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   伤痕鲜活(中篇小说)   老峤 著   1   如果您是山东人,又恰好是一位豪饮者,对于响泉牌啤酒肯定不陌生,但是, 那个有关它的故事您肯定不知道。但凡名酒,都有自己的故事,就像名人都有自 己的那种叫做传记或回忆录的东西。您想,一边品味那香醇的玉液或酸涩的琼浆, 一边咂摸那人物的古怪或那事儿的蹊跷,该是何等的享用?有句尽人皆知的名言 叫做“商机无处不在”,于是,就有了以名酒的故事为蓝本的长篇小说和电视连 续剧上市登场,以致弄得,搞不清是以酒传名还是以名卖酒了。以致弄得,本洒 家在落笔成篇之前,也不得不先招呼一声:千万别误会,本小说仅仅是说给您一 个好听的故事,无意为响泉啤酒作广告。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有,本洒家的癖好 是关注人性,别的一切全都视而不见。   曾几何时,啤酒这种东西还被许多国人鄙夷为马尿,可是,似乎是转眼之间 就普及成一种“国饮”了。喝啤酒成了时尚,“啤酒肚”随处可见,说是进入了 一个啤酒时代并不为过。山东作为经济大省,自然少不了啤酒业的一份儿功劳。 说起山东啤酒,人们会立即想到青岛啤酒,其实,鲁中平原的响泉镇生产的响泉 啤酒才算得是一匹风头正劲的黑马,虽然广告还没打到中央电视台,但在省内, 其品质与价格的优势已经叫青岛啤酒感到咄咄逼人了。就在响泉啤酒享誉全省即 将走向全国的时候,厂长李晓枫却驻进了医院,而且,谁都看得明白,活着出来 的希望几乎是没有了。   酒厂是响泉镇的镇办企业,该镇是有名的穷镇,为办酒厂,镇领导施尽浑身 解数才争取到了银行的一笔贷款,镇财政倾其所有,老百姓也掏空了钱袋,如此 这般的孤注一掷着实叫人替他们捏一把汗。果然,费尽周折生产出的啤酒居然被 消费者贬斥为真正的马尿。外聘的技术人员一哄而散,剩下一个厂长兼党委书记 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响泉镇陷入了绝望的困境。正当这时,李晓枫带着老婆 从新疆回来了,酒厂有救了,用响泉镇人的话说,这叫苍天有眼。李晓枫是土生 土长的响泉镇人,而且是响当当的能人,他在新疆搞的那个“雪莲梦”啤酒在全 国都很有影响。可是,如果他……或者,他如果……——响泉镇曾经穷得让人难 以置信,土改划阶级成分时,不但没有地主,富农也只有李晓枫家一家。如今, 他携家归来,足以叫人们把那段无情斗争的历史回想一遍,人,哪有不记仇的?   响泉镇穷就穷在这里的土地不喜欢长庄稼,地表土层非常的薄,薄薄的土层 下面就是坚硬的石头,平展展的地面上常常就有卧牛伏虎状大青石凸现了出来。 在这里最难的事就是找到一处能打井的地方。响泉镇人渐渐也就想明白了,他们 正好站在一座看不见的大山的山顶上。不过,他们认定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坚 信总有发迹的那一天。“响泉”二字原是有来历的,响泉镇东边有一座突兀的高 不过百米的响泉山,半山腰有一股龙头吐水般的泉水,宣泄下来形成一个小小的 瀑布,左近处还有几个涌流的小泉眼,大大小小的泉水汇成一条小河,叫做响泉 河,河水倒也潺潺,但流不到五里之外就被大地吸干了。可惜,如此美景今人已 无福看见。不过,响泉山还在,原先龙头吐水的地方长着一丛茂密的野草,拨拉 开草丛,您会发现山岩像出汗一样渗出豆大的水珠。至于那条响泉河,早已没有 了踪影,只能在想象中滋润您的心田了。   祖祖辈辈不知道啤酒为何物的响泉镇人何以会突发奇想要搞什么啤酒厂?这 全是因为县打井队为他们打出了几眼深井惹出的麻烦。他们在喝足了清冽甘甜的 井水的那一刹那间忽然发起聪明来:这般好的水只拿来浇地饮牛,岂不是太可惜 了?当机立断:造啤酒!于是才有了事与愿违的那一幕。   李晓枫是高中毕业的第二年盲流到新疆的,那是对每一个中国人都残酷无情 的1961年。当时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不光能吸纳劳动力,更缺少知识分子。所以, 他虽然吃了不少苦,一切都还算顺利,不失时机地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后来还 当上了团场啤酒厂的副厂长。最后三年,他主管的那个农工商联合体既富了集体 也肥了个人,使他跻身于先富起来之列,命运对他不薄。他的归来让全镇上上下 下都觉得有了指望,他不光是能人,更重要的是他是真正的自家人,回来后不到 两个月就被委任为啤酒厂厂长。   谁都懂得,水质是啤酒品质的决定性因素。上任不久,他约了县报的一位记 者带着两种水样儿悄悄去了北京,一种是响泉水,另一种是青岛啤酒的原料用水, 这后一种他是怎么弄到的只有鬼知道。当他们从权威部门拿到分析化验结果时, 他真是兴奋激动极了,两种水的成分相差无几,显然属于同一地下水脉。他们拿 着这一结果再去请教地质部门的权威人士,关于地下水脉的揣想得到了基本认定。 回来后,记者在县报上发表了一篇长文,大谈响泉山与青岛崂山的地质渊源,暗 示响泉水的优良品质——暗示常常比认定更具影响力。另外,啤酒花对于啤酒的 酿造也是至关重要的,当时,全国各地啤酒厂纷纷上马,啤酒花供不应求。新疆 产的啤酒花最为上成,却严禁外运。而,别人办不到的他却能办到,他用的是特 级新疆啤酒花。他的第三招儿是用人方面的大刀阔斧:首先把以镇党委书记的小 舅子为首的一帮调皮捣蛋者清除出啤酒厂,又以厂长工资十倍的高薪聘请了青岛 啤酒厂退休的老工艺师,这些在响泉镇都是史无前例的。当确信产品在质量上有 了可靠保证的时候,怎样打入市场就成了问题的关键。当然,最可靠最便捷的办 法是打电视广告,可是钱在哪里?不花钱或少花钱也能办大事才是真正的高手儿。   李晓枫自掏腰包儿,在县城最有名的饭馆宴请初高中同学,捎带请大家品尝 他的啤酒。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这次聚会上他基本摸清了在大城市工作的同学的 情况,光在济南的就有五位,其中就有跟他最要好的同学张帆。当初,张帆是他 们班的体育委员,两个人是球场上的好搭档,而且偷偷拜过干兄弟,他是兄,张 帆是弟。张帆考取了省体育学院,现在省体委任职,论资历,爬到处级该是没问 题了。他急不可待扛起两箱啤酒蹬上了西去的火车。   老同学见了面又是搂又是抱,两个年过五十的男人眼圈儿都红了,可是,张 帆工作实在太忙,抽不出一点点时间来陪老同学。情有可原,全国运动会开幕在 即,省体育代表团即将登程,张帆正负责这方面的具体工作。李晓枫被安置在体 委招待所里苦等了三天,张帆每天来看望他一次,时间不超过一刻钟。正是这三 天的“空闲”使他酝酿成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一个所谓公关的奇招儿,并且预想 成熟了所有的细节。他一想起这个计划就禁不住心惊肉跳,是啊,你是一个智者 还是一个笨蛋就在此一举了。   第三天晚上,张帆设家宴招待他,济南的家宴自然少不了孔府家酒和青岛啤 酒。因健康原因,张帆只喝啤酒了,自称喝出了相当水平,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 喜,李晓枫一定要考一考老同学舌尖上的功夫,指着桌上的青岛啤酒和响泉啤酒, 说道:“百闻不如一尝,您如果能把这两种酒分辨出来,您就是兄,我是弟。否 则,你就当着弟妹的面,老老实实叫我三声哥哥。”张帆的妻子在一旁听了直乐。   房间里的灯全都熄了。李晓枫打开一罐儿递给张帆,张帆尝一口,咂摸一会 儿,说道:“青啤!”李晓枫再打开一罐儿递过去,张帆又说青啤,一连四罐儿 全是青啤!   “开灯!”李晓枫兴奋地嚷道。   天哪,青岛啤酒和响泉啤酒各一半!   张帆攥住他的手使劲摇晃,说道:“能人,真正的能人!你成功了,成功 了!”   李晓枫反倒冷静地说:“不,您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消费者说了才 算数,得市场认可了才算数。”   “那好办,打广告呀!”   “钱在哪里?”李晓枫说,“我是想打广告,不过,我是想做一个不花钱的 广告。”   “梦话!”张帆说,“简直是大白天说梦话,如今这社会,不花钱是什么事 都办不成的。甚至,花了钱也未必能办成事。”   “我倒有一个不花钱也能做广告的办法,就看您肯不肯帮忙了,我已经思谋 了三天三夜,脑仁儿都想疼了,就看……”李晓枫城府颇深地说。   “说出来,快说出来!只要我能办到的我绝对帮忙!”张帆是一个热心肠。   “我看招待所里张贴的日程安排上大后天为代表团送行,有一个盛大酒会, 如果……如果我们厂能以一百箱响泉啤酒为代表团壮行的话……您想,那广告效 应?……”   “嘿呀,好家伙!天才,天才啊!”张帆翘起大拇指嚷道。   谁都得承认,这确实是一个只有天才才能想得出的公关高招儿。问题是,谁 都绕不过“可是”二字,而“可是”二字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可是”,李晓枫说,“关键是您肯不肯,或者,客观上可能不可能?”— —当他这样说时,因忧虑与忐忑流露出的焦灼与胆怯是那样的叫人心颤,叫人仿 佛看见了他那颗悬空着的心。   正应了那句俗言,官到用时方恨小。“诶!可惜我的官太小了!”张帆惋惜 地说。这一声惋惜足能让您相信这才是天底下真正的遗憾。“这么大的事我怎么 做得了主?再说,你的产品可靠吗?而且,时间又这样急促……”他是真想帮忙, 急得在地上团团转。   “产品是绝对可靠的,进入市场的各种手续都是齐备的,”李晓枫说,“这 事儿确实叫您为难,没有主任一级的人物点头恐怕是不行的。不过,您跟刘副主 任的关系……”张帆的夫人是这位省体委常务副主任的堂妹。   “好你个‘猴子’!你这是在跟我下棋呢!”张帆说。“猴子”是他们同学 时李晓枫的外号,还是他张帆的杰作呢。“你真的是来看老同学吗?你纯粹是想 利用我推销产品来了!行,你说的是条路子,看来,我们一家子都要为您效劳 了!”   “说实在的,我这次来泉城是看望老同学和推销产品兼而有之,有了困难不 找老同学您叫我找谁去?向代表团献酒的主意是在招待所里面壁三天生给憋出来 的,‘事在人为’是永不过时的真理,”李晓枫说。   当即商定,李晓枫立即给家里打电话抢运啤酒。张帆次日晚如法炮制到刘副 主任家去公关。庆幸的是,刘副主任也是啤酒篓子,至于事情能否办成就看天意 了。   谁说不花钱办不成事?李晓枫一分钱没花就办成了震惊泉城震惊全省的大事, 这才叫公关!我国是一个崇尚体育的国度,山东又是一个体育大省,为体育代表 团饯行的酒会的规格、档次、气氛您怎么想象都不会过分的。张帆把事情办得比 想象得还好,居然在酒会开始的时候安排了一个简短的献酒仪式,而,李晓枫那 篇简短的致辞也精彩之极。刹那间,奇想变成了奇迹,啤酒新秀的响泉啤酒跟啤 酒业的老牌明星青岛啤酒平起平坐了!李晓枫这个不起眼儿的小老头儿——看他 瘦小干枯的体貌您不会想到他只有五十多岁——立即成了记者们关注的新闻人物。 可是,酒会开始不久,小老头儿就不见了,令记者们大失所望。当天的晚间电视 新闻报道了欢送会盛况,还特意给了他李晓枫一个大特写,大得脸上的皱纹、雀 斑毕显。次日,省城各报都提及了响泉啤酒和他李晓枫的大名,然而多是千篇一 律的通稿,只有某报的独家新闻最为引人注目。李晓枫才不往记者的镜头底下钻 呢,他想的是他的产品能否真的被社会接纳。当那位锲而不舍的记者找到他时, 他正混在勤杂人员里蹲在地上撅着屁股数空啤酒罐儿。他胜利了,他流泪了,他 笑了。响泉空罐儿211个,是青岛啤酒的二分之一!   响泉啤酒一炮打响,产品供不应求,职工们乐了,响泉镇乐了,连县长也乐 了,乐了的银行主动上门送贷款。李晓枫的心也大了,一滴水就是一分钱啊!上 矿泉水!上“响泉系列饮料”!就在他伏案规划蓝图的时候,死神骤然向他扑来。   李晓枫的一病不起牵动着全厂职工的心,牵动着响泉镇人民的心,牵动着镇 长镇党委书记的心,他住在县第一人民医院,镇党委镇政府每天派人来医院探望。 之所以没送往省城大医院,是因为他已经经不起长途颠簸。省城的名医们奔波数 百里前来为他会诊。他的病情公告每天以大字报方式张贴在响泉镇十字街口,以 慰乡亲们那悬念之心。   李晓枫生命的将要结束就像一盏将要熬干的油灯,已经到了气息奄奄的最后 时刻,可是,肉体并不见有特别的痛苦,不知他是在熟睡还是在昏迷,不足八十 斤的躯体似乎还在收缩。他的妻子宋新兰日夜守在床边,她心里明白,一个脾脏 被摘除胃只剩二分之一的人,能活到今日已经是个奇迹,所以,她不再希望什么, 只是等着罢了。   此刻的李晓枫还在想他的啤酒厂吗?还在筹划他的“响泉系列饮料”吗?其 实,人到了这种地步,对于物质世界已经毫无牵挂。人这种动物,也许只有当他 彻底排除了物质世界的诱惑的时候,才能看得见自己的灵魂。李晓枫此刻对自我 灵魂的检点与抚摩才是这篇小说要讲的故事,关于啤酒的一切不过是个引言。他 的躯体留在病床上,让人们去关心、诊治、守候,他的灵魂却游走了。   2   人的一生中总有些得意扬扬的时日,也有些肝肠寸断的岁月,前者像春风拂 面,如一次性消费,后者则如利刃划面,留下伤痕鲜活。   弥留之际的李晓枫飘飘忽忽回到了他只有二十岁的1960年。1960这个年份的 特别之处在于,所有经历过它的大陆中国人——从国家总理到每一个普通百姓— —对它有着最一致的记忆,而且,它作为饥饿、死亡与羞愧的标志将长久地在我 们的历史中闪耀它那惨白的光。李晓枫正是在这一年从县第一中学高中毕业,也 正是在这一年高考落榜的。他从小就聪明过人,学习成绩从来都是名列前茅,不 幸的是,他出生在一个富农家庭。他的父亲既是响泉镇唯一的富农分子,也就是 响泉镇最货真价实的阶级敌人,在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中超负荷地“发挥”着反 面教员作用,终有支撑不住的那一天,儿子上高二的时候,他悬梁自尽了。李晓 枫对于自己的高考落榜痛苦极了,可是,他哪里知道,他被归入了“不宜录取” 那一类。   对于李晓枫这样的农村青年,考上大学不仅意味着将永远脱离农村这片苦海, 捧上国家干部的铁饭碗,而且,最眼前最实际的是,从九月一号起每个月就能吃 上二十七斤商品粮,而现在,这一切他连想都不用想了。这时,所有中国人的眼 神都是一样的,只透露着一个字:饿。做梦娶媳妇不再是最好的梦,最好的梦境 是梦见一块肥猪肉。李晓枫常常往县城跑,在感情上他离不开他读了6年中学的 母校,就像刚断奶的孩子总想往娘怀里钻那样,他觉得,只有在老师跟前他才是 一个学生,才不是一个富农的儿子。有一天,当他低垂着脑袋赶路的时候,真就 发现了奇迹,不知谁如此粗心大意,居然把金子一般的黄豆撒落在路边,每隔两 三米就有一颗,他一路捡食,觉得胃里好久不曾这般充实而舒服了。可怜的年轻 人不曾知道,一头壮牛也会因误食生黄豆而被活活涨死。他直奔了县医院,大夫 说,幸亏他喝的生水还不算多。不过,他从此失去了一个健康的胃。   作为大炼钢铁的硕果仅存,县城有了自己的冶金工业,一座小型炼铁厂。靠 了班主任老师的多方奔走,李晓枫十月份就进了炼铁厂当了一名临时工。应该说 这是相当幸运的,据说,如果表现得好,将来有转为正式工的可能。   入冬以来,蔬菜公司根本就没有什么蔬菜供应,计划分配给炼铁厂一冬的定 量是1000斤白菜和1000斤萝卜,而且需要自己到产地去取运,而产地距离县城有 40里之遥。如此重大而光荣的任务自然落在了“青年突击队”肩上,立即组成了 由突击队马队长为首的八人突击组,其中便有他李晓枫。马队长怀里揣上盖有好 几枚大红公章的批条,每人腰里缠了五个白面馒头——食堂已经好久不蒸纯白面 馒头了,这每人一斤白面是厂长特批的。八个人拖着两辆排子车出发了,厂里不 是没有汽车,因为汽油比粮食还紧缺。   对于年轻小伙子来说,40里路本不算回事,怎奈,胃里空虚腿上便没有劲, 再加上天寒风硬,八个人拖拖拉拉不大像个队伍,倒像是一伙逃荒的。开始时一 个小时能走四五里,后来越走越慢。馒头虽然缠在各人的腰里,但没有队长的命 令谁都不能擅自动用。天已过午才走了路程的一半,讨了一壶热水,每人啃了一 个冰疙瘩一样的冷馒头又继续赶路。让他们叫苦不迭的是,眼见着背后天空的乌 云由淡变浓,由浓变厚,看去黑乎乎毛茸茸沉甸甸的,天光顿时暗如黄昏,一场 鹅毛大雪是迫在眉睫了。这时,距离目的地大约还有八里路。这种时候,一旦被 困在半路可不得了,队长下达了突击赶路的命令。可是,人哪里是天公的对手? 他们终于陷入了大雪纷飞的迷魂阵。左突右闯,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才好容易 走近了一个小村子。当发现村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茅屋时,他们就再也迈不动步 了。小茅屋离最近的住户约有百米。队长说,先在这里歇下再说。小伙子们一急, 就把挂在门上的破锁拧下来了。屋里,除了光光的土炕上有一堆抖掉叶子的干地 瓜蔓,别的什么也没有。第一需要就是立即烤火取暖,怎奈,地瓜蔓这种东西只 沤烟不冒火苗,呛得他们眼泪直流。正当他们满嘴脏活拿地瓜蔓出气的时候,突 然间,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股冷风冲了进来,一见烧着的是她家的地瓜蔓,立即 大放悲声,以赴汤蹈火般的勇敢把两只脚在燃着的地瓜蔓上猛踏猛踩,哭喊道:   “俺的天哪!哪里来的这帮混账东西,这简直是要俺的命啊!你们就是把这 破屋烧了,也不能烧俺的地瓜蔓子啊……”   只有李晓枫知道她为什么这般恼怒哀伤,其他人都愣呆呆地莫名其妙。这帮 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哪里知道农民的苦处?哪里知道他们闯下的是怎样的祸?农民 已经舍不得拿地瓜蔓喂牛喂羊,那是留待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把它用锅焙酥了 磨成粉充做口粮的。天底下还有比口粮更重要的吗?   火被踏灭了,雪光从门窗打进来,在这陌生的地方,在这凄惨灰白暗淡里, 又冷又饿的他们似乎是陷入了人鬼不辨的境地,这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哪怕短得只 是一分一秒,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地瓜蔓的主人其实是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是来干什么的,门外那两辆排子车已经说明了他们的身份,他们不是头一伙来拉 菜的城里人。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农家妇女,火灭了,她的怒气也在消退,虽然 心里的痛惜之情还那么强烈。她不声不响地从隐蔽处摸出油灯和火柴,橘黄的光 亮一下子充满了小小的空间。李晓枫悄声向队长说明了他所知道的地瓜蔓的伟大 用途。队长万万想不到地瓜蔓这种东西也可当口粮,被吓得两腿一弯就跪了下去。 他首先想到的是,一个女人的身后必定站着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的身边必定有 他的一帮同伙,一旦纠纷起来……   队长跪下了,谁还敢站着?他们想到一处的是他们随身携带的那两千斤蔬菜 的现款。马队长平时何等的能言善辩,这时却结结巴巴语不成句,求告道:   “大娘!好大娘!我们真的不懂得这东西的重要,都怨我们平时不好好学习, 缺乏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这是哪儿跟哪儿呵!),我们年轻不懂事,糟蹋了您 家的地瓜蔓,闯下了这天大的祸,请您千万看在我们年轻的份儿上,全当我们是 一帮不懂事的孩子……”   叫他们感到尴尬的是,直到这时他们才看清,这位被队长呼之为好大娘的女 人最多不过三十六七岁,充其量不过是一位大姐或大嫂。   “哎呀,你们这是怎么啦!起来,快起来!一把地瓜蔓子算得了什么?要不 是碰上这年头……起来,都快起来!”   看着齐刷刷八个小伙子为一把柴草一般的地瓜蔓跪地求饶,谁不心如刀剜?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要不是自己还这般年轻,她真想伸手一个个把他们拉起来。 她心想:“这些小伙子在他们的父母眼里是多么的金贵,今天却落到这般地步! 诶,这都是让日子给逼得啊!”   得,八个人只站起来七个,李晓枫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两手卡着肚子像小孩 子撒娇般在地上翻滚,他的胃病发作了。队长觉得脑袋“嗡”地一声没有了主意。 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生病,看他病得这样厉害,无医无药,死了怎么办?他不 该这样想,又无法不这样想,因为他是一队之长。出其不意的是,这一突然情况 的发生完全改变了现场的气氛,马队长束手无策像个傻子,那位大娘却一下子成 了统帅,当她得知可怜的小伙子犯的是胃病的时候,立即命令般地喊道: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把他背到俺家的热炕上去!”   这是天底下最最好听的声音了!这简单的一句话意味着,不光病号有救了, 他们的罪恶也将被赦免。“俺家的热炕”,方言的一个“俺”字包含着多少纯朴 与真诚!岂是官话的“我”“我们”之类所能替代的?方言土语的魅力也许就在 这里。尽管这时不是感慨万端的时候,可是谁又能不觉得心里暖烘烘热辣辣的? 虽然她还那般年轻,还算不得他们的长辈,但她确实有一颗博大温暖的母亲之心。   几个人把李晓枫撮到队长的背上,队长吩咐道:“你们都留在这里老实待着, 一切问题等我回来再说。”   天空还飘着细细的小雪粒,打在脸上麻酥酥的又凉又痒。大娘脚下飞快,队 长踩着她趟出的两行脚窝儿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不是他不着急,是因为他确实没 有了力气。所谓身大力不亏,那是指吃饱了肚子的时候,他已经半年没吃过饱饭 了,何况又是在这种时候,更觉得心虚气短。好容易挨进了院门,脚下一滑就趴 在了雪地上。背上的李晓枫忍不住哎哟了一声,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最高处,嗓 子眼儿里像堵了一颗硬核桃。他已经不可能负重站起来,干脆就像战场上抢救伤 员那样向屋门口爬去。此刻的他,也真的有了战场上的那种神圣而激动的感觉, 谁能说躯体的匍匐不是精神的升华?他觉得,如此四肢爬行比起昂首阔步来也许 更像一个战士,甚至,耳边正回响着革命歌曲昂扬的旋律也未可知呢!那个年代 的青年谁不把自己看作战士?谁不把工作当作战斗?他确实不是在矫情,而是所 谓革命激情油然而生。在那个年代,谁不曾饿着肚子高唱“我们走在大路上”?   李晓枫被安置在热炕头上,捂了一床厚棉被,像他这样的胃疼症大概没有比 这更好的疗法了。队长看见炕上睡着一个小男孩儿,看见灶膛里已经点着了火, 烧火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火光映出她的纯朴与俊美。   队长心想:“小心!这家没有男人,是没有还是不在家?……”   女人的心总是那么敏感而精细,大娘心机不露地说,孩子他爹在水库工地, 一个多月不回家了。话音透露出的担心让队长听了十二分的揪心,浮肿病已经在 水库工地大面积蔓延,有的重病号不等抬到家半路上就断了气,死的全是壮劳力。 他们在路上目睹过那种草草的葬礼,简单得连具棺材都没有。队长的心上又压了 一层沉重。   大娘说请大伙儿一会儿过来吃饭,这年月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所谓饭, 不过是每人一碗菜粥。队长嘴上说不,心里却特想,空虚的胃太需要一点热乎东 西了。为难的是怎么回报人家。他立即回去捧来了四个白馒头。   所谓菜粥,不过是水煮地瓜叶放一把盐,撒几把玉米面,黑多黄少,少得就 像苍蝇下的卵。七个小伙子一人捧了一大碗,虽然又苦又涩,可是,又热乎又有 咸味儿。   队长把那四个馒头分给大娘家三口和李晓枫每人一个。他注意到,那个好容 易被叫醒的蒙里懵懂的小男孩儿一看见馒头,立刻睡意全无,二话没说,抓起来 就往嘴里塞,三口两口就吞掉了。那姑娘则悄悄背过身去,当她再转过脸时,那 馒头也不见了。那位母亲只是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儿,像变戏法一样就把馒头变 没了。   这时,大家已经知道这家姓陆,那男孩儿叫陆军,那姑娘叫春桃。陆军舌头 舔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仅存的馒头,那是一双怎样的贪馋的眼睛!娘说:   “甭看,那是你李大哥的!”   “李大哥?……”那双幼稚而好看的眼睛说。他不知道他家炕头上睡着一个 陌生人。   “你李大哥生病,在炕上睡着呢!”娘说。   马队长他们回到小茅屋开了一次紧急会议,看来,李晓枫同志是不能跟大家 一起回去了,动员大家发扬共产主义风格,每人自愿献出一个馒头作为病号的口 粮。这样,7个人就只能靠18个馒头把2000斤蔬菜从40里之外拉回县城了,而, 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厚。   3   天蒙蒙亮,李晓枫又被疼醒了,这时他才看清,这一夜他跟大娘一家人睡在 一铺土炕上,觉得很不好意思。他一个人盖一床被占据着热炕头,大娘和她的两 个孩子伙盖一床被睡在炕稍儿,显然,娘儿仨都是和衣而卧。他依稀记得,夜里, 大娘问过他好几次是否想喝水,是否要方便,那感觉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他糊 里糊涂中似乎喝过水,也小便过。想起昨晚的那一幕他后怕极了,如果没有大娘 的好心,没有这热炕头,他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想到这些,泪水就涌了出来。   他们娘儿三个起来时他假装还没醒,大娘提醒姐弟俩不要吵醒他们的李大哥。 言谈话语中,他知道了小妹妹叫春桃,小弟弟叫陆军。从说话的声音他能判断出 来,春桃十六七岁,陆军只有七八岁。大娘在他的前额捂了一下,说道:“还好, 没发烧。”又有一只手捂了一下,他感觉得出来,那是一只柔软的少女的手。感 情的激动使他差不多忘记了病痛,一向聪明伶俐的他竟一时拿不准该怎样开口说 话,所以,只要一有脚步走近,他就赶快把眼闭上。   “他大哥,该吃早饭了,再不吃,饭就凉了。听人家说过,胃病忌生冷,要 勤吃少吃。俺给你熬了棒子面粘粥,热了馒头……”大娘说。   他觉得心头一股热浪就哭出了声,说道:   “大娘,您待俺真好,俺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恩情……”   “他大哥,快别说这些,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人这一辈子,谁没有个三灾 六难?您尽管在这里养病,这里就跟您的家一样。来,坐起来。对,就这么靠 着。”又冲外屋说,“桃桃,放桌子,端饭!”   大概春桃正等在门外,应声搬着炕桌进来了,端正好桌子,又小心翼翼地双 手捧来一碗棒子面粘粥放在他面前,接着又捧来一碗放在另一边。他看清了这个 他将称之为妹妹的少女,依城里人的规矩说了一声谢谢,她局促得涨红了脸,算 是回答了他。大娘用盘子端来两个馒头,陆军送来一小碟儿咸菜。   大娘陪着客人在炕桌上吃,春桃和陆军在外间灶台上吃。李晓枫听得见姐弟 俩喝粥的稀溜稀溜的响声。   “真糨,真糨,真好喝,天天这么糨就好了!”弟弟大声说。   “你那是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儿!”姐姐小声说。   “我才不娶媳妇呢,我只想喝糨粘粥!”弟弟大声反驳道。   ……   大娘和李晓枫只喝了自己碗里的粥,馒头一口没动。其中一个馒头已经不完 整,那是昨晚大娘咬了一口的那一个。李晓枫有了一碗喷香的热粥下肚,顿时觉 得舒服多了。   饭后,马队长来告别,给大娘家送来两棵白菜五六个萝卜。嘱咐李晓枫说,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还有大雪,干脆在大娘家养好了再回去。说他是因公生病,养 病期间工资照发。临走时,再三向大娘一家千恩万谢。   4   果然,又捂下一场大雪来。落雪不寒化雪寒,雪停了天晴了,寒风刺骨,气 温骤然下降。天越寒,李晓枫越觉得大娘一家的心热情暖。大娘家住的是一明两 暗三间北房,两个里间都有火炕。冬天里,一家人挤在东里间一铺炕上,既暖和 又省柴草。夏天时,春桃才一个人睡西里间的凉炕。现在不行了,一个十七岁的 姑娘怎能跟小伙子睡在一铺炕上?特别是孩子的爹又不在家。炕是现成的,可是 柴草在哪里?而且,多了一个人就少了一床被。大娘不得不把准备陪嫁闺女的新 被里被面新棉花拿出来。大娘真是实心实意透了,一点没犹豫就把新被子给了客 人。当李晓枫得知自己盖了两夜的被子是春桃的被子的时候,心里就不能不荡漾 着他不能不荡漾的那种异样的感觉。他跟他们娘儿仨在一铺炕上睡了两夜,第三 天晚上他就一个人搬到了西里间的热炕上。   一天上午,畏缩在热炕上的李晓枫听见院子里响起钝重的劈木头的声音,心 头不禁一愣:“大爷什么时候回来的?”急忙俯向镶嵌在窗户上的那块小玻璃, 呀,原来是春桃!她正在对付的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大树墩子。她甩掉了小棉袄, 只穿一件艳红的紧身线衣,在白雪映照下真如红梅一般。那种抡劈的架势真是威 风极了,哪里是一个少女,分明是一个制伏顽敌的勇士。她衣服红,脸也是红的, 红梅哪有她鲜艳,梅花哪有她好看!叫李晓枫魄荡魂飞的是她的两只乳房,既丰 满又那么立显,特别是镐头落下时的那一颤动,简直把他的心都颤醉了。   也许,他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喜欢她了,在他眼里,从她的眉眼儿唇齿到她 的身段儿,哪一样儿不是百里挑一?这一切早已装在他心里了,只是直到这时, 他才感觉到那个最诱人的部位的诱惑。同时,他分明也感到了她对他的倾心倾情: 第一天,她叫他“李大哥”,第二天,她叫他“大哥哥”,第三天就只剩下“哥 哥”了。纯朴美丽再加一点羞涩,谁能抵挡得住?   那么她呢?自从他住在她家,尽管激动得晕头转向,却决不会像他想得那般 野。她家所在的这个村子叫陆家寨,只有五六十户人家,虽然离大道很近,却比 远离大道的村子还闭塞,因为太穷,很少有外人光顾,更不要说像李晓枫这样来 自县城的又有文化又是工人的白面书生了。她羡慕他,敬重他,关心他,伺候他, 时刻能感觉到他的冷暖饥饱,却不敢奢望自己能够属于他。一个县城里的工人, 炼铁厂的工人,也就是只在宣传画上见过的那种挥舞钢钎的炼钢工人,怎么能看 上一个土里土气的农家姑娘?然而,理智能否定欲念,却无法熄灭欲念之火,所 以,她激动之余便是无尽的哀伤。她为此偷偷哭过,哭自己的命苦,哭她的无望。 他的身体一天天康复,她的心就一天天沉重,她知道,只要他一走,她就永远不 会再见到他,而她会一辈子忘不掉他。几天来,她只觉得胃里涨满不觉得饿,娘 悄悄塞给她半个馒头她都咽不下去,那本是做梦都想得到的。为了发泄,她就拼 命干活,劈柴挑水烧火做饭刷锅洗碗,把他的罩衣罩裤洗了,把他的臭袜子脏手 绢也洗了,只有不停地劳作她才觉得好受些。最无法表达的是隐情,所以她很少 开口。李晓枫则觉得,她如果再活泼一点就更可爱了。最难掩饰的是真情,为娘 的怎能看不出自己的孩子有了心病?   那么她的母亲呢?她是一个善良又有心计的女人,外人高估了她的年龄,她 十八岁时生下春桃,算来她只有三十五岁,三十五岁正是女人成熟而不固执、精 明而不乖僻的时候。常识告诉我们,热情里面常包含着目的,善良里面常隐藏着 手段。当她当机立断说出“快把他背到俺家的热炕上去”这句话时,也许心里已 经有了目的的雏形。春桃如果长得丑也就罢了,这么俊的闺女怎么也得嫁个军人 或工人,所以,她的当机立断是非常正确的。她自以为摸清了李晓枫的底细,但 至少有两点她被瞒过了,李晓枫的家庭成分不是中农,他本人也不是正式工人。 看去,她是为了讨好他,特意请来春桃的叔伯哥哥陆勇跟他聊天解闷儿,其实她 是另有目的。陆勇是村里的文化人,初中毕业,已经在本村小学当了两年代课老 师。小炕桌上不光有香喷喷的茶水,还有春节时才能吃到的炒葵花籽,春桃和陆 军姐弟俩作陪,她负责里外张罗,分明是一次家庭茶话会。   这位陆勇也许比李晓枫还要精明,从他退席时机的选择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大娘送本家侄子到门外,问道:“你看怎么样?”陆勇说:“我看有门儿,只是 春桃妹妹文化低了点儿……”   陆勇给李晓枫送来一本巴金写的《秋》让他看着玩儿。这是一本残书,不光 没有了封面,书的首尾也都不见了。在陆家寨这样的地方能有这样一本书,足见 巴金先生是何等的了不起。此时此刻让李晓枫读这样一本书简直就是往火上浇油, 怎不把春桃的面影跟书里的那位琴表妹频频相叠?   5   眼看着李晓枫一天天壮实起来,精明的母亲也就加快了撮合的步伐。她说李 晓枫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到的好老师,春桃不抓紧时间跟他多学点文化真是傻透了。 这样,春桃就名正言顺地待在西里间不出来了。一个学得认真,一个教得耐心。 他手把手教她写字,她脸对脸听他念书。可是,越是手把手越写不好,越是脸对 脸越听不真。终于,他大胆地攥住了她的手,她羞涩地靠上了他的身,于是,就 有了匆匆的第一个吻。   这天晚上,天已经很晚了她还在西里间跟他做伴儿——按她母亲的说法就是 跟他上夜学。因为有了白天那一吻,两人都觉得极不自然,身体之间也就保持着 相当距离。相互的交谈越来越困难,终于陷入了沉默。他在等着她,她也在等着 他,可是谁也没有打破僵局的勇气,最最宝贵的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滑过去了。 欲望之火把他们烧烤得躁热难当,她先就把棉袄脱掉了,露出了那艳红的诱惑— —一对青春美乳撑举着艳红的内衣。他的额头渗出了细汗,越发不敢抬头了。她 大胆而委屈地看着他,好像是在说:“你还要俺怎么着啊!你?……”然后她就 气馁了,难过了,泪水眼看就要溢出来了,心里说道:“你这是不愿意了,你本 来就没把俺放在眼里……”但是,她还是不愿就这么放弃。   真正是夜深了,除了东里间母亲熟睡的鼾声,周围一片寂静。她不能不说话 了,说道:   “您悃了吧?是不是想睡了?今天就?……”   “不,我不悃……”他说,他的两眼是那么渴求而犹豫不决。   她似乎是恼怒了,并不理睬他的“不悃”与渴求,拎起棉袄抬腿就走,他一 把拽住她的胳臂,她顺势就歪在他的怀里。她试着想挣脱,反而被搂抱得更紧了。 两个人的激情就像被点着了的干柴,后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事后,他 很不满足,很不满意自己,因为,那么长时间他却没能进入她。不是她不让,而 是他笨,他不懂,他不会。在他看来,没能进入她就是没达到真正的目的,就是 无能,就是半途而费,就是对男人资格的否定。——作为男人,也许只有在这种 时候他的欲望跟精神才是一体的,性的欲望不得满足无疑是精神之剑被卷了刃。 她却很满足,很感激他,她认为,既然他肯跟她这样,就证明他看得起她,是真 爱她了。只要得到了他的爱,别的一切都不重要,既然不想生小孩儿,那种事没 做成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两个人亲亲热热在一起这就够了。而且,那种事……— —他不懂得女人,她也不懂得男人。   她带着她的满足走了,他却觉得从来没这样颓丧过。   6   次日早饭时,母亲说她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春桃的姥姥背着很多好吃的东 西来看他们。梦是专门说反话的,一个在炕上躺了一冬的老人怎么可能?所以她 很不放心,要带着陆军赶快去看看,傍晚就回来。嘱咐春桃看好门户,照顾好她 的李大哥。她没出声,他也没出声。   往常里,她得空就往西里间钻,现在是叫也不进来,手上好像有忙不完的活。 直到实在推脱不过时才磨磨蹭蹭进来了,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却并不仰脸看他。他 不知如何是好了,心想:“她后悔了?她生气了?如果真是这样,我的脸往哪里 搁?如果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流氓,呸我一脸唾沫,我也无话可说,只能自己 默默擦掉。”想到这里,他就庆幸自己幸亏不曾达到那个目的,否则,他就不只 是一个流氓,而是一个什么犯了。他觉得四肢在发抖,眼前一片模糊。   “你叫俺有事儿?”她头也不抬地说。   “咱们谈谈好吗?”他试探地问道。   她摇头表示拒绝。   “生我的气了?”他又说。   她摇头否认。   她既不生他的气,又不想交谈,那么她想怎么着?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扑过去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天哪,在这关键时刻他居然判断对了!她不拒绝也 不反对,身子软绵绵的没有了支撑。于是,激情如狂风骤雨,两个人互相搂抱着 狂吻在了一起。他轻易地就把她压在了下面,急急忙忙就要动手脱她的衣服,她 有气无力地提醒他道:   “门!——门!——”   让他想不到的是,当他栓好了街门再栓好屋门回来时,她已经在被窝里等他 了。   这一次,在她的引导下,他得到了尽情尽兴地发泄,体会到了彻底占有一个 女人的那种满足、自豪与伟大。她也惊奇地发现,做这种事原来这般舒服,恣得 简直没法说。不!不能这样就完了,她要求他再一次进入她,再一次,再一次…… 好像只有与他同归于尽才心甘。   现在,她彻底是他的了!他不光触摸她,进入她,还要欣赏她,她的肌肤是 那样的滑润!身体的曲线是那样的美妙!如果没有腰带留下的那一圈儿印痕,简 直就是一件没有任何瑕疵的艺术品了!他恨不能把自己整个地融入她,跟她溶为 一体。她恨不能整个地包容他,熔化他,再也不要分开。在他的吮吸与触摸下, 她不觉得羞耻只觉得荣耀,不觉得难堪只觉得幸福,找到了女人那种真正美好的 感觉。   穿好衣服后两个人又紧紧搂抱在一起。   俗话说,乐极生悲,没想到,他的一句真诚的话却一下子改变了眼前的一切。   “放心,我一定娶你,决不变心!”他表决心说。   “不!想叫你娶俺那是俺娘的意思,俺决不嫁给你!”她决绝地说,脸色顿 时变得铁一样硬。   “你说什么?说什么?……”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怀疑他面对的 这个世界是否出了问题。   “俺决不嫁给你!”她重复道。   “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都不为。你别问了,俺求你别问了!”她央求他说。   她太痛苦了,也太可怜了。美丽面孔正如美丽鲜花,不是为承受痛苦而存在 的,看不得美丽面孔的痛苦正如看不得美丽鲜花的凋败。   他以为他猜到了她不愿言明的原因,可是,事实证明他的想象力太有限了, 她否认已经有了婆家,更不曾收过谁家的彩礼,她是一个完全自由的女儿身。这 样,他就只能从自身找原因了,问道:   “那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这还用问吗?你是好人,世界上最好的人,要不俺怎么会……”   “世界上哪有坚决不嫁好人的道理?”   “……”她无法作答   不问明白他怎肯罢休?因为他太爱她了,他认为,不管是事实还是命运都已 经注定,他必须娶她为妻,她对于他已经是无可替代的了。   她也明白,不吐露实情他是决不放过她的。   “俺问你,昨天晚饭你吃的什么?”她问他了。   “高粱米粥呀!”他脱口回答道。   他懵了,他糊涂了,高粱米粥跟她嫁不嫁他有什么关系?——昨天晚上她特 意给他熬了一碗粘稠喷香的高粱米粥,他还以为是大米粥呢,是她告诉他,那是 用高粱米熬的。   未曾张口泪先流,她向他道出了高粱米背后的罪恶:   去年,食堂解散后,一个人一天就只有四两粮食了,这四两粮食不是米不是 面,是带着土搀着糠的甚至是霉变的原粮。快到麦收的时候连这也没有了,糠菜 成了求之不得的好东西,最难下咽的是用玉米瓤地瓜蔓制成的所谓淀粉。小陆军 偏偏在这时生病了,可怜的孩子不想吃药只想吃好饭,所谓好饭不过是不掺糠菜 的窝窝头。政府也难呵,再难也不能眼看着老百姓饿死,调来了一批救命的东北 高粱米。为了公平合理,为了救济粮真正能起到其救命的伟大作用,粮库只认大 队党支部书记一个人批的条子。春桃的爹去找大队书记,书记说他家不是最困难 的。春桃的娘去找大队书记,书记说比她家困难的户还多得是。春桃去找大队书 记,书记说考虑考虑,让她晚上到队部去找他。就这样,春桃以她的处女之身换 取了一张十斤高粱米的批条儿。除了不知情不懂事的小弟弟会说“高粱米真好 吃”,爹不忍心吃,娘不忍心吃,她自己怎么能自己吃自己?所以至今还没吃完。   李晓枫像疯了一样,两只拳头疯狂地捶打着炕沿,无字无词地哀号着。然而, 像他这样一个自身难保的弱者,除了自我残酷还能有何作为?   像制伏一个疯子那样,她一下子把他抱住——她的力气真大!说道:   “俺不愿说,你非要逼俺说,俺说了,你又这样。天哪!俺真不如死了好, 俺怎么就不‘嘎呗儿’一下死了呢!……”   ……   没有永远的暴风雨,暴风雨过后便是流水潺潺的沉寂。   “实话跟你说吧,”她说,“俺娘就是想叫俺粘上你,赖上你,到时候逼着 你娶俺。可是,俺不那样想,人要有良心。就为这,昨天夜里她拧俺掐俺,俺疼 煞也不出声,不答应。她根本就没做什么梦,她是叫俺给气跑了。”   “那……你为什么对我……?”   “真的,俺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了,”她说,“你有文化,心眼儿好, 长得——长得也满俊。就这些,没别的。”   他温存地把她抱在膝上,脸蹭着脸说道:   “亲爱的,相信我,我会让你幸福的……”   “不!是俺骗了你,要是你早知道俺不是黄花闺女,你还跟俺好吗?……再 说,就是你现在发善心要了俺,你能保证你一辈子不懊悔?”   说得条条是道儿句句在理儿,文化水平不是衡量人心的尺子。   “不!不!”他嚷道,“我一定要娶你,你一定要嫁给我!你的灵魂是美的, 你的身体跟你的灵魂一样美!你懂不懂?懂不懂?在你的身上,灵魂跟肉体是统 一的!”他不像她那样镇静。   “你怎么还不明白?俺的犟在全村都是有名的,爹娘都管不了俺,你能管得 了俺?只要俺认准了,九头老黄牛也拉不回来。你用不着觉得过意不去,你也用 不着可怜俺,俺跟你相好是俺自己心甘情愿的。不是俺吹牛,要是俺不愿意,你 两个李晓枫也摁不倒俺,信不信?你又有文化又聪明,将来一定有大出息,俺配 不上你,俺就是全须全鳞也配不上,更不用说俺早就……是俺对不起你,你没有 对不起俺的地方。放心,你一拍腚走了,俺不会去找你的……”   一番话说得有板有眼,口气强硬声音却压得很低,这种异乎寻常的平静的下 面是极端的痛苦与绝望。   他无言以对,是因为他听见了她灵魂的哀号,面对哀号的灵魂,口才还有什 么用?   他万万想不到,他遇到的这个俊女子竟是一个怪女子烈女子,她的不同寻常 越发叫他不甘罢休。然而,不管他是正面进攻,还是迂回侧攻,都不能把她攻下。 他越是坚决要娶她,她就越是不忍心向他屈服,其实,这正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真 爱。最后,他只好佯装退却,心想,既然自己决心已定,就不必操之过急,没有 办法的办法就是暂时分离,求救于时间的磨合。   感情的大起大落,情绪的大开大合,使他们忘记了时间和饥饿,这一场肉体 的鏖战情感的交锋收场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第二天,他离开陆家寨时,她只送他到村头,淡淡的冷冷的,大有到此了结 的意思。   7   一个男人,当他面对性的强烈诱惑时,他的思想是单一的,就像猎人只看见 他追逐的猎物别的什么都看不见,李晓枫十几天的特殊经历正是这样的。他越远 离陆家寨思绪就越紊乱,越远离陆春桃就对她和她母亲看得越清楚。“俺娘就是 想叫俺粘上你,赖上你,到时候逼着你娶俺。可是,俺不那样想……”当时他没 掂出这话的分量,现在,这句话却像一串沉雷轰隆隆滚过心头,震得他头晕眼花。 事情明摆着,他是中了她们的圈套。“可是,俺不那样想……”怎么可能呢?这 明明是环中环套中套的双簧戏,是她们母女商量好了的。一旦她怀上他的孩子— —那是她们所希望的,也是完全可能的——他就像鱼吞进了倒勾,休想吐出来。 自己当时只顾干得痛快,竟把这最大的危险给忽略了。怪不得她那样没完没了, 原来是想……他跌入了懊恼痛悔的深坑。   可是,他又无法否认春桃母女的善良,无法否认她们对他的救命之恩,更无 法否认春桃的美丽与可爱。他不曾留意,大娘是从什么时候起直呼他“晓枫”的。 也不曾留心,春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他用眼睛说话的。怎么可以想象,这样的 母女二人会有什么阴谋?从他这方面说,他对她的占有绝对不是出于恶意,他把 他跟她肉体的交融看成是签订了一份终生的契约,是受天地良心保护的。是处女 又怎么样?不是处女又怎么样?已经不再重要。这样一想,他就不能不承认他是 因祸得福了。当他这样想时,其实是把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计算在内了,即, 他工人的身价和高中毕业的光辉加在一起,正好跟家庭成分的阴影相抵消。如果 真正追究起来,他李晓枫才是货真价实的骗子,虽然他当初撒谎的本意并不是蓄 意骗取她的肉体。   总之,事情不会到此了结,也许是麻烦的刚刚开始。她一定会来找他,不管 是来跟他算账还是来跟他叙情。“你一拍腚走了俺不会去找你”的说法是万万信 不得的。他不也是一样吗?恨不能这就转身往回走,他已经离不开她了。   当炼铁厂已经在望的时候他才猛醒,他怎么向队长解释他在陆家寨耽搁了这 么久。如果队长一生气收回那个许诺,他就要痛失半个月的工资。当他忐忐忑忑 走进工厂大门的时候,不禁一下子愣呆了,眼前的一切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轰 轰烈烈的场面不见了,小高炉和它的周围是一片灰暗冰冷的死寂,他被一种天塌 地陷的感觉攫住了。眼前的一切用不着解释,炼铁厂停产了,下马了,它死了! 他的刚刚出生的希望也死了!   门卫的老师傅交给他一个小纸包,说是马队长叫他转交的,里面是一个月的 工资和拾斤“强体劳补助粮”粮票。本来,一个上工还不满三个月的临时工是什 么都没有的,这粮票和工资是马队长费尽唇舌给他争取来的。   “马队长惦着你的病,叫你回来后给他个话儿。马队长真是大好人哪!”老 师傅感叹道。   李晓枫又陷入了绝境。   8   李晓枫的家境远不如春桃,妹妹小学毕业就在生产队挣工分了,母亲又是身 病心病全都有的弱身子,为了他能读完高中,一家人不知脱了几层皮。他的高考 落榜对母亲和妹妹的打击不在他以下,他没有理由不是一个孝顺儿子,没有理由 不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可是,他刚有了心上人,就跟她们母女俩留了心眼 儿,工资和粮票只拿出来一半。他把他因祸得福遇到一家好心人遇见一个好姑娘 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脸上绽开了多年不见的笑容。她眼看着儿子已经长大成人, 叫她最悬心的就是儿子的婚姻大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地主富农更臭的吗? 还有比地主富农的儿子更不被人待见的吗?地富反坏右,富农排在第二。母亲再 三追问,人家嫌不嫌咱家成分不好,都被他用“还没问”糊弄过去。问题是,糊 弄了别人,糊弄不了自己,为这事,他一天到晚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如果春桃真 的怀上了他的孩子,知道了他是富农的儿子,不依不饶怎么办?他不就成了一个 富农儿子加骗子流氓的坏分子了吗?母亲和妹妹只当是他因为丢了工厂里的饭碗 在自苦,哪晓得他心里的灰暗、绝望与恐惧?   一个月过去了,第二个月又过去了,并不见陆家寨那边有什么动静,又过了 些日子,才慢慢确信春桃真的没有怀孕。谢天谢地,他舒出了那口憋了那么久的 淤气,那种重新睁开眼看世界的感觉就像死过了一回一样。他对自己说:“李晓 枫呵李晓枫,你从来都是夹着尾巴做人,自从懂事以来,在父母的慈教严管下, 小错误都不曾犯一回,可是你,怎么一犯就犯了一个天底下最大的错误呢?这是 多么深刻而惨痛的教训呀!”   李晓枫人是复活了,对于女人的那颗心却死了,再也不愿想陆家寨,再也不 愿想陆春桃了。   1961年春天的灾情比人们预想的还要严重,形势还要严峻。面对死亡,李晓 枫一下子警醒了:逃!决不当坐以待毙的弱者!他痛惜因儿女情长失去了几个月 的宝贵时间。在乡下是绝找不到出路的,他又开始往县城跑。早就听说过,上届 的同学有好几个盲流去了新疆。当盲流不光丢人,而且是违反政策的行为,在一 个政策就是法律的社会,违反政策也就是违法,一旦被抓获是要被像押解逃犯一 样遣返原籍的,所以,当盲流实在是一种政治冒险。当盲流既然这般的不光彩, 所以,其家属对外是绝对守口如瓶的。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新疆那边肯定能 呆住,不然为什么一个都没回来?这一次是马队长帮了他大忙,帮他拉上了一个 可靠的关系。跟新疆书信往来最快也得十天,所以直到麦子秀穗时事情才最后定 下来。他最担心的是母亲这一关。母亲哭了三天三夜才最后拿定主意,流着泪说 道:   “孩子呵,要说舍得,哪个为娘的舍得?可是,不舍得又有什么办法?去吧, 也许这是命里注定的。哪里有饭吃就往哪里去,这个理儿,娘想通了。兴许,我 和你妹妹还能沾上你的光,一个月给我们汇个三块五块来,我和你妹妹也许就能 挺过去……”   不让自己想的事才是自己最想想的事。如果说李晓枫这时的心境是一幅内容 不断变幻的图画的话,那么,目光稍一松弛就会发现,这幅图画的背景是那么清 晰:视野深处有一个陆家寨,陆家寨里有一个陆春桃。   从高考落榜到现在不到一年,李晓枫经历了太多的痛心疾首,太多的绝处逢 生,太多的挫折磨难,也惊心动魄地经历过了女人,完成了他男人的羽化。正如 名人所言:苦难使人生充实。可是,像他这般充实谁受得了?他像一只被关在笼 子里的野兽,笼子是无形的,也就找不见出口在哪里。经过几番挣扎,他甚至怀 疑过这只笼子是否有出口。现在,当他确认那个出口终于被他找到了的时候,当 他就要不顾一切冲出去的时候,他才发现,叫他留恋难舍的不只是母亲和妹妹, 还有那个陆春桃。当他换一种心境再把她拿来体会的时候,他痛苦地确认,她还 是他最可取的女人,他却变成了她最不可取的男人。因为,就连陆春桃这样善良 的村姑也不会有纯粹的痴情,对于大面值钞票一辈子难见一回的农民来说,你无 法不让他眼睛盯着实利。他更无法想象,当他以一个纯粹的富农的儿子出现在她 们面前时,春桃和她的母亲会是一种怎样的表情?他再去陆家寨,对人对己无疑 都是万分残酷的,但他必须去,他决不做逃之夭夭的小人。他已经做好充分思想 准备,即便被撕得粉碎也决不哼一声。   9   春天永远是美丽的,不管人们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它。深春里的陆家寨一改冬 日的寒伧,像一位着了鲜绿衣裙的少女那样,虽然面黄肌瘦,仍然那么婀娜动人, 如果不是村边那座破败的小茅屋还趴在那里,李晓枫简直认不出它了。他直奔那 个他梦里也想着的门楼,他越接近它心跳越急,血液上涌,两眼茫然,恍惚如在 雾中。当他举手要拍响那个门环的刹那间,忽觉眼前白光一闪,周身猛一收缩, 一股凉气儿似乎是带着颤栗的尖叫,电流般自脚跟升起穿过全身从颅顶飞出—— 惊惧像一只巨手把他攥得透不过气来。随即,铺天盖地的悲哀一下子从四面八方 挤压而来。原来,两扇门板上都糊着条幅大小的无字白纸,那样的雪白,还不见 有一点儿变黄。乡村古老的习俗,这是刚刚办过丧事的标志。   “是谁殁了?——是她(春桃)?是她(大娘)?还是他(大爷)?”三个 可怕的问号利刃般从他昏沉沉的脑际划过。正在这时,两扇门被往里拉开了,陆 军仰脸看着他,瞪大了惊奇的眼睛。他蹲下身子一下子抱住他瘦小的身躯,问道:   “陆军,你还认得我吗?……”话音里包含着怎样的悲悯与同情!   陆军怎会不记得这个曾经给过他白馒头,在他家炕头上睡过好多天的大哥哥? 他默默地着意地点一下头,眼里立即旋转着两颗硕大的泪珠,返身往回跑,喊道:   “娘!姐!有人来了!”   李晓枫脑际轰然一声,无比悲哀地意识到,他再也不可能见到曾在想象中被 他称作岳父的那个人了。   戴着重孝的大娘和春桃一起迎了出来,大娘直呼他晓枫,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春桃的表情是复杂的,她欲言又止,说不清是悲是喜是怨是怒还是恨。   春桃的爹病殁还不到两个月,是浮肿病夺去了他年仅三十九岁的生命,一家 人正深陷在新丧的悲哀里。一个家庭没有了当家的男人就像房子被抽掉了顶梁柱, 这种心理上的虚亏跟丧夫丧父的悲痛和饥饿三条绞索拧在一起,足可以绞杀任何 顽强的生命,大娘和春桃居然还那么立着,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李晓枫突然在这 当口出现,怎不叫大娘惊喜万分?然而,却苦了他李晓枫,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 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你来干什么?你能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你这个 混蛋!   实际上,问题比李晓枫想象得还要复杂得多。他有一段时间几乎忘记了她们 母女俩,母女俩却一天也没忘了他。女儿时时把他装在心里,母亲天天把他挂在 嘴边。大娘把春桃和李晓枫的事跟陆勇商量过多次,要不是春桃的爹一病不起, 陆勇早就受人之托前往炼铁厂提亲去了。   大娘十分为难,因为再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她把一大碗炒黄豆往 炕席上一撒,自我解嘲道:“这叫旅店的臭虫——吃客人。”——李晓枫给他们 带来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四五斤金灿灿的大黄豆。   10   陆勇也被请来一起享受这美味。大家一边嘎嘣嘎嘣地嚼着酥脆喷香的炒黄豆, 一边听李晓枫讲述这美味的来历。原来,这喷香的美味却有个不甚雅的诨名: “老鼠剩”。顾名思义,“老鼠剩”就是老鼠吃剩的。细说起来,既叫人心酸又 妙趣横生。   地球上的动物大概没有比老鼠的名声更坏的了,坏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然而,老鼠又浑身是宝,且不说鼠肉作为中药那广泛的药用价值,且不说“一鼠 胜三鸡”一说的久远流传,且不说鼠肉为脯被授予“天下第一脯”之美名,且不 说鼠奶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奶汁,单就叫人恶心的老鼠屎一项就足以令一切动物相 形见绌,将其煮汁,可治伤寒,通月经,下死胎……老鼠对人类的贡献可为不凡, 据此,纂一篇《鼠颂》亦不为过。老鼠又是万恶的,跟人类争食,还要传播疾病 害人性命,人类跟它的斗争一刻也没停止过。   人类跟老鼠的恩恩怨怨真可谓一笔糊涂账。人类对老鼠的厌恶无以复加,甚 至把这厌恶宽泛到了人类自身,鱼肉百姓的恶吏被叫做硕鼠,寡廉鲜耻之徒被叫 做鼠辈。可是,老鼠在儿童心目中却是个很可爱的小精灵,口口相传至今的“小 老鼠上灯台”的童谣或许会继续传下去。尽管今人不会在正月二十五的夜晚熄灭 了灯火,去聆听老鼠嫁女那笙管齐鸣的音乐,可是,作为一项小小的文化遗产也 将久久不会泯灭。美国动画片《猫和老鼠》更是风靡了全世界。这种对老鼠的毁 誉叠加,可否给它一个时髦的说法:“老鼠现象”?说到人与老鼠关系之密切, 恐怕非我中华莫属,十二属相老鼠位居第一,褒奖之意不言而喻。   老鼠被彻底除灭的日子似乎还遥遥无期,器械灭鼠的不能奏效无须说明,专 家们费尽心力研制的毒饵往往被轻易识破,号称天敌的猫们改行做宠物去了。老 鼠在以骇人的繁殖力蓬勃着,我们每年仅粮食一项就损失上百亿斤,还有其他如 棉花、甘蔗等经济作物。据此,提出“是老鼠怕人还是人怕老鼠”的问题来,也 许是荒而不谬的。进而再提出一个更加骇人的问题:鼠类有无可能取代人类成为 地球的主人?似乎并非完全不可能,因为,在经过多次核试验的太平洋某岛上, 照样生活着无数健康的老鼠。如果真的爆发一场世界核大战的话,老鼠的“理想” 不就实现了吗?全世界的科学家们已经在开会研讨老鼠,消息传来,叫人不寒而 栗,老鼠的智商特高,仅次于人类和猩猩,人类一旦有个什么差池,世界真要 “非鼠莫属”了。老鼠之所以不败,据说是因为它们有着极强的群体意识,用人 类语言加以表述的话,就叫做“同舟共济一致对外”。如此说来,老鼠亦有老鼠 的社会,老鼠社会亦有挺棒的社会公德。我们把某些“小人”称之为鼠辈岂不是 一种错指?……以上所说也许不必当真,但仅就不劳而食这一点,老鼠们就必须 被彻底消灭之。   在响泉镇一带,田鼠也叫仓老鼠,这种卑贱的东西居然懂得建造地下粮仓! 在人们饿得两眼发绿的时候,这种卑贱的东西居然能饱食终日悠然悠哉!人在饿 急了的时候,不惜铤而走险去偷去抢,而挖鼠仓这件十拿九稳轻而易举的事却轻 易不为。挖鼠仓被视为有失人的尊严,一个跟老鼠争食的人还怎么让人瞧得起? 那种投向你的目光也就大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意味。更有甚者,干脆送你 一个恶号以示鄙夷。当你听说某某的外号叫“老鼠剩”时,就不难揣测这名字的 来历,第一种可能是他曾经挖过鼠仓,第二种可能才是他小时候被老鼠咬过一口。 所以,如果你实在想挖鼠仓,就走得远远的到别人地面上去挖。所以,当你看见 有人在你村附近挖鼠仓时,那一定是个陌生人。然而,李晓枫破的就是这个例, 他把响泉镇附近几处豆茬地里的鼠仓翻了个底儿朝天,收获了二十多斤金灿灿的 大黄豆。要不是学步者蜂拥而至,狂采滥挖,他的收获还要多得多。   干什么有干什么的门道儿,鼠仓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的。田鼠的洞府并不 “府门洞开”,而是掩藏在一堆隆起的暄土底下。并非只要是隆起的暄土底下就 一定有鼠洞,还要观察土的颜色以辨真伪,只有浅黄色的生土才能证明那下面有 “地下工程”。狡猾的田鼠不只一处洞府,而只有一处洞府才是它的粮仓。所以, 从发现鼠洞到发掘到粮仓这中间便有许多的曲折。田鼠的库存丰富得叫你难以置 信,更叫人不解的是,深埋地下的粮食何以不霉变不鼓胀不发芽?田鼠的这种贮 粮法难道不值得人类加以研究?   李晓枫被黄豆伤苦了,他见不得这种东西,一看见就反胃。他感兴趣的是田 鼠本身,他说他从未吃过那么香的肉,说得听者也好像闻见了肉香。   李晓枫的一番鼠论使气氛得到了暂时缓解,陆勇和春桃茅塞顿开懊悔不已, 怎奈季节已过,只好有志于明年了。   春桃心里赞赏道:“他多能干,真有他的!……”眼里闪着烁烁光彩。   大娘则在心里说:“要是有这样一个大儿子,有这样一个女婿……”那种估 量的眼光叫人感动。   陆勇心想:“要是他们俩真能成事儿,这个家庭就有指望了……”一付跃跃 欲试的架势。   陆军则在心里说:“他怎么不给我带老鼠肉来?……”   李晓枫是嘴里说着甜的心里想着苦的,心想:“我要说的事怎么开口?……”   炒黄豆这种东西既饱肚子又解馋,却不可轻易食之,它能很快在胃里换化成 气体,忍不住要排出体外。小孩子才不讲什么面子不面子呢,陆军就很响地来了 一个,接着,别人也全都没法客气了。面对这样尴尬的局面别无他法,只有一笑 了之。笑得未免凄凉,但笑总比哭好。   11   李晓枫的到来使一个处在绝望中的家庭看见了一线希望之光,鼓起了“好好 过下去”的勇气。   小伙子的特点是他的勇往直前,姑娘的优势在于她的迂回曲折,每一对青年 男女的爱情才都是一个故事,才都是一场震撼心灵的情感遭遇。当春桃坚决拒绝 李晓枫的婚姻预约时,其实她心里是非常想非常愿意的,肉体的彻底给予已经做 了彻底的说明。她虽然已经不是处女,但她是一个纯情女子,她之所以欲罢不能, 一再要他,是出于强烈的爱欲,与淫娃荡妇的追求刺激毫不沾边儿。她既不懂得 那种感觉就是性高潮(那时的社会语言里还没有这个词),也不会把那种感觉叫 做消魂,她感到的是强烈的快感与归属的满足——尤其是后者。因为,这短暂的 拥有预示着永远的失去,才使她表现出人之本性的那种美丽的贪婪。——贪婪居 然也会美丽,这实在是人世间极其罕见的特例。   春桃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她心地澄明性情刚烈,袅娜的身躯里面蕴藏着 无限生机,娇好的面容掩藏着叛逆的野性,可惜,这一切都被爹娘用一个“犟” 字概括了。十七岁的女孩子能理智用情者有几?然而她能。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必定会演绎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爱情故事。   李晓枫值得她爱的理由太多了,然而,她不能爱他的理由就更多。那个最不 能爱他的理由只有爹知娘知自己知,还有谁会比一个失身的少女更敏感更自卑更 有自知之明?在她看来,李晓枫是一个真正的小白脸儿,热情似火未必有真心, 山盟海誓未必有恒性。那些吃供应粮拿工资的城里人哪个不想占农村姑娘的便宜? 他们不把农村姑娘叫姑娘,把她们叫做“柴禾妞”。可是,她为什么心甘情愿跟 他那样呢?而且那样不顾一切呢?根本原因是出于人的本性,她禁不住那种来自 本能的诱惑。再者,话又说回来,哪个“柴禾妞”不想献身于城里人?哪怕只是 一时的满足。像她这样一个已经不是姑娘的姑娘还有什么可在乎的?然而,一时 冲动却后患无穷,正如流水过后留下一片泥泞,李晓枫走后她才真的动了女人的 心思,陷入了无边的迷惘与痛苦。李晓枫的不再露面,使她杀了他的心思都有。 再结实的墙壁也经不住水泡,她同意了娘的主张,才有了陆勇亲自出面到炼铁厂 去说媒的计划。可怜的母亲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早已跟人家做下了 那等大事。   陆勇的父亲是春桃的亲伯父,春桃的父亲病故后,伯父一家对春桃一家特别 关照。为招待李晓枫,两家倾其所有准备了一顿晚饭,有干有稀,还有二两地瓜 干酿制的白酒。在1961年麦稍要黄未黄的这个严重时刻,这顿饭的分量不在皇宫 里的满汉全席之下。鉴于李晓枫现在的身份已不同于已往,已不宜留在春桃家过 夜,他被安排跟陆勇住在一起。   “天有不测风云”哪有“人有旦夕祸福”来得突然?李晓枫向陆勇直说了自 己的来意,刚刚躺下的陆勇一下子蹦了起来,嚷道: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天哪,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晚说?也 许你根本就不该来,也许你什么都不该说,笨蛋,傻瓜,混蛋,我恨不能一拳把 你的脑袋捶扁了!你不是正式工人也就罢了,怎么把家庭成分也改了?你知道她 们娘儿俩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就是看中了你家庭出身还可以,有文化,还是个工 人,一心想高攀你。实话跟你说吧,我正准备到炼铁厂去找你,给你和春桃提亲 呢!你把她们娘儿俩害得好苦啊,还有什么脸来告别说明?走了也就算了,还有 什么必要来说明告别?你小子瞒不了我,难道你不曾对她们有过什么暗示?难道 你不曾对春桃有过什么歹意?不然她们为什么?……”   理智提醒陆勇,痛骂眼前这个混蛋已无济于事,此刻的春桃母女还不知沉在 怎样的梦境里,要紧的是赶快把她们“打捞”上来。临出门又甩下一句恶言: “李晓枫,你个狗娘养的!”   李晓枫蜷缩在墙旮旯里一声不出,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 如果陆勇真的给他几拳那就更好了,可惜陆勇控制住了自己。他心里很难受,却 并不后悔,自认这是罪有应得。他心想:“他这是报信儿去了,她们母女俩很快 就会来的……”他仿佛看见那位被他偷了女儿的母亲举着棍棒,那个被他反复占 有过的她举着亮闪闪的剪刀。他下意识里想赶快溜,但却缩得更小了。心想: “死吧,死在她手里也不算冤死鬼……活不出个人样儿来,还不如死了好。”   李晓枫想象的那一幕并没发生。半夜里陆勇才回来,说道:“算你狗东西运 气,天一亮你就滚吧!”说着,把铺盖卷往腋下一夹,走了,表示不屑与其为伴。   李晓枫觉得自己连臭狗屎都不如。   12   这一夜,李晓枫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想啊想啊,他不是想他自己,他是想春 桃今后怎么办,为她的未来担心,可见他是真心爱她。   天麻麻亮他就悄悄起来了,蹑手蹑脚走过院子,轻轻地拉开门闩,错开一道 门缝儿挤了出来。四顾无人,刚想舒一口气,一条人影猛地窜了出来,把他吓得 “啊”地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春桃!她穿戴整齐,腋下夹着一个小包袱,眼 圈儿乌青,两眼火辣辣地执拗地盯着他。   什么意思?她想干什么?本是一眼便知的,他却一时弄不明白。他也许是弄 明白了,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俺想跟你走!”她说。   他又惊喜又胆颤,所有的可能他都想遍了,惟独没想到这种可能,她居然想 跟他私奔!   “你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吧?从今以后俺就是你的人了,”她说,“你走到 哪里俺跟到哪里,你去当盲流,俺也跟着你!”   李晓枫无言以对,面前横着一道他迈不过去的坎儿。她却不想多说,只等他 的一声“好,还是不好。行,还是不行。”她向他挪近一步,再挪近一步,希望 他向她展开双臂,此刻,她最最渴望的就是他的怀抱。他却不想那样,他只想退 却逃跑,觉得自己的男子汉气概已荡然无存。   “李晓枫,你想干什么!”   陆勇突然插入他们俩之间,话音不高却十分威严。春桃的几句表白他早已听 得真切,他的话是冲着李晓枫说的,呵斥的却是她陆春桃。   “我,我什么都没干,”李晓枫喏喏地说。   “勇哥,您是文化人,俺闺女孩子自己的事您也要管吗?”春桃毫不憷头, 很有些向自己心目中的权威挑战的意思。   “既然你还承认我这个哥哥,”陆勇说,“那么,我妹妹的事我能不管?我 不但应该管,我更应该关心,难道你那点心思我还看不透?”   春桃虽然倔头犟脑,但在陆勇面前她不能不收敛三分。陆勇聪明能干,是陆 家门里唯一的文化人,在春桃眼里,他不仅仅是一个比她大几岁的男孩子,而且 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兄长,是她们母女的依靠与仰仗。她父亲病故后,陆勇实际上 已经当起了她们一半的家。她敢顶撞她的娘,却不敢顶撞她的这个哥。   “你想跟谁成家过日子那是你的自由,但是,就这么一走了之是绝对不行 的!”陆勇说。前一句通请,后一句达理,口气并不强硬,却树起了一道无法逾 越的障碍。“我相信,你有那样的胆,却未必有那样的狠心。你一甩手走了,俺 婶子依靠谁?陆军依靠谁?……”   这话,刀子般戳她的心,她泣不成声地说:“您别说了!别说了!……可是, 俺怎么能跟他一刀两断?……”事已至此,叫她罢休也难。   陆勇转向李晓枫,说道:“我相信,这也不是你此行的目的吧?”   李晓枫听了只有点头认可。至此,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觉得,春桃真是一个金子般的女人,能娶她为妻是自己这一辈子最大的幸福。   天已大亮。一对憨男痴女眼巴巴地望着陆勇,等着他把心里的主意说出来。 他们心里明白,他理解他们的相互选择,反对的只是春桃不计后果的鲁莽。   “你们最好先躲一躲,等俺婶子消消气再说,”陆勇说。   往哪儿躲?太阳贼亮,人们的眼睛贼亮。   “我看,你们先到俺家的瓜屋去躲一躲,那里又凉快又僻静,”陆勇又说。 ——陆勇的父亲是种瓜能手,生产队每年的五亩瓜田由他一人专管,因此,在一 切归集体所有的年代里才有这“俺家的瓜屋”一说。   13   淡淡的晨雾笼罩下,一条小河蜿蜒而来潺潺而去,河两岸绿草如茵野花点缀, 慢坡沙地上是一片绿莹莹蓝湛湛的瓜田。在这样的背景之上,那座守望瓜田的小 屋您怎么搭怎么好看,所谓诗情画意不在于雕琢。西瓜地是一个孕育奇迹的地方, 一条小手指那么细的瓜蔓却能结出一个十斤二十斤的大西瓜。春桃和李晓枫一前 一后入画般走进瓜田,登时满眼翠绿。伸展到四五尺长的瓜蔓全都坐住了它们一 生唯一的瓜妞儿,看着那些顶着黄花毛茸茸的瓜妞儿,怎能不想到胖娃娃?怎能 不想到爱情?怎能不激荡起欲望的急流?   两个人进了瓜屋,春桃说:“坐吧!”说着,自己先占据了长条凳的一头, 李晓枫乖乖地坐在了另一头。千言万语不知先说哪一句,有口难张不知谁先张。 弥漫着泥土潮气的瓜屋简陋得可爱,除了几件瓜农常用的小工具和一只荆条筐外, 就只有这么一条长条凳。瓜屋里的简单随意如一幅出自名画家之手的静物写生, 可惜两个人都没有欣赏“名画”的心情。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俺叫你为难了?”还是她先开了口。   “不不……只是,这事不能操之过急,”他说。   “你是说,俺急你不急?俺问你,你不急,你怎么把俺……俺又不是你的老 婆。说到底,你是觉得俺配不上你李晓枫。好吧,就算俺瞎了眼,坏了心,自作 自受……说到底,你还不是嫌俺不是……”说到这里,她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 长条凳就成了跷跷板,李晓枫一下子跌在泥地上。   她觉得过去扶他不是,不扶他也不是,因为,她既恨他又心疼他。他则觉得 坐在地上跟坐在凳子上已没有什么区别,懒得往起爬。看着他这种样子,她又想 哭又想笑,可是,她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她往瓜屋外面瞥了一眼——她一直 非常警觉,说了声“俺大爷来了”,他立马爬了起来。她没诓他,陆勇的父亲已 经进了瓜地,不过他没往瓜屋来,去伺弄他的瓜秧了。   “昨天夜里,俺娘扇了俺的脸,”她说。她两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流出。 “你不知道,她是党员,是大跃进深翻土地时在地头上入的党,那叫‘火线入 党’。她不光骂你,连你娘也一起骂了,骂得特难听。俺不能不护着你,也不能 不护着你的娘,她就把俺打了。俺觉得,你再不济,也是俺自己看中的男人,你 娘再不济,以后也许就是俺的婆婆。当时,俺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俺知道,俺 娘也不容易,她心里比俺还难受。俺爹没了,以后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你不恨 她吧?是不是?她的心眼儿比谁都好,你说是不是?……”   幸好,他的理智并没被她的浓情所淹没。以前,她愿意被他爱,却不愿嫁给 他,那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放肆与理智。现在,他头上的光环没有了,已经不是 原来那个他了,她却不顾一切要嫁给他,这样的决定是理智还是盲目就不容易看 得请了。难道,她要播下的不是一颗悲剧的种子?因为她终有醒悟的那一天。正 因为他对她的爱简直已经深入骨髓,他才更应该忍痛——深入骨髓的痛,男人的 本色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显现出来,他越是爱她,越不能害她。可是,一个女人 当她最激动的时候也是她最脆弱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声“不能操之过急”她就不 依不饶了。但他必须开口说话。   “你真的不嫌我?”他说,话一出口就觉得这不是自己想要说的。   “你个没良心的!”她说,“你说,俺什么时候嫌过你?你想怎么俺就怎么 俺,俺什么时候说过‘不’?还不是由着你的性子?俺家都不要了,娘都不要了, 就想跟着你,你倒要问俺嫌不嫌你,我把你这个没良心的!”说着,就在他前额 上狠狠地剜了一指头。   这个嗔怒的举动比千言万语还能解决问题,所谓,女人一指头能戳透一堵墙, 能戳倒一座山。   男人的理智敌不过女人的浓情。   当他说明他明天必须回家的时候,她才感到了真正的失望与悲凉——这种时 候,时间就好比是画布,没有画布,再好的构思也是枉然。他说,坐火车四天四 夜才能到乌鲁木齐,再坐两天汽车才能到达他要去的那个团场,那实在是一个远 在天边的地方。如果不跟朋友搭伴,半路上被人害了,被狼吃了,也不会有人知 道。就要起程了,路费还没有着落,尽管老师和马队长答应帮忙,去拿钱也需要 时间。真的,时间实在是太急迫了。   一个女人的真正可爱之处在于她能理解所爱的男人,春桃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说:   “去吧!俺等你三年。但是,一天都不多等!”   他说:“我这一辈子只爱你一个,我一定回来,也许用不了三年。说实在的, 我根本就不想走。”   两个人麻花儿一样拧在了一起。   陆勇给他们带来了出乎意料的好消息,母亲同意了他们的事。母亲是被女儿 的疯狂吓坏了,再说,李晓枫除了家庭成分不好挑不出别的毛病。话再说回来, 自己的闺女不是也有缺陷么?   叫春桃的母亲不知如何是好的是,李晓枫这么快就要远走新疆,这不仅意味 着春桃将要长期等待,也许就是永远的失去。将要失去的东西才觉出它的珍贵, 她一下子觉得李晓枫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她在心里斥责自己道:“你真糊涂! 富农的儿子就该打一辈子光棍儿?……就你是党员?就你是保国的忠臣?……糊 涂娘难为了两个多么好的孩子……”这时,轮到她疯狂了。   马上登记结婚是不可能的,桃花开的时候春桃已满十八岁,李晓枫二十一岁, 合法(婚姻法)却不合政策(晚婚晚育)。众所周知的事实是,政策大于法,权 又大于政策,所以,陆勇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很想走走大队书记的路子。春桃的 母亲坚决反对,她心里怎不明白,那样做就等于自己送上门去。大队书记不光盯 着十八岁的女儿,她这个三十六岁的寡妇似乎也在劫难逃。因为,大队书记坏得 出格,她们母女俊的出名。   母亲决定把生米做成熟饭,悄悄把两个孩子的事给办了。   14   当陆勇把突击结婚的决定告诉这对苦恋的情人时,他们不避讳他的在场,搂 抱在一起,哭得十分伤心动情。   事不宜迟,当天晚上就是春桃和李晓枫的好日子。   也许,要说的话白天已经说尽,肉体的相互给予成了他们表达心声的唯一方 式,可是,不管他们怎样不遗余力,却找不到上一次那种美好感觉。他对她越深 入,越觉得情不尽意;她把他搂得越紧,越觉得心里空荡荡。两颗心被同一种悲 苦紧紧攫住,一种为分离而结合的结合,一种为痛苦而痛苦的痛苦,人间最不幸 的不幸,不幸落在了他们身上,蜜糖变成了黄连,新婚之夜成了人生的酷刑。   天麻麻亮时,岳母跟陆勇送李晓枫到村外,春桃早在前面等他。临别时,李 晓枫叫的那声娘最最充满了人间情味,与陆勇的握别则是两个男人终生的相契。   李晓枫和春桃默默往前走,他想攥住她的手,她却不让,她要他张开手,她 把手扣上去,跟他手心贴手心交叉在一起,这样她才意足,她觉得手心也是心。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走着,觉得眼前的路那么长又那么短。两颗过度悲苦的 心已变得麻木,两个恍恍惚惚的苦命人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只一夜功夫,他就成 了她的丈夫,她就成了他的妻子,这是真的吗?   太阳升起来了。远处已经有人在活动,最后告别的时刻已经到来。他们踌躇 几次都没能停下来,踌躇几次都没法张口。这时,他担心的是,她晕倒在他怀里 怎么办?因此误了行期怎么办?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下子松了手,茫然地 扫一眼弯弯曲曲的大路,说道:   “俺就送到这里,还是那句话,俺等你三年,变不变心由你。”   他怔怔地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只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决不是一个弱女子,更 不是一个糊涂女人,她居然懂得他们的婚姻对双方都不是约束。他不示弱地说道:   “你等我三年,我一辈子不变心!”   她从贴身处掏摸出一个荷包样的小布包,说道:   “俺没有别的送你,你把这个带上。现在不准看,到了家再看。你走吧,俺 在这里看着你。”   他不明白,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任何秘密的她为什么还会脸红。   他把他的钢笔留给她作纪念。   当然,最后作别,一个热烈的长吻是不能省略的,痛哭失声更是人之常情, 在此不必赘述。   李晓枫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把布包拆开了,里面包着的不是一缕头发,也 不是一张照片,更不是价值连城的金银首饰,而是比这一切更珍贵更昂贵的一个 十八岁农村姑娘的全部私房:一分、二分、五分、一毛积攒起来的三块六毛钱。 他捧着三块六毛钱就像捧着她的一颗心。   15   半个月后,春桃收到了第一封新疆来信,也是她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封信, 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他想得非常周到,他知道只上过两年学的她可能从来 就没写过信,而且,也不会有现成的信纸和信封,而且,也没有钱买邮票。来信 里不但装着为她写好的信封,还贴好了邮票,她只需装进信瓤封了口就可寄出。 十天后,他收到了她的第一封回信,歪歪扭扭地写着这样几句话:   “亲爱的晓枫,来信收到,俺一切都好,不用挂念,见信如见人,祝你身体 健康精神愉快,爱你的春桃。”   她后来的每一封回信都是这样几句话,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但在李晓枫看来 却是字字千金。信实在太短,他就一笔一画地揣摩,一点一撇地感觉,“见信如 见人”,说得多好!他觉得信纸就像一张她的相片——多么遗憾,他没有她的相 片,她长得那么俊,却没照过一次相——他想看见的一切上面全有。她是他唯一 的安慰与希望,唯一的追忆与梦想,唯一的……第一次发工资他就给她汇去五元, 后来,每个月汇六元。“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句俗言真不冤枉人,他的母亲被挤 到了那个偶尔才想起的角落,至于他的妹妹则是偶尔的偶尔了。   到了第五个月的时候,她的信忽然变成了十万火急的呼唤:   “李晓枫,俺想你,想你,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死俺也要和你 死在一处。”   但是,他有一千条不能回去的理由。   她连续发出三次呼唤之后就再没了声音。正当他想给陆勇写信的时候,收到 了陆勇的来信:   “李晓枫弟:你好!春桃要我告诉你,不要等她了,她变心了,她说她对不 起你,请你千万原谅她。现在,她已经是大队书记的‘儿媳’。实在叫人痛心。 愿你多多保重。愚兄陆勇。”   李晓枫被青天霹雳击倒了,什么样的恶果他都想过,就是没想到她会变心。 她怎么会变心?然而她变了,而且成了那个恶人的所谓的儿媳妇!儿媳二字加了 引号,就说明那个恶人是一个乱伦的畜生。他认为,哪怕她为他而死,也不应该 屈辱到那种地步。你怎么能相信女人?你怎么能相信一个跟你红口白牙山盟海誓 的女人?   痛定思痛之后,李晓枫终于聪明起来,既然她自己不在乎,你又何必在乎? 你是她的什么?什么都不是!她是你的什么?什么都不是!你跟她或者她跟你的 那些纠葛,不过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荒唐,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逢场作戏。他这样一 想,大有回头是岸的释然。但是,正如俗言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心底的那 种隐隐的抽痛在他跟宋新兰结婚之后还有所感觉,直到第二个女儿出世才完全消 失。   宋新兰的模样跟陆春桃简直没法比,李晓枫却把跟她的结合看作一生的得意 之作。宋新兰是场部的会计,其父是一位老军垦,只这两条就足以叫转蓬一样的 他巴望不已。何况,经历过女人的他已经无法抑制那种欲望。新疆生新疆长的宋 新兰从未到过内地,很欣赏内地来的所谓白脸青年,李晓枫被她一眼看中了,两 个人可谓一拍即合。在婚床上,膀大腰圆的男人也可能是懦夫,身单体薄的男人 则可能是骁将,李晓枫正是一个“不可一日无性”的男人,百依百顺的宋新兰感 到非常幸福,他们组成了一个夫唱妻随的美满家庭。   幸福不觉日子长,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两个女儿全都有出息,一个当军医, 一个教中学,又全都那么孝顺。刚刚内退的李晓枫一下子萌发了回老家安度晚年 的想法,宋新兰自然是没有意见。   16   回到响泉镇的李晓枫大有衣锦还乡之自豪,因为,如果现在再搞一次土改划 成分的话,他肯定还是响泉镇唯一的富农,他李晓枫没有辱没李家的门庭。他安 顿好自己的安乐窝,立即去看望当年的马队长和班主任老师。可以说,他比他们 混得都强。特别是马队长,简直惨透了,他慷慨解囊援助了恩人一笔。他犹豫不 决的是去不去一趟陆家寨,春桃母女终归对他是有恩的,再说,已经过去了三十 年,还不知道有谁没谁,生命就要进入倒计时了,还忌什么前嫌?——当年的那 一幕恍如在眼前。   新修的公路宽阔平直,三十年前一天的路程现在骑自行车两个小时就到了。 他站在陆家寨的村街上,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叫他刻骨铭心的地方。陆家寨呈现 着明显的城镇化趋势,村子的重心已经转移到公路边上,在那里形成一片繁华的 新街区。他沿着旧街溜达了两趟,好容易找到一个叫陆军的人,却是一个七八岁 的小女孩儿。他向杂货铺老板询问有没有一个叫陆勇的,男的,五十多岁。老板 指给他陆家寨小学,说校长就叫陆勇。   被人从课堂里叫出来的陆校长客气而狐疑地问道:   “您找我?您是?——”他觉得来者不但陌生而且眼光怪怪的。   这就是陆勇?这个佝腰耷肩的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两眼还带着眼屎的人,就是 当年那个精明强干英俊潇洒的陆勇?一点没错,就是他,一个从民办教师终于攀 上了人生顶峰的成功者。   “我是李晓枫!就是当年那个……”李晓枫自报家门,觉得心里酸得不行。   “诶呀!怎么是——你?”陆勇惊叫道, “你——是李晓枫?你?……” 他趋前两步,觑着眼细加辨认,他同样认不出他了。   两个老头儿动作的夸张和语调的怪异招得伸头探脑的孩子们发出一阵大笑。   陆勇一下子钳住李晓枫的手腕好像生怕他跑了,把他领到办公室,激动得连 待客的常规都忘了,既不沏茶也不让座,泣不成声地说道:   “哎呀,我的李晓枫老弟,三十年没有音信,只当是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 了,真没想到,你到底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人世间要是没有你,我这憋了一辈 子一肚子的话去跟谁说啊!……”   陆勇的大动感情叫李晓枫觉得十分尴尬,好像他是在看着别人表演。来之前 他已经打定主意,正如那句时髦的官话:不纠缠历史旧账,淡化历史,面向未来。 此刻,面对老泪纵横的陆勇,他还是不想动感情,好像有意试一试自己的心肠有 多硬。   “晓枫老弟,您几时回来的?这几十年过得还好吧?”陆勇疑惑地看着他, 换了一种平缓的口气问道,他觉察了对方的冷漠,急忙收住自己的感情。   李晓枫刚寒暄了几句就被打断了,陆勇说道:“不不,您看我简直是老糊涂 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还不知道,如今的陆家寨不比从前,也有挺不错的 饭店呢,咱们走!”又像刚才那样着力地钳住李晓枫的手腕。   陆家寨的饭店也有雅间,也有模仿城里人做派的年轻小姐为您服务,听陆勇 跟她说话的口气就知道她是陆家寨人,也许就是陆家寨最漂亮的姑娘,李晓枫心 里不禁砰然:“这姑娘难道是?——不不,她的女儿不会这样小,她的孙女不会 这般大……”   陆勇以陆家寨的最高规格接待客人,他把李晓枫的方方面面不厌其烦地问了 个遍。不知为什么,李晓枫的境况越好他哭得越痛。李晓枫觉得,这位总是泪水 洗面的老兄精神脆弱得有些病态,哪里还有当年的一点风采?李晓枫的询问却仅 限于他陆勇,好像是专为他陆勇而来的。谈起他自己来更是眉飞色舞,连对方脸 上那么明显的愠怒都视而不见。陆勇实在憋不住了,说道:   “我说老弟,您不是专为我而来的吧?您怎么不问问她?哪怕只问一声,她 的在天之灵在地之魂也就安息了!”   李晓枫汪活的眼珠一下子定住了,嘴巴张开着,愣了几秒钟,嘴唇哆嗦着两 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什么?你是说,她……已经?……”——他以为他是这 样说了,陆勇却什么都没听见。从决定来陆家寨那一刻起,李晓枫就在心里不断 想象着她现在的模样,甚至想象着怎样跟她重温旧梦。当他沉入幻觉的时候,甚 至觉得掩藏在记忆深处的当初的那种冲动还那么鲜活。可是,她比他小三岁,怎 么这么早就?……   “你是说,她,已经,不在了?她,比我小三岁,怎么,这么早,就?……” 他发出了声音,痴痴呆呆地说。   “什么早不早!她已经不在了三十年了!”陆勇语气重重地说。   天哪!她不但已经不在了,而且已经不在了三十年了!李晓枫只发出一个惊 厥的“啊”字便没有了下文,嘴巴张开着活像一条死鱼。他觉得血液上涌,眼前 一片昏暗,随即,黑暗和虚无弥漫了一切,他晕厥了。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觉 得天和地全都改变了颜色,自己也好像变成了轻飘飘的鬼魂。他想言说,可是他 怎么言说?他只有痛哭。那样一个十八岁的鲜活的生命三十年前已经消失了,那 样一个令他消魂的躯体,那样一个叫他振颤的灵魂,三十年前已经灰飞烟灭了! 可是,他李晓枫三十年来还一直对她耿耿于怀,而且还有那么多对她侮辱性的想 象,甚至就在这一刻之前,他还在想着怎样报复她,甚至还对她怀有非分之想, 人性是多么的恶!他李晓枫是多么的恶!……死亡不但意味着不再能享受幸福, 而且,想忍受苦难也都不能够。她已经不存在了三十年了,三十年来,他李晓枫 的一切获得都是对她的亏欠,对于一个与你有生死之盟的死者,你还活着就是对 她的不公平!——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头朝下戳在那里,看见的是一个颠倒的世界。   “那么,当初你为什么?……”李晓枫痛哭了许久才哽咽着问道。   “当时,我不能违背她的意愿,”与李晓枫相反,陆勇两眼干干地说,“后 来,我想把情况告诉你,可是又没法跟你联系,因为当时没把你的地址记下来。 不是我懒得到响泉镇去打听,我是想,让你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所以,直到今 天……你不知道,她死得好惨啊!”   李晓枫的哭嚎又高扬了起来,他又发挥起他的想象来,想象着她怎样跟那个 恶人搏斗,怎样鲜血淋淋而战死……陆勇并不劝解,就像导演在看着他的演员怎 样进入角色——早在三十年前他就是他的导演。他觉得李晓枫应该这样,而且还 嫌不够。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太高傲太张扬了,太没有良心了,他要替自己的堂 妹狠狠报复他。他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个陆勇,只是以老谋深算弥补了当年的不足。 当李晓枫的哭嚎变成抽噎的时候,他就再加一把柴:举起酒杯声音颤颤地说道:   “她已经走了三十年了,哭是哭不回来了。今天,你回来了就好。来,咱们 就用这杯水酒祭奠你那苦命的贤妻我那苦命的妹妹吧!”   一句话又把李晓枫催得泪如泉涌愧疚难当。她是他的妻子,而且是贤妻!她 已经不在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后的今天她仍是他的妻子,仍是他的贤妻!近十年 或者是二十年来,他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却从来不曾在心里饶恕过她。李晓 枫呵李晓枫,你还算个人吗?   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起祭奠一个永远十八岁的姑娘,两杯酒浇在干燥的土 地上,溅起一缕似有若无的白烟儿。   “她,她怀上了你的孩子……”陆勇又加了一把柴。   这话就像一柄利剑猛戳在李晓枫心上,他痛楚得蹦跳起来,大声叫道:   “孩子?你是说,我跟她有一个孩子?孩子呢?孩子呢?……天哪,她怀上 了我的孩子,我们有一个孩子!……”   陆勇不管他的发疯,自顾自地说下去,就像在讲一个曾经讲述过无数遍的故 事:   “我那苦命的妹妹,她对你太痴情了。她有了身孕也就有了愁苦,那么大的 事,连她的娘都给瞒过了,等到俺婶子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她却两手护住肚 子,说孩子是你的,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你说她有多天真,多傻,多犟,多可 恨?我们到底把她说服了,可是你知道,那个年代做人流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没有大队的证明信是根本不行的。正好,公社卫生院妇产科的大夫是我中学的一 个女同学,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帮忙。夜深人静时我把她送去,还带着十个鸡蛋。 一检查,人家冲我说,‘鸡蛋您拿回去吧!您早干什么去了?胎儿太大了,这样 的手术卫生院做不了,赶快想办法去县医院,再耽搁,恐怕只能生下来了。’这 时,我们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但是,真正的严重总是出人意料,俗话说‘暗中 有眼,隔墙有耳’,第二天,事情就被有鼻子有眼地传开了。可悲的是,当关于 我陆勇乱伦的丑闻传遍陆家寨的时候,我还蒙在鼓里,直到被民兵传唤到大队部 才恍然大悟。争辩是没有用的,只能招来一顿顿毒打,我只能沉默,而沉默就是 默认。就为这,我30岁时才娶了一个大我两岁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就为这,我 的“民”转“公”推迟了十五年……   李晓枫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陆勇面前,说道:   “我对不起仁兄,我李晓枫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现在说这些还有屁用!你起来,坐在那里好好听着!”陆勇愤怒而鄙夷地 说,“为了不让那孩子生下来,为了我的妹妹能好好活下去,我一切都不顾了。 县医院我没有熟人,但我朋友托朋友终于打通了关系,就在事情有了一线希望的 时候,大祸降临了!半夜三更俺婶子来叫我,我跑去一看,天哪,她躺在地上已 经不省人事,连一声呻吟都没有,整个下身已被血水浸透。可怜的妹妹,为了把 孩子顿下来,她一次次从半人高的墙头上往下跳……送到卫生院时,她一息尚存, 脸色纸一样煞白。她说什么也要看一眼自己的孩子,这种时候怎么能违背她的意 愿?可怜的妹妹,她终于流了一次母亲的眼泪。最后,她要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她说:‘俺不行了,你给他写信,就说俺变心了,俺对不起他,叫他别等俺了, 别的什么也别说,千万千万别叫他难受……’直到听了我的复述,她才放心地阖 上眼,就这么永远地去了。李晓枫啊李晓枫,这就是你那贤妻最后的遗言。那个 夭折的小生命被浸在药水里供人们参观,是一个男孩儿,已具雏形的小鸡鸡隐约 可辨,一直在那里摆放了好几年……”   李晓枫痛哭得捶胸顿足,是他害死了她,是他害死了他们的儿子,他是杀人 凶手,虐杀妻子儿子的凶手,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泪眼朦胧疑惑地问道:   “可是,你的信上怎么说她?……”   陆勇发出了一声也许是人世间最深沉的叹息,一直两眼干干的他,眼泪一下 子涌了出来,说道:   “那句话是我加上去的,相信你已经注意到,那两个字我是加了‘引号’的。 我那苦命的妹妹,她死了,那个恶人也不放过她,说出来,石头人也会流泪。她 刚刚咽气,大队书记就派人来说阴亲,要她给他当儿媳妇,并且威胁说,如不答 应,就叫她无葬身之地。他的儿子先天呆傻,五九年死的时候已二十八岁,他们 家里人说他是吃了毒蘑菇死的,外人却说是他爹拿耗子药把他毒死的。就这样, 我那苦命的妹妹到了阴间也永不得翻身……”   真是太惨了,太残忍了,石头人也会泪流满面,李晓枫就是一个泪流满面的 石头人。石头般僵硬的他,心里却翻腾着猛兽的狂欲:他想杀人,恨不能把那个 披着人皮的恶魔一刀宰了。刹那间他觉得,铤而走险是他人生的至乐,当一个杀 人犯是他人生的追求,与仇人同归于尽是他人生的归宿。他红着眼睛充满杀机地 喊道:   “那个什么狗书记他在哪里?……”仿佛他手里就攥着一把锋利的尖刀。   “你想干什么!?”陆勇呵斥道,他看得出眼前这个可恨又可怜的人已经到 了精神崩溃的边缘,说道:“你想找他报仇已经晚了,他早就死了,文化大革命 一起来,就被造反群众一顿乱棍打死了。”   李晓枫像鼓胀的皮球泄气一样发出一声怪叫,他一辈子不曾鼓得这样饱,也 不曾泄得这般瘪。   ……   哭泣是一首悲歌,怀念是一种无奈,时光的流失,岁月的掩埋,一切都已无 法挽回,我们只能在活着的人身上倾注我们的爱。李晓枫问道:   “那么,我岳母跟陆军他们现在?……”   陆勇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说道:   “你想,出了那样的事以后,他们孤儿寡母还怎么能在陆家寨继续住下去? 俺婶子带着陆军回了娘家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很久才知道,她改嫁到一个对外人 保密的很远的地方,影影绰绰听人说好像是山东和河北交界处一个叫定陶的地方。 我们很想把陆军找回来,因为他是我们陆家的一条根。可是,我和我父亲都被她 娘家人视为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不相信俺婶子的解释。就这样,他们母子的下 落至今是个迷……”   “但愿我岳母还健在,”李晓枫说,“不管我是不是另有妻室,我仍然是她 老人家的闺女女婿,仍然是陆军的姐夫。拜托老兄,请您一定帮我找到他们……”   所有的坟头七十年代已经被清除干净,李晓枫想给贤妻烧化一点纸钱都不能 够。   陆勇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把他送回了响泉镇。   17   李晓枫经过几天几夜发昏般的自我折磨,终于悟出了一个字:悔。悔不该当 初离家出走,一切的不幸皆源于此。当初,如果他不出走,母亲不会死得那样惨, 不会呼唤着他的名字离开人世。如果他不出走,妹妹的婚姻不会那样不幸。特别 是,如果他不出走,他和春桃一定会建立一个幸福家庭,也许不富裕,但一定美 满。岳母和陆军也不会逃遁匿迹,陆勇也不会屈担罪名数十年。不管他李晓枫是 有意还是无意,正是亲人的生命与苦难换取了他国家干部的桂冠和能人的称号, 这样理解也许不无牵强,却未必荒谬。回想跟宋新兰的风风雨雨一世缘,不能说 夫妻不恩爱,也不能说宋新兰不曾给过他男人的满足,但是,细想起来,跟她在 一起时,除了肉体的欲望还有多少真正是来自心灵的爱?至此,他才真正相信那 句至理名言:人生的真爱只有一次。两个女儿都是他所心爱的,可是那个还没出 世就夭折了的儿子呢?会不会更可爱?他命中原本是有儿子的啊!也许,宋新兰 母女三人只是占据了一个位置,并没有……想到这里,他被自己的并非荒唐的荒 唐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一个男人当他动了真情的时候,心里装不下两个女人。 可怜的宋新兰!   一个“悔”字轻易就否定了他曾经是那样丰富多彩的人生。钱财和名誉地位 都是身外之物,真正的爱和被爱才是人生的至福至贵。空洞的心灵也许比空空的 钱袋更可悲,他李晓枫分明是一个一无所得的失败者。他如果沿着这条思路就这 么想下去,恐怕就再也甭想站起来了,但是,他终归是一个智者,智者自有其心 理自救能力。正在这时,镇领导和啤酒厂的职工代表第三次登门恳请,他郑重地 接下了啤酒厂厂长的重任,立即又成了一个风风火火的能人。正因为摆脱了金钱 地位的累赘,才达到了他事业追求的顶峰,写下了人生最精彩的一笔。   18   病危中的李晓枫已经昏迷了五天,人们不再忌讳那个不吉利的字眼儿,已经 在公开谈论他的后事了。宋新兰和两个女儿轮流守在病床前,各界人士“走马灯” 一样来来去去,医生们那种死马当做活马医的精神则更让人感动。可是,所有这 一切都不能唤回病者游走的灵魂。   李晓枫再也走不出陆家寨,他是那样年轻,那样充满着青春活力,整日里和 他的春桃粘在一起,对性的不知餍足正好说明他只有二十一岁。他们手牵手从街 上走过,那些羡慕的目光,那些啧啧的赞赏,叫他们好不得意!两个人会意地相 视一笑,好像是说,咱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儿,让他们眼馋去吧!   他说他想给她很多钱,她却说她只想得到他的心。他说他也想得到她的心, 她说她的心已经给了他。他果然摸到他有两颗心在跳动。他问她,她把心给了他, 她自己怎么办?她说,这才叫心连心,心贴心,只要你活着,我就还活着。她还 说,女人就应该活在男人的心里,活在男人心里的女人才是幸福的女人。他说他 被搞糊涂了,她说他是心里明白装糊涂。   她说,好东西也不能一下子吃完,两个人应该分开一段时间,他体格那样单 薄,每天干那种事,甚至一天干好几回,怕他毁了身子。他听了哈哈大笑,就给 她大讲人的“性命”是怎么回事儿。他说,“性命”这个词的含义至少有两个, 其一是生命来自于性,性命性命,没有性也就不可能有生命的诞生。其二是生命 力的蓬勃依赖于性能力的旺盛,一个人性的欲求越强烈,他的生命力就越蓬勃, 哪有什么毁身子之说?她说,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可是,俺看见你那样子比锄了 两趟地还累,俺总觉得……他告诉她,那不是累,那是舒服,那是比舒服还舒服 的舒服。她欢喜地说,怪不得你那么不嫌累呢!——他恍惚间想起,曾经跟另一 个女人也有过这样一次对话,却记不起她是谁。   他们沿着河边漫步,采撷了好多野花,他挑几朵最好看的给她插在鬓边,乘 机捧住她的脑袋给了她一个深吻,两个人都有未竟之意。他们同时看见了远处的 瓜田和那架如画的瓜屋,似有会意,不约而同向瓜屋走去……   他探头往瓜屋里一看,觉得好生奇怪,怎么是一间病房?弥漫着药水的气味 儿,空无一人,床上铺着雪白的被单。他一回头,发现她怎么不见了?正要呼唤 她,就听见了她哧哧的笑声,眼看着平展展的被单在慢慢地凸起,凸起,显出仰 躺着的女人的形体,笑声正是来自那里。他把被单猛地一撩,啊哈,正是她!她 已经把自己脱得一丝不剩,他没有一点不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他迫不及待地骑压 了上去。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好像一直就是这么精赤条条的。他的大动给了她极 大的快乐,她为了让他进得更深入,努力地把臀部举得高高的——她的这种姿势 使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到底是哪一个却怎么也具体不起来。她夸奖他真棒,他 说他是性交健将。播射精液的瞬间他发出一声满足惬意的叫喊,随之是那种腾云 驾雾般的眩晕,他好像看见了无声的大爆炸,被炸得粉碎的似乎是什么别的又好 像就是他自己。碎屑纷纷扬扬,如雪花,比雪花还轻;如纸屑,比纸屑还薄;似 尘埃,比尘埃还细,无声无息地散落,散落,散落……直至消逝于空寂的虚无。   他的骚动让独自守在床边的宋新兰一激灵,作为妻子,丈夫如此的声息动作 她怎不熟悉?应该说她是太熟悉了,就在不久前,老两口还有过那种事。可是, 在这种时候,他怎么可能呢?正当她这样揣测着,就见他的脑袋如瓜熟蒂落般往 旁边一垂。她当然懂得这就是所谓生命的垂落,但她惊慌并不失措,流泪而不出 声,啜泣着把脸往他脸上实实地贴了两下,又恋恋难舍地审视了他几分钟,这才 按铃叫人。   宋新兰坚持要两个女儿回避,她要一个人给她的丈夫换衣服。当她的手触到 他的内裤时,脸上一阵潮红,差点把手缩回来,她的判断没有错。心里说道: “你这个老东西,在阳世是个风流汉,到了阴间也是个风流鬼……”   19   李晓枫的追悼大会在响泉镇是空前隆重的,镇长亲致悼词,说他是响泉镇的 旷世奇才,他的逝世是响泉镇人民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送葬的队伍如长龙一般, 庞杂而有秩序。当年的马队长以死者的兄长自居,以他曾经搀扶过死者的胳膊搀 扶着死者悲痛欲绝的遗霜。细心的人注意到,送葬的人群里有两张陌生的男人面 孔,那个五十多岁的像个乡村教师,另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的农民。他们是陆勇和 陆军,两个人风尘仆仆赶到响泉镇,不早不晚正好赶上李晓枫的葬礼。陆军端详 着死者的遗像,以儿时的记忆判断,他就是那个吃过老鼠肉的人,却无法把他想 象成自己的姐夫,因为母亲在世时从未提起过。   为了继承死者的遗志,为了把响泉镇的经济建设推向一个新台阶,镇党委和 镇政府联手掀起一个向优秀企业家李晓枫同志学习的热潮。印发的学习材料上写 道:“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儿子李晓枫同志,弥留之际还在挂念着响泉啤酒和他 创意的“响泉系列饮料”,这种为人民的利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是一笔巨 大的精神遗产,我们一定要继承发扬光大之。为早日把我镇建设成亿元镇,我们 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工作工作再工作……”于是,人们对他更加敬重与怀念。   为了使李晓枫的光辉形象更加深入人心,镇党委和镇政府决定拨专款10万元, 支持镇业余剧团创作排演吕剧《好人李晓枫》。镇党委宣传部长说,要把编好演 好这出戏当作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大事来抓,一定要抓实,抓好,抓出成效 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