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舅母的竹林(散文)   金意峰   年前,又见到了舅母。舅母的皱纹显得多了,头发又白了一圈。舅母撩起衣 襟擦了擦眼睛,看我的时候眼圈就红了。“那一亩多的竹林,我把它给卖了,换 了三千块钱……”舅母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的心忽地被狠狠地绞了一下。   舅母家原本有一片竹林。谁能想到,现在它竟然成了舅母心中长久的痛,也 成了我心中长久的痛。   确切地说,如今的我是半个城里人。反过来说,是半个乡下人。我在前几年 就彻底地告别了乡村生活,去三十多里外的一个县城安了家。城里的生活千姿百 态。有许多奢华新鲜时尚的事物如过眼烟云般变幻。流行风一阵紧跟一阵。东南 风后面冷不丁就会刮西北风。我是个骨子里比较传统的人。不喜欢这些变来变去 的风。很多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还是个乡下人。我会想一想曾经在乡下呆过的日 子。乡下的日子曾经给我带来过一种稳妥的安宁。我很怀念那种安宁。   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乡下的安宁有一天会朝不保夕。   一年多前,我还在乡下的一个小学校教书的时候,常常会见到舅母。舅舅去 世后,舅母就一直和儿子一起过。领着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料理家中的琐事。 可是,我总能发现她的眉宇间漂浮着一丝忧郁。像野草一样纠结在一起。在我的 印象中,舅母本是个乐观开朗的人。年轻时经常和村里的女人们嘻嘻哈哈地开玩 笑。舅舅的死给过她一些打击,但她马上又振作了,因为她的前面还有很长一条 路。她是个达观的人。   事情的原委,我是听母亲说的。母亲叹着气说,舅母这些日子一直很烦心, 因为她承包几十年的那块向阳的竹林眼看保不住了。乡政府和小学校已经多次派 人给她谈政策,摆道理,甚至不惜提高竹林的征用金。这时我才吃了一惊,知道 学校里一些领导所说的那个顽固不化的老太太原来就是舅母。   之前,隐隐约约地,我已有耳闻。说是学校建设新校舍的工程将在今年启动。 校长在一次教师会议中挥舞着一支蓝黑铅笔,意气风发得像个将军。他严厉指出, 不能再拖了,这个工程已拖了一年多,再不能拖了,不能因为一个乡下老太太的 顽固,影响到学校的建设大计教育大计。事后,我才知道,新校舍的建设资金早 就到位了,就等着吹东风了。这个东风就是舅母辛辛苦苦洒了将近一辈子汗水的 那片竹林。   学校要征用舅母的那片竹林,那片土地。   我的家乡是一个竹乡。当然它比不上浙江的安吉县那么有名。安吉县是被国 家命名为“中国毛竹之乡”的,竹类经济一直是当地的支柱产业和经济增长点。 有一点是类似的,就是我的家乡同安吉县一样,一直是很依赖竹子这种植物的。 竹子历来是许多农民养家糊口甚至安身立命的重要来源。人们用竹子编制箩筛、 扁担、簸箕、扫帚等农具。制作竹椅、竹榻、竹席、竹筷等家具。制造水产养殖 用的固定支架,还有渔船的桅杆和船篷。当然,心灵手巧的匠人还会用竹子来做 笛子、笙等乐器。竹子与家乡人的生活竟然如此息息相关。   而作为经济作物的竹笋,同样与村人的漫长岁月贴心贴肺。每逢春夏之季, 在路边,你总能看见村里的农民挑一担沾满黄泥的新鲜的竹笋匆匆行走的情景。 在菜市场,你也会看见一些外来的商贩在与当地的笋农起劲地讨价还价。而在阳 光明媚的农家小院,圆圆的竹匾上摊晒着的热气腾腾的干菜笋就会吸引你的眼球。 乡村的大街小巷,到处漂浮着竹笋清新甜润的气息,让人不由地愉快地紧一下鼻 子,再紧一下鼻子。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其实就是竹笋的一个盛大节日。   笋农自然是节日中的狂欢者。我相信舅母肯定也是。我更相信我舅母对这片 竹林的热爱,决不亚于一个教师对教育的热爱对学生的热爱。小时侯,我经常看 见舅母脑后扎一块漂亮的花布头巾,肩上扛着一把锄头抑或一个粪勺,笑吟吟地 走向她的竹林。松土,浇水或者沤肥。我还特别喜欢吃她做的家常菜。譬如雪里 蕻冬笋片炒肉丝。舅母还偏爱用雪里蕻、毛豆和笋一起清炒。雪里蕻颜色深,毛 豆呈碧绿色,白嫩的笋片则炒至微微泛黄,最后看起来就色泽分明。此外,雪里 蕻是腌菜,味道较浓,毛豆和笋本身蕴含清香,咀嚼起来口感比雪里蕻突出,所 以从味觉上来说,这样的搭配也可谓相得益彰。   然而,谁能想到,这样朴素恬淡的乡村居家生活,却正慢慢地在舅母的岁月 里一点点淡去?只因为那片让舅母劳碌了许多年的竹林将要像命根子一样从她生 命中摘除。   我想学校的老师肯定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些乡村教师大多数是本土本乡的。 一定知道竹林或者土地对一个农民的重要性。就像在城里房屋拆迁过程中,那些 钉子户对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老房子的感情一样。所以他们大多讳莫 如深。   可是,即便如此,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呀。真到了那一步,舅母,这个普 通的乡下老人,又能怎么样呢?   乡政府和学校的有关领导对这片竹林显然是绞尽了脑汁。一方面校舍的建设 势在必行。毕竟,改善农村中小学的教学环境不是一句空话。但另一方面,所有 的疏导劝解工作不可或缺。所有的紧锣密鼓必须保证在和谐的氛围中进行。舅母 的脸色在那些日子渐渐地忧愁不堪。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常常使她看上去有点走神。 舅母有一次跟我母亲叹苦。她说学校最近催得更紧了。她叹口气说:“学校近来 再三派人游说,还让熟悉的老师带来一些营养品做见面礼。”舅母说:“看来, 这片竹林是保不住了。”舅母感慨地说:“它可是我这些年来一把屎一把尿料理 过来的呀。”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舅母最失落最痛苦的这个时候,我,作为她的外 甥,却在她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春暖花开的一天,县教育局的一位教研员来小学校上一堂开放式的美术教研 课。地点就设在舅母的竹林。选上的正好是我所在的班级。我当时是这个班的班 主任。孩子们显得很兴奋。他们蹦蹦跳跳地排着队到了舅母的那片竹林。这时我 才发现,舅母的那片竹林果然是个好地方。向阳的坡面上,清风透林,把竹子吹 得微微摇颤,响成一片飒飒的细雨声。阳光洇漫,投下无数细碎斑驳的光影。我 看见竹子与竹子在微风中悄悄地说话嬉戏,似乎还听到它们清脆的笑声。如果稍 微留神,你会发现土地上已裂开了一条条细密的缝隙。我知道,这些缝隙是笋宝 宝的生长之路。它们将沿着这条路,很快探出它们可爱的小脑瓜。   那天的教研课的主题就是画一画这些“笋宝宝”。不同于往常的教学,那位 教研员选了一个有利于他抒情的场景。我看见他的手在妩媚地往上飘动,好像是 一支支竹笋在春风中拔节。有时候他还闭上眼,扭扭身子,好像被春风吹得很舒 畅很陶醉。他让孩子们像他一样去感受竹笋的生长。让大家在林地里自由自在地 跑来跑去,享受笋宝宝们无拘无束的快乐。最后他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说:“好, 小朋友们做得非常好,现在,大家拿出纸和笔,让我们来画画美丽的笋宝宝。”   在整个教学过程中,跟随而来的一位记者始终站在一边,冷静地推动他的摄 像镜头。这使孩子们的动作笑容都显得有点紧张。我也很紧张。我紧张的不是这 个。我紧张的是我舅母的竹林。我知道这片竹林被这么多脚随意踩踏过之后,肯 定就像遭受了一场病。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它才会恢复元气。我想如果我小时 侯在自家的竹园里敢这样胡闹的话,做父亲的肯定会一个巴掌扇得我摇摇晃晃。 任何一个农民都不会允许他的子孙这样胡闹。竹林或者说土地是他们的另一个孩 子。流下过他们的汗水甚至血泪。我不知道我今后该怎么面对我的舅母。   显然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我的舅母很快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这很正常。这 些日子她老是在担心她的竹林。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她没有跑进竹林,而 是在林外嘶着嗓子喊了一声:“你们干什么呀?好端端的竹林要被你们毁了。” 随后,我看见她捂着肚子疲惫不堪地蹲了下去。   我悄悄地闪在林外的一个篱笆旁边。不敢靠近。舅母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 她花白的头发散乱,像一团愤怒的火焰。学校的一个政工部的老师向她走去。他 神情尴尬地说:“老太太,我们不会呆得太久,我们现在上一堂课,请你支持一 下。”舅母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嘴哆嗦了几下,喃喃地说:“可是,我的竹林, 就这样被糟践了呀……”   令人奇怪的是,舅母始终没有走进竹林去干涉,尽管她一直在林外心急如焚 地来回走动,嘴里还不时地焦急无力地询问:“好了吗?好了吗?”。一年以后, 我离开那所小学校,回到城里,偶尔回想起这个细节,回想起舅母略带嘶哑的一 声声令人心碎的呼喊,忍不住热泪盈眶。当我远离了当时的场景,重新细细地思 量咀嚼,才恍然觉得舅母虽说是个乡间的农民,却极识大体,明大义,骨子里津 淫着对知识的无上尊重,因而才一反往日的所谓顽固不化,任由那些所谓的灵魂 的塑造者以知识的名义,随意践踏她热爱的竹林。相形之下,仅初小文化的舅母, 实在是要比某些操持话语权的人高尚得多宽容得多。舅母让所有那些自私自利的 人汗颜和羞愧,其中包括我,她的外甥。   同时,舅母对土地的珍爱让我震惊。那几乎就是一种从血液里生发出来的难 以割舍的珍爱。现在,回想她为将要丧失的竹林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的耳边老是 飘荡着她的那句家常话:“它是我这些年一把屎一把尿料理过来的呀。”   读过作家韩少功先生的散文《土地》。其中的一些细节令人忍俊不禁又感触 万分。文中的农民孝佬念念不忘自己失去的责任地,“每次砍茅竹或者割牛草的 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往土地上窜,连拉一泡屎尿也习惯性地往自己的故土狂奔, 一心要增肥活土。”看来,这就是土地的力量。这就是农民对土地的质朴的感情。 这种力量和感情,沉甸甸的。振聋发聩。足以让世间的某些肤浅的情感相形见拙 自惭形秽。   或许,如今我唯一能够做的,是默默地许下一个美好的心愿。愿我乡下的舅 母永远能在内心保存一块净土,一片竹林。永远永远。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