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诸城颂   黄孝阳   《韫城》   据说韫城在一只大鸟腹内。鸟有九首十八睛,浑身漆黑,双翼展开,如天上 滚过的阵阵冬雷,见者不祥。惟月圆之日,悍不畏死的勇者才有机会在靠近它所 栖身的一株名叫“坦”的大树。那树高九万零一里,周身布满苔藓、生锈的铁钉、 野兽的尸骨、陨石撞出的凹痕以及各种暗藏杀机的藤蔓——也许不是藤,是有着 血盆大口的青色巨蟒。   我不知道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去韫城。我费尽周折从世界各地的图书馆里,找 来所有关于韫城的神话、传说、习俗,耐心地把书页一张张摊开在她面前,街道、 百货商场、橱窗、金黄色的麦当劳店牌、夜穹中通体发光的广告艇、烟芾、自动 取款机、可乐可乐、毒药香水、公交车、妖艳女子、避孕套、拿砍刀的黑衣人、 奥迪车、大腹便便的官员……“最早,韫城是神的恩赐,是神按造星辰的位置来 建造的,但那些生活于其中的生物僭越了神所创造的道德与秩序,为追求所谓的 高潮,把它弄成一个由钢筋、谎言、水泥、阴谋、金属、狡诈、玻璃以及无所不 在的罪恶所构造的自慰工具。”我观察着她那张接近透明的脸庞与鲜红的嘴唇, 小声地说道,“你嗅到了这些书页上经久不散的刺鼻气味么?那是他们的灵魂所 留下的腐烂气息。”   她没说话,看我,目光犹如缓缓降临之黄昏,是那样寂静。当月亮升起的时 候,她慢慢放下手中的苹果与小刀。一滴血从她指尖滴落,带着奇异的金属声, 在地面上勾勒出一朵玫瑰的图案。她近乎于喃喃自语地说道,“你忘了说一点, 那里有爱。”   “爱是谎言!”我咆哮起来。   她嫣然一笑,“这世上是没有谎言的。所有的谎言说出来后,都迟早有一天 会变成现实。”   “你会被那只可怖的大鸟撕去双翼。你是炽天使。你唯一的使命就是歌颂神。 只有神,才有爱。”我呻吟道。   “你刚才说了,爱是谎言。”她露出俏皮的笑容,接着幽幽一叹,“天使做 久了,也很腻的呀。”她光滑的额头上出现一道月牙似的伤口,金黄色的血自那 里飘落,在空中飞翔了很长一段时间,有的还翕张双鳃,恍惚是一尾淘气的鱼。 我听见黑暗中传来一个沙哑的饱含愤怒的声音,我也看见她的心脏如同果实的核, 被一件看不见的钝物猛然敲碎。她的身子好像融化的烛,迅速稀薄,很快,薄如 一片小小的蝉翼。我想抓住它,它径自飞起,沿着我的脸庞轻轻下滑,滑至嘴唇, 化作一行我从未见过的字符(可我不知为何就明白了它的意思)——“记得呀, 把我带到韫城去”。她不见了。   我的嘴唇上有一点咸味。我的脸湿漉漉的。   几天后,我踏上了寻找韫城的旅程。但说老实话,直至今日,尽管我已经在 “坦”的最顶端等待了九十三个寒暑,我仍未见到那只大鸟的一根碎羽乃至于一 丁点排泄物。不过,这并不重要。在这个漫长的且注定徒劳一场的过程中,我终 于明白了她所真正渴望的:最重要的并不是韫城本身。   《麦城》   麦城在水的下面。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可以抵达那里。在此之前,他们还要 结伴经历一次艰难的长途跋涉,去沙漠找一个叫阿阇黎的老人,询问出一组阿拉 伯数字。这组数字的长度因人而异,一般是十八位数,但有时其长度与圆周率一 样。只有在得到这组数字后,并当着水面大声颂念出来的人,才有机会找到麦城 的入口——它可能在一丛水草的根须中,一块半浸在水中的青石板下,一只小鲳 鱼左鳃第三片鱼鳞处。要找到阿阇黎并非易事(尽管他的相貌那样古怪独特,右 肩上还老趴着一只无精打采的秃鹫),沙漠过于幽静广袤,好像被火烧着的火。 空中看不到一只飞鸟,地上没有一头走兽。无穷无尽的黄沙,在风的作用下,不 断改变着火焰的形状。偶尔,火焰突然消失,地面出现蔚蓝色的万顷碧波,但有 经验的人知道,那是海市蜃楼,是光线的曲折与反射。这让疲惫不堪的旅人绝望, 觉得身体要变成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当太阳移至头顶,他们咬破手臂上的血管, 凑至彼此嘴上,互相给予水份、盐、蛋白质等营养物质,再用手在沙里掘出一个 洞,把身子埋入那一小片暗中。在暗中,他们遇到脑袋与兔子极其相似的跳鼠, 尾巴粗大几乎接近体长的沙鼠、又或者是几条灰白的带黑色条纹的沙蜥。这样过 了几天,也可能是几个月、几年,他们渐渐地学会不再喝水,不再被风沙所建造 的迷宫所迷惑,再猛烈的阳光也不会对他们造成致命的伤害,而且不再挑食,哪 怕是一丛骆驼刺,也能咀嚼得津津有味。在他们几乎要忘掉自己是谁以及为什么 要来到沙漠的时候,阿阇黎出现了。   一头秃鹫无声无息地鼓动巨大的翅翼,捕捉着肉眼看不见的气流,以每小时 一百公里以上的速度俯冲而落。高鼻深目的老人坐在鸟的颈部,露出干瘪笑容。 习惯于保持高度警觉的他们四散而逃。不是所有的人都马上选择潜沙而遁,有个 人可能是厌倦了这种高温与严寒交替的生活,也可能是被恐惧夺走了行动的能力, 呆在原地不动。还有几个人在跑了一段路后,突然想起什么,不安地回过头。秃 鹫从他们身边一掠而过,从黄沙里攫出那些奔逃的人——他们是它的美味佳肴。 眨眼,这头颈部灰蓝的可怕的大鸟升空而去,消失在太阳的背后。那个留在原地 的人情不自禁地跪下双膝,一个含糊的声音传入他耳中,这声音仿佛光,一下子 就清除掉笼罩于他眼神上的浑浊。他打量四周,看见那些跑了一段路的人正在发 生某种奇异的改变——双手缩小,变成前肢;脊椎后面伸出一根尾巴……他们确 确实实变成了跳鼠、沙鼠、沙蜥。他们,不,是它们。这个得到了阿阇黎启示的 人没再犹豫。要走出沙漠,他需要它们的血、它们的肉。这些可怜又可笑的啮齿 类动物是主赐给他的食物,他必须毫不留情地杀死它们,才能来到水的面前,找 到通过麦城的路。“人间世,杀戳意。”他抬起头,为自己过去毫无意义的生活 与愚蠢的自杀行为感到吃惊。   月亮出来了,是通过另一个宇宙的洞。在月亮之上往下看,大气层犹如鸡蛋 壳一样稀薄。被大气层所包裹的地球的空间是一个固定的数值。它构成了限制, 只提供一个狭小的舞台。舞台上可以表演道德,但道德并非实质。人,是一种难 以捉摸的狂喜,一团无用的迟早要被消耗掉的激情。没有谁的名字可以一直繁衍 下去,包括上帝。所谓的数字,是统计与排列,不是无限的,它是几个符号的循 环往复,是把你与我互相区分的一种结绳而记的方式。这个喃喃低语的人热泪盈 眶,觉得自己目睹了真理最后的容颜。他掏出耳中阿阇黎留下的声音,扔地上, 用脚踏成沙砾。一路上他又杀死了三名盗匪、一条巨蟒、五只恶狼,终来到目的 地。天穹中的云层幻化出种种猛禽恶兽之形。巨大的河流犹如一头抹香鲸之庞大 的身躯,缓慢、完美、庄严。他没再迟疑,大声念出那组神秘的阿拉伯数字。当 水中慢慢拱出一条大鱼青灰色的脊背时,他掷出手中匕首。   《稻城》   事情发生在稻城,那是一九一七年。   一个女人出现在街头,舌头有七寸。因为太长,不得不卷起来放在口腔里。 她的下颌因此向前突出,撅起的嘴唇与一朵春日里的牵牛花差不多。在她行走于 稻城的三昼夜内,每隔一分钟,其如花萼张开的嘴唇深处会飘出一些直切人神经 末梢的漂亮句子。这些句子在空中飘浮,载歌载舞,犹如春日里细腰丰臀的蜂群, 且逐一呈现出大红、深绿、淡紫、明黄等颜色。稻城人为此发了狂,他们整日整 夜挥舞衣裳、网兜,在街头东奔西走,捕捉着这些迷人的小精灵。这不容易。有 的句子在被衣裳裹住以后,色泽变得与衣裳一样,并最终成为衣裳的一条纱丝; 更多的句子还会改变体形大小,轻轻巧巧地钻出网兜(一些淘气的句子还会对捕 捉它的人扮鬼脸,让那些满头大汗的人啼笑皆非)。很快,稻城拥有一个专门出 售这些句子的市场。人们用它们来装饰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地位、 权力、智慧、勇气以及美貌的代名词。兰心慧质的少女还爱把一种粉红色的句子 系在发梢,并在月光如水的晚上,将发梢轻轻托于掌心,对它倾诉。据说这样可 以赢得一个英俊多才的翩翩少年郎。   每个句子的售价不一样,最贵的是一种黑色的。   当一个表情困惑、衣衫褴褛的少年在市场中央摊开左手掌心,大家的心脏好 像都被一根木槌撞击了,耳里同时传来嗡嗡之声。它好像有无数双隐蔽的翅膀, 每根翅膀皆对应着一个人名,以及他们平素不为人知晓的秘密。这让人紧张,忍 不住再凝眸望去,它又仿佛是一个深深的洞。人们可以在洞中窥见自己所有的脸 庞。(所谓所有,是指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总和。这是人们对世界的一种记忆方 式。过去、现在与未来并非一个箭头。它们近似涡形,所以人们所看到的,与一 个被漩涡吞没的溺水人所看到的一样多)。这就让人害怕了,又让人没来由地感 觉到一阵阵狂喜。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一个男人粗鲁地抓住少年的手臂, 问他是在哪里抓到它的。少年还没来得及回答,所有围观的人都向他冲过来,拉 他,拽他,扯他,拖他,用手抓,用牙齿咬,用脚踹。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人 们都发了疯似的想得到他手掌上的那个超越了自然的奇异物。   少年失去了左手臂,被潮水一样的人群抛到市场外面,又被许多闻讯赶来的 人踩成了碎片。没有谁知道那个黑色的句子最终落入谁手。也许它并没有落入谁 的手中,就像土掉在土里,它可能已变成泥土的一部分。但这件事对稻城来说, 毕竟是一场灾难,连少年在内,共计七十三个人不幸罹难,其中还包括一名待嫁 闺中的少女——谁也没法解释她是怎么到市场来的,大家都知道这位少女是从不 走出自家的后花园。   黑色的句子成为一种禁忌,政府紧急颁布了一系列严厉的规章来进行约束。 但在人们私下越来越热切的交谈中,谈论它已是一种时尚,一种勇气。就有人再 次提起那个神秘出现又悄无声息消失的长舌女,并回到她走过的路上,用镶满黄 金珠玉的匣子来盛装她留下的脚印。这很艰难,幸好长舌女的足迹与一般人不大 一样,是一个奇妙的楔形,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把这些日子笼罩于其上的尘土拂去, 就能在土壤中发现它的踪迹。   所有的脚印最后都通过某个隐秘的渠道送至当时的稻城县长案前。这是一个 博学通古的老人。老人把这些足迹拓印于宣纸上,仔细观看,在经过七天七夜的 思索后,老人惊讶地发现,这些颇似箭头的楔形脚印其实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种 文字,每个字都具有多重含义,也只能根据上下文,才能隐隐约约猜出它所要表 达的意义。老人在纸上写下一句话:“这个世界是由谎言构成。”,老人又写下 一句话:“人们所孜孜所求的真理只是谎言的一部分,它建立秩序,使人互相区 别,并分别塑造他们各自的心灵(有的是老虎的形状,有的是鸽子的形状)。它 使我们理解了世界的一小部分,最终却毫不留情地把我们囚于词语的牢笼中。” 显然,老人所书写的文字与这些楔形字所要表达的有相当大的距离,这从老人皱 得越来越紧的眉头上略可看出一点端倪。时间沿着从老人疲惫的脸庞往下滴,屋 里出现了水声。一些光蓦然从老人手心中透出,犹如火焰。突然,就在这一刻, 人们看见老人所住的屋子变成了一只洁白的鸽子,很快,它又成了一头老虎。瞠 目结舌的稻城人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头黑色的老虎张开嘴,一口就把 所有睡着的以及还没睡去的人都吞了下去。   2008年8月3日   《菽城》   菽城从未被某本书籍记载过,但它确实存在。   当月光自大海深处涌出,宛若一头头身躯庞大的洪荒异兽,在原本平静、黑 色的海面上奔走,有人突然在倾斜的甲板上听见了鲸歌。歌声摇曳着自暗处升起, 犹如水追逐着水。这种奇异的声音能够刺透任何一种哺乳生物之灵魂,让那些有 幸听闻的人一会儿黯然神伤,一会儿又喜极而泣。无数悦耳的音符,仿佛是一株 散发着清香的梨树上所掉落的洁白繁密的花朵,纷纷扬扬地落下。海面悄悄恢复 了平静,月光所化的露水让大海变得水晶一样清澈。人们惊讶地瞥见海底出现一 堆堆蓝色的浑圆石头。它们犹如天上之星辰,高亢而渺远,又仿佛是一个接一个 的美梦,让人目眩神迷。   “那是菽城啊。”一个黑头发的人欣喜若狂地大叫出声。   没有人回应他的鲁莽。   大大小小的石头在海底无声无息、迅速改变着形状。每堆石头的形状都不一 样。哪怕是同样一堆石头,也同时包含了野虎、海棠、奔马、景泰蓝瓷与一朵曾 佩带于诸神衣襟上之玫瑰的形状。唯一不变的,只有充溢石中的纯粹的蓝——色 彩不是中性而无辜的,它们各自携带隐喻与含义。蓝,比红色轻,比黄色重,比 长度长,比宽度宽,且每时每刻都在向自身的中心收缩。这是一种理性的深度, 或许能帮助我们认识隐藏到宇宙尽头的奥秘。是这样么?   船靠近了一堆琥珀状的圆石。人们屏气静息凝视着琥珀中的昆虫、苔藓、地 衣和松针……一瞬间,人们又瞥见了一个端庄妇人、一个黑头发的愁眉男子、一 个少女赤裸的身子。少女是那样美。上帝在制造玫瑰时也制造了她的脸庞。   不知从何时起,也许仅是情窦初开,少女爱上父亲,想把美好的身体交给她 心目中最好的男人。这遭到拒绝。女儿不死心,设计了一场车祸,弑母,并伪造 母亲的笔迹,说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父亲信了,只是沉默,被爱人曾经的 背叛折磨着。几个月后,父亲偶然发现女儿的秘密,这让他彻底崩溃。杀死自己 爱人的,是亲生女儿……每个人都在圆石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它们并不一 致,他们还是不约而同的轻叹一声。   图案又发生了改变。仍然是那少女的脸庞,悄悄隐藏在一幢巴洛克风格建筑 物的二楼的丝绒窗帘后。她脸上有泪痕。这是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的白天。 奥匈帝国王位的继承人弗朗西?斐迪南坐于马车上。人们高声欢呼。一个黑头发 的年轻人从怀里掏出手枪。显然,第一次世界大战将因为这一声枪响暴发。但, 就在这时刻,那少女或许是因为目睹了未来,用力扯开胸衣,露出两个浑圆的乳 房。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停止在这一刻,好像被上帝施了魔法。   唯有那少女嫣然轻笑起来,她破涕为笑,沿着木梯走下楼,在经过马车时, 顺便还捏了捏亲王翘起的神圣庄严的唇髫。少女踱到年轻人的身边,用乳房抵住 枪口。枪口垂落,年轻人重新拥有了行动的能力,他一把将她拽入门洞内,与其 交媾。马车恢复前行,人们再次振臂高呼。   “这就是菽城么?”黑头发的人喃喃自语。他的眼中已满是泪水。   “世界在变,而我始终如一。”他又说了一句,掏出一把左轮手轮。他的黑 头发变成了红头发。菽城不见了。大海发出骇人的咆哮。所有的人如梦惊醒,齐 声惊呼。他们忘掉菽城,也忘掉了那个黑头发的人。船在黑色的海面,如一点萤 火,飞入菽城的灌木深处。   《潬城》   潬城在一所方形的屋子里(屋顶是圆的)。屋子的中间搁有一张黄梨木雕花 大床。一对面容疲惫的男女站在床边,目光狐疑。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间屋 子都不像能够隐藏得下一座城市——那个神创造的词语包含了混凝土、麦当劳、 手机、互联网等等。按照智者的说法:一切存在过的以及未来可能存在的都会于 那词语中逐渐显现容颜。那该是一个多么广袤的空间啊。   男人弹去衣衫上的土,说,“潬城在床上?”又说,“潬城在床下?”又说, “在床板里?”男人边笑边下了结论,“你那个信誓旦旦的爸爸是骗子。”   “也许床是门。只要找到机关,就能找到去潬城的路。”女人小声辩解,手 指在硬木床上一寸寸地敲打,但没有哪处能像钢琴的键突然凹下。“也许是我的 劲太小,帮帮我,行吗?”女人回过头,就像一头迷惑不解的小兽。她有好看的 锁骨,五官完美无缺,没有一点伤痕。男人抱住她腰肢,“我们非要找到潬城 吗?”   “是的,我爸爸说,只有找到潬城,我才能嫁给你。”女人的红唇向上翘起 好看的弧。门楣之上,有一张似是而非的牛的脸庞。那应该是来自藏区的礼物。 男人目光恍惚,眉头结成水滴,他并没有说出他本想说的话。   “你知道的,当我还是懵懂少年,我就异常热爱旅行。借助于一张世界地图 与一堆堆在图书馆过道码成某个字母的书籍,我比许多人更了解他们所生活的城 市。但后来,我发现不管它们的城墙有多高、广场多大、在阳台上拉小提琴的少 女有多迷人,它们没有差别,都是由王权、商业和工业所建立的秩序。其根本特 征是集中,不仅是物质要素在空间上的简单聚拢,更重要的是:它是意志的集中。 最后,千千万万人,喉咙里只会发出一种声音。”   毫无疑问,男人的话是一种可怕的偏见,女人没有反驳,也许是没有能力反 驳,也许是没有兴趣反驳,也许她只是想听他说话。她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安静 的,就像是男人脚下的影子。“潬城与其他城市有什么本质差异么?尽管它们标 榜文明,追溯其源头,诞生必定伴随着残忍、杀戳、肮脏、血。”男人忧伤地说 道,“现在,城市里已经没有老虎了,只有披着人皮的兽。潬城既然拥有城市之 名,不可能例外。”   多么荒唐的逻辑啊!多么可笑的男人啊!老虎威猛、天真、血腥而又年轻。   我低头去嗅墙壁处的那一丛蔷薇,在潮湿泥泞的暗处,仔细分辨我的名字。   “既然这样想,为何不对我爸说?为何又要与我一起走了这千里的路?”这 是女人的声音。   “既然你不信,为何你又要来?”这还是女人的声音。   女人的声音犹如黎明清幽芳香之气息。   我抬起眼睛朝屋内投去一瞥。我并不为这种幼稚的对白而诧异。在漫长的进 化中,我已然知晓神的旨意。我吐出长满倒刺的厚舌,让腥的口涎滴落于花瓣之 上。几百年后,当有妍丽美人自花蕊中生,或曰:   花艳吐枝红傍雨,柳细垂绿绦迎风。   霞生远汉东升日,月落闲窗北近松。   我露出笑容。屋内,那男人叫嚷道,“因为你爸实在是比石头还顽固。”   “我爸说,潬城本来在一块石头里,后来受不了人世间的打扰,就钻出石头, 长出翅膀,像一只青色的大鸟扶摇而上。它的颈是白的、嘴是赤的、胸是黑的、 爪是黄的……”   “这让在地上繁衍生息的人惊讶万分。起初,他们还以为目睹了神迹,但当 他们原来自豪的容貌如同盐籁籁剥落,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幸的时刻。他 们惊恐地喊叫,身体里飘出一团团黑影——有的若萤火,一闪即逝;有的在吞噬 其他黑影后,化身为磨牙吮血的猛兽。那是他们的灵魂。从那以后,他们以彼此 的灵魂为食。这种猎食并不一定决于肠胃的需要,在大多数时候,只为了满足爪 牙的快意。”我微笑道,在屋外悄无声息地重复着这些从男人嘴里溜出的句子, 它们有阴平去入,悦耳、爽口,更重要的是,它们携带着一个老者对这个世界的 看法。   话语迟早有结束的时候。这个世界终将归于寂静。   “因为你,你爸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但你能告诉我,潬城又是在什么时候 跑到这间屋子里来的?”男人的额头上终于有了好看的抬头纹。   “我不知道,也许当地上有了真正相爱的人,它就会来,就像仙女下凡,带 来祝福。”   “就像哈雷彗星光临地球?是否可以说,潬城就在这张床上?”男人的牙齿 咬住女人胸脯上那两团滑腻的凸起,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   他们相爱了。他们不知道,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床的上面、天花板的下面, 随着黄昏的降临,出现了一座城池的形状(一瞬间它已变幻了七十二种奇景)。 城门上确实有两个用钻石嵌成的篆体汉字:潬城。一个有着淘气笑容的小天使从 城门的箭楼飞下,绕着他们飞过一圈,撒下几朵看不见的有着奇异香味的花朵, 就与潬城一同飞出窗外,飞到了我的脊背上。   2008-11-2   《丙城》   一对夫妻,交颈而眠,他们的姿势可以用作印度《爱经》之插页。   因为是午夜,他们都在做梦。一个梦见自己是一只鸟,一个梦见自己是射鸟 的猎人;一个梦见得到金子,一个梦见失去金子;一个梦见了城堡,一个梦见了 摧毁城堡的飓风;一个梦见自己把匕首捅入爱人的胸口,另一个梦见自己把匕首 捅入爱人的胸口,还转了两转——只有在最后一点上,他们才取得了一致,这让 他们的脸显然得如此疲惫。   我往窗外望去。向西,向南,向北。一个妇人在月光下解下外衣。阴阜饱满。 上面覆盖着一小块紫罗兰色的布料。世界是冰凉的水,在她体内漾动。水形成了 僻地、荒郊、熙熙攘攘的市集、树木、鱼与一束束饱满的麦穗。   这妇人从远处走到桥上,胴体中迸射出无数光点。   这妇人犹如一副印象派大师的油画,带着奇异之呼啸,伸展羽翼,从世界眼 前一闪而逝。   我情不自禁琢磨起她的名字,她的名字上应该刻着我生死的日月年。脸火辣 辣的疼。我敛声屏息。宇宙于此刻(“此刻”是我们一个必不可少的容身之处) 好像是一口极深的井,我于井中逐渐沉没。是那桶。桶底已缺。箍桶的铁在生锈, 在坚硬冰冷的井壁上不断地撞出火星。一道道难闻至极的噪音弄伤了我的耳膜, 涌入我空旷的心底,让我淆然泪下。   我的灵魂啊,被那妇人带走了,就像牧人带走了属于他的羊羔,只遗弃下一 根青绳。   绳,浸透了水,包含腥味。它捆住我的手脚,紧紧的,让我联想到一只擦着 山岩飞过的鹰。我试图辨认它的形状。这很难。它伸出利爪攫住我的脖颈,猛力 一提。我随它跃上半空,再不得上,也不能下,只在漫无边际的水声与一轮明月 之间晃荡。   这里便是丙城么?黑暗的火,替我翻开脚下那些蜷曲着的由星辰构成的无尽 书页。我看见《丙城》之名,但不知其之义。书,一页明,一页暗,一页是♀, 另一页是♂。它们有性别。它们之间所衍生的种种明暗构成了某些具有某种特定 涵义的段落,以及某些类似鱼的让人忍不住想屈膝膜拜的图案(样子接近于我在 认识那妇人之前所所理解的彼岸、梵、真理、绝对的理念世界、永恒的数学结 构),但它们却是谎言。我不清楚我是怎么明白这一点的。我没再往下看,忽然 想起了那已被忘却但又重新记起的诗句——   丙城之高,实难想象   据说,它由一团白云托起   我抬头往上望。月亮的后面,在那些著名的环形废墟的阴影里,一个赤裸的 男人从自己的胸腔中掏出一根肋骨。他匆匆忙忙地咀嚼着骨头,像饿了十天的贼。 他脸上有古怪的表情。舌头沿着嘴唇打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任何 一个环形废墟所定时喷出的营养特质足够他打发掉亿万年的时光。他不该有这样 愚蠢的举动。但愚蠢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在他的眸子里,并没有葡萄架、蓄水 池与密布的繁星。他的那张大嘴眼看要把他自己都吞到肚子里去。我不知道他究 竟想干什么,又能干什么,觉得睾丸一点点向腹腔内缩去。   一根闪电在虚空中出现。这是不可能的。男人凝视着眼前这些由闪电构成的 图案,停止咀嚼,似乎明白了什么,疲倦地坐下身。他的身子如同庞然而昏暗的 山。他的睾丸在接触地面灰烬的那一刻立刻向体内缩去。男人朝手掌心吐出一口 唾液,还吐出一块橡皮泥巴一样的黏物。他用这两件东西捏出一个腹部高高隆起 的女体,用手指丈量了女体阴部的尺寸,没有犹疑一头扎进去。   自始至终,他没看我一眼。也许我并不存在,就像白昼并不存在于黑夜。   我转过头问身边那妇人,“这世界是先有男人的胁骨还是先有女人的子宫?”   她说,“时间并不存在先后。在这里,我们难以看到时间的真相,但在丙城, 你会发觉时间是一团饱含着黏稠液体的变形虫,这只虫儿还有一个名字,叫熵。 它使一切话语,一切原本可以撼动人心的影像与文字,不可避免地成为陈词滥调。 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仿佛熵增。所有的思想皆不可摆脱此宿命。因为所有的 思想都指向真理,渴望彰显,渴望启示……”那妇人喋喋不休。我终想起了她的 名字。我叹息着,目光如同两把匕首,穿过她的面庞,落在那些黑的高高挑起的 屋脊上。那里有螭吻一对。维基百科曰:螭吻,口润嗓粗而好吞,遂成殿脊两端 的吞脊兽。   2008年10月29日   [翥城]   一九八九年,我在南方旅行的时候,在一条浑浊的小河边见到了一座城市。 那是一个漫长的雨天。雨水联系着天空与大地。在伸往河面的宽大的芭蕉叶上, 诸神不断变幻着愤怒的脸庞。湿润的叶子背面,密密麻麻的蚂蚁沿着呈弧状分布 的叶的脉络,最终在叶尖汇合,形成一个个黑色的蚁团,坠于河水之中。这种奇 怪的景象让我吃惊,我不由自主让视线追随它们的踪迹。河水很急,像一个脾气 暴燥的年轻人,对着河岸拳打脚踢。河水还有着豹子皮毛一样的花纹。我怅然望 着,脑子里跳出一句话:真理(假设世界上确实有这样一种永恒的存在)的绝对, 必然导致其内在结构的封闭性。那神圣的,曾如铁与血的,必然要沦为常识(这 是人类的幸运),最后为无聊的废话所包裹(这是不幸的)。我不清楚这句话与 河水有什么关系,随之马上想起的是女性充满无限诱惑的胴体——众所周知,真 理热爱天体运动,但当我喃喃念出这句话的时候,河面上出现数十个漩涡,它们 可能是其中某个漩涡的复制品,大小不一,样子类似圆的盒子,不断地开启关闭, 盒子边缘还镶嵌着饱满的花纹、梨形的欲望、圆形废墟、鱼的嘴、水草、泥迹斑 斑的螺旋管道……这又犹如带有腥味的梦境,从某个妇人体内溜至我的眼前。   雨点犹如妇人的舌尖,濡湿了我的嘴唇。世界在某一刻,如同一枚滚动的硬 币突然静止下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河面。在经过一系列的碰撞、吞噬,众多漩 涡已合成一个比较大的漩涡,黑色的蚁团逐一落入其中。蚁团与河水黑白分明, 赫然如黑白两鱼,在漩涡中环抱成圆,交尾而游。这是太极,放之则弥六合,卷 之退藏于心。可以大于任意量而不超越圆周和空间,也可以小于任意量而不等于 零或无。我屏住呼吸。一束光自漩涡中透出,照亮了我身边的一个黑影——我原 本以为那只是一株植物。我辨认许久,才认出他是我的朋友,叫薛伟。直到此刻, 我才想起,我不是来旅游的,我与他都是从北方那个广场跑出来的。薛伟对着我 咧嘴笑,样子有点难为情,“门开了,我得走了。”我说,“哪里的门?”薛伟 说,“翥城的。”我说,“翥城是哪里,原来我怎么从未听过?”薛伟犹豫了一 下,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我诧异了。薛伟叹口气,抖动手指。他的手 指在光中是半透明的,好像一种劣质果冻。我舔舔唇。薛伟扬起眉梢,说,“就 是这束光告诉我的。准确说,是她。她叫娅。”我侧过耳朵,果然听见光中有隐 隐约约的声音。这声音若铜豆落银盆,倒也清脆,但我还是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 么。薛伟见我疑惑,临时充当起翻译的角色,说道,“世界上所有的文字都从未 述及过翥城。这是因为翥城与时间无关。时间改变一切,但无法改变翥城。翥城 的存在并不依赖时间,与国家、种族、语言也没有什么关系,它只与每个人的心 灵发生关系,它很小,比尘土还小,一滴水里有十万翥城;它也很大,大得能装 得下银河系。”   薛伟的话让我头脑混乱。我没想到这种没营养的话也会出自薛伟嘴里——他 本来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人啊,都晓得“帅有个屁用,到头来还不是被卒吃掉!” 我不得不用看白痴的眼神望着他,也望着那束奇异的鱼形光——她覆盖在薛伟身 上,赤祼祼的,不加任何掩饰。看得出来,薛伟正在享受一个无以伦比的高潮。 他几乎是嘶哑着嗓音说道,“再见,我的朋友。”薛伟就像是在王水中迅速融化 的金块。我皱起眉头,所谓翥城,难道其学名,也叫真理?光,如同一头吃饱了 的小兽,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退了回去。几秒钟后,漩涡消失了,两条阴阳 鱼不见了,薛伟也看不到了。河面上的蚁团一点点散开,我把它们捞起来。这些 黑色的如被火烧焦了的尸体被风微微地吹着,慢慢地,慢慢地,在芭蕉叶上聚集 成一些痕迹,酷似一些汉字:“薛伟小时候并不知道他有一天长大后会成为一条 鱼。我是在《太平广记》中看到这个故事的。我读完这个故事后,觉得薛伟比 《变形记》中的格里高?萨姆莎更可怜……”   《桑城》   众所周知,桑城整年整月被雾与灌木丛笼罩着,是世界上所有已知各种艺术 形式的发源地。每隔几年,城里就要奔出一位骑马的骑士,戴青铜面具,腰挂长 剑,若大风从山谷里卷过。我难以判别他们的容貌与性别,只能听闻那踏踏马蹄 声(犹如瀑布发出的遥远的声响),猜想着那人将要给世界带来的惊喜。   我来山谷已有十年有余。至今我仍然记得那个黑夜。当我试图跨出某人之梦 境,梦的主人发现了我。他愤怒的声音像一把把锋利的鱼叉。我的胸口流出绿色 的血。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任何试图摆脱鱼叉的举动都是徒然无用的。在长达几 昼夜的奋力抗争中,我终于想明白,在海底放平身子,准备接受命运的审判…… 暗处蹿出一条绳索,横空缠住脚踝,把我从那无底的黑暗深渊中,拖至此处。   或许,此处只是某人梦境深中的另一个梦。   我安慰自己,一点点抹去胸中的恐慌、激动、惊愕和狂喜。我在山谷里游荡, 拿着树枝敲打着身边一切可供敲打的(包括敲打一只兔子的皮毛或一条鱼所有的 鳞片),试图找出一条可以回去的路,但这根该死的蛇一样的绳索使我始终不能 靠近谷口半步。它缠在我的脚踝后,奸诈、愚昧,而又凶残。我尝试过用牙齿去 咬断它的七寸——水滴还能石穿呢。但当我真的咬断的那一刻,脚下马上重新多 出一根一模一样的绳子。不知这意味着什么,我情愿我乳白色的灵魂融化在腥绿 色的海水中。我诅咒了三千六百六十个日夜(每次红日喷薄,我便用指甲在皮肤 上画一横或一竖),当我在周身皮肤上画了六百一十个“正”字后,我终于明白 了这个道理,这是我应该心平气和接受的命运(从想明白,到想明白道理,这是 一个艰难的归纳与总结的过程)。这是惩罚,也是恩赐。于是我不再咆哮,不再 对着圆月狼嚎,也不再把脚扳到头顶用阴茎顶着地面一跳一跳,我恢复了正常, 进食、排泄、睡眠,与山谷中一些看似与我差不多境遇的人交上朋友,夜晚聆听 他们的神话,白天与他们一起工作。但,说实话,我不明白这些瞳仁灰白的他们 在做什么。   每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变成火把,他们早早地钻出位于桑城下湿漉幽暗的洞 穴,来到城的对面。那里有一座山,非常高。山上不长草,都是大块的几何形状 的青石,非常硬。我找了把最锋利的凿刀,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在上面留下一道 浅印子。我真不知道他们如何在石子上刻下这么多的几乎已遍布山体周身的刻痕 ——最长的一道刻痕有数公里长,几十米宽。这些刻痕类似汉字的五种基本笔划, 横竖撇捺折。刻痕深处间又雕了许多各种各样的城堡,雕刻手法迥异,线雕、浮 雕、圆雕、沉雕、透雕、镂雕,双面雕。而当城堡在被太阳与月光各自照耀时, 还会分别呈现出令人咋舌的景象,比如,原来寒酸衰败的会蓦然变得金碧辉煌、 流光溢彩。城堡四周还伴有数量接近无限的青铜骑士与在他们身下奋蹄扬鬃的马。   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刻痕与雕像是用来干什么的。我问过许多人,他们只是 摇头。一个年纪最大的长者说,“我们在建图书馆,你信吗?”我当然不信(没 有比图书馆更荒谬的存在了),所以,也就懒得再追问下去。但我还是想不明白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我提出疑问。老者说,“光用力还不够,你得先这样。”老 者摸起凿刀割破手指头,把激涌的鲜血抹在青石上,回过头对我说道,“这样多 抹几次,石头就软了。得是自己的血,别人的血不管用。”   我没有再问下去。我突然就明白了所有的因与所有的果,明白了如何才能摆 脱自身的命运。主啊,世界是一盆大火,你也不可能置身其外。我喃喃自语,热 泪盈眶。没有再打扰他们,下山,独自来到城堡面前。当那挂满褐色苔藓的门再 次匐然打开,当那镶了古老花饰的马蹄眼看要踏破胸口,我纵身把那骑士撞于马 下,取下那青铜面具,这是一位美貌的少女,眼似珍珠,眉若新月,惊恐犹如小 鹿。我叹息着,拔出她腰间所悬挂的长剑,割断她秀美的颈。血喷出来,如玫瑰, 如永恒之伤口。脚踝上的绳子断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 作如是观。死亡是黑板擦,为新的粉笔字提供空间。作为现有艺术的总和,桑城 需要毁灭,而不是记录与赞颂。我把面具覆于脸上,把少女的血所凝的玫瑰衔于 嘴,掉转马头,挥舞长剑,朝那座森严的城堡奔去。   主啊,请饶恕我。后来者,会以桑城之名,重建一切。   [豹城]   这是一个阒寂的夜晚,黑得如同石头的内部。我在森林里游荡许久,突然看 见了小薏。她坐在树上,尖的小脸上弥漫着一种神秘的表情。这可能是月光带来 的幻觉,我攀援过去,用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说,“芝麻开门。”小薏在黑 暗中狡黠地咧咧嘴,“别声响。”我说,“怎么了?”小薏嘘道,“我刚看见了 我爸的灵魂变成了一丛白玉兰。瞧,花就在那,酒杯一样。”   我笑了,但,没再打扰她,坐下,慢慢地,伸直双腿。在我的面前是一堆堆 房子,它们悄无声息地蠕动身子,把窗口朝向我,好让我能看到铁栅栏里的人的 样子——他们躺在床上,若死去一般。偶尔有几只丑陋的虫子从暗处爬到他们身 上,就像一群贼,溜进他们的耳朵、鼻子、嘴。他们中的一些人便突地坐直身, 胀紫脸,面容凶狠地从喉咙里咳出老鼠、苍蝇、蜘蛛与蛇。老鼠长了一双带倒钩 的肉翼,牙齿咬得碎顽铁。苍蝇有八十一条毛茸茸的腿,嘴里不断喷出比硫酸更 具腐蚀性的液体。蜘蛛下腭处生有一根长长的吸管,任何活着的生物被这根吸管 扎中,须臾即丧失了所有的血肉。那蛇,更是恶心,能不动声色地潜入人的梦境, 把猎物(哪怕是一头大象)一口吞下。这些可怖的生物在屋子里互相追咬,眼珠 子渐渐通红。我不喜欢它们,目光转回来。   月亮完全升起来了,又圆又大。树枝的影子在小薏身体上缓慢地移动,又恍 惚是湿漉漉的水草在漂动。我惊讶地看见小薏细长的身子正在发生一种奇异的改 变,指甲变得尖利,手掌间生出肉垫,肚腹间出现一条白色的轮廓线。我说, “小薏,你读了那本书?”小薏默不作声地点头。我说,“你会吃了我吗?不过, 我蛮乐意被你当成食物。好歹,这也是成为你身体一部分的一种方式。”小薏咯 咯乐了,突然像一头敏捷的豹子跃下树,然后,悄悄地,不紧不慢地在那丛白玉 兰旁边踱来踱去,脸上满是玫瑰花形的图案以及若有所悟的深思。我赶紧嚷道, “小薏,你别去了。他们忒脏。喂,你知道你爸的灵魂为什么变成白玉兰吗?” 短短几分钟,小薏的眼里已蕴满泪水。“我知道。白玉兰入药可治我的偏头疼与 鼻窦炎,嗯,还有痛经。”   这些词语就若黑色的火,落入她体内,迅速燃烧。小薏没再看我,蓦然伸直 身躯,低吼,朝着暗夜里那些形容狰狞的房子疾速扑去。豹子不是这样猎食的, 它们凶猛,但谨慎,能够把自己完全融化在万物中,不发出一点声响就能靠近猎 物,从不为愤怒与欲望所控制。它们是神留在尘世中最后的文字。所以,它们必 然遵循食肉动物从不轻易地消耗体力的原则。我跃下树,望着小薏消失的方向, 长长叹息。我把她遗留在白玉兰上的几滴眼泪用舌头舔入嘴里,再摆动尾巴,跟 了过去。我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是豹城——一个神也无法毁灭的注定要埋 藏我们肉体的笼子。   天空宛若秋日河流的皮肤,被残忍的风划出众多深紫色的伤痕。不用多久, 老鼠、苍蝇、蜘蛛与蛇会覆盖我与小薏的身体,犹如密密麻麻的词语覆盖在书本 上。惟祈愿那时,我与她的灵魂会回到这树林深处,在我常饮水的那口池塘里化 作一对并蒂莲。   《梦城》   我梦见了梦城,大雨如注,命运的穹窿在白昼闪光。当闪电刺穿窗户,我成 了哑巴。而我本来是一个多么能说会道的人啊。   我能用十分钟的时间说服某人,让他相信自己是一条狗、一尾鱼、一只鸡、 一头牛。我还能用十分钟零九秒的时间,说服一束被遗弃的玫瑰、一丛被烈火焚 烧的灌木、一张被撕碎的照片……让它们相信天堂,相信自己会在时间之洪流中 恒久长远。不要问我是如何办到的。不要问一个魔法师用什么方法把长城从人们 面前抹去的。但,总有愚蠢的人总是躲在暗处研究我的嘴型,想在上面舀出一小 勺“般若婆罗蜜多”,而另一些聪明人在我随口喷出的并不包含任何意义的唾沫 星子里意识到巨大商机。他们兴高采烈地拈起它们(就像拈起自己的眼睛),用 透明的胶囊壳裹了,小心置入指甲盖大小的沉香木匣内,出售给那些笨嘴拙舌的 人——每盒一粒,售价高达六十欧元。   这些湿的球状体冒出男人喉咙,在经过碰撞、发酵、勾兑后,变成一种奇异 的透明液体,能让任何雌性绯红了脸庞,忘掉羞耻,打开身体。幸好上帝充分考 虑到物种平衡的奥秘,聪明人只是一小撮。他们没有把我的唾沫星子的秘密公诸 于世(可恶的是:他们甚至也没有通知我本人。)不过,还是有一个胆大包天的 贪婪之徒在暗夜里潜入我的住所,想用老虎钳拔掉我的牙齿,直接在我口腔中舀 取财富。他忘掉了我的牙齿外面还裹有两片薄唇。它们如同牛皮糖、铬、钛合金 与星光的混合体,让最瞒颟的人也忍不住热泪长流,以为目睹了神迹。   当他把我的嘴拧成一个尖尖的鸟喙后,我咯咯乐着把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这家伙马上伸长舌头去舔自己的鼻子、眼睛、颧骨、额头,最后把脸舔成一只燕 窝,结果被一小群随后赶来的聪明人把他的脸分而食之了——吃燕窝本来大有讲 究,要蒸细、浸泡,用尖头摄子除、择净,再放入汤内用文火炖烂,又或者加冰 糖、鲜椰汁与菊花、白莲同炖。但,大家都怕别人来抢自己手中的,心里又想再 去抢别人手中的,就赶紧把刚抢到手的鼻子、眼球、睫毛咽到肚里,再互相尴尬 地笑,不约而同地吹一声口哨,就消失了。留下瞠目结舌的我开始思考自己是不 是在逐梦人的梦境深处。   只有逐梦人才能来到梦城,在那里,他们的无名指上会再长出一根小指头, 能弹奏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天籁。他们的两个鼻孔会变成一个,这意味着他们将 不再受历史与现实的束缚。事实上,当他们来到梦城,他们的身体就成了风、火、 水、土,能随心所欲地变幻,这种变幻的数量比著名的孙大圣还多一种,即变成 逐梦人本身(这让任何一种生物都无法在他们面前保持矜持与伪装)。   唯一能伤害他们的,就是他们自己。因为唾液的流失,他们的身体会在不自 觉中脱水,意识随之变得混乱、模糊,不复再有果断与敏锐,这导致他们在梦境 中追逐猎物时,经常迷失于他人的梦中,以至于最后死在别人的梦中。   “阿捷赫公主有七张脸,每张脸上的左右眼睑上都写着一个字母。只有那些 敢把每个字母咀嚼三千七百五十遍的男人,才能把阿捷赫公主的性别从魔鬼那夺 回来。”   我喃喃说道。我可能还说了其他一些话。那个失去五官的人猛地葡匐于我脚 下,热泪长流地亲吻我鞋边的尘土。他失去瞳仁的眼窝里涌出黑色的液体。这些 液体一经与泥土接触,就长出蝙蝠一样的翅翼,急速地绕过窗棂,飞入蓝色的宛 若一汪泉水的夜穹。   蓝色是大气层的光学厚度,是视网膜。   夜穹的静谧被打破,好像神在那低头叫我的名。我拉起这个失去了嘴唇的人, 与其促膝长谈。三分钟后,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口水的价值。我是多么懊恼!舌 头在口腔里舞动几下,迟缓地落下,像一条垂头丧气的鱼,心甘情愿地放下尾巴, 接受了案板与刀。   梦城,镜子在叫我的名字。因为甜言蜜语的侵蚀,镜中人的灵魂如同埃及金 字塔里的木乃伊。我凝视着他,以及屋檐边垂下的每一滴水。我抓住他的手,这 只即将不复存在的手。屋外,水追赶着水,流入下水道(所有的下水道皆通往人 类内心的最暗处)。一个穿绿裙子的女孩迈着长腿,像一头健壮的雌鹿,迅速奔 过我的屋子。我触摸着膝下的一层层苔藓,哑然失笑。我的主啊,现在我竟然可 以把您所有的恩赐,全部归还于您,也包括梦城。   利刃割断我的喉咙。   雨歇下来的时候,我来到月亮之上,俯瞰一切。   《寐城》   这是任何人见过都忘不了的城市,它主要由四方形的图书馆构成。这些建筑 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如同被凿下的花岗岩石。在石头的内部……门,被油漆涂成 黑色;书架,首尾相结,呈环状;玻璃布满灰尘,细沙与雨水敲打着它,轻轻的, 充满耐心。因为是黄昏,我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凄凉画面,只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男 人不无疲惫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左手把玩着一只沙漏。温暖的光线均匀地 撒在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芝麻香——也许不是芝麻香,是深褐色的老人斑 的味道。这令人着迷,也令人厌恶。细微的灰尘在淡金色的光芒中飞舞,我咽下 一口唾沫,在这张肌肉松弛的脸上,同时看到了无用与不朽。石头与石头的距离 并不远,尽管馆内的很多楼梯没有梯级,我(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还是顺着一些 叹息声卷起的气流飘过立柱、回廊与暗灰色的街道。   寐城意味什么?我摇摆着,来到另一个男人面前。我了解他的程度,更胜于 熟悉自己。十年前,他种植了我,期待能挽回患了恶性痈疖的妻子的性命。这对 于我来说,显然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没有因为妻子的弃世,将我从盆 中连根拔起。   他开始每天俯案抄写各种宗教的哲学的科技的人文的思想的文学的艺术的建 筑的音乐的……书目。这是一件乏味的繁琐的愚蠢的工作。他是馆长,完全有权 力(上级部门亦拨给了足够的经费),去雇请几位小姑娘。他侄女大学毕业后找 不到活干。他妻子的弟弟挥舞着某机构出具的一纸证明嚷道,“瞧,每分钟输入 289个汉字,绝不掺假。你就往死里使唤她。”他拒绝了,没有理由。多嘴的人 只能私下猜测,或许那个羞涩的小姑娘与他亡妻的容貌太过相似。总之,他老端 坐在木桌前悬腕书写,偶尔端起大玻璃瓶喝上一口,再起身走到我面前,把剩下 的水倒入盆中。   他写工体小楷,一丝不苟,笔墨精致,细而不弱,粗而不肥,不寒碜、孱弱、 萎靡、局促。通篇不存在刻意的错落伸缩、穿插避让,却自有方圆溢出。更有细 心人发现,他每天抄写的汉字,毋论繁简及字划多寡,刚好是1989个,且皆为六 毫米见方。篇章中相同的字,墨迹笔划竟然也一般大小粗细!这让初次看见他作 品的人找到一种久违的惊喜和慰藉。他们热泪盈眶,大声地喊,这是艺术,艺术 啊。   他好像对此浑不在意。下班后,摘下袖套,把抄写好的纸张搁入木匣子,向 其他人打过招呼,出门回家。他不看电视,不打麻将,不喝酒,不读报纸,也不 养宠物。他睡得很香,鼾声巨大——不少夜行人常误以为楼房后面是一条火车必 经的轨道。   他抄写的书目在外面喊出高价。馆里另外的工作人员因此都热爱上了加班。 他们尝试过抽阉等分配方式,最后达成协议,轮流加班。这也不公平,工作年限 最长的、容貌艳丽的、拥有硕士文凭的、夫婿是领导的,以及每日扫地抹柜的私 下都认为自己应该比别人多拿一点。矛盾不可避免,且每天都要比昨日多上一点, 就堆成雪山,终于——雪崩。他还是温和地笑,仿佛他们的愤怒与自己毫无关系。 咋可能撇清?且不论他是馆长,负有管理之责,若他不搞出这荏事,大家不就相 安无事?不久,领导找他谈话,他点头哈腰,唯唯是诺。回来,用毛笔蘸清水, 继续悬腕抄写。每天1989个汉字,不多一个,不少一个。   他要写到什么时候?在这个特别愚蠢的地方。我伸了一个懒腰。他的脸庞在 黄昏的光照下透着些许神秘。我并不能理解他的所为,但喜欢这种“有条不紊” ——这是我们唯一能超脱自身存在的法门。我确信:哪怕某日我瞎了双目,借助 于这几个汉字的力量,我依然可以在无尽的黑暗中辨认出寐城的面貌,或许那时, 我能真正知晓这城与那唯一的神的秘密。   《荶城》   在荶城的尽头,有一个比宇宙还要大的图书馆。据说是六角形的。也有人说 它的形状是一个被潮水遗忘在沙滩上的贝壳。还有人说是一个巨大的蜂巢。人们 在酒吧里讨论着这个话题,一直到翌日凌晨。有时,争吵趋于激烈,就动起拳脚, 把对方打成猪头、鸭嘴与熊猫眼。但不管争吵有多么激烈,有一点,大家看法相 同:上帝就在图书馆里的某卷书的某一页里呆着。只要有人找到那卷书,打开那 页,手按在上面提出请求,上帝就会出现,让他梦想成真,哪怕他梦想成为上帝 本身——但没有哪个傻瓜会提出这种愿望。这意味着得他得永远呆在那卷书里, 直到另一个傻瓜出现。   图书馆里的书太多了,是一个无限大的数,让每位有幸进入图书馆大门的人, 在目睹那浩若星海的书架时,立刻被绝望击中。他们是来这里寻找上帝藏身之所 的。他们中有官吏、绅士、警察、囚犯、农民、职员、商人、贫民、赌徒、妓女, 以及一小撮想寻找一些不是智者为愚人创造的真理的人。现在,他们发现要在这 个昏暗的广袤空间内找到上帝,几乎不可能。但回去的路已经淹没在滔滔洪水中。 他们要离开,只能寄希望能在某本书里找到船,或者竹筏,或者一颗避水珠,又 或者是上帝。否则在洪水中成群结队出没的食人鲳将噬尽他们的肉体,乃至于灵 魂。这种可怕的鱼类,有着鲜绿色的背部和鲜红色的腹部,牙齿为尖锐的三角形, 上下互相交错排列,一口即可咬下十六立方厘米的肉。在寻找荶城的旅程上,许 多人已经亲眼目睹过这些鱼的凶残,它们能在几分钟把一个人啃剩一具完整的骨 架。   他们走进图书馆。在这一瞬间,不同形状的书籍即开始迅速繁殖(犹如人在 镜中的繁殖)。它们神秘且冷漠,冷冷地拒绝着这些不速之客的阅读与理解。哪 怕仅仅只是改变它们在书架上的排列秩序,或者在某个书架内插入(取走)一本 图书,所有的书的高度和宽度都会因此发生变化。这让他们因为焦虑与沮丧而永 远得不到休息。   一些聪明人发现了规律,试图将杂乱无章的堆积变成了美的排列,但图书所 拥有的无限性,让这种对时间性与事件性的片爪只鳞性的总结不能起丝毫作用。 许多人找瞎了眼,翻遍所能触及的书架,却在临终最后一眼时瞥见书架上搁着的 书本根本是一卷卷没有书写任何文字的白纸。还有一些人,对这种徒劳无功的寻 找感到厌倦,但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还可以干什么(在无休止的寻觅中,他 们已忘掉了荶城以及其他)。他们用火柴点燃书页。一只只黑色瑰丽的蝴蝶,轻 盈地跃过他们头顶,飞到图书馆穹形圆顶下。灰烬里瞬间又生出更多本书,包括 一本《卖火柴的小女孩》。这让他们中的一位智者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图书馆, 图书是作为一个整体存在。这个整体具有无可比拟的准确与精致,其数量与意义 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它的永恒性、完美性使得人只能将它看作神的产物。哪 怕在网络环境下,有关馆员、读者、馆藏及图书馆工作过程和服务手段都发生变 化的今天,图书馆的这种无懈可击性也没有丝毫改变。换句话说,上帝应该呆在 图书馆的每一本书里。   这种发言没有引来一片嘘声。原因很简单,他们已经被一行行笨重的带着花 梨木香味的书架隔离成一座座彼此独立的岛屿。但还是有个少年听到这位智者的 声音。他马上把手按在书本上,大声说出了那个一直藏在心底的字母。   《阿城》   春天来临。风中有花粉、霉菌与其他过敏原。   狗对着骨头流下口涎。它要享受这顿美味的早餐,但觉得鼻腔痒。这是一种 难以压抑的不愉快的感觉。它只好打出一个喷嚏。这个可怕的喷嚏差点把它的左 脸被拧成右脸。   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它湿润的鼻腔中喷出,冲到一张粉红色的假钞上。一个个 原子发生剧烈碰撞,这种碰撞本该无声无息,但因为那恰到好处的排列方式,在 一个无限接近于零的概率下,其中两粒碳原子被加速到不可思议的光速,又在一 个几乎不可能的概率下,它们的原子核相撞了。据说这可能导致蕈状云,出现十 五万倍太阳中心温度的高温,又或者生成黑洞,令地球毁灭,但事实上:它们只 是晃了几下,就像涟漪,几根震动着的弦脱离了我们所置身的宇宙,在某不存在 处,形成一个极小体积、极高密度、极高温度的奇点。几秒钟后,奇点爆炸,时 间和空间、质量和能量诞生了。星系、恒星、行星、暗物质、暗能量以及生命…… 新宇宙的演化非常迅速,被气流卷起的假钞还没飘回地面,它已有了数百亿年的 历史,许多只能在《星球大战》中见到的智慧文明已经走向衰弱,而由一种甲壳 虫进化而来的文明开始钻木取火,结绳记数,筑土为墙,是为阿城。   阿城人崇拜大神阿图姆。他们确信世界就是阿图姆的意志化身,万物是阿图 姆与自己的影子交媾所创造的。这个过程耗去了整整七日七夜。阿图姆同时具有 甲壳虫、公牛、蛇、狮子、天鹅与青蛙的外形。太阳是它的左眼,月亮是它的右 眼。这样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阿图姆都能用一只眼睛睡觉休息,用另一只眼睛 察看万物生长。他们建造起气势恢宏的神庙,神庙的地面刻满精美的图案,内壁 皆饰有色彩鲜明的浮雕,图案与浮雕的内容为世间诸生灵,以及那勇猛的骑兽武 士、美貌的飞天神女,它们朝着神庙中央巨大的祭坛拜伏。祭坛有一百零八层, 一层比一层高。中间有四根黑石柱。   石柱上分别镌刻着四行古老的楔形字。   1.阿图姆知道,假钞里的宇宙是在喷嚏中产生的。   2.阿图姆知道,喷嚏的主人是一条狗。   3.阿图姆知道,自己是这条狗在某瞬间意志的绝对化身。这个意志很简单, 用两个字即可表达:我日。“我日”是什么?阿图姆不知道。这太复杂了,它超 过了阿城人所能抵达的词语尽头。所以,阿图姆绝对不去考虑自己为什么不知道 与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4.阿图姆只知道,他所要做的,就是让所有的甲壳虫最后说一声“我日”, 以及“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必须这样做。”这是使命,这是荣耀,这是宇宙最后 的真相。阿图姆,永远都不知道,产生它的那个宇宙的时空已经流行“我太阳 了。”   不是每个阿城人都能近距离看到这四行字的全貌,更没有人能说清它的来历。 它经年累月地隐藏于水汽与云雾之内。事实上,当阿城人抬头想目睹神迹时,其 位于鼻粘膜上的三叉神经就会向作用于肺部的呼吸肌肉发出指令,猛烈地排出空 气,将某种不可名状的异物通过鼻腔驱除出体内。   这种感觉有点复杂。我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把骨头心满意足地叼入嘴。   《恊城》   恊城之高,实难想象。   它像一面旗帜,在高空中飘扬。旗帜中央有一位老人的面庞。其面庞皎洁如 月,照亮天地以及昏暗万物,让有幸睹见恊城的旅人呼吸急促。在他身后,是一 个由无限数目的六角形组成的图书馆。他从未走出馆门,但随手画下的线条却正 好构成世界的肖像。他是先知(为此,神不得不刺瞎他们的双目)。先知能够揭 示未来,却无力改变。他们最后无一不沉湎于往事与孤独之中。   我在宇宙中悄无声息,犹如蜉蝣,在归墟,在极北荒原,在苔藓,在锈蚀的 铁盒,在千万年的时间荒涯。我所寻找的,是一本书,是老人留下的,记载着人 类所有的往事,读懂了,就可以到恊城,不必再借助于梦。书页没有具体的形状, 在此刻是风,下一时刻化而为雨,紧接着又可能变成了一小片芭蕉叶。很难弄清 它的材质,它们随着四季更替,不断变幻颜色与属性。书的封面上有六个凸起的 楔形文字:“刺瞎你的眼睛。”   为了让这本书更趋于人类所能理解的完美,老人曾试图剔除人类史上所有令 人不快的事件,把昨天改成这样,把前天改成那样。他绞尽脑汁,剪裁缝纫,但 那些多出来的词语并不肯服从他的意愿自行湮没,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一头扎进 他刚改妥的文本里,使句子平滑或突凸,又或者干脆让一句话的意思颠倒。这让 他的修改前后矛盾。他忙碌不停,手中抓紧数十支笔,但他还是没有办法同时修 改完全书。他脸上的皱纹像雨一样浠浠沥沥。在这个绝望的时刻,他发现书并未 因为其增删多出一字,也未减少一字。他沉默下来,像一只背鳍发黑的大鱼。然 后,他在书的空白处写下一行话——商人要迁上山顶,请了工人搬行李。爬到山 腰,工人停下歇息。商人大怒,无法叫他们继续,也猜不透他们为何会停下。数 小时后,工人再启程。最后领班解释原因:工人说他们走得太快,把灵魂也丢掉 了。只有刺瞎眼睛,人们才能摆脱那个由一生枯燥乏味的日子构成的凡俗肉躯, 回到内心,仰观神圣。他摸出缝衣针,刺入眼球,撕毁掉原本书写的,像一个骑 手重新翻身上马。马以它自己的步态奔跑,小跑或疾驰,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在 变化的时代与不变的人心之间,把一行行词语,踏成句子,踏成命运的花纹。   我来到世间每位瞽者面前。有关于此书的种种传说,如同大雪在我耳边纷纷 扬扬。每片雪花都不一样,也都是六角形的。那是一本只有五千字的书;那是一 本首尾相连没有页码由无数细沙组成的书……一个个词语,仿佛鸟雀,在他们嘴 里发出不同的啾啾清鸣。他们的面容也都呈现出一种庄严。   事物因了词语,得以存在。我们得以沐浴光。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连荒 谬也没有。词语是对事物命名的过程,使世界遵守某种秩序,或者说理论。而各 种各样的理论,轻的,重的,蝴蝶一样的,螳螂一样的……都是对世界、社会、 人的解释。它们互相继承,互相攻诋,也可不能不攻诋。但,一般来说,好一点 的理论,更适合人类变好愿望的理论,应该是那些能够解释更多理论,让那些彼 此矛盾且互为悖论的看法,在同一个轴上保持平衡的。它是复杂的,并不轻率地 做出判断。它应该是一张元素周期表,而非简单粗暴地认为世界是银子的,或者 说世界是铜的。   当最后一位瞽者起身离开,我闭上眼睛,按照他说的那样,把耳朵贴在石柱 上,仔细谛听宇宙繁忙的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异乎寻常的温柔,宛若妇 人乳房里挤出的液体,滴到唇上。世界微微发光。我伸出手,指尖触及恊城之门 的一瞬间(由无数个“有”构成),它晃了几晃,像在水中晃动的月光,然后不 见了。我的手中多出薄薄一本书,封面有两个楔形文字,是“恊城”。   《艿城》   我猜想,你所想要找的艿城,可能是一条鳗鱼。银光闪闪的鳗鱼,好像是少 女的手臂。我猜想是这样。鳗鱼游来,吮吸你粉红色的脚趾。我喜欢看你这时候 夸张的表情,就像一场大火在你体内焚起,你的身体要化成琉璃。   我在月光下,艿城犹如水纹在河面上扭动。天空与往日不同,倒映其中,也 是一条鳗鱼,所吐出的泡泡即为灿烂星辰。鳗鱼的嘴咬着我,麻酥酥。有光自你 体内透出,可以把这光命名为: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佛学之彼岸,印度教的梵, 又或者是永恒的数学结构。应该是这样。我猜想。   我喜欢抚摸你脸庞,用我的羽毛。   你知道我是一头秃鹫。你知道我空洞苍白。你知道我凶猛无情。你知道我一 直在刻意嘲笑这个世界。但为了寻找艿城,你还是忍受住心中的厌恶,来到我身 边。我喜欢你这样,喜欢你不情愿裸露在我眼前的身体,喜欢你的贪食、好动、 昼伏夜出。你的身子薄又透明,体液几乎和海水一样,有好闻的腥味。你梨形的 骨盆饱满多汁。你的乳房会唱歌、大腿会跳舞、阴芾会说出世上最神奇的情话。 与你交媾的人都是有福的,而一切存在,都须借助于女体(它所彰显出的诱惑、 罪恶以及它所散发出的爱与恩宠),才能获得持续不断的力量,最终内心圆润无 碍。这种无碍并非所谓的真善美,是在理解了日常生活的狰狞后,真正融入人类 所有精神活动的那条河流,如同鳗鱼,与水的距离再没有一丁点缝隙,在水里尽 情展现作为一条鱼所应具有的所有习性,然后在某日,被那突如其来的网捕捉, 被沾满血的手扔在案板上,但它完全明白鱼的宿命,当刀锋进入身体的那一刻, 它不拒绝可怖,用丰腴之肉体等待命中注定的死神到来。   鳗鱼的性别由后天环境决定,食物不足时变成公鱼,反之变成母鱼。我猜想, 在循环往复的时间迷宫里,我曾就是你。这种假设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窥见有与无 之间的奇境,把一切形而下的转化成混合了神的表情的艺术,引导我们堪破那个 越来越纯粹的谜。或许是这样。我猜想。   结局到来之前的风景深奥无比,天空中是大片的灰。灰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 黑。黑暗里,我不再盘旋、捕食、展翅,尖的硬喙变柔软,羽毛一根根脱落,骨 骼在喀嚓作响中错位。我不再是隼形目猛禽。而你将在阴影、嵌铁钉的木板、漫 长的岁月、水面、我即将来临的死、孤寂、布满灰尘的照片,听见我无用的嘹亮 歌声。你的身体会随之发生变化,腹部呈现黄色,又转变成类似深海鱼的银白, 同时眼睛变大,胸鳍加宽。当最后一颗星辰熄灭,歌声自我的喉咙猛地冲上夜空, 又直直坠下。艿城会在那时出现。你会在那里产卵繁殖,一生只产一次卵,产卵 后就死亡。   2008-11-15   《濙城》   就像在一片树荫里,我坐在柏油马路上,笑出了眼泪。   一阵微风把一张纸条它送至我手上,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凌乱不堪的字迹,像 是一个女人写的。亲爱的读者,我把它抄在这里,全文如下:   火在火里,水在水里。我,一个婊子,又能呆在哪里?   钟被敲响,天地间传来如同金钱豹身上皮毛花纹一样的巨大回音,夜幕里的 濙城宛若一条荧鳞蝶尾鱼,在水波中鼓起绝望的眼。   愁容妇人,多情少女,合为一体(抹去皱纹与笑容,她们有一张同样精致的 脸庞)。那少女在春日的午后褪去了裙,露出梨形骨盆。盆里是我死去的孩子, 可怜的皱巴巴的一小团……那妇人穿过落满秋雨的斑马线,咬紧唇,与所有从她 身边经过的男人交媾,她的乳房是樱桃红,她的髋部是葡萄紫,她的阴芾是徽墨 黑,她的大腿是象牙白。与她交媾的人在她体内留下诅咒、精液、哀伤、霉菌、 痰与种种排泄物,而她独自承受着所有的不幸。   光阴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人们迟早要腐烂的躯壳,使我得以轻盈一跃,跃过滑 腻的丝制长袍、墙壁上的一只墨色淋漓的老虎,木窗、玻璃、砖墙,来到这可以 俯瞰芸芸众生的世界尽头。主啊,你要知道我的名,你手持权杖,戴那黄金面具, 已夺尽我的所有,而今除了天空,我再也无所留恋。世间万物都是迟早要被你收 割的庄稼(用水泥、钢筋、玻璃、大厦、人的名,亦不例外),甚至包括濙城。 我已厌倦再次被你栽种。   我是我胸脯上蜿蜒流出的血。   我球形的胸脯,我富士山一样饱满的胸脯,在此刻,迅速干瘪,干瘪成一团 被千百双手捏过的烂絮。   主,我要赞颂你,大声赞颂你赐予我连绵不绝的苦,像雨天里的脊椎炎发作, 使我匍匐在地,用眼泪与颤抖的嘴唇恳请你的宽恕,并用子宫装满你以及作为你 意志化身的那些人身体里排出来的鄙屑的液体。   子宫里装满了,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这个曾被侮辱与伤害的女人,所书写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感到眩晕和迷茫。 她可能阅读过博尔赫斯,知道“水消失在水里”。也可能她从不知晓那个爱故弄 玄虚的阿根廷老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疼痛仿佛是一个器皿,把我装了 进去。尽管她是女人,我是男人。她抹掉“消失”两字,即剔尽繁芜,用最简单 的音节,在迷宫外(其主体结构由已经消失和即将消逝的时间所搭成)树起一面 镜子。水的意义发生转化,不再与时间有关系,是对存在做出认知。她还特别用 “火”进行强调这个“水在水里”的过程:水与火是矛与盾、阴与阳,是中国传 统文化的精髓,所谓《易》之道,水火而已。水的概念在这里被厘作两层,第一 个可比喻作灵魂(真理);第二个可比喻肉体(世间万象)。   “樱桃”、“葡萄”、“徽墨”、“象牙”这四组词透露出她身体内部的真 相。她没有提及自己的眼耳鼻嘴——而一个女人的眼睛是最具有煽动性与叙事功 能的,比如媚眼如刀。她为什么掩盖起面容?面容也是囹圄,在绝大多数时候, 尤其是在这个最具有残忍诗意的当下,女性的面容只是在提供一个可供男人辨认、 购买的符号,如橱窗里的商品。所以她选择放弃?又或者说,她希望自己的脸庞 像梦一样闪烁不定?   马路上有十几个行人,脸庞都是相似的,也都是完全不一样的,浓淡繁简湿 燥。阳光在他们鼻翼处那一小块阴影里缓缓蠕动,像一只漫不经心的螃蟹横着爬 过。无人交谈。梧桐叶子在黄昏特有的光线里噼啪作响。   一个妖娆妇人,丽妆,修长的腿,肌肤若冰雪。   濙城在哪?我悚然。   大风吹来,我看见裙裾下掩藏的那个永远流着血的伤口。   《涳城》   涳城人总会忘掉那些应该记住的事,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瞬息即逝的片断: 夹竹桃下断了栅栏的长椅、搁在厕所窗台上的啤酒罐、月光下的钥匙扣、两只互 相追逐的蝴蝶……这是一个奇怪的种族,脸庞如洇在水里的纸,如黄昏里一闪即 逝的鸟,如那浮出水面的鱼的脊背,如静悄悄的钟摆。这让他们不仅会忘掉父母 妻子的容貌,也经常忘掉自己的样子。所以他们喜欢照镜子,渴望能在这里面找 到世界创造之前那张属于自己的脸庞。这很困难,与镜子有联系的主题实在太多: 宗教、宇宙哲学、虚荣、艺术、性、死亡、魔术和科学。他们在镜中所捕捉到的, 突如其来,倏忽散去,根本无法分门别类,更毋论固定。   但涳城人并不为此难过。太阳照耀着涳城以外的世界,照耀着大大小小的舞 台。舞台上满是声音的残骸,各种形状,像核桃的仁、梨的皮、葡萄的籽。台上 人的表情如同京剧脸谱,眼白多过眼黑。他们咀嚼自己的名字,如嚼口香糖。要 从舞台这边走至那边,需要足够的勇气与谨慎。哪怕台下没有人的眼睛,只有老 鼠在剥葵花籽,这仍是一趟艰难的行走过程。仿佛行走在舞台上的那具肉体后面 有许多根看不见的绳子,手臂摆动,胳膊抬高,脚尖提起,所有的动作都受绳子 的支配。而有的绳子干脆直接在脖子上。每往前挪动一小步,肺就要炸掉一小块。   记忆是飘浮的水母,拖着细长的触须,在黑暗中闪耀蒙蒙蓝光。所有的水母 都是同一只无脊椎的腔肠动物,都是来自于海水深处的精灵,都是神(宇宙的永 恒真理)最慷慨的恩赐。所以涳城人不害怕丢掉自己的名字、钱包、不快乐的心 情……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跳着迷人的舞蹈,来到广场,再将镜子朝月亮举起。 如果有哪位姑娘愿意来到他面前,他就跟着她回去,牵着她的柔荑,一觉睡到天 大亮。而涳城从来不缺少穿着薄雾似的长裙、眼里有灿烂星光的姑娘。   唯一令涳城人有过短暂苦恼的是:他们老弄丢手中的镜子。   幸好不久后一个陌生人来到涳城,他找到一位脖子挺直、媚眼翻飞、脚环叮 当作响的涳城姑娘,说曾在梦里与她共度良宵芙蓉帐暖,故前来致谢。姑娘咯咯 笑,眼睛明亮,既大且黑。她没有接受陌生人的礼物,将那些神奇的字母放在有 手柄的呈倒状梨似的镜子前笑着离开。陌生人若有所悟,捡了十面不同形状的用 各种金属做的镜子,盘腿坐下,面对镜中“一直向后延伸、无限远的、直到小得 看不见的”自我的形象思索了三十七个昼夜,在涳城广场的柱子上用油漆涂写了 一句话:静止的水和其他平面的能反射光的物体,黑曜岩、象牙、金属、陶瓷、 瞳仁、动物皮革,乃至于涂上油彩的木头,都拥有神奇的能力,能反射出灵魂真 正形状——它们都是镜子。或许担心不是每个涳城人都能看懂这句拗口的话的意 思(涳城人的语言非常简单,肢体动作与表情是他们主要的交流手段),陌生人 又干脆在涳城的每处边缘都饰上与爱神阿佛洛狄忒有关的鸽子、花朵、嘴唇、热 带水果、鸳鸯或者两匹交媾的马。   涳城是一个能照射的平面。活着的人啊,如果你们渴望解释涳城以外的世界 并给它赋予意义,你可以尝试着来涳城寻找答案。也许,你还能看到我。   《溷城》   溷城是一个时隐时现幽深的洞穴,里面有不可捉摸的长廊。它由各种势不两 立的冲突、镜子、隐晦的道德、孤寂、人心中最深切最迫切的欲望、空虚混沌、 秩序……所构成。又传说长廊尽头是那超越宿命与幻灭的存在,是宇宙的尽头, 是一个无限丰富微妙的、不可言传的存在,连最伟大的神祗在那里也要俯体下拜。 但因为长廊所构成的迷宫,从未有人抵达。虚无中流出的光,长着乌鸦一样的翅 膀,自走廊中掠过。走廊两侧是淡青色的灯盏,盏内漂浮着一层油。火焰湿滑黏 涩,如同生满细密鳞片的脸庞——凝视它,即可陶醉在想象、幻觉和魔力之中。   溷城人藏匿在走廊入口处,羸弱、黝黑、颇显苍老。他观察着镜中自我的形 象(貌似勇敢却虚幻和脆弱),嘴角挤出种种表情。镜子是人自我认识或者自欺 欺人的工具。它既能揭示真相,也能掩盖事实。最早它被巫师用来占卜未来,当 作通向极乐世界或者地狱的门户。后来,人们发现,这个光滑的平面并没有智慧 和节制的位置,有的只是欲望。所有的镜子都是《白雪公主》里的那面魔镜。它 反射的不是光,是人心以及由此衍生出廉价戏剧。   溷城人露牙齿、拽耳朵、眨眼睛,迷惑于自己的孤独中,被那个“永远不出 错的……真实的镜子”弄得神魂颠倒又焦虑不安。走廊入口满是珠宝、药品、骷 髅、沙、丝绸、大马士革刀、钟表、望远镜与腐烂的食物。但这些都是无用的, 不能充饥,也不能替他多增添一点勇气。这个可怜人每隔数时辰朝走廊深处探头 探脑,便被火焰中生出的脸庞吓得赶紧后退。他足够谨慎,所以他活到现在。   但“现在”又会有多久?   一个蜂腰细臀的女人来到走廊入口,肩胛骨穿着锈迹斑斑的铁链,衣衫上满 是泪痕与血渍,姿态如同风中杨柳。本该哀戚的女人眼中散发出奇异的光辉,步 履轻快、牙齿雪白。溷城人目瞪口呆。跟在女人身后进来的,是一个侏儒与一个 巨人。侏儒、巨人与女人开始在镜子前宽衣解带。   溷城人看着性欲亢奋的他们,头疼得厉害,嘴唇皲裂。镜里射出的污秽光线, 让他的因为思索变得细长的手指燃烧起来。他赶紧吹灭指尖处的火焰,捡起地上 的一枚硬币,高高抛起。硬币当啷落地。不是正面朝上,也不是反面朝上,它在 停止滚动后,居然立在地上。“如果只考虑硬币的正反两面,不考虑其‘立起来’ 的可能,即忽略了其厚度。多厚的硬币才能使得其立起来的概率与正(或反)面 朝上的概率一样?”溷城人凝视着硬币——这个亮闪闪的点,这个奇异的点,这 个没有体积、比例、明暗、色彩、香味、声音的点。他感到不安,重新捡起这枚 神奇的硬币。侏儒与巨人不见了。镜子的面前只剩下脸庞绯红的女人,她的眼睛 里含有如此多的火焰,而她之胴体受孕之兽,宁静,纯洁,圣美。   溷城人鼓足勇气来到女人面前(他感到:靠近她的瞬间,同时也就是离她最 远的瞬间),默不作声朝她摊开手掌。如果她愿意陪他去长廊深处,这枚硬币将 是报酬。他没吭声。女人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过硬币,仔细端祥他长满鳞片 的憔悴的脸庞,说,“帮我抓住这铁链。”   他抓住铁链,马上感觉到被撕裂的疼痛,一种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的,在他承 受能力以外的疼痛。他尖叫起来。这根嘶嘶作响的链子,自女人肩胛骨处穿出, 像毒蛇一样,缠紧他的手脚,把他往洞穴外拖去。他回头去看女人,却惊骇地发 现那只是一个带有翅膀的怪物。“你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溷城人。”他听见一个不 无讥嘲的声音,然后他奇形怪状的影子已变成长廊的一部分。   2008-11-17   《灖城》   灖城在河水的那边,是“彼岸”。河水向东流,也不知流了多少年。河面没 有桥。一个人出现在河边,他想到灖城去。或许人们会问,河这边有天和地、青 草、山川河流、羚羊、高耸入云的红杉、日月和星辰、金丝猴、饱满多浆的果实、 风云雷电、岩洞……他有毛病,为啥想去灖城?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总之, 当这人走出森林,看见了隐藏于雾气中影影绰绰的灖城,就有了此想法。   他沿着河流的方向走。河流越来越宽,当灖城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他在一 阵鸟叫声中,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鸟儿告诉他,河流的尽头是海洋,没人能 够跨越海洋。很久以前,有只填海的精卫,可大海并不在意她的努力。   他很哀伤。抵达灖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安慰自己。可他再也找不 回原来的快乐。灖城是一个打着种种手势的咒语。不管他在干什么,这只看不见 的手会冷不丁地扼紧心脏,让他疼得说不出话。而午夜梦醒,他偏偏又听见一个 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那是众神交谈的话语,是让灵魂震颤的让世间万物皆屏声 静息的通过月光传递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手中用来寻找食物的尖锐石锥,在皮肤 刻出伤痕。伤痕取代了身体里原有的经脉管络,成为血液流转循环的地方。他因 此疼得昼夜翻滚。   他从一片飘浮在水面的树叶获得灵感,伐木为筏,搬来几米粗的大木,用老 藤匝匝绑紧,准备好橹与桨,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向灖城出发。灖城应该是 所有事物的光辉与深度所在。他鼓励自己。但他的力量并不足以与湍急的水流相 抗衡。他走的并非直线,是曲线。更糟糕的是,水面还飘游着一只只脸庞娇嫩的 塞壬女妖。他不害怕她们的美色,也知道如何对付诱惑——飞遍世界的鸟儿把法 子教给了他。他用青草塞住耳朵。可他没想到,女妖们摄人心魄的歌声对他脚底 下的木头也有效果。   他回到岸上,苦思冥想,在月夜下的草原上徜徉,与林子里的飞禽交谈。他 说,也许我有了翅膀,就能飞过去。鸟儿听了他的祈求后,慷慨地啄下羽毛,用 尖喙编成一件非常漂亮的羽衣,并不厌其烦地传授飞翔的本领。他学得很认真, 但他太重,他不是鸟,飞不起来。他从悬崖上掉下来的姿势是那样笨拙,好像是 手中扔出的石头。最后,所有的鸟儿都闭上嘴,不忍心再为遍体鳞伤的他呐喊加 油。   他想了许久,把羽衣还给朋友。他决定忘掉灖城,忘掉这个不应该存在的词 汇。这天,下了一场暴雨。雨水从树叶上滴下,渗到草的根部。动物们聚集在雨 水汇集的洼地边饮水。一只麋鹿出现在他的眼前,角似鹿非鹿,头似马非马,身 似驴非驴,蹄似牛非牛。这是一只他从未见过的生物。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想 摸摸它褐黄色健美的身躯。它被吓着了,龇出雪白的牙齿,掉头回跑,朝向河流 的上游。那该是它来的地方。他追上去。鹿跑得很快,从山的这边跳往山的那边, 足蹄轻盈又富有力量,在最坚硬的岩石上敲出一行行细小的凹坑。这些凹坑到了 黎明会蕴满晶莹的晨露。这不仅为他解渴,还为他指引了方向,使他不至于被这 只奇怪的美丽生物摆脱。他穿过棘蒺,打败一头头熊罴、狼与不知名的恶兽。他 不清楚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与耐心,一口气追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天,突然发现他 追赶的麋鹿不见了。它消失在一大群低头吃草的麋鹿群里。这里的水极清,清得 可以看见鱼的内脏;这里的水极浅,浅得像一面阿佛洛狄忒的镜子。   这里是河的源头。他发了一会儿怔,喃喃自语:灖城是众神居住之所,而神 是宇宙、生命的起源、本质、目的、以及一切存在之奥的总和。然后他抬起脚, 轻轻地跨出一步。他来到了灖城。   2008-11-23   《漍城》   往左走,走到左的尽头,即是漍城。漍城人的容貌出乎旅人的想象,男的极 丑陋;女的极美丽。没有普通的街道,马路上嵌满汉字。漍城人深信,构成这种 艺术的五种笔画,是世界应有的秩序,是衡量一切事物的依据。   我在梦中来到漍城(当我明白了每个汉字其实对应着人体的某部分),这个 过程耗费了我三年时间,但我还是不能穷尽所有汉字的排列组合,以求得先于世 界诞生之前的我的脸庞。我不得不终日埋首于保存有一切汉字典籍的漍城图书馆。   一个女人来到我面前,说是我的妻。她光滑的胴体上写满古老的甲骨文,文 末还有漍城一位最著名的书法家之落款。也许是因为“过量阅读对大脑神经造成 不可逆的损害”,我只看了一眼,即马上毫不留情地指出甲骨文中的“女”应该 是一个侧面跪着的两腿屈膝、上身直立、上部两臂交叉下垂、胸部有乳房形状的 女子形象。我拿修改液抹掉这女人身上的错误,又找出狼毫毛笔,在她身体上书 写了一篇足有三千字的关于女字之嬗变的论文,并依次用了甲骨文、金文、籀文、 小篆、隶书、草书、楷书、行书、宋体(光宋体就分肥瘦两种,肥的仿颜、柳, 瘦的仿欧、虞),篆书高古逸趣,隶书典雅遒劲,草书放纵奇诡、楷书腴润洒 脱……这是一条壮丽的河,河边开满姹紫嫣红的的花,河面更有鹄、群鸿与翠鸟 的鸣声,以及鹤唳、猿啼、马嘶、虎啸、狮吼、狼嚎……   女人如婴儿一样哭泣出声,心满意足地离开。翌日,又有几个美貌女人,也 声称都是我的妻,笑容犹如盛夏骄阳下的向日葵。她们在朦胧的夜色里互相瞥了 一眼,便毫不羞涩地裸露出雪白的身体。我欣然从命,写了一部《道德经》,又 写了一部《南华经》,接着是《论语》、《大学》、《孟子》、《中庸》……这 些汉字于我笔下如骏马奔驰,倏忽千里,如云烟缭绕,纵逸不羁。我很高兴。越 来越多的漍城女人在我屋外排起长队,她们带来了食物、性、宣纸与热带水果一 般香甜的话语。   但很快,我发现自己的阅读速度已经跟不上书写速度。相对于接近于无限的 女体而言,这些书籍所能提供的太有限。书写过程被重复,汉字在笔下渐渐熟透, 像果实,果肉一天比一天多汁,终于散发出一种腐烂的气息。更糟糕的是,书写 比阅读更具有成瘾性,当我试图停止,整个人马上出现严重的戒断症状。   我忧心忡忡,为此,用黑布数次蒙上眼睛,离开漍城潜回现实,尝试阅读一 些传说中的西方经典著作。很显然,这是两个语境,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我还 没有把一本《堂吉诃德》翻完,已觉得身体的一半不知去了何处。这种分裂常让 我误以为自己是被堂吉诃德打败了的大风车,眼球因为剧烈的疼痛四处翻滚,喉 咙里嘎嘎乱响。突然,某日,一口痰涌上喉咙,我清醒了,意识到自己的唾沫其 实比汉字更多,也能创造出更多的句子与书籍。我开始肆意增删,加上所能想象 出来的奇闻逸事,杜撰出许多贤人大哲的生平,比如“庄子梦蝶”等。最早,我 还不无谨慎,很快,我发现漍城人对被增补纂改过的文章更感兴趣。他们为各种 版本的不同争吵、谩骂,甚至大打出手。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可怕的权力,可以 把历史变成玩笑,把谎言变成真理,把一只天鹅变成长颈鹿,也可以把漍城变成 一座没有任何意义的废墟。而这又意味着什么?我搁下笔,凝视着镜中那张日益 丑陋的脸庞:   主啊,我舌头上的话,没有一句是你不知道的。   《随城》   随城没有任何特征可言,它并非空虚的感觉、坟墓、腐败的坏疽、通往未来 的喉咙、不断扩大的版图、殿堂、火,它只是存在,如同宇宙存身于无限,它存 在于人类繁衍史的每个字词与音节的背后。   在随城一幢破旧公寓的六楼,生活着一家人,一对夫妻与一个淘气的孩子。 他们的生活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不同,都是一堆浑浊黏稠的可疑物。夫妻 俩心知肚明自己的未来,希望孩子某天能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生活。他们未进过 大学的门,在家鞋厂里做事,工作认真,待人和蔼,生活俭朴,经常要工作到晚 上十一二点钟才能回家。他们唯一奢侈的爱好就是喜欢看《读者》。每期必买。 这本著名刊物的封底曾长期印有一行汉字——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让他们的心 潮湿。   他们许诺,若孩子能考上全校第一,就满足他的一个要求。这是一个聪明的 孩子,很快,他真的考上全校第一。孩子指着电视机里的冲浪选手,指着那片蔚 蓝色的浪,说,我想要一块冲浪板。孩子的请求出乎父母的意料。随城远离海洋, 整日为灰尘与烟雾所笼罩。夫妻俩面面相觑。为说服孩子,父亲拿出《读者》, 讲了一个故事给孩子听——一个印第安人被小船迷住,便买了一条船,因为家乡 没有河流,即把船放在屋顶上。没多久,蓄满雨水的船压跨了屋顶。孩子听了就 笑,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这对夫妻只好托人从远方买回来一块冲浪板,一块廉 价的塑料制品。孩子眉开眼笑,把冲浪板郑重地放在客厅最醒眼的位置。夫妻俩 哑然失笑。他们主动延长了工作时间,打算为孩子将来念大学攒下一笔学费。   当父母晚上不在家,孩子脸上露出快活的表情——这种表情与他考上全校第 一的表情截然不同,后者仿佛只是一个木头面具。他朝着窗外的夜穹眨眨眼睛, 打碎灯泡。从球形玻璃体里泄出的光一下子注满整个屋子,都有齐腰深。孩子踩 上冲浪板,尖叫,脸庞绯红,眼睛像两团烈火。他在光与光之间形成的波浪中跳 跃。沙发上形成的浪是弧形,电冰箱上形成的浪是椭圆形,两扇墙交集处的浪是 一个锥形。这块神奇的冲浪板甚至把他带到天花板上。孩子好像是一条有鳍的大 鱼。没有哪位冲浪选手能做出他所做出的种种匪夷所思的动作……板子自始至终 粘在他脚尖,仿佛是脚掌的一部分。屋子里渐渐出现了水母、银鱼、会唱摇篮曲 的鹦鹉螺、随歌声跳舞的白珊瑚,以及海底最美丽的矢车菊花。孩子咯咯地笑, 与它们捉迷藏,一起唱好听的歌谣。等到父母快回来的时候,在一只讨厌的红鲱 鱼的提醒下,孩子恋恋不舍地跳下滑板,跑到卫生间里打开抽水马桶。光,以及 所有迷人的海洋生物随着马桶冲水的哗啦声,不见了。孩子捡起灯泡碎片,用口 水重新黏好,拧回原处,回到桌前写起作业。   夫妻俩一直没有发现孩子的秘密。但某日夜里,孩子实在玩得太兴奋,而那 条负责提醒他的红鲱鱼不巧生了病,没有赶来参加这场party。大量的光溢出房 间,顺着长满爬山虎的大楼墙壁往下淌。整幢楼因为这奇异的光绽放出万千光华, 如同一株白色的大树。随城人惊呆了。他们从四面八方跑来看这神行的迹。孩子 的父母也来了,发现光的源头来自自己的家,赶紧冲进去。那个幸福的孩子已溺 死在光里,嘴角是甜蜜的笑容。   《汧城》   汧城仿佛是土里长出的,巨大,荒芜,看上去接近永恒。   我来到汧城,是因为一个男人。他被人谋杀了。凶手是他的妻子与妻子的情 人。他死不瞑目,想知道为什么。这不困难,我让他回到过去(那时他还是一个 少年,因为舞弊被教师斥骂,辍学,就做了小偷,摸走一个中年男人的钱包。男 人丢钱后,撞车自杀。他很沮丧,改邪归正,从做小生意开始,发家致富,后来 遇上他的妻),命运像蜘蛛结的网,像飘浮的叶子,像一根长长的绳索,但他显 然不能明白这三个比喻的真谛,求我给他机会补偿遗憾。这也不困难。时间并非 箭头,它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将来。我把他带到镜前。他又回到教室里,没 有舞弊,考上大学,做了医生。他抓住小偷的手,把钱包送还中年男人。但他还 是遇上了他的妻……不管中间发生了什么,过程多么匪夷所思,终点仍然是他被 她杀死。   他失去控制,嚎啕痛哭。眼泪跌在地上,却不溅开,像晶莹透明的小球,一 下一下地跳。   知道这些直径半厘米的球体的秘密么?我问。   他摇头,注视着它们,脸上的泪水犹在流淌,汇聚于下颌,形成泪滴,坠着。 黏度极大,所以拉长。最后终于承受不了这重,轻轻一颤,堕在岩石地板上。   “你能数得出这里有多少颗小球?”   十颗?一百零七颗?三十三颗?十万四千零一颗?   “万物之和必然会带大于或小于其数学概念上的整体范畴。没有精确的‘等 于’。不管杯子的大小形状,也毋论给杯子斟水的那只手多么稳健,装在杯子里 的水一定不会与杯口完全绝对地持平,它会少那么一丁点又或者溢出那么一丁点, 尽管这一丁点是肉眼难以觉察常为人所忽略不计,但它的状态确是万物存在的真 相。数字可以抽取出事物的某部分本质进行归纳总结,在此过程中,当会丧失或 增加许多不可控制的衍生物。这即是纯粹意义上的‘阿莱夫’,是我们所生活的 汧城。它永远在,永远在变。”   我所说的并非他所能理解的,他不吭声,目光转移到镜中一个突然出现的形 象,那是他的妻。   一个漂亮女人,黑亮的杏眼,白晰的脸。她在说话,面无表情。她那丰满、 鲜红的嘴巴像一朵受了伤的玫瑰。小球在她脚下滚来滚去。她反复地说着三个字, “因为爱”。爱是什么?那些并不太真实可信的,刹那间让人柔肠百转的莫明其 妙的感觉。这世间,多少罪恶假爱的名义而行?这是一个愚蠢的字眼。所谓爱人, 也就是当两个人互相厌倦了对方,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继续呆在同一个屋顶下 时,在公众场合对彼此的一种社交性的称呼。而很多时候,爱人只是《聊斋》里 谈到的那件画皮。但每桩婚姻因为“爱人”这个称呼都变得名正言顺,不管这场 婚姻有多么不幸。   爱,是人的罪。   你明白么?你不会明白的。我看着这个不幸的男人,犹如一头老虎,看着自 己镜中金黄的脸庞。我用中指擦去他眼睛里的悲伤,现在,他能看见隐藏在她体 内的泪水——是那么多,就好像她是泪水做的。   你原谅她吗?我问。   他的脚一寸一寸朝着镜里挪去。“世界会变,但我始终如一”。   这是他的回答么?遮蔽天地的晚霞,竟然是这样的庞大和寂寥。我把汧城装 进上衣口袋里。   活着的人啊,我要你们信我,犹如信仰上帝   而我所唯一能赐给你们的,不是流着蜂蜜的天堂   是无尽的,且每刻都在增加的痛苦   《溚城》   溚城有各式各样的桥。我站在桥下。我已忘掉了岁月、季节、来到溚城是何 年何月何日以及种种计时器的模样。但我仍然记得那个黄昏。夕阳映在水中,燕 子低飞过桥头。她说:“告诉我,你会永远记住那只燕子吗?不是随便什么燕子, 不是那儿的那些燕子,而是迅速飞过的那只燕子?”我说:“当然。”我们都热 泪盈眶。几天后她离开了。我用猎枪找到那只燕子。它的尖喙处上衔着一张泛黄 的纸页,上面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生物,容貌绝美。   一位眼袋深陷的老妇人走过来,指着那个迷人的生物说,“这是真的,鲛人 的美貌异乎寻常,嘴唇是珊瑚色的,睫毛好像矢车菊花瓣,洁白如银的身子随时 随刻散发着玫瑰和百合花的芬芳。”   为了寻找鲛人,我来到溚城。溚城什么都有,漆成白色的砖块、牛粪、猴子、 阳台、青翠的小岛、害羞的小精灵、水瓶、人头马、玻璃球、琥珀项链、会喷火 的巨型蜥蜴、仕女水墨画、巨蟹、胸针、皮质手袋、珠宝、香料、售货摊……唯 除没有鲛人。   我只好不分黑夜白昼,潜入每个溚城人的梦境,企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这并非是愉快的过程,且身上只能穿条犊鼻短裤。我的鲁莽使我的脸庞高悬于城 门之上。愤怒的溚城人终于在今夜用淬了毒的匕首在我额头上刻上“疯子”两字。   “疯癫的诞生有很多种原因,虚妄的自恋、原罪感、某些阴影带来的自我惩 罚、被种种欲望愚弄最后只能诉诸于疯癫以渴望逃避或是超越。但不管是什么原 因,疯癫者的行径无疑是非人化的,不在公众的认知范围内,这让公众觉得害怕。 因为,他们在疯癫者身上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会让他们不 断地置疑自身的意义——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所以公众选择将疯癫唤醒, 消灭一切非人行为。”   天空是一大块灰黑色的冰棱,有几粒寒星,也许不是星,是被子弹穿过的孔。   我低下头,我的鼻子与嘴都隐藏在乱七八糟的胡须。我对着水面那张被羞辱 的脸庞继续说道,“疯癫是非理性的,故而如铁刷粗暴地劈头盖脸地直刷下来。 也惟有此,你我身上才能从上至下滴着血;才惟有此,沾在我们身上的世俗种种 才可能被洗掉。然后剩下一个我,一个最真实最完整最纯粹打不扁捶不烂煮不熟 敲不碎的我,或者说是一个形式上的我。这个我,与现实无关;这个我,是超越 尘世的神。”   冰凉的水面出现一个幽深的洞。这是人所不能潜到的最深梦境。   我惊讶地看见洞里有两个女子在低声交谈。   一个长发女子说,“他说得真有趣。”另一个圆脸女子说道,“世界在走向 极端,而非均衡。它热衷于彻底对抗而非和谐或综合。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 其惯性将无情地摧毁一切试图把它拉回去的力量,不管这种力量是发自于人们的 内心还是来自于外太空。认识到这个被遮蔽的真相又无能承受的人,就会发疯。 疯癫并不能把人打扮成神,它是一种逃避。”   我听见我的声音向水的深处飘去,如同脱离了树林的果实。   “疯癫视谬误为真理,视死亡为生存,视我为女人。它是一面镜子,不反映 任何现实,而是秘密地向自我观照的人提供自以为是的梦幻。在这里,现实种种 不如意可通过他们自身的心像得到修正,这无疑是对现实世界的极大冒犯,当然 要诉之以禁闭与惩罚,以提醒他们是人不是神。”   长发女子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爱上他了。”   圆脸女子怔了,“你疯了?你是溚城的公主。”   长发女子说道,“是的,我疯了。你难道不觉得我们白天为人、晚上为鱼的 生活不是一种逃避与自我的惩罚吗?你难道不觉得溚城即是铁做的牢笼吗?我已 经厌倦,厌倦溚城的一切。”   长发女子摆动腰肢,朝着洞外游去。洞消失了。月光出来了,照着静悄悄的 水面,照在她淡绿色的鳍、白色象牙般的脸庞以及像用银和珍珠做成的尾巴上。 这是一个美得令人血液凝固的尤物,这也是一张她的脸庞。“鲛人!”我听见自 己喉咙里有两个粗糙的词语滚过。   我没再丝毫犹豫,从犊鼻短裤里摸出一把枪,抠下板机,就像当年那样。   《洿城》   洿城人认为月球上的黑影是由大群大群的、随着季节迁徙的鸟类形成的。   我没有反驳这种说法,凝视着眼前古老且神秘的图案,有点透不过气来。如 果我没有看错,图案的中央是一个裸体女子。我认得她,她叫嫟。那是一个阴森 森的冬天,虽然没有雪,但寒意已抹平了所有的河流。因为冷与饿,我晕倒在洿 城一条河边,是嫟吩咐仆人把我扛上驼背。嫟的家族为城内巨富。在她为我这个 异乡客准备的卧室里,我看到了用白银造的神像、金镂丝线编织而成的壁画、沉 香、金如意、来自雨林深处的紫檀木。   嫟的脖子比象牙还白。她的面容美丽绝伦,永远新鲜。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 愿意被藤蔓捆住四肢,嘴角却有欢愉。嫟,你可知道,当鸟影彻底覆盖月球,此 时站在祭台中央腰间仅系了一块鹿皮的中年男子,将用利刃割断你喉,剔出你骨 与血肉,以供众人分享?嫟,你知道的,尽管我再三向你陈述,这样的死毫无意 义,阴影不过是圆形废墟与岩石灰烬,你还是微笑着拒绝了我,拒绝了让侍女替 代你的建议(这是我的愚蠢)。   你说,“这是荣誉。”   你说,“只有最纯洁的处女才有资格走上祭台。”   你说,“她们,也包括即将死去的我,会成为那些鸟中的一只,飞到月亮 上。”   你说,“我们的名字都是地里的庄稼,被光阴之刃一荏荏收割了去。并不会 因为某根麦穗特别粗大,它就不再是麦穗。我们都是鸟的食物。要懂得这点,我 们才能理解真正的谦卑,理解那羊的门。所谓碧血照丹青,不过是癔者的呓语。”   嫟,你的智慧与勇气是我所不能理解。我只能抄录下你的话,在纸、镜子与 一切可书写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拼写,试图找出你的灵魂以及你是谁。这些句 子有的是宋体,有的是楷体,有的是隶书,有的是魏碑,还有狂草与王羲之的那 种行书。我相信这样的书写能把另一个世界的物质悄悄转移到纸张上来。但当我 抄完最后一个句子,我手上出现一副扑克牌,并不是完整的,不清楚具体遗失了 哪张牌,或许是红桃Q,或许是梅花四。我摊开牌,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我又 摊开一张,是另外一个陌生女人的脸。我不清楚她们与你有什么样的联系,不得 不把这些牌全部摊在桌面。我还是无法穷尽其中可能,更没有找到你的容颜(你 的脸庞是对世界无限奇妙性的诗意概括)。   耳边响起低沉的隆隆声,像是海螺中的海浪声一样。水从祭台下方涌出,被 月亮照着,是那样惊心动魄。一些血,不知从哪里滴下的,在水里,宛若活物, 有鳞甲与腮,慢慢游动。嫟,离开洿城的三日(相当于人间三年),我已经明白 “世界需要暴力实现它的意图,那种对复杂性的追求,对熵的最终渴望”,明白 了“人,作为彰显宇宙那一小部分真相的凝结,必杀戳,必掠夺,必以仇人之血 濯洗刀锋”,但我还是怨恨——并非怨恨你,而是怨恨自己的无能,我若是那伟 大的王,是让整个欧洲颤栗的成吉思汗,我会灭绝洿城,灭绝其语言、文字、建 筑、绘画、宗教、习俗以及所有的男女老少。若你求我赦免,我会赦免,但将用 长鞭抽打你的胸部、小腹、臀。若你不开口哀求,我将不赦一人,不取一物。   嫟,你要知道我的恨。   嫟,你要知道你的美丽正是你的罪。   嫟,今夜,我并未带来弯刀、弓箭、咆哮的战马、云梯、抛石车,以及十万 铁甲。   嫟,我只带来了我自己。   当那中年男子举起利刃,我将摒出眼球,俯于你身。唯有如此,我才能摆脱 自我的折磨,唯祈愿若有来世,你是猎人,我便是葡伏在你脚下的驯鹿;你是渔 夫,我便是把腮帮穿透于渔钩上的鲑鱼。   2008-11-30   《檌城》   初次来到檌城的旅人往往大吃一惊,尽管这里充斥着刻有文字的精美印章、 粮食、金银珠宝、轰鸣的金属机械、丝绸、巨大的工厂,但在奇怪的地方,“给 人希望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给人快乐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生活在这里 的人类似乎是一种残缺的物种,根本无法遏制暴力冲动,一有机会就掠夺。他们 也曾建立起契约、禁忌和原则,但最后都被自己所砸碎,尽管这些契约、禁忌和 原则其实质即是暴力的酬劳与利息。   就有一个旅人为此哀伤不已,她有着惊人美丽,让星辰也黯然失色。当月光 照在她肌肤上,便化作滋润万物的清露。她决心向这些麻木、疯狂的人传播主的 福音。因为,她是天使。   赞美主,唤醒黎明,晨光灿烂,照耀万灵,   赞美主,安排夜景,如垂帐幕,护我安寝。   这日,她的声音惹来了一个俊美男人的笑声。男人有着无可挑剔的脸庞。 “很久以前,檌城有两层,上面为天堂,下面为人间。这并不奇怪,很多城市也 都是这种结构,如同扑克牌的正反两面。但某日,天堂的主管改小了天堂的门, 宣布从即日起自己的名不再是‘主管’,改称‘主’,只有日日诵念主的名的人 才能来到天堂。这种做法的结果不言而喻。檌城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了。” 他放下手中的酒,微笑着朝她摊开双手,“你整天背着一双翅膀累不累呀?”   这是撒旦啊,背弃了主的堕落者!该诅咒的魔鬼!   她行了主赐予她的能。撒旦不见了,像被大风吹走。恍恍惚惚中,她听见撒 旦欢愉的笑声。她惊讶地看见一些蒲公英的种籽(撒旦的话)竟然随风飘往她的 灵魂深处。这让她惊恐。   檌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历史?   她坐在山坡上苦苦思索了三十三天,决定拔掉羽翅。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巨大的疼痛像刀子。当她咬牙撕下最后一根羽毛,山坡下走来一个男人说,他将 好好保管它,并在某日归还于她。她没有听懂,一直紧紧包裹着她的圣洁气息消 失了,她已不再认得眼前的男人就是撒旦。她朝山下踽踽行去,涉进那无尽的时 间长河,在河水中浣洗被血染红的纱裙。一队士兵发现了她,把她塞进一辆堆满 黄金、珠玉与象牙的车辇,送到一个叫纣的男人身边。   所有在时间中曾出现过的城市朝她打开了已被焚毁的众多书籍,但它们已经 不再是她所关心的。   她只是活着,在轮回中。她流了许多眼泪。泪水改变了她的容颜。所以这一 世,尽管她还算漂亮,但不再倾城倾国。因为漂亮,在十八岁那年,她被一伙流 氓糟踏,得了脏病,不得不远走他乡,来到檌城嫁于一个小生意人为妻,生了五 个孩子,又在街头开了一间服饰店,每天早出夜归辛苦劳作。   这日,店外来了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件羽衣。她认不出,那是她原来身体 的一部分,以为是鹅毛,以一个妇人的品味,为它开出了一个她认为足够厚道的 价钱。这男人比汤姆克鲁斯还要英俊。若他肯与自己相互宽慰、解馋,她倒愿意 把价钱再提高一点。这种渴念充盈于心头,她的招呼愈为殷勤,还拿出了青瓷杯 与平日舍不得喝的铁观音茶斟了两杯。   “主显示他的威能,并非仁慈。宇宙渴望复杂,这是它对自身的唯一要求。 它并不在意道德、宗教、科学、艺术等等,它从来就不想变得更好,也不想避免 更坏。若无‘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求不得’,何以彰 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灾难与罪恶是人类所不能承受之重。但对于混沌来 说,却是一种必须的呈现。呈现并无善恶。那被割下头颅的身体,化作沃土。檌 城是梦,白驹过隙。你也是。我也是。” 撒旦笑了,扔下羽衣,扬长而去。   她没听懂男人说的话,这可能是疯子,白长这样俊了。她心里还是怅然若失, 就把羽衣带回家,晚上就着灯光反复地看,因为喜欢,忍不住把它套在身上。时 间现出一圈圈涟漪,像有颗石头落于其中。在这奇异的一刹那,她明白了所有的 因、所有的果,也看见了她真正的内心——现在这个灰头蓬面、肮脏的女子,就 是当时那个圣洁的天使所渴望的。   《棇城》   我在汽车上坐直身。有时,离开一个城市去另一个城市就这样简单,像感冒 了便打喷嚏一样。我脱去鞋袜,脚搁于自己的腹部。眼前,树影幢幢,这辆由金 属、橡胶所结构的长方体,在夏日温和的阳光下,仿佛是那根从花萼中伸出的漂 亮舌头,在所能抵达的路的身体深处轻轻扫动。两只蝴蝶对这种类似于交媾的奔 跑着了迷,贴着车厢飞。车厢有时飞得快,它们有时飞得慢,结果头撞在车厢的 钢板上。我在纸厢上拈起它们,说,“中午好”。然后目送它们离开。它们表示 谢意,嘤嘤地用翅翼扫过我的脸颊。我吐了一口唾沫。   我要去棇城。但不知棇城在哪,它可能在水里、火里、阿甸的唱经声里、一 块雕着护身符的宝石里。它可能在沙漠、草原、瀑布的后面、一个栖满蝙蝠的洞 穴深处。据说棇城人禁食肉类,绝对素食,终生独身,反对两性间的肉体接触及 性行为。又据说,这代表着一种绝对的、究竟的、最终的、无条件的、不可再分 割的“绝对真理”。众所周知,真理不可被拒绝,哪怕是一双贴着“真理牌”的 球鞋,你若嚣张地叫喊,“管它什么真理不真理,老子就是不想买!”你就得被 剥夺做人的权利——连过街的老鼠都羞与你同道。所以我问车厢里的老鼠,说, “你也要去棇城么?”   这只迷人的老鼠大约有一两重,身体内80%的遗传物质和99%的基因和我一样。 它是这样美!咀巴尖尖,若羞涩的少女抿起的唇,眼睛晶亮,是一对红宝石。尾 巴更漂亮到了极点,能让满清王爷后脑勺那辫子也羞愧难当。它的两对爪子宛若 枝头初绽的梅花。   它朝我彬彬有礼地点头,“我喜欢真理,但我更喜欢自己判断什么是真理。 所以对我来说,它们即是真理。”它凑过身,快乐地啃起我手掌上散落的牛肉屑。 我被吓着了。一个鼠辈岂可如此?难道它的母亲没有从小教育它:棇城即是超凡、 脱俗、崇高、神圣?难怪大家都说,老鼠都是异端!   我往前扑,扑得敏捷又果断。它从我手指边滑开,脚下仿佛踩了滑轮,嘴里 还高呼口号,“自由意志高于一切。”   这个世界太荒谬了。老鼠也懂哲学?我决心与它讲道理。我说,“你晓得自 由意志?” 它用鼠须擦嘴,“老鼠就不配有拥有思考的权利么?”我说,“如 果你家孩子认为牛肉屑不是真理,用塑料绳上吊是属于自己的真理,咋办?” 它翻起跟斗,“个体也许经常会因无知而选择谬误,但这好过别人替他做出判断。 自由是有代价的。”我说,“你眼睁睁地看着它吊死?” 它啮出牙齿,“若真 有这种事,更应该反思为何它想上吊?”我语重心长,“要谴责社会?命苦不能 怨社会。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教育自己的孩子,至少智障者不能。噢,一种思想 是否荒谬,要看它的推论是否荒谬。”它冷笑起来,“公民的思想自由与对未成 年人的保护,并不矛盾。你在偷换概念。诡辩者!”   它没再理我,是“对不可说者保持沉默”?它跳到车厢中央,对我试图加于 它身上的暴力付之一笑,跳起露出肚脐眼的桑巴舞。当它前肢着地、后肢竖起, 居然倒立起身的时候,我听见一声奇异的响,像有道光突然从天而降,将它通体 包裹,光芒迅速流转,扩展得极为迅速,一眨眼,放出百千万亿的毫光——就好 像它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定睛再看去,这光分明就是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十个阿 拉伯数字,与无数汉字。颜色有绿色、黄褐、棕褐、淡灰、明黄、大红、墨黑与 深紫。以深浅不同的白色最多。它们并非只流向某处,似乎四面八方都是它们要 去的方向。它们也并非是在作匀速运动,时快时慢,光线的明暗也变幻莫测。字 母、数字与象形字也还是可以转化的,明明看到一个“B”流过去,等到再流回 来,已是一个“曡”字,想目送这个“曡”字要流向何处,它又在眼皮底下变成 一个“2”。不管这些字母、数字与汉字流速如何,它们始终没有发出一下碰撞, 这完全不吻合科学的道理。而且,每当它们流过十匝,星盘的上空便出现两个汉 字,是篆体:棇城。当它们流过了一千零一匝时,一束光罩住了我。   是什么将我这样随意地抛了出去然后又落了下来?我向上浮起又慢慢滑落。 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我终看清了棇城的所有:   没有鸟叫、野兽奔跑、互相斗殴的少年、可口可乐、《诗经》、牛、月亮的 盈冲、四季、湖泊以及湖泊中的月亮……只有陶瓷碎片、古老的农具、被废弃的 神庙、漫空黄沙、麻衣、秃鹭破碎的羽毛、一具具横躺顺卧的骨骼以及骨骼怀中 被毁坏的众神头颅。   《樯城》   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我看见樯城。这是一座令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城堡, 像鸟一样。   樯城人每隔十年就烧掉自己住的小屋,把书本、记忆、恩仇、诅咒、衣服等 全部掷入火焰中,只保留少许食物与清水——然后大家像初生婴儿一样干干净净, 重新狩猎、栽种、恋爱与学习。这种奇异的风俗比童话还童话。为找到它,我耗 尽半生。当我从一个少年,变成一个老头,开始相信樯城只是一个用糖果纸包裹 着的谎言时,它出现了,在黎明前最冷的时刻。   一朵梨花擦过我的窗户。屋外蓦然现出巨大的雪一样的光点。是寒食梨花时 节。树如银色浮云。这是一个不真实的虚幻国度,犹如粉笔画的。我伸出脚,并 吓了一跳。路在爬高,慢慢地,像是被轻轻抖动着的黑色毛皮。视野里淼无人迹。 世界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一样新鲜。狗在叫。一声长二声短。   我朝着犬吠中夹杂的人耳几不能辨的那几声嘤咛行去。   是脸庞潮红的少女,侧卧在床,在为自己不能克制的自渎行为而抽泣。   她身体里透出的光线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看见少女颈上细微的绒毛——光线 在那里发生弯曲,弯得像弓。我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上跳进去,像胆大妄为的贼。   我的动作慢了下来。这并非是我的意愿。我的耳朵里满是少女“啊”的轻叫 ——这是个有魔法的声音,有重复的元音,通常是用在一段咒语的最后面。潮湿 的咸味朝我扑来,如同某种真实的海洋生物的四肢。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被搭于弓 弦,弓弦在被一点点拉满,准确说,我像是我胯下骑着的那头“独角兽”,但这 个逐渐膨胀的过程却是那样缓慢,慢得大脑一片空白,最后陷于一片完全静止的 寂静中。   我终于听见一个颤音,“你是谁?”   “我是我。”   梨花飘落在被阴影遮盖的少女脊背上,是那样白。黎明来了,是一条热带鱼, 在墙壁上摆动尾鳍。树木的侧影、甲壳虫、晨曦、沾着露水的草缓缓流动。我等 了十分钟,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在水面看见了自己的脸 庞——一张不属于人类的脸庞;我也看见了自己的手掌,上面已经没有了掌纹。   世界在一个平面上旋转,犹如摇晃着的山陵。   林木森森,我拾阶而上。路两边是房子,各种各样的房子,有的房子甚至通 体由玻璃或者黄金所结构。但当我经过它们时,它们消失了,像酒挥发在空气中, 空气中弥漫着酒的清香。气味是真实的。我抽动鼻翼说,“为什么?”   还是那个声音,但不再颤抖,“那些房子,只是早已不存在的过去。是天使、 妻子、情人、贞女、荡妇、母亲……或者说,是一个女性由生物学到美学的整个 过程。美最后也得被遗忘。这是一种必须,必须倒掉清空,樯城才能存在,并且 一直存在下去。”   一条大蟒从我脚边游过,足有二十米长,身上落满蝴蝶。还有一头羊,与一 只蓝色的老虎,神态亲呢并肩跑过。老虎的身上写满一种我所从未见过的文字, 但我不知为何却觉得自己理解了它们的意思。一种难以准确表述的情感攫住我, 像鹰的爪。我觉得我被带到高空,然后飘落。等到我睁开眼,却见梨花在空中滑 了一下。   窗户后面,少女的脸庞在逐渐隐没。羽翼一样的光不断从树上落下。栖于树 枝上的鸟用喙在这光中啄起了几根弦,声音是那样妙不可言,如《致爱丽丝》。 风撒下呛人的尘土,覆盖着我的眼耳鼻舌,断了我的六根六识。我心满意足地放 平身子。我或许欺骗了自己,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樯城永存。   《椽城》   椽城有个国王。他是他臣民的战利品,每日忧心国事,披肝沥胆。所谓“生 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为了能延长工作时间,他向巫师寻找帮助。巫师 给了他一罐神奇的药。国王从此不再入睡,不分白昼与黑夜,皆端坐于书案前处 理各种公务。   但有一天,他抬起头,就像一个耕作的农夫那样,几乎是在一瞬间,他感到 了厌倦。堆在桌上的文件是那样多,且每时都在增高。它们是一种能够无性繁殖 的奇异生命体。   国王揽过镜子,镜子如实地呈现出一张衰老的面庞。国王忧心忡忡地搁下笔。 事实上,他整天所做的工作无非是拿起笔在每页文件的最后签上名字。国王的脾 气变坏了,一时顽心大发,在文件上画加菲猫、米老鼠、唐老鸭、小熊维尼等, 可文件发下去后,并未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引起骚动,像雪花飘入水里。训练有素 的大臣们的脸上没有一丝异样表情。他们穿着与昨天一样的朝服,迈着与昨天一 样的步幅,说着与昨天一样的话。国王愤怒地撕碎所有的文件,等到他转过身, 文件又重新出现在桌上。   国王终于沮丧地发现,没有他的签名,甚至说,没有他,椽城仍然能运转正 常。推动椽城转动的那个齿轮严丝合缝的庞大体系更是独立于他的意志之外。他 不得不承认,他有太多能干的下属。   国王是善良、有智能的国王。他不会像万历皇帝那样与官僚阶层赌气而二十 年不上朝,不会像夏桀商纣那样用大臣们的肉体来发泄心中的怒火,可他也不愿 意做一个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抽象的人。当大家离开巍峨之庙堂后,国王用手托住 腮,“除了做国王,我还能做什么?”国王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干些什么,他的 痛苦每刻都在加倍。   黑暗中生出各种细微之声。老鼠在嚼饼干屑、蜘蛛在结网、飞蛾在交媾、蚯 蚓在伸腰、玫瑰花在开……声音初始很轻极细,好像月光溜进窗棂,渐渐大起来, 越来越大,变成了钱塘江潮。国王在一本封面泛黄的书上读到过对这种潮水的种 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描述。国王闭上眼,感慨着,沉默着。   当天上的星辰犹如被大风摇落的未熟果子,一道球形闪电从天而降。   国王被惊醒了,却见空中出现一个由细铁丝连结在一起的大小不一的金属块 组成的圆盘。圆盘上还有许多把手。有的把手上写着:仁慈、伟大、权力、荣誉; 有的把手上写着:熵、广义相对论、黎氏几何、量子力学;有的把手上写着:剩 余价值、无产阶级、资本、凯恩斯主义;有的把手上写着:老虎、百合花瓣、翅 膀……国王情不自禁抓住写有“翅膀”的把手。世界变轻了。他马上飞起来,差 点撞在金丝楠木柱上。还好,他很快就掌握了飞行的要领。国王飘出窗户,决定 去看看隐藏在夜色里的椽城。接着,他又发现肩上这对翅膀竟然可以把他带入别 人的梦里。这太神奇了。   小男孩梦里有一根可以次次考一百分的笔。小女孩的梦里有一个比天空还要 大的嵌满葡萄干的奶油蛋糕。老妇人的梦里有一块可以把皱纹从脸上擦去的橡皮。 老爷爷的梦里有一管烟草总也烧不完的烟斗。国王满意地顺着青灰色的月光从一 户人家飘向另一户人家。在这趟奇异的旅程中,国王看见了魔裤,里面总有闪闪 发光的金币;葫芦藤,梦的主人可以沿着它爬进天堂;想去哪就能马上到那里的 飞毯;能让主人的容貌变得漂亮的水晶鞋;一面可以偷窥世间美女沐浴的镜子…… 也有许多令人不那么愉快的东西,比如一个可以窃听任何人思想的铁盒子;一个 专说谎话的发音管;一台把灵魂从肉体中抽走的机器,以及一架专门孵化美女的 装置——国王在这个装置前停留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被那些乳房像青杏一样可口 酸甜的处女所吸引。可惜梦的主人发现了国王的踪迹,咆哮着吐出长长的獠牙。 国王赶紧溜走,又得到一个教训:任何人在他自己的梦里都是拥有无可置疑权力 的上帝。   国王来到王后住的地方。这是一个充斥着金银器皿香油花瓶的空间。四周是 用金线银丝与丝绸混纺而成的帷幕。墙壁上挂满奇光异彩的镶嵌画。喷金熏笼于 搁满象牙雕刻的几案上吐出阵阵龙涎清香。国王靠近王后的床,看见自己搁在银 盘里的头颅。美丽的王后摇晃着妖娆的胴体与众人行淫,同时用手中寒光闪闪的 利刃拨动银盘上的头颅,指甲上的蔻丹鲜艳欲滴。国王叹息一声,离开王后的梦, 回到宝座上,发现上面有一本《一千零一夜》,这是一个迷人的书名,应该是那 道球形闪电带来的另一个礼物,可惜当时他太急于体验翅膀所带来的惊喜,并未 发觉它的存在。   国王打开书,一字一字地读起来。当天色亮起,他走出故事的迷宫,顺着那 湍急的词语之河,找到了属于他的山鲁佐德,或者说是一个隐藏在山鲁佐德那盈 润的嘴唇以及梨形骨盆后面的存在。他脱下明黄色的王袍,摘下镶有璎络的王冠, 取下代表着无上权威的戒指,捡了一匹粗糙的白布裹住身子,步出王宫。门在他 身后缓缓关闭。椽城朝着他一点点打开,像一个女人朝着她的男人打开新鲜泼辣 的身子。   《檽城》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檽城不大,穿檽城而过的河发大水时,水龙王爷打个喷嚏即可淹没了它。   那个腊月天,一个脸庞黧黑的人来至檽城,发须白,足有疾,蹒跚行于市, 落落不与群丐伍,不乞钱,残羹冷炙足矣,若与以钱物,受而谢。常于桥头坐看 一本红色塑料皮封面的《毛主席语录》。有好事者询之,不语,只笑,牙齿漆黑, 眼睛清亮。但,逢十二月二十六日,必面对滔滔河水手舞足蹈大声背诵,背得还 特别古怪,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比如,“231、备战,备荒,为人民。—— 《关于第三个五年计划的谈话》(1965年10月20日)”中的顿号、逗号、 破折号、书名号、括号。就有檽城人说,这不是乞丐,怕是疯子。又说,疯子手 中的家什怕是文物,能值不少钱。   有顽童不惧,与之嬉,乘其不备,夺其书,狂走高呼。他也不赶,过些时日, 手中又出现一本《语录》,还是红色塑料皮封面的,开本要略小一点。   他手中终于没了红宝书,这让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陷入令人惊惧的狂躁 中。他大声呼喝,戟指朝向虚空,眼里有火,舌头像一条恶毒的蜥蜴弹动,至唇 干舌燥,即席地而坐,握拳击脸,伸指抠眼,直至鲜血淋漓,眉间却无痛楚之色。 没人愿意再靠近他。檽城人惯有的怜悯之心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迅速掠走。真不 知道他是靠什么熬过寒冷的冬天。也许是老鼠、鸟雀的尸体、饭店泔水桶里的食 物。有人信誓旦旦,说大雪下得最暴厉的时候,亲眼见到他啃树皮,粗的树皮在 他嘴就跟美味熏鱼块一样。   清明到来前的下午,他出现在檽城桥头。正是春寒乍敛时,远处漫山如雪; 近处鸟在叫,一声长、二声短。鸟的影子滑入河底。河面飘散开点点金色,那是 超于语言、时空、死亡和信仰之上的阳光。一切恍惚都在消失殆尽。几个小女孩 在桥头蹦蹦跳跳,容貌娟妍,其中一个大声地向同伴骄傲地宣称:自己的前生是 一只白鹭。   也许真的有白鹭在他耳朵里叫了一声。他开始整段整段地背诵,是《毛选》, 间或还冒出一长段叽哩咕噜的鸟语。开始还略有滞碍,渐渐若水流入水里。有英 语老师路过,一旁听了半晌,下了结论,鸟语还是《毛选》的句词段落,是英语, 最纯正地道的伦敦口音。檽城人肃然起敬。就有人开始在他脚前敬香,试图从他 所吐露的片言只语中寻求某种带有预言性质的暗示。据说灵验无比。   这年七月,檽城大雨,昼夜不止。   人心惶惶,皆恐堤坝尽毁。他于桥头独坐,任雨水浇透,眼见洪水漫上,几 与桥面相平,他恸哭出声。他一哭,天晴了,红日破空,不过数时辰,水势不复 狰狞。人们说他是神仙,来保檽城平安的。谁也没有想到他在抹掉泪后,且行且 歌,竟然往僻巷行去。行至一陋屋,推开破门,径直而入。茅屋被雨水所浸,坍 塌半边。屋内仅存一床,床头搁半碗冷米饭,上卧一老妪(那老妪是寡妇,独自 抚养三子二女成人。那三子二女都有福的人)。他像狗一样四肢落地,负起老妪 上了街头,很快便没有了踪迹。   几天后,狂风从四方和上下刮来。当日头变黑像毛布,大水滚滚。檽城消失 在一片汪洋中。   《柑城》   善良的柑城几乎具备了人类所有的美德。   遗憾的是,他们固执地认为艺术是一连串的高潮,犹如舞蹈。为此,他们的 面部表情与肢体动作常像癌细胞一样不可控制。眼睛中时刻放射出神秘的光辉。 他们确信,最高尚的美德和感情就是成为艺术本身。而毫无疑问,艺术是一种可 以凌驾日常生活的特权,所以初到柑城的旅客总不免为他们夸张的眼神而迷惑, 尤其是女性,常被那些突然裸露的富有表演性的身体弄得面红耳赤。他们的裸体 其实并不美,至少违背了在自然界普遍存在的黄金分割比例。腿太短、粗,头型 太圆,与西红柿差不多。但不能说柑城人关于艺术的看法全是错的,尽管他们总 会惹来一大片轰笑声,而数个柑城人出现在一起时则老被人们当成巡演的马戏团。   一个柑城艺术家决心改变世界的偏见,怀着梦想,他来到柑城之外。他是画 家,所绘荒村古渡、断涧寒流、怪岩丑树,无不令人身临其境。他于画布上绘的 几只鱼虾曾招来几只冬日鸟雀的啄食。短短数年,他画秃的笔比传说中的怀素和 尚还要多——为向古人致敬,他还去买了一大叠芭蕉叶,用特制的银丝金线在上 面绘出一条会咆哮的龙。   他还是籍籍无名,自然也穷困潦倒。   这一日,他蹲在废弃的旧工厂前抽烟。抽的是劣质烟,痰里有了大块的血。 时间是下水道中带腥臭味的液黏滞体。他朝两条在没漆的野草与灌木丛中互相追 逐的狗竖起中指。狗,不约而同,龇出牙齿。他怒了,掐灭烟,也龇出牙——龇 牙谁不会啊?柑城人嘴里同样有圆锥状尖锐的犬齿。   狗当是恼了。黑狗尾巴笔直平举,狂嗥数声,鼻子上方出现一圈愤怒的皱褶; 白狗低吠,四脚打直,抬头挺胸大步前进,肩膀到背部的毛根根竖起。这是挑战。 他抄起木棍。蓦然,一个念头攫住他(这种奇特的体验只堪用神启比喻),他模 模糊糊地意识到:眼前这两条坏脾气的土狗当是解开他当下困境唯一的钥匙。他 迟疑地放落木棍。或许应该说,木棍是被那些来自本能和冥想世界的事物牵引着 搁下。他吃惊地看着自己。四周并没有改变。房子还是房子,土褐色的;天空还 是天空,被几圈黄色光晕所覆盖;树也还是树,枝干羸弱的杨树下停着一辆黑色 奥迪车。   他咳出一口血。鲜红的血与往日的黯淡不大一样。他吃惊,继而被激怒。上 帝已经使柑城以外的世界成为一个恒定的数学系统,一切皆可归于0与1的繁衍。 那么,柑城人的存在有什么意义?他牙齿里有了唾沫,眼球暴凸,泛红,双掌贴 住地面,猛地用力一撑,扑向面露狐疑之色的狗,与它们斗作一团。他翻腾蹿跳, 拼尽全力,用嘴与牙齿撕咬这两条胆敢前来挑衅自己的畜牲的身躯和头颅。咸的 血沫渗出嘴腔。他的脸、脖子、胸脯、腿部溅满了鲜红的油画颜料一样的东西。 大部分是他自己的,小部分是那两只动物的。他取得了胜利。狗逃跑了。他快步 来到车窗摇下的奥迪车边,从一个面目苍白尖叫着的女孩子手中夺过一架索尼DV 摄像机。   这是一部好作品:《狂犬病》。   世界是一只犬,在天空下狂吠。犬吠声即是那无限扩张、连绵不断、永无尽 头的旋律。   他紧盯着屏幕上急速晃动的影像。他终于想明白了几分钟前那个令他心醉神 迷若昙花一现的念头到底包含什么,也想明白了梵高、莫奈、毕加索、米开朗基 罗、宗教、政治、哲学、巫术、时尚、民俗、寓言神话、大众文化、日常经验、 小便池、卫生纸、狗的尸体、腐烂的苹果、苍蝇、杜尚的“泉”、波依斯的“与 狼共舞”、查普曼兄弟的“恶作剧”、昆斯的“性表演”、谢德庆的“自虐狂” 等所有此类事物之间隐秘的关系。   他开始鄙视弱者、愚昧者、样貌怪异者、普通人,也蔑视富人、权贵、调情 者、小资女人。   他推出一系列以狗为主题的行为艺术。如《狗娘养的》,他打扮成一条浑身 嵌满黑白圆点的幼犬,匍匐在乳头紫红的母狗怀里。而当他从舞台上走下后,他 已经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   讲述那些恶行是不必要的。   因为它们就像传染病一样迅速,迅速地从世界各地来到了柑城。   柑城人先是震惊,接着思索、争论、大打出手,最终他们还是一致认定:这 是艺术的最高形式,是最纯粹的神的脸庞。   《枷城》   枷城很大。枷城人的祖先按天上星辰的位置建造了此城。   枷城人长得不错,但头部往往占据了身体的一半重量,行走在路上,有时失 去重心,便犹如一个到处乱滚的屎克螂球。有枷城人打算去河岸那边,最后却滚 去了离河岸有几百公里的田野上。这让所有的枷城人都变得心平气和,愉快地享 受着莫名其妙的人生。   但枷城人有一项本领:当事情变得危急,比如一只大鸟把他们当作美味俯冲 而下时,在那最惊险的一刻,他们能够迅速隐身。据说在几千年前,有个枷城人 把这种本能修炼成一种可以随时使用的法术,又因为他的年轻,世界各地一时多 出了许多妇人无端怀孕的故事,如姜嫄育后稷、安妃有感而怀诞神农、丽妲孵下 两个大蛋、玛丽亚生,一个处女甚至在马槽里生下那个著名的拿撒勒人……这些 已被称之为神迹,被各种语言所记载。   可惜这个被时间遗忘了名字的枷城人并未公布他的发现或发明。只在枷城古 老的广场石柱上留下几行字,“我是道路、真理与生命。”一些枷城人对此不无 怨言,否则枷城人的数量早已多如海中沙——当所有的人都是枷城人,枷城人关 于美的标准毫无疑问是对美最深刻的阐释。   这天,一个枷城人在恹恹的午睡中,先后梦见:   被铭刻于青铜器上的寂静、死去之人的脸(向日葵一样灿烂)、到处泛滥的 贫穷、蓝色的墙壁、水一样的旋律、刀、诅咒、爱人的手指、一只倒毙在溪流尽 头的蓝虎、抹香鲸。抹香鲸庞大的身体上有一些奇怪的装饰着花纹的文字。他辨 认了许久,直至从梦中惊醒。   这些文字是可以被理解的吗?四周被一层淡金色的光芒所笼罩。天上的阳光 真好。好得枷城都仿佛是不真实的。喷泉、竹林、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绿茵茵的 草,在水里优哉游哉的锦鲤……   他沉思着。文字,或者说语言,把人对世界的感知切割成条块,并把这些条 块变换、组织成一种线性的序列。“关于世界的叙述不计其数。”他不无自嘲地 想起了雕塑、舞蹈、电影、歌剧以及他自身的职业,想起了顺序、角度、和节奏。 然后,他拿起笔,把眼中所见、脑中所思皆勾勒于画布上。画得很专注,在画鸽 子时,每一笔都恍若一根羽毛飘落——画得真好,假如倾耳去听,都能听见这只 鸽子的咕咕叫声。他露出满意的神情,继续勾勒万物(宇宙何以生成天地万 有?),他的视线从室外转入屋内,天花板、水晶吊灯、墙壁、电器插座、窗帘、 熨衣机、红木衣柜、镜子、液晶电视。他的目光情不自禁跳过在厨房系着围裙的 妻子,落到书房那件明代玉洗上,笔下生出几分古意。   他的妻子已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坐在屋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决定走到 他的画布上。这不容易。她褪下围裙,挑挑拣拣许久,换上一袭红缎旗袍。旗袍 的颜色华丽而明媚,领口到前胸斜开着三个做工精细的蝴蝶盘扣,但,她觉察到 旗袍有一股很浓烈的樟脑丸味。他是最讨厌这种味道的。女人思虑半刻,换过一 身职业套裙——当年,她穿着这套衣裳以一副干练的形象征服了他。确实,职业 套裙比古典旗袍更适合她,她望着镜中头发略有点乱的自己,心中涌现出久违的 惊喜。这种奇妙的感觉,犹如热流注入四肢百骸,她忍不住一个箭步跨入他的画 中。   男人注意到画布上这张略带羞涩的脸庞,嘴角翘起笑意,指尖去掸女人眼角 的纹路,是鱼尾纹,掸不落的。男人蹙起眉毛,在她手腕上添加了一个造型古朴 的藏银手镯。很快,他发现,她的这身衣着打扮与他所渴望在画卷上表现的完全 格格不入。他拿起橡皮擦,擦去了妻子身上的职业套裙。赤裸的,应该最美,如 同《泉》,他甚至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在画布上目睹她秀美裸体时的冲动。那时, 还是少女的她有着鸽子一样的白皙肤色。嗯,还有,玲珑的腰,平坦的腹部,微 翘的臀……他擦得很小心,然而几分钟后出现在画布上的却是一个腰部臃肿、乳 房下垂的妇人。他有点不知所措,咬着嘴唇,没看妻子的眼睛,也没再犹豫,用 橡皮擦奋力把她从画中彻底擦去。   阳光叫了两声。他的眉毛跳了跳,意识到什么。房间里空无一人,静得让人 心慌,又有莫明的欣喜。他吁出一口气,似乎明白了这么久一直困扰着他的是什 么。他决定出门去喝杯酒庆祝。酒吧里新来的调酒女郎眸子会说最甜蜜的情话。   路并不远,绕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   他快步走着,当快要与一辆卡车擦身而过,像有人推了他一下,他猛地失去 了重心,滚落在车胎下。血如泉水涌出。他那迅速隐去的身体在血泊中一点点重 现,如同被伐断的树。“摆脱肉体,摆脱根深蒂固的自我。”他喃喃说道,看见 妻子浮在空中那几乎包含了人类一切感情的眼睛,蓦然想起中午那些以云层的方 式覆盖了鲸身的文字,并在这一刻真正理解了它们。然后,所有的枷城人都看见, 他那断成两截的身子又重新消失在空气中,就像被融化的冰。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