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山娃的初恋   作者:简单   恋爱,咱家那地方叫找相好,我十四岁就有了相好的,真的,那是我的初恋。 其实男的跟女的相好,天生就会,全世界都一样,别管你生在哪里,也别管你穷 还是富。尤其是我,从小就特别机灵,各方面都机灵。你别不信,我从头跟你说。   我是山里的孩子,从小与山岭为伴。家乡开门见山,山上零星地长着树木, 不时露出黄土和岩石。大山滋养不了这一方水土,也唱不出松涛阵阵。山里的孩 子从来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更不知道啥叫文化。   大山里虽然没啥好看好玩儿的,一天到晚我还挺乐呵。上山打柴、放牛,我 就横躺在牛背上唱歌,来了兴致拽着牛角跟老牛较劲,溜下牛背去撵野兔子,吓 得野兔钻进草丛不敢再出来。打完柴回家,经过山根儿底下的那条小河,我刺溜 就钻到河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里拽小伙伴儿的腿,听着他们嗷嗷叫,我乐 不可支,划拉几下水,上岸回家,留他们在河里骂娘。   我们村里有个下放右派,是个孤老头,喜欢穿干净的白衬衫,听说他女人和 孩子都在城里,犯了“右派”后,女人就跟他离婚了,“怪可怜的!”我妈说。 虽然他属于“地富反坏右”,但我大说他有文化,我大不识字,最尊敬文化人, 有一回我妈还叫我把地里刚收的红薯给他送去。所以每次我见到他都喊他“姚 伯”, 他就露出难得的笑容。可能因为这个,也可能是看我机灵,他常常偷着 教我认字。那时候我大概三岁。   后来有个当过兵的人回到村里,带回了半本《水浒》和半本《新华字典》, 听说还有几本。我没事就跑他家去玩儿,原因是盯上了他的书和字典。开始,他 教我几个简单的字,后来他也不会了,我就自己翻那个字典和书,连蒙带猜,每 次弄懂一个字,我就能得到一片夸奖。我整天围着那个转业军人转,嘴上跟抹了 蜜似的,后来那个转业军人还真把那些书和字典给我了。我认的字越来越多,能 看小说,看完就给大伙儿讲一百单八将,讲《十二响驳壳枪》,电影《闪闪的红 星》还没演,我就把潘冬子的故事讲完了,说到冬子妈被火烧死,不少女人红了 眼圈,男人也不言语了。第二天还有那头天没听到的专门来找我讲冬子他妈牺牲 的故事。他们都说我是天上的文曲星,还没上学就能看小说书,比那些上五年级 的孩子都强。文曲星到底是啥我不知道,反正是好词,证据是因为我是文曲星, 常常能得到一块红薯的奖赏。   我还喜欢做算数,因为我爱听人家夸我聪明。有时候人家问我,十八加七等 于几,我用十个手指头加上十个脚趾头,在兜里、鞋里暗暗数,按一个手指头, 数一个数儿,算不出来就谎称要拉屎,跑到没人的地方,蹲下装着拉屎,赶紧用 地上的小石头,加上我的手指头和脚趾头,算明白了再提裤子。渐渐地我练得心 算比骂人还快,张口就来,保准没错。   认字和会算术的最大好处是,从我六岁起就能挣全工分,当上了大队副会计。 咋叫副会计?大队本来有会计,可是他老算错帐,队长就找我大,叫我当副会计, 我算得快我们那儿人都知道。每年秋收过后,全村男女老少聚在祠堂里,男人坐 前头抽烟、闲扯,女人坐后头纳鞋底、编筐子,伢儿们在外头场院上疯跑,我则 和生产队长、大队会计坐在台子上,一般正经地给每个人算工分,民兵连长很严 肃地绷着脸坐在一边,好像在给我站岗。我心里那个傲啊,可惜没长尾巴,要长 了,肯定翘在天上。我心算又快又准,根本不用算盘子。开始我报出数字,大队 会计眼皮也不抬地用算盘扒拉半天,反复核实,嘴里嘟嘟囔囔,到最后还得说我 算的对。那以后他们对我说的都信,有时候甚至是迷信。这活儿谁也赶不上我, 因此我挣全工,一天十个工分呢,我妈我大平时每天最多才挣八分。工分归我妈。 我最享受男女老少伸着脖子瞪着眼等我张嘴的样子,那时候我比生产队长还威风。 我的副会计从六岁当到十五岁初中毕业。   我们家祖宗几代没出个文化人,全村里也没几个人认字儿,自然很少看到带 字的东西,除了转业军人带回来的那几本破皮少页的书。不光没有书,整个生产 队只有一份报纸,那是队干部的专利,谁知道他们看懂看不懂。那没关系,还有 别的,我可以唱歌。大队有线喇叭里放的歌儿可是随便听,我一学就会。我会唱 很多歌儿,学校里教的“孔老二,坏东西”那类歌曲,远没有“长鞭啊那个一呀 甩哎,啪啪地响哎——”唱起来带劲儿,《青松岭》里拉大车的马都跟着那歌儿 跑得特别欢实。还有“翠竹青青哟——披霞光”,那个长音一拖,能把大山都唱 绿了,所以《春苗》里的女主角才会那么好看。在小伙伴中,我是最会唱歌的, 唱得最好听,会唱的歌儿也最多。生产队开会的时候,大人们就怂恿我:“豆秧 儿,给大家伙儿唱一个!”我立马扯开嗓子,全村的男女老少就都变成了长脖子 鹅,引得外面的老牛也抬起头,鸡啊猪啊直往屋子里挤。我小时候特别瘦,而且 很矮,不知谁说过一句:“这伢儿像豆秧儿!”从此全村的人都叫我豆秧儿,连 我妈都跟着叫。我不急也不恼,叫就叫呗,叫啥不是叫!   我十四岁生日那天,突然心里很烦,烦透了,一整天心神不定。早晨我妈给 我吃了一个鸡蛋,那叫滚运,滚走坏运气,滚来好运气。蛋也吃了,运也滚了, 我还是烦。我妈还给我做了长寿面,平时我伸长脖子盼着吃我妈擀的长寿面,那 天的长寿面居然啥味儿也没有,连辣椒都不辣,破面条儿!我才不希罕长寿不长 寿呢,反正就是不好吃!烦!烦!烦死了!   心里烦,我不敢跟别人说,自己知道是为啥。我说过,我很会唱歌,也很爱 唱歌,听我唱歌的人多极了。后来我注意到,每次我一唱歌,就会有一双眼睛, 一动不动地死盯着我,嘴唇还轻轻跟着动。那是村东头老哑叔的养女,叫凤枝。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不在乎,后来就觉得不舒服了。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老盯着 我看干什么!我有些不高兴,可又不好意思赶她走,总不能说我唱歌不是给你听 的吧?乡里乡亲的,说不出口。再说人家也没把我咋着,不就是看一看,又看不 丢半碗米饭,连一只红薯都不丢。看就看吧!要说心里开始觉得不一样,是从那 天开始。   前些天我上山去打柴,气儿特别不顺。本来砍好了一堆柴,绑的时候,我不 知不觉中把一条花蛇绑进去了,背在背上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一只蛇头正探 出柴垛,晚一会儿准咬到我脖子上了。我吓得魂飞魄散,摔下柴垛就跑,边跑边 嚎。跑累了,嗓子也嚎疼了,才想起来,柴呢?抬头看看,天色已晚,看来今天 回家要挨骂了。我不敢再回到山上找我打好的柴,只好胡乱捡一些可以烧的东西, 找根藤胡乱一捆,垂头丧气地下山。走到半山腰,那些破柴杆子忽然散了,藤子 断了!我哭丧着脸下山。   山下有一条河,黄昏时分的山里非常安静,除了动物偶尔的叫声,只有水 “哗啦啦”在流淌。我忽然想撒尿,还想洗把脸,哭了一脸眼泪,脸皮绷绷的。   跑到河边,猛然看到一堆衣服,花的,一看就是女人穿的。我立马气不打一 处来,今天这么倒霉,原来是因为撞了女人!正没地方撒气呢,来得正好,用杨 子荣的话说,是它自己撞到我枪口上来了,不客气,浇它一泡尿!我把裤子一脱 到底,痛快淋漓地对着那堆花衣服“哗哗哗”浇了上去。真舒服!真解气!我边 系裤子边哼歌儿,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尖叫:“谁家的野驴!流氓!滚开!”   一回头,看到水里蹲着个女伢儿,整个身子没在水中,只露个脑袋,气恼的 眼睛瞪得溜圆。我认识那双眼睛!老哑叔家的凤枝!嘿嘿!滚开?我偏不!你不 是爱看我吗?哼!今天要叫你看个够!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脱下裤子,迎着 她“噼哩扑通”跳进水中,直奔凤枝。那女伢儿吓坏了,连连往后躲。躲你能躲 到哪里去?我几下子逮到她,拼命把她往岸边拖。她反抗着,哭着。但是她劲儿 小,抗不过我。我才不管她哭不哭呢,三下五除二就把她拉到岸边。我大呼小叫 着,强拖她出水面。一回头,蓦地,我怔住了。黄昏的天光中,一个刚刚发育的 少女的身体,明晃晃展露在我眼前。女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光屁股女人。   凤枝也呆住了,本能地侧过身体,两手上下遮掩着身体,试图少叫我看到一 些。水波粼粼的映衬下,两支鼓鼓的胸脯重叠着扭动,粉红的奶头在水波的背景 下轮廓分明,直揪人心尖子,还有分成两瓣儿的圆圆屁股,毫无遮拦地发着叫人 晕眩的光。我傻了,手脚发麻,身体里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一低头,我的小鸡鸡 正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半晌,我突然“嗷”地一声大叫,抓起衣服捂住令我丢人 的小鸡鸡,飞一样地跑了。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匆匆套上裤子,心还在不停地 跳,腿发软。我妈问我,柴呢?怎么跟落汤鸡似的?是不是跑着玩去了?我浑身 往下滴着水,光着上身,呆呆地瞪着她,糊里糊涂点了头,根本没听清我妈问的 是什么。气得我妈一个耳光扇过来:“晚上拿什么做饭?拿什么煮猪食?”我仍 旧是一个劲地点头,捂着火辣辣的脸,心里惦记着:凤枝穿上衣服了吗?那衣服 可臊啊!   打那以后好长时间,我不敢出门,也不再唱歌,就怕碰见凤枝。我妈觉得奇 怪:这伢儿中邪了?咋不出门?我跟我妈说我要念书,将来上大学,吃皇粮,养 她老。说完还真的拿起课本,装模做样地看。我妈瘪着嘴乐了:“我伢儿懂事了! 将来吃皇粮,要养我呢! ” 我妈四十岁的时候,牙齿就掉光了,所以笑起来会 瘪嘴。糊弄过我妈,我自己心里知道,看什么书啊,发着慌呢。   在家里呆久了,心里更慌,眼前老是晃着凤枝光溜溜的身子,还有圆鼓鼓、 硬挺挺的奶子,水蜜桃似的,肯定又嫩又甜。女人真好看!我蠢蠢欲动,想见凤 枝,梦里都是凤枝哩。可醒了之后,还是不敢见她,怕她骂我,尤其是骂我流氓, 那我可没脸做人了,我妈还不打断我的腿!可是什么叫流氓呢?我连摸都没摸她 一下,怎么流氓她了?小鸡鸡翘起来,又不是我想叫它翘就翘的,我还想知道是 怎么回事呢。再说,流氓又怎么了?不流氓,小伢儿都怎么生出来的?我们都怎 么生出来的?哎,当初我大是怎么流氓我妈的?我很想知道。我不敢问我妈,更 不敢问我大,那纯粹是找抽,我不问。我哥和我弟弟都不知道,知道也不能问。 那能问谁呢?问谁,谁不管我叫流氓呀!不能问!我烦,烦极了,在屋子里乱转。 我妈看见了,就说:“我伢儿念书念累了,出去转转,别把头念穿洞了,去吧, 出去转转!” 转转就转转,兴许还能碰见凤枝。于是我就出去转转了。   我先去了村西头,心不在焉地转,没走到村头,就往回折,往村东头走,脚 下很急,腿肚子转着筋,我还是要走,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走!走!怕啥!碰 见就碰见!谁怕谁!我还正想碰见呢!心里七上八下,走着走着,迎面来了一件 花衣服,正是我撒尿那件!我的头发胀,血往上涌,僵着身子,硬挺着继续往前 走。在我和那件花衣服就要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一咬牙,横过身子,与她面对面 站住了,头使劲往下勾着,眼睛盯着脚丫子,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炸。我等着一 个大耳光子扇过来。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我傻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熬了好长时间,比睡一觉还长,忽然, 我“嗡嗡”响着的耳朵里,钻进来凤枝小小的声音:“好狗不挡道!”语气里居 然没有一点气恼,听着反而有一种特别的温柔和娇嗔。我心里那个感激啊,莫名 地愧疚,想着想着,冲口小声道:“我对不住你,欺负你了,打我吧!”   凤枝没有马上回答,她停了停,问:“啥对不住?”好像完全忘了河边那回 事!我如释重负,却又暗暗遗憾起来,她咋忘了呢?真忘了假忘了?她竟然忘了! 有些扫兴。然而我还是庆幸,愿意她暂时忘了,起码她不会再说我流氓,那个流 氓案算是了解啦!我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偷眼看看风枝,我尽量轻松地问:“干 啥去?”   凤枝没听见一样,轻声问:“好久不唱歌哩,咋不唱了?”明知故问!还不 是怕见到你!我才不信你忘了呢!我心里忽地来了气,倔倔地别过头,不再看她, 也不回答她。凤枝不说话了,要走。我左拦右挡,卡住路,就是不放她过去。她 不说话,我也憋着不说,看谁犟过谁!   凤枝到底没撑住,可怜兮兮地低声乞求:“让我过去!回去晚了,我大要拿 扁担打我哩。”我的心忽然软了,倏地偏过身子,让开。凤枝从我身边无声无息 地走过去,在离我最近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发红,好像有眼泪,碎玻璃似的 一闪,就过去了。我冲动地想追上去,我想告诉她,如果老哑叔打她,就告诉我, 我找他算账。可是又一想,我根本打不过老哑叔,再说我凭啥找人家算账,人家 是凤枝的大,我算凤枝个啥?我算个风枝的对象行不行?刚才咋忘了跟风枝问问! 我只好作罢,看着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山坡下,这时候我想起了一个文明词儿: 惆怅。这辈子,大约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知道了啥叫惆怅。   少年的惆怅总是很短暂。不久,我又开始漫山遍野地疯跑,拽着牛角撒欢, 跟羊打架,揪猪尾巴,揪得猪尖叫狂奔,我则跟在后面大笑,直到我妈一巴掌打 过来才罢休。我也没忘了凤枝,没人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她,想起她光溜溜的身 子,有时候还后悔,那天我咋就没流氓一下她呢!每次想到凤枝的时候,我就琢 磨着第二天唱什么歌儿,凤枝喜欢听我唱歌,一听那眼睛就放光,很好看。当然 眼睛好看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的身子比眼睛更好看,那奶子,那屁股,都叫 我整天整夜地想。我咋就没流氓一下她呢?反复后悔着,反复设想有一天我能真 的流氓一下她,到那天,我该怎么做呢?我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就回忆马和驴是 怎么流氓的,想着想着,我的鸡鸡又硬了。那天夜里,我准做好梦,梦里就有凤 枝,早晨起来裤头粘糊糊一片。一大早,我一骨碌爬起来就奔到河边去洗裤头, 心里还鬼鬼祟祟的,生怕人看出来啥。回来的时候,我妈夸我:“我伢儿懂事了, 会自己洗衣服了!”我憨笑着,拿起砍柴刀,上山放牛、砍柴,在大山上放开嗓 子唱歌,心里放肆地想凤枝,那一天会过得比神仙还快活。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留意大人们的行动。田里干活的时候,常常看嫂 子媳妇们中午吃饭的时候挤在一堆儿,嘻嘻哈哈取笑,有时候一阵猪肠子、软腿 地嚷嚷着,推推搡搡,会把某个小媳妇说得满脸通红,不一会儿吵起架来,她们 也不真生气,吵完就好,然后继续笑,浪笑声跟山边的河水一个调门儿。还有一 次,她们说某一天村东头的张二寡妇家夜里有动静,比老母猪哼得还响,同一天 夜里村西头满升他家院门一宿没关。满升他妈到处找不到他爸,第二天一大早端 着饭碗,在村头大树底下骂:老不死的昨天晚上叫狐狸精叼走了,回家的时候捂 着腰,腿都瘸了。每到这时候,我都躲在一边暗笑,接着就想到凤芝,想到了河 边那一幕。   那年秋收过后,村里傻柱娶媳妇,晚上听房的伢儿回来争论啥叫结婚。有的 说是吃喜酒,吃肉,有的说是猪八戒背媳妇,还有的说是闹新房、听房,有一个 人说是生娃,我弟弟则笑嘻嘻地说是满地捡喜糖,说来说去,大家得出一个共同 结论,那就是,不管咋说,结婚就是舒服。   舒服是啥滋味儿?流氓又是啥滋味儿?我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目标十 分明确,那就是凤芝,我要和凤芝一起舒服,我要流氓她。可是从哪儿下手呢? 凤芝她能答应吗?我心里没数儿,惴惴不安。我白天夜里想,想破了头,还是想。   对凤枝,我也不全是空想没有行动,除了看到凤枝就扯开嗓子拼命唱歌,我 还有别的办法。大队放电影的时候,我瞅准机会就挤到凤枝身边,故意打打闹闹, 目的是有机会装作不小心,在她身上蹭一下,虽然那不比流氓她一下更合我心意, 但是能实际地蹭上一蹭她温软的身子,我心里就舒服得如同喝了山泉水,甜滋滋 的。她的身子我见过!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秘密,我谁也没说过,但是我跟自己自 豪过很多次。每到这个时候,我看小伙伴儿的眼神就格外倨傲,你们这些小伢儿, 你们懂啥?知道啥叫女人吗?伢鸡个儿!我心里窃喜,觉得自己很伟大。有时候 见了大人,我觉得自己知道他们的秘密,有一种和他们平起平坐的感觉,而且我 比他们聪明,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秘密,他们却不知道我的。   对了,还有一件堪称伟大的事。在一次看电影的时候,好像是朝鲜那个《看 不见的战线》,里面有一个女特务,换了脸,阴森森的,看电影的时候,凤枝坐 在我身边,她动了动身子,朝我这边靠,我感觉她有点害怕,就悄悄伸出左手, 把她小小的手拉住,进而右手也上去了,她冰凉的手就握在我的手心里。她没有 拒绝,我心里乐开了花,同时陡然升起一种男子汉的伟岸感,我可以保护凤枝! 我这可不是趁人之危,后来有人唱歌说,这叫“危难之处显身手”,可是我老觉 得词作者写错了,应该是“危难之处现伸手”才对,我是这么体会的。   后来我开始努力考县中,目的是将来考上大学。倒不是要兑现养我妈的诺言, 根本原因,是因为我大说:“伢儿,你要上大学,吃皇粮,你看你大,一辈子面 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还养不好个堂客孩子。到什么时候,农民都是最受罪的, 你要不想受罪,要吃饱饭,吃肉,就要好好念书,将来进城吃皇粮,娶城里媳妇, 城里女人水灵。”我才不想娶城里女人,我长大了,就娶凤枝,那时候我名正言 顺地流氓她,我要给凤枝买好多肉吃,这是我的理想。于是,我就好好念书,其 实也没费什么事,我顺利地考上了县中,我们村里唯一的老师连小学都没毕业, 教不了我们,几何、物理、化学,都是我自己看书,看懂了就教我的同学,我们 一起考上了三个高中生呢,我上县中,而且是县里第一名,另外两个考上了区高 中。   村里出了县里第一,自然是喜事。村里人面前,我妈和我大的头扬得高高的, 我大一辈子被人欺负,我考了第一后,他开始背着手走路,见人用鼻子哼哼,算 是打了招呼,那还算是给了人家面子。我拿到通知书后,急猴猴地跑到村东头凤 枝家。凤枝正在喂猪,我进了门,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向她报喜,冲着她嘻嘻傻笑, 心里想着:我终于可以流氓你一下了。可我没敢说出口。凤枝偏过头,抬起手腕 撩撩散乱的刘海儿,用喜悦而又羞涩的眼神看着我,冲着我也笑了。我们俩,你 看我,我看你,傻傻地笑着,那一刻,山风都停了,时间也停了。如果不是老哑 叔回来,我们可能要笑到天黑。   老哑叔冲散了我和凤枝的傻笑,却没能阻止我和风枝的约会。对,我们开始 约会了,总共两次。第一次是在后山坡上,第二次还是在后山坡上,我早就想好 了,那里安静,最适合流氓她。第一次,我装成谦谦君子,高中生了嘛,以后要 进城吃皇粮,总得有些不一样。我们俩从鸡说到猪,然后就说羊和牛,最后说到 驴和马,说着说着,我心里就痒痒了,话开始有点走板。我偷偷看凤枝,她脸红 了,匆匆起身,一甩小辫儿,小花褂儿一扭一扭地,一溜小跑下山了。我怔怔地 看着她的小花褂儿消失在山坡低下,后悔自己太毛糙,悔得直揪头发,也没办法 把凤枝叫回来,只好冲着山下撇石头撒气,还对着大山狠狠地泚了一泡尿。回家 后我在心里操练了好几回,先这么说,这么做,然后那么说,那么做,再然 后??????反正我考上县中后,家里也很少喊我下田,我有足够的时间琢磨这件期 盼了好久的美事。   第二次约会,我做足了准备,说了些花花草草的话,凤枝睁着漂亮的大眼睛, 痴迷地看我,看样子她连听也没听过。我心里洋洋得意。其实我也是从书上看来 的,反正那些文明词儿,我铺天盖地,直往凤枝耳朵里灌,灌得她晕晕乎乎,懂 不懂的,她低头听着,不时地抬起羞涩的眼睛,眼珠儿水汪汪地晃荡,无限崇拜 地迎着我。看时机差不多了,我大胆地直奔主题。我像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 那样宣告:“我想流氓你一下!”凤枝疑惑了几秒钟,转而满脸通红,用低得不 能再低的声音,无力地问:“咋叫流氓?”我心里的火焰“腾”地窜起来,斩钉 截铁!我清清楚楚地大声说:“我要抱你!”凤枝愣了,半晌没说话,而后小声 急切地说:“不行!我大要拿扁担打折我的腿!”她说的时候带着哭腔,好像犯 了错误一样,我理解,那意思是,她愿意,她大不愿意。她的声音那么可怜,她 的神态那么可爱,她的身体那么迷人,我再也忍不住,豹子一样地扑上去,不管 她怎样反抗,紧紧搂住了凤枝年轻的身子。她的身子真软,真暖和!我不顾一切 地亲她,搂她,揉搓她,手忙脚乱地扯她的衣服。我扯开了她的小花褂儿,把手 伸进去,握住了那个我魂系梦牵的奶子。那奶子比我梦里的大,比想象的软乎, 一手揣下去,揣得心窝子淌水儿,肝儿发颤,我的心在脑袋里乱跳,撑得脑袋忽 地大了好几倍,“腾腾”跳到要裂开,都快喘不上气儿来了。我“呼哧呼哧”急 速喘着,手没停,朝圣般地吸附在那奶子上。奶子弹性十足,比我妈揣的面还软, 比老牛的奶子有弹性,比我们家母猪的奶子摸着舒服多了。我疯了,扒拉开凤枝 推挡的手,正待解开她的裤带,凤枝情急之下,“嘤嘤”地哭开了,眼泪噼里啪 啦往下掉。我一时慌了手脚,停了下来。   凤枝的身子软软地滑到草地上,头发散开着,衣服乱了。她“呜呜”地坐在 地上哭,一边把衣服往一块儿拽,一边呜呜咽咽地抽搭:“这可咋办哩!咋办哩! 我是你的人了!是你的人了!叫人知道,我可咋活哩!”她的哭声,说不出是委 屈,还是快乐。我发热的脑袋却忽然冷静下来。是哩,我要是真把凤枝给流氓下 了,我一走,她可咋办?我入秋要上县中念书,才十五岁,至少三年里,我不能 娶她,万一流氓出个小伢儿,村里的吐沫还不淹死她,我也别想回家乡了。想到 这里,我蹲下来,帮凤枝整理好衣服,然后紧紧抱住她,亲亲她的头发,带着满 心的不甘说:“我不流氓你!不流氓你!”凤枝抬起泪眼,感激地看着我,然后 扑在我怀里,号啕大哭。   那以后,我没有再约凤枝上后山。每次见到凤枝,从她的眼神看得出,她期 待着我的邀请,我只要一挥手,她准跟我走。可是我不敢。我怕自己控制不住真 的流氓了她,她的身子对我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后来,我上县中走了。我给凤枝写过信,但是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我知道, 凤枝根本就看不懂我的信,因为她没上过学,不识字,她不可能把我的信拿给村 里认识字的人看,更不会写回信。但是,我还是坚持给凤枝写信,只要她接到信, 即使看不懂,也会知道那里面是我对她的思念,她会跑到我们曾经约会的后山上, 对着太阳看那封信,她会知道信里的话,比我在后山坡上跟她说过的,还炽烈, 还疯狂。她会枕着信睡觉,在梦里又哭又笑。   那年寒假和暑假,我都没有回家,不是因为不想凤枝,而是我拿不出回家的 路费。县城离村里虽然不是很远,但是总要坐车,四百多里地呢,我们家太穷, 根本拿不出钱供我,学校不叫我出学费,还给我贫困学生助学金,可是那勉强够 我吃饭,连买笔记本我都要算了又算。在县中,我开始学说外国话,叽里咕噜的, 古怪,可是很好玩,拼音字母“p”,他们不念“po”,念“pi”,就是放屁的 屁,还有,外国话问早晨好,不说早晨好,要说“狗的猫呢” ,狗哪有猫?嘿 嘿,只有我有凤枝!我等着回村里的时候,要学给凤枝听。人家县城里的学生, 初中都学过英语,刚开始的时候,我连字母都认不全,我那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 要攒钱买一本英汉字典,心里憋着一股劲,你们学得早,我背字典!   给凤枝的信,我整整写了一年。再往后,信渐渐稀了。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没 有收到凤枝的回信,学习很忙,而且县中的生活开阔了我的视野,现在我关心的 已经不仅仅是牛羊驴马。实际上还有一个原因,我发现我大说的话很对,城里的 女人真的很水灵,不知不觉地,我暗恋上了我们班里一个腰很细的女同学。晚自 习的时候,如果没看到那个女同学,我会心神不定,直到她来了,我才做贼似的 把脸埋在书上,大喘几口气,定定神才开始看书。那个女同学起身一离开,我马 上收拾书包,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看着她一扭一扭的细腰,心里暖洋洋的,幻想 着有一天能搂着她,把手就搁在她腰最细的地方,肯定很软和。我想尽办法接近 她,整天瞄着,看她背着书包下楼,我马上估计着她的去向,飞一样跑,在某一 条路上装作与她偶然相遇,红着脸跟她说句话,然后再等着下一次。这样持续了 不到半年,邂逅再也满足不了我,实在憋不住了,在多少次下定决心之后,我跟 她说,要和她交朋友,我没敢说其实我最想搂她的腰。那女同学捂嘴一笑,拒绝 了我,我的脸当时恨不能钻裤裆里去。呸!美什么美!还赶不上凤枝漂亮呢!于 是我又开始想凤枝。我下决心考上大学,考北京大学,将来带凤枝去看天安门。   高二的寒假,我回过村里一次,是在城里那个女同学拒绝我之前,所以回了 村里只匆匆忙忙见了凤枝一面,那天她刚喂完猪,他大叫她到镇上割块肉,凤枝 绕到我们家这边,在我家门口,正碰上我在鸡窝里捡鸡蛋,凤枝问我去不去镇上, 我说我妈叫我到后山四伯家送大蒜,去不了。她没说什么,扭头走了,临走,她 漂亮的大眼睛里闪过一点泪光,很失望的样子,隐隐约约还有些哀怨。那一刻我 心里有鬼,顾不得许多,忙不迭地溜了,慌忙中还掉了一个鸡蛋。回到学校后没 几天,那个城里女同学拒绝了我,我化悲痛为力量,埋头念书,偶尔想起凤枝, 想起没陪凤枝去镇上,和她哀怨的眼神,我有些后悔,于是就更努力地念书,想 着将来在天安门前拉着凤枝的手,在饭馆里请凤芝吃红烧肉,我满不在乎地掏出 一沓子花花绿绿的钱,付帐!我心里别提有多美了。后来的两个假期我没回去, 高考前学校补习,白天晚上上课,假期也上课,   我如愿考上了北京大学,县里大大轰动,跟放了个卫星似的,那个女同学看 我的眼神也变了。我没理她,义无反顾地回山里去,找凤枝,我知道凤枝不会拒 绝我,即使我考不上大学,即使她知道我想流氓她,即使我做错事,她也还会跟 我好。回到村里已经是晚上,我没有立即去见凤枝,我忍着,和家里人唠家常, 拖腔拖调地向别人传授考上北京大学的经验,尽享了衣锦还乡的荣耀。晚上人走 了,问起凤枝,我妈不吱声。我已经一年半没给凤枝写过信,她现在不知咋样了? 我的眼前再次浮起那天在河边风枝的样子。第二天,我说要去看看凤枝,我妈拦 着不叫去,也不说为什么。我疑惑。搪不住我一再追问,我妈支支吾吾地说,凤 枝一个月前死了,是自己寻死。   我头炸了,咋?为啥?我喊起来,隐隐地,觉得凤枝寻死与我有关。我妈嘴 一瘪一瘪,淌出了眼泪。我妈告诉我,老哑叔给凤枝寻下个婆家,深山里的一个 瘸子,还斜眼,是个老光棍儿,五十多了。他家兄弟三个,穷得叮当响,都没娶 亲,他是老大。为了续香火,全家凑钱,要给老大娶一房媳妇,可是没人愿意把 闺女送进那个穷得穿不上裤子的破家。老哑叔彩礼要得狠,好像卖闺女,那家人 东挪西借,总算凑足,事情就定下来了。我妈叹口气:“到底不是亲伢儿!可怜 凤枝,除了哭就是哭,转天寻了短见,尸首在河下游捞起来,都泡发了!听说那 天早起,有人看见凤枝在后山坡上哭。”   我喉咙梗住了,再也听不下去,拔脚奔向村东。推开老哑叔的柴门,猪圈前 已经没有了凤枝的影子,我的眼泪止不住刷刷往下流。我冲进屋里,老哑叔傻驴 一样坐在那里,我血往上涌,眼睛瞪得像公牛,捏着拳头发抖。看见我来了,老 哑叔脸上现出一丝畏惧,估计是我的样子很可怕。他往后缩了缩,然后转身到处 乱翻,最后畏畏缩缩地把一堆信送到我面前。那信封还是新的,干干净净,每封 都打开了,信齐整整躺在信封里。我心里猛地一抽,糊里糊涂接过信,又烫手一 样甩开,大叫着逃跑了。   我跑到后山坡,在我和凤枝坐过的地方,趴在地上大哭,使劲捶着地,用头 在地上使劲撞,撞出血。凤枝!你个傻女伢儿!你死干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要 你了?你咋这么傻呀!我就想了别人那几个月,可啥也没做呀,你咋就想不开了 呢?没给你写信,就是不要你了?我想你哩!现在我回来了,我考上大学了,我 要带你去北京,我要给你买肉吃,我要流氓你!你咋死了?我好像看到凤枝临死 前绝望的眼睛,听到她和我一起大哭,撕心裂肺,万箭穿心!那天,可能全村的 人都听到我野狼一样的嚎啕,我不管,连凤枝都没了,我怕啥!我后悔,咋就没 接着给她写信呢?咋就看上别人了呢?咋就没早回来呢?越想越伤心,我漫山遍 野乱跑,树枝刮破了我的胳膊和腿,我还不顾一切地跑,直到天黑。   后来的一个多月,我天天上后山,跟我家的老牛在后山一待就是一天。我的 脑袋老在转磨磨,如果我不去县中,或者,如果我一直给凤枝写信,再或者,我 没有纠缠凤枝,我没有扯过她的小花褂儿,她会不会死?我不知道我大能不能给 老哑叔那么多彩礼,可要是凤枝知道我会回来找她,起码不会那么绝望,起码不 至于伤心到寻死。考上大学顶啥?我真不是个东西!那些天,我肠子都悔青了。   要去北京了,临走,我去给凤枝上坟。在坟前,我烧掉了给她写的所有信, 觉得对不起她,心里憋屈,嘴里念念叨叨,自己也不知道说的啥。正念着,一阵 风“忽”地吹来,卷走了带着火花的残信。那残信,在山谷里飘着,飘着,越飘 越高,直到山顶,然后跃上了我看不见的天空。泪水哗啦啦流下来,我的视线被 蒙住了。善良的凤枝,你在安慰我吗?你原谅我了吗?   我大给我一根扁担,挑着我妈给我准备的行李,怀里揣着乡亲们这家五毛那 家三毛凑起来的钱,我走在去镇上的山路上。弯弯曲曲的山路今天特别长,我还 想着凤枝,想着最后见她那回,我没陪她去镇上割肉,她就是一个人从这里走过, 那天她心里肯定不好受,肯定哭了。我这个没良心的!不由得捶捶脑袋,这一捶, 行李歪了,我一个趔趄。   一路走,我一路接着想。凤枝要是不死,说不上我俩就成亲了。又一想,要 是我大能拿得出老哑叔的彩礼,或者老哑叔压根就不找我大要那么多彩礼,那也 说不定,因为我上大学了——要是老哑叔不反对,我大也不反对,我能不能跟风 枝成亲?我上大学了,不一样了,将来要进城里住,凤枝还不识字,城里人都识 字,进城后她咋办?那我还会不会跟她成亲呢?要是不跟她成亲,有啥办法能救 她呢?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想不明白,想破了头也没用,凤枝已经死了, 要是现在凤枝能活过来,我保证跟她成亲,反正不管咋的,我不会看着她再死。   快到镇上了,回过头,看着弯弯的山路,一直通到山里,在路的尽头,有我 大我妈,我哥和我弟弟,还有凤枝,他们会永远留在那里。朦胧间,我远远看到 凤枝在路尽头跟我招手,她的脸上挂满了泪,身上还是我撒过尿的那件小花褂儿, 在风中一扭一扭地飘。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张开嘴,大口吸气,山风灌进我 喉咙里,说不出是冷还是热。   我要去北京了,北京不会有凤枝,凤枝已经永远地留在了大山里,留在了那 个藏着我和她的小秘密的河里。猛然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我回转身,把家乡 留在身后,抬腿继续上路。这条山路将把我引向山外,山外的世界,路顶头的北 京,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2007年10月30日于美国密苏里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