定水从车上搬下工具箱,说:“干活吧。”   黄松抬头看了看洋高尖上的日头。黄柏用锄头柄挑着一只竹篮来了,放下篮 子,取出里面的香烛、鞭炮和一只缚住双脚的鸡姑娘。   重新开工,简单的仪式还是必要的。钟五妹自觉地回避了,到复兴楼帮黄素 做饭去。黄松和江定水分别点了香烛,把鸡的脖子拧断,滴了几滴血在吉符上, 腊烛竖起来,手上握了一把香。黄松跪下来拜了拜祖先、天公和土地,心里只有 一句话:保佑我吧——保佑我顺利建成天助楼。江定水则专门拜了鲁班爷、吕洞 宾、杨筠公和其他各路神仙。   放过鞭炮,黄松和江定水就开始干活了。他们跳下塌陷的大脚坑,拉着皮尺 丈量了坑道的宽度,选了几处丈量之后,发现宽度相差无几,这地基坑挖得还是 比较均匀的。江定水心中有数,走到地面上,支起木架子,用锯子把松木锯成地 基坑那么宽的长度,黄松和黄柏搬起锯好的松木放到坑道里。   拉锯声叽咕叽咕的像松鼠欢叫着,带着一种明快的节奏。黄松黄柏兄弟的脚 步无意中踩上了节奏,来来回回,就像在乐曲伴奏下的起舞。   黄松告诉黄柏,竖的铺一层,横的铺一层,放横的松木就不用锯了。江定水 锯的松木赶不上他们抬,他们就抬起未锯的松木扔到坑道里,乒乒乓乓,松木撞 击发出坚硬的声响,像是江定水锯曲中激越的鼓点。   “这大脚坑好像吃木头的大嘴,你一扔下去它就吃掉了,什么时节能填满 啊?”黄柏对黄松说。   黄松看着深谷一样的地基坑,眉头也拧紧了,但他还是对黄柏笑了一下,说: “总能填满它。”   江定水放下手中的锯子,直起身歇了口气,走到坑道边看了看,说:“松木 相叠的地方,我看要用竹片扎紧,这样更牢固一些。”   黄松下到坑道里,竖的铺放了十几根锯好的松木,每根间隔两只拳头那么远, 然后在上面横放几根松木,整个人站了上去,受力的松木往下压着,丝毫也没有 移动。他抬起头对江定水说:“你看,这需要吗?”   “你现在一竖一横才叠一层,最后要叠三层呢,受力时松木之间可能滑动, 要扎上竹片以防万一。”江定水说。   黄松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要用细竹片,用水煮过,又韧又硬。”   午饭后,多了黄槐、黄浦等五个人来帮忙,地面上的松木全部用光了,一竖 一横差不多铺设了一层。这也就是说,还需要两倍数量的松木。   “这大嘴啊,吃了这么多松木。”黄柏指着地基坑说。   黄松盯了他一眼,心里正愁着松木,他的话听来就觉得很刺耳。黄浦走了过 来,说:“阿松头,我家松木积了一些,可是大水都冲走了,后来才捡了几根回 来。”   “有一根是一根。”黄松说。   黄浦对其他几个人说:“阿松头建这土楼,我们都是有份的,大家有木料都 要捐出来。”众人附和着赞同,黄松听了心里宽慰了许多。本来,预算里就要采 购木料的,单单垫墙基就需要大量的松木,而自己建这土楼,在族里得不到黄世 郎族长的支持,出来响应的人少之又少,他一直不敢指望能获得多少捐献,反正 先凭自己的力量,慢慢把土楼建起来,族人自然会慢慢发现他的真心,会受到感 动跑过来帮忙。   吃过晚饭,黄松走出灶间,走到楼门厅时,有人问他:“阿松头,你当真要 在那烂地上建土楼?”黄松正色地说:“那地下面是烂了一点,但那是块风水宝 地。”又有一个人问:“你建得起土楼?你这次赚了多少钱回来?”黄松说: “钱不是很多,主要是我有信心。”   “信心?信心是什么东西呀?”楼门厅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黄松觉得这个问题跟他们说不明白,似乎也不值得说,他只有用行动才能证 明,有朝一日,土楼建成了,大家就不得不相信他了。   出了复兴楼,黄松向山坡上的茅棚屋走去。依山势而建的茅棚屋,高低错落 杂乱无章的房屋漏出微弱的灯光,像萤火虫一闪一闪。黄松走进第一间房屋,主 人睁大眼睛辨认出黄松,说了声“好罕啊”,黄松说:“天助楼今天开工续建了, 你知道吧?”   “你真能建成土楼,我不信。”那人背过身去。   “你为什么不信呢?”黄松突然很有耐心地问。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一个人怎么建得起一座土楼?”那人又转过脸来, 满脸在黑暗中闪着疑惑。   “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以后就从我黄松开始有可能了。”黄松说。   黄松说得过于拗口,使对方越发迷茫。他发呆的眼光拉直了。黄松说:“反 正,你等着瞧吧。”黄松轻轻地说着,心里却是很用力,因为这正是他一向的态 度。   刚刚走到黄浦家的茅棚屋门口,黄浦一手就把黄松拉进门,带着他走到角落 里,用脚踢着地上的木头说:“你看,就这些,我全捐出来。”   黄松看到地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具体的粗细长短也看不清,还是很感动地 拍了一下黄浦的肩膀说:“感谢你啊。”   “你跟我说实话,阿松头,这土楼多久能建成?”黄浦说。   黄松想了想,说:“你也知道,很多土楼历经好几代人才建起来的,但我发 誓这天助楼一定要在我手上建成。”   “要是在你手上能建成,那我还有机会住它几年。”黄浦笑了一笑,眼光在 昏暗中闪了一下。   “不建成天助楼,我不结婚成家。”黄松的手从黄浦肩膀上收回来,两手握 成拳头碰了碰。   “你就是一根筋,你能做成事,我相信。”黄浦说。   42   五天后,第一道工序完成了,用松木垫墙基,那一竖一横扎成木筏式的松木, 像磐石一样镇在地基坑里。黄松在上面来回走了几趟,用脚使劲地跺着,再怎么 跺也是蚊丝不动,他知道这些松木将要承受的可是几千倍甚至上万倍于自己的重 量,那时也能是蚊丝不动吗?黄松相信是这样的,内心也在暗暗地祈祷着。   原来预计要用三百根松木,结果用了将近四百根。黄松毫不犹豫地告诉江定 水,只要稳固,该用多少就多少,绝不能省这个钱。除了黄浦等人陆续捐出近一 百根松木,另外二百根松木有的是借来的,有的是赊来的,还有的是买来的。   江定水转头看了一下黄松,随即把头扭开,黄松的表情和目光过于深沉,他 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此时的黄松也是沉默无言,在松木上走着走着,停下来,跺几下脚,又继续 走。他心里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感情,要是“大脚坑”不塌陷,现在能夯 到第几层呢?现在从头再来,时间延宕了,又多花了钱,也许这是要考验我呢, 祖先在天上看着,他们要看看我有没有信心和毅力。说实在的,黄松第二次离家 在外头漂泊的时候,也有过放弃的念头,但似乎只是一闪念,立即不断地使劲地 掐着自己手上的肉,让自己在疼痛中骂着自己,不行,不行,要是放弃你就不是 黄氏子孙,你就不是人!黄松庆幸墙基成功地垫了起来,这也是自己成功地经受 住了考验。   晚上吃饭时,江定水发现桌上多了一碗红烧猪蹄肉,黄松从外面走进来,说: “晚上喝两碗庆祝一下。”   鲜红的米酒倒在碗里,映着两个男人的脸。江定水端起碗,朝黄松手中的碗 碰了一下,说:“是要庆祝你一下。”   黄松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说:“定水师,你辛苦了。晚上你可以回家去一 趟,我老姐把你的耳朵都念红了。”   江定水放下碗,摸了摸发红的耳朵,说:“我这是喝红的……”   黄松笑了起来,他不说话了,什么都明白一样地保持着微笑。   吃过晚饭,江定水也不用收拾行装(几天干活换下来的衣服黄素帮他洗了), 空着手走回江坑。钟五妹在家里等着他呢,他一边对黄松说明天早早回来,身影 倏地就没入了夜色中。   人家回去看老婆,自己没有老婆可看,黄松转身进了土楼,到天井的水井边 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脸,又洗了洗脚,就上楼准备睡觉了。   月亮刚刚升上来不久,从复兴楼的屋顶望出去,像个椭圆形的盘子,原地不 动地转着。月光下的土楼,各种喧哗也显得轻柔了许多。大人喊孩子洗澡、小儿 啼哭、后生子吵嘴……总是相似的声响。黄松走到三楼,听到一阵压抑的哭泣, 开头他以为是某种幻觉,但耳朵里实实在在飘荡着这若断若续的声音。他循声走 去,发现走到了黄虎的卧室门前。黄虎动不动就对老婆又打又骂,他多少也是听 说过的,但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倒头便睡。   半夜里,黄松起床撒尿,又听到黄虎卧室里传来嘤嘤嗡嗡的哭泣,像孤独无 助的小猫一样哭得不停。此时的土楼万籁俱寂,黄松想肯定有许多耳朵被这哭泣 声惊醒了,但没人愿意走出来,他要是走出来,压根没什么名目,甚至有多管闲 事的嫌疑,想想还是忍下了。   第二天,黄松早早起了床,走到一楼廊道上,呼吸了一口清洌的空气。林玉 华从天井的水井里打起水,提着两桶水向廊道上走来。黄松眼光瞄了一眼,看到 她低眉顺眼,两只眼睛红红地肿起。这应该就是半夜挨打而哭泣的结果了。黄松 知道林玉华对自己并没什么好感,他也不想自讨没趣,转身就要往自家灶间走去, 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林玉华提水走上台阶时一脚踩空,手上两桶水摔在地上,一 只水桶都破开了,她整个人往前趴下,幸好一只手撑到地上,才没有摔成嘴啃地。 黄松想也没想,就大步走过去,从地上双手扶起林玉华。   林玉华站起身,一看扶她的人是黄松,立即甩开他的手,好像他的手是毒蛇 一样。   黄松也没说什么,转身便走。   黄虎正好从楼梯口走下来,看见了面前的一幕,气冲冲地走到林玉华面前, 骂道:“笨女人,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平路也能摔倒,你干脆摔死在这里好 了。”林玉华一声不哼地弯腰收拾那只桶箍散开的水桶,黄虎似乎余兴未尽地冲 着黄松的背影骂了一声:“你逞什么能?趁机吃豆腐啊?”   黄松愣了一下,还是克制住自己,走进了灶间里。   黄松吃过了早饭,黄槐黄柏才前后脚进了灶间,不是呵欠连天,就是一直揉 着眼睛,他们这种萎靡不振的样子,他心里很看不惯。黄松说:“今天去捡石块, 上面要砌‘小脚’用的。”   “老哥,今天我没空去了。”黄柏说。   “你有什么事?”   “田地里的活儿啊,田地里不管不顾,我们吃什么啊?”   “不是说田地的活交给阿素吗?”   “阿素,一个妹子,能做得过来?”   黄松在灶间看了看,没看到黄素,也就没说什么了。墙基垫起来之后,上面 要重新砌个一米高的“小脚”,原来沉塌的“小脚”留下的石块,这次有一部份 填充进墙基了,还需要到大石坑再挑一些回来,这算是重活儿。来帮工的也就几 个人,一起去挑的话,恐怕要挑一天。他不想去求人,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多干 一些,多吃一点苦。   提着几只竹筐,走到楼门厅时,黄松看到黄世郎抱着孙子坐在槌子上,一副 悠闲满足的样子,心想族里指望着江夏堂再建一座土楼,看黄世郎这慢悠悠的神 情,一百年也建不成啊。黄松还是恭敬地叫了一声:“郎伯。”   黄世郎像是没听见一样,眼光看着襁褓里的孙子,挤着眼逗着他。   挑了一天石块的黄松晚上回到灶间里,累得全身快要散架了,他偶然听黄素 说起黄柏今天并没下田地,而是独自跑到博平圩去,也不知是做什么事,黄松一 听火气就呼地窜上来。   黄柏漫不经心地瞥了黄松一眼,说:“你要建土楼,有本事你发动全族的人 啊?你就只会做死累死我们三兄弟。”   “亲兄弟你都不肯帮了,我还能指望谁?”黄松忍着气,瞪着黄柏。   “我也想帮你呀,可我也有自己的事。”黄柏说。   “现在建土楼就是最大的事。”黄松说。   “对你来说,是大事,对我来说,那就要看我高兴了,可以是大事,也可以 屁也不是。”黄柏说。   “你!”黄松猛地一把抓住黄柏的衣领。   黄槐不得不起身劝架,说:“说说而已,也没什么。”他的话里也透着对黄 松的不满,“江夏堂没人才,你牵头要建土楼,别人不支持,我们两兄弟还是支 持你的,可你也没必要……”   一声叹息从黄松鼻子里徐徐飘出,他悻悻地松开了手。   第十四章   43   江定水一边砌“小脚”,一边指导黄松做泥。做泥就是配制夯墙的土。土楼 平地起,“大脚”“小脚”是基础,是来自大地深处的坚固的力量,而支撑楼体 的力量则来自夯土墙。做泥便是夯土墙的关键的工艺。   做泥的红壤土,举目都是,“大脚坑”挖出来的一堆一堆,不够还可以从山 坡脚下再挖,要求是没有腐殖质的生土,加上砂、石灰,然后经过充分发酵成为 熟土,最后加入红糖、蛋清和糯米汤水,就可以开版行墙了。   红壤土、砂和石灰又称三合土。三合土的调匀和发酵,必需有足够的耐心。 在土料上泼一些水,把土料全部湿润之后,那手中的锄头就不能停了,要反复地 把土料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翻锄后堆成一堆,晚上在上面铺盖稻 草,这样可以加快发酵。第二天又继续翻锄。久远的年代里,人们建造土楼,往 往在前一年的冬闲时节就做好了泥,堆成一堆一堆的,不时摊开来翻锄,再堆上, 以备来年使用。现在没这么多的时间,江定水说其实土料只要经过十来天的发酵, 就可以发酵得很好了,保证夯墙后不会开裂,墙面用大板拍实,再洒上水,用推 光石磨平,便像镜面一样又光又平,而且坚固无比。   “不过,阿松头,你要勤力翻锄,让它发酵得越老到越好。”江定水说。   黄松手上握着锄头,一刻也没有停下地翻动着,那锄头就像是从他手上长出 来一样的,在土料堆里上下飞动,犹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三合土做出来的泥一堆一堆,散发着一股熟烂的浓厚的气息,好像烂菜叶沤 熟的气味,棍子一样漫天飞舞着抽打着人们的鼻子。每当黄松深深吸一口空气, 那气味就哐当在鼻子上敲一下似的,让他感觉到一种晕乎乎的幸福。别看这些泥 软绵绵地团在地上,当人们用力气把它们夯筑起来,它们就是坚不可摧的墙体了。   “小脚”砌起来了,黄松让江定水回家休息两三天,人家现在是有家室的人, 家里总需要他回去,而刚砌好的“小脚”也需要干定紧缩一下。   翻开三合土堆上的稻草,黄松看到做出来的泥细腻均匀,就像刚刚蒸出锅的 烧麦,热腾腾的,暖乎乎的,他真想捧起来吃一口啊。   为了让三合土更加粘固,更加持久,要在里面加入少量的红糖、蛋清和糯米 汤水。这先把糯米磨成粉,加入冷水调匀,然后又注入大量的开水,做成稀薄的 粉浆,明晃晃的光可照人,然后加入红糖,等糯米汤水冷却后,又加入事先准备 好的蛋清。开始搅拌调匀,必须使红糖和蛋清彻底融化在糯米粉浆之中。红糖、 蛋清所占的比例很小,在添加的过程中全凭感觉来放,多一点少一点都不大要紧, 最关键的是要让糯米粉浆和它们充分融解,变成不可分的液态才能使用。   调好的糯米粉浆倒进发酵的三合土,翻锄和匀,就可以正式开版行墙了。   这天晚上,黄松专门交代黄素杀一只鸡,多做几个菜,要请定水师和明天夯 墙的人好好吃一顿。他还找了一块红纸,贴在了墙槌版上。   “大家把这碗酒喝了,祝我们行墙顺顺利利。”黄松起身端着酒碗说,仰起 头就把碗里的酒咕噜咕噜地喝得喉咙响。   “顺利。”“顺利!”“顺利!”桌上的人都端起酒,说着祝辞,喝出一片 响声。   黄松放下空碗,心头热乎乎的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点一下头,他坐了下来, 用筷子挟起鸡腿到江定水碗里,又给黄浦和黄来分别挟了一块鸡胸脯。两个弟弟 是自己人,他就没给他们挟了,说:“大家不用客气,晚上吃饱睡好,明天要行 墙了呢。”   夜里黄松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垫起墙基,砌好“小脚”,明天就要行墙了, 睡不着似乎是注定的,像上次那样地基突然沉塌的事情是不会再发生了,但是谁 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他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有一种期盼,希望天快快亮了, 快快鸣炮动工,第一版的墙顺利地夯下来,第一周的墙顺利地夯下来,他的心就 会慢慢踏实,看着楼墙夯高,他慢慢就会心花怒放,可是现在,他只能在床上翻 着身子,全身好像攒足了劲,却不能握起夯杵尽情地捣几下。天快亮时,黄松才 迷迷糊糊地睡去,突然听到听到沙啦啦的声响,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开了门就向 楼下跑去。   那水声来自于黄世郎每天早上的撒尿声,在黄松听来,显得特别刺耳,而且 似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黄松咚咚咚踩着鼓点一样,一口气跑到楼门厅,打开大 门就往小竹溪方向跑去。   天色微熹,清洌的晨风像旗子一样,在他耳朵边猎猎吹响。黄松的脚步踩在 晨露未干的地面上,发出唰唰唰的湿润的响声。他猛跑到天助楼前,看到圆圆一 圈的“小脚 ”完好无缺,地上一堆一堆发酵的土料像还在沉睡一样,这才大口 地往外呼了一口气,然后伸了个懒腰,朝天空挥了两拳,最后一拳似乎打在正在 升起的太阳上面,太阳晃了一下,日光抖落一地。   绕着“小脚”走了一圈,黄松大步走回复兴楼,走进天井,从水井里提了一 桶水,掬起水认真地洗了把脸。江定水起床下楼了,两个弟弟也起来了。灶间里 的黄素已把早饭煮熟。   清早的土楼,一片嘈杂中流淌着叮叮当当的生机,这是一支客家山歌调子, 在黄松心里盘旋起伏着。这种土楼里的生活景象,几乎每天都是相似的,今天让 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的兴奋和振作。   吃过早饭,黄松兄弟和江定水师傅带着一副墙槌版、两根夯杵、四支圆木横 担、一把大拍板、两把小拍板,还有一盘绳线、一把鲁班尺、一把三角尺、一把 水准尺,还有铁锤、铁铲、丁字镐各一把,泥刀、泥锄、木铲、畚箕若干,一行 人在复兴楼人的注视下,出了复兴楼,沿着土路向小竹溪方向走去。   黄松心里特别有一种庄严感,一行人有意无意地形成一个队列,步伐一致地 走出土楼,这多像一个正规的仪式:壮士出征,走向前方,建功立业。大家手上 带着的工具虽然简陋,但它们却富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能够夯造出雄奇伟丽的土 楼。这也正如壮士用以建功立业的武器。   走到了天助楼的“小脚”前,大家把手上的工具靠“小脚”放着。这些土楼 乡村习以为常的粗陋的工具,像亮相一样,展示着它们或长或短的形象。墙槌版 上贴着红纸,它是用硬杉木做成的框状墙模,长约2米,高50厘米,一头是固定 的,另一头是开放的,可以灵活拆卸。在所有工具里,它是最富有母性的,雍容 大肚,土墙将在它的内空里夯起。   黄松率众人向着前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他取出一挂鞭炮,点燃后,就提 在手上炸响,劈哩啪啦满天震响,他手上像提着一条扭动的大蛇,眼看蛇信子就 要咬到手上,他才往天空中一扔,一串脆响在大家的头上炸开,像掠过一群麻雀, 炮屑飘飘洒洒落了下来,红艳艳的落在大家的头上、身上,大家都是喜气洋洋的, 对黄松说着“顺利”“顺利”,黄松一一拱手回礼。   第一版墙是所有土墙的开始,自然很关键,质量要求也是最高的,黄松和江 定水要亲自来夯这第一版墙。一般说来,第一版行墙顺时针或逆时针都是可以的, 黄松对江定水说:“我们就顺着开始吧。”江定水说:“顺,好,好彩头。”   墙槌版放置在“小脚”上,下面放两根圆木横担,往两头伸出一点点,像两 只耳朵一样,墙槌版开放的那一端用木卡卡住。江定水眯着眼瞄着墙槌版横封中 间的竖直刻线和一条铅垂线,左一点,右一点,轻微移动着墙槌版,使这两条线 重合,这就说明墙槌版和地面是垂直了。   黄槐、黄柏和黄浦从发酵的熟土堆里挖土装满了畚箕,端过来倒进墙槌版里, 这时黄松手握夯杵,早已跃跃欲试。这与人等高的木杵,一头大一头小,他两手 握在中间,那熟土倒进墙槌版里,触碰到它的小头,它就像自己跳起来一样,一 下一下地往下捣着、压着、夯着,嘭、嘭、嘭,发出急促的声响。它的小头上好 像有一个开关被打开了,它怎么也停不下来。   对面的江定水手握夯杵,一上一下显得很有节奏,对黄松说:“你不用这么 急猛,用力均匀就行了。”   黄松看了江定水一眼,似乎有点羞涩地低下头,他手里的夯杵平静了一些, 一起一落,慢慢跟上了江定水的节奏。两根夯杵在熟土里发出结实有力的声响, 这经过特殊配方(添加红糖、蛋清和糯米汤水)的三合土干湿适中,不软糊,不 夹心,两根夯杵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重一轻,一清一浊,好像默契的二重唱 一样。   第一夯层夯实了,熟土又倒进来了。一般说来,一版墙至少要4个夯层以上, 多的达到九个夯层。江定水事先跟黄松商量过,他们这天助楼最多夯七个夯层, 一边往上一边减少,到最后第五层楼时,每版墙只要夯四个夯层就行了。为了加 固,同时也为了省料,江定水在夯墙过程中加进了片石和竹片、杉木枝,它们在 夯实的熟土里就像筋骨一样紧密凝聚着所有的土料,这在俗话里叫作墙梆。   第一版墙夯好了,卸下墙槌版,用铁锤轻轻打了两下圆木横担,从大头这一 端抽出横担,只须抽出一根,另一根可以留着再用,因为开敞的版尾正好夹住上 一版。每一版的连接都是套接,下一版的墙槌版要套住已夯好的上一版,这样墙 面上就不大容易看出连接的痕迹。一个人迅速固定版位,打下木卡,另一个人立 即牵起绳线确定墙体厚度,如果墙体过厚便用泥铲铲去,然后操起大板,在刚刚 夯好的墙面上拍打着,砰砰砰,像打棉被一样,这叫过大板,目的是要把墙体拍 击得更加结实。接着补墙,把横担抽出的洞用细嫩的补墙泥补上,墙面上有小缝 隙的,粗疏不平的,先洒上水湿润一下,抹上补墙泥,用小板拍打几遍。补墙后, 还要最后过一次大板。大板在墙面上的拍打,轻重有度,砰砰砰,啪啪啪,跳荡 着一种悦耳的韵律。墙体在拍打下变得更加坚固,墙面也闪出照人的光洁。   这边拍墙、补墙,那边早已把墙槌版的木卡打好,往墙槌版里倒进熟土,又 开始行墙了。拍墙声、夯墙声,还有人的呼吸声、号子声,还有不远处小竹溪的 潺潺水声,交织在一起,有起伏,有跌宕,像一部多声部的作品,在空中回荡着。   第一版墙之后,江定水负责拍墙和补墙,他把一版墙两面都侍候好了,稍歇 口气,其实也不闲着,眼睛在墙面上扫来扫去,以期发现遗漏的缝隙,尽管整版 墙让人感到相当完美,但总会有这里那里一点一滴的不满意,他毫不犹豫,立即 动手弥补。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匠师,他知道开头误差一点点,后面就会难以收拾, 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更重要的是,他被黄松的仁义和毅力所感动,他要建 造一座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土楼作为报答。这版墙细细巡视过无数遍,反复查验, 终于感觉可以的时候,那边夯的下一版墙也结束了,他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拍墙和 补墙了。   夯墙由黄松和黄浦、黄槐和黄柏四人两组轮番上阵。黄来身体不好,又有点 驼背,他负责打杂,夯墙要加入片石,就搬来片石,定水师需要一人帮忙拉绳线, 就让他帮忙拉线。看着墙一版一版地延伸,黄松的眼光也在拉长,有一种喜悦从 眼里一直通往心里,蓬蓬勃勃地滋长起来。在他的耳朵里,拍墙声和夯墙声都比 夜莺的歌声动听多了。   快到吃午饭时分,黄素送来一大锅排骨咸菜粥,黄素说干活辛苦,先给大家 点心一下。六个男人围拢过来,一人端起一只大碗,吃出一片响声。一大锅排骨 咸菜粥,眨眼间就消失在六个男人的肚子里。他们抹着嘴,打着嗝,带着一种满 足的神情,这也算是休息了一下,身上的体力明显得到了补充。   黄昏日落的时候,行墙一周。望着圆圆一圈的土墙,黄松知道这不是在梦里, 这是他面前的真实景象。圆圆的土墙高过人头了,在暮色中闪着土质的幽光,明 天它们要继续往上长,它们将像雨后春笋一样,不停地往上窜,直到有一天,他 要昂起头来看它。从土地里诞生,向着天空攀升,这就是一座土楼的成长。   44   连续两天行墙一周之后,随着墙体的升高,加上劳作的疲累,第三天,那个 驼背的黄来也没来了,据说累得腰都要断了,五个人分工协作,到了天黑还是没 办法圆满地行墙一周,留下一个四五根扁担长的缺口,那至少是四版墙。   走回复兴楼的路上,大家脚下的声音显得特别滞重,双腿似乎带不动疲惫的 身子了。黄松落在最后面,有些工具需要他收拾,他不时还要回头看了看那在夜 色中挺立的土墙,墙体微微泛白,渐渐和夜色融为一体。身体上的疲劳让他不想 说话,但精神上的亢奋却又使他频频回首。   “这已经很快了。”江定水对黄松说,“大家都很吃苦。”   黄松正想说,今天要是手脚快一点,就可以把那缺口夯满了。江定水的话抢 在他前面说出来,奇怪,他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一样。黄松就没话说了,低着头啪 哒啪哒地超过了前面的黄槐等人。   吃过饭,黄松对大家说:“白天做累了,晚上都早点睡。”最后他把眼光转 到江定水面前,似乎别有意味地多看了一眼。江定水本想吃过晚饭回家一趟,这 时也打消了念头。   第四天,黄浦家里有事,没有来,工地上只剩下三兄弟和一个匠师。墙体已 经夯高到第三周,往墙槌版里倒进熟土、添加片石,需要爬着木架子爬上爬下, 要多花费不少时间,而且黄槐黄柏动作明显慢了许多,有时面面相觑就是一阵发 呆,或者从木架子爬下来,说要撒尿,一去就几筒烟工夫。   第三周的四版墙整整夯了一天。收工时,黄松忍不住对江定水说:“照今天 这样子……”他不由叹了口气。江定水说:“人手少,就是转不过来。有几个人 跟着我在外面做泥匠,不然我把他们请来,只是这要给工钱的……”   说到钱,黄松就沉默了。他也知道,把平时跟着定水师做的那几个人请来, 进度肯定就快了,可花费也要跟着水涨船高,他很难撑得下去。   吃晚饭时,黄松让黄素把留着明天的一大块腊肉都炒了,对江定水和两个弟 弟说:“肉吃不够,夯墙都抬不动胳膊了。”他吩咐黄素,明天邻村要杀猪的, 去割一块腿肉回来。   这一餐饭多了一盘腊肉炒大白菜,大家都吃得比较痛快,满嘴油光发亮的。 吃过饭的江定水和黄槐黄柏陆续离开了灶间,黄松一边剔着牙一边对准备上桌吃 饭的黄素说:“我给你的钱还有吧?”   前些天黄松给了黄素五块大洋,让她买做泥用的红糖、鸡蛋,剩下的买肉办 伙食。这么多天下来,黄素省着用也用完了,前天买肉时她已经贴进了自己的私 房钱。黄素说:“明天割肉就没钱了,不然我把老妈留给我的玉镯当掉吧?”   “玉镯?别当,我再给你一块吧。”黄松说。   “老哥,现在还没起一层,马上又要做泥夯第二层,你的钱还是……”黄素 说。   黄松在身上口袋里没摸到钱,他的钱藏在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他记得清 楚,还有十一块钱,很快就要夯到第二层,接着就要上棚枕,开销将越来越大, 这点钱很快就会用光……钱花光了怎么办?他蹙着眉头,干脆就不去想了。反正 墙已经夯起来,真正到了缺钱缺料那一天,再停工想办法吧。湿夯的三合土墙停 工一年半载,甚至十年几十年,都无损它的坚固。当然,黄松不会让它停这么长 时间的。黄松想了想,对黄素说:“我等下给你一块,你明天割点肉,想要马儿 跑得快,就要给它吃饱。”   这天晚上,黄松做梦天助楼建成了,高高耸起的五层圆楼,像宫殿一样巍峨 气派,在喧天的鞭炮声中,伯渊公、流石公和长源公衣裾飘飘地向他聚拢而来, 连长须也兴奋得飘动不已,他们发出的声音像空谷回音一样,宏亮地在黄家坳上 空回响着。突然一声巨铳冲天而起……黄松猛地惊醒了,这才知道现实的复兴楼 还是一片寂静,那铳声也是来自梦中。   黄松开门走到栏板前,看到屋顶上的天空,一块圆状的深蓝色天幕上,闪亮 着几颗星星,看不见的风往天井俯冲下来,发出像云雀一样细细的鸣叫。黄松轻 手轻脚下了楼梯,走到大门后面,抱起粗大的门闩,打开一缝,挤着身子走了出 去。楼外的田地上,飘荡着一片灰白色的雾气,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清寒,黄 松缩了一下身子,向小竹溪边走去,他的鞋底踩在缀满露水的地面上,发出滋滋 的声响。   已经一人多高的土墙在微暗的夜色中静静伫立,像一群沉默的人围成一圈。 地上一堆一堆的熟土,像一座座小山包。黄松在墙外墙里走了一圈,用手指掐算 着,地上这些做好的泥差不多够夯第一层。不管怎么说,第一层夯起来,接着第 二层、第三层、第四层,最后第五层,天助楼总是能够建成的,只要先把五层楼 墙夯起来,内部的装修、雕饰也许就不愁了,那时复兴楼人就要对我刮目相看, 在事实面前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呢?我黄松把土楼建起来了,想住土楼的同房派的 黄氏族人,你们还不来投工投料吗?你们还不愿意伸出援手吗?黄松相信,那时 人们将争先恐后地涌来。他似乎都看见了那拥挤的场面。然而想象总是容易的, 现实却是如此棘手。第一层夯成后,钱也差不多用完了,接着做泥的钱哪里来? 木料的钱哪里来?   黄松蹲在一堆熟土边,眼睁睁看着天色破晓,日头从洋高尖一跃而起,像是 抖落一地金屑一样,满地熠熠生辉,他的心里却笼罩着一片散不开的阴霾。   行墙到第四周,高度增加了,难度也就加大了。黄松刚刚从墙头上站起身, 感觉到风吹过,身子像墙头草一样摇晃了一下。对面的黄柏身体僵硬地站着,光 着脚的脚趾紧紧地夹住墙面上。这土墙从下往上逐渐收缩,第一周有一米多厚, 收缩到第四周,也还有一米厚,足够宽敞。但黄松发现黄柏似乎是恐惧一样,不 敢把胸膛挺直起来。   “这才多高?你把身子挺起来,没事。”黄松说。   “我没事……”黄柏说。   黄槐端着一畚箕的熟土从木架子爬上来,黄松弯腰接过畚箕,把熟土倒进畚 箕里,江定水从另一面墙的木架子爬上来,他端的畚箕里是几块片石。黄松和黄 柏挥起手中的夯杵,一下一下地往下捣动。江定水把三块片石插进墙槌版里,前 中后各插一块,黄槐端上来的熟土立即把它们掩埋了,两根夯杵对准它们,把它 们结结实实地打入土里。   夯了四版墙就到了午饭时分,日头一动不动地悬挂在头上,天上没有一片云 彩,也没有风,空气像是凝滞不动了。黄槐和黄柏一身臭汗地从木架子爬下来, 嘴里呼着气,嚷着饿死了饿死了。除了第一天,黄素送来点心,接下来都没有了, 这是黄松决定的,他认为正餐要让大家吃饱吃好,点心就有点奢侈了。不过这时 阵,他的肚子也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了。   江定水手握大板爬上木架子,看着刚夯好的这一版墙,眼睛一下睁大,一下 又细眯起来,摇着头说:“这不行啊,这夯得压根就不行。”   “怎么了?”黄松一听就急了,从木架子蹬到墙头,眼睛嘀溜溜转了两圈, 转身冲着准备离开的黄槐黄柏喊道,“哎,你们两个!你们来看看——”   两兄弟抬头看到老哥气势汹汹站在木架子上,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们,像是一 颗炸弹随时滚到他们身上。   “你们过来看一看!没吃饭是不是?把墙夯成这样,松松垮垮,像拉出来的 一堆屎。”黄松大声吼道,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粗浊的骂声随着口水一起 向下飞溅。   “我们给你干活,你还嫌七嫌八!”黄槐也生气了,把手上的一块竹片摔在 地上,对黄柏说,“我们不干了!”   “建这土楼,你们以后也是有份的,怎么说给我干活……”黄松说。   “就是给你干活嘛,你的土楼,我不——稀——罕!”黄槐手往地上戳了三 下,愤愤地转身走了。   黄柏抬头看了看木架子上的黄松,不满地嘀咕了两声,拖着懒散的脚步往前 走去。   黄松啪地从木架子上跳下来,几步窜到黄槐面前,拦住他说:“看你把墙夯 成什么样了?你还想走?”   “我是你的长工吗?”黄槐伸长脖子瞪着黄松说。   黄松叹了一声,挥着手说:“你知不知道?这一碗土就是一碗肉!你们夯得 不好,整版墙都要推掉!”   “你爱推掉就推掉,关我什么事?”黄槐偏起头说。   这句话把黄松激怒了,他一把揪起黄槐的衣领,拳头挥起来就要揍下去,还 是黄柏紧张地跑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这时黄松火气更大了,把黄柏的手用力 地甩掉,说:“我连你一起揍,你们两个是怎么夯的墙!”   黄柏往后趔趄了几步,说:“行啊,你把我们都打死好了,你眼里哪里有兄 弟,你只有土楼!”   黄松和黄槐扭成了一团。江定水跑了过来,说:“好了好了,兄弟有什么好 打的?说说就好。”他像楔子一样打进两个人中间,硬是把他们扯开。   黄槐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哼了一声,重重地踩着脚走了。黄柏白了黄松 一眼,也走了。   黄松看着他们的背影,眼里喷射着怒火,气咻咻地咬着牙。江定水走上来, 说:“亲兄弟,何必这样?”   “你说亲兄弟,他都不肯好好干,还能指望别人吗?”黄松说。   “可能,也是干累了,就应付了,也可能是这版墙土质不好……”江定水说。   黄松骂了一声,脸色很难看。江定水就不吱声了,黄松转过头问:“定水师, 你说这一版墙要不要推倒?”   江定水沉思片刻,说:“只好推掉了,没办法。这第四周墙是第一层楼的最 后一周了,每一版都不能松软,都要是最好的。”   黄松又骂了一声,大步走向木架子,抓了一把大板,对着那版没夯好的墙又 捅又戳,土块哗啦啦直往下掉,心里气愤不平,说:“一碗土一碗肉,他们这是 浪费了我多少!”   江定水从另一面墙的木架子爬上来,手上握着夯杵,往下推着已经被黄松捅 得支离破碎的墙。杵头对准层缝,猛一用力,这版墙轰的一声就往黄松这边倒下 来,几粒土团溅到了黄松身上。在这轰的一声里,黄松真恨不得整版墙砸在自己 身上。他有些丧神落魄地从木架子上爬下来,把大板扔在地上,说:“我真想用 这大板抽他们两下。”   “我建过那么多土楼,一层楼偶尔一二版墙夯不好,推倒重来,也是有过 的……”江定水说。   “他们是不上心,这版夯不好,以后还会有另一版夯不好。”黄松说着,又 转身从木架子爬一墙头,重新在放横担的地方放上横担,把墙槌版开放那一端的 木卡卡住,这样墙槌版也就固定住了。   “回去吃饭吧?”江定水抬头说。   “你先回去吃饭。”黄松说,“我一个人把这版墙夯起来。”   “阿松头,这个,”江定水说,“你也不用跟自己赌气……”   黄松踩着木架子往下走了几步,跳到地上,说:“我不是赌气。我不把这版 墙夯好,我也吃不下饭。”   江定水心里叹了一声,也不知要说什么。   黄松从土料堆里挖满一畚箕,就端起来往木架子爬去,倒进墙槌版里,又转 身下了木架子,挥着锄头三下五下挖满一畚箕,憋着气一样,嗖嗖嗖,猴子似地 从木架子攀上墙头,畚箕一翻,又嗖嗖嗖地跳了下来。   江定水心想,你又何必这么折磨自己呢?不过说到底,黄松一个人想建土楼, 本来就是自己折磨自己的事情,现在这样子不过是他的一种细节表现。江定水只 是看着,发现黄松上上下下身手敏捷,好像有了神力一样,都有些看呆了。他想, 黄松这后生子太较真了,自己跟自己较真,硬颈,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就像 祖宗们一样,当年从烽火连天的中原出走,硬是一路奔波,闯到这块蛮荒之地, 在这拓荒垦殖,硬是生存了下来,并且居然建成了固若金汤的城堡似的土楼。江 定水感觉这黄松太像那些硬颈的祖宗了,大家身上都流着祖宗们的血,有的人的 血被慢慢稀释了,而他这种硬颈、执着的热血却是越来越浓。   黄松高高站在墙头上,手握夯杵,咚、咚、咚,发出结实有力的捣声。日头 给他剪出一个上下挥动胳膊的画影,好像祭祀仪式上傩师表演的动作一样,上下 腾挪,充满一种仪式感,举手投足无不透着一种庄严与神圣。   江定水心里有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他想,他还是应该帮黄松,黄松这么认 真是对的。江定水从木架子爬上墙头,弯腰拾起墙上的夯杵,看了黄松一眼,两 个人的眼光在空中触碰了一下,又立即分开,也不必多言了,所有要说的话都在 那一刹那的眼光里。   两支夯杵一起一落,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他们不像是在夯墙,而是在表演一 种舞蹈,不论身子前移后倾,手中的夯杵始终垂直地拔起来、捣下去,干净利索, 把墙槌版里的熟土打得瓷瓷实实。   一版墙夯好了,两个又相视一眼,眼光里透着一种无言的欣喜。黄松蹲下身 就解开墙槌版,江定水下到地上拿起大板,又爬到木架子中间,对着刚夯好的墙 啪啪啪地拍打起来。这面打好了,又转到另一面,又是一阵响亮的拍打。接着细 细地补墙,最后要过大板,黄松说:“我来吧。”江定水摆了一下手,站在木架 子中间,就挥起大板使劲地拍打起来,那大板一闪一闪,打得土墙连声叫唤,却 一动也不敢动。   拍打了一阵,江定水感觉木架子挡着胳膊一样,力气不能全使出来,索性就 爬到墙头上,准备站在上面弯身往下拍打。   黄松看到江定水爬上了高高的墙头,看他手握大板的架势,犹如手持长茅的 将军,威风凛凛,只见他弯下腰,手中的大板并没有拍响,而是无声地滑落下来 ——黄松的眼睛一下瞪大了,江定水身子一歪,像是中弹的大鸟,从墙头翻落而 下。   “定水师!”黄松大叫一声,像箭一样射过去。   江定水身子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就在黄松的面前腾起一股尘土。 黄松连忙扑到江定水身上,扶起他的身子,急切地叫道:“定水师,定水师,你 没事吧?”   尘土散尽,黄松看到江定水痛苦难忍地扭曲着脸,嘴里发出低沉的呻吟,双 腿像断了一样斜搁在地上。黄松搀起他的身子,但他的双脚撑不住,只好把他背 到背上,说:“定水师,不要紧吧?你忍一下,忍一下。”   “我、我、腰、闪了……”江定水断断续续的声音里夹着呻吟。   “ 定水师,要坚持啊,坚持。”黄松咬着牙,背着江定水就往复兴楼跑。 江定水略微发福的身子重得像碾盘一样压着他,他本来就饿得有点眩晕,硬撑着 夯完一版墙,体力已彻底透支了,现在又要背着摔伤的江定水回土楼,每迈出一 步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克服的困难,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挺住了,不顾一切地向前迈 开步子,脚步有点颠,全身在摇晃,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挺住,挺住,别倒下, 别倒下!   “我没事……只是头晕、掉下……没关系……”江定水手抓着黄松的肩膀, 摇了一下,“我自己走……”   “定水师,你再忍一下,我背你,我背得动,回土楼给你叫郎中。”黄松说 着,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超人的力量,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起来,啪哒啪哒,一路 向复兴楼响去。   复兴楼就在面前了,楼门厅坐着一些吃过午饭的人,他们看到黄松背着人风 风火火地走来,纷纷起身观看,有的人伸出援手帮着黄松把江定水平放下来。   江定水脸色腊黄,豆大的汗粒一直往下滴,面对大家关切的目光,他的神情 显得很羞愧,说:“其实……没什么……”   黄松呼了一口粗气,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全身像一团泥,一下糊在地上, 他抬起手对着围观的一个堂外甥,却说不出话来。   黄素挤了进来,连声问:“怎么了?定水师怎么了?摔了?我去叫世杯叔。” 转头又挤出了人群。   黄世杯懂一点医道,凡是跌打刀枪烫伤,只要用了他自己配制的草药,包管 有效,他还能接骨,手捏一捏,折了的骨头不知不觉中就被他接上了,虽然他并 不是专职的郎中(也像大家一样下田上山做农活),但在复兴楼和附近村子却是 有些名气。他被黄素叫来时,大家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他蹲下身摸了摸江定水 的双腿,说:“ 不是这里啊?这里好像没什么……”   “头晕,腰闪了一下……”江定水艰难地比划着手说。   黄世杯一听就明白了,点点头,说:“草药敷一下,另外煎汤喝几天,肯定 没事了。”   45   江定水躺在床上休息,黄松从江坑叫来了钟五妹照顾他。他是因为头晕闪了 腰,从墙头上摔下来摔伤的,敷了黄世杯的药,喝了药汤,已有所好转。他本来 想回江坑家里休养,黄松说:“定水师,你就别见外了,把这当作你的家吧,就 在这安心养病。”江定水考虑到这回家得一路让人背着,实在也不方便,再说回 到江坑不免遭人笑话(一个有名的匠师居然从墙头上摔下来!),而且黄松也是 真心的,便笑笑对钟五妹说:“那我们就在这麻烦你老弟了。”   天助楼停工了一天,黄松像昏死过去一样整整睡了一个上午。中午起床吃过 午饭,他感觉到身上的力气又涌上来了,像涨大水一样涌上来。   黄松从锅刷上折了一小段竹签,一边剔着牙一边走向楼门厅。他像个悠闲的 人,拖着懒散的步子,晃着肩膀。一直以来绷得太紧了,这样松弛下来似乎让他 觉得自己不大像自己了。   黄世郎抱着孙子坐在槌子上,孙子坐在他的膝盖上,他一边双手摇着,一边 喃喃有词地念着童谣:“月光光,秀才娘;船来等,轿来扛。一扛扛到河中心, 虾公毛蟹拜观音。观音脚下一朵花,拿到阿弟转外家,转去外家笑哈哈……”   此时的黄世郎显得那么慈祥,就像黄松记忆中的外婆一样。自从记事起,黄 世郎在黄松看来就是一个不苟言笑、死板无趣的人,这几年甚至变成一个蛮不讲 理的凶神恶煞似的——正是因为这样,黄松才萌发了离开复兴楼、另建天助楼的 念头,当然,后来他在祖先面前发誓,为了黄氏族人的荣誉,非建成天助楼不可, 但是不能不说,对黄世郎的不满正是触动他建土楼的最初动机。黄松从廓道上慢 慢走来,一边看着黄世郎,一边想,其实自己应该感谢郎伯才对,没有他的压制, 自己哪里来的动力?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尽管事实上他后来对自己已经无 可奈何,自己的思想也在慢慢转化,建土楼并不是要跟他作对,要跟江夏堂过不 去,恰恰相反,建土楼也是为了江夏堂,为了复兴楼,为了住茅棚屋的黄氏族人 ——到时所有黄家坳人都能住上土楼了,复兴楼的一部份人搬进天助楼,留下来 的人不是可以住得更宽敞更舒适吗?当然,黄松也是有私心的,他希望那时黄家 坳人都来称赞他,江夏堂黄氏族谱给他记上一笔,那么他所有的辛苦就有了回报。   黄世郎伸出的两腿像船一样摇着,还不会说话的孙子坐在晃动的船上,咯咯 咯地笑得满脸灿烂。对于黄世郎来说,这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来得有些迟了,所 以他倍加珍惜,要将过去那一大段空白的岁月弥补回来。早年几个子女的接连夭 折,曾经让他冥思苦想,这到底是不是命运的惩罚?后来两个儿子顺利地存活下 来,并慢慢长大,但妻子病倒了,命运之神总算网开一面,但同时继续着狰狞的 威吓,一切都是注定的劫数吗?这是一个漫长的自我折磨的痛苦过程,没有停息, 更没有结论,只有焦虑、压抑和郁闷,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心头,让他时不时想发 火,想骂人,甚至想动粗,有时克制不住,就破口大骂,他知道这让他的族长身 份多了一层严苛的外衣,令一些人特别是一些后生子对他心生不满。孙子降生了, 在天籁一般的清纯明亮的啼哭声中,他猛然醍醐灌顶,生活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长大,有人老去,人生本来是一个层层相递的过程, 就像土楼的房间一样,环环相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关起门管好自己 的事,不要随便跑到别人的 “房间”对别人横加指责。   其实黄世郎态度的转化,黄松也是慢慢感受到了。黄松并不奢望取得他的支 持,他不再横加阻拦,自己已经感激不尽。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同一座楼 住着,即使以后不在同一座楼里,也同在黄家坳,共一盆祖宗风水,能化解恩怨, 和谐共处,这是多好的事情。   “郎伯,”黄松微笑着走过来,伸手逗了一下孩子,“你孙很精灵。”   黄世郎颔首不语,神情里充满骄傲。   黄松出了复兴楼,往前面的天助楼走去。当然现在的天助楼还只有将近一层 的土墙,但是在黄松心里,它早已是巍然耸立的庞大雄壮的圆楼。   走到前面的路口,黄松看到林玉华带着一只包袱,像是在等人一样。她沉静 的表情里透出一种幽怨,黄松知道她嫁给黄虎之后,日子过得并不顺心,黄虎时 常动手打她。因为早年曾经对她轻佻过,她对自己一直心怀敌意,这点黄松是明 白的,所以他低下头,准备从她面前匆匆走过。   “哎,”林玉华叫了一声。   黄松一愣,这分明是在叫自己,但他又不敢确定,抬起头问:“你……叫 我?”   “这里又没别人,我不叫你叫谁?”林玉华仍是没好声气地说。   “哦……有事吗?”黄松惊讶地问。   “没事,”林玉华说,“我父亲交代我说,他想见你一下,让你下午如果有 空就去。”   黄松眨着眼,林玉华已迈开步子向前走去。看她提着包袱赶路的样子,显然 是要回娘家。她父亲林文昌是林坑的族长,黄松是认识的,但他想不出他找自己 会有什么事。林玉华已走出好远,背影没入了前面的一片竹林之中。黄松想,下 午没事,那就去见见吧,林文昌想见我肯定是有事的。   一路走在林玉华的后面,她的背影时隐时现,随着山跌的起伏,时远时近。 按黄松的步子,他是能赶上并超过她的,但他不得不有意地放慢脚步。   到了林坑,村口是几棵浓荫蔽日的老樟树,沿着小溪逆流而上走一段路,就 是一片开阔地,四方形的雾峰楼像椅子一样安放在田野中间。走在前面的林玉华 走进土楼的大门时,回头望了一下。黄松刚走到大门前,门口迎出一个比他稍小 的后生子,问道:“是黄松吧?”   黄松点头说:“是。”他认出这是林文昌的小儿子林玉明,看起来很斯文的 样子。   林玉明说:“好久不见,都有些认不出了。”   黄松知道这几年太操劳,变得很老相了,不像人家养尊处优,荫得细皮嫩肉 的。他笑笑,跟着林玉明进了土楼。   林玉明走到一间灶间门前,做了个手势请黄松进去,他转身走了。   黄松一脚跨进灶间,立即拱手向桌前泡茶的林文昌问候道:“林伯,你好, 你身体很好啊。”   林文昌笑盈盈地起身,请黄松入座,说:“你是罕客啊,请坐请坐。”   黄松点头还了礼,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林文昌从茶壶里倒了两杯茶,一手端起一杯递到黄松面前,黄松连忙起身双 手接住,礼貌地说:“林伯,你客气了。”   “我历来敬重有志气的后生子,”林文昌轻轻吮了一口茶,“听说你以一已 之力兴建土楼,已开始行墙几周,快一层了吧?不容易。”   “明天可以夯到第一层了。”黄松说。   林文昌比起大拇指,连声说:“好,好,你真有本事!刚开始我听说黄家坳 有个后生子准备独自兴建土楼,我还不相信呢,这怎么可能呢?土楼历来都是族 里倾全族之力建成的,一个人要建土楼,先别说能不能建成,单是他的勇气,就 值得赞赏。”   受到表扬的黄松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杯里的茶一口喝干了。林文 昌一边为他续上茶水一边说:“老话说,有志不在年高,说的没错。”   黄松说:“林伯这么抬举我,真不敢当。不知林伯找我有什么事没有?”   林文昌说:“说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那个传说中独自建土楼的后生子, 你也没有三头六臂嘛。”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黄松也随着笑了几声,透过窗棂,他看到黄莺在天井的水井前打水,肚子已 明显地隆起,在他离家出走的那阵子,她嫁给了林文昌的大儿子林玉石,那隆起 的腹部让黄松感受到时间的神力,他心里暗暗想,既然时间能让一个妇人的肚子 隆起,它也能让一座土楼从平地上隆起。   “我是老了,但是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后生子,竹有节,人有志,”林文昌说 着,走出灶间,向天井里的黄莺说,“你过来做几个菜,我跟黄松好好喝点酒。”   黄莺应了一声,腿脚有些笨拙地从台阶走上廊道。   黄松慌忙起身对林文昌说:“林伯,不用了,我要回去……”   林文昌挥了一下手,不容置疑地说:“吃了饭再走。”   黄松没再坚持,向走过来的黄莺点头问好,说:“阿莺,你结婚时我都没赶 上喝喜酒。”   黄莺微微一笑,迈进灶间。   算起来,黄松已好久未曾看到黄莺,在他印象中明艳动人的妹子,现在成了 一个腿脚不大方便的大肚婆,脸上生出了几块雀斑。   “你还好吧?”黄松问。   “好。”黄莺淡淡地说。   黄松是一个对男女情事比较迟钝的人,但他似乎感觉得到黄莺在雾峰楼过得 并不顺心顺意,不过,应该要比林玉华在复兴楼过得好,她的神情是平静的,不 像林玉华那样满带幽怨。   林文昌带黄松在雾峰楼里转了一圈,并向九牧堂的几个长老介绍了黄松,口 气里满是赞赏。他们回到灶间时,桌上已摆出两副碗筷和两碗的热菜。灶台前多 了回娘家的林玉华在帮忙,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林伯,你真是客气。”黄松说。   “别见外,我喜欢你这样有作为的后生子,我们好好喝点酒,没准备,也没 什么好菜,你就随便吧。”林文昌说。   林玉华上来给父亲和黄松的碗里倒上米酒。黄松端起酒向林文昌敬道:“林 伯,晚辈敬你了,身体安康,万事胜意。”便一饮而尽。   林文昌点着头,低头喝了一大口,说:“来,吃菜,吃菜。”   黄松放下喝空的碗,抹了下嘴,提起筷子挟了一口炒鸡蛋放进嘴里。   “我年轻时也能喝,现在不行了,不过今天高兴,我陪你晚两碗,你要多喝 一点。”林文昌说。   林玉华端上来一盘竹笋炒腊肉,黄莺从锅里装了一碗猪脚芥菜汤,这样桌上 三菜一汤,菜上齐了。黄莺说:“阿松头,你不用客气,慢慢吃。”   两个女人退出了灶间,这里面剩下一老一少,黄松不知要说什么才好,灶间 里的光线发灰了,天井上空的天色黯了下来。   林文昌嘴里含着菜,慢慢地嚼动着,发出一种嚓嚓嚓的声响,黄松感觉他在 准备着说出重要的事情。   “林伯,你们这座雾峰楼,建成四方形,也很气派,在附近村子不多见。” 黄松说。   “ 天方地圆嘛,方和圆,是土楼最常见的两种形状,”林伯说,“当初我 们祖上要建成方形楼,也是风水需要的,我们楼后面的山有个很长的伸手,就像 一只如椽大笔,所以风水先生说我们这楼要建成像砚台一样的方形,就能世世代 代出文曲星,考取功名,果然楼建成后,短短几年间出过一个进士五个举人,后 来不兴科举了,但我们雾峰楼的子弟还是很能读书,我一个堂兄一个堂弟都考取 公派留学,到那个美国去了。”   黄松想起刚才在祖堂墙壁上看到的几块牌匾,有“进士及第”,还有“文星 独秀”等等,便端起碗向林文昌说:“钦佩钦佩,林氏一向是有名的耕读世家。”   林文昌微微一笑,说:“雾峰楼是大清雍正五年开始建的,整整建了二十七 年才建成,花费几多银子,这个族谱上没有具体记载,每家每户无不投工投劳, 木材都是大家捐出来的,众志成城,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黄松喝了一口酒,心想林文昌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暗讽我孤家寡人, 孤身奋战?我当然知道建土楼要靠大家齐心协力,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可是我人 微言轻,大家不信任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一条路走到黑,把土楼一层 层地夯起来,那就由不得大家不相信了。   “你独自要建土楼,而且我听说‘小脚’砌起来之后,‘大脚坑’塌陷了, 你没有退缩,而是继续打拼,现在都快夯到第一层楼了,这实在可喜可贺。”林 文昌端起酒说,“来,这碗酒表示一下老朽对后生的敬意。”   “谢谢,谢谢林伯,谢谢林伯的抬举。”黄松说。   林文昌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说:“我知道你建土楼,资金并不充裕,为了 表示对你的支持,我手上有一点体已钱,可以先借你用。”   黄松很意外,不由愣了一下,说:“这个……林伯,太、太感谢了。”   林文昌手一挥,说:“别见外,钱不多,也就十二块大洋,但愿能帮上你一 点小忙。”   黄松又惊又喜,声音都有点哆嗦了,说:“林伯,你这是雪中送炭,大恩大 德……”   “区区十二大洋,不足挂齿,希望你的土楼早日建成。”林文昌说。   黄松拱手向林文昌作揖,说:“感谢,感谢,太感谢了!其实不能说我独自 建土楼,黄家坳也有人在帮我,定水师也是最大的支持者,现在林伯又这么慷慨 相助,我相信……”说着,眼眶里不由浮起了泪花。   46   晚上黄松没在家吃饭,黄槐和黄柏就喝起酒来,开头是闷声不响地喝,后来, 黄素匆匆吃过饭走了,钟五妹在楼上侍候江定水吃过饭,也下楼来吃饭,她们都 是盛了饭只挟一筷子的菜,就坐在灶洞前的小凳上大口地吃着。她们接连离开灶 间之后,两兄弟渐渐有了话说。   “你看阿松头,认什么干姐?把两公婆当神一样供着。”黄柏撇着嘴说。   “他就认准定水师的功夫,你有什么办法?”黄槐说。   “来,喝酒。”   “喝。”   “阿松头现在心里只有土楼,只有定水师,根本没有我们兄弟俩了。”   “他呀,算了,别提了,喝……”   黄柏端起碗,一碗酒咕噜咕噜地往喉咙里灌,嘴角边不停地漏着,胸前衣衫 湿了一片。   看样子他喝得差不多了,黄槐微微皱着眉头,说:“好了,这碗喝掉,不要 再喝了。”   “喝!怎么不喝了?要喝就喝个痛快!”黄柏砰地搁下碗,低头从地上抓起 一只酒瓮子,粗声粗气地说,“才喝多少!这瓮酒还没喝完呢。”   黄槐呼了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喘气,他没说话,任由黄柏把面前的空碗 倒满米酒。   红艳艳的米酒晃荡着微红的灯光,复兴楼已经安静下来,女人带着孩子去睡 觉了,坐在廊道上说够闲话的老人也上楼了,寂静的土楼里飘荡着一股黑乎乎的 晚风。   黄柏伸手从小碟里抓了一只小咸鱼,桌上几碗菜都空了,只剩下碟子里的咸 鱼干。黄柏嘴里咀嚼着,突然发现胸前的衣衫湿了一片,用手摸了摸,对黄槐说: “你以为我喝醉了?我们三兄弟,我酒量是公认最好的。”   “你最好,是啊,你最好,”黄槐笑笑说,“最好的醉得最多,像那个黄三 联,滴酒不沾,一辈子也没醉过。”   黄柏端起碗,往嘴里大口大口而又小心翼翼地喝着,居然一滴也没漏下来, 他很自豪地放下碗,一抹嘴,说:“喝呀,你喝呀。”   黄槐看着满满的一碗酒,似乎有些发呆,说:“我不想喝了。”   “你不想喝?你想做什么?你想讨老婆吧?”黄柏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 感觉自己识破了黄槐的秘密,便不无得意冲着他挤着眼色,“你想呀,你想得 美……”   黄槐黑着脸站起身,黄柏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说:“老哥,其实我也想啊,我 们兄弟都这把年纪了,妈早死了,爸也死了,他们是顾不上我们了,老话说长兄 如父,其实我们的婚事阿松头就应该担起责任,他是老大啊,可他——”   黄柏的手按了一下,黄槐木木地坐了下来,似乎对黄柏的话很有同感地叹了 一声,黄柏接着说话的声音就粗起来了,比着手势喷着口沫,愤愤不平的样子。   “ 可他想过我们吗?他自己想打光棍,还要连带我们也打光棍!他心里根 本就没有我们兄弟俩,他心里只有土楼,土楼!我们可不想像他一样,复兴楼有 的住了,还操那份心干什么?我看阿松头是走火入魔了,他想让后世的人给他立 旗杆,他根本就不管不顾我们兄弟,你说他有钱了,也不帮我们讨老婆,以后黄 家的香火怎么办?你说他是不是太自私了?只顾着他的土楼,还要我们帮他,而 他却根本就不管我们!”   黄槐愣愣地看着黄柏口沫飞溅地控诉黄松,有些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但他没 有附和,也没有表露,只是沉思般的发呆。   黄柏气呼呼地端起酒,猛喝一口,又漏了大半出来,他抹着嘴说:“昨天他 说我们墙没夯好,要推倒重来,你看他脸色,就像要吃人一样。阿槐头,你说我 们欠他吗,就一定要给他夯墙吗?”   黄槐低头喝了一口酒,心想,作为长兄的黄松要是担起责任,帮两个弟弟完 婚了,又帮妹妹嫁个好婆家,这才是他的当务之急,至于建土楼,还不是他要考 虑的事情,他声称要为黄家坳人建土楼谋福祉,他怎么独独没想到为自己的弟弟 尽点责任呢?   黄柏脸上像抹了油彩一样泛红,突然压低声音说:“阿槐头,我们是无爹无 妈的人,长兄又靠不住,我们只有靠自己了。”   “本来就要靠自己。”黄槐嘀咕了一声。   “不是,”黄槐眼里闪着诡异的光,低下头,几乎凑近了黄槐的耳朵,“我 是说我们拧成一股绳,把阿松头的钱弄出来——有了钱,你不就可以跟高大志的 妹子说亲了吗?”   “这个——”黄槐不解地愣了一下,“怎么弄?”   黄柏微微一笑说:“神不知鬼不觉。”他做了一个从布袋里掏钱的手势。   黄槐连忙摇头说:“这……我……”他的眼光转到黄柏脸上,又随着他一起 转到灶间门口,两个人的眼光一下都呆住了。   黄松从半截腰门上探进来半个身子,说:“你们喝、喝酒呀?”满口酒气直 往灶间里喷。   黄松从天而降似的出现,让两兄弟特别是黄柏心里震了一下,他们来不及闭 紧嘴巴,便咧着嘴,醉眼朦胧似地看向灶间外面的天井。   “我、下午到了林坑,”黄松推开半截腰门,一脚踩了进来,这一脚迈得太 大了,身子不由向前颠了几步。   黄槐和黄柏的眼光从黄松身上扫过,他呼出的酒气和灶间的酒味混杂在一起, 像一股热风直吹过来,让他们不由别过脸去。   黄松似乎扶住灶台才站稳了身子,舌头打着结巴说:“林坑、坑林族长、借 我十、十二块大洋。”他拍了两下腰间,“天助楼不仅有天助,还有人助,一定、 一定……”他突然打了一个酒嗝,一股酸气往上提到喉咙口。   黄槐伸手想扶黄松一下,被他推开了。   “我没事,高兴啊,和林族长多喝了几碗,他让我住他们的雾峰楼,我说不 行呀,明天我还要行墙,要把第一层夯起来,”黄松比划着手,往外面走去,走 到门边扭头说,“你们也早、早点睡,明天还要干活啊。”   黄槐和黄柏不声不响,像木偶一样看着黄松。   黄松颠着身子从廊道往楼梯走去,一路晃着一路哼着山歌:“不要慌来不要 慌,日头落了有月光,月光落了有天星,天星落了大天光……”   黄柏扭头看了黄槐一眼,脸上浮起一丝怪怪的笑意,收起碗说:“我不喝了, 晚上也喝多了。”   第十五章   47   这一晚上黄松睡得特别踏实,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一觉醒来就听到孩子 在廊道上奔跑的声音,嘭嘭嘭,像敲着鼓一样。他一激凌猛坐起来,几个孩子在 环环相连的廊道上追逐着,发出的响声分明是在催促他,快快起床喽,行墙了!   黄松手往腰间摸去,猛吃一惊,几乎从床上滚下来。腰间那只装着十二块大 洋的小布包不见了!他惊乍地从床上跳起来,双手在身上拍了几下,掀开被缛, 趴在床上到处翻找起来。没有那只小布包,没有就是没有,那装着十二块大洋的 布包不是一根针,假如掉在床上床下,一眼就能看到的。黄松心里彻底慌了,这 能掉到哪里去呢?他记得昨天晚上谢绝了林文昌的挽留,从林坑一路走回黄家坳, 路上虽说有点头晕,几次踩到小土坑里,也趔趄着摔了一回屁股,但他的手时不 时往腰间摸去,那里硬硬的始终还在,直至回到复兴楼,他在灶间和两个弟弟说 了几句话,上到四楼卧室睡觉,那小布包还硬硬地硌在腰间,让他感觉到很温暖 很舒服。本来他想解下来,藏到他藏钱的那个隐秘所在,但是有些困了,把钱藏 好要花费不少时间,加上他觉得身上带着钱睡觉是一件让人爽神的事情,就和衣 倒在床上,呼呼地睡去。   黄松心慌了,不停地往下沉。这布包到底丢在哪了?他明明记得上床前还在 腰间,紧紧地系在裤带上,掖在裤腰里,难道它自己长脚跑了?黄松拉开门,猛 地想起来房间门没闩上,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情,除了妹子和夫妻,土楼里很多 男人睡觉只是掩着门。他迟迟疑疑地走到楼下,到灶间地上找了一遍,明知不可 能掉在这里,还是细细地找过。   “你找什么?”黄素问。   “哦……”黄松想了一下,还是没说。他走出灶间,又上四楼卧室,床上床 下找起来,他感觉那只小布包像跟他捉迷藏一样,躲在哪根床脚下,他心里焦急 地叫着,你出来呀,快出来。心想它要是找出来,非得打它一顿不可。   从床脚下站起身,黄松灰头灰脑的,头发上蒙了一把蜘蛛丝,他感觉自己这 副模样是多么丧魂落魄。十二块大洋呀,不是小数目,那是林文昌借给他的,这 意味着多少版墙,多少根杉木呀?   这时,黄槐从卧室门口走过,探头看了一眼。   黄松也看到了黄槐,心情沉重地说:“昨天林族长借我的钱,不见了……”   黄槐愣了一下,他脑子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黄柏下手了!他惊讶地对黄 松说:“哦?再找找……”   黄松黑着脸叹了一声。   黄槐没再说什么,转身向黄柏的卧室走去,推开门,发现床上被缛卷成一团, 没有人。下到灶间里,黄槐问黄素:“看到阿柏头吗?”   “他今天起得比我早,出土楼去了。”黄素说。   黄槐心里凛然一惊,拔腿就走出了灶间,往土楼外面大步走去。他想肯定是 黄柏拿了黄松的钱,早早出了土楼,到博平圩上去吃喝或者做什么去了。这要是 让黄松知道了,还不揍死他?不行,我要把他追回来!黄槐忧心如焚地小跑起来, 恨不得一把就把黄柏抓住。   日头出来了,路上的露水一下被晒干,白花花一片扬起尘土。黄槐越跑越快, 冲上坡岭,向前方的路望去,像蛇一样蜿蜒的路上闪着日光,并没有人。他想, 阿柏头这么早到了博平圩吗?或者往另一方向走了?他拿了黄松的钱,准备享受 一场的话,除了到博平圩还能到哪?   下坡的时阵,黄槐的脚步就慢了下来,他想黄柏拿了黄松的钱是不对,可黄 松掖着大把的钱,只想建土楼,一点也不为弟弟着想,这也实在说不过去。早上 没吃饭,又跑了这么一大段路,肚子饿得很,黄槐想打道回府算了,他停下脚步, 在路边一块巨石上坐下来歇息。   整个人像是瘫在石头上,黄槐空茫的眼光向上看了看,是一片高耸的山,向 下看了看,还是一片绵延的山。祖先从遥远的中原来到这片群山之后,一代又一 代的人就生活在这里,黄槐觉得这就是命,是的,命。有人不服,往外面走,有 的在外面发财了,有的倒在了路上,更多的人不知下落。黄槐没想过往外走,他 觉得在土楼里生活得很习惯了,就像一棵树栽在一个地方,迎风沐雨,自由自在, 要是挪到别处,可能会挪死掉。土楼里的生活平静单调,唯一让他感到缺憾的是, 年岁渐长,和自己同龄甚至比自己小的后生子都娶妻生子了,而自己依然是光棍 一条,父母不在了,按说长兄要担起这担子,可黄松光顾着建土楼……这样想着, 对黄松的气又升上来了。   黄槐站起身,准备找个地方撒泡尿,转头看到黄柏从坡上晃晃荡荡走下来, 尿意也消了,就迎面走上去。   “阿槐头?”黄柏乍一见黄槐,不由怔了一下。   黄槐冷冷地看了黄柏一眼,说:“你要去哪里?”   “我、我……”黄柏目光慌乱,转着头不敢面对黄槐。   “你拿了阿松头的钱。”黄槐说。   黄柏手立即护住腰间,往后倒退了两步,提防着黄槐上来抢他一样。   “你这样不好,”黄槐声音低低地说,“你还是给他还回去……”   “还回去?你癫了啊?”黄柏尖声地说,“阿松头还不是要把我揍成肉饼!”   “我帮你说情……”黄槐向前走了一步。   “你?你算老几呀?”黄柏哈哈大笑起来,“阿松头才不会鸟你!他心里要 是有我们兄弟,他就会把这钱拿出来,找媒婆给我们好好说一门亲事,他根本不 会替我们着想的,他心里只有土楼!”   “阿松头是做的不好,可我也不能同意你这么拿他的钱。”黄槐说。   “我说老哥呀,你傻不傻?我要是不这么拿了他的钱,他会给我吗?只要你 不说,他不会猜到是我的。”黄柏手按着腰间说,“我们先到博平圩好好吃一顿, 剩下的钱二一添作五,我们两个人分了,你看怎么样,我对你肝胆吧?”   “不行,不能这样。”黄槐摇着头说。   “你是不知好歹呀,那算了,我就独吞了。”黄柏说着,抬脚往前走。   黄槐伸出两手拦住了他,说:“别走。”   黄柏调了个头,发现黄槐和他较上劲了,他的两只手张开着,像一只扑满一 样,随时准备扑上来。黄柏生气了,怒声说道:“别挡我!”蛮横地直走过去, 还是被黄槐的两只手挡住了。   “让开,让开!”黄柏说。   黄槐不哼声,坚持张着两只手,像稻草人一样顽强。   黄柏猛地伸出两手,手掌往黄槐胸前推去,说:“好狗不挡道。”   黄槐被推得往后倒退了几步,好不容易站稳身子,黄柏已向前走出了一段路, 他大步追了上去,叫道:“阿柏头,跟我回去!”   黄柏用力甩掉黄槐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厌烦地说:“别管我,别管我!”   黄槐再度冲到黄柏面前,刚刚立定,脸门上就挨了一拳,砰,像石榴砸开一 样,鼻血飞溅而起。他连忙用手掩住鼻子,对面的拳头又像石头一样打过来,他 头一歪,拳头打在了肩膀上。他忍着痛猛扑过去,两个人扭成了一团。扭了几下, 黄槐就觉得挺不住了,黄柏力壮如牛,而自己饿着肚子,体力不支,很快像一只 麻袋一样被他摔在地上。砰,全身一震,似乎断了几截一样。他看到黄柏朝他抬 起了脚,那巨大的鞋底像是能把他覆盖一样,但是鞋底抖动了一下,并没有踩下 来。   “你总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哼。”黄柏偏起头,扬长而去。   黄槐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黄柏消失在前面山路的拐弯处,他索 性闭上眼睛,像挺尸一样一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黄槐才从地上懒洋洋地爬起身,眼睛眯眯的有些睁不开,他就坐 在地上发呆。虽然肚子还是饿,但似乎睡了一觉,有了一点体力。他不知道回去 要怎么面对黄松,他只能说他尽力了,一样米饲百样人,兄弟也是人心隔肚皮, 他不仅没办法说服对方,反而被打了一顿。   48   黄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黄家坳,临近小竹溪边,远远的他就看到高高的土 墙上,黄松独自一人握着夯杵一下一下地捣着,他的身影被日光拉得好长,像剪 纸一样贴在土墙上。夯杵捣动的声响结实有力,但是在蓝天白日下显得那么单调, 黄松孤独、倔强的身影像猛兽似地一窜一窜,要扑向天空一样。   黄槐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感情,一方面是敬佩,一方面又是埋怨。他觉得 这也是可能理解的,黄松既然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在祖宗灵位前发过誓,他已 经把退路堵住了,只有义无反顾地向前走。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注定不可改变, 别无选择。   墙头上独自夯墙的黄松看到了黄槐迟迟疑疑地走来,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有鬼, 正好夯了这个夯层,他需要到地面上取土,就踩着木架子跳了下来。   砰的一声,从木架子上面跳下来的黄松落在黄槐面前一米多远的地方,还是 把黄槐吓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老哥……”黄槐的声音哆嗦了一下,黄松眼里射出一道寒光,让他不寒而 粟, “阿柏头……”   “我知道了,你不用多说。”黄松瞪着眼,慢慢走近黄槐,“你们太令人失 望了,族里其他人不理解我、不帮我也就罢了,你们是我的亲兄弟,即使你们不 愿意帮我,我也不会强求,谁知你们在背后算计我!”   黄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黄松一口一个“你们”,分明把他列为黄柏的同 谋,他整个人呆住了,突然迸发出一声吼叫:“我没有!”   “哼。”黄松冷笑一声,一个剪步抢到黄槐面前,“快把我的钱还给我!”   “我没有……”   “就是你和阿柏头!”   “是阿柏头……我劝不了他,他还把我打倒在地,他往博平圩去了……”   黄松眉头一下拧紧了。   “真的,你要相信我,是阿柏头,他跑博平圩去了……”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黄松气急败坏地往黄槐胸前一推,就向路上大步跑去。   黄槐往后踉跄着退了几步,失控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全身震得麻了一下, 心想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黄柏把我摔倒在地,黄松也把我一掌推倒,我到底犯 了什么煞?他看到黄松往博平圩狂奔而去,身影消失在起伏的山路上。   黄松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博平圩,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向人打听有没有看见他 老弟黄柏。在博平圩上,他也算是个知名人物了,特别是他独自兴建土楼的事迹 传开之后,大家都一下想起黄家坳这么个执拗的后生子,他曾经在博平圩上怎样 怎样,顿时成为人们闲聊的谈资,有些经历还被渲染成传奇一般。   “刚才看见我老弟吗,阿柏头?”黄松比着手,“瘦瘦的,比我高,眼睛一 只大一只小……”   问到第三间店铺,那杂货铺老板用着破锣一样的嗓门高声地说:“你老弟啊, 我认得,阿柏头,刚才在伊记饭店喝酒,一个人就点了一盘牛肉,还有一大碗猪 脚,我还问是不是发了横财?……”   黄松没功夫听他下去,大步向前走去,一头闯进伊记饭店。店堂里没有食客, 老板在案板上切着肉,抬起头看着黄松,说:“你要吃……”   “我老弟呢?”黄松迫不及待地说。   老板抬手指了指一张还没收拾的饭桌,说:“他刚吃完,才走一会儿。”   “他去哪,你知道吗?”黄松问。   老板摇了摇头,用手指了一下左边,说:“往那边去了。”   黄松退出饭店,向左边的店铺和行人一路问去。前面几个不是不认识黄柏就 是没看见,问到最后一个是路边抽烟管的中年人,烟管里的水吧嗒吧嗒地响着, 烟雾从他鼻子里徐徐飘出来,他一张嘴也有烟雾滚滚而出。   “他呀,”抽烟的男子往后面的一座土楼挤了下眼,“他到那里面去了。”   黄松向前望去,那是一座塌了一角的三层老方楼,据说它是在唐朝末年建的, 是附近几十里最古老的土楼,在博平圩混的时节,黄松就知道那里面的住户大多 搬迁到新建的土楼里,有几个地痞就在里面设赌场,聚众赌博,难道黄柏到里面 去了?这不是要把钱投入深渊吗?   “那无底洞,再多的钱扔下去,也没个响。”抽烟的男子说。   黄松心里急了,迈开大步向前面的土楼跑去。一脚刚跨进石门槛,槌子上霍 地站起两个人,凶着脸拦住黄松,喝问道:“做什么的你?”   “我,我找人。”黄松顿了一下说。   “我们这里只让人押牌九,不让找人。”其中一个长脸的,像赶鸭子一样比 着手,“走开,走开。”   “找什么人?别来找打。”另一个脸上生了一块白斑的,瞪起了眼,语气更 凶。   “我找……”黄松话音未落,白斑的手就推过来了,手掌像一块石头击中了 他的胸膛,他不由往后倒退了几步。   “我看你真是来找打的。”长脸说,两个人一起向黄松扑过来。   黄松退到石门槛前,没有退路了,心一横,突然咆哮一声,挥起拳头扑到长 脸面前,朝着他的脸门就擂下去,然后右腿一扫,把冲过来的白斑踢了个颠颠晃 晃,趁他没站稳,又朝他的屁股补上一脚,他颠着扑向长脸,两个人抱着一起倒 在了地上。   黄松从他们身上跨了过去,大步走向廊道。一楼好几个灶间传出了赌徒的喊 叫,狂热和沮丧交织的叫声,在土楼里回荡着。   “阿柏头,阿柏头,阿柏头!”黄松冲着几个灶间大喊起来。   一间灶间猛地冲出一个身材粗短的年轻人,朝着黄松喝问道:“你喊什么 喊?”   “我找我弟。”黄松说完又喊了两声,“阿柏头,阿柏头……”   那人骂咧咧地扑了上来,黄松早有防备,躲过了他的第一拳,但他紧接着又 出一拳,凌厉地擂在黄松的额头上,黄松似乎听到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连退几 步,不得不跳下天井。   “你是来捣乱的吧?你向天公借胆了?”这个又矮又壮的后生子说。   楼门厅那两个人狼狈地爬起身,走到廊道上,指着天井里的黄松,说:“今 天你有种进来,就别想站着出去了。”   灶间里又出来了几个人,看得出他们不是赌徒,而是开赌场的人。几个人簇 拥着一个黑衫男子。黄松的眼光紧张地在他们身上转着,同时向灶间里张望,试 图发现黄柏的身影。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心提到了嗓子口。   “你是哪里的?”廊道上为首的黑衫男子问道。   “黄家坳……”黄松咽了口水说,“我和你们无冤无仇,我只是来找我老 弟……”   “你老弟?”   “对,他拿了我建土楼的钱,有人说他来这里赌……”   黑衫男子笑了笑,说:“我们这大门敞开,谁要来赌都行,没人强迫,都是 自愿来的,要是你也想试试手气,我们欢迎,要是你想找麻烦,那你就麻烦了。”   “我只想找我老弟,让他把钱还给我。”黄松感觉黑衫男子似乎还是讲道理 的人,暗暗又把拳头松开了。   “你老弟瘦高个,”黑衫男子比着手说,“比你高一些,复兴楼的,叫黄 柏?”   “正是正是。”黄松说。   黑衫男子仰天哈哈大笑,笑声尖尖的,像刷锅发出的声音一样。黄松觉得莫 明其妙,看到他那空洞的嘴巴发出一长串笑声,突然笑声嘎然而止,那紧闭的嘴 巴就像收缩的肛门。   “他在哪?我老弟在哪?”黄松急迫地问。   黑衫男子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两个人转身向灶间走去。黄松睁大 眼睛看着他们走进灶间,把黄柏推了出来。   “出来,小子,你命好,你老哥救你来了。”他们推搡着黄柏出了灶间,黄 柏面如土色,身体畏畏缩缩的,甚至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看黄松一下。   黄松一看就明白了,黄柏把钱输光了,甚至还可能欠下了赌债。他又急又气, 却是无可奈何,眼光像刀子一样刺向黄柏,把他的脸划得鲜血淋漓,他真想手里 有一把刀子。   黑衫男子走了两步,看看木头人一样的黄柏,对天井里的黄槐说:“这就是 你老弟吧,我不得不告诉你,他刚刚借一块大洋赌输了,想跑,你说做人怎么能 这样呢?输就输嘛。你来的正好,替他把债还了,不然我们只能把他扣在这里 了。”   黄松心里像是漫山遍野烧起一片大火,哔哔剥剥,几乎要把他的心烧成了灰 烬。他强忍着一种出离愤怒的冲动,说:“那是他欠你的。”   “当然,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管向他要。”黑衫男子说。   黄松本来是追钱来的,没想到还要替他还钱,心里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无情 的现实。他咬着牙,埋着头走上廊道,向土楼大门走去。   “小子,你哥不替你还债,”黑衫男子说,“我只好剁下你一根手指抵债 了。”   突然,黄柏发出凄厉的一声尖叫:“哥!“   正要跨出石门槛的黄松怔了一下,一只脚踩在石门槛上,全身停住了。   “哥,”黄柏带着哽咽又喊了一声,扑嗵跪了下来,“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求求你……”   黄松转过身,看见跪在地上的黄柏涕泪横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在 心里叹了口气。他很想大步走出土楼,不再回头,但他的双腿像绑住一样,就是 迈不开。   “哥,我不该,不该拿你的钱,不该来这赌博……”黄柏一边抽泣着,一边 抹着眼泪。   黄松还是往回走,走到黑衫男子的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向黑衫男 子张开的手掌扔了下去。   黑衫男子一直面带微笑,抖动着张开的手掌,说:“这是本钱,还要一块利 息。”   “这!”黄松被噎了一下,几乎要跳了起来,“你们这是抢钱啊!”   “这是老规矩。”黑衫男子不动声色地说。   黄松心里顿时坠入一片黑暗之中。他闭上眼睛呼了口气,手快速地掏出口袋 里最后一块大洋,往那陷井一样的手掌里一扔,掉头而走。   黑衫男子看了看手掌的两块大洋,让它们碰撞着发出悦耳的声响,对黄柏说: “小子,今天算你好命,快滚吧。”   黄柏惊喜交加地爬起身,却又羞愧难当地勾着头,向大门跑去。   这时黄松已昂首阔步出了土楼大门,走到禾埕上,黄柏从后面追了上来,怯 生生地喊了一声:“哥……”   “我不是你哥!”黄松气呼呼地说,头也不回直往前走。   “哥……”   黄松不吱声,加快了步子,霍霍霍一阵生风。   “哥,”黄柏追了几步,大声地说,“我对不起你,我实在没脸见你了,你 的钱我会还你,我离开黄家坳到外面去赚钱还你……”   黄松蓦地站住,缓缓转过身看了看黄柏,只见黄柏的手在脸上、眼上一直抹 着,那里已经没有眼泪和鼻涕了,他的动作像是一种赌咒,他接着说:“我会还 你,我会还你……”   突然黄柏转身跑了,黄松愣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前面的树荫里,等他缓过 神,喊了一声:“阿柏头!”追上去时,黄柏已经无影无踪。   “阿柏头!阿柏头!”黄松的喊叫声飘荡在博平圩上空。   49   遍寻不到黄柏,黄松知道他是跑了,他要到外面去赚钱,他说到会做到,这 一点黄松还是愿意相信他的。黄松在博平圩茫然地转了一圈,最后转到了关帝庙。 他曾经在这里遇到过一个满面大胡子的贵人,那也是一个行踪不定的奇人。黄松 希望能再遇见他,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他还是心存侥幸,如果能够遇见他并当 面向他说一声 “我的土楼快建了一层”,这就好了。可是在关帝庙里里外外转 了一圈,除了在地上发现几绺可疑的毛发之外,不见大胡子的影子。   从博平圩回来的路上,黄松走走停停,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他想我建土 楼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黄家坳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可是土楼还没建好, 兄弟却失和了,最小的弟弟负气出走,这难道是必然的代价吗?这个代价是不是 太大了一些?黄松望着莽莽苍苍绵延不尽的群山,真想大吼一声,把胸中积郁的 气渲泄出去,可是他喊不出来,只是对着面前亘古不变的群山,徐徐地呼了一口 气。这是一口冗长的大气,面前的群山似乎都耸动不安起来。   远远看到了天助楼,虽然只有将近一层高的楼墙,毕竟已经初见模型,黄松 的心一下火热地砰砰直跳,这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土楼啊。这时他的精神方才 重新振作起来,快步走向天助楼。   黄槐和黄浦在做泥,锄头翻动着成堆的土料。令黄松诧异的是,钟五妹扶着 江定水也来到了土墙下。他连忙迎上去,问:“定水师,你不多休息啊?”   江定水推开钟五妹的手,双手叉在腰上,轮转着腰身说:“你看,好了,没 事了。”   “还是好了再做,身体的事不能开玩笑。”黄松说。   “是啊,我今天也不上墙,就来这里走动走动,老躺在床上也难受。”江定 水说。   黄浦搁下锄头歇气,对黄松说:“阿松头,我家田地里还有活儿,但我一有 闲功夫就会来帮你。”   黄松心里还是有一些感动,其实他并不孤独,尽管身边只有江定水、黄浦等 廖廖几人,这也让他感到了一种温暖。他爬上墙头固定住墙槌版,和黄浦一人握 一把夯杵,黄槐爬上爬下,负责提土和送片石,三个人通力配合,到午饭前奋力 夯出了两版墙。   回复兴楼吃饭的路上,黄槐走在黄松身后,说:“都是阿柏头,我不知 道……”在行墙过程中他就想说了,但是黄松专心致志地夯着墙,像夯实的墙滴 水不漏,他根本就插不话,只好把话憋在心里。   黄松没吱声。黄槐又说:“真的,都是他……”黄松还是不说话。黄槐说: “你到博平圩找到他了吗?他有没有……”黄松缓缓转过身子,对黄槐说:“这 事就不要再提起了,当作没有发生过一样。”   “阿柏头?……”   “他,他走了,他说要到外面赚钱去。”   黄槐一时不知说什么,便沉默了。黄松也不说了。只有脚下的声音啪哒啪哒, 像是心事重重地一路响着。   回到复兴楼里,黄松意外地看到灶间有客人,而且居然是阔嘴婶,一个远近 闻名的媒婆,她和黄素有说有笑的,像是忘年交一样。   阔嘴婶抬头看到黄松,说:“哎呀,你大哥回来了,你说话不算数的,我要 和他说。”   黄松愣了一下,和我说?提亲?天助楼还没建好,我是坚决不会考虑婚姻的。 他立即有一种排斥心理,冷淡地看了阔嘴婶一眼。   阔嘴婶亲热地走上来,一把就牵起黄松的手,说:“哎呀,你这做大哥的, 你不知道呀,你妹子有多厉害啊,嘿嘿。”   黄松从阔嘴婶手里抽出手来,不解地看了看正在灶台炒菜的黄素。   阔嘴婶又把肥厚的手摸过来,黄松感觉那就像一条游动的鳗鱼,他的手惊慌 地躲着它。阔嘴婶没能抓到黄松的手,在他胸前拍了一下,说:“你这做大哥的, 都还没点头,她就跟我开起礼帖了。”   黄松听不明白阔嘴婶的话,眼光从她一张一合的大嘴上又转到黄素的身上, 说:“发生什么事了?”   阔嘴婶乐喝喝地笑得没了眼睛,说:“发生很大条的事啦,我在这九村十社 也窜了四五十年,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妹子啊。”   原来是表扬黄素的,黄素到底有什么厉害,黄松也说不上来,就对阔嘴婶说: “妹子太厉害,人家不敢要。”   “ 这你就不知道啦!你光知道建土楼!”阔嘴婶拍了一下黄松的胳膊,粘 乎乎的声音带着欣喜说,“人家林坑林族长的二公子都看上她啦,今天就是托我 来问名,你这做大哥的,就帮她定夺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要是你没意见, 就出个庚帖,我就带过去让人家排生月,这门亲事就算成了一半了,你说呢?阿 松头老哥,现在你是长兄啊,由你拿主意。”   阔嘴婶一连串的话,从她阔大的嘴里像磨浆一样流个不停,黄松还没来得及 插话,黄素就一边端着刚炒的菜上桌,一边对阔嘴婶说:“行呀,我刚才不是说 了?林族长既然想结这门亲事,我也没特别要求,就是希望他能支持我老哥建土 楼,至少借给我老哥一百大洋。”   这时事情的来龙去脉,黄松全明白了。他不禁有些怀疑,前几天林文昌慷慨 地借给自己十二块大洋,是不是别有用心?——这十二块大洋并没有变成他的一 面墙,反而让他和弟弟之间隔了一堵墙,让他丢了两块大洋,走了一个弟弟。当 然,这似乎不能怪林文昌,要怪只要怪钱给人带来的诱惑太大了,不过似乎也不 能怪钱,钱只是钱,它本身并没有思想,说到底,还是人的欲念害了人自己。黄 松想起林文昌和林玉明,他们应该早就相中了黄素,借钱给自己,不过是一种预 先的感情投资,心里不免有点不悦。   “妹子,你的话我可以传给林族长,”阔嘴婶灵活地转着头,两边照应着说, “但我还是要你老哥——阿松头,你拿主意,你拍板啊。你说林族长,多好的家 景,多好的家风啊……”   “我、我……”黄松一时有些为难,“肚子饿了……”   “ 你肚子饿了说不出话,你就点个头。”阔嘴婶说,“这说亲的事,不想 说不好说不能说的事儿,太多太多了,那就比个手,点个头,我就能明白意思啦。 我阔嘴婶端这碗饭也不是一天两天,我眼睛瞄一下就能拿捏个八九分,没有金钢 钻,怎揽瓷器活?”她滔滔不绝地说着,眉飞色舞,脸上的五官充满了表情。   黄松转头招呼江定水和钟五妹、黄浦进来吃饭,接着对阔嘴婶说:“你要不 要也坐下来吃?”   “我不饿,我还等着你答复呢。”阔嘴婶说。   黄松看了一下黄素,又对阔嘴婶说:“你问她吧。”   “呵呵,她是不用问了,长兄为父,你不反对就是同意了。”阔嘴婶说。   黄松为难地又把眼睛转到黄素身上,说:“阿素,这事……”   “我是同意了,礼帖我来开就行了。”黄素干脆利索地说。   黄松心里也暗暗惊奇,一个妹子“胆敢”跟媒婆讨价还价,这实在很少听说 过。林文昌的为人和家庭情况,还有林玉明的人材和品行,似乎都没有什么可以 挑剔的,在阔嘴婶看来,黄家这是高攀了。黄松看到黄素是完全同意而且一副迫 切的期待,他还能说什么呢?黄素要趁这时机为他筹钱,他除了感动还能怎么样 呢?但他实在说不出什么,只能点一下头了。阔嘴婶连声叫好,说:“好了好了, 说一门亲做一件善事,最后能不能成,这就要看你们的缘份到了没有?来,妹子, 你把生辰八字报给我。”   晚上,黄松特意等到黄素收拾好饭桌、灶台,走进灶间,很正式地对她说: “素,你当真同意嫁到林家?”   “嗯。”黄素说。   “你、不会后悔?”   “不会。”黄素说。   “我总觉得……”   “你觉得什么?”黄素说。   “我觉得你完全是为了我……”   黄素一时无语。   “如果这样,我用这钱建成了土楼,我心里也会不安的。”   “哥,你想林族长是多好的人家,我嫁到林家是造化呢,我很高兴。”黄素 说,“如果我嫁到了林家,两家就是亲戚了,他赞助一些钱财,或者借钱给建土 楼,这都是天经地义的。”   最后反而是黄松无话可说了。   50   在钟五妹的精心照料下,江定水的身体恢复了,此时,适逢第一层楼墙夯好, 他一定要到墙头上拍大板。   站在墙头上拍大板是一件需要技巧和胆量的体力活。在大板的拍打下,脚下 的墙体一版一版地震动着,像是天摇地动一样,会让人觉得头晕目眩,弄不好就 可能失衡跌落墙下。对于功夫过硬的泥匠师来说,高墙上拍大板就像一项精彩的 表演,腾挪跳跃,舞之蹈之,看起来赏心悦目而又让人捏把汗。   江定水执意要上墙拍大板,黄松有些犹豫,他知道定水师偶然失足,要借此 机会洗刷耻辱,但不知他刚刚康复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整层楼墙夯毕,拍大板 是检验墙体总体合力和刚韧度的一种方法,如果夯得足够结实,墙角和版层衔接 得恰如其分,整体的协同拉力均衡,随便站在墙头一处拍大板,整个四向相连的 墙体都会一同震动,震波柔和,如果只是拍打的一面墙震动,其它的都不动,就 说明墙夯得不够好了。这活儿定水师要是不上墙,谁又能上?除非定水师请自己 相熟的泥匠师来代劳,而这更是一种不能接受的耻辱。   “没事,我上。”江定水说,“说什么也要上。”   “你的身体……”黄松说。   江定水一拍胸脯,说:“这身体好得很。”说着还暧昧地向钟五妹挤了下眼 色,害得钟五妹满脸羞得转过头去。   “好吧。”黄松说,“定水师,你要多加小心。”   一干人绕着土墙走了一圈,黄松心里砰砰直跳,对他来说,这是掀开新娘子 的盖头。江定水手握大板,从木架子爬到墙头,他挺了下胸膛,向上面的蓝天望 了望,又向下面的人点头致意,轮流着向手心里吹了吹气。他向前倾着身子,低 下头看着脚下的墙面,全身像是一张弓。他抡起了大板,往下拍打出第一声清脆 响亮的声音,像是定下一支曲子的基调,接着,劈哩啪啦,旋律起伏,曲调和谐, 整环的墙体微微震动,那些夯得结实的土料像是发痒一样,颤动着发出咯吱咯吱 的响声。   墙上的江定水拍过这面,转身再拍另一面,身体的转换显得灵巧十足,手中 的大板就像是舞蹈的道具,柔若无物,上下翻飞,发出实实在在的声响。   墙下的人仰头看着江定水跳舞一样翩跹,圆圆一周的偌大的墙体一起震荡起 来,配合着富有节奏的拍打声,好像整环的土墙都在跳舞,柔中有刚,刚柔相济。 大家无不看得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江定水踩着木架子下来,对黄松说:“这墙夯得好,很好。”   黄松眼眶里竟浮出了泪花,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江定水说:“这几天继续做泥,过几天上棚枕,就开始夯第二层了。”   黄松心里呼地一热,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在他眼睛晶莹闪烁里,天 助楼像太阳一样冉冉升起,风吹过,连风也哗啦啦染上一片金黄,在金色阳光的 沐浴下,巍峨耸立的天助楼像宫殿辉煌壮观。   江定水、黄槐、黄浦从黄松身边走开,各自走到正在做的土料堆前。黄松愣 了一下醒过神来,面前的天助楼就消失了,只有一层的楼墙,土楼从来都是一层 一层实实在在夯起来的啊,而不是凭空想出来的空中楼阁。黄松兴奋地对大家说: “我明天晚上来打糍粑,过几天大家好好食一顿棚枕酒。”   中午回到复兴楼,黄素告诉黄松,阔嘴婶来过了,说她和林玉明的生庚合上 了,她写了一张礼帖交由阔嘴婶带给林族长。黄松知道等男方派人来“压礼帖”, 这就算定婚了,双方可以亲戚相往来。看着黄素淡定自若地说话,那样子根本就 不像一个准备把自己嫁出去的妹子,而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管家婆。   “阔嘴婶说,林族长对你很赏识,他会支持你建土楼。”黄素说。   “他已经借过我十二块大洋。”黄松说。   “他同意再借给你一笔钱。”黄素说。   黄松心想,这其实是用妹子的婚姻换来的。他感觉到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 味,就什么也没说了。   吃过午饭,黄松走上二楼禾仓取糯米。他发现米仓里的米不多了,只有不到 脚踝高的储量,靠墙还有几麻袋的谷子,碾成米也没多少。夯建土楼以后,一下 多了几张嘴吃饭,自然用度大。但他还是舀了满满一笸箩的糯米,他想多打点糍 粑,让大家吃个尽兴,这也是补充体力呢,上了棚枕之后的活儿更重了。下到一 楼灶间,黄松把糯米泡在木桶里。糯米在水里浸泡一天后,装进饭甑里蒸熟,就 可以放到石臼里打成糍粑了。   第二天晚上收工,黄松一干人回到复兴楼,黄素已经把糯米捞起滤干,装到 饭甑里,上了灶台的蒸笼里。黄松等人一边在桌子上吃着饭,一边听着鼎里的水 卟卟卟地欢叫,蒸笼里飘出一阵阵糯米饭的芳香。   吃过晚饭,黄松打开蒸笼,一股蒸汽顿时弥漫了整个灶间,他从饭甑里抓了 一小把芳香洁白的糯米饭,吃了一口,绵软有劲道,放到手心里搓了几下,已经 蒸烂没有米心了。这正适宜打糍粑。   黄松两手提着饭甑来到楼门厅,黄素已经把石臼、木棰清洗好了。复兴楼人 在春夏播种之后和稻谷收成之后,都要打糍粑,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习惯,无论丰 收还是欠收,年年都少不了要打糍粑。每次打糍粑总会吸引一群孩子的围观,似 乎已经演变成为一个节日。   黄松把糯米饭倒进石臼里,便开始抡棰击打,一起一落,砰、啪、砰、啪, 富有节奏。当黄松将棰子抬起时,蹲在石臼边的黄素迅速地把粘在上面的糯米饭 抓下来,或者翻动石臼里的糯米饭。她灵巧的手像一只啄食的鸟,刚刚飞起来, 那木棰又落下来了,就在空中倏地相擦而过。这糯米饭越打越粘越韧,也就越难 打,对打的人是一种挑战和考验,没有一种坚忍不拔的精神是打不成功的,同时 他还要和翻抓糯米饭的女子相互配合,只有配合默契,才不会打到她的手。   白天做泥已消耗了许多体力,打过一石臼糍粑之后,黄松感觉手上的木捶比 夯杵还要沉重。黄素把打好的整块糯米饭放到簸箕上,钟五妹帮忙着切成一块块 扁状,蘸上芝麻花生,就是柔韧可口的糍粑了。   黄松趁热吃了一块糍粑,满口香喷喷的,越咬越嚼越有劲道。他满嘴塞满了 糍粑,只能用手招呼着孩子和大人过来吃。   孩子们一个个把手伸得老长,钟五妹和黄素一人一块分到他们手里,似乎眨 眼间,簸箕上的糍粑就没有了。蒸好的糯米饭还可以打两石臼。黄松把嘴里的最 后一口糍粑咽了下去,感觉身上滋滋滋地冒出汽泡一样长出许多力气。他拍了拍 手,抡起木棰继续打糍粑。   第二石臼的糍粑打出来后,江定水吸着鼻子,一路嗅着香味走来,他一边吃 着香韧的糍粑,一边和黄松商定,后天上棚枕。黄松高兴地说:“行,明天我让 阿素办一桌酒席。”   这一天,黄槐、黄浦和黄来仍旧做泥,江定水带着黄松一起检验做棚枕的枕 木,他一手托着木头,一手在上面敲几下,听着它的声音就能断定是否干透。只 有缩水干定的杉木才可以用。两个人走在墙头上,江定水背着手,像是闲庭散步 一样,时不时弯下腰看看墙壁的弧度,或者眯着一只眼进行目测。他们在墙头上 走了一圈,接近中午的日头照着他们,把他们的身影拉长得像两个巨人。巨人在 墙头上巡视着,一切准备就绪,明天又可以大干一场了。   江定水爬着木架子往下走,黄松站在墙头上最后望一眼楼墙,这是一个多么 巨大的圆环啊。等江定水下到了地面,他才从木架子一级一级地下来,就在这时, 右面不远处传来两声枪响,砰,砰,尖锐的响声打得天空也震晃了一下。黄松脚 下还有三级木阶,心里一震,就跳了下来。   那边做泥的黄来提着锄头,驼背一耸一耸地跑来,惊惶失措地叫道:“土匪! 土匪……”   黄槐、黄浦也扛起锄头,脸色煞白,跑到黄松跟前,连喘气都带着哆嗦了。   黄松努力地让自己镇静一些,土匪有什么可怕的?我也当过土匪呢!然而这 时节碰上土匪的到来,实在是一件倒霉的事情,他的眉头一下拧紧起来,看见前 方小竹溪的跳石上,几个黄家坳人仓皇地跳着冲过来,有一个人从跳石落到水里, 尖叫一声,爬起身就趟着水往前狂奔。几个土匪端着枪追到了溪边,嘴里骂骂咧 咧的。黄松已能看清他们的面目,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曾经入伙的那股土匪,看起 来很面生。有个土匪端起枪往天助楼这边瞄准,黄槐和黄浦惊叫起来,黄来拖着 锄头往复兴楼跑。   “ 先回复兴楼躲一躲。”江定水说着,从地上背起工具箱,手上抓起大板, 准备撤退。这地面上一堆堆土料,土匪是不要的,一堆枕木他们也带不走,靠墙 放着的夯杵、大板、小板,他们也看不上,他们闯入村子,要的还是钱,或者鸡 鸭羊猪,或者大米。但黄松还是和江定水一样,扛起锄头抓起夯杵,能带走的就 尽量带走。   一个从小竹溪跳石上跑过来的黄家坳人喘着粗气说:“这伙散匪,我还以为 是打猎的,吓死我了……”   大家往复兴楼跑去,一边招呼路边田地里的人,土匪来了,快回楼里躲一躲。 祖上就是一路躲着战火和兵匪,从中原躲到这深山密林,对于这些后人来说,躲 土匪也是家常便饭,所以也不显得特别恐慌,反倒在紧张中体会到一种乐趣。   两个后生子一手推着大门的一边门扇,准备关上大门,大声喊道:“外面还 有人吗?快进来啊,快点,快点!”   黄松一伙人像鱼儿一样,接连游进大门里。大门轰地关上,从后面加上了粗 大的门闩。   土楼里像是掠过一阵狂风,刮得大家有些晃荡,乍乍呼呼地叫道,土匪?土 匪来了?这伙挨千刀的!风吹过,很快风平浪静,大家恢复了常态,该做什么还 做什么,有人在劈柴,有人在淘米,有人在给孩子喂奶。黄世郎带着五六个后生 子,提着长枪土铳,上了三楼的了望哨。   了望哨是从大门上方的三楼墙壁上往外挑出的半封闭木台,可以望远,也可 以组织对来犯的兵匪进行攻击。黄世郎走进了望哨,往下一望,一伙土匪约十来 人正好冲到了复兴楼的大门前。   这伙土匪叽叽哇哇,操着客家话和福佬话,前头的一个矮胖土匪抬脚踢了一 下门板,骂了一声。土楼的大门一旦关上,土匪只能徒唤奈何,他们手中的枪对 坚硬的土墙根本就无济于事,即使他们用火烧大门,楼门上的暗道立即就能放下 水来,把火浇灭。所以土匪被挡在大门之外,使横也使不上,只能死皮赖脸地强 行索要,土楼人要是不想惹事生非,干脆就从了望哨上扔一些财物给他们,土匪 要是不贪心的话,捡了物件就撤离,也算是没白来。   “哎,头家,出来说话!”一个吊眼土匪仰起脖子,朝着了望哨喊道。   黄世郎往前走了一步,对下面的土匪说:“你们也真是抢人不看天时,这年 节我们也只是刚刚够吃,你们也来抢,哪里抢得到吃食?”   土匪七嘴八舌地嚷嚷着。那吊眼土匪看样子是个领头的,大笑了几声,半客 家话半福佬话地说:“头家,你说白贼话都说不圆滑啊,你说你们不够吃,我看 你们住这么大的土楼,又在那边建新的土楼了,你还敢说没钱?骗鬼啊。”   黄世郎微微一笑,说:“那土楼不是族里建的,是一个人建的。”   “一个人?”吊眼土匪惊讶地叫起来,“一个人这么有钱!你们楼出了大富 翁了!”   这时,黄松出现在高高的了望哨上,往下看着地面上的土匪,问道:“你们 是哪个山头的?”   土匪们看到黄松年纪不大,面相老成,裤腿上沾着点点的泥土,一时不辩他 的身份,有人喝问道:“你是谁?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   黄松说:“我就是那个建土楼的人……”   地面上的土匪面面相觑,在他们的常识里,独力建土楼的都是白发苍苍的手 拄文明棍的回乡番客,像黄松这样土里土气的后生子,自己能赚钱娶个老婆就不 错了,还能建土楼?他们很不相信地笑成了一团。   “你有多少钱啊?建土楼?发了横财不成?”那个吊眼土匪仰头问道。   黄松说:“我没多少钱,也没发横财……”   那个吊眼土匪哼了一声,脚一跺,抬起长枪就冲天放了一枪,砰,子弹从复 兴楼屋檐角上飞过去。   黄世郎退下了望哨,指示端枪的后生们从射击孔做好瞄准,随时准备还击。 他发现黄松站在了望哨不动,说:“阿松头,子弹不长眼,快下来。”   “郎伯,我没事。”黄松回头说。   下面的土匪嚷道:“你有钱建土楼,没钱打发我们啊?”有人就高声叫喊: “把那土墙推倒,烧掉!”   黄松心里一紧,对地面的土匪说:“兄弟,我们好说话——”   “有钱就好说话,没钱?你那一层的土墙就难说了。”一个土匪说。   黄松知道土匪要把土墙推倒是没那么容易的,有的土楼内部发生火灾把楼板 门窗全都烧毁,那土墙在风雨中屹立几十年几百年也倒不了,铁锹砸过去,就丁 当一声,留下一块白点而已。但他还是不希望土匪打天助楼的主意,天助楼应该 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没钱你建土楼?鬼才相信你!”又一个土匪说。   黄松说:“我真是没多少钱,我是学蚂蚁驮米,一点一点的来……”   这时,地面上一阵骚动,黄松的眼睛猛地瞪大,张大的嘴巴像塞住一条芋头, 整个人傻住了。两个土匪推着黄素从茅厕后面走出来,一个土匪兴奋得满脸通红, 用公鸡般的嗓门说道:“这里抓到一个妹子了!抓到一个妹子!”   原来黄素从菜园子摘菜回来,临走近复兴楼时,土匪围上了大门,她只能躲 藏在茅厕后面,没想到被一个上茅厕的土匪发现。她被推搡着走出来时,手上还 提着一篮子的花菜和芥菜。   那个吊眼土匪向黄素走过来两步,斜着眼说:“妹子,你总算没让我们白跑 一趟。”   了望哨上的黄松焦急地大喊一声:“别碰我妹子!”   “ 她是你妹子?好啊!”那个吊眼土匪笑得合不拢嘴,仰头说,“你想要 你妹子,晚上带五十块大洋到龙凤谷赎人。”他手一挥,两个土匪挟持着黄素就 往前走。黄素不喊也不叫,但她明显不愿意,用脚尖蹬着地,两个土匪一人抓住 她的一只胳膊,几乎把她抬着走。她手上的篮子掉在地上,后面跟上来的土匪把 花菜踩烂了,另一个土匪索性飞起一脚把篮子踢开。   “阿素,阿素!”黄松发疯般地大喊起来,他又急又恨,退下了望哨,从射 击孔里端起一把枪,又冲到了望哨上,往土匪撤退的背影开了一枪,砰,打偏了, 子弹不知打到哪里。他连忙扣上板机,又打一枪。距离太远了,根本就打不到。   土匪们手上绑架了一个妹子,感觉抓到了大鱼,很有些喜出望外地满载而归, 他们经过天助楼时,纷纷抬起眼睛看了看这夯了一层的土楼,那吊眼土匪对黄素 说:“你老哥有钱建土楼,他就有钱来赎你!”   “放把火烧掉这些木材。”一个土匪说,见吊眼的头儿没反对,就点了一把 火。   黄素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不要!”她想扑向那个点火的土匪,胳膊被死 死地拉住,她恨不得变成一张弓射出去。   黄松看着土匪在天助楼前停了下来,不知要干什么,他急得全身都要着火了, 扭头对旁边的黄世郎说:“郎伯,你看,阿素她……这怎么办?”   “阿素这妹子,怎么不懂得进楼躲一躲?”黄世郎叹了一声。   黄松气呼呼地说:“肯定是关门的人太匆忙,没等人全进来就关门了。”   “现在你要想的是怎么赎人,说这干什么?”黄世郎语气里带着不满。   这时,在三楼、四楼卧室窗前观察土匪动向的人们异口同声发出一个字: “火!火!火!”   黄松身子震了一下,扭头从了望哨往外一看,只见天助楼火光冲天,那些准 备上棚枕用的木料在大火中熊熊燃烧。他惊叫一声,跑到了望哨看着火光,那大 火好像不是烧着天助楼,而是烧着他。目瞪口呆,火烧火燎,灼痛、心碎,全身 顿时被烧成了灰烬。   “土匪放火啦!”“土匪放火啦!”土楼里有人大喊大叫。   黄松真想从了望哨跳下去,扑到天助楼的火光里。突然他大吼一声,猛地转 身冲出了望哨,向楼下俯冲而去。   从楼梯上跌跌撞撞地冲下来,黄松在廊道上绊了一跤,连滚带爬又站起身, 冲过天井跑到土楼大门后面,搬下门闩,拉开大门一缝就挤出去,向燃烧的天助 楼狂奔。   火光就在前面,像一群红魔狂舞着、嘶喊着。黄松感觉怎么也扑不到火光里, 他要用身体把大火扑灭。   突然,膝盖一软,双脚就跪了下来。黄松直挺挺跪在地上,挥起拳头狠狠地 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坑。   那些靠在土墙上的枕木、木板渐渐在火魔的狂吻下变成木炭,往下塌成了焦 黑的一堆。墙面被烤出了一块一块的光斑,有的黑,有的白,部份墙体烧得开裂 了,像一根手指那么触目惊心。   黄松感觉整个人要往地上瘫下去,他咬着牙硬挺着,突然他跃起身子,像一 头咆哮的猛兽向烧焦的土墙猛烈地撞过去。   砰,一声闷响,黄松的身子被重重地弹回来,像麻袋一样摔在地上。土墙像 是打摆子一样震晃着,还是没有倒。   江定水、钟五妹、黄槐等人从复兴楼跑了过来,黄松的身子在地上蠕动着,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又准备向土墙撞去。他们连忙跑上前,七手八脚地紧紧拉住 他。   “阿松头,别、别……”江定水急得声音也哆嗦了。   钟五妹发现黄松额角有一块血迹,抬手轻轻地擦拭起来,说:“老弟,千万 别想不开……”   “阿素被他们绑走,这土墙又烧成这样……”黄松说着,整个人像一团烂泥 一样直往地上摊下来。   江定水和黄槐拉着他的两只胳膊,半是搀扶半是搂抱地让他站直。   “阿素……”黄松抖着手说。   “这要想办法,一定想办法把她救出来。”江定水说。   “这楼墙……”黄松抖着手,还是说不下去。   “这面烧坏了,其它的还好着呢,把这面推掉重夯就是了。”江定水说。   “只要人在,你还怕夯不起来?我们都帮你。”钟五妹接上话头说。   黄松咧着嘴,像脱水的鱼一样出着气。江定水和黄槐扶着他缓缓走回复兴楼。   第十六章   51   黄松被扶着走进复兴楼,突然他立定身子,任由江定水和黄槐拽着胳膊,一 动也不动。   “阿松头……”   黄松猛地甩开两个人的手,立即变了另一个人似的,踩着有力的脚步,随手 从廊道上抓起一把铁锹,嘭嘭嘭,就往外大步走去。   “哎,阿松头,你要做什么?”江定水愣了一下,就追上去。   黄松像风一样出了复兴楼,刮起地上一片尘土。江定水和黄槐只能在尘土后 面紧追不舍。   “哎,阿松头……”   黄松一口气跑到天助楼那堵烧焦的土墙前,抡起铁锹就狠狠地敲,砰,砰, 砰,铁锹在墙体上跳动,敲出一个个白点,终于凶狠地吃进了版缝里。要是没有 火烧过,铁锹是不可能得逞的,现在它有了裂口,铁锹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钻进 它的内部。   “阿松头,你这要干什么?”江定水喘着粗气,跑上来问。   黄松咬着牙说:“我看着这墙烧焦了,我心里就像刀子割着一样……”   江定水走上前,伸出两手往墙上推了推,他站好姿势,用力地往前推着,这 一堵烧焦的墙轰地倒了下去,两边没烧过的墙依然固若金汤。江定水拍了拍手, 说:“行了,把它推掉了,我们重夯起来……”   黄松把铁锹往地上一挫,说:“怎么这么不顺呢?本来都要上棚枕了,现在 木料全烧光了……”   黄槐走了上来,低低地对黄松说:“老哥,阿素在他们手里,怎么办?”   黄松似乎这才意识到,和一堵烧焦的土墙相比,还要更迫切的一件事需要解 决。烧焦的土墙推掉之后,可以慢慢再夯起来,而妹子落入土匪手里,不及早解 救出来,拖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和不祥。可是他心里一时只有土楼,居然把 活生生的妹子忘记了。黄松有些自责地揪了几下头发,发现不知到哪里筹措赎金, 土匪都是认钱不认人,要是不能奉上足够的赎金,他们是会放人的,甚至有可能 撕票,更可怕的是,黄素是个妹子,这无形中又增加了几分危险。   “阿松头,救人要紧,我把所有的钱全都缴给你,不够大家再凑。”江定水 说。   黄松想起林家着媒婆来要礼帖了,黄素可以算是林家的候选媳妇,假如他们 知道现在黄素遭遇不测,应该会鼎力相助吧?黄松对江定水说:“我到林坑筹 款。”便大步向前面走去。   江定水脑子转了一圈,跑上前叫住黄松,说:“我看,还是别去找林家……”   “为什么?”   “林家得知黄素落到土匪手里,说不定就嫌弃她了……”   黄松不由一震,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他刹住脚步,像木桩一样呆在那里。   “还是回族里想办法,郎伯会见死不救吗?”江定水说,“黄素虽是女身, 也是江夏堂的子孙。”   黄松想,我要为江夏堂建一座土楼,黄世郎先是极力阻挠,冷嘲热讽,后来 虽说态度转变,却是不管不问,不理不睬,他会同意用族产去把一个妹子从土匪 手里赎回来吗?黄松心里没底,不过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去试一试了。   黄松和黄槐表情沉重地走到黄世郎面前,他正坐在灶间的桌前喝茶,眼皮抬 也不抬,说:“你们两个当兄长的,要想办法。”言辞里带着责备,似乎他们不 想办法。   “我们……”黄松说,“来找郎伯商量,希望江夏堂能借一点钱。”   黄世郎放下茶杯,说:“江夏堂能有钱就好了,一年到头,修坟、祭祖、修 葺祖堂、赈灾救济,要做的事那么多,江夏堂能有剩钱吗?”   黄松兄弟一时不知怎么说了。   “阿松头,你不是很有钱吗?”黄世郎站起身说,“没钱你还能建土楼?建 土楼可以停下来,这性命交关的事,可不能停。”   “郎伯,我把土楼建到了第一层,身上的钱基本上用光了。”黄松说,“郎 伯应该早就知道了,我其实是穷人结彩楼,没钱建土楼……”   “你是有钱建土楼,没钱赎妹子。”黄世郎打断他说。   黄松再次哑口无言。   黄世郎看了黄松一眼,不满地说:“赶快筹钱去,别耽搁了。”   黄松取出所有的剩钱,江定水则把他的所有积蓄拿出来,加上几个亲友凑来 的钱,只有十二块大洋,离土匪索要的五十块还差一大截。看着日头一点点黯下 来,黄松心头越来越沉重。   十二块银元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在黄松听来,这是 一种绝望的声音。   “坝头的陈金才欠我三块钱,我去给他讨回来。”江定水转身就走。   黄松抬起头想叫住他,但他已经往楼门厅走去了。   “阿素不知会怎样……”黄槐嘀咕着。   黄松心烦意乱地起身走出灶间,天井上是圆圆的天空,暮色越来越浓了。他 想把手里的银元往天空砸去,也许能砸出一点亮色。手里紧紧攥着银元,攥得手 心都出汗了。最近夯造土楼进展顺利,而家里的人老是出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呢?一边是土楼,一边是亲人,哪一边重要呢?对黄松来说,两边都重要。建土 楼正是为了亲人,可这过程中不免引起亲人的不解和矛盾,只好先委屈亲人了, 像黄柏那样,过几年他总会回来,至少也回个音信,客家人走南闯北,向往远方, 就像血管里的血一样不可改变。可是像黄素这样被土匪绑架,要是不用钱把她赎 回来,她自己是不会回来的,或者回来的将是……黄松不敢往下想了。   “哥!”楼门厅响起一声叫声。   黄松不由震了一下,感觉在做梦中,可是那叫声非常清晰,就像翠林里一声 鸟啼。黄松扭头一看,只见黄素从楼门厅跑了过来,他看得真真确确,是黄素! 只不过“船子髻”乱了,一绺刘海飘到脸上来,脸上带着惊悸地喘着粗气。   “阿素!”黄松惊讶不已地迎上前。   “我、我……”黄素拂开脸上的头发,咽了口水,稍稍缓了口气,“我偷跑 出来……”   黄松惊喜交加地摇了摇黄素的肩膀,说:“好啊!……”   黄素扭头指了指她身后的一个后生子,说:“是他帮我跑出来的……”   原来黄素被土匪绑架到龙凤谷左面往上二三里的一座鲜为人知的土堡里,那 里是这伙土匪不固定的窝点之一。土匪们在土灶里烧起火,开始烤鸡。这次行动 似乎不大顺利,抓了十几只鸡,派款却是一分也没派到,不过抓到了一个妹子, 这也算是一单很大的买卖了。土匪们一边啃着香喷喷的烧鸡,一边找出早先储藏 的一瓮老酒,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起来。原来看管黄素的有两个土匪,黄素和他 们闲聊说了不少话,知道一个是老匪,汀州人,一个刚入伙不久,姓肖,家在书 洋一带,能说客家话也能说福佬话,那老匪听到那边发出一阵灿烂的吃喝声响, 那扑鼻而来的香气让他忍受不住,有些愤愤不平地溜过去,从一堆烤好的鸡里抓 起一条鸡腿,张开大口猛啃起来。这边新入伙的土匪只有流口水了,黄素一开始 就感觉他是被迫入伙的,那些老匪对他动不动就横加训斥,他似乎有开溜的念头, 黄素趁此机会请他高抬贵手,放她一马,或者两个人一起跑,她是绝对不会忘记 他的大恩大德。黄素略带暧昧的言辞让他动心了。那边土匪喝得稀里哗啦的一片 热闹,这边姓肖的新匪悄悄地解开了黄素身上的绳索,黄素带奖励性质地握了一 下他的手,他兴奋得脸唰地红了一大半。喝得东倒西歪的土匪们并没有意识到内 部有人哗变,居然和人质一起逃走。等他们酒意清醒过来,人质和看管人质的新 匪早已不见踪影。   黄松一眼看到妹子后面的后生,就认出他是上午来犯的土匪之一,正是他们 绑走了黄素,烧了他所有的木材,毁了一堵土墙,心里的火一下窜上来,挥拳就 朝那人脸上打去。   那人猝不及防挨了一拳,跳脚地大叫一声。黄素连忙上前拦住黄松,说: “哥,他是好人,没他我就逃不出来了。”   复兴楼人看见黄素居然从匪窝里顺利脱逃,纷纷关心地围上来,问长问短, 连声发出庆幸的祝辞。黄松问明了情况,对那姓肖的后生子收起了拳头,但还是 怒气未消,他脑子转念一想,那些土匪发现人跑了,说不定会追来,晚上复兴楼 人一定要非常警惕。   黄世郎也踱了过来,简单了解了情况,一边叫人加强巡逻,密切注意异常的 动向,一边冷冷地打量一下黄素,突然断喝一声,让人把黄素身后的后生子绑起 来。   那姓肖的后生子一时慌了手脚,没来得及跑就被四五个复兴楼人团团包围。 “别、别……”黄素急得身子哆嗦,挤到黄世郎面前,“郎伯,他是好人……”   “我只知道他是土匪。”黄世郎说。   “我现在不是土匪!”那肖氏后生喊道,“是我放她跑的……”他的头被按   了下来,身子像裹棕子一样被缚住了,两只脚在地上蹬着,脸上五官都扭歪 了,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黄素,“我不是——干,我上你的当了!”   黄素不敢面对他愤怒的眼睛,连忙又跑到黄松面前,摇着他的胳膊求情说: “哥,他真是好人,不能这样……”   黄松无动于衷地偏着头,干脆往楼梯走去。黄素能从土匪窝里逃出来,对他 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他不用愁那五十大洋的赎金,心里一下放松了许多。对那 土匪的处置,他还是支持黄世郎的,就是要绑起来,先关几天看他态度再说,谁 叫他当土匪来着?   “哥,不能这样,要不是他帮我,哥……”   黄素见老哥不理不睬,急忙回头又向黄世郎求情。她觉得要是没这姓肖的土 匪给她解绑,并跟她一起逃走,她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复兴楼人对土匪忿恨有 加,这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却不能恩将仇报,尽管当时她给他的暗示里多了一些 暧昧的话语,并非真心,但她还是对他感激不尽的。   “郎伯,我求你了,他是好人,要不是他,郎伯,你听我说,求求你了……”   黄世郎绷紧着脸,一句话也不听,背着手走开了。黄素急得团团转,只能眼 睁睁地看着复兴楼人推着肖氏后生往祖堂走去。那肖氏后生回过头瞪着眼,骂骂 咧咧的,让黄素觉得羞愧难当。   复兴楼人在焦虑不安中渡过了一夜。土匪并没有前来侵犯。大家起床后略略 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堵得厉害,黄素从匪窝逃出来,毕竟是得罪了土匪,谁知 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算帐呢?土匪一向就是反复无常、行踪不定,保不准哪天就 冒出来。不过,大家也并不特别害怕,因为有复兴楼,大门一关,土匪就无可奈 何了,大家在楼里照样可以吃吃喝喝过日子。   52   黄素从匪窝逃出来,黄松少了一份操心,他的心思全部转到了那堵烧毁而推 掉的土墙上,什么时候重夯起来?泥是有了,现成的做好的好几堆,可是原定上 棚枕的日期就要往后推迟了,手头非常紧张,所剩无几,而且一时到哪采购上好 的干定的枕木?黄松一夜辗转反侧,心里也像那堵推掉的土墙一样,缺着那么大 的一个口子,冷风凉嗖嗖地穿来穿去。   吃过早饭,黄松独自坐在灶间里发呆,眉头紧锁,喝了几杯隔夜茶,他似乎 听到了肚子里异常的响声。就在这时,阔嘴婶从楼门厅沿廊道走了过来,肥矮的 身子像一只漂浮的冬瓜。黄松想她应该是从林家而来,会给他带来好消息,精神 立即振作了许多。   阔嘴婶停在灶间门前,说:“阿松头,你在家,这就好。”   黄松起身迎请。阔嘴婶似乎不大情愿地跨进灶间,她脸上肥厚的肉里泛着油 腻腻的冷光。黄松感觉不对劲,这阔嘴婶一向笑眉笑眼,嘴巴像是抹香油一样, 今天怎么了?   “这事说来让我很为难,但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说实在的,我内心也很不 好受。”阔嘴婶绕了一圈,手里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张帖子,那就是写着黄素生辰 八字的红纸,“林家再请人算了一遍,觉得和令妹不合适。”   黄松就奇怪了,前几天明明说排生月排得非常适合,还把黄素开的礼帖带走 了,现在却突然反口说不合适?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机关!黄松一急就脱口而出: “林家怎么能这样把婚姻当作儿戏?把人当作猴耍?”   “哎呀,阿松头,你这样说我就不知怎么回答你了。”阔嘴婶一脸无辜地说, “我只是个跑腿的,传话的,主意是人家拿的,我也插不上嘴,我哪里不希望说 一门成一门呢?这样我也有猪蹄吃。你们谈不成,我都白跑腿了,你看我一阵子 林坑,一阵子黄家坳,这腿都要跑细了。”   “林家到底嫌弃我们什么?”黄松猛地想起昨天黄素被土匪绑走的事,难道 林家得知消息,怀疑黄素在土匪窝失贞不成?“林家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这事 要是传出去,我们还怎么做人?”   “哎呀,阿松头,拜托你不要这么说,我不知怎么回答你。”阔嘴婶比着手 势让黄松克制一些。   黄松心里的火越窜越大,他想起林文昌突然把自己叫去,还借给自己十二块 大洋,原来不是无缘无故的,更不是什么钦佩自己,他是别有用心,是相准了黄 素给他当儿媳妇,现在他感觉黄素被土匪绑走,掉价了,就准备像扔一只旧鞋子 一样扔掉。黄松想起昨天还打算到林坑找林文昌商量赎回黄素的对策,幸好江定 水喊住了自己,要不去了之后肯定深受其辱。   “这林家也太看不起人了!”黄松咬牙切齿的,满脸很难看,他转身面对墙 壁,心想,这事要怎么跟黄素说?这不是太伤害人吗?   “阿松头,这里还有一张你写的欠条,”阔嘴婶说。   黄松猛地转过身来,看着阔嘴婶又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张字条,他张开的嘴 巴一下就合不拢了,林文昌一边把人退回来,一边把钱讨回去,心可是真狠啊。 黄松徐徐呼出一口气,说不出一句话。   阔嘴婶抖动着手中的欠条,说:“我也是替人跑腿的。”   黄松突然伸出手想抓住那欠条,阔嘴婶却是眼明手快,手一缩,黄松像爪子 一样扑过来的手就扑了个空。   “阿松头,做人要耿直。”阔嘴婶说。   黄松从裤腰带上解下一只小布包,啪地拍在桌上,阔嘴婶凑到桌前,打开小 布包,数了一遍,又数一遍,正好是十二块大洋,她满脸绽放出菊花似的笑容, 说:“阿松头,你还是很耿直的。”说着把手上的欠条递给黄松。   “我走了,我不打扰你了。”阔嘴婶急急忙忙转身出了灶间。   黄松看了一眼欠条,把它一点一点地撕碎,对着手心里的碎片猛吹一口气, 这些碎片就像蒲公英一样飘向廊道,在空中纷纷坠落。原来他还以为那天到林坑 面见林族长是遇到了贵人,现在才明白这其实是一个不祥的开始。林文昌所借的 十二块大洋被黄柏偷走了,全都丢在了赌场,黄柏因此离家出走,他既赔了钱又 走了兄弟,接着土匪来了,黄素落入了匪窝,上棚枕的木料全部被烧成木炭,一 堵墙也烧坏了,只能推倒准备重夯,现在林文昌把钱讨了回去,他表面上是还清 了债务,实际上这十二块里有一半是江定水的,还有几块是几个亲友凑来的,他 欠下新的债务不要紧,问题是夯造天助楼的工期被打断了,被破坏了,本来顺风 顺水的舒畅心情更是变得一团糟。   走到廊道上的黄松愣愣地抬起头,望着圆圆的天空,天空在旋转,飞速地旋 转着,他感觉自己也被托起来跟着旋转了,整个人甩向蓝天上,飘飘浮浮,悬在 了空中。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甩了下来,颓然地坐在那堵墙的断口上。其实他是 一路走过来的,但怎么走过来,他整个脑子晕晕乎乎,一点记忆也没有了,像木 桩一样戳在断墙上,目光呆滞,神思恍惚。   天色黑了下来,黄松在断口上的坐姿一动也没动,远远看去,那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只瓮子,搁在断墙上,不是一时半会,而是很久以来就一直搁在那里。   黄槐披着一身暮色急匆匆地走来,他在土楼里没看到黄松,想也不用想就知 道他一定在这里。那凹形的墙上中间多了一团黑影,就是黄松。   “哥,哥,哥,”黄槐走过来连叫三声。   那黑影还是蚊丝不动。   黄槐伸出手,正好抓到黄松的脚踝,他使劲地扯了几下,说:“哥,你怎 了!”   黄松的脚被往下扯了几下,全身一个激凌,似乎这才回过魂来,怔怔地看着 面前黑暗中的黄槐。   “老哥,你怎么了?”黄槐说。   “我怎么了?”黄松喃喃自语似地从断墙上跳下来,“我怎么了?”他扭头 看了看断墙,突然想要是可以的话,把他整个人夯进墙好了,让他成为土墙的一 部份,谁要来放火破坏,他就从墙里跳出来,大声喝止。   “老哥,家里出事了你知不知道?”黄槐语气里带着不满说。   黄松愣愣地把脸凑近黄槐,眼光闪了一下。   “你知道楼里人怎么说阿素吗?全黄家坳都传遍了,就你不知道?是啊,你 心里还有兄弟姐妹吗?你心里只有土楼!”黄槐比划着手,怒不可遏地渲泄着内 心的不满和忿恨,“你号称为大家建土楼,可你心里根本就没有人!”   “谁说我没有?”黄松瞪着发怒的黄槐说,“快说,阿素怎么了?她怎么 了?”   “她怎么了?现在你想起她了?你也有空想起她了?”黄槐声音里带出了哽 咽,呜呜嗡嗡,眼泪和鼻涕混杂着往下流。   “说呀,阿素怎么了?快说!”黄松生气地一手揪住黄槐的衣领,提得他整 个人从地上踮起了脚。   黄槐转了个身,从黄松手里挣脱出来,跺着脚说:“全黄家坳人都在传,阿 素被土匪抓走后,被土匪糟蹋了,人家林家都把礼帖退回来了!”   黄松心里凛然一惊,林家把礼帖退回来却是不假,但凭什么推断黄素被土匪 糟蹋了?糟蹋了,她还能顺利脱逃?到底是谁在造谣中伤?黄松骂了一声,吼道: “阿素现在呢?她怎么了?”   “食昼后我就看见她在卧室里哭,现在,现在找不到她了……”   黄松一听就急了,迈开大步往复兴楼跑去。跑到半路上,迎面走来几个打火 把的人,领头的是黄虎。   “那个土匪跑了。”黄虎说。   后面一个人接上话头说:“我看见阿素和他一起跑出楼,肯定是阿素放他跑 的。”   “你别乱说!”黄松大声地说。   “我没乱说,我看见的……”   “你乱说!”   “好了好了,现在争这干吗?”黄虎说,“要紧的是要把土匪捉拿回来。” 他带着人往前走去。   火把在夜空里晃动着,像几团飘忽不定的鬼火。   黄松想了想,还是大步跑回了复兴楼。土楼里的气氛显得异乎寻常,大门口 有人打着火把,照着来人,连黄松也不放过,把火光打到他脸上,确定是楼里人 才移开。石门槛上有人进进出出,有的人手上还握着防身的木棒。黄世郎在楼门 厅安排晚上的巡逻,他脸色严峻,看见黄松走进来时,眼里更射出一道威严的冷 光。   “郎伯……”黄松上前叫了一声。   “阿松头,你是怎么做大哥的?”黄世郎绷着脸说。   黄松觉得黄世郎的话没头没脑,明显带着一种情绪,他不想接上话,只是转 头往土楼看去,环环相连的灶间影影绰绰,有人在天井磨着刀,霍霍霍的让人毛 骨蓦然耸起,四处充满着一种紧张的气息。   “阿松头,不是我说你,这次黄家坳招来土匪,跟你建土楼有关,你没几个 钱偏偏要建土楼,土匪们冲着你有钱来了,这就是你露富招的祸。”黄世郎不动 声色,却是每句话直刺黄松的心窝。   黄松忍住了,没吱声,甚至连喘气也抑制着。他感觉自己的五官这时一定憋 得很难看,便勾下头往自家灶间走去。   桌上的饭菜都是冷的,透着一股凄凉的寒气。黄松的肚子早就饿过头,以致 于不知道饿,他盛了一碗饭,三五口就扒进了肚子里,心想,阿素真是跑了吗? 她会不会跑到山林里寻死?转念一想,这个念头立即打消了,他还是相信黄素给 那土匪松了绑,然后和他一起跑了,她说是那土匪让她脱逃回来的,这次正好回 报他一下。阿素是个知恩必报的妹子,再说现在复兴楼里盛传她被土匪糟蹋了, 这是多狠毒的造谣啊,纵使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她还不如一走了之,远走他 乡,这也是一种解脱的办法。黄松想,阿素会这样做的,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 处,客家人嘛,本来就是处处做客处处为家。这么一想,黄松心里就平静了一些, 又盛了一碗饭,慢慢地吃完。   吃过饭,黄松不停地打起嗝,因为吃的冷饭的缘故,肚子里郁积着一股冷气 似的,通过打嗝一下一下地冒出来。他准备上楼睡觉,在廊道上遇到了黄世郎。   “阿松头,你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黄世郎带着讥诮说。   “郎伯,那土匪是从土匪窝偷跑出来的,他怎么敢跑回去招土匪来报复复兴 楼呢?他一回去还不是被打死?他肯定连家都不敢回。”黄松说,“晚上其实不 必……”   “你知道晚上大家主要在忙什么吗?”黄世郎愤愤地打断黄松,厉声地斥责 说,“忙着找你妹妹黄素!而你居然闲着没事,找都不用找!”   黄松噎了一下,黄世郎说对了一半,他在获得黄素失踪的消息后确实没找过, 但他并没有闲着,至少他的脑子没闲着,一直在转着有关黄素的问题,他的思维 方式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与众不同,他觉得黄素既然跑了,大家就不用找了, 找也找不到,她是不会去寻死的,客家妹子在遭受误解和委屈之后,寻死的并不 多,至少比福佬妹子少得多,她往往会背井离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继续生活, 依黄素的性格,她更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就是和那土匪一起跑,这一来回报了他, 二来他可以证明自己并未受到凌辱,他会珍惜自己。   “郎伯,大家其实都误会了阿素……”黄松斟酌着字眼说。   “你是说,阿素是让大家逼走的?”黄世郎的眼睛立即瞪大起来。   “阿素能从土匪窝逃出来,大家应该为她庆幸才对,可有的人偏偏乱嚼舌头, 造黑造白,她怎么辨得清?哪里还有脸在复兴楼过下去?”黄松也激动起来了, 眉毛往上一扬一扬,声音也尖得像芒刺一样,放胆地刺着面前的黄世郎。   “乱讲!”黄世郎怒声喝道,“谁造她的谣了?我怎么没听说?我只听说她 解开土匪的绳索,和他一起跑了!”   “她没办法,只能这样了……”黄松的声音低了下来,但仍旧充满了对抗。   “你知道这在族规里属于什么吗?通匪!抓到后要乱棒打死,尸首沉潭!” 黄世郎的声音里带着杀气,在阴暗中显得特别坚硬。   黄松身子不由哆嗦一下,原来兴师动众寻找黄素,是为了把她抓回来进行惩 办,万一黄素被抓回来……他心里立即有一个声音说,不,他们不可能抓到她的, 她既然想跑,她就能跑得了。他暗暗祈求祖宗和天公保佑阿素,你跑吧,跑吧, 跑得远远的……   这个晚上,黄松一会儿想着黄素跑到哪了,一会儿想着土楼何时续建,黄素 和土楼交替着在脑子里转着,有时叠合成一堵墙似的,压得他心头喘不过气来。 早晨起来下到灶间里,冷灶冷窝,一下让他感觉到黄素出走后的一种凄凉,没人 做饭了,灶间里顿时像地窖一样冒出丝丝寒意。他在灶洞前的木凳上坐了下来, 生了几次火,木柴都烧不起来,只是向外冒着烟,呛得他直咳。   最后还是生起了火,灶洞里的火光映红了黄松的脸。他仿佛又看到那片在木 材上燃烧的火,红色的火舌狂吻着墙壁,那就像魔鬼的毒舌。我要建土楼,正是 为了日子过得好一些,可是开建前父亲被毒蛇咬死,开建之后,又诸事不顺,这 是为什么呢?为了这座想象中的土楼,反而把生活弄得一团糟,弟妹四散……他 不得不再次反思这个沉重的现实。可是事到如今,他能退却吗?假如他放弃不干 了,那么前面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而且还将在黄家坳、在闽西南土楼乡村 留下一个笑柄。这是黄松断然不能接受的。他想,看吧,看吧,我怎么也要把天 助楼夯起来!五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二十年!现在已经有了一层,剩下的 四层二十年还不能夯成吗?我一定要建起天助楼,到了那一天,在巍峨耸立的土 楼面前,我所有的苦难也就不算什么了。   锅里的火卟卟卟地烧开了,黄松还坐在灶洞前想着,独自激动地憋红了脸, 无处安放的双脚用脚跟往地上一跺一跺。   一夜没睡好的黄槐眼睛糊着眼屎,低下头走进灶间,看见黄松的样子,心里 非常不满,沉着脸噘起嘴,转身就出了灶间。   “哎,阿槐头,我要跟你说个事。”黄松说。   黄槐一脚跨出了门槛,头也不回地说:“你的事跟我没关。”   “阿槐头!”   黄槐索性加大步子跑开了。   黄松吃过了自己做的早饭,黄槐也没回到灶间来,他抬头往窗棂外面的屋顶 上空望去,是个很好的晴天,假如不是突遭不测,这时正是上棚枕的好天气。想 到那些烧毁的木材,他的心就像那堵断墙一样,洞开了一个口子,显得空空荡荡。   江定水来了,他在家里就听说黄素顺利脱险,连声对黄松说:“这是好事啊, 大好事。”   黄松凄然一笑,说:“什么好事?她跑了……”   江定水不解地哦了一声。黄松简要把事情说了一遍,满怀歉意地对江定水说: “定水师,我把你的钱先还给林文昌,实在抱歉,我欠你太多了……”   “这……”江定水沉吟着,“我手边也没多少钱……”   “定水师,实在对不起……”黄松诚恳地说。他知道江定水把所有存钱凑来, 是为了给黄素赎人的,结果用不上,自己却把这钱一并还给林文昌,事前也没征 询一下江定水的意见,他心里不高兴是肯定的。   江定水叹了一声,说:“你知道吧,你老姐有喜了。”   “好啊,太好了,定水师,你要当父亲了!”黄松兴奋地跳起来,搓着两只 手,满脸笑容地向江定水道贺。   江定水只是淡淡一笑,眉头间依旧锁着忧虑,说:“好是好,要花一笔 钱……”   黄松心里格登一下,就明白了江定水的心思,他感觉羞愧难当,低低地勾下 了头。定水师中年得子,第一次做父亲,本来应该兴奋无比,可他却是愁容满面, 这是因为他即将要花的钱没有着落,他为黄松的土楼投入太多了。黄松久久不敢 抬起头,他不知如何面对江定水的眼光。   两个人都沉默了,窄窄的灶间突然变得一片空寂。   还是江定水先开口了:“下坂寮刘氏人家请我去建一座土楼……”   黄松一听就明白江定水的意思了,连忙说:“好呀,你去,你去……”   “那天助楼只能先停下来了……”   “也只能先停下来了,没钱,没料,什么都没有了……”   “阿松头,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我会帮你把天助楼建成……”   不知为什么,黄松心里一酸,眼窝里热乎乎的就噙满了泪水,伸出两只手, 紧紧地握着江定水的左手不放,他一时说不出话,所有的话都藏在那有力的握手 里。   江定水走了,把留在黄家的被包和泥木工具都带走了,肩背手提,像搬家一 样全带走了。黄松默默地送他走到复兴楼门口,江定水说:“别送了,有事就来 找我。”黄松还是尾随着,向前走去。走了一段路,江定水又回头说:“你回去 吧。”黄松还是愣愣的一动也不动。江定水伸出两手抓住黄松的手说:“天助楼 会建成的,我会帮你的。”   黄松点点头。江定水迈开大步向前走去。黄松猛地转过头,热泪洒满了胸前 的衣衫,他不敢看江定水的背影,等他缓缓回过头,江定水已消失在前面起伏的 山岭后面。   第十七章   53   嘭、嘭、嘭……坚实有力的夯墙声在黄家坳上空飘荡,持续不断,一声一声 的,像带着一股硬气,显得执着和倔强。   嘭、嘭、嘭……复兴楼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了,就像夯杵在他们耳边捣动着, 一声声打在他们心上。这个阿松头啊,真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百折不挠,一条 道走到黑!大家心里感叹着,褒贬参半,不管怎么说,人家把塌陷的地基重新铺 上,并且夯起了一层楼。这个硬颈的后生子在普遍的怀疑下,还是让人不可思议 地创造了某种奇迹,但他还能折腾多久,还能做出什么,大家心里没底,听着那 夯墙声,像是一种宣誓,简捷有力而又不容置疑。这个阿松头,这个硬颈的客家 后生啊……   黄松起早摸黑,独自一人用了两天时间把断墙夯上,新墙过了大板,最后沿 墙走了一周,伸出两手,张开的巴掌在墙上轻轻拍着,感觉还不足于表达某种情 绪,把脸颊贴在了墙上,墙体里涌来一股土气直往他脸上的毛孔里渗透,让他心 中起伏,感慨万千。   晚上回到家里,黄松叫住正准备离开灶间的黄槐,郑重其事地说:“阿槐, 我明天要走了,我打算到台湾找阿莲,你一个人留在复兴楼,好好保重吧。”   黄槐听到这一消息还是有点震惊,从门槛上收回迈出的脚,想了想,说: “反正,父亲一死,这家就像散了一样。”   “我会回来的,我赚到钱就回来。”黄松说。   “你要回就回,不回也没什么。”   “不,我一定会回来,我的天助楼还要夯四层呢。”   “阿松头,没有天助楼你就不能活吗?”   “是的,你说对了,没有天助楼,建不成天助楼,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黄槐不知道再说什么,默默地转身走了。   这天夜里,下起了小雨,嘀嘀嗒嗒的雨声像一支缠绵的曲子,在复兴楼四周 萦绕着,经久不息地荡起回声。黄松起床时,雨变得越来越大,天井里哗啦啦一 片雨声,从屋檐上直挂下来的雨帘密密实实。他没有预计到会下雨,但计划是不 可更改的。   锅里有了热饭,黄松心头一热,这是黄槐特意做的,虽然他对自己有气,但 还是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同胞情谊。吃过早饭,黄松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腰上扎 着一只小包袱,就出了灶间,往楼门厅走去。   楼门厅有几个人在看着天上的雨水,回头问黄松要到哪里去。   “我出去一下。”黄松淡淡地说。他脱下了脚上的布鞋,插在腰带上,光着 脚走进了飘泼的雨中。   啪哒啪哒,光脚板踩响了地上的积水。雨水打得斗笠劈哩啪啦响,像是炸响 小串的鞭炮一样。黄松抿着嘴,紧紧地抿着嘴,低着的头像一张犁,犁开了面前 茫茫的雨雾……他不敢回头,甚至经过只有一层墙的天助楼时,也没有抬头看一 下,就像一头倔强的牛牯,只是埋头往前,划破面前的雨雾,向着前方大步地走 去……   黄槐站在四楼卧室的窗前,看着黄松的身影在雨雾中忽现忽隐,最后彻底消 失在茫茫无边的雾气里。他的眼睛还在呆呆地望着……   这天食昼时分,黄世郎意外地发现灶间窗棂中间塞着一张纸条,原来是黄松 留下的:   郎伯,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走了,我要到台湾,我赚到了钱就会回来,把 天助楼建起来。在复兴楼时,因我年轻气盛,有些事多有冒犯,请你大人不记小 人过。我希望能建成天助楼,也是为了造福我们黄家坳的黄氏族人。我在祖宗面 前发过誓,我绝对不能食言。   黄世郎缓缓放下纸条,不由叹了一声,这个阿松头啊。   年底续写江夏堂黄氏族谱,黄世郎想了想,写上了一笔:是年仲秋,第34世 孙绪松往台湾谋生,立誓回乡夯建土楼。   第十八章   54   土楼里的人听到屋瓦上一阵嚓嚓嚓的声响,像是猫爪的脚步,就知道是下霜 了。风掠过的声音,则是呼啦啦—呼啦啦,像一群孩子滚着铁圈相互追逐着。寒 来暑往,岁月穿梭。墙上的老皇历层层叠叠,又贴上了一张新的。   黄槐夜里做了个梦,村口的路上锣鼓喧天,像是在抬古事,又像是欢迎什么 人,只听到声音,就是看不见人,梦境里白茫茫一片。醒来之后,他想起梦里的 情境就是黄松离家的那个雨雾茫茫的清晨。情境是那么逼真地再现了,却不见一 个人影。他已经很久不曾梦见黄松了。黄松离家的第二年来过一封家书,说他准 备离开台湾到南洋去,黄莲在台中南屯建了家,这里有许多从大陆来的客家人, 但是讨生活似乎并不容易。黄松在信里特别问到天助楼怎么样?还是风雨不动安 如山吧,希望黄槐有空帮他照看一下。黄槐没有给他回信,后来黄松从泰国又来 了封信,说他在泰国落脚了,运气还不错,小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赚到了一定的 钱他就会回来,把天助楼建成。信的最后又问到了天助楼,其它的全都只字不提。 这封信黄槐也没回,后来黄松就没有来过信了。这么多年过去,黄家坳似乎没什 么变化,复兴楼依然巍然耸立,只是土墙经过风霜雨雪的侵袭,显得斑驳了一些。 有变化的是黄家坳人,一些老人去世了,一些婴儿呱呱落地,更多的孩子像雨后 春笋唰唰唰地长起来。黄槐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就是他也结婚成家了, 高坑的高大志把他的妹子高大凤嫁给了他,前提条件是给五十元彩礼,因为他自 己也要结婚,也需要这么一笔钱,黄槐只好硬着头皮定下了这门亲事,到处伸手 借钱,甚至高利贷的钱也借。正在黄槐为钱而焦头烂额之际,黄素突然在一个夜 里回到了复兴楼,从天而降似地出现在黄槐面前。当年黄素受不了复兴楼人的猜 疑和非议,偷偷帮那个肖氏土匪解开了绳索,两人一起逃出了复兴楼,因为没有 别的出路,又怕原来那股土匪报复,索性也落草为匪,拉起了一支武装,势力逐 渐扩大,竟把原来那股土匪兼并过来,又先后吃掉多股散匪,终于成为闽西南土 楼乡村远近闻名的黑衣帮。在人们的传说中,那个“长发匪头”的来历和神勇被 传得神乎其神。当黄素平静地告诉黄槐,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长发匪头”时, 把黄槐惊得目瞪口呆,恍若梦中。黄素说这几年的日子,差不多是从枪林弹雨中 过来的,惊心动魄而又动荡不安,那个肖氏在一次围攻土楼时中弹身亡,她也厌 倦了这种生活,正好驻扎在博平镇上的军队招安,她率众接受了改编,被编入博 平镇保安团第五大队,她当了大队长。因为弃暗投明,改邪归正,她这才有脸面 回来见见兄弟。黄素这几年来的传奇经历,让黄槐像是看台上的戏文一样,感到 惊讶不已。更让他惊喜交加的是,黄素临走前,突然从斗篷一样的大衣里掏出一 只小布包,搁在桌上说,这点钱就给你讨个老婆吧。黄槐眼光落在桌上那拳头大 小的布包上,眼睛一下瞪大了,等他抬起眼睛,黄素已出了灶间,像幽灵似地飘 出复兴楼。黄槐追到大门口,只见前面有一只人影一闪一晃,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他感觉这就像梦一样不真实,而手上布包里的银元却是硬梆梆泛着真实的亮光。   这天吃过早饭,黄槐扛起锄头来到天助楼下,确切地说是土墙下,这环环一 圈的三合土墙不管风吹雨打,还是坚固无比,几年的风雨根本就无损墙壁的坚硬 和整洁,甚至使它硬得更加入土三分。墙头上长出了几丛杂草,迎风飘摇着。土 墙内的杂草灌木长得非常茂密,高低不齐,全都绿油油地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 黄槐走了进来,挥动锄头就开始铲草,从根部把杂草铲起来,灌木则先折断,然 后把树根挖出来。   中午回家,黄槐肩膀上除了锄头还扛着一捆细碎的树枝,把它卸在复兴楼外 墙下的柴草堆边,晒干了,这至少可以用来生火。正好老婆高大凤出来取木柴, 问黄槐今天做什么去了,也不见他在田地里。黄槐说,他没下田地,他到天助楼 里锄杂木去了,“我预感这几天我哥会回来,我先帮他把楼内的地面整平,让他 一回来就可以继续夯楼。”   高大凤不满地噘着嘴说:“你老哥建土楼,能分你多少间?”   黄槐听不出其中的情绪,笑呵呵地说:“你想要几间?以前你有没有在博平 圩见过我哥?他很慷慨的。”   高大凤抱起一把木柴,扭身进了土楼。   黄槐用了三天时间把天助楼里的杂草灌木清理干净,最后一天黄浦来帮忙, 他一边挥舞锄头一边对黄槐说:“等了这么多年,就等着阿松头回来建楼,他要 是不回来,只好一世人住山坡上的茅棚屋了。”   “他会回来,我做梦了,他会回来。”黄槐说。   55   天色漆黑,黑乎乎的天空上滚过一阵响雷,却不见雨下来,夜空黑得更黑了。 博平圩街上的店铺早早关了门,黑乎乎一片,只有几间店的屋檐下挂着灯笼,黄 晕晕亮着疲软无力的光。   黄松踏上博平圩时,夜空里又滚过一阵雷,他感觉雷声都是发黑的,看来要 在博平圩上过一夜了。为了安全起见,不能再往黄家坳走了,要是半路上下起大 雨怎么办?再说他也有点累了。从马尼拉坐船坐了十天十夜到了厦门,又坐小船 到漳州,搭马牛到山城时,都已经深夜了,他找间小店吃了饭,听说小店主有个 弟弟是赶牛车的,今天要前往船场,可以捎他一程。这样他在船场下了牛车,只 好迈步走向天岭,日夜兼程,饿了吃点随身带的饼干,困了就在路边亭子或庙里 过夜,既提防兵匪又提防猛兽,也不敢合上眼放心地睡觉,手上的竹箱更是须臾 不离手,总算是过了书洋、高头,离黄家坳越来越近了,他的心开始激动起来。 离家8年,整整8年漂泊在外,忍辱负重,吃苦耐劳,只有一个顽强的信念,就是 打拼赚钱,赶快回家建造土楼。客家人天生就是四海漂泊的命,身在他乡为异客, 对家有着异乎寻常的特别的渴望,对黄松来说,这个家就是天助楼,他要尽快建 成天助楼,让自己的身心都有个家。   黄松抬头看见了前面“友记旅店”的灯笼,连忙大步走了过去。这是一座两 层砖土楼,面街的木门已关上,只留下一条缝,漏出一道晕黄的灯光。黄松推开 木门,门轴发出咿呀的声响,木梯下的小房间门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是一盏洋 油灯。黄松故意咳了两声,油灯忽闪了两下。小房间里走出一个后生,问道: “住店吗?”   黄松点点头,说:“给我一个——小单间。”他想睡通铺固然省点钱,但不 安全,还是安全要紧。   后生打量了一下黄松,自然是不认得他,他风尘仆仆的面容,一身皱巴巴的 西装,一看就是一个从南洋回来的番客,博平圩四周围众多的村落里,有许多这 样到外面打拼几年又回来的人。跟着老爸开了几年旅店,他也是见多了。在他看 来,黄松额头上有几道很深的皱纹,像是刀刻出来一样,要不是那身比皱纹还皱 的西装和手上的竹箱,就跟这土楼乡村的农夫没两样,看样子也没在外面发什么 财。   “五块。”后生说。   黄松震了一下,差点惊叫起来,不过他立即想起这五块不是指银元而是钞票, 如果要的是银元,他就蹲关帝庙过夜去了。正好口袋里有一叠在厦门兑换的钞票, 连忙掏出一张五块的递上。   后生收了钱,拿起桌上的油灯,也不吱声,就往楼上走。黄松跟在后面上了 楼。后生推开一间房间,手上的油灯稍一倾斜,点燃了桌上另一盏灯,转身就走 了出去。   借着微弱的灯光,黄松看到这是一间窄小的房间,只一张木床和一张木桌而 已,连窗户也没有,这也好,再差的环境他也呆过,只是心里不免有点心痛那五 块钱。   黄松正要关门,旁边阴影里走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友好地打招呼说:“刚 住进来的吧?”   对方的客家话说得不够地道,一听是外地的口腔。黄松嗯了一声,眼睛、耳 朵和双手立即警觉起来。   “老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天好像要下雨了,”那眼镜说,“我住你 隔壁呢。”   “ 我困了。”黄松说着把门关上,搬来桌子堵在门后。桌上的油灯闪了一 下,灭了,房间里立即黑成茫茫一片。黄松摸黑上了床,床上的被缛散发着一股 霉味,他脱了鞋,衣服就不脱了,竹笨放在靠墙壁的床上,整个人往床上躺下来, 徐徐呼了口气,感觉四肢这样伸直一下,全身的疲乏就消除了大半。但是他不敢 松懈,耳朵直直地竖了起来,捕捉着隔壁和廊道上的声响,细若游丝的声音也游 进了他的耳朵。他感觉这像是在茫茫大海的船上,全身在摇晃着。各种声音突然 静了下来,这是因为黄松太困了,耳朵坚持不住,疲软地耷拉下来,嘴里响起了 一阵鼾声。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响起嘭嘭嘭的几声急响,黄松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只见木门受到剧烈撞击,震起了一阵尘土。他大吃一惊,谁这么猖狂地撞门?突 然木门砰地往里面倒下来,几个穿黄色军装的兵蹬开门后的木桌,嘴里吆喝着, 有一枝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黄松。   “我不是……我是好人……”黄松哆嗦着举起手,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亮 了,可他的心里却坠入了一片黑暗。   两个士兵走上前,把黄松的两只手反剪起来,那个长条脸的说:“你很能躲 啊,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我……”黄松脑子嗡嗡直响,扭起头说,“长官,你们弄错了……”   “少噜嗦!走!”长条脸喝斥着,推着黄松往外走。   隔壁房间的门也洞开着,里面走出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军官,乍一见黄松,不 由怔了一下,失声叫道:“阿松头?”   黄松只感觉到一道阳光照到脸上,惊喜地叫了一声:“阿素!”   这女军官正是黄素,她一看黄松被两个手下反剪着手,就瞪眼骂道:“你们 这些饭桶,让共党跑了,把我哥抓来凑数不成?”   长条脸发愣之际,黄松已经挣脱出来,抖着被扭痛的手,满面疑惑地对黄素 说:“阿素,你怎么穿起了虎皮?……”   黄素用手势示意黄松稍后说话,上前对长条脸等人训斥道:“你们这些笨蛋, 还不快追共党去!”   长条脸等人明白过来,往楼下小跑而去。   “阿素……”黄松看着黄素举手投足之间干练而又威严,和原来的居家妹子 判若两人,心里越发惊讶。   黄素转身走过来,欣喜地说:“老哥,你回来了?你昨晚住这里,也不说一 声。”   “我怎么知道你就在博平圩?还干起了这行?阿素,你真让我想不到啊。” 黄松说。   黄素微微一笑,说:“这就说来话长了,有空慢慢说吧。老哥,这次你可走 了好多年啊?带了几多钱回来建土楼?”   “建到五层应该没问题了。”黄松语气里透着自信和淡定。   “这就好。”黄素说,“吃过早饭,我派人把你送回黄家坳。”   56   黄松的归来在黄家坳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复兴楼和山坡茅棚屋里涌出了一大 群人,团团把他围住。每年都有人从外面回来,但似乎还没有谁享受到这般待遇, 即使同是黄松,这次的归来也和上次不同,上次是灰溜溜的,这次似乎有点衣锦 还乡的味道。围住他的人群里,有真心欢迎的问候,有迫切期待的探问,也有看 热闹的起哄,还有带着讥讽的笑声。大家最关心的还是黄松带了多少钱回来建土 楼。   跟别的番客不同,黄松没有带糖果回来散发给孩子,只是不断地拱手向大家 做着揖说:“这次一定要把天助楼建起来,一定一定。”   走出人群回到久违的自家灶间里,黄松见过黄槐和弟媳妇高大凤,几个长辈 和同房亲友闻讯也过来看望,阔别多年,都很有些话要说,也只能长话短说,一 一寒暄过后,黄松向黄槐问起黄世郎的情况,这才得知黄世郎老婆已在三年前病 逝,最近他的身体也不好,一直在床上休息,便决定去看望他,几个长辈都说阿 松头这次从外面回来,更懂得礼节了。   黄松第一眼看到黄世郎就感觉他老了,黄世郎从被子里伸出的手有点像枯树 枝,喉咙里带着浓痰的响声,说:“阿松头,回来了,回来好,好……”黄松抓 着那枯树枝的瞬间,心头一颤,想起自己在复兴楼时常常顶撞他,其实有些矛盾, 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是可以消除的,都在同一座楼住着,又共一盆祖先风水,能 有多大的仇恨解不开呢?他两手握住黄世郎的手,说:“郎伯,你要照顾好身子 啊……”   “老了……要看你们了……”黄世郎抖抖索索收回手,声音里喀喀喀响着一 团进退两难的痰。   “郎伯,这次回来,我要把天助楼建起来,让所有黄家坳人都有土楼住。” 黄松说。   “老了,老了……”黄世郎声音低了下去,像游丝一样断了。   黄松压住了说话的激情,祝愿黄世郎早日养好身体,便退了出去。   黄槐让高大凤杀了一只鸡,多做几个菜给黄松接风。黄松看着桌上的菜,皱 着眉头对黄槐说:“自家人,搞这样式做什么?”   “老哥,你都离家多久啦。”黄槐说,“我们兄弟应该好好喝一喝。”   黄世慎、黄世金等几个长辈陆续来了,黄槐请他们入座。黄松也坐了下来, 说:“等天助楼建成了,我请大家喝个痛快。”   “阿松头,你还想着土楼啊,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没见过你这么死迷的 人。”黄世慎叹了一声,似褒似贬,语气里有无尽的感慨。   “我在祖宗灵位前发过誓了。”黄松说,“说到就要做到,是吧?”   众人的眼光停在黄松脸上,像是要从他的脸上发现什么。   “我说错了吗?”黄松不由有点奇怪,“做人说话算话,说到就要做到,是 吧?”   “是啊,是啊。”大家缓过神来一样,这才把眼光移开。黄世慎端起酒碗说: “来来来,喝酒,阿松头从外面平安回来,大家高兴,多喝一点啊。”他带头喝 了半碗酒。   黄松端起酒,埋头喝了一口,一下被呛得咳嗽起来,好多年没喝到这种红酒, 他一急就呛到了。大家笑笑说:“阿松头,这酒有你喝的,不用急。”   酒过三巡,黄松透过窗棂看到楼门厅出现一个身影,连忙起身迎出去。那人 正是江定水。他隔着天井就喊起来:“阿松头,你果真回来啦,我路过这听说你 回来了,开头还不敢相信呢。”   黄松心头一热,定水师总是在他刚回来的时候,就得知消息上门来。黄松跑 上前说:“定水师,你鼻子真灵啊。”   “我这是狗鼻子。”江定水乐呵呵地说。   第十九章   57   天助楼准备择日续建了。黄松让黄槐去采办木料,交代江定水多招几个熟练 的泥水工和木工,他则带着自愿帮忙的人们做泥。   复兴楼人特别是住山坡茅棚屋的人看到了黄松的实力,更是为他的毅力所折 服,自愿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在天助楼的四周围都有人挥锄做泥。这个场面让 黄松看得热血沸腾,要是大家一开始就是这么心齐,也许天助楼已经夯成了。不 过黄松一点也不怪大家,一开始这里还是一片荒地,谁会相信一个后生子的豪言? 怀疑和观望都是正常的态度。黄松庆幸的是自己毫不退却,硬是把地基砌起来, 塌陷之后再度铺垫起来,并夯起高高的一层墙,在自己不在家的这么多年里,这 高高的一层墙每天都向所有黄家坳人表明着他的存在,这也成了他的执着和坚毅 的最好的证明。现在人们开始渐渐相信他了,如果大家的心聚拢了,愿意出工出 料,天助楼的建成也就指日可待。   天色微熹,黄松便起了床,扛着锄头出了复兴楼,向天助楼走去。他每天都 早早起床,来到盖着稻草或者竹席的一堆堆的土料前,查看、翻锄,不厌其烦。 在一堆堆的三合土料之间转着,这是黄松最快活的事情,即使有时被土堆绊倒, 整个人扑到土堆上,他也感觉到非常开心。   黄松看到墙角下有一团暗影,显然不是土堆,走近一看,居然是蜷成一团的 一个人,脸部埋在下面,身体的背部向上拱起,身上的衣服层层叠叠,有破的也 有新的,全身散发出一股异味。黄松走上前,屏着气蹲下身子,用手推了推那人 的肩膀:“哎,哎……”   地上的身体微微耸动着,黄松惊讶地看着一团大胡子从身子下面抬了起来, 这正是他多年前在关帝庙遇见过的贵人。黄松惊喜交加地扶住他,感觉到他全身 在发烫,他的脸部被胡子挡住了大半,露出的部份焦黄干躁,眼神浑浊无光。   “贵人,是你啊,终于见到你了。”黄松一边说着,一边扶着他坐起来,但 他似乎坐不起来,身体像一摊软泥,捂熟发热的软泥,黄松摸着感觉非常烫手, 他记得那时贵人是用一对钩子把胡子挂起来的,像挂起蚊帐一样。   “贵人,你怎么样?……”   黄松看到那脸上的大胡子像一丛草不停地颤动,草后面有什么在拱着,终于 有声音穿过浓密的胡须,飘到黄松的耳边。   “我不是……贵人,我是你……九叔公……”   九叔公?!黄松心里惊乍地一跳,双手猛地松开手里的身体,又重新扶起来。 他从小听说过九叔公的传说,在复兴楼人的讲述里,九叔公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 某天突然宣称要出去赚大钱回乡建土楼,便一去没有下落,杳无音信。谁知道九 叔公留了这么一部大胡子,神神道道,就在博平圩一带神出鬼没?   “九叔公,九叔公,我是黄松,你……”   “我知道你是阿松头,你有志气,好,你要建土楼,好……我想办的事是办 不到了,我没脸见人了……”   “九叔公,九叔公……”   “你要答应我,等下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那边看得见土楼的地方,你不要 告诉任何人……”   “九叔公……”   “你一定要答应我!”   九叔公突然从黄松怀里抬起头,眼光定定地盯着黄松,大胡子一耸一耸,胡 须里断断续续吹出一股气。   “我办不到的事,你替我办了……”九叔公抖抖索索伸出一只手,手上抓着 一只小布包,抖了一下,就掉到黄松的手上。黄松凭手感就知道这里面是一些银 元,他心里一震,那时正是九叔公把他被土匪抢走的银元还给他,现在又给他钱 了,看他的样子分明是在交代“手尾钱”。   “九叔公……”   “阿松头,你一定要答应我,我一死就把我埋掉,随便用那竹席一裹就行了, 不要告诉任何人……”   黄松点点头。九叔公眼里闪出一丝喜悦,头一歪,整个身体在黄松的怀里就 冷了下来。   “九叔公……”   黄松叫了一声,把九叔公平放下来。打开手上的布包,里面有一双九叔公挂 胡子的银钩子,还有十来块银元。黄松把布包紧紧攥在手里,看着地上的九叔公, 不禁淌下了热泪。   死者的遗愿是不能违背的,更主要的是黄松已经答应了他。黄松只能忍痛用 盖在三合土料上的竹席包住九叔公,把他埋在小竹溪边的一处高坡上。这样埋葬 九叔公是太潦草了,甚至不恭,好在客家有“二次葬”的习俗。黄松心想过几年 “捡金”时再好好把九叔公二次葬。当年九叔公离家出走,声称要回来建土楼, 虽然他最后没能达成这一目标,但他也是为天助楼出了力,就让他看着天助楼一 层一层地耸立起来吧。   黄松从坡上走下来,日头在洋高尖上射出一道光芒,照在天助楼的土墙上, 像是涂上一层金黄色。走到墙前的黄松忍不住握着拳头,往墙上狠狠捶打了几下。 这土楼,九叔公想建而不能建成,让他感到没脸见人,对黄松来说,只有一个选 择,非建成不可,要是建不成,他会更加没脸见人,甚至不敢埋在黄家坳。   砰砰砰,黄松狠狠地捶打着墙,坚实的土墙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痕。   58   天助楼续建那天,没有任何仪仗,因为这是延期几年后的续建,并不是新建, 在风雨中傲然挺立多年的土墙更显出一种坚固的沧桑感。黄松放了一串鞭炮,这 迟来的炮声向黄家坳人宣布,天助楼要上棚枕了。   上棚枕就是安放枕木,铺设部份楼板,这全不用铁钉,用的是蚁公竹头,在 铁鼎里炒得发黄变硬,就成了不朽的竹钉。铁钉久而久之会生锈蚀断,而竹钉历 久弥坚。   因为备料充足,工程进展很快,上棚枕五天就完成了。因为帮忙的人多了, 第二层开始行墙,一天就夯了一周,第二天反着方向再夯一周。这种进度让黄松 心里是说不出的兴奋。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太挫折、太艰难,现在变得这般顺利, 黄松觉得有些恍若梦中。   这天晚上,黄松刚吃过饭,黄素突然一身便装出现在灶间里,说:“老哥, 你的天助楼进展很快啊。”   “这是,有天助,有人助,肯定快了。”黄松说。   黄素在桌子前坐了下来,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种和乡村妹子截然不同的气派, 这几年来的特殊经历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干练里多了几份成熟。她抬头看 了看黄松,说:“老哥,时下政局动荡,你这天助楼似乎建得不是时候。”   “不,阿素,你这就说错了,”黄松知道黄素晚上突然回来,肯定是要话要 说的,他也经过了深思熟虑,接着说,“社会动荡,天下大乱,更需要建土楼, 只要土楼能给我们平民百姓一个庇护所,一个可以躲着兵匪的家。”   黄素淡淡一笑,说:“老哥,你说的老皇历了,现在枪炮厉害,还有炸药, 可以轰开你的大门。”   “枪炮炸药是厉害,可它要炸开土楼还是没那么容易的,我们百姓有个土楼 可以躲藏,心里就会踏实多了。”黄松说。   黄素起身说:“老哥,我也没别的意思,只希望你快点建成,这兵荒马乱的 年头,早一天建成你也可以早一天安心。如果你手头比较紧,我可以帮你筹措一 下。”   黄松听了很感动,说:“阿素,如果需要,我会向你开口的,这回银两还是 比较充足的,夯起来没问题,以后内部装修再慢慢来做。”   “是啊,楼先夯起来,人先住进去,门窗、天屏、天井、灶间什么的有能力 再精雕细刻。”黄素说。   黄松说:“是的,先让大家有个藏身之所,这最要紧。”   每天站在天助楼二层的夯墙上,博平圩方向甚至更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 断断续续的枪炮声,在广袤的天幕上,像跳动的几个音符,弹奏着令人不安的曲 子。这时黄松总是对对面夯墙的人说:“我们的土楼建起来,就不怕那些枪炮声 了。”当年祖先们建造土楼,有一个目的也是为了在乱世中辟出一方平安的乐土, 对黄松来说,现在又多了一份紧迫感。   天助楼夯起了第二层,歇工一天,黄松到博平圩采购,鸡蛋、石灰和木料, 需求量很大。他挑着一对箩筐在圩街上走着,发现今天的圩街不如往常那么热闹, 物品也不丰富。他买了六十多个鸡蛋,这是准备做泥用的,虽说家里养了几只母 鸡,也不时有人送来鸡蛋表示支持,但总是不够用。偌大的箩筐就装着鸡蛋,只 占了一个角,一对箩筐在他肩膀上荡着,他往石灰店走去。   “黄松,阿松头,”   突然路边店里有人叫道。   黄松扭头看去,看到有人在茶叶铺里泡着茶,眼光往他这边扫来。两双眼光 猛一接触,他就不禁怔了一下。往店铺走去几步,他认出了黄柏,这正是他多年 失踪的弟弟黄柏啊,心里一阵乱跳,他怎么变了这副模样?像个教书先生一样文 气,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表情。   “阿柏头,是你啊!”黄松走到店铺门前,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他搁下箩 筐,就走进店里。   黄柏起身伸出一只手,握住黄松的手说:“老哥,今天赶圩啊。”   “阿柏头,这些年你跑哪里去了?看你样子变得老练多了。”黄松上下打量 着黄柏,心里是充满着兄弟重逢的激情。   黄柏却显得很克制,脸上只有一层淡淡的笑意,说:“老哥,有些事我以后 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他比着手势,示意黄松到里间说话。   黄松有些疑惑地跟着走进里间,黄柏掩上门说:“我这次的任务是来找黄素, 游说她配合我们。”   “你……她……”黄松听得云里雾里,费解地直瞪着黄柏。   黄柏沉思着走向窗前,把窗帘拉上,转头告诉黄松说:“不瞒你说吧,我是 共产党,这几年主要在漳州城里,这次组织派我回乡工作……”   “共……”黄松不得不再次打量了黄柏一遍,心里惊讶不已,莫非当年他离 家出走之后就当了共产党?黄松不懂政治,也不关心政治,不过这“共产党”显 然让黄柏脱胎换骨似地变了一个人,看起来也不是坏事。   “老哥,希望你要支持我。”黄柏拍了拍黄松的肩膀,“你的话阿素还是会 听的。”   “阿素?她那是叫什么党?”黄松问。   “她是国民党,是反动的,我们共产党是代表穷苦大众的革命党。”黄柏说。   “这什么党的,我还分不清,只是你和阿素是亲姐弟,干吗不同个党就好了? 一家人还分两个党干吗?”   “老哥,看来你只懂土楼了。”黄柏笑笑说,“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同是 一家人干吗要分成两个党?我这次任务就是要说服阿素弃暗投明。”   这时,房间门被推开,走到门边的人发现里面有人,吃了一惊,似乎想往后 退。黄柏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大哥。”黄松看到那人很面熟,原来是那天晚上 在友记旅店那个跟他搭话的人。黄柏说:“这位是方先生,我的同志。”   方先生向黄松点点头,说:“你们兄弟先聊吧。”便退了出去。   黄松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心,对黄柏说:“阿柏头,你可不要出什么事。”   “老哥,看你说的什么话?”黄柏似乎带着一种训导说,“这土楼乡村是要 出大事了,就是国民党反动统治将被我们推翻。”   “阿柏头,你要小心啊,”黄松说,“你说的事我不懂,我只想早日把土楼 建成。”   “老哥,你就知道土楼。”黄柏讥诮地说。   “不管什么朝代,土楼都是需要的,越是乱世越是需要土楼。”黄松心里不 快,声音有点像吵架一样尖起来。   “我不跟你说土楼。”黄柏连忙说,“不过我还是很希望你的天助楼能够早 日建成。我想晚上你跟我一起去见阿素。”   “我哪有这闲功夫?”黄松当即拒绝说,“我今天来赶圩,买了东西就要回 去,土楼刚建到第三层,不能停的。”   黄柏沉吟了一下,说:“那好吧,希望你先不要把今天见到我的事说出去。”   这天晚上,黄松在床上睡不着,一边为兄弟相逢感到高兴,一边又有着说不 出的隐忧,黄素和黄柏同是一家人,却分属两个党,这怎么说也不是好事,祖宗 为什么要建土楼让大家住在一起?就是希望大家团结啊,同心同德,拧成一股绳, 劲往一处使。公鸡啼叫时,黄松才迷迷糊糊睡去。没睡多久,听到门上咚的一声, 好像是有人敲门。黄松坐起身子,看到窗子外面的天亮了。这时门上又咚的一声, 他走过去打开门,刚打开一缝,黄柏就挤进半张脸来。   “阿柏头,你?”黄松满脸惊讶。   黄柏挤进房间,回头关上门,身子靠在门上喘着气,显得有些惊悸未定,说: “阿素要抓我……”   “怎么了?”   黄柏三言两语说了经过,原来他昨晚去见黄素,谁知政见不同,言语不合, 两人当场吵起来,黄素声称要把他抓进监狱,他只能狼狈而退,半夜里,国民党 的保安团开始在圩街上搜查抓人,黄柏知道自己也是目标之一,就逃出了博平圩。   “老哥,我在你这先躲一躲,你不会把我卖给阿素吧?”   黄松叹了一声,说:“我真不明白你们的政治,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阿素 把你抓进监狱。”   在高高的土墙上,黄松带着几个人正在奋力地夯墙。三合土泥从木架的滑轮 一筐一筐地送上来,有人负责倒进墙槌版里,墙上有两副墙槌版同时行墙,夯击 声此起彼伏。大家远远看到走来一队持枪的士气,暗暗倒吸一口气,黄松让大家 别怕,那头儿是他妹子,没什么可怕的。大家当然都知道黄素现在的身份,只是 光天化日之下,一队穿黄皮军装的人突然来到这原本平静的地界,大家的心顿时 都不平静起来。   黄松从木架子往下爬到地上,等着黄素走近一些,说:“妹子,你带人来参 观我们怎么夯墙是吧?”   黄素抬头看了看耸起的三层土墙,说:“这回进展好快啊。老哥,我问你一 件事。”她拉着黄松的胳膊走到一边,低声地问,“你见到了黄柏没有?”   “阿柏头?他离家几多年啦?”黄松故作惊讶地叫道,“他现在哪里?”   黄素把眼光从黄松脸上移开,淡淡地说:“反正,你如果看到他立即告诉 我。”   “那当然,分别这么多年了,我一定叫你回来见面。”黄松大声地说。   黄素对她的兵们使个眼色,大家又折返回去,踏着小竹溪的跳石走了。   回复兴楼吃过午饭,黄松来到四楼卧室看望黄柏,只见他烦躁不安地在房间 里走来走去。黄松说:“黄素走了,你下来吃饭吧。”   黄柏停在窗子前,望着远处的天助楼和小竹溪发呆。他肚子是饿了,但似乎 没心情吃饭,想了想说:“我要尽快联系方先生,你能帮我跑一趟博平圩吗?”   “我哪有空啊?你也不是没看到,我的天助楼……”   “好了好了,你就只有土楼,什么觉悟啊?”   “土楼怎么啦?”黄松不高兴地反驳说,“土楼怎么啦?”   黄柏知道要是说起土楼的不好,黄松肯定跟他急,便知趣地说:“算我什么 也没说,我自己去好了。”   晚上夯墙回来,吃过饭,黄松和江定水商量一下明天的活儿,就走上四楼准 备早点睡觉。随着天助楼往上长,劳动强度越来越大,虽说在夯墙时感觉到全身 是劲,一下墙回到复兴楼里,却是全身疲软,身子好像要散架一样。他走到卧室 门前,脚上突然踢到一团软土似的东西,一看却是个人,居然又是黄柏。   “你?怎么在这里?”黄松不胜惊讶。   黄柏从地上站起身,身子靠着门,有气没力地说:“这回我麻烦大了,就是 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怎么回事?”   “方先生被保安团抓了,同志们怀疑是我出卖了他,现在黄素要抓我,我的 同志们也要抓我。”   “那你是两头受气了?搞得这么复杂啊,真是让我不懂……”   “当然你不懂政治,唉……”   黄松开了门,黄柏尾随而进,说:“老哥,事到如今,你能帮我找个藏身之 处吗?”   “这复兴楼就是最好的藏身所在了。”黄松脱口而出。   “我说真的啊,不是开玩笑,黄素她们在抓我,我的同志也在抓我……”   看黄柏的神情是又焦急又无奈,黄松心里也有点同情,说:“你也在外面闯 荡这么久了,随便也能找个地方藏身吧。”   “我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太出我的意料,现在我的同志们都不信任我了, 我实在……”黄柏发出一声长叹。   “要是你想去的话,我倒要以推荐一个地方,包准谁也找不到你。”   “哪里?”   “黄莲那里,台湾。”   黄柏眼睛一亮,说:“台湾?”   “是啊,要是你想去,我把黄莲的地址给你,再给你一点盘缠,你到那里避 避风也好。”   黄柏低头想了想,似乎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当天晚上,黄柏从盘山小路绕过博平圩,经高头、曲江、山城到漳州,最后 从东山渡海往台湾。   第二十章   59   寒暑更替,大半年过去了,在这段漫漫的时日里,夯墙声成为黄家坳最有力 度、最震撼的声音,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了人们对外面局势的恐惧,富有节 奏、明快、沉着的夯击声让住茅棚屋的人们有一种盼头,有一种振奋,这个时候, 黄松的真心和毅力已不容置疑。大家纷纷献出自家的木材、鸡蛋、糯米,越来越 多的人扛着锄头畚箕来挖土、做泥,年轻力壮的人就爬上墙头,挥起夯杵。   天助楼夯到了最后的第五层。最后一版墙是黄松和黄浦夯的,当黄松停下手 中的夯杵时,几乎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向地面望去,人小如蚁,整个人突然颤粟 起来,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变成了现实,小小的人夯起了巨大的楼。江 定水提着大板走上墙头,弯下身子拍打着墙面,大板一起一落,在墙面上打出的 声音跌宕起伏,整面墙微微地颤动,像春水荡开的涟漪一样。黄松看着江定水一 把年纪了,身段却是柔软的,在墙头上左右腾挪,像跳舞一样,那拍打声就是最 好的伴奏。在高大的土墙面前,人那么微小,却能创造出这么庞大的奇迹。黄松 不由挺起了身子。   夯完墙就是上梁。梁木上贴着红纸,一阵鞭炮之后,第一根屋梁架了起来。 盖顶的工序先是钉角子板、然后盖瓦。角子板是宽10厘米、厚3厘米、长2米多的 杉木板,三片对接成一瓦路,盖上青瓦之后称作出水,整座土楼虽说只建成粗坯, 接下来,还有许多活儿需要慢慢地打磨,装楼梯、建楼板、做楼栏和隔扇、装天 屏、安门窗板、钉天花、砌水沟、铺天井、铺廊道与禾坪、打厅堂房间地面、砌 池塘、做厨房灶头、粉刷内外墙等等,还需要比夯墙更多的时间,但也可以说是 大功告成了,因为主体建筑已经高高地耸起,像是从土地深处长出了一朵巨大的 蘑菇,向着天空盛开。   黄松决定把出水酒办在天助楼里。   尚未平整的天井垒起了五口大灶,帮忙的人抱着柴伙,挑着大大小小的炊具, 在天井里忙开了。一群孩子好奇地推动着刚刚装上的大门,门轴发出叽哩嘎啦的 声响,显得干涩,也就特别撩拨孩子。   黄世郎在黄松的挽扶下走到天助楼前,抬起头看着门楣,那上端还空着一块 位置,准备嵌上题写楼名的青石。黄松注意到黄世郎的眼光久久停在那里,说: “郎伯,现在黄家坳,就数郎伯的字最有劲道了……”他发现黄世郎眼光里闪着 一丝自负,人都是喜欢被夸奖的,老年人尤其是,他趁机说,“郎伯,这楼名就 等着你的大手笔了。”   黄世郎没有吱声,黄松知道他心里已经同意了,这也意味着江夏堂对天助楼 的认可和支持,表明他们之间的全面和解。   在天助楼一楼坎坷不平的廊道上走了一圈,黄世郎只说了一句话:“我想不 到。”   这话后面有很丰富的内容,黄松是想得到的,他仍然显得很谦逊地对黄世郎 笑了一笑。   相对于复兴楼的装修完整、功能齐全,天助楼其实还只是初坯。如果说复兴 楼是黄家坳的盛装少妇,天助楼则是一丝不挂的婴儿。这个特殊的生命的诞生, 像是大地上向天空猛地架起一座竖琴,金色的阳光洒满琴身,金色的风像无数双 灵动的手弹拔着它,发出琤琤琮琮的声音。   这美妙的音乐一直就在黄松心里响着。   天井里杀鸡宰鸭,土灶上烧开的水卟卟卟地欢叫着,二楼的江定水带着几个 人正在铺楼板、做楼栏,手中的锤子丁丁当当地敲着竹钉。孩子像过节一样满天 井里跑来跑去,在尚未装修的灶间里玩起了捉迷藏。   其实这也成了黄家坳的一个节日。黄松送黄世郎回复兴楼,刚下到廊道来, 道贺的、夸奖的甚至套近乎的,就全涌到面前来了。天助楼出水了,一座五层楼 那么高地耸立在那里,没有人再怀疑黄松的脑子和能力了,所有的冷嘲热讽和猜 忌不解全都烟消云散。客家人本来就是实心眼,不喜欢吹牛夸海口,谁实实在在 干出了成绩就服谁,他们只认结果。黄松的五层楼让复兴楼人在惊叹之余,不由 竖起了大拇指。   从复兴楼走回天助楼的路上,黄松心里已经有数了。天助楼出水了,他的钱 也用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各种装修工序还需要一大笔钱,但是他基本上不用愁 了,因为住在山坡上茅棚屋的人都愿意出钱出料出力,一部份住在复兴楼的黄氏 二房人家准备迁往天助楼,空出来的房间由江夏堂统一调剂给黄氏一房人家,江 夏堂和住房的人家给予天助楼适当的财物补助。有了这些人力物力和财力,黄松 还怕不能把天助楼整修得大方气派吗?想当初,就凭着一股狠劲,两手空空就发 誓要建土楼了,现在,土楼建起来了,没有人不服气,没有人不信任,他感觉面 前一片光芒万丈,走起路来也像在脚底装了弹簧一样,轻快如飞。   回到天助楼,黄松的心沉醉在各种响声里,他还听到自己的心里发出一阵阵 狂喜的卟卟卟的跳动声。   天井里拔鸭毛的妇人朝着黄松提起鸭头说:“阿松头,你娶媳妇也没这么喜 庆啊?”另一个接上话头说:“阿松头的媳妇就是这天助楼了。”   黄松眯眯地笑着,什么话也没说。他走到二楼的施工现场,江定水用一只眼 瞄着手中的木板,把它铺在地上,正好和两边的楼板严丝合缝。   这时通往博平圩的山路上传来一阵枪声,远处的枪炮声最近时有所闻,大家 也不奇怪。江定水笑笑说:“这是给天助楼出水放炮呢。”   黄松微笑不语,他沿铺设好的楼板往前走,上三楼、四楼的楼梯还没有架设, 他就爬着廊柱上了三楼,再上四楼,最后爬到了五楼,踩着枕木来到出挑在墙外 的了望台。在这里可以看到小竹溪那边的小路以及博平圩方向来的山路,路上有 人正常地行走,并无任何异常的情况。黄松在了望台上看了一会儿,顺着廊柱一 层层地下到了二楼,从楼梯走到一楼廊道。   送鸡送鸭的一个跟着一个,黄松让黄槐登记造册,如果是送木料、送砖瓦的, 黄松就亲自查看,帮着一起卸下来,堆放在合适的地方。对他来说,这些是更实 在的东西。   三十几张酒席摆在环形的廊道上,几个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天井的 土灶上,大厨正挥动铁锹一样的大勺翻动着肉片,帮厨的妇人一碟一碟地分着凉 菜,小鱼干、腊肠、花生,碟子已经叠起了半人高。   几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在大门口扔着炮仗,砰砰砰的声音像子弹在空中穿来穿 去,黄松很怀疑他们手中炮仗的来历,似乎是从他准备的那一大盘鞭炮里拆出若 干单个来的。他走到门边,一颗炮仗正好扔到他的头上,砰的一声炸响,像子弹 一样结实有力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孩子们一哄而散,黄松也只是冲他们做个鬼 脸,没有计较。四周围又响起了鞭炮声,但他耳朵仔细一听,这可是枪声啊,只 是听起来太像鞭炮声了。他转头四顾,只见小竹溪那边跑来几个持枪的人,在溪 边的人吓得纷纷逃窜,往天助楼跑来。   “子弹在空中飞,吓人啊……”有人跑到大门口,惊悸未定地喘着粗气。   一个在溪里洗菜的妇人挑着一筐菜跑了几步,筐里的菜全掉到地上,也顾不 上捡,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空筐子拍打着她的屁股,突然把她绊了一下,她 哇地尖叫一声扑倒在地上。   黄松跑上前,把地上的妇人扶起来,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跑来的是黄素, 她手上握着一把手枪,帽子都戴歪了,嘴里直喘着气,她后面是十来个兵,看样 子被人追得很狼狈。   “阿素……”黄松迎了上去。   “老哥,没办法,我们打不过。”黄素喘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助楼说, “你的土楼建成了?”   “对,今天办出水酒。”   “我是不请自来了,到你土楼躲一躲。”   “土楼本来就是可以躲人的。”   黄素挥着手上的手枪,对她的兵们说:“这是我老哥的土楼,大家躲在里面 别乱动,一切听我的命令。”这些兵像饿汉见到吃食一样扑过去。   “阿素,谁追你们了?”黄松跟上走向土楼的黄素问道。   “是共军的一个连,你喊大家快撤进楼里。”黄素说。   黄松心里忐忑不安,喜庆的日子碰到军队交火,妹子这方处于劣势,似乎是 不吉利,不过用出水酒冲冲喜,把那些枪声当作是祝贺的炮声好了。黄松这么想 着,扯开嗓子喊道:“快回土楼躲啊,空中子弹不认人,快跑——快躲啊!——”   楼外的人们撒腿跑进了天助楼。这边的消息早也传到了复兴楼那边,有人提 着铜锣哐当哐当敲了起来,喊叫声和黄松这边遥相呼应。   嘭 ——黄松听到了复兴楼大门关上的声响。他一愣神,发现小竹溪对面出 现了一群兵们,他们穿着简陋的军装,一看就知道跟黄素不同一支军队。黄松明 白,这就是传说中的共产党军队。他猛一抽身,向天助楼跑去。黄素站在门边, 已将两扇大门合拢了一半,黄松跑进门里,和她一起推着大门。因为还是新的大 门,门轴还没磨合顺滑,像是不大情愿地呜呜呀呀地叫着。黄松和黄素从门缝里 看到几个兵已经向着大门冲过来,两人一起使劲地推,砰的一声巨响,大门合上 了,黄松搬起粗大的门闩,插进门后的墙洞里。外面几个兵用身体猛地撞着门, 被坚硬的门板弹了回去。靠在门后喘口气的黄松和黄素相视一笑,这笑里有着欣 慰和无奈。   天井里的人一片嘈杂,黄松走到廊道边缘,天井里的声音唰地一下静了下来, 把他吓了一跳,面对天井里许多双期待的眼睛,他抬起手,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样 子,说:“有土楼呢,大家也别怕,我们照样喝出水酒。”   天助楼外面响起一阵枪声,大家听得出这是对着土墙开枪,像放鞭炮一样。   “他们帮我们放鞭炮了。”黄松大喊一声,“上菜!”   大家应和着,走上廊道的酒席前,就近或择好同桌,纷纷坐了下来。凉菜上 桌了,大碗的猪脚线面也上桌了,所有的喉咙都响起来了,天井里响成一片。   黄松端起酒向江定水和工匠们敬了一碗,又向父老乡亲敬了一碗。大家纷纷 要来向黄松敬酒,他忙个不迭地点着头,一口气喝下了好几碗。   天助楼里吃吃喝喝,喧哗闹腾的场面和平常似乎没有两样。黄松心里还是放 心不下,他交代黄槐帮他应酬一下场面,独自离桌走到了二楼,二楼以上还没有 装好楼梯,他就爬着廊柱,来到了五楼出挑在墙外的了望台。   黄松一出现在了望台,就感觉空气震荡了一下,身子也不由一个哆嗦。天助 楼前面的空地上散落着数十个士兵,一个个荷枪实弹,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那 个当官的向前走了几步,黄松越看越面熟,突然想起来这人就是林坑族长林文昌 的儿子林玉明。   林玉明走了几步,抬起头对了望台的黄松说:“你是黄松吧?阿松头,好久 不见了,你到底是把土楼建成啦,不容易啊。”   黄松看着地面上的林玉明,看起来他很小,可是他和他的士兵们有枪,这就 显得很强大,黄松心里还是有些担忧的。   “黄松,我告诉你,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劳苦大众的子弟兵,现在全 中国基本上都解放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结束了,蒋介石已经逃到了台湾,希 望你让你妹子黄素赶快出来投降,解放军是优待俘虏的,负隅顽抗是没有出路 的。”   林玉明宏亮的声音传到黄松的耳里,他一直静静地听着,他感觉到空气都在 不安地颤动起来。   这时,黄素突然出现在了望台上黄松的身边,举起手枪就往楼下打了一枪, 立即招来一阵还击,乒乒乓乓的枪声吓得黄松慌忙退下了望台。   黄素还想射击,但已经没有子弹,她摸着墙退下了望台,怒气冲冲地哼了一 声。   黄松正想说话,楼下面林玉明的喊话又来了。   “黄素,希望你认清形势,立即投降!黄松,阿松头,你应该知道,我也是 土楼里长大的人,知道你建这座土楼,历尽了千辛万苦,土楼虽然坚不可摧,但 是现在我们有的是炸药,再厚的墙也可以炸开!”   黄松心头一颤,对黄素说:“阿素,炸药真的这么厉害?”   黄素沉着脸不吱声。   “黄松,阿松头,四乡八里都知道你建这土楼,耗费了你十几年时间,你吃 了不知多少苦,我确实也不忍心把它炸毁,但是如果你不能劝告你妹子出来投降, 我们也只好动手了!”   林玉明的喊声,每个字都像炮仗一样响在黄松心上。   “阿素……”黄松叫了黄素一声。   黄素失神呆立在墙边,用手掩住脸,从指缝间漏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阿松头,黄松,建一座土楼太难了,你居然能够建成,今天是办出水酒吧, 我真的是太敬佩你!今天到来,也没准备给你什么贺礼,就让我给你送一门礼炮 吧。”林玉明比了一下手势,他后面几个士兵往一门迫击炮里塞上炮弹,往天空 轰隆打出一声巨响,整个黄家坳似乎都在震晃。   黄松摸着围栏走到了望台前,往下看到那门迫击炮冒出缕缕青烟,心里一沉 ——   “黄素,你听着!如果因为你,黄松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土楼被炸毁,你就是 十恶不敕的罪人!黄松,如果你不想让你刚刚建成的土楼毁于炮火,就赶快劝你 妹子出门投降!我给你五分钟时间!”   黄松一下震住了,呆呆地站在了望台中间,像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这刚刚 建成的土楼,要是被炸毁——他不敢往下想,只感觉眼前直冒金星,脑子里嗡嗡 地响着。   “黄松,你这土楼好气派,五层高,这附近村子找不出第二座啊!……”   黄松想,如果他纵身一跳,能够挽救土楼,他将毫不犹豫……   “黄松啊,当初你发誓要建土楼,没有人相信你,可你到底是把土楼建成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你真是很了不起!可是你知道吗,你十几年建 成的土楼,我们用炸药几分钟就能把它炸开!”   黄松低下头,摇晃着身子退下了望台,丧魂落魄地走到黄素面前,突然扑通 地跪了下来。   “我求你了,为了土楼……”黄松把头抵在地上,眼泪哗啦啦直往下流。   黄素一惊,连忙扶住黄松,闪着眼花说:“哥……”   “为了土楼……”黄松说不下去了,他觉得也不必多说,黄素应该明白他的 心。   “为了土楼……”黄素点点头。   几十年后,当地一本革命文史资料写到此事:为了保全天助楼,黄素和她的 部下向我缴枪投降。   当时,在黄松打开天助楼大门后,他率领吃出水酒的所有黄家坳人向黄素跪 了下来。那黑压压跪成一片的场面蔚为壮观,让黄素在日后监狱改造和土楼独居 的漫长时光里回想起来,心头总是一紧。   天助楼出水酒因其惊心动魄和与众不同,被所有黄家坳人牢记在心。那天的 酒席上,黄松喝醉了,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家上前扶起他,发现他一下苍 老了许多,或者他十几年来为着天助楼而操心操劳,早就变得衰老了,只是大家 没在意,却是突然间感觉他一下老去了。   天助楼很快住进了人,但它的内部装修一直没停过,只是各家顾各家的,做 做停停,敲敲打打,最后一道工序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完工。这时闽西南土 楼似乎在外面很有些名气,天助楼也成了土楼的代表性经典建筑,时常有人来参 观、游览和考察。   1995年春,终生未娶的黄松病逝。是年冬天,其弟黄柏、其妹黄莲率子女多 人,从台湾回黄家坳探亲。白发苍苍的黄素扶墙走出天助楼迎接他们……   这都是后话了。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起,当地政府为了向联合国申请把土楼列为世界文 化遗产,开展了前期的各项工作。   2001年,国务院正式批准土楼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请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 录。   2007年8月,土楼通过联合国有关专家的验收。   2008年7月,土楼被联合国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2007年9月16日至 2008年2月16日写于南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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