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母亲   作者:Justupid   又到母亲节了,循旧例,打电话回去。自从对这个节日有概念开始,我已经 没有想回家就回家的自由。再过三年,母亲就到了传统意义上的“七十古来稀”, 而我,不仅不能尽孝于前,不能承欢膝下,连个基本上的安心也不能给她。而今 年的电话又是这么地难打,她的健康日渐糟糕,这里面,却是因我而至的劳累。   从有记忆的开始,母亲就是身体不好的:从头到脚,各种疾病名称多得家人 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每次到了其中什么病症发作得很严重时,我们才又想起,她 其实是个十足的病患。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很快便恢复到乐观好强的本性,又 变成照顾我们一家的女强人。   我这辈子都无法为自己的“万般无奈”开脱:把刚满十个月的小孩托给了父 母,自己去追求所谓的未来。我时时处于想后悔想放弃的炼狱中,时时为自己寻 找继续的理由与动力。有些艰涩的苦痛,压抑得再深,只要偶尔探出个头,也会 让我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原因很简单,本质上,我的确是带着罪过过活的。 所以上次从电话里得知母亲的右眼几乎失明,还在为我那1岁半的儿子日夜劳碌, 我的情绪就一下子失了控,好像一个隐藏了很久的痛突然被挖出来,全世界都只 剩了伤痕……   电话里,最终却又是靠着母亲的“强硬”措辞和爽朗的笑声,我才把膨胀到 不行的大脑慢慢浇冷,慢慢缩回到原来的尺寸,然后,想着,去做自己力所能及 的事情,去收住不该说的言语。   …………   母亲是个非常普通平凡的人,然而,我想,每个人心目中的母亲都是独一无 二的吧。   …………   母亲的老家在一个离我们县城很近的小镇。外公家虽说不上富甲一方,但也 算是家底丰厚。母亲的童年是她这辈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虽然不是含着金汤匙 出生,但是,不愁吃,不愁穿,外公为人和善,对子女家教也不严苛,所以,母 亲很是自由自在地“消磨”着快乐的幼年岁月。听母亲说,她小时候很假小子, 经常在外面爬墙头,捣鸟窝,或者“聚众滋事”,好像那个时候所有属于男孩子 们的游戏,她都是个中高手。(所以,我和哥哥的童年就是一部被她奚落的失败 史。)   母亲在外公家的“地位”却是最“不值钱”的。家里唯一的男孩(舅舅)自 然最受宠,并且因了外婆的重男轻女,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母亲排在三姐妹 之中:老二,本来就不讨好,加之大姨妈眉清目秀,小姨妈明眸皓齿,(舅舅也 是远近出了名的俊美),唯独母亲,集外公外婆相貌缺点之大成,长相很是一般, 所以,母亲从来都不是他们家的焦点。只有隔壁的一位私塾老先生,对母亲比较 看重,认为她聪慧机灵,善解人意,虽然顽皮了些,却是个“可塑之材”。   不过母亲对于她的这些“不被关注”倒是从来不以为意的。我还曾经打趣她, 说,是不是你从小自我感觉太好了,所以,自己就觉得“瑕不掩瑜”啊!偶尔, 母亲沉浸在对童年的无限追忆中时,也会得意地描述一些她的“当年勇”,顺带 着“嘲笑”一下她女儿我的“无能”。   解放后,镇上的形势发生了变化,外公家开始“家道中落”起来。母亲上了 几年学后,外公家一大家子的开销已经开始捉襟见肘。舅舅是独子,是全家的希 望,大姨妈已经出嫁,外婆自然把主意打到母亲身上:苦口婆心地劝母亲退学。 母亲虽然成绩优异,并且一心向学,但是看着家里的窘境,还是答应了。小姨妈 是老幺,即便到后来家境更糟,她还是倔强地要继续念书,外婆于是也没辙,于 是,每每念及此,母亲除了极度地羡慕小姨妈比她多念了多少年的书以外,也很 是为自己抱屈。然后,借此教育我们兄妹,珍惜得来不易的上学机会……   母亲说,外婆的重男轻女思想非常严重。那个时候,外公在上海工作,收入 其实颇丰,家里面连烛台、勺子都有很多是金或银制的。可是,外婆非常宠爱舅 舅,为他,花多少钱也心甘情愿。舅舅沾染了赌博的恶习,但是外婆却还是纵容 他,宁愿从女儿身上克扣费用。外公常年不在家,所以也无法为女儿们主持一点 公道。舅舅吃山珍海味的时候,母亲她们吃粗茶淡饭,舅舅吃蛋炒饭的时候,母 亲她们吃粥,等到舅舅也不得已要吃粥的时候,自然,已经是母亲她们饿肚子的 辰光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外婆终于变卖掉家里最后一件宝贝,又开始打母 亲的主意了:外公曾送给母亲一些金银首饰,作为她日后的嫁妆。外婆说是借去 周转一下,母亲明知是在骗她,但是看到一家人确实没米下锅,还是都“借”给 了外婆。这也是她日后对于某些首饰有着出乎我想象的热衷以及偏执。母亲有时 候也会像连续剧里家境一落千丈后的主人公一样,带着迷蒙遥远的眼神,对我描 述着以前他们家里的“风光”。   对于外婆,母亲多少都有些怨言,不过,一向开明的她却又是不容忍我们对 外婆的指责的。虽然她也知道我们说的都是事实,但是,她总会为她辩驳,说, 那个时代,有那样的封建思想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大家庭,总要有人出来牺牲的; 外婆对她也算不错的……每次外婆到我们家小住,母亲总是会忙前忙后地让她高 兴,我有时候猜,除了赤诚的孝心之外,母亲大概也想向外婆证明,你那个最不 中意的女儿才是对你最好的吧。   舅舅毕业后,就分去了上海,外婆当然不舍,外公却是得了机会可以管教儿 子,所以,舅舅终于没有成为小说里常见的败家子。可是长相非常突出的舅舅在 上海却惹到了另外的麻烦,和一个电影明星谈起了恋爱,偏偏被电影明星踹了的 是一个权贵。舅舅不仅吃了苦头,还被莫须有地弄到了镇江一个监狱,外公因此 气出了病,回了老家,外婆到处找人,好容易把舅舅“救”出来……这段记忆对 于母亲而言,比饿肚子看着兄长喝粥,好像要痛苦很多。母亲一直认为这是家丑, 并且,对于舅舅,到了不喜欢的境地。   我和哥哥都很喜欢舅舅,他不仅对我们很好,而且,的确长得好看。可是, 母亲,却是一直存着偏见。哥哥小时候不懂事,闯祸无数,有几次,母亲情绪很 激动,就说,外甥象娘舅,你这么不成才,将来就会象你那个不成器的舅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后来有一次,哥哥调皮,舅舅劝诫他,哥哥就来了这么一 句:你不要说我,我妈说了,我和你一样不成器,外甥象娘舅……打那以后,舅 舅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母亲为这件事情非常后悔,她后悔的是不该在我们面前 说舅舅的不是,但她心里仍然存在着舅舅的不是。等我上了初中,询问母亲舅舅 的事情,母亲说出了他们一家因舅舅而遭的“难”……   文革开始后,像外公家这样的家庭,应该都是有些战战兢兢的。因为外公外 婆平日里待人随和,乐善好施,所以,日子还算太平,直到有一天,舅舅“逞 能”,告诉别人:江青的原名是蓝萍……母亲抱怨:“家里难熬的时候,没见他 使聪明,有学上的时候,没见他使聪明,上牌桌的时候没见他使聪明,去上海工 作的时候没见他使聪明,这时候,没有人敢说话的时候,他就突然使聪明 了……。” 反正,舅舅的一句话换来全家人长达数月的“磨难”,搜家,磕头, 扫厕所……还有很多屈辱的记忆是母亲不愿提及的。时代的错误全加诸于舅舅身 上,对舅舅是不公平的,我为舅舅争辩,母亲却不能被说服,母亲的智慧空间最 终很难接受在那样一个背景下,她的兄长可以那样置全家死生于不顾,呈一时口 舌之快(据说舅舅是在和别人争论问题)。另一方面,我想,母亲是有很多“恨 铁不成钢”的感慨吧,她为那个家,为她哥哥牺牲了那么多,可是……   人民公社的风潮来的时候,是母亲从健康走向病弱的转捩点。公社贯彻文件 精神,要本着愚公移山的精神,挖渠开河,筑路造桥,为了早日实现什么什么什 么。每户要出一个男丁,外公年纪大了,舅舅是个宝,外婆就把母亲报上去了。 那个时候,母亲二十岁还不到,就和一帮健壮男人挑一样的河泥,干一样的重活, 硬生生把身体拖垮了,直到身体状况恶化到外婆侧目的地步。看了好多地方,看 了好多医生,母亲的健康总算开始恢复,却再也不是原来那副身板了……   我问母亲:外婆对你灌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 想着早点把自己嫁出去呢。母亲说,婆家再好,也是婆家,比不上娘家的,你以 后就明白了。我于是想,她还是中了不少余毒的。   父亲应该不是母亲中意的类型,不过,母亲还是嫁给了父亲。父亲当时是大 姨父的一个房客。大姨父家很有钱,把房子租给了当时的公家单位,父亲是单位 的一名技术员,所以,就住在了他们家。大姨妈看中了这个挺拔高大的小伙子做 妹夫,先是和外公通了气,外公很满意,这才告诉了母亲。可是,母亲却是不太 看得上的。父亲当时是个老实木讷的年轻人,不懂得怎么讨女孩子欢欣,可是母 亲却是开朗活泼、从小野惯了的,什么话直来直去,也不觉得腼腆害羞什么的。 而且父亲当时穷酸,穿着土气,母亲有些嫌。从他们约会的几个故事来看,母亲 还在嫌父亲“笨笨的”。后来,外公做主,母亲也没做什么反抗,和父亲成了亲。 母亲直到现在还时不时揶揄父亲:想当年结婚的时候,你呀,一穷二白,什么都 没有,全是我家的嫁妆……言下之意,父亲这辈子都该唯她马首是瞻。每每此时, 父亲的头小鸡啄米似地点,夸张地做出好像很对不起她的表情。   父亲的工作经常要东奔西跑的,于是苦了母亲。为了养家,为了夫妻团聚, 母亲不得不做一些辛苦的工作,其中一个,就是去粮食加工厂做工人。听母亲的 描述,那个苦,就是比吐出来的黄疸水还要苦。怀孕的时候,不能休假,也不能 降低工作强度,熬了好几个月,母亲的身体终于彻底垮了,不仅如此,还落了一 堆的病根子。然而,父亲的工作还是忙碌,没有时间照顾她,母亲自己一步一步 挺过来。   紧接着母亲面临的是她这一生最大的不幸:4个小孩相继夭折,最大的4岁, 最小的3个月。这也是她后来变得有些迷信的重要原因。一次次,生理和心理的 巨大打击使得她几乎活不下去,然而,超于常人的坚韧使她最终可以在快要发疯 的边缘又回到生活的正常轨道,最终把哥哥和我养育成人。她很相信“天妒英才” 这个成语,因为她失去的几个孩子都很完美,我和哥哥生下来时却有很多的缺陷。 所以,她很固执地告诉别人,小孩子一定要有些缺憾才好,要不然长不大……我 每次听到她对别人这么讲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会想到祥林嫂,不过,还好, 母亲至少没有疯掉。   虽然我和哥哥都“幸存”下来,然而,这一路,跌跌撞撞,与其他人家相比, 母亲已经是非一般的艰辛。母亲生我们兄妹的时候,身体状况已经不好,从怀孕 伊始到临盆生产,完全是靠打保胎针吃保胎药坚持下来,其间还几次大出血。哥 哥儿时,尤为顽劣,闯祸不计其数,或者把父亲三天两头请到学校或者同学家里, 或者有性命之虞,母亲急起来的时候,就说他是“讨债鬼”。我生下来就体弱多 病,小小年纪,从关节炎看到心脏病,从三不五时发烧,到过年过节挂水,母亲 的神经在我身上就没有松弛过。高中的时候我动手术,当时父亲因为洪灾缠于公 务,就靠母亲一人撑着。我几度有生命危险,母亲一面守着我等我清醒,一面回 家还要瞒着担心的奶奶……终于有天晚上,母亲再也忍不住,把房门关紧(隔开 奶奶),把电视开到最大,然后自己一个人放声哭出来。   母亲说,生我是个冒险。不仅对她,也是对我。当时还没有B超什么之类的 检查手段,医生怀疑我有先天残缺的可能。母亲一方面身体很差,另一方面也想 一门心思把哥哥照顾好。因为父亲很想要个女儿,母亲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生我, 虽然有那么多的困难。我的性别果真是女,并且手脚健全,所以,母亲觉得很幸 运。不过,我就此常常开母亲的玩笑:是父亲救了我,与你无关,所以你以后老 了,我才不顾你……   我住院的时候,常“孝顺”地“劝慰”母亲:我走了,你正好可以再生一个 如你意的女儿了,母亲说:你以为我不想呀,可是现在年纪大了,生不出来了; 国家又是独生子女政策,交不起罚款;你不要打如意算盘,我还没老,你把该给 我的养老金给我,你爱跑哪儿就跑哪儿,天上也行……其时,她正在为我的病废 寝忘食,忧心不已。她的一番“告白”倒是逗笑了我。   从小到大,我和父亲最亲,我心里对父母的印象也一直是“慈父严母”,虽 然母亲其实也不严。父亲有一副好脾气,对母亲也多是宽容忍让,所以,他们有 什么口角,我总是不问缘由地帮助父亲。和母亲争辩什么事情,有时候也挺好玩 的,她很像小孩子,总想赢,可是我又不让她赢。母亲虽然到了三十好几才生下 我们,但是,她的心态时常比我们还要年轻。我记得上初中那会儿有一阵子特别 风行玩游戏机,母亲一方面担负着督促我们学习的责任,一方面自己还玩上了瘾。 父亲叫开饭,母亲把我们兄妹赶去吃饭,自己却窝在房里使劲地想刷新我们的 “记录”……   过年的时候一家四口打扑克,母亲还经常耍赖,我们还拿她没辙。小时候, 我们起哄,说要举行吃瓜子比赛,父亲觉得无聊,母亲却一口应允,然后自己勇 夺冠军,乐呵呵地拿“奖品”。小的时候,她陪我们做游戏,从来不让着我们, 我们自然常输,输了就要被她刮鼻子,或者接受精神上的“刺激”。我和我哥常 说,长大成人的我们之所以能够那么坚强乐观,不畏打击,不惧嘲讽,完全拜母 亲所赐。   以前上学喜欢偷懒,母亲还常常纵容我用谎言去躲避一些她也认为无聊的事 情或者作业,虽然说谎本身不是件值得称许的事情,但是我还蛮感谢母亲的。这 使得我的年少岁月多了很多同龄人无法享有的自由和快乐。不过,对她也有不满 的时候。有时候同学或者老师打电话过来找我,母亲因为不愿意把我从睡梦中叫 醒,就会告诉对方我不在家。   八九风暴的时候,我们家里也是风起云涌。虽然我和哥哥只是中学生,却也 是热血沸腾的有志小青年。为了防止我和哥哥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父母亲和我 们展开了一场旷“时”持久的辩论。父亲到底口才有限,不多久就败下阵来。母 亲“独挑大梁”,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对我们晓之以理。虽然最后, 我们双方僵持不下,并且父母亲都有些后悔对我们太开明进而增加我们做出什么 不理智事情的可能性,但是我们至少还是答应了母亲一些条件。后来的事实证明, 我们的想法果然过于天真,于是认识到母亲的话是语重心长,知道为人父母的用 心良苦。   母亲是个十足的戏迷。父亲工作忙,所以常常是我迫不得已地陪母亲去戏院, 久而久之去多了,连我也会唱上几段。我想,我后来对于古诗词的热爱,源头就 在于那些打小一直给我催眠洗脑的戏词吧。母亲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却非常能讲 故事,“抖包袱”,这应该是缘于她看戏听戏太多。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从母 亲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感受梁祝、四郎探母、狸猫换太子、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这些故事的惊天动地、惨烈凄凉。母亲教化我们、给我们讲人生大道理的时候, 引述的往往也是她从戏里得来的四字八句,还有多不胜数的歇后语。   母亲最大的业余爱好是养花。以前家里住平房的时候,有个院子,院子里长 满了母亲细心料理的花儿。春天里的月季、虞美人,秋天里的菊花、君子兰,夏 天里的睡莲、夜来香,冬天里的腊梅、水仙……常有女同学到家里来玩的时候流 连于花香中,母亲那个时候就会露出些“骄傲”的深情。刮风打雷、下雨下雪, 除了我们兄妹,就数那些花儿最让她折腾劳累了。不过,她乐在其中,还经常四 处取经,八方求宝,就为了把花伺候得更加赏心悦目。据说那个时候,她也养了 不少珍贵的品种,还可以去花市上卖几文,当然,她是肯定不舍得的。后来,搬 进了楼房,没有什么空地,而且母亲越来越没有精神料理她的心爱之物,大多数 花都送了人。不过此后每次母亲到她的“花友”家里做客,眼里就只有人家窗前 门后的花花草草,嘴里不时地发出艳羡和叹息之声。   父亲常说,母亲有一半的“辛苦”是自找的:她太爱干净。我们都笑她有洁 癖,是个病,不过,她也笑我们脏邋遢,会得病。以前,家里桌上有点灰尘,她 只要有力气,必定会闲不住,要把桌面擦得跟皮鞋似的。家人都喜欢吃她烧的猪 脚,不仅因为美味,也因为她弄得极其干净,她会把台灯开着,带着老花眼镜, 把猪脚上的毛拔得一根不剩,一点儿也不夸张,因为她每次都要强逼着视力好的 我进行最后验收,我从头盯到尾,的确是一毛不剩。后来出国了,知道老外们吃 猪脚都是用电钻烧毛的,很想给母亲买一个,可是又觉得,最让她休息的应该是 再也不用烧这个菜吧。随着她日渐苍老,身体日渐衰弱,加之孙子们翻天覆地的 调皮捣乱,面对灰尘,面对带毛的猪脚,她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母亲心直口快,若说她是个贤惠的妻子、称职的妈妈,她也是一种嚷嚷着的 贤惠与称职,而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那种默默无闻。就算对奶奶,她也是先把她的 道理说完,再回到媳妇的身份。母亲虽然脾气有些急躁,但遇事从来不慌不忙, 沉着稳定,所以虽然父亲当家,但其实母亲才是一家的主心骨。事实上,家里遇 到的几次大事,都是凭着母亲的智慧与冷静,巧妙地得以解决。   父亲待人处事有书呆子气,不懂得变通,母亲却是弥补了这一缺憾。就算是 家里自来水笼头坏了、抽水马桶堵了这样的小事,也常常是母亲以出人意料的灵 巧去解决。我爱人和母亲相处很短,不过,他也是由衷地感受到母亲在处理各种 零碎问题方面的聪明。所以,从小到大,几乎就只有母亲在笑我笨,我却心服口 服。   母亲退休前在一个事业单位工作。私有化之前,单位领导在处理职员迟到早 退的问题上一直束手无策。有“热心”者“谏言”:规定大家都骑自行车上下班。 可是,人民群众仍然会漠视新规定呀,于是,领导们竟然出台了一项奖金制度: 凡骑自行车上下班者每个月去领奖金数元。这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但却为难了 母亲。母亲不骑车。母亲在少年时骑车重摔过,从此对自行车敬而远之。为了争 取不菲的奖金,母亲以四十几岁的“高龄”,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学骑车。 “饱受了”全家人的“讥讽”后,母亲还是坚持不懈。于是,我放学回来,放下 书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教母亲学车。现在想起来,还挺佩服她的。母亲终于学会 了。不过,第一天出门,她太紧张,差点和汽车撞个满怀,然后,就再也不敢上 车,可怜巴巴,推着车子去了单位。然后,每天,母亲都是推着自行车上下班, 直到奖金制度结束。我那个时候不知柴米油盐贵,还笑话母亲:为了几个钱,何 苦来哉。母亲说,我这也是“劳动”所得呀。   因为我和哥哥属于“得来不易”,而且父母都属于“晚年得子”,所以,父 母亲一直是很娇宠我们的。一直到我离家去上大学,才明白我在家里是多么地 “游手好闲”。现在想来,小时候家里经济应该算不得好,可我一直都觉得过得 挺“富庶”的,这应该归功于母亲的合理计算、得当安排吧。我小时候穿的漂亮 衣服要么就是母亲对着店里的款式让裁缝比着做,要么就是托院里的上海知青从 上海捎。以前肉供应紧张,母亲会用豆腐做“肉”圆给我们吃;我们喜欢吃路边 摊的“油端子”,母亲就托人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铁勺,自己刨出萝卜丝,做得真 的比外面好吃多了;家里买不起大鱼大肉,母亲就会买小鱼小虾小螃蟹回来变换 着花样做给我们吃,补充我们的营养……一直到我上高中,因为不吃青菜,但吃 青菜饺子,母亲于是每周都会包一次青菜饺子,就为了让我多吃些青菜……   即便我现在已经年过三十,母亲看到她中意的、觉得漂亮的衣服还是有替我 买的冲动。有时候买了,为了免她扫兴,我也愿意穿起来,不像从前那么抗拒了。 现在回老家,其实很多儿时喜欢吃的东西我已经不喜欢了,而且因为母亲的烹饪 水平和年龄呈负增长,味道不比从前,可是我不再像过去那么“娇生惯养”地百 般挑剔,而是很“自然而然”地享受其中。   在家里,母亲对我和哥哥虽然宠惯,但是在外面,尤其是我们和邻居小孩或 者是和学校同学发生纷争的时候,母亲倒是从来不袒护我们。母亲会耐心听取我 们的解释,但是每每此时,她都会非常严格地要求我们,一旦发现是我们的错, 她会严厉地训斥我们,要求我们登门道歉,从不“姑息”。她总说,家里人对你 们容忍退让是因为有爱,但是,你们没有道理要求别人也给你们这样的特殊待遇, 每个孩子都是自己家里的一块宝。   母亲虽然非常渴望把我塑造到她希望的方向,可是个性叛逆的我几乎从来没 有让她如愿,除了我在家的年少时光过得很快乐这一条以外。而且,因为她对我 各种大小事务过度关心的原因,反而导致了我不够独立的缺陷。每次她笑我这儿 不行那儿不行,我都会来上一句:你要负责任,你是老鼠,而我却不会打洞!我 结婚时,对母亲笑着说:我活这么大,就是结婚这件事是由自己决定的。母亲笑 着默认。我知道,她对于我爱人不是很满意的,但是,这件事情上她给了我最大 的自由,把欲言又止的话留在了肚子里。后来我一个同学因为家长的反对而和恋 人劳燕分飞,母亲还很“愤慨”,说:既然小孩子们真心相爱,就该由他们去。 真心相爱用我们当地的方言讲出,听起来非常好笑,我“嘲笑”母亲的同时,心 里是非常感激她的。   小时候,在外面受到委屈,遇到挫折,常会和母亲说,母亲常是嫌我不够坚 强,或者不够从容。她总说,不要被这一点小事给打倒,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不 要为不值得的人苦恼,自己过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当然,成年以后,很多事情 都不太愿意告诉她,怕她操心。偶尔站在人生风雨中,想家了,打电话回去,还 是不太会掩饰自己。有一次,在另一个城市的汽车站,正经历完一场痛彻心肺的 事件,当时的苦和伤让我无法呼吸,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听到母亲“嗅觉”敏锐 的关切,无可遏制地流下眼泪。母亲用她一贯的冷静和“凌厉”的爱,迅速抚慰 了无法言语的我。回到家,听到母亲的话:孩子,有妈在,……我的心一下子就 融化了。   从前没事的时候,我和母亲开玩笑:等你们老了,我和哥哥各“领养”一个 人,我要爸爸,不要你,你太啰嗦,太强悍,医药费太多……母亲还自我推销: 我比你爸爸灵光,我会帮你带孩子,我会帮你打理家务,我还会帮你理财……我 说:好吧,那就要你吧,母亲又说:我才不要你呢,跟着你这个不会照顾自己的 人,我寿命都会陪上几年……别人有时候听到我们母女的对话,会惊诧地说不出 话来。   我工作以后,母亲觉得自己老了,有一次从中风的疑云中走出,于是很有感 慨地对我说:我要是瘫痪了,我一定不要那样过,也不要麻烦你们,我要自己了 断。我说:好啊,你想怎样呢,需要我帮忙么?母亲说:我自己有计划地存安眠 药。我说:你想得太美了,估计等到你存到了,你也不需要用了。母亲又说:那 我找电插孔,干净利落。我说:行,不过,我得为你留意比较大眼的线路板,你 的手指头太粗了。母亲看着我说:你别硬撑了,到时候不知道是谁会哭天抢地地 要妈呢。我说,我那是哭给别人看的,你自杀可好,我就成了众矢之的,人言可 畏,大家一定认为是我们不孝,把你逼上绝路的。我妈倒是认真想了一下,说, 是哦,这我倒没想过。   其实我已经三番五次有过类似“诀别”的痛苦“体验”。高中时,有一次, 梦里面母亲去世了,凌晨我哭醒后,就直奔母亲的卧室,钻到她被子里,伤心地 难以平复,死命地搂着母亲的肩膀,庆幸着她“活”过来了,母亲看着我笑个不 停,我的眼泪还没干,什么都不说,就死拽着她,不让她起床,生怕她一起身就 再也不见了。工作以后,有一次陪她去医院看病,当我表姐把我拖到一旁,告诉 我母亲得的很可能是甲状腺癌时,我就两腿发软,眼眶湿润,连在母亲面前伪装 的力气也挤不出来。得知我即将出国的几个月里,母亲以泪洗面,我难以想象那 么坚强的母亲会那样的情绪化,我猜,她就是把和我的分别当作诀别来看的,我 临上汽车的那一刻,被她红肿的双眼弄得几近抓狂。   第一次回国时隔了近两年,看到了日思夜想我的父母,最深切的印象,就是 他们真的老了。虽然上学时,我的父母亲一直就比同学的父母亲老,但是,那是 第一次,我从心底觉得,他们真的老了。母亲有家族遗传,“少年白头”,以前 她一定会染发,虽然我一直对她声称没有一根黑发的满头银丝是个容貌上的财富, 但是她总不愿意被别人看成比父亲年长。可是现在,她不在意了,她说,你看, 我都有老人斑了,真是老了,丑了。记得她第一次被人家称为“老太”时,心理 上还不太能接受,总是缠着我问她是不是真的老了,可是,现在,那么多人叫她 “老太”,她已经在意不起来了。   我在国外生产时,父亲刚动完了嫁接腿骨的大手术,母亲没日没夜地伺候料 理,当时我并不知情。因为不能断定临盆的征兆,打电话回去询问母亲的经验, 结果让母亲担惊受怕在医院的长凳上失眠了一整夜,直到获知母子平安的消息仍 心有余悸。母亲虽然忧心怀孕生子对我向来虚弱的身体的伤害,但是,固执的传 承后代、延续香火的观念还是占了上风,在哥哥已经做了父亲的前提下,仍然絮 叨催促到我想把耳朵关掉。当然我也知道,母亲还有一个念头,她希望我有个自 己的孩子将来可以给我很好的照顾,因为她自己不能陪我到老。   我的小孩出生以后,母亲和父亲在我新加坡的家里呆了两个多月。我多么希 望能让他们在我家里过得好些啊,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因为对于国外环境的 不适应,他们始终过得不开心。从进我家门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一天不想回国 的。而且,因为目睹了我的“惨”状,对于我的生活,母亲只觉得比以往更担心。 我无法照着她的意愿继续我的路,她也始终无法理解我的意愿我想走的路。在不 断的争执、对抗、压抑中,终于爆发了一场母亲和我之间的争吵。毕竟是母女, 心平气和以后,还是在做着一些没有希望的沟通。而且,从生活细节上体现出来 的她因为衰老而致的种种大不如前,我看在眼里,涩在心里。   我孩子很喜欢她,虽然对于当时两个多月的他而言,这个外婆“喧嚣”了些。 看着她抱着小孩,哼着那些把我哄大了的儿歌,童年时和母亲之间亲密围绕的场 景一一在我脑中复活:睡不着时,母亲讲笑话,我笑累了,就累着了;做噩梦的 时候,从自己房间奔出来钻进母亲的热被窝;母亲下班回来和我一块儿玩跳格子、 跳橡皮筋的游戏;在奶奶面前为我护短;看我把厨房弄得一团糟却一点儿也不责 怪……无法计算母亲给了我多少,也无法计算我欠了母亲多少,谁言寸草心,报 得三春晖?   以前牙尖嘴利,对着母亲开玩笑:你总说“不养儿不知报娘恩”,所以呀, 我现在不孝顺是天经地义的。可现在,我自己已经做了母亲,我又做了什么呢? 早已不是开玩笑就可以一笔带过的年纪了。不仅如此,年老体弱的母亲还在硬撑 着为我的幼子担负一个“老母亲”的重责。我问自己:放在心底的承诺要等到什 么时候才能兑现,才能卸下我心头哪怕只有一丁点的羞耻感?时间啊,请你对我 仁慈!   杂志上读到这样的文章,我仿佛看到了母亲视线模糊的双眼:   “   当我老了   当我老了,不再是原来的我。   请理解我,对我有一点耐心。   当我把菜汤洒到自己的衣服上时,当我忘记怎样系鞋带时,   请想一想当初我是如何手把手地教你。   当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早已听腻的话语,   请耐心地听我说,不要打断我。   你小的时候,我不得不重复那个讲过千百遍的故事,直到你进入梦乡。   当我需要你帮我洗澡时,   请不要责备我。   还记得小时候我千方百计哄你洗澡的情形吗?   当我对新科技和新事物不知所措时,   请不要嘲笑我。   想一想当初我怎样耐心地回答你的每一个「为什么」。   当我由於双腿疲劳而无法行走时,   请伸出你年轻有力的手搀扶我。   就像你小时候学习走路时,我扶你那样。   当我忽然忘记我们谈话的主题,   请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回想。   其实对我来说,谈论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你能在一旁听我说,我就很满足。   当你看著老去的我,请不要悲伤。   理解我,支持我,就像你刚才开始学习如何生活时我对你那样。   当初我引导你走上人生路,如今请陪伴我走完最后的路。   给我你的爱和耐心,我会抱以感激的微笑,这微笑中凝结著我对你无限的爱。   ”   …………   小时候作文常得到夸赞,写过很多人:父亲,外公,奶奶,哥哥,老师…… 独独没有写过母亲。以前面对母亲的询问时,应对的顽皮回答是:你这么糟糕, 没有东西可写,总不能写你怎么教我对老师说谎吧……   如今,我发觉,是因为我写不出来。   …………   此篇冗长琐碎的流水帐,给我至爱的母亲。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