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爱不再来   柳咽河   前进,当你打开我的抽屉的时候,你一定会看到它。此刻它就在你眼前了, 你不要犹豫,拿起它,坐下来去看吧!这就是你要找的所有罪证。你对我的关心 和疼爱,还有担心和疑虑,都可以在此找到答案。   前进,你这些天来的情绪坏得很,烦躁、易怒,失去了从前的沉稳。今天, 因为一点小事情,你突然对孩子动手,让他的哭声充斥屋宇。你又不许他哭,打 他,恐吓他。看着他惊惧的眼神,我的心都要碎了,虽然他不是我亲生的孩子, 我一样爱他,疼他,怕他受了委屈。可是,我不敢过去拦你,我怕我的阻拦激起 你更大的愤怒,暴风雨再次袭击到孩子身上。   你说过你爱我,这我看得出来。你从未对我发过火,不管有多少苦和累,愁 和烦,不管内心里怎样生气,给我的永远是一副笑面孔,永远都是体贴和关爱。 作为你的妻子,这是我最大的幸福。你内心的的疑虑从未向我说过,我知道它们 是有的,从一开始就有,它写在你的脸上,刻在你的额头。它们一点点累积着, 在甜蜜的生活背后,从未停止过增长。我担心着它们暴发的一天,我知道那一天 迟早要来,却没有任何办法。有些时候,我曾想去劝你讲出来,把你的疑虑和担 心说出来,再没有负担。可是,腼腆的你会怎样表达呢!也许什么话都不说,反 而认为我在没事找事吧!或者干脆说我是做贼心虚。我没法控制这局面。这一生 里我都不是个能够控制局面的人,每次只能被动地承受、再承受。所以,始终也 没有找你谈,只在心里盼望着你自己能够从烦恼中解脱出来,或者让那暴发来得 迟一些、再迟一些。   没想到你会看我的日记。你一直是尊重我的,我自己的事你从不干涉,让我 自己做主。我有记日记的习惯,在搬进这个家的第一天,看到我在写日记,你乖 乖地坐到客厅看电视。我说你坐到我身边来吧!没什么!你笑笑说,我老婆在创 作呢,不能影响了你。你的宽容和大度让我感动,它使我拥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 天空,我写我的爱,还有你,还有我感到的新生活的安稳和踏实。后来我一写日 记你便主动到客厅里,把电视打开。我一直以为你在看电视,穿过客厅到卫生间 去,看到的竟是魂不守舍的你。电视是开着的,你却坐立不安,手里的遥控器烦 躁地换着台。发现我在看你,你掩饰着说,今晚的电视台不知怎么了,一个喜欢 的节目都没有。当时我没有多想,现在一切都可以联系上了。是我的日记使你成 了一个陌生人,你不知道那里都写了些什么,害怕自己被冷落,所以才烦躁,一 次又一次地接近它,试图揭开它的秘密。   我决定试你一下。那天我说在写日记,事实上只是拿了又一个颜色相同的旧 本子摘抄着杂志上的话。中间我去了厕所,故意用了很长时间。我听见你的脚步 轻轻地远了,又轻轻地回来。然后我出来,瞥一眼沙发上的你,你的神情多么紧 张,还有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没有惊动你,回到卧室里看本子,我精心设 置的记号显然是被动过了。那一刻我很伤心,竟真的拿出本子来记了。我当时好 恨你啊!恨你对我的不尊重,恨你的口是心非。既然你爱我,怎能不尊重我呢? 难道你说的那些话全是欺骗?那天晚上我的日记写了很久,你怕是心虚吧!一直 没敢进来打扰我,最后竟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任凭电视机响着。我的唠骚发够 了,锁起日记来看你,你的头仰着,张着嘴,口水都流了出来。你仍是那个你, 老实、诚恳、真挚得从不会掩饰的你,你熟睡的样子让我在心里猛地疼了一下。 我开始谴责自己,如果我的日记给这个爱我的人造成那么大的心理负担,我情愿 再也不写。前进,你这个给我安稳生活的人,我的丈夫,作为你幸福的妻子,有 什么理由让你整日生活在疑虑和痛苦之中呢?   有段时间我几乎改变了记日记的习惯,用更多的时间来照顾你,做你喜欢吃 的饭菜,陪你一起看电视。我想在这忙碌中忘掉过去的生活,忘掉我的爱,全心 全意地对你,使你放心下来,感到幸福。你好像并不适应我的转变,相反更加地 多疑,以为我在借此掩饰什么。你以你一惯的温和真挚劝我,去写日记吧!做你 想做的事,不要总陪着我。那真挚几乎使我相信是发自内心的。另一方面,你对 我抽屉的锁越来越好奇,你观察它,摆弄它,犹豫着、试探着想打开,又不敢冒 然行事,那种欲罢不能的样子让你烦透了。我都烦透了,索性记下去,不再管你 的感受,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它的,听天由命吧!     可是,你居然在打孩子了!你的孩子,自从他的母亲走后你从未动过他一根 指头。你那么疼爱他,把他当作你生命的一部分,现在却打了他,不可思议啊! 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担心你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你有什么意外的 话我该怎么办呢?孩子该怎么办呢?于是,我决定写下这封信,在你出车跑长途 的时候,我把孩子放在哥哥家,一个人关在屋里拼命地写啊写,为的是在你回来 之前把它写完。那是我的故事,有些是你知道的,有些你并不知道,即便知道的 部分也只是个大概,不可能有这般的详细。现在我给你讲出来,就再也没有秘密 了。这是我全部的罪证!你看过后气也好恼也罢我都认了,即使离婚我也没有什 么话可说。我再也不能让你痛苦下去了,让我承受这一切的后果吧!   2001年的冬天你在做什么,象你说的那样在打离婚战吗?命运怎么会把 不幸同时给了我们俩个人?   在我的印象中,那个冬天雪总也不下,西北风从早刮到晚,干冷干冷的。我 躺在冰冷的囚室里,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个女人在哭,没个停歇地哭着。她就 在窗外的某个地方,窗外除了旷野就是旷野,她怎么能呆下去呢?我不知道。我 不敢想她是不是个活人,那么凄厉的哭声,那些无法辨别意义的话,谁敢保证不 是个女鬼呢!这座禁闭森严的院子里,成年关着各式各样的犯人,谁知道会有多 少象我这样的冤鬼呢!我的嘴在瑟瑟发抖,不听使唤地张合着,我不知道它说些 什么?那声音恍惚是从它里面发出来的,我不敢听,拼命用手堵住耳朵,却无济 于事。我怕自己听懂,如果那个声音是女鬼借我的口哭出来的,我会吓死的。   那个冬天格外地漫长。早上阳光从窗户斜斜地伸进来,从墙上、从地上慢慢 地移着,逐渐转亮,耀眼,然后再慢慢暗淡下来,拖着红褐色的尾巴消失在另一 面墙上,然后,黑夜降临了,我重又被无边的恐惧包围。我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 多久,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如何,五年?十年?甚或一辈子都要在这囚室里度 过。我的亲人们,我猜想着他们正在为我的事情四处奔走,希望在某一刻得到转 机,希望苍天开了眼,看得见人间的冤屈。   我的父母,还有哥哥,从前我对他们不够好。因为美丽,这样一个被他们惯 坏了的孩子,一个自信得有点自负的孩子,瞧不起贫困的家,幻想着将来有一天 要过上有钱人的生活,并给他们以适当的接给。在许多时候,我甚至以为那是一 种必然会有的生活,仿佛未来已经提前预支给了我。我从他们那里要钱买衣裳, 买那些城市里的姑娘穿的衣裳,我交男朋友,即便他们本人并不是城里人,只要 他们的一些亲戚在城里,总还是有希望的,我跟他们交往,选择着他们。那个时 候我从未关心过父母,从未问过父母是怎样节衣缩食给我挤出来的钱,还有我的 哥哥,为了纵容他的妹妹,不惜受老婆的白眼。这些我最亲爱的人,我总是从他 们那里索取太多,却很少付出。现在,他们为了我又在奔走申诉了,他们的脸曝 露在阳光下,逢人献媚的样子,仿佛是讨好天上的阳光,求得来年有个好收成。 可是那些脸,那些阳光一般白晰的脸,根本就不屑一顾,只还他们以申斥、啐沫 或者冷漠。这些高高在上的城里人,离农民太远了,在他们的心里,贫穷的贱民 是不配和他们交往的,甚至说话都是一种耻辱,他们不拒绝我这样的女人,因为 追求漂亮的趣味与他们身份一致。而我的父母和哥哥,每天艰难地行进在城市里, 为了救我,忍受着从来都不曾有过的屈辱。如果不是我,他们一辈子都不必低三 下四地去求人,每天下地干活,撑不着也饿不死。每每想到他们,想到我给他们 带来的负担,泪不能禁。   我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个人,没有人和我说话,管教、还有同室的女囚 们,似乎都合计好了不理我,要把我逼疯。不过这正好,我害怕她们,她们不理 我倒使我心安些。从前见了小偷都吓得不敢说话的人,现在和一群犯人住在一起, 怎能不胆颤心惊呢?然而,没有了语言给自己壮胆,她们的面孔渐渐变得狰狞起 来,她们在我身之外,是我的敌人,而她们人数众多,我不知她们都是什么来路, 干过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她们挤在一起说笑的时候只有我缩在墙角,睁大了眼 睛,我担心她们会半夜里趁我打嗑睡来杀我,我无处可逃。   同室的女囚多了又少了,在提审几次后都有了各自的归宿,只有我是孤零零 的一个人,自打进来后,就无人管无人问。那些加我以罪名的人许是对自己都没 有信心,案卷一直未能递到法院去,就这样拖着,要把我耗死在囚室里。女囚们 以为我是犯了杀人害命的重罪,象躲瘟疫一样躲着我,避免和我接触。她们象是 和加罪我的人合计好了的,要以种种尽可能的手段惩罚我。   在白天的两餐之间,有一段短暂的放风时间。女囚们蜂拥而出,到院子里晒 太阳,我是最后一个。屋外的阳光对于我来说与屋内射进来的并没多少区别,一 样的乏软、无力,不同的只是多了些风。干冷干冷的风,不辞辛苦地从墙头俯冲 下来,吹乱我的头发。在从前,我会惊慌似的按住它们,找一个避风的处所细细 整理,唯恐乱了精心打扮出的那份妩媚。现在却任其吹任其刮了,甚至觉得这样 更舒服些。既然这世界一点温度都没有,索性让风来得更冷些,把那些乱七八糟 的事情都吹掉。   我麻木地走出来,站在风中,行尸走肉一般。墙角的纸片被风卷起,打着旋 儿,飞上墙头,在电网上纠缠着,穿过去,再也不见。女囚们坐着、躺着,翻过 来,侧过去,象一些陈年发霉的旧衣裳。有的还把衣襟扯开来,晒了外面要晒晒 里面,被管教走来制止。院子的东边是道铁丝网,人影重重,一些女囚扒地网上 张望着,被隔绝的世界充满了诱惑。   我的衣服飘过去,挂在网上,衣服里边空空的,只在上面托着一张脸。如果 不是铁丝网恰巧挂住的话,它们会掉在地上,象随手丢掉的垃圾。铁丝网其实是 没有刺的,交错的网眼之外,是男囚的世界。男人们晃悠、行走或低着头静静地 冥思,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绝不女囚的喧哗。他们也绝少女囚这样扒在网上看, 他们深谋远虑,更注重行动,表面不动声色,却能一发制人。   此刻,我爱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也许,他正游荡在他的世界里独自逍遥。 也许他正因为打架的事四处躲藏,逃避警察的追捕。我们彼此还没有任何消息, 还不知道会在某时某刻与对方相遇,一见倾心。关于这些,他曾经对我说过的, 并发誓要从善如流,再不与街头小混混为伍。那个时候我信他就像信我自己,我 把自己托付给了他,我们一起开服装店,他进货我来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信 心。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在看守所的那个时刻,我是一具没有魂灵的躯壳,躺在 囚室里或挂在铁丝网上,都一样轻飘飘的。周而复始的生活使我对时间失去了概 念,我甚至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进来有多久了。因此,对他后来的讲 述一直是一种模模糊糊的印象,无法从时间上与我的那个时段相吻合。   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某个重要的时候,我会遇到他,然后爱上他, 从此有了不一样的命运。那个时刻是个分水岭,它之前的生活一片模糊,充斥着 恐惧的力量,每次回想我的头都会翁翁地疼。它之后的生活呢!如同佩戴了合适 的眼镜,生活开始变得清晰,狱中的日子也不再那么可怕了。它给了我爱情,给 了我力量,使我有了足够的勇气活下去,象风把衣服鼓满,充实平乏的肉身。   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想就是在那个时刻发生的。那天没有风,也许本是有风 的,因为他要出现,那风在我的脑海里停住了。惨淡的太阳是唯一的背景,它的 光芒从那些死气沉沉的脸上反射回来,一样是惨淡的、模糊的光晕。   该我出场了。这没有风的天气总让人觉得有点不正常,还有那些光晕,烘托 着我,逼迫着我,单薄的身体在院子里晃悠了一圈之后,又无力地挂在铁丝网上 了。似乎只有贴在冰凉的网格上心里才觉得安稳。那网格,我知道它们即刻就开 始燃烧,变得发烫。我的脸紧紧地贴着它们,散漫地扫视着。一网之隔的男人们, 或坐或站,麻木的、狡黠的脸,一个个收进视线又一个个放开。我的爱人,他在 哪儿呢?   原本是无目的的观望,现在看来却多了些深意。若不然,我怎么会在那一天 遇到他,被他俘获呢!此刻,他正一点一点走进我的视线里。他有着一头飘逸的 长发,看似散乱的,却衬托得人很干净。他的皮肤是黄褐色的,很健康的颜色。 他的牛仔服有点脏了,带着旅途的疲倦和困惫。他与他们不同,他们低着着头, 他仰望天空,他们追寻一只蚂蚁的足迹,他失神地张望着自己的来路。仿佛他是 只孤雁,直管往前飞呀飞,没曾想猎人的笼子已悄然打开,看他得意地俯冲,一 头撞进笼子里。也许他至今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天那么大,他的命运却那么 窄,注定有一天要掉下来,成为一只笼中鸟。他看那天,看天地之交密密匝匝的 铁丝网和电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张开翅膀,从这里逃出去。   他在哀叹自己吗?其实大可不必的。他若知道偶然的陷落会遭遇到这一生里 最放不下的爱,一定会欣喜若狂吧!他那欢喜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孩子,你根本想 不到他原本是个忧郁的男人。这样率真的男人谁会不爱呢?他爱得果敢、爱得热 烈、爱得彻底。他能把人迷死,让你欲罢不能,要为他疯掉。   在那个时刻,我知道我已被他深深地吸引,而他,还浑然不觉。他的目光在 天上飘着,还没有落下来。它会落下来的,只是还需等待一天的时间,它要经过 充分的酝酿之后才将那醇香倒出,让我酣畅地饮上一碗。他看到我解渴的样子一 定会笑的,笑我一个女孩子家这么没出息。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形象正一点点把 我的心占据。下来的二十四个小时,我坐卧不宁。我把身体拧紧再拧紧,他的影 子也被我拧得皱皱巴巴。我不忍心,又舒展开来,让每一块骨头都平摊在床上, 好让它们不再牵绊我。那样,我可以慢慢地飘起来,向着他来时的方向,在他的 头顶缓缓盘旋,接受他的顶礼膜拜。那么,我便成了不可一世的女王,骄傲地享 受着我的爱。   第二天,我差点没有认出他来。他的头发给剃掉了,毛毛的一个短寸与那套 牛仔服很不协调,象一只拔了毛的公鸡。他更忧郁了,兴许是对新的环境还不适 应,双手抱着肩,瑟瑟发抖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疼。他在寻找着什么,眼睛不再 向着天空,而是平行地滑过这个世界。灰墙、标语、麻木的脸,还有杂七杂八的 衣服,一一从他目光中掠过,却难以让他止步。   这个心爱的男人,他是在寻我吗?莫非他已经感到左颊的皮肤因了我的持久 注视而开始发热发烫灼烧起来?在这样一个如水泥墙般冷漠而坚硬的世界里,连 太阳都和水泥一般惨淡而冰冷了,怎么会突然地热起来呢!况且,又不是周身上 下的热,那样还好解释,可以认为是发烧。这种奇异的现象一定使他大为惊诧, 汇聚于一点的热已经把他的左脸灼烧得很不舒服,右脸却依然是冰冷的,和这世 界一样的温度。他决定找到左脸的热源。他微微地摇摇头,热点随着头的摆动在 面颊上位移。他把头摆动的幅度加大了一点,那热源竟一下子越过了鼻梁照射到 右脸上。这个发现使他颇为惊奇。他闭上眼再试了一次,掌握好摆动的幅度,让 那热点准确地落在鼻尖上,然后微笑着睁开眼,胜券再握地放过电来,一下子把 我击穿。   这个可爱的男人,他的顽皮能把人迷死。在他的目光扫过来的一刹那,我内 心的堡垒轰然坍塌了。我的羞涩、我的爱意、我的惊喜和疼痛来不及掩饰,全映 在脸上。我不敢看他,手足无措地躲闪着。我甚至想猛然跑掉,又怕被别人看见, 只得尴尬地站在那儿,无地自容。那是两个能量巨大的热源,它们比太阳还热千 百倍,在它们的聚焦下,我终于尝到了灼烧的滋味。   前进,你说过你也曾爱过一个女子,你许诺她一生的幸福,然后娶她为妻, 给她以你的所有。那时你还不知她会背叛,你信她就像信你的父母,你以为她会 陪伴你一直到老,双双白头,那情景一想起来就让你激动不已。你的内心多么纯 净,象一片湛蓝的天空,象深山里静静的湖水。是不是所有在爱情中的人们都是 这样呢?在看守所,我的心被他灼烧之后,沉淀下来的就是这样一种明媚与安静。 我默默地坐着、躺着,默默地凝望着从窗口投进来的一片月光。那光是银色的, 圣洁美好,就像是他的目光。在这样静的夜,他也象我一样无眠吗?他会不会想 我,把思念从高窗托出去,传给囚室之上的同一片广夜?我想会的。我已经感到 了他的注视。只不过,不再像白日里那么惊慌。我微笑着迎向他,迎向我的上帝。 他的目光无限温柔,包藏着所有的爱怜情意。在他的注视下,我情愿打开自己, 让他看那颗发烫的心,让我的身体在圣洁之光中沐浴,给他以甜蜜的惊喜。   你知道,他并不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在他之前,我曾和几个追求我的男 人交往过,并且,把女儿身给了一个家庭条件优越的男人。这倒不是轻率,那个 时候,我一门心思想着要找个城里的人家,过上现代化的富裕的日子,我又没有 别的资本,看准了,就得孤注一掷。那个男人的父亲是城关镇一个村的村长,家 里人许多都在城里工作,他自己没有工作,姐夫却是县里的公安局长。我就是冲 着这个决定嫁给他的,好在他不算难看,性格近于懦弱,不怕我将来受欺负。我 一度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以为幸福就在我手中。为了不至于丢掉他,我在他的 狂热迷恋中适时地献出了自己。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懂爱情,一味地接受着别人的 娇纵,以为那便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直到进了看守所,于沉沦麻木之中见到他, 我的心才砰然跳动起来。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啊!新鲜、激动,还有点晕头转 向。他给我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我相信以后也不会再有。如果要给这种感觉命 名的话,它便是爱的力量吧!   走向他的时候,我的脚步不由得轻快了些。似乎是怕他跑掉,一颗心提到了 嗓子眼,只有看到了他,知道他仍在那儿我才能安心。那个时候,我对他还一无 所知,没有和他说过话,不知他叫什么,因为什么事情进来的。我整日里提心吊 胆,担心他的案审结了从这里转到监狱去,从此再没有消息。那我可怎么办呢! 可是,如果他象我一样永远没有人来提审,岂不是更糟吗?我不知道他那忧郁的 样子能不能经受住这精神的折磨。这让我好为难。因为爱他,我情愿他是误撞进 来的,不用几天就可以出去,回到他喜欢的生活中。只是希望他不要忘记我,不 要忘记看守所的院子里有一个女囚痴痴地爱恋着他。   想到这个的时候,我几乎要哭出来。爱一个人,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这是 最痛苦的事了。两个失去自由的人,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命,本该速死的,谁 知道还会有爱情的降临呢?有了爱又无法把握,真不知这是爱的垂青还是捉弄。   那种担心真是奇妙啊!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囚犯,我不了解他,我们之间 全无接触,竟然可以改变自己,象换了个人一样。有了他,这世界在我眼中也渐 渐变了颜色,再看那囚室、庭院,肃杀之中竟然多了些可爱的气息,让人又爱又 恨。   但是,我不再是那个欢乐开朗的小女孩了。在看守所的囚室里,我不会再任 性地宣泄自己的情绪。我把它们埋藏在心底,让溪水在深的山涧中流着,墨绿墨 绿的颜色,每一点欣喜与疼痛都隐忍着,跳跳地刺着心壁,表面上却是无动于衷 的样子。我的脚步,在发现它的轻快之后有意识地迟缓了,我的目光,在突然地 明亮之后为它罩上了一层薄纱,懒散而黯淡。每次放风的时候,我迟缓地走出去, 象抽了骨头的破衣服,在风中在阳光下游来荡去。我开始远离梦牵魂萦的铁丝网, 虽然它们象我的内衣一样舒服,我还是尽量不去碰它。只在不经意的时刻,或者 是快结束的时候,才斜斜地荡过去,从它上面擦过,看看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不在, 在做什么。在这禁地里,一切美好的情感都得深埋,荒冢般的景象才符合它的本 来面目。   他经常是在那里的,一个人蹲着,用手指划着地面,寻着奔跑的蚂蚁。而我 就是那只蚂蚁,为了见他一瞬,在这庭院里游荡不息。他低头看着我,知道我无 论如何奔忙,都逃不出他的掌控。有时,他也站起来在院子里走走,闷闷地想一 些事情。只是我不知道,他行走的时候是否向这边张望过,象我那样急切地寻找 着对方的身影。如果他张望我了,一定会怀疑,这个在爱情中的女子为什么还是 失魂落魄,就象我常常想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究竟爱我有几分?   我们已经有很久没有对视过了,这让沉于爱情的我多少有点失落。当我的手 指从铁丝网上迅速滑过的时候,我的目光也从他的脸颊狠狠地扫过,他难道就没 有感觉到左颊上滑过火柴般的灼痛吗?他是否已忘了我们之间的聚合?不,不会 的。我无数次地怀疑又无数次地把内心的怀疑推翻,我确信他爱我就如我爱他那 么多。这是我的直觉。有时候,爱情中的人们就是这样敏锐和顽固。我积蓄起所 有的力量,调动起所有的神经细胞,在擦过铁丝网的一刹那观察他、研究他,收 集他的一切信息,从而为剩下的时间里的冥想提供燃料。   他的脖子后面有一块伤疤,有着与其它的皮肤不同的颜色,它只有小手指末 稍那么大。他站起来的时候你是看不到的,只有他蹲下来,低着头在地上划着线 条的时候,它才会在他衣服后的领子里时隐时现。我一度为自己的发现惊喜不已。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何以有一块伤疤,里面藏着怎样的经历。我暗自庆幸自己 发现了一样他身上的印记,想象着在多少年后能在监狱外面找到他。那块伤疤的 位置简直恰到好处,他藏在后衣领下面,毫不影响美观,若是我寻找他却很容易 辨认。试想,如果它不是长在后衣领下面而是长在大腿或胸部的话,那该是多么 尴尬的事情啊!   他总是一个人,或蹲或站,虽然别的人无非也是这两种姿势,我却觉得有着 明显的区别。他走路的时候,习惯于脚尖用力,身体向前倾着,在别人看来并不 是一个挺拔的势姿,我却想像得出他长发时的样子,发丝在脸前一晃一晃地,有 种颓废的潇洒。他从不与他们交谈,就象我,落落寡欢,这使我感到欣慰。我们 在做自己的事情,这事情值得一生去铭记,而整个看守所都是为我们准备的,其 他的那些人,虽然人数众多,不过是来做背景,以他们的冷淡、喧哗和无聊来衬 托爱情的美好。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很长的时间,我几乎已经习惯了每日里的匆匆凝望,然后 在冥想中放飞自己。那些幽暗的冥想里,我是一只自由的鸽子,通体洁白,扑楞 着翅膀向上攀升,我的爱人,正在不可尽处等待着我。他说,你来吧!解救我于 沉沦,让我们在白云深处安个家,再不要尘世的喧扰。天哪!他要的正是我所想 的,莫非是心有灵犀吗?为了这一刻,我决心把他变成一只脱笼而出的鸽子,在 深黑的夜空里比翼。我衔来天山的雪莲,拂尽他一身的尘埃,我舍下尾翼的羽毛, 换来南海菩萨的神助,我尝尽百草,求取化他肉身的金药……那些冥想一幕接着 一幕,层出不穷。我在冥想中穷尽自己的力量,并感到快乐。直到有一天,他从 密实的铁丝网扔过来纸团,对我说:   “我叫海,你呢?”   夜深人静,囚犯们都已熟睡。当我借着从楼道里射进来的一星灯光,偷偷地 在被窝里打开纸团时,迎面就看到了这句话。果然是他了。这个不言不语的男人, 还以为他不会说话呢!谁知道他竟借着擦鼻涕的功夫把纸团抛到我脚下。   就是这个纸团,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都改变了。如果不是它,我至多用痴恋 和冥想填充自己,打发那没有尽头的岁月,而他,还会遇到其他的女人,他爱她 们或者只是玩弄,在动荡中达到幻想的完美。我们就像两列背道而驰的车,在站 台停靠的时候,如果只是一个人走下来,不管如何伤感,都注定要失之交臂。命 运的奇迹就在于我们两个都下来了,彼此相视,忘却了时间,直到身后车轮滚滚。 在这个机缘中,看守所不是站台,它只是列车通向站台的踏板。是那个纸团担当 起了站台的使命,它有着巨大的魔力,吸引着我下意识地奔向它,打开了另一个 世界。多年之后,那块报纸揉成的纸团在记忆中熠熠生辉,每每想来神奇无比。   新婚之夜,当我终于成了他的妻子,第一句话就是问他,“你为什么要丢给 我纸团呢?你确信第一次见面就爱上我了吗?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认为那是给我 的,而不是一个丢弃的鼻涕卷儿?”这一连串的话让他无法招架。他托着我的脸, 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一切都是缘份啊!”后来他对我说,第一天进去就看到了 你,别人都是安分守己的,你却像只小野兽,在铁丝网后面左冲向突,仿佛要从 笼子里冲出来。你的头发蓬乱着,整张脸都贴在网眼上,显得那么无辜,让人看 着心疼。我说后来呢?他说什么后来!我说就是你为什么要丢给我纸团的事。他 说那不明摆着么,你都清楚的。我说摆着什么?我怎么不清楚?他却再不肯说了。 这个可爱的男人,说到最紧要处总要留一半,让人急,让人恨,让人爱得他深。   那天中午,阳光中多了些春天的气息,我照例用手指拂过铁丝网,漫不经心 地走着,寻着他的身影。在重重的网眼之外,他侧身蹲在地上,似乎想要清理一 下堵塞的鼻孔。他掏出一块报纸,在鼻子上蹭了两下,捏成一个团。我以为他要 丢在地上,不想他竟一个回手,向我这边抛来。纸团穿过他那边的铁丝网,落在 相隔一米的我的网一侧、我的脚下。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蓄谋已久还 是一个随意的动作。他站起身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回走廊里去了。我有些犹豫,放 风的时间就要结束,我该怎么办呢?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不能错过。我弯下腰, 借整理裤角的空隙从网里迅速抓住它,随人们返回囚室里。   “我被抓进来也就罢了,没想到你这么单纯的一张脸也会来到这里,为什么 这样呢!”   看到他的话,我禁不住哭了起来。那一刻,我变得十分软弱,成了一个需要 人保护的、绝望无助的女孩。我的眼泪哗哗地涌出来,不能自已。你知道,我被 他们抓进来的时候都没有哭过,虽然心里怕得要命,表面上却装得很坚强。他们 就是要看我害怕的样子,好使我屈服,履行旧日的婚约。我怎么能让他们得逞呢! 我不相信这世上就没有了法道,由他们为所欲为。我想着只要死不认罪,他们也 拿我没办法。那时的我好天真啊!居然不知道法律是永远站在富人和有权者那一 边的,穷人能选择的只是顺从或者强制顺从,要么便远远地避开他们,在贫穷的 生活中安然乐命。父辈和祖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唯独我不够安分,到头来被陷害 入狱,凭白地饱尝了两年囚徒的生活。   海哥的话像一把刺刀,扎在我心里,逼出了那个软弱的我,积蓄以久的泪水 滚滚而出。自从被抓进来后,这是我听到唯一的一句温暖的话。这个心爱的男人, 他的情就像开在悬崖边的杜娟花,在没有他时并不觉得怎么,有了他才更觉得无 助。那是一种力所不能及的希望,正因为无力可及,才尤显绝望。   在被子里,我蒙着头,痛哭失声,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同犯们从未见我这 样子过,他们被我从睡梦中吵醒,不得休息。最后,一个四十七八岁的老女人一 声断喝,止住了我。她说,要哭滚到外面哭去,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害怕你就别 做呀!我一下子跌回了冰冷的世界!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浑身发冷。   她是一个新来的犯人,体态壮硕,行为泼辣。听犯人们议论,她是因不满发 了点小财的丈夫要找年轻的女人替换她而杀人的。在一个深夜,女人拿起菜刀重 重地砍向熟睡中的丈夫,然后将他碎尸万段,丢弃在粪坑里。她一定是被自己吓 着了,疯疯颠颠的。她把看守所的所有人都当成是丈夫的同党,稍不顺心便破口 大骂,扬言杀人。因此她没少吃苦头,加铐子关禁闭是常有的事,却没能管住她 那张嘴。   白天的时候还好些,她戴着脚镣行动不便,也就是动动嘴而己。可是晚上呢! 我们都睡熟了,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呢!自从她来以后我总是睡不踏实,耳 边悉悉薮薮地响着铁器碰撞的声音,我怕她把我看成迷倒她丈夫的狐狸精。就象 我常常梦到自己在和海哥交流,谁能保证她不会在梦里回到血腥之夜?刻骨铭心 的仇恨会使一个憨厚的女人丧失理智,何况是已经有点疯颠的她呢?一想到深夜 里她举着菜刀剁向丈夫的样子我就瑟瑟发抖,也许有一天,躺在菜刀之下的会是 我……我一次次被迷茫的梦搅醒,睁大恐惧的眼睛。海哥是我的救命稻草,虽然 他也是那样远,可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我还能靠谁呢!我默默地呼唤 着他,盼他入梦来温暖我受惊的魂灵。   第二天,我迟迟没有起床。我的身体乏软无力,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爱情, 我说不清楚。他们在吃饭,他们边吃边聊,说什么内容,却是模模糊糊的。我的 眼皮抬不起来,头脑发蒙,想睡觉,可是睡不实。我一阵迷糊一阵清醒,迷糊的 时候就沉沉地睡着,死过去一样,然后恶梦似地惊醒,混乱地想一些事。我看见 一个小姑娘向我走来。她穿着嫂子们弃下的旧衣裳,梳着羊角辫,兴高采烈的样 子。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傻傻地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她学着妈妈的 样子用针线,把碎布片连缀起来,圪圪瘩瘩的一片。那些红的、绿的、兰花花的 布片都是她的至宝,在她的手中编排,组合成梦想的图案。在前襟的部位,她尽 量用色彩相近的布片,而袖子和领口,则用了反差很大的颜色。那个时候她便知 道美,已经在心中无数次地描画着美的形象。她偷了妈妈的布片来做这件事,心 中充满了喜悦。最后,她从田地里采来金黄色的野菊花,用面酱粘在胸口上。她 穿着那样的衣服跑,在屋后、在小巷里,在绿色的田地。河水弯弯,她的脚丫儿 溅起一串水花,然后站住,扭动着小屁股,看河里晃动的影子。   那是我吗?有时候我会无端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小姑娘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她住在那个世界里,永远不会出来。她不要这世界的喧嚣和繁华,她不要别的人 的加入,甚至不要长大。她只要自己,她的世界阳光明媚,她的世界天真烂漫, 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一个人的欢笑和梦想。这已经足够了,她的幸福让我羡慕 得要死。   以后的我已不是我,那个穿着时新的女人,那个努力要甩掉土布鞋蹬上高跟 鞋的女人,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那是她的脚在反抗她,它不愿她把自己塞入狭 窄的裹缚,脱离土地的感觉让它很不舒服,轻飘飘的,找不到立足点。她向我走 来,烫了的头发一跳一跳地,头发下的面目时隐时现。她穿着集贸市场换来的便 宜货,虽然穿在她身上并不像是便宜货,我却知道她内心里的寒伧。她不笑,果 敢刚毅或是冷若冰霜。她在试图模仿T型台上的模特,认为冷艳更近于城市里的 女人,对男人们更有杀伤力,她要调动自己的资源,孔雀开屏。那时,她还不知 道开屏的只有雄孔雀,她傻傻地做着这些事,傻得让人痛心。那时她才十六岁。   我一下子又想到了海哥。这个陌生的男人,这个让我心跳心疼的男人,我们 之间隔着漫天大网,不得接近,我眼睁睁看着他被那网裹缚、切割成无数的碎影。 我想像他自由的样子,一个健康的牛仔,一个地地道道地城里人,他黑黑的面容, 他的一头长发,他的懒散和悠然和我见过的所有城里人都不同。他们是势利的, 他们面皮白净,他们急于脱离土地,与乡下来的亲戚划清界限。这样的男人,即 使在进来以前,我也是会爱上他的,只是,那个满心充斥着浮华幻想的我,一定 如城里人一样可恶吧!他怎么会看上?我想像着海哥喜欢的都是怎样的女子,她 们有着怎样的面容,她们以什么迷恋着海哥。在我的眼前,她们是一条长长的队 伍,我迎面走来,想加入她们,却遭到推攘和拒绝,我一路走下去,却永远没有 尽头,我不知道站在最后一个的我,什么时候才能被他见到,   然后不顾一切地爱上。这永无穷尽的行走让我充满绝望。   我被人推醒,一张面孔在我的眼前渐渐清晰,然后是另外一张。一张是同室 的女犯娟子,一张是制服严整的女管教。他们围着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女管教对娟子说,注意观察,有什么情况向我汇报。然后转向我,你得的是重感 冒,老实躺着,没有命令不许乱动。   天已经黑了,娟子打来晚饭,一口一口地喂我。她骨感的脸上竟然浮起些温 情。娟子告诉我,我已经睡了一整天了,她看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一摸额头烫得 吓人,于是报告了管教。管教找来医生,吊了两瓶水,是她一直看着我。那一刻, 我对她充满了感激。   娟子说,我进来就知道你,你不和别人说话,可是大家都在议论你。他们说 你的事情很麻烦,好像是哪个环节卡住了,判不了,放不掉。娟子说,我有一点 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服个软呢!婚姻并不能决定一切,先低头过去,以后还 可以离嘛!娟子看着我,想从我的脸上寻找答案。我也看着她,我没想到她竟然 知道我这么多,而我对她还一无所知。在她心中,我一定是个古怪的人,我的行 为全不合常规,比如我的拒绝,我的孤立和恐惧。   娟子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人不能认死理。需要结 婚就结婚,过不成再离,离不了就拖,外出打工远走高飞,在哪儿还不找个男人, 在哪儿不是活。   我说娟子,你是怎么进来的。你这么想得开,何必有此牢狱之灾呢!娟子狠 狠地骂了一声,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害我,举报我在店里组织买淫,警察一下子 冲进来,让我猝不及防。   娟子的故事让我目瞪口呆,那是我无法想像的一种生活,在她看来却再自然 不过了。她有着与我一样贫穷的家,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到城里打工,给人端盘子, 几个月功夫便给老板诱奸了。老板给了点钱,让人领着她去堕胎,那人走得很快, 她跟也跟不上。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面临的是什么样的一个手术,她的心已经流 血了,她的体内有一团肉即刻要被拿掉,那团已经会动的肉,她不知是个男孩还 是女孩,他们要杀掉它,她却没有一点力量保护孩子。那一刻,她恨透了老板, 恨透了这个世上的男人,也恨透了自己。她眼睁睁地盯着天花板,哭不出来,他 们把她放在手术台上,架起腿,冰凉的器械深入、挖掘,把身体掏空。她觉得自 己也变成了一块肉,任人宰割的肉,冰凉冰凉地弃置在那里,失去气息。   后来她有一年的时间不曾回过村庄,她没有脸面对父母,还有村里的乡亲。 她换了一家饭店,与那里的男人们打情骂俏,搂搂抱抱,又坚决地守好最后一道 防线。她说那个时候她的生命已被掏空,做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不要他们进入, 是怕再失去一个孩子。她希望将来有一天可以生下一个孩子,给孩子一个名正言 顺地父亲。几年后父母给她找了个人家,她看那男人憨厚木讷,便嫁了。她如愿 以尝地做了母亲,娇纵他,疼爱他,想给他这世上最好的生活。然而,她的丈夫, 只会下地和晒太阳,后来还迷恋上了赌博,怎么能指望得上呢!她要离婚,丈夫 不许,她便从家中出来,在城市里寻了不需要什么手艺、来钱又快的活儿。她说, 我就是要给儿子攒够上大学和结婚的费用,眼看着孩子长得越来越高,能不急吗? 她说,将来儿子若是能有点出息,我也知足了。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独立开了洗 头房,雇着十几个女孩子。   我吊了两天水好多了。虽然身体还是乏软无力,不想起床。娟子一如既往地 照顾我,看着她走来走去的身影,我突然有点心疼。她有点像我的母亲,在生命 中能这么对我的只有母亲,只有母亲会把她的孩子像心肝一样疼。而现在,为了 拯救她的女儿,母亲一定万分着急,因为看守所的规定,她无法深视自己的女儿, 不知我在里面饥寒饱暖,内心撕裂般的疼。由于娟子的讲述,我对母亲多少有了 些了解。   我胡乱地想,将来我会生下一个孩子,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她有着怎样的面 容?是像海哥还是像那个孱弱的男人,或者和我一样地漂亮,一样地倍受折磨。 当然,他也可能谁也不像,是一副陌生的面孔,就象他的父亲一样模糊,未来白 茫茫的一片,我不敢想像归宿是怎样的男人,想得越远就越伤心。   但我的孩子是确定的,他就在未来的某个地方,他冲我笑,甜甜地让人心颤。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会是你来收留我,给我以最安稳的爱,给我以最踏实的情。前 进,这一刻我好想与你生一个孩子,他是我们的欢乐树,我们围着他跳舞、唱歌, 看着他越长越高,冲出我们的头顶,直插云霄,那是多么幸福的事。   在看守所的囚室里,我躺着,想着自己尚不可知的孩子,仿佛已做了一回母 亲。我开始理解娟子,还有她做的那些事。她可以把身体给无数的男人,心却只 给了她的孩子,为了孩子,下贱的职业也变得神圣起来。十六岁的我也曾和娟子 一样失学,她到了城里打工,而我,在父母和哥哥的娇纵下装扮着自己,我们都 在换取未来的生活,却因为一些微小的差别有了不一样的命运。我想我若是选择 了打工,会不会也被人诱奸,会不会从此有着和娟子一样的生活?我庆幸自己不 是娟子,若是真的被命运选择了,我情愿不要这生命继续。娟子的果敢和勇气是 我缺乏的,她的身上充满母性的坚韧。   三天过后,我又站在阳光下。那些阳光已经让我有些不适应,灼热、刺眼, 身体里的阴冷无处可逃。我的头有些蒙,好像什么东西被掏空了,没有着落。海 哥就是那快肉,那个具有我生命特征的孩子,几天不见,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我像所有失掉孩子的母亲一样惊慌。我匆忙地走过院子,走过长长的铁丝网,却 没有他的身影。我的心提了起来,撕裂一般的疼,眼泪在眼圈里转着,随时要流 出来。在铁丝网的尽头,我停住,靠在网上,那白花花的阳光能把我杀死。   什么东西砸在脚跟上,我迟疑地低头,看见一块包了石块的纸团,我迅速转 过身,海哥正歪着头冲我笑。呵!他还是老样子,蹲在地上,侧着身,歪过头来 看我。   我久久地看着他,眼泪刷刷地淌下来。我的脚紧紧地踩住纸团,像是抓着他 的手,感受它的悸动从脚心慢慢升上来,将我包围。   “我不知道你怎么了,见不到你,心慌呢!”   海哥的纸条,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条,承载着对我的思念。它窄窄的,字迹 下面布满折痕。那些折痕,细细碎碎,深深浅浅,就象他细腻的心。我把它攥在 手里,打开,又攥紧,怕它跑掉。其实,那些话我是早已铭记于心的,到现在也 没有忘掉,但是他的纸条我依旧保存了很久。在那些时候,它们是海哥于我唯一 的存在,似乎只有握着它们,我才觉得踏实。   每星期要上两次大课,管教把犯人们集中在院子里,黑鸦鸦的一片。男犯女 犯分别坐在铁丝网的两侧,管教在两道网之间设了一个桌子,照本宣科法律法规 和监所纪律。那声音从喇叭传出来,宏亮、阔远,象来自上天的旨意。按照这旨 意,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是违法的。传纸条属于串供,而偷偷地爱上一个犯人, 更是天理不容。如果说我之前的罪状法院还无法判决的话,现在的罪行已是无可 辩驳的事实。那声音最终映在纸张上,变成我的笔迹,象是我的自供状。我的笔 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字迹,它们把所有的空白都占满,已经写不下。其他的犯人, 有的只用了几页,有的还是崭新的纸张,一个人犯了什么罪,从笔记本就可以看 出一二。重复的声音变成重复的内容,在我的笔下,在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中一 次次拷问着我,加深着我的印象。它仿佛在告诉我,你错了,你本来就是错的, 无论怎么做你都是错的,你永远都不会对,错了就要接受惩罚。   我不写了,我已经没有纸,管教也不给我换,他们知道再换下去也没有用, 一个人不能占用几个人的资源。但我仍在听,不管想不想,它都不由分说地灌进 耳朵里。其他的人在记,本子搁在膝盖上不够稳当,笔尖不够流利,手指不够娴 熟,有的眼睛也不够好使,这显然影响进度。有的人头上在冒汗,管教要检查笔 记的,写得不好,会罚去拖地板、洗厕所,或者在院子里罚站、跑上几十圈。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写日记,但是,我庆幸自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它使 我敏锐、警醒、向前走,它使我在心里经历自己的一切,生命变得丰饶。在看守 所,我从没有因为记笔记受过体罚,管教心情好时会念得很快,心情不好时语言 变得迟缓,字字顿点,我的手指跟随着他的心情起舞,猜测着他是因为什么事活 力倍增,又是因为什么事一蹶不振。不同的他带着同一个我飘飘忽忽,且行且止, 度过了最初的那些麻木的时光。   但是我不能写了,就象我在写下给你的这些文字时,已经预感到某一天自己 又会不能写,并且永远不能。那一天可能很远,也可能很近,只取决于你的一个 决断。对于未来,我全然没有信心。就象在看守所我不能写日记就连字都不能再 写时的那种迷茫。我的手指不能舞蹈,不能轻盈地在声音中跳跃,躲避那些沉重。 我翻阅笔记,那些字迹映着声音,一下子全成了责难、惩罚,如一记闷棍袭来。   那些时候海哥在做什么,是听讲还是想我,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他看不见我, 会着急吗?他的手指在书写中停顿,被什么东西挡住,管教的声音也隔在外面, 他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有点空。那个女孩的眼睛大大地,失神、无助、水汪汪, 他的心有点乱,他渴望她,把她抓在手里。他下意识地看看手指,指间的笔象她 一样的瘦削,光滑,带着体温,却是坚硬的。他有些失落,不甘心,他哗哗地翻 动那些纸,瞅准一角,狠狠地写下他的思念,然后撕下,攥在手里。   下课了,犯人们依次往里面去,我瞄准了那些纸。它们是上课时女犯们丢弃 的纸团,作为一种不为人知的发泄,抵抗着这课的无聊和灼热。我贪婪地寻找着, 一一拣起它们,赢来远处管教赞许的目光。他一定以为这个女人在努力表现争取 宽大吧!他怎么知道我是在寻找没有字的纸,好使我的笔尖跳动起来,在闷棍袭 来时有所抵挡,好使喇叭里的声音弱一些、再弱一些。这是我难得的机会,再过 一会儿,它们就会被挨罚的犯人扫去,丢到肮脏的地方。我拣着,把它们一张张 铺展在手心里,连同刚滚到脚下的一个。   “想做一棵草,被你拔起握在手里,这样你就可以不那么无助,活得开心 点。”   太阳照得人发晕,海哥的话更使人眩晕。我把它们卷起,胡乱地塞进口袋, 跑开去,躲避它的灼烧。   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说太阳耀眼的光芒使人发晕的话,那还 可以解释为春夏之交烈日投下的白色恐怖,在我看来,它丝毫不亚于夜里的黑色 恐怖。让人不得其解的是,海哥的话为什么会使人眩晕呢?我时常想,这是一种 宠爱吗?甚或只是一种贴心的安慰。重要的是,它是海哥说出来的,之前其他的 男人可能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却没有海哥来得贴心贴耳。因为心里有了他,我 坦然地收下那些问候,在他的安慰中坠入幸福的眩晕。不管那幸福是多么飘渺, 眩晕却是真实的,它收藏在心房的一角,读来历历在目。   正如眩晕具有两面性,既是白色恐怖镇压下的昏昏然,又是中枢神经刺激下 的飘飘然。那幸福的滋味也必然是拿苦痛来换取的,即便是短暂的甜蜜,一样要 被剥蚀成淋漓的血,似乎只有这样那幸福才称得上稀缺之物、需要足够的勇气和 幸运来争取。   那天上午,当我在眩晕中回到囚室,一脚踢翻了门口床铺边的水杯,我便预 感到,我的幸福结束了。它何其短暂,即便如此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不锈钢杯 子在地上响亮地跳着,滚到看不见的地方。那声音格外尖利、刺耳,我的意识被 它震醒,却无从躲避。我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烈日下的白色恐怖慢慢浮起, 它们原本并没有真的走开,现在终于到了兑现的时候了。我看见老女人从床上一 跃而起,以运动员的强健体魄和复仇者的精神冲杀过来,那一刻,她成了手榴弹 战士和铁饼运动员,暖壶是她的制敌利器,上下翻飞,在我的面前炸开。热气 “腾”得窜上来,迷了眼睛。我听见一声惊叫,那声音好熟悉,时常出现在夜晚 的迷梦里,周围是一片白雾。我应声倒地,融化于那一片白雾中,它像是早已确 定的归宿,而我,是一名好演员。   我负伤了。那些疤痕,象一条游龙,从脚面爬上来,抓住大腿,在那里永远 盘踞。它使我的腿从此有了神秘的花纹,一条大龙一条小龙,我既无法请它们飞 走,又不能轻易示人。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离不开丝袜了,母亲赐给我的这一双 腿,它们白皙、光滑,从此只成为我个人的私物,多么美丽的衣裙都不能使它自 然裸露。   前进,当我第一次把自己献给你,你抱着我,抚摸着那些疤痕,你曾问过我 它们的来历。我轻描淡写地解释它,却从未向你诉说过心里的曲折。经历了许多 的事,那时我已经很坦然。我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命运,不管它是什么,都能平静 地接受下来。而在2003年,我披上婚纱成为海哥的新娘,夜晚,海哥赤裸着身体 走向我的时候,我却象一条惊慌的蛇,在被中紧张地逃窜,无处躲藏。我怕他看 到那些游龙,我怕自己的残缺无法匹配他的优秀。海哥隔着被子抱住我,爱抚我, 亲吻我的耳垂,让我在他的怀中安静下来。他慢慢地移开我的手,掀开被子,剥 去丝袜的裹缚。那一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虽然他已经知道那些疤痕,还是 担心它们冲击他的眼睛,怕他从此不再喜欢我。   他像你一样抚摸它们,那么轻柔、温暖、酥麻,让人沉醉,贴心贴骨地依赖 他。他称它们是美丽的纹身,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他找来各式口红,沿着疤痕的 边缘描画,竟真的托出一条游龙来。他牵着我的手到镜子前,环着我的腰摇摆着, 立体的游龙在镜内裸女大腿上缠绕,游动,跃跃欲飞。它使我羞涩、紧张,又莫 名地激动,双颊绯红。这个可爱的男人,他化丑为美,他使女人重新变回孔雀, 骄傲、自信、婀娜多姿,他使一个女人没有了自己,全身心地信任他、爱恋他, 取悦他,献出所有。   那个时刻,我几乎忘了曾有的疼痛,不能下床的难捱,还有碰都不能碰的脓 泡。整个夏天,一个女人没有了隐私,穿着剪掉裤管的裤子,腿上抹满亮闪闪的 药膏,小心地行走在囚室里。后来她也来到院子里,却总是远远地站着,绝不轻 易接近铁丝网,她怕他看清她的伤、她的落泊与不堪。她内心的伤多于腿上的伤, 她怕自己再没有资格爱恋他。那个时候她的内心里充满了绝望。还有不甘。她看 到他接近铁丝网,目光搜寻着她,她看到他扔过来的纸团,在那些大课后随地丢 弃的纸团之中,她能一眼辨认出。她想拣,又拒绝着自己,但终于还是拣了一些, 在人们都走了之后。她读它们,读它们背后的他的心,她哭,她不出声,只默默 地淌泪。   他说,你的裤子短了,变时尚了呀!   他说,你的皮肤很白呀!走过来让我看看,别总是自怜呀!   他说,我看你拣了纸团,为什么不理我呢!为什么不走过来让我看看你,发 生了什么事吗?   那些日子好漫长啊!爱他,又不愿见他,避他,又忍不住地要想他。一个剪 掉裤管女人的落泊与不堪,愁与苦、情与恨,搅扰得人夜夜无眠,心烦意乱。我 常常想,为什么命运如此捉弄于我?给我以美丽,又让我身落囚室,给我爱情, 却让我以美丽为代价。没有了美丽,一无所长的我又拿什么去给我心爱的人?我 不断拣起他丢的纸团,看了或者不看,然后丢掉。我甚至想连他都丢掉,那么便 可以没有这份牵挂,在自己的伤里痛里独自舐着,恍惚地活着。   窗外的蝉叫得人好烦心,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知了”,那是从它的声音里来 的。它高傲地唱着自己的歌,强迫别人的耳朵来听,仿佛它什么都懂得似的,其 实那不过是表明白色恐怖炙烤下的苦。自己苦也就罢了,到处宣扬着要别人来听, 让大家都来品这苦,那就是讨人嫌了。   前进,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像那蝉,讨人嫌呢!你一定觉得这女人实在可恶, 明明是给你的信却讲着一个不相关的男人,讲着与这个男人的爱恋与愁苦。我当 然知道男人的自私,特别是对于自己心爱的女人,怎么会容许她一直讲着与别的 男人的故事呢!如果你这么认为了我也不反对,我一定是要讲出来的,讲出来便 什么都没有了,今后我没有过去,做你贤慧的妻。   在那个夏天,我曾经恨那些蝉,还有晚上不停呱噪的蛤蟆,恨它们的自以为 是,不明就里,恨它们在那个闷热的夏天为我陡增烦恼。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其实我就是它们,让你烦让你恨,让你扔掉信件又忍不住拣回来读。我想得出你 此刻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只能乞求你耐子性子读吧!如果你因此烦透我了,那 也是最后一次,再不会有了。   烫伤事故发生后,管教撤走了囚室里几乎所有的用品,只剩一个马桶。它时 而盖着,时而打开,散出刺鼻的酸臭。现在,它的使用率已经很低。就在前些天, 囚室的女人们还频繁地坐在上面发出唰唰的声音,然后缓慢地站起,在阳光中展 示肥瘦各异的屁股,她们的毛毛还沾着水,站起的时候有的滴在马桶里,有的滴 在裤子里。她们并不急于提起裤子,时间永远是富裕的,抓挠一下皮肤,给藏匿 的屁股来点阳光,这是少有的乐趣。马桶象一个舞台,展示着人们的阴暗和丑陋, 毫无美感,毫无隐私可言。我坐下去的时候很慢,坐的时间很长,但起身的时候 总是很快。我不敢看她们,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惊慌,在她们眼里一定显得愚蠢可 笑。谁也没办法摆脱自己的角色,我的紧张只能是为这演出徒增笑料罢了。那时, 我尽可能少喝水,减少自己演出的次数,并隐隐希望什么时候不再依赖马桶,让 那些污垢在我体内消化,消失掉。终于到了这一天,我却成为一条渴死的鱼。   我开始怀念暖水瓶和不锈钢杯子,怀念自由饮水的日子,并在心里减轻了对 它的憎恨。没有了暖水瓶和不锈钢杯子,人们几乎没有饮水的机会,马桶荒在阳 光里,象一个空空的水窖。吃饭时的菜汤成了唯一的水份,支持着女人们所有的 消耗。我们象掉进了沙漠里,有气无力地躺着,用舌头舔舔嘴唇,咕咕地咽着啐 沫。在这炎热的夏日,我不知道还能熬上多少时日。但是演出并没有结束,它变 得更加缓慢。粪便在体内干结,不想出来,努力赶它出来,也是以血作润滑的。 囚犯们疼痛地感知着体内的硬物,这硬物使她们对身处的环境充满忿恨。她们盯 着我看,她们把所有的仇恨都记在我头上,目光是一块块寒冰。就连娟子,看我 的目光中都多了些埋怨。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是我打破了原有的平静,却由不 得我控制,就象腿上的伤,灼烧着我,我无从躲避。这是命运的安排。   管教说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他是否知道没有足够的水份补充,那也会造成严 重的事故?有一天我们中谁死掉了,他们一样要接受惩罚。其实真正的不安全因 素是我,而不是暖水瓶,在我进来之前,想必是没有此类事故的,他们把一个无 辜的人关进囚室,就连上天也看不过了,要制造种种事端来惩戒,而我是献祭台 上的牛羊。   在那些火烧火燎的疼痛中,是娟子在照顾我。她在管教的眼中一直是很积极 很主动的,她要以此减轻法律的惩罚。而我,也一直有着另外的选择,如果现在 我答应了他们,仍然可以到外面去,做一个被动的妻子。它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但是我不能那么做,如果我做了,这多半年的苦就白受了,特别是在一个人有了 爱的向往的时候,怎么可能再自堕黑暗呢!   娟子细心地为我清洗伤口,涂抹药膏。她如此关心我。然而,就是她,也禁 不住要申斥:一个女人家,怎么总是毛毛草草地,为什么不能小心点呢?我尴尬 地看着她,我觉得我就是她店里的女工,老是犯错,什么也做不对,让她恨铁不 成钢。为了这,我有点恨她。那是与老女人不同的,对于老女人,我只有恐惧, 在她的砧板上,我是一片鱼肉,无法挣扎,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刀落下来碎尸 万段的份儿。此刻,老女人正被关在禁闭室里独自仇视,她无法接受管教的安排, 咚咚地咂着铁门,在管教打开监视窗观察时破口大骂。我想,如果老女人在囚室 里,至少可以分担一些她们对我的憎恨,但是也说不定,如果她们象我一样只是 恐惧,那么由此来的憎恨会变本加厉地转到我头上,我就更没有活路了。   娟子说,老女人嚎叫不了几天了,听说她的案子很快就要判下来,不是死刑 就是无期。娟子说,我看还是死刑好,一颗子弹过去,什么都不用想了,自己也 安宁,别人也省心。无期才让她活受罪。娟子说,你看呢?   我说,不管是死刑还是无期,总是个结局吧!老在看守所这么悬着,让人不 踏实。就像我,和无期又有什么两样?   娟子说,我倒是不怕的,回头要好的姐妹给我凑齐了罚款就可以出去。即而 叹了口气说,两个多月了,也不见点动静,莫非她们连一万块钱也凑不齐吗?以 前她们被抓进来的时候全是我交了罚款救她们的,轮到了我却没个上心的。这人 啊!   这人啊!同样是囚犯,却也有着各自的不同。我看着囚室里面目各异的女人, 她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在这里,曾经的惊心动魄渐渐平息,同时又酝酿着新 的波澜,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丢出去,到监狱或别的什么地方,开始更加艰难的生 活。我们像一些石块,本来是寂寂无声地躺在那儿,却因为一阵怪异的风,被卷 起被抛出,燃烧着划过天空,黯然地寂灭。我们没有能力改变命运,只有切肤的 燃烧和疼痛。相比之下,我是幸运的,要知道有多少石块是在白天划过,成为一 缕烟一丝雾,没有须邈的光影。我庆幸自己划过天空的时候是夜晚,在燃烧中能 够发出微弱的亮光,邂逅至爱至亲的人,我庆幸这一生中有过他,有了你,在就 要寂灭时有了这一份安然知足的生活。我常常问自己,这是上天在种种波折之后 给我的恩赐吗?   在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后来会有你,而他,已然住在我心里。我抬头仰望 夏夜的天空,被铁条分割的天空里群星闪烁,零乱而繁杂,我知道那里有我有海 哥,还有我们难以逆料的命运。我们应该挨得很近,息息相通,但是,我无法辨 认自己,还有相互接近的路途。星海茫茫,看得人绝望、不安、要流泪。   娟子就躺在我身边,此刻,她睡得很实。她坚定地走自己的路,不忧不惧, 不烦恼。用不了几天,她就可以出去了,罚了款可以再挣,她并没有损失什么。 为了家乡的儿子,她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关于爱,她没有,也不岂求,活得认 真而扎实。   海哥突然就不见了,一个星期都没有他的身影。当我终于明白这个事实时一 下子懵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怎么安顿自己,一个人的路途变得缈远而 漫长。我记不清了,好像前几天他还在那儿,一个人走来走去,偶尔向这边张望。 我远远地看他,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也许是我们之间突然拉远了距离吧!我不 确信他知道这原因,又没办法解释,只得闷闷地呆一会儿,回到囚室里。他一直 是在那儿的,怎么会不见了呢?   莫非已经宣判转到了监狱么?这只孤飞的雁,只管往前飞呀飞,谁知道会一 头撞进大网,一坠再坠呢!我有点伤心,恨他走的时候没告诉我一声,也恨自己 多日来对他的疏离。如果这一别成为永远的分离,岂不成了一生的追悔和遗撼吗?   也许他走的时候是告诉了我的,就在那些我随意拣起又丢掉的纸团里。那一 刻,他一定在看着我,看着我把他的心事拿起又放下,我的随心所欲折磨得他受 不了。他一定是有些抱怨的,抱怨我不能象过去那样如获至宝地对待它们,欣喜 地拣起,小心地掩饰,匆匆地走回去阅读。我随手丢弃它们,看也不看,包括那 只写着他走了要我保重的纸团。它里面可能还写着别的话,比如终于坦白对我的 爱慕,还有对未来的绝望,对来生的期待。如果是我,一定会那么写的,不如此, 在离别的时刻又怎么安慰自己和爱人,即便是虚幻,也要给自己一点许诺,好让 心撕得不那么难受。承载着他的全部爱意和离愁的纸团,却让我给丢掉了,那一 刻,我好恨自己不能握紧的手指、漠然游离的眼神,还有零乱无着的脚步。我的 无情一定让他恼怒了,他的手指狠狠抓住铁丝网,就象抓紧我的皮肤,他要撕裂 它们,又没有足够的力量,他松开手,怅然离开。   这个情境折磨着我,久久不能安宁。直到有一天,海哥来看我,猛地拿出一 支玫瑰花,我措不及防,跌入耀眼的眩晕中。   我根本想不到他会来,何况又是以这种方式呢!我以为他到了监狱,多少年 后流落到别的城市,成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呢!海哥的出 现把我吓了一跳。那天他穿了一套警察的衣服,戴着墨镜,谁会想到是他呢?我 被人带出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的案子有着落了呢!女警把我带到提审室,随手关 上了门。这时,我看见了他,他就坐在预审官的椅子上,随手翻着一样什么东西。 他喊我坐,头也不抬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崔晋芳。   知道找你来干什么吗?   不知道。   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   不知道。你们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不判了我?   还挺冲!交待交待你怎么引诱男人的吧!   是他自愿和我交朋友谈对象的,我又没害他。   我是问你看守所里的事。那个叫海的男人。   我一惊!不明白提审官是如何知道我和海哥的事的。我对他说,你说的我不 懂。   是吗?他猛地摘下墨镜,笑着说,你看看我是谁?   我看到他的眼睛,吓了一跳,他怎么长着一张海哥的脸呢?我不知道发生了 什么事,这世界全无道理可循。如果真是他,海哥的变化也太大了。不过一两个 月的时间,居然由囚犯变成了警察。我揉了揉眼睛,不敢认他。   还愣着干什么?在院子里给你丢纸团的海就是我呀,坐牢坐傻了吧!   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海,这事与我无关。主动招认的海哥,使我的疑 团更重了。我想,如果面前的这个警察真的是牢里的海,那么,海在入狱前也就 是个警察了,他费尽心思假扮犯人到牢里去,一定是有目的的,该不会是那些诬 陷我的人想以此给我以更加确凿的罪名吧!我赶紧检点自己与海哥的交往,幸好 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纸条,可是,我保存的那些他给的纸条,会不会算作我的罪证 呢!也许这一刻,他们的同伙正在搜查我的衣服,要找到它,给我定罪吧!这可 真么办呢?这个平日里最亲近的人,一下子成了恶魔,让我心里一阵阵发抖。   你一定在怀疑我是如何变成警察的吧!我现在都不是警察,但是找一名协警 的工作并不是太难的事。我现在是城区公安局北街所的协警,有了这份工作,就 有机会来看你。   他的话使我半信半疑。   出去以后心里总被什么东西牵着,我知道那是你,在最苦闷的那段日子,是 你映在铁丝网上的身影陪伴着我,你成了我唯一的寄托。   他的话和我心里的那个人说的一模一样,我的海哥,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 他改变了多少,只要还能说出这些话,就永远是我的爱人。我低下头,眼泪刷刷 地流下来。   海哥急了,他站起来住口袋里掏着,是想给我找一块手帕或纸巾吧!但是, 在铁栅栏的阻隔下,我们仍然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看见他双手抓着铁栅栏为接近 我而着急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这一生里我能再见到这个人,知道他还好好地活 着,我心里很满足。如果现在让我死的话,也没有什么遗撼了。   你终于笑了。你不知道你笑的时候有多迷人,这么久了第一次见你笑,让看 到你笑的人都觉得幸福无比。   刚才进来的时候一定把你吓着了吧!是逗你呢!想给你一点惊讶!如果惹你 流泪的话就怨我吧!   海哥的话使我破啼为笑,破笑为啼。整个下午都是他一个人在说,我哭一会 儿笑一会儿配合着他,想来怪怪的,那时我的心里全然没了主张。   海哥说,你的案卷我看了,没那么严重,回头找我爸说说,他会想办法放你 出来的。   海哥说,爹是好爹,可惜逢着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儿。他安排的路我不愿意走, 该走什么路,我又不知道。在青海的八年,把我整个人都改变了。   从那时我开始知道,海哥有着很好的出身。他的父亲是我们邻近那个县的人 大主任。海哥与我一样的不愿念书,早早地毕业出来在社会上游荡。那时他的父 亲还是县长,担心他跟赖小子学坏了,找了个机会把他送到部队。在青海,在那 个天高云淡呼吸困难的地方,海哥先是义务兵,后是志愿兵,把八年光阴扔在了 荒凉的高原。   此刻,我的眼前又映出海哥当年的模样:辽阔的高原,穿天的青藏线,公路 边上孤独的兵站,海哥和他的战友是高大的植物,他们生长、挺拔、绿意葱茏, 他们顶风冒雪,裸露的皮肤石头一般的黑、铁一般的坚硬。他们迎来送往进藏的 军需车队,和面蒸馍打油茶,重复着每天的同一样工作。海哥身上的军装旧了新 了,新了又旧了,象季节在一棵树上的轮回。   海哥说,我刚到青海的时候是有些激动的,终于离开了父母的约束,突然之 间自己成了一个大人,那感觉真是太好了。   是啊!作为一只鸟儿,谁不想飞得高飞得远呢!我在祖祖辈辈生存的土地上 游离,直到现在也飞不出它的半径,而刚走出校门的海哥,却能飞到青海,在苍 茫天地间翱翔。   可以想见,豁然的自由是怎样吸引着少年的心。他第一个跳下卡车,奔向营 地,他和老兵学着储备给养,给路过兵站的运输车队蒸馍,他站岗,守卫兵站, 守护高原的黎明和黄昏。时间是流动的,车队是流动的,动物是流动的,甚至荒 草也是流动的,只有他和兵站一直在那儿。他一度以为自己是这高原的主人,他 熟悉高原的每一点变化,他热爱高原的每一处景致。和面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浑 身都是劲儿,他热情地招待操着各地口音的边疆兵们,向他们打听来自不同地方 的趣事。没有人的时候,他一个人静静地听广播,在屋后的草地上,学着广播里 的声音唱花儿,歌声里凄美的爱情缠绕着他,久久不去。女人和爱情,暂时还是 一件遥远的事情,但是想想总是可以的,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情。他开始 爱上高原,他觉得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会一直留在那儿,华北平原小县城的生活 在他的记忆里变得乏味而陌生。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东西改变了海哥对高原的看法呢?父亲送他走的时候, 他曾信誓旦旦,死也要死在青海,到了最后两年却迫不及待地逃也似的回到内地。 其间有着怎样的原因呢?那次预审室的谈话,他却未向我提起。一年之后的某一 天,我依偎在他怀里,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他讲到了卓 玛的故事。   卓玛是藏族女人的名字,她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众多藏族女人的统称。故 事开始的时候,她穿着五颜六色的服饰唱着歌儿到河里去拉水。那河的名字很奇 怪,叫格尔木,因为奇怪恰巧被我记住了。在那里,她遇到了同来拉水的海和他 的战友江。她用原始的办法给三轮车的水箱灌水,战士则用水泵往汽车后槽的水 箱里注水。她似乎很年轻,虽然我不确信自己能从被紫外线晒黑的脸上区别出年 龄,海哥他们却是可以的。她从河里提上一桶桶水,倒进水箱里,时而用袖口擦 擦额上的汗珠。她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旁若无人,海哥他们却对偶然遇上的老乡 兴奋不已。他们和她搭讪,说可以帮她灌满水,然后热情地把卡车的皮管子接到 三轮车上。水注满了,卓玛的脸也开了,她笑着道谢,驾车远去,让海江两个小 伙子看得直勾勾的。他们肚子里都有满满的话满满的水,望着那背影却只有遗撼。   后来有一阵是别的战士和江去拉水的,有的时候是江自己去拉水。站里安排 了海哥新的任务,他为此有些郁闷。要知道卓玛是他到青海六年里见到的第一个 女人,在荒芜人烟的高原上,她就象一块绿州,养眼养心,寄托着他对女人的所 有想像和感情。他有些嫉妒江,认为江的任务包含着无限可能。他试探着向江询 问可曾再见到拉水的女人,江避而不答。江的神秘加重了海内心的灾难,格尔木 河水从天而降,浩瀚、阔大,将他充满、充满。   卓玛的名字再被提起时已经成为一场名符其实的灾难。正午,一个面色青紫 的藏民   开着三轮车来到兵站,他重重地把捆绑的两个肉身扔下车来,要领导处理。 士兵们嘘声一片,他们渐渐认出了江,海则从一头乱发中猜出了卓玛。那一刻, 他头晕目眩,血管几乎要爆裂了。   江被部队通报处理后打回了原籍,卓玛下落不明,也许在遭丈夫责打后安然 于土地,也许只能流落异乡。海哥却一刻也不能在部队呆了。他几番申请提前退 伍,都没有得到批准,剩下的两年,完全成了苦役。我常常在想,是卓玛还是那 段苦役般的生活改变海哥更多呢?格尔木河边取水的卓玛仿佛河上的一道土坝, 河水侵蚀土坝崩塌,两年的苦役成了一个不断淹没和浸泡的过程,它使一片阔大 的高原限入洪荒。此时,原有的自由感受在海哥心里沦落为渴望,孤寂也不再与 想像的飞翔联系在一起,而是铁一般的冷和硬,铁一般的沉闷窒息。   多少年后,我这样想海哥,是因为我找到了和他当年相同的心情。我是个发 育迟缓的人,我默默在心里经历别人早已经历的一切,在经历中变得麻木、衰老, 认不出从前的自己。   我不是很了解男人,就象你并不一定真正了解女人。女人的需求和男人是不 同的,对于欲望,女人过多地在于修饰自己,选购漂亮的衣饰,买高档的化妆品, 高傲地走过人前,在一片或隐或显的惊叹声中获得内心的满足。在男人,却是幻 想多于实际。特别是那些还未经历过女人的男人,欲望是他们体内的一条条虫子, 长长短短,摇摆蠕动,它们钻出体表变成坚硬的胡须,变成突起的喉结,变成躁 动的闪烁的眼神,帮助他们成为一个男人,在想像中与女人重逢。十八岁的海哥 与十八岁时的我是何等相似啊!他在广播节目和花儿的歌声中遥望爱情,我在廉 价的衣物中寻找自己。未来还渺无可知,欲望却在推着我们前进。   一次拉水的经历,卓玛的影子占去了他所有给予女人的感情,那些感情朦胧 单纯,无边无际,可以任由体内虫子的啮咬而气定神闲。在少年的心中,原本是 没有太多岂求的,想想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当然也不乏嫉妒,作为人的一种正常 情感,仍然止于内心,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采取些什么对江不利的举动。直到肉体 的呈现,两个裸露的男女,惨白的形体戳破了想像中的幻境。他们狼狈地捆绑, 皮肤上沾染着尘土的黄和草叶的绿,猥琐、丑陋,他们使他害羞、可耻、恼怒, 残酷的剥夺使他一下子变得一无所有。他恨江,恨卓玛,也恨自己,甚至会想, 如果被绑的那个人是我该多好呀!死也心甘了。这一刻,朦胧的感情突破了防线 成为一种实际行动,那行动却不是属于他的。他既无感情又无法行动,陷入无望 的境地。他觉得之前的所有想像都成了欺骗,是荒原上的自欺欺人,他居然上了 这么多年的当。他要行动,他要赤裸裸地正大光明地行动,山西小县城的生活再 次出现在他的记忆里,那是实实在在的女人的诱惑。诱惑之前的生活从此黯淡无 光,全成了苦役。   年少的我呢!爱情还没有来就抛开了,在找对象的游戏中寻找男人,似乎只 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选择想要的生活。直到献出身体,面对一个男人无法缓解的 紧张和随即而来的戳痛时,也没有使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反而傻傻地告诉自己, 这就是生活的真面目啊!后来进了看守所,遇到了海哥,内心的堤坝才一点一点 建筑起来。我的体内开始有了水份,那不是来自格尔木河的水,与卓玛无关,却 要汇入同一片大海。   前进,你说这算不算殊途同归呢!我们本是星海茫茫的,各自有着各自的轨 道,谁曾想会有这样的相遇呢!谁能想得到看守所见到的这个男人有一天会成为 我的丈夫,谁能想得到既然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何还会有分离呢?在我丧失一切信 念的时候,哪里想得到还会遇到你,从而接纳我、爱我,视我如掌上明珠呢?早 知道要归入你这片大海,又何必要中间的命运波折呢?   有你,我幸!无你,我命!   在看守所预审室,在那个下午将尽的时候,海哥就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阳 光从窗玻璃斜斜地射进来,为地板镀上一层回忆的颜色。这个下午是适合回忆的, 然而,在这些光影成形的时候回忆已经结束,它们空空地涂在地板上,一道又一 道,像即就拉上的大幕。我就要到囚室里去了,穿着制服的海哥会离开这里,回 到广阔世界里去,我们成为两个世界的人。我暗自怀疑,他真的会再回来看我吗? 他那些突如其来的话胡乱地塞在我的脑袋里,满满的,改变着原有的形象,我不 知该信他多少?我有点茫茫然。   我有点累了!可以走了吗?   我试着从椅了上站起来,觉得有无数的虫子咬着我的脚。   这就走吗?   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抱歉地说:   第一次和你说话,竟然说了这么多……   他有些紧张,因为紧张而变得腼腆。是因为即将要拿出玫瑰花吗?这个可爱 的男人,在面对自己的感情时也会害羞,显出那纯粹的底色来。   他缓缓从衣服里掏出一支玫瑰花。在塑料纸的包裹下,深红色的花蕾低眉颔 首,娇艳欲滴。我在想,那是他的心呢还是我们的爱情?它跟着他独闯禁区,为 的是带给我欢乐还是伤悲?它只是一支,孤单的一支,就象孤单的我,在它有限 的花期之内会带给我想要的希冀吗?   不管怎么样,这是海哥送给我的,代表着他的心意,我要留下它,让它绽放, 将我整个的心充满。   玫瑰花卷在被子里,她像一个冷怕了的女人一样需要温暖。而温暖有时也是 可怕的,它代表了窒息和捆绑,就像我们充满矛盾和纠缠的生命。每天晚上我置 她于枕边,用手指抚摸她,有的花瓣敞开自己,然后凋敝,有的还没有苏醒就开 始枯萎。我爱抚她,却无法给她一杯急需的水,我们两个正在枯萎的女人,头挨 着头,手搭着手,自哀自怜,在同样黑的夜里毫无希望地等待着死期的来临。   其实在我从海哥手里接过玫瑰的时候就知道它的花期是短暂的,几乎从我接 住的那一刻她就在凋零了。这支火烈的、张扬的花一开始就预示着某种不祥,由 于我太在意海哥寄予她的情意,把她的零落遮蔽了。从预审室出来,我象海哥一 样藏在怀中,花枝硌着我的胸脯,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回到囚室里我犯了难, 这样一枝娇艳的玫瑰,她该置身何处呢?如果在乡村,我会让她置身琉璃花瓶中, 灌满了水,搁在向阳的窗台上,每天早上醒来一眼就可以看见她,就象看着我的 爱人。如果琉璃花瓶被妈妈的塑料花占去了,找一只透明的酒瓶也可以,她在里 面亭亭玉立,我会看得她更清些。而在这囚室,一切都是不允许的,何况是一支 玫瑰呢!我环顾四周,找不到她的栖身之地。   玫瑰似乎也预感到了自己的困境,她的叶片舒展开来,一层层地挠着我的乳 房,尽全力挣扎着。似乎在说,这怎么可以呀!这怎么可以呀!这当然不是她这 种高贵的身子该来的地方,但是,从海哥将她偷带到预审室的那一刻起,从她沾 染了海哥的体味又沾染了我的开始,她的命运就被注定了。此后,她别无选择, 只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   她的叶片让我奇痒难耐,我不能允许她的挑衅再继续下去,那仿佛是海哥借 她伸开的千万只手,会使我发疯的。我借着整理被子的机会把她掏出,置身于温 暖的棉被,在掩上被子的时候我看了她一眼,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不过几个小 时,她已经满面愁容,衰老得可怕。她的样子让我心里一揪一揪的。她象一面镜 子,让我看到了我自己,有了爱情,却失去了美丽,除了腿上的伤疤,还衰老得 可怕。命运真是捉弄人啊!   白日里,一被相隔,生死不知,到了黑夜,她轻轻地爬到我的枕边,默默相 视,交互着腐败的气息。她爬上我的嘴唇、爬上鼻尖和额头,或者只是静静地蜷 伏在胸前,把我的眼泪引下来。   海哥与我的差距太大了。原本以为两个孤独的人在狱中相互张望和取暖,可 以给难捱的囚徒生活一点希望,一点慰藉,谁知道这么快就改变了呢?走出看守 所的海哥变成了另外一个海哥,他开口说了话,他穿上了警察的制服,他有了一 个边疆战士遥远的经历。它们是那么陌生,突兀地闯到眼前,让我卒不及防。这 还不是重要的,最最重要的是,我一直以为他是像我一样的没有力量的可怜人, 一恍眼的功夫,居然变成了身份悬殊的高干子弟。我很难接受这种变化,我怕他 玩弄我的感情,我怕他心里并没有把我们的事当真,在他的经历中,我不是第一 个,也一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那些时刻,我恨他给的花,是他的玫瑰他的再次出现搅乱了我的心,让我 短暂地惊喜,又迅速地萎败下去。在我怀抱着枯萎的花自哀自怜的时候,谁知道 他又流涟在哪个女人的怀抱?在高干子弟的光环下,一定会有许多的女人围绕着 他,挤眉弄眼、卖羞卖乖,她们有着窈窕的身材和娇嫩的面容,她们有着我所不 具有的一切,她们使他无瑕旁顾。我想,他也许再不会来了吧!即便是来了,看 到我枯萎衰老的面容也一定不会再喜欢我。一个垂死的女囚有什么好的呢!   我强迫自己恨他,把他想像成花花公子、胡作非为的坏蛋,好使自己不再抱 一点点希望。我把枯萎的花瓣一片一片掰下来,细细地揉碎,洒落到毛衣的缝隙 里,枝叶丢进马桶。就这样,一支玫瑰完全地死了,剩下的只有回忆。我原本就 是靠回忆和想像度日子的,现在又是了。在那隐隐的花香中我嗅到了他,知道他 曾经来过,这足够了。他的气息慢慢渗入体内,酒香般醇厚、绵长,它与铁丝网 张望的日子相连,与记忆中某个柔软的部分相连。一个女子不长的生命中除了懵 懵懂懂除了无知和苦痛竟然还拥有了爱情,这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我感激并且 珍惜,无畏无惧,从容地面对死亡。   这样的心境你体会过吗?前进,在从前你不得不选择离开你爱过的那个女人 时,在你无法抑制内心的犹疑对我又爱又恨时,有过这样的感受吗?在我,却是 老朋友,她时时地爬上额头,和我交谈,使我变得从容、镇定,坦然地面对自己 的命运。就象现在,给你写下这些文字时,我丝毫不担心将来的命运。作为一个 你爱的女人,我必须对你负责,让你知道我思我想,是个怎样的女人。我敞开自 己,就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都没有遗撼。如果 你从此恨我,离开我,就算我咎由自取吧!   也许你并没有这样的体会,你甚至会奇怪,一个比你还要小许多的女子怎会 有这样的心境呢?怎么说呢,要说那也是上帝赐给的礼物吧!它不是揉碎玫瑰花 时给的,它从海哥突然在看守所消失、娟子和老女人先后宣判离开时就赐予了。   那个时候,海哥消失了,没有任何征兆地陷我于绝望和自责中。我突然没有 了方向。一躺下就想睡,象死过去一样沉沉地睡着,没有梦,没有时间。醒了的 时候也总是恍恍惚惚,不想起来。开饭的时候随便地吃几口,有时什么都不吃就 躺下,既然这世界已全是黑暗,没必要再奔波寻找。那光曾经是有的,我找到它, 藏它于心底,现在已完全熄灭。   我不再到院子里,放风的时候人们都走光了,正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这 属于我一个人的时间,像我的心一样寂。管教却不给我单独呆的机会,她怕我自 杀,安排同犯把我拉出来,丢在院子的墙角,并派了娟子来监视我。   娟子说,可不敢有什么坏念头啊!父母养你这么大,还没尽一天孝,就扔下 他们不管吗?   娟子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本来没什么希望的事,活着活着就有了。人一死 可就再也没有了。   娟子是发现了我和海哥的事吗?我看着她的眼睛,想从中找到答案。   你不要想得太多了,其实大家谁也没有怪你,都知道是那老女人在发疯。好 在她的案子快下来了,她走了咱们也可以消停几天。娟子说。   白天睡得多了,夜里会突然醒来。有一次睁开眼一下看到一双黑油油的眼睛, 我不知是梦是幻、是海哥还是别人的,惊出一身冷汗。我说,娟子你在做什么? 娟子说,看你这几天反常,以为你病了,过来看看你。她娴熟地掩饰着自己的目 的,我却知道她是怕我夜里自杀来监视我的。为了这我有点讨厌她,因为一点渺 茫的希望熬红了双眼,实在是可笑又可怜的!   凭她的敏锐,一定能够看出我的不屑。然而她并不就此收手,依然没活找话 地要和我搭腔,往我恍惚的意识里塞进一些她所知道的讯息。   娟子说,你把管教吓着了,她怕你是渴成这个样子的,说是要给咱的饭里增 加菜汤的供应呢!人们知道是你斗争的结果,一定会感激你的。这下你可以放心 了吧!   娟子说,听说老女人判下来了,是死刑执行枪决呢!真是大快人心。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话使我的心猛得震动了一下。那个受尽丈夫欺凌的女 子,那个以怨报冤的女人,果真要被枪决了吗?我不能相信。虽说这个结果早已 被我们所料知,真的来了还是让人的心里闷闷的难受。   老女人给我留下了抹不去的疤痕,有她在囚室里,我会恐惧得睡不着觉,但 那是怕,是怕她的疯颠再次伤害到自己,是怕我的不幸之上再加上一重不幸。我 并不恨她,我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如果我在她那样的处境中,被自己的男人欺 凌侮辱,也许我也会像一头母狮爆发的。一个老女人,除了恩恩怨怨一辈子的男 人,还能守得住什么呢?子女们长大了有了各自的家,她的身体被岁月磨损得破 败不堪,一颗心,曾经火热地爱过丈夫,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希望,年久日深,只 剩下积怨和冷寂。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指望了,原本想就这样走完所剩不 多的路的,谁知道临了还会被人抛弃呢?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你让她怎么 办?   我想若是嫁了人,将来老了我也会面临此种惨境吗?那是不敢面对无法想像 的一种生活。我暗自庆幸我不是她,我没有嫁人,也没人来爱,生活在刚刚开始 的时候已经要结束了。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一定是最幸福的,苦痛 才刚刚开始,最美的年华留下。我情愿这样结束自己,让加罪我的人得意,让我 和我爱的人安心。   老女人走的那天发出很大的嚎哭声,脚镣在地板上的磨擦声惊心动魄。她歇 斯底里地咒骂着一切她所认识的人,咒骂着这个国家和社会。她也许已经猜到要 去哪里,在枪弹射入脑壳之前,属于她的时间已不多,她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对 于这样失去理智的女人,押她的警察或许已习以为常,懒得和她计较,架起她一 昧地往前赶,脚步咚咚地从门前经过。同室的女囚们明知什么也看不见,仍要扒 在铁门后窥探着,兴奋地议论着关于老女人的一切。在无聊的禁闭中,这是唯一 的乐趣,这是盛大的节日。   娟子说,走了走了,别看她叫得欢,一进囚车就给她塞上毛巾了,人家还嫌 她烦呢!   娟子说,听说过去一枪打不死的犯人就可以免除死刑,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   娟子说,据说刚被枪打穿脑壳的人躺在地上还会动呢!是神经还活着吧!也 不知道那时她疼不疼。   我说,娟子,别吓我了,你没几天就出去了,而我,免不了和她一样的命运, 你这样说她,不是现在就要我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娟子有些尴尬。她说,作为女人,我们都是可怜人,这是 没有办法的事,如果不可怜的话能到这里来吗?但是,总不能因为她可怜,就可 以肆无忌惮地欺侮别人吧!杀她男人那是她的本事,在看守所向其他人撒泼撒野 就没道理了,谁有义务宽容她呢!难道她的痛快要建立在更弱者的痛苦之上吗?   娟子的话,我相信她是对的,并且也是基于关心我才说的。但是,她的做法 还是让我有点不舒服。我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就是有点厌她,她对我越好我越厌 她。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变得冷冰冰的,不理人,让人好生奇怪。   娟子娟子,发生了什么事吗?靠墙坐着的娟子,仰着头,高高地看着天花板, 两眼无光。在我的连番追问下,她的眼泪一串串滑下来,湿了前襟。   完了完了,全都完了。娟子无力地摇着头,直到现在也没人来救我,在警察 针对卖淫嫖娼的专项活动中,姐妹们都鸟兽散了,谁还敢来救我呢!警察说检察 院已经提起公诉,很快会开庭,他们说象我这样的至少会判五年。   我说,娟子,也许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糟。就是真判五年也没什么,要知道 这里的多数人还不如你呢!说不准要坐多少年。比起我,你总还有个希望吧!   有什么希望?五年过去我就三十五了,有谁会要我这样的女人?五年的青春 会有多少钱要挣啊!全都撂到监狱去了,儿子上学可怎么办?这不等于把孩子给 毁了吗?   我的心再次沉重起来。一颗母亲的心让人无法安慰,就象看守所外焦急的母 亲,我该如何让她相信那渺远的希望呢!那希望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海哥消失了,老女人枪毙了,娟子也要到监狱去。我想我的命运也好不到哪 儿去,那是不可把握的事,索性不想它了。我庆幸自己没有活成让人抛弃的老女 人,我庆幸自己没有婚姻没有生一个孩子,爱情刚刚开始已经结束,这世界还没 有太多让我牵绊的东西,按照他们给我的罪名,我坦然面对死亡。在那些夜里, 我默默地说,娘啊!女儿只不过是先走一步,会在那个必去的地方等你的,所有 生前未尽的孝心,到了那里一起补吧!   娟子走的那一天,我微笑着对她说,想着儿子,早点出来回到他身边吧!上 帝留给你一条命,你要好好用它。   海哥再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在空荡荡的提审室里,他打开 一个包裹,拿出一件件衣物给我看。“这件羽绒服是专门为你买的,要过冬了, 穿上御御寒吧!”“这东西是今年流行的暖卡,据说效果不错,试着买了,不知 道你大小合适不合适!”“你可能不喜欢穿平底鞋吧!它丑是丑了些,作为棉鞋 保暖效果却是高跟皮鞋不能比的,要爱惜自己的脚啊!”   我看着他拿的东西,鼻子酸酸的,以为是他在还欠我的情债。他一定是爱上 其他的女人了,因此没必要再费尽周折救我,没必要再和一个女囚有什么瓜葛。 之所以再来一次,那是因为在看守所与我对视中还有些真的情愫,它们搅拢着他 不得安宁。现在,他拿这些衣物来打发我,不过是向良心赎罪罢了。我憎恨那些 衣物,如果海哥不再爱我,它们又有何用,我内心的寒冷是多厚的衣物都挡不住 的,我拒绝他的施舍。   我低着头远远地坐在椅子上,不看他,也不去接从铁栅栏递过来的衣物,我 甚至有点恨他。   你一定是以为我借此丢下你不管吧!傻丫头,既然我说过要救你出去,怎么 会呢?   海哥告诉我,事情并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那些治我罪的人是不甘心失败的, 虽然海哥和他的父亲做了些工作,他们却不肯轻易松口。海哥说,僵持只是暂时 的,双方都得有个台阶下,如果一段时间以后还不能解决,他的父亲会请梅河县 人大的朋友查他们超期羁押。   看来你还得再忍耐一段时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生活上缺什么你直管说。   我不能不看这个男人,这个为了我整日奔波操劳的男人,头发蓬乱,两眼布 满了血丝,可以想见他碰了多少回钉子,吃了多少白眼。凭他的家境,也许从来 都没有求过人,因为我,有了第一次,有了一次之后的无数次。我的心有点疼。 为此,默默地原谅了他一个多月来对我的疏懒。其实,我并不真的指望他帮我什 么,只要知道他依然爱我、牵挂着我就足够了,这是我活着的全部希望,至于能 不能出去,多长时间出去,我并不乞求。如果他们要我死,能带着海哥的爱,也 充满欢欣。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淌下来。我说:我什么都不需要,甚至不需要你再为了我 四处奔波。如果有时间,经常来看看我,让我见到你,听到你的声音,就心满意 足了。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对他承诺。海哥的脸笑得很灿烂,象孩子吃到大人给的糖 果般开心。   那个下午,海哥又讲起他的故事。他从那个焦灼的青藏兵讲起,讲到他的童 年,讲到酒吧里的那次斗殴,还有他的家庭。他用语言铺展开一幅长卷,而我是 一个漫步者。 海哥说他父亲同他一样也曾是个兵,却不是个编入序列的扛枪 的兵,而是保卫领袖毛主席的红卫兵。与海哥当兵的孤寂清冷不同,他们的人数 众多,兴致很高,集会和游行是他们表达青春的主要方式。他们以领袖的像章作 徽,配在胸前,他们以领袖的著作红宝书为旗,以口口声声唾沫横飞的语录和大 字报的讨伐为武器的两翼,横扫大小官僚牛鬼蛇神如卷席,成为那个时代里唯一 的风景。令人奇怪的是,这些服装各异手无寸铁的红卫兵竟令真正的军队也避让 三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段历史于我是陌生的,我的父母祖祖辈辈生活在农村,没有这样的经历, 上学的时候,老师也没有讲到过。因此,海哥的叙述在我的印象里就显出一种怪 诞的、神秘的色彩。那些斗志昂扬的红卫兵,有的就是我这样的年龄,有的比我 还要小得多。他们在自己的年华里试图抓住命运,他们努力去做了,而且几乎获 得了成功,那份荣耀是之前和之后的几代青年人都不曾有过的,虽然有五四运动 与之相比,但是无论从规模上还是内容上都不可同日而语。五四运动成功了,从 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后来成了国家和民族的中坚,它的伟大意义直到今天仍然 是教科书的重要内容。而红卫兵呢,虽然他们数目过亿,虽然他们的持续时间近 三年,四十多年之后,却没能在教科书上留下哪怕是简短的一笔。他们都是些发 育不良的孩子,在不该长大的时候猛地抽起来,高挑、瘦弱,缺钙的骨骼无法支 撑一颗头颇的重量,几乎就在一夜之间,被人割倒,成片成片搬运到庄稼地里, 腐烂、变质,或者扎入泥土顽强地生存下来。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这一切都是在 心甘情愿的情况下进行的,他们对于命运的安排或捉弄,没有一声感叹,相反是 夹道欢迎的,甚至比造物主希望的还要好,画饼的力量超越了一切。   海哥的父亲正是这样一个人。从什么时候起,课不让上了,要穿戴整齐上街 搞运动。街上人很多,他在其间显得很渺小。他努力举起拳头,他蹩足气力跟着 呼喊,是“毛主席万岁”还是“打倒XXX”,连海哥也搞不清了。众声喧哗,他 只是一个普通的红卫兵,没有成为委员或首领,也没有被选中到全国各地串联到 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但是他一样开心。在这样的队伍中,他感到安全,他不再 觉得自己渺小,相反,他认为自己是强大的,而时代注定是属于他们的,其他的 人都得靠边站。事实上许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大家都把这样的想法掩 盖起来,用毛主席语录为自己打掩护,可惜他并不知道。等到他开始确信自己的 判断时时局已发生了变化。他被告知永远都不必再念书了,读书越多越反动,乡 下粮食欠收,需要很多的瘦竹杆插在地里充庄嫁,那里正是他们的用武之地。他 欣然去了,多年之后他看到同去的竹杆有的完全烂在地里,有的终于发现上当受 骗用尽了办法回城,他却在那里生了根,长出茂盛的叶子。   那时他已不再年轻,当然也不老,大约就是海哥现在的样子吧!海哥还在这 世上飘着,他却有了一双儿女,一个象我娘一般操持家的农村女人。肩上的绳子 勒进肉里,他要向上攀援。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当回城的同学纷纷下 岗面临生存困难时,   他已走过了人生的顶峰从县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到了县人大,在市区黄金地段 购置了宽敞的房子,不问政务安享清福了。   这世间的事谁能说得清呢!他不是社会的中坚吗?这个后来成了我公公的男 人,在他被人群淹没的时候,会想到自己有今天吗?那些比他风光的人,还有被 整被吊飞机的人有谁会在意他,有谁会想到将来成为社会中坚的会是他这样一个 淹没了名字的人?命运的海水在几个浮沉之后稳稳地把他托起来,当年那些有名 无名的人们却沉入海底,在他的脑海里淡去。当他终于把孩子们带入城市培养成 人,会想到他的儿子看上的偏偏是一个农村女孩吗?如果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是福是祸?而我,一个一无所有的寒门女子,也能象海哥的娘那样给他们家带来 好运吗?   人往前走路是黑的,只有回过头去看的时候,那来路才分外明亮和清晰。现 在,在我回望短暂的生命时,当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那就是命运的无常,对 此,无论我们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把握。公公压根儿就不同意我们的事,他不容 许儿子犯他当年的错误。在多年的政治斗争后,理智使他已近于冷酷,他认为那 是他的经验,他已经战胜自己的本性,作为儿子必须把它全盘接受下来,理智地 生活。他或许忘了,多情其实是他们家难以摆脱的遗传,它来源于遥远的祖先, 公公的经历中有过,海哥的性格中也可以看到。海哥执意要娶我,引得公公大发 脾气,这是我难以接受的。我希望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希望能给所爱的人和他的 亲人以悉心的照料。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种局面。然而,对于一个多情的男 人,谁能改变他呢?我无法控制自己,就象公公无法控制儿子的行为,我们都做 了海哥的手下败将。   自我走进他们家的那一天起,公公就从来没有一个笑容给我。他觉得我给他 们家丢了脸,婚礼也懒得办,作为妥协,海哥同意了父亲的安排,到外面旅行结 婚,以避开亲朋好友的追问。婚后,我们与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却很少在一起吃 饭,话也说得少。他们对我很冷淡,那个家里,只有海哥是我的亲人。后来他晚 上不回家的时候,我孤魂野鬼般躺在楼上的屋子里,仿佛又回到了看守所中,冰 冷而绝望。   海哥讲述的时候我总是走神,想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明知道遥不可及,还 是止不住地想。我设想他的过去,他的家庭,还有我们的未来。我不知道我们在 一起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们会不会争吵,有一天我们双双白头时又是什么 样?过去是金色的,未来是银色的,我用他给我的信息来构筑一个陌生的世界, 里面有他的过去,还有我们的未来。我不断地修正它,使自己得以确信那是真的, 虽然它与真正的事实之间永远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无论如何都不能接近。这算 不算是臆病呢?它从我心里装下海哥的那一天就有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还 有关于他的一切,想得欢喜,想得心痛,想得人绝望地流眼泪。在之前和之后的 生命中,都没有第二个人让我如此揪心过。你说,这除了是爱还能是什么!   我从红卫兵的形象中寻找父子两人神秘的联系。海哥的父亲少年时定也是海 哥这般模样,就象海哥遇到卓玛,他在插队时认识了未来的妻子,两个女人的出 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道。这出乎他们的预料,又是历史的必然,不然,不会有 他,也不会有后来与我的相逢,我孤单地坐在囚室里,直到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 殆尽。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海哥拉着我的手,他的手已经没了力气,但还是尽全 力地握着。他说:“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比任何时候都爱你。”他说, “我以为我爱过三次,实际上两次都不是,只有在你这里,只有你使我感受到了 生之美好,爱之美好”。   海哥的泪从眼角渗出来,擦也擦不尽,到了后来,他的眼泪越流越多。我抱 着他的头,陪伴着他,给他擦眼泪,直到他平稳睡去。第二天清晨,他却再也没 醒来。   那个下午将尽的时候,我起身走到他身边,他竟然没发觉,仍然沉浸在自己 的讲述中。我隔着铁栏杆伸过手去,他愣愣地看着,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许他 是想握住的,却不敢肯定那正是我需要的。慌乱中他想到了带来的衣物,如果我 收下的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海哥托起它,镇重地压在我手上。我的心跳得很厉害, 那些衣物一下变得很重,我怕我的手承受不了它们的份量。他犹豫了一下,趁机 抓住了我的手指,在下面摩娑着,久久不愿松开。我的脸腾地红了,羞怯地别到 一边去,我想抽出手,却被他抓得紧紧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定急坏了,猛 地一使劲儿,身子斜楞着退出去好几步,衣物全掉在地上。两人都有些尴尬,慌 忙蹲下去拣拾,我们几乎同时抓住一件衣服,拉扯着,我抬头去看他,又好气, 又好笑。   海哥说他爱过三次,而我是其中之一,海哥说只有在我这里,他才感到生之 美好。   我信他说的话,因为我相信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爱他、更依赖他。我 耿耿于怀的是其他两个女人。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她们没有使海哥感到美好的话, 他不会爱她们,顶多只是游戏和占有。我一直想知道,那两个女人,究竟以怎样 的方式俘获了他,她们又是怎样的人呢?   我首先想到了卓玛,那个遥远的藏族女人,那个从海哥的生命中一闪而过的 女人。那一闪简直是晴天霹雳,划破长空,照亮了海哥的一生。她最美的一面也 在这一闪中迅速定格,由此进入永恒,洗印在海哥的心幕上。   卓玛的故事海哥多次给我讲过,他的讲述一往情深,起初还是对整个事情的 介绍,再次讲述的时候已简略为几个人,几个细节,越往后越简练,到了后来, 他的叙述已经简略为几帧卓玛不同情态的图片,他反复描绘她的姿势、她的表情, 时而激动,时而叹息。   我记得第一帧照片是在格尔木河边照的。两个士兵的帮助使卓玛深为感激, 她看着这两个年轻人,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此刻,荒凉的高原映衬下,一条宽阔 的河水在三个人心中涌流着,河水清澈、坦荡,波涛不起却流速飞快,从那些龟 裂的缝隙灌进去,向纵深处蓄积,干旱的土地得到滋养,胃里发出咕咕的欢叫声。 高原的紫外线把人的皮肤晒成黑紫色,在阳光下透着亮,他们三个人定格在河边, 给这苍凉之境平添了浓郁的人的气息。与卓玛的灿烂相比,两个士兵的笑是爽朗 的,充盈着掩饰不住的青春躁动。身在其中的海哥会想些什么呢!会是过电一般 的紧张、酥麻、刺激吗?   海哥说,她的皮肤是藏人特有的紫黑色,由于年轻,风沙暂时还没有在她的 脸上刻下沟壑,眉眼之间也没有升起看也看不透的云雾,那些属于成年藏人的恬 淡、超然的佛性仍未抵达。她仿佛是尚无人迹践入的昆仑山隐蔽的雪水,流淌着 野性、果敢和烂漫的笑。她的胸脯高耸,说话的时候,带动衣服前的饰品一跳一 跳的,发出碰撞的声音。她的牙齿很白,象天空一样纯净,象雪山一样晶莹。她 和她背后的河水、河对岸的高原融为一体,和那块土地有着同样的品格。海哥说,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藏人,她使我一瞬间产生出许多美好的联想。我幻想着自己 有一天穿上藏民的服装,和卓玛一起生活在格尔木河边,成为一个快乐的藏人。 那一刻我甚至想到我们的孩子出生后的样子,一个顽皮的男孩,一个羞涩的女孩, 在河边的草地上奔跑,有着和她一样的健康的肤色。   我的照片里有海哥,海哥的照片里却只有卓玛。为了她,海哥愿意趟一趟冰 凉刺骨的河水。然而,他只是想了想,别人就已经替他趟着过去了。海哥说,她 赤裸着栽在地上,身上的皮肤是淡黄色的,相比之下,紫黑色的脸象戴着一张面 具。绳子勒得又多又紧,乳房在绳子的间隙鼓鼓囊囊,好象随时会喷出来。双腿 则是卷曲着,露出肥硕的臀部,足底沾满了尘土。   海哥的画是一幅受难者的淫秽图。我的照片则是扩展开来的,以卓玛为中心, 向西扩进来江,向北抓进来海哥,海哥的背后还有密密麻麻的人群。海哥背对着 我们,他的眼睛全在卓玛身上,从微微抖动的身体可以看出他的不安和惊恐、还 有对卓玛的又爱又恨。江的身体也是赤裸着,由于离得较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颤抖得很厉害,那是名符其实的害怕和胆怯,他一定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 他不知道人们会不会按照这里的风俗用石头砸死他,身上某些部位在疼痛着,发 出低低地呻吟。与他皆然不同的是卓玛。她的发丝盖在脸上,你看不清她的脸, 眼神却是发丝挡不住的。经历了这样的事,她已完成了一个女人的蜕变,目光中 流露出恬淡、从容的佛性,像那些世世代代生活的普通藏人。   我想,或许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样做的结局,一开始就知道爱的难和为之付出 的代价。作为一个嫁了人的藏族女人是没有多少权利的,生活已经被规定好了, 需要的只是日复一日地劳碌,只是让脚下的沟壑爬上额头,成为一个白发飞舞的 老阿妈,然后死去。她不甘心这样的命运,她的体内还有这块土地所给的野性, 那力量冲撞着她,迫使她冒险,完成情欲之河的苦渡,抵达淡然之境。世代信佛 的藏民或多或少都有些佛根的,需要的只是一个提炼、参悟的过程,如今,她已 平安跨越,物我两忘了。   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要经过这样的参悟呢!象我这样一个无所信仰的人,也 会苦渡然后蜕变吗?几年来,我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从卓玛留下的这帧照片里, 我似乎明白了些道理。并不是每个女人都需要参悟,也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慧根。 命运给了你慧根就是选择了你,从此剩下的只有苦渡。而那信仰本就不是宗教所 独有的,你真心地爱一个人,你精心守护一份感情都是信仰,为了它,你必须倾 尽所有,受尽折磨,然后蜕变为一只小小的蝴蝶,进入轻盈之境。   后来的卓玛,只出现在他的梦里。那个野性的女子,赤身裸体站在格尔木河 边,率真坦荡地凉晒洗过的衣物,毫无羞怯扭捏之态。她似乎感觉到背后火辣辣 的目光,她会盼望是谁呢?江还是海哥?或者是抛弃她的丈夫?卓玛猛地回过头 来张望着,半只乳房从画面露出来。她并不加遮掩,随即脸上挂满灿烂的笑。那 个人究竟是谁呢!此刻,当然是我和你了,但在海哥的记忆中,却不是我们,那 份灿烂他认为是给他一个人的。他说,我总梦见自己在爬山,一座又一座,没有 边际。我累了,想要停下来,腿脚却不听使唤,一直把我引到格尔木河边。他说, 我远远就看见了卓玛,我梦寐以求的卓玛,她在拧着衣服上的水,莫非她是从河 里游回来的?我还没有喊她她已发现了我,扭过头来召唤我,要我过去跟她走。 她的身体非常健美,赤裸的身体毫无淫荡之色,反而有一种圣洁之美。在如烟似 雾的格尔木河边,她就像一幅名画,映衬着河边的美景,让人如痴如醉。   卓玛很快跳进河里游走了,一边游一边向他招手,要他跟她走。他却挪不动 步子,两条腿被牢牢地焊死在地上,急得发疯。海哥讲这个照片的时候两眼湿润, 充满了懊悔。他说,我本是可以跟着她去的,却怎么也迈不开步,有时候一念之 差就能改变人的一生啊!如果当初是我和卓玛好了,即便军法处置也没有遗撼的。 那些时候,我紧紧地抱着他,扎在他怀里,给他以爱的温存。我知道卓玛是他心 中一个解不开的结,既然他都解不开,我也不打算去解。我只是要他知道,此时 此刻我们是相爱的,我们的爱可以充淡对卓玛的记忆,抵挡那些来自雪域高原的 寒风利剑。   卓玛永远留在海哥的记忆中,直到死都没有忘掉她。我尊重海哥的感情,我 一度认为,有了这份感情做底子,海哥更懂得爱情,更加珍惜。可是,在我们结 婚一年后,海哥却掉进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她是不是海哥所称的又一段爱情呢? 我说不准,但是,她给我的伤和痛却是深切的,她一度把海哥从我手中夺走,置 我于绝望的境地。我恨她,又捕不到她的一点影子,她永远在暗处,不知名的暗 处与我角力,嘲笑我的痴傻。   在我的想像中,她是让数万曹军望而生津的青梅,远远地挂在枝头,令男人 们魂不守舍。青绿色的裙子对她很合适,看似简洁的色调却更衬出她的妖艳。她 应该有着褐色的一头卷发,热舞的时候在脸前一跳一跳的,甚为迷人,若是甩起 头来,乱发飞舞,绿色薄纱质地的短裙飘飘荡荡,裙下风光若隐若现,定能使男 人堕入另一种迷狂。曾几何时,我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来想她,设想着种种诱惑 男人的手段,我仿佛就是海哥,看着她一步步来勾引、占有我,欲罢不能。我想 着想着便流下泪来,为自己为海哥感到痛心,我们竟然都不能抵挡青梅的诱惑。 在那些夜晚,我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幻想着自己就是青梅,把衣服撕开口子来穿, 把头发扭成稀奇古怪的模样,把眼皮涂成恐怖的深兰色,撩动裙子在镜子前独舞, 直到精疲力竭。我摔倒在地上,有时就在地上睡一夜,清晨起来象个恶魔,没有 丝毫美感,堕落得让人恶心。   我终究成不了青梅那样的人。我是在看守所安静地冥想中懂得爱情的,只能 继续在安静之中期待我的爱人,我阻挡不了他身边的种种诱惑,只能在冥想中守 住自己并为他祈祷,希望她们不要伤他的心,希望他早日回来。   海哥却从未向我讲起她,他一直把我蒙在鼓里,不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还是 觉得自己做的事无法面对。他后来吸了毒,偷偷从外面搞摇头丸吃,我管他的时 候,他说吃摇头丸不算毒品,不碍事的,它使他感到了快乐和自由。那时候他整 夜泡在迪厅里,白天则在家里呼呼大睡。没有他帮着照料,我承包的服饰专区冷 冷清清的,象我的心一样无人光顾。我苦苦地撑在那里,毫无意义又不能懈怠, 每天两人交替着回家和出门,几天都见不上一次。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知道他都在迪厅里做什么,是什么吸引他彻夜不归。 青梅一定就在迪厅里,在那些节奏强烈的迪曲中,青梅如一头发疯的母兽般摇摆 着,寻找着她的猎物,咬定了就死也不放。她的猎物很多,海哥只是众多飞蛾之 一,不计生死地扑向青梅舞动的绿火。青梅目光犀利地锁定海哥,一边跳舞一边 走到他的桌边。青梅抬腿伸向海哥,在他伸手要摸她性感的小腿时,她的腿一绕 一勾,就把他揽到了自己怀里。海哥倒向她,被她用嘴接住,就势把一颗小药丸 送到他嘴里。周围的人们拍着手,欢呼着,海哥用力舞动四肢,迎着青梅摇起头 来,我不知道他那时感觉到的是快乐还是眩晕,或者是快乐地眩晕。   这是我想像的极限,我从电影中迷人的叶赛妮亚身上寻找青梅的影子,然后 赋予她银色的小药丸,不知道这样是否能接近他们在迪厅内所做的一切,却使自 己很受伤。为了唤回我的爱人,我曾经提出要陪他到迪厅去,也许可以见见那个 青梅,也许有了我在身边青梅不会再肆无忌惮地勾引海哥。他却不允许我去那个 地方。他说你根本就不是去那种地方的人,你那么冰清玉洁,怎么能让你去迪厅 呢!他说,你在商场忙了一天,晚上就不要陪我了,还是在家好好歇歇吧!海哥 不知道,没有他在家我怎么能够好好歇歇呢!从他离开家的时候我的魂就跟着他 走了,急促的鼓点震烈着我的耳膜,错综复杂的灯光晃瞎了我的眼睛,我东躲西 闪,怕男人们撞着我,又要竭力守护着海哥不被青梅样的女人们侵犯,夜夜难眠。 而在此时,沉浸在快乐地眩晕中的海哥能想到一个爱他的女人为了他心都要碎了 吗?   前进,看到这里,你也许觉得海哥不再可爱了吧!甚至会奇怪,我怎么会还 爱他,他有什么东西让我恋恋不舍、一往情深呢?这的确不合常理。不是有人说 过这样一句话吗?感情是不能用理智来评判的。当时的那种感觉我自己也说不清 楚,直到现在,仍然不能解释我的心,我为他所做的一切。也许,爱情是一团魔 力磁场,上苍投掷在两个人之间,就成了摆也摆不脱的符咒,你只能顺着力的方 向,不由自主地前进,你无法控制自己,那力量就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捧着衣物穿过长长的通道回到囚室,那些衣物沉甸甸地压在手臂上,肌肉 酸麻。这不是它应有的重量,我不可能弱到几件衣服都拿不动,这其中必有原因。 我一路走一路猜,却始终未能懂得。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在地心的引力之外,又 多了一个磁场罢了,海哥离开看守所走了,他每走一步,那磁线都紧紧地拉扯着, 他走得越快,那拉扯的力量就越大,我的胳膊怎么能够较力过他的大腿呢!以至 于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些衣物哗地从手中倾斜出去,撒落在地上。   我慌乱地拣拾着,抱在怀里,顾不得折叠整齐。管教哗啦啦地打开铁门,她 在等着我进去。那些无所事事的女囚把目光全聚集在我身上,象看一个狼狈的暴 发户,充满了嘲笑、鄙夷和幸灾乐祸。对他们来说,这个女囚,简直太可笑了吧!   我重新抱在怀里的时候,它们突然变得轻飘飘的,我仿佛又回到了海哥看我 之前的日子。海哥走远了,那些拉了又拉扯了又扯的磁线,终于断裂成一堆散落 的碎发,飘飘扬扬地落下来。我茫茫然站在门口,不知所以。“快进去吧!”耳 边传来管教的厉声喝斥。我往前挪了挪步子,门在身后咣地一声关上了。世界一 片死寂,我看着她们,她们看着我,变成了一堆僵硬的木雕。   在我的领地,我重新把它们折叠整齐,压在枕头下。除了贴身的内衣,其它 的暂时还用不着。枕着海哥给的衣物,我的心里很踏实。看守所的冬天已经来过, 有了这些衣物,再来时一定不会太寒冷。人说高枕无忧,当夜,便有一些迷梦从 铁条的高窗潜进屋来,罩住我。   一声长哨,看守所里灯火通明。管教快速跑过楼道,然后是打开铁门的金属 碰撞声,在深夜听来格外急切。“所有人员起床待命!”管教大声地哟喝,如临 大敌。女囚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管教的脸色使她们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有一 个没穿衣服就跳到地上,光着脚要往外跑。管教扯住她,要她们穿戴整齐,列队 站好。然后,管教向我走来,她的脚差点踩住我的头发。莫非我还躺着?我又病 了吗?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猛地直起身来,这可是严重的违规行为。管教蹲下来, 按住我的肩膀,神秘地凑近耳边说,穿上他拿给你的衣裳,迎亲的队伍到了。话 音未落,外边已响起震天的鼓乐。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那些衣物,本是御寒的用品,一下子变成了新娘的婚 纱,红纱红袜红鞋,传统的颜色与西式设计的完美结合,剪裁适当,悠雅热烈, 正是我梦想中的样子。海哥竟然用了这样别致的方式娶我,直接把新娘从牢房接 到洞房,恐怕世界上也没有第二个吧!可是,要当着女囚们的面逐一脱下旧的衣 裳,换上新的,还是让人觉得难为情。没有管教的命令,她们都站着不动,像一 群与已无关的看客围观兔子剥皮的过程。我尴尬地站在那里,又羞又臊又急又气。 外面的锣鼓催得太紧了,仿佛是海哥等得焦虑不安的心,让人顾不得再想许多。   我成了海哥的新娘,这是看守所最大的盛事。迎着女囚的目光走出来,外面 是管教带领犯人们组成的长长地甬道。男女犯人分列两旁,先是敬礼,然后是热 烈地鼓掌。镁光灯闪烁,有的女囚激动地流着泪,向我频频点头,这也许是她们 一辈子都没想过的事,几辈人都不敢想的荣光。我走得很快,恨不得立刻逃离那 是非之地。   海哥的车就在大街上等着我,车门敞开,我一脚踏进车里,礼花齐放,整个 天空都罩在喜庆的色彩里。海哥的车队庞大,前有巡警的摩托车队开道,中间有 公安局的轿车护卫,在我们的黑色豪华骄车后面,是一辆辆押阵的卡车,载满荷 枪实弹的武警。这些抓捕我们的机器,一下子都成了为我们服务的礼宾。   可是,海哥呢?没有他的身影让人颇不放心。那个搀我上车的女人把我抓得 好紧,车开得很快,她是怕我碰到前面的座位上吗?车队呼啸着驶过县城的大街, 深夜里竟然有这么多人围观,莫非都想看这千年不遇的盛景吗?最疼我的海哥, 他要把我两年来的屈辱,兑换成举世的荣耀。车队驶出县城,世界开始安静下来。 我突然想起有一种风俗是迎娶新娘的时候新郎不到场,而是在家等着,那么海哥 一定是在自己家的喜宴上焦急地等待着姗姗来迟的新娘吧!   车停了,夜色中的院落看不清面目。唢呐引我进入那鼎沸之处。我四处寻找 海哥的身影,他是今晚的主角,怎么会没了踪影?我说,新郎呢?新郎呢?抓我 手的女人往前指指一个戴红花的男人,他躺在沙发上,眼皮也不抬一下。我一下 慌了神,这不是逼我为婚的身患重症的男人吗?他怎么在这里?我扭头向后跑去, 呼喊着海哥的名字,又急又气。那些围观的人们一下子变成了密不透风的人墙, 冷漠地板起脸,不给我逃脱的机会。我逐渐看清了,里面有抓捕我的警察,有病 男人家众多的族人,还有看守所的囚犯,固定的平头和齐耳短发。他们齐集到这 里,原本就是逼我就犯的。唢呐的喇叭里怪异地传出人的声音,震着我的耳膜。 还是那个公安局副局长,病男人的表哥,他向我喊:认罪悔罪,你就是今晚的新 娘,抗拒到底,这里就是你的刑场!   我奋力地撕扯着身上的婚纱,哭着骂着,即使赤身裸体也再所不惜。我恨那 个病男人和他的公安局帮凶,也恨海哥,如果不是他送我衣物能受他们的捉弄吗? 也许他正是他们的帮凶呢!我在人群中寻找着他,寻找着警察的制服,死也要撞 死在他怀里。几个男人冲上来,扭住胳膊,拼命把我的头往地上按。   然后,我醒了,枕巾湿了一片。伸手摸摸下面的衣物,它们已不在那里,我 的手停住,愣愣地看着屋顶,心想,莫非那不是梦,它已真的来过?   这梦着实阴森可怕。但是,如果不算后面的部分,它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 次婚礼,其中的场景让人念念不忘。后来到了海哥真正迎娶我的时候,由于父母 的干涉,我们没能举行哪怕是最简朴的婚礼。对于一个初婚的女人来说,这不能 不说是一个遗撼。好在细心的海哥有着智慧的头脑,为了安慰我,他带我到外面 去旅行,在风景秀丽的绵山向他托付终身。   此前绵山据说是无爱情的,那个流传着介子推事迹传说并诞生了“寒食”的 地方,   自古以来一直孕育着忠孝之道。忠贞不二为忠,恭顺服侍长辈为孝。按说忠 孝与我们的爱情是不矛盾的,谁知道我们却成了忠孝的背弃者。海哥不能忠于我 们的爱情,我也没有恭顺地服伺他的双亲,特别是直到他与我分开,我都没能为 他产下一个孩子,老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怕是最大的不孝吧!   选择绵山,并没有什么预先想好的理由,因为路途近,便去了。去了才知道, 它还有着比那些盛名的风景区更为安静的环境。我们流涟在青山绿水间,海哥挽 着我的手,他的五指与我的紧紧缠绕,欢快地挥舞,牢牢地牵系,亲密地依偎。 他的手那么有力,我软软地靠过去,像是被他托着。我的步子轻快,仿佛不是自 己在走,而是戏曲或武侠小说里的人物那样在风里荡着,飘飘扬扬,瞬息千里, 又没有拔离地面的眩晕和失重感。   山上很安静,举目之处是密密的绿色,少有人影,更少有人声。抱腹岩是一 块青山间豁然开朗的空地,隐藏着众多的寺庙楼阁,看上去,竟如世外桃园一般, 正可以让我们暂时地躲开人世的纷扰。我缠着海哥说,晚上,就在此住宿吧!海 哥看着我高兴,说,   好啊!只要你不嫌冷,我并不怕什么。傍晚,我们从别处游历转回这里,在 二层的楼阁席地而坐。海哥紧紧抱着我,看夕阳的余辉在远山越来越淡,暮色围 拢过来,便觉得天地间只剩我们两个,都是我们两个的了。   海哥就是那一块抱腹岩,我是他怀里层层叠叠的庙宇,独自幽深婉转、飞檐 斗拱,在内心里勾连着。他使我感到安稳和踏实。一些不安分的虫子从衣角爬进 来,在我的肌肤上悠闲地行进,它们路线繁杂,循环往复,如沐春风。脚下的平 原和山丘渐渐被唤醒,植物疯长,在那浓重的夜色中,山野的气息扑面而来。   夜凉了,我把手伸进衬衣抱紧他的腰,他的皮肤竟如冰雪一般的冷。我的意 识渐渐清晰,这个心爱的男人,他把外套给我盖上,自己却在夜风中冻着,只为 成全我露宿的惊喜。我不禁又爱又恨:真是傻孩子,你以为自己真的是日夜不动 的抱腹岩吗?如果你病倒在这里,我可怎么办呢!又如何对得起你的爱!   我一下站起来,使劲拉他的手。   干什么?他竟像是大梦初醒。   哥,快起来,穿好衣服,咱们下山。   下山?深更半夜的,这不是要命吗?   海哥不同意夜里下山,理由是路太陡峭,太危险。石阶黑漆漆的,看不见所 在,只能摸着铁索往下探,铁索外是光滑的石岩,是万仞的深谷,庙里的灯光太 远,根本照不到这里。我却执意要下去,和他噘起了嘴。那时,我突然就有了一 点要考验他的意思,决心赌一赌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命。如果我们两个都能从这 儿安全地下去,我们的爱情就无坚不摧,如果海哥爱我象爱他自己,就不会把我 一个人丢在半途或坠入山谷。我的命都给了他,他会怎样负担呢?   海哥拗不过我,一路上,他一手抓紧我,一手死死地把牢铁索,半步半步向 下探着。山风吹来,我们的身体跟着铁索左右摇晃,象悬在空中。他的手掌冰凉, 我的手心全是汗,他怕我滑出,更紧地抓紧我的手,抓得人骨头发麻。但我不敢 喊疼,我知道他也很紧张,如果再让他分神,保不定我们要葬身山谷。   一百二十级石阶,象走了整整一夜。在山门广场的宾馆,喊起值夜的服务员, 我们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家”这个词突然扑进我心里,亲切而温馨。我好想拥 有一个家,和海哥有一个自己的家。禁闭的看守所不是家,险峻奇瑰的抱腹岩不 是家,这间小小的异乡居室,却让人倍感温暖。我紧紧地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的 胸口,泪水涟涟。   婚后,海哥父母家复式结构的住房里,我们在楼上装饰了一间卧室。二十几 平米的房子,被我用热烈的颜色布满,红色的彩带,红色的地毯,枣红色家俱, 棉被床单一例是深红的颜色。躺在他怀里,我就是那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在梦幻 般的色彩里享受他的爱抚和拥抱,沉溺于那暖暖的爱。虽然海哥的父母还不能接 纳我,有了海哥,有了这个家,我别无所求。   我依恋他,依恋那个家。有一段时间,我们把生意交给雇来的姐妹打理,整 天在家里腻着。吃饭的时候海哥把饭端到卧室里,吃过又躺下。阳光被厚实的窗 帘挡在外面,人总是懒懒地,醒了也不想动,躺着说话,困了就闭上眼,睡它个 昏天黑地。直到有一天,姐妹打电话来催着该进货了,我擦把脸振作起来,为了 我们的幸福生活,又开始努力工作。   还记得在绵山吗?下山的时候,你抓得人好疼呀!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也许我是怕你跑了吧!那么黑的夜,没了你我不成了 野鬼了吗?海哥撑起身子,努力地笑着。   现在还怕吗?   不怕了,我倒希望你跑了呢!这几年你跟着我让你受了不少苦,像我这样一 个不配爱的人,对我越好只会让你越失望。   婚姻两年后的某个夜晚,海哥的毒瘾已经很厉害,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往胳膊 上注射。我想夺下它,我不能任由他把自己毁掉。他一甩胳膊我的头撞在墙上, 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正被他抱在怀里揉着头。   我想动,却没有力气,于是,就那么静静地躺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掌心的热 度。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躺在一起了,他有了青梅,有了毒品,不再需 要我。我是他多余且碍事的妻子,是他要挣脱的牢笼,在他眼里,我一定和青藏 线的兵站、和看守所的囚室有着同样的容貌,那是他不喜欢的。他是那匹雪域高 原奔驰而来的野马,可以在水草丰美的河边流涟,却不会长久留在那里,他一生 的命运都在奔驰中,谁也挡不住。细细回想起来,他的身体、他整个的人属于我 的竟然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再有,就是此时的依偎了。一年多了,海哥第一次变 得如此温柔。他身体的气息亲切而遥远,我禁不住伸手环绕着他,想让这气息再 持久一些。   让我们回到从前吧!芳芳象以前一样爱你。   回得去吗?没有毒品,我一天都不能活。   前进,那个时刻我是何等的悲伤。在他说“回不去”的时候,就是对以往这 一年多生活的默认。因为青梅,他选择了毒品,他不再爱我了。他另有所爱,我 却什么都没有了,环抱着突然变得陌生的身体,我一下子没有了力量。从前,海 哥烂醉如泥被人送回家的时候,我整夜守护着他,照料他,清理他吐出的污秽。 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力量,他是我的男人,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离开。 这时,我一刻都不能在他的怀抱中呆了,我奔出去,躲在卫生间伤心地哭泣。   前进,你也许体会过这种悲伤。你的妻子有一天突然向你提出离婚,说她已 有了别的爱她的男人,你惊愕在那里,一定就是我现在的心情吧!以前你可能也 听说了她在外面有别的男人,甚至不只一个,甚至是你的朋友。但那始终只限于 听说,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你还可以在心里欺骗自己,也许,她并不像他们说的 那样,因为爱她,很自然地要为她辩解。你甚至会埋怨她不够检点,引来风言风 语让你烦心。可是,一旦她亲口向你说了,并且理直气壮地要离开你,你还有何 话说?除了悲伤还是悲伤吧!那个时候,再说你有多爱她都是没用的。她那么充 实,而你一片虚空,你甚至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你不甘心,你说你给她机会,你等她回来。你和孩子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 守着背后破旧的单元楼,等那个决定离开你的女人。楼上有你父亲留给你的两室 一厅的居室,那里盛放着你所有的爱和暖。你苦心经营它,付出所有的精力。你 每天努力工作,争取出长途,因为可以赚得额外的补贴。你没日没夜的干,常常 是几天不归,归来后倒头便睡,好攒足精力再去赚钱。家里的一切都交给她了, 你对她很放心,你觉得只要你们一起拼搏,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她的背叛却像 晴天霹雳。   她说你不能给她爱,她说跟着你她不能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为此她寻找男人, 在你出长途的时候躺到了别人的床上。有几个女人不爱慕虚荣呢!特别是在花儿 正开的年纪,有几个女人不是渴望着漂亮的衣服、华丽的手饰,挽着志得意满的 男人出入酒店舞厅。她们梦想着自己的家是璀灿的宫殿,数不清的仆人走来走去、 低眉顺眼,而她们是无所不能颐指气使的王后。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害了多少女 人啊!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因为爱情嫁给了你,因为金钱又跟随了别人。 贫穷使你忙碌,没有足够时间陪她,她不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连爱情的空气也 如此稀薄,自然要另觅新欢了。   这样的人你还能报什么希望?你的单纯和执着傻傻地可爱。你请了假在家里, 把家重新拾掇得整洁,你拭去电视机上的灰尘、拆洗了两人盖的被子,一切都恢 复得和新婚时一样,只是为了等她,让她知道,你可以从睡眠中挤出时间来承担 家务,可以为她为了这个家付出一切,让她过上悠闲的、养尊处优的生活。你早 早地做熟了饭等她,都是她爱吃的菜,你期望她在外面碰了壁能够回来吃顿饭, 和你说说话,你希望这个努力操持的家可以留住她。你和孩子在家门前等着,等 着,孩子的眸子黑而闪亮,却望不到他的娘亲,你神色黯淡,却不愿放弃最后一 点希望。直到灶上的饭菜完全冷掉,你勉强吃上几口,倒进垃圾桶。孩子和你要 妈妈,你骗他说出远门了,出远门的妈妈却总也不回。   我们的悲伤何其相似。几个月之后,法院做出了对你不利的判决。你看着手 中盖着大红印章的判决书,看看她长衣飘飘得意远去的身影,突然没有了一丝力 气。你放弃了上诉,轻飘飘地坐倒在沙发上,什么都不想做。而我,却不能一走 了之。擦干泪,我把精力全投到服装专厅上来,在忙碌中消解自己的悲伤,并期 待他在什么时候能告别青梅、告别毒品,回到我身边。   现在,你该能明白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忘掉他。从海哥在我的视线里出现的第 一天起,我就知道,这以后我一半的生命就是属于他的了。在他移情别恋的时候 我没有离开他,在他吸毒堕落的时候,我也没有丢下他。我的痛苦和悲伤无人能 解,我的爱也无人能懂。它们全在我心里,直到他永远地离开,成为怀念。在看 守所的时候,我暂时地放下了日记,和他在一起甜蜜的时候,我的时间总是被巨 大的幸福占满,忽略了日记。后来那些孤独苦痛的时间,没有他的陪伴,我重新 找回了日记。我开始顺着回忆怀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有看守所中的相识,点 点滴滴的爱、点点滴滴的暖充盈在心里,使我惊喜、欣慰、潸然泪下。在回忆中, 他可爱、完美、多情,全身心地爱着他的女人,供奉她于圣殿。而我,是他的天 使,是他君临天下的女王,爱的荣耀驱逐阴暗,辉映人生。后来他走了,我更珍 视写下的这一切,那是他留给我的所有,我从中感受温暖,汲取继续生活的力量。 他的爱,几乎成了我唯一的依托。   海哥死后,我被他们家扫地出门。公公对我说,你走吧!我儿子都死了,你 在这个家呆着还有什么必要呢!他说得对,没有了海哥,这个家再不是我的家, 我继续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不许我带走我们置办的家当,商场包下的服装 专厅还有海哥送给我的贵重首饰,统统被扣下。他们那么有钱,却不能允许儿媳 留下些基本的开支,他们一开始就恨我,恨我迷惑了海哥,恨我不珍惜他,现在, 他们要重新把我剥夺为一无所有。他们不知道,我并不需要那些,海哥的爱已经 留在心底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双手,我还年轻,完全可以靠劳动养活自己。   我带着不多的衣物搬出来,在市区租了一间房子。我找到那些卖高档时装的 专厅,穿上工装给人家打工,几乎就在一夜之间,由雇主变成了服务员。我没觉 得羞耻,那都是命啊!就像刚从看守所出来那阵子,一个人带几件衣裳,租间房 子上个班,每天忙忙碌碌,早出晚归,紧张、疲惫,倒也充实。比起以前的日子, 我不再慌乱,不再担心海哥在外面做什么,是泡在夜总会里还是躲在什么地方吸 毒?他安静地陪在我身边,住在我心里,再也跑不掉了。盛米的时候,我会突然 冲着旁边问一句,你是吃满碗还是浅碗?然后想到,他已告别琐碎的尘世生活, 化作了永恒。   我们结婚以前,也是这样一间租来的小屋,海哥到商场外接我下班回来,两 人做一些简单的饭菜,你一筷我一筷互相谦让着,都是动人的场景。我问海哥, 我真担心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啊!海哥说,你想要多久就有多久,我一辈子都 会对你好的。我靠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的身子慢慢地摇着。窗处北风呼啸,冷 风从门窗的缝隙刷刷地往里灌,小火炉噌噌地窜着火焰,我们的心好幸福、好温 暖。   夜里躺下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掖紧被角,仿佛是怕他跑掉。这个总喜欢彻夜 不归的男人现在被我拘在被子里了,他温热的气息吹在我的皮肤上,炽热难耐, 他不安分的手象千万个虫子在爬,羞得人双颊绯红。海哥有自己的原则,在我租 下的小屋里,海哥喜欢和我腻在一起,说说话,靠一靠,但绝不做过分的事情, 无论聊得兴致有多好,到了夜里十二点,他总要知趣地离开。他如此爱惜自己的 爱人!有一次,我打趣他说,你不怕你走开会有别的男人来吗?你这么放心我? 海哥说,我看中的爱人不会错,如果你不是冰清玉洁的性格,我也不会爱上你。 然后顽皮地笑笑,帮我带上门。   日子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日子,没有了他,总是少了点什么。以前上班,忙碌 之余总会想他在干些什么,下班后他会创造出怎样的玩乐。现在,没有顾客的时 候,站在通道边我会盯着某个地方不自觉地发呆,又没有什么具体的想像,而是 一团迷雾般钻在里面,拨也拨不开,驱也驱不散。海哥的魂魄在迷雾中时隐时现, 嘴里不停地说些什么,仔细辨析,都是些嗡嗡的回响。这是没有希望的日子,活 着或者死亡,不流涟亦不恐惧。那些隔绝已久的幕布,重又升起,淡灰而透明的 颜色。它将把整个天际罩满,使我重又回到未曾认识海哥的日子。   他就在我心里,他只在我心里,这个念头不断从我心里冒上来,让人说不上 是喜是悲。我可能已经有了点神经质。有一段时间,柜组里有一款羊毛衫,是海 哥喜欢的藏青色,我把它挂在最后一排,在顾客相问时一次次推说只此一件,没 有号了,不想让它卖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着它,给谁留着,似乎留下它, 心里便不再空落落。老板来了几次,看到这件毛衫总也卖不掉,一股脑地拆掉衣 架堆在特价位上打折处理,让人心里一阵阵地疼。我看见一个个男人穿着它,在 镜子前晃晃,穿上或脱下拎走,他们的身影变成一些点,在商场里四处游走,变 成一条线,从电梯上鱼贯而出,那些点和线丝丝缕缕揪着我的心,要把海哥从我 心里撕得粉碎。一天下班的时候,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跟着藏青色毛衫的男人走走 停停,直到他进了小区,保安拦住了我。我羞得双颊通红,才知道自己已经偏离 回家的路走出了很远。   我醉了。晚上,在租来的小房间里,我买来一瓶酒,抽掉一盒烟,在烟酒的 气息中寻觅海哥的身影。那是我熟悉的气息,也是他熟悉的,我怀疑自己真能把 海哥自永恒中召来?没想到他竟真的来了。他和我喝了很多酒。他说,女人本来 就应该喝点酒的,这样才更有味道,更迷人。我醉眼迷离地看着他,我说,为什 么你不早说呢!为什么在一开始的时候你不把我塑造成你想象的女人呢?他说, 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妻子,而妻子是不能沉迷于酒精的,现在我已不存在了,你 也不在是我的妻子,我们何不一醉方休?我说,那你就把我当作青梅,当作别的 你更喜欢更愿竟勾引的女人吧!我要成为你的另一半,成为一个新的自己。那一 刻,他笑了,笑得肚里的酒水直往上撞。他笑着要我给他拿注射器,说这样才够 味,这样才过瘾。我跌跌撞撞地给他注射,然后把剩下的酒全灌进肚里。腹内有 一团火在烧,要从嗓子冲出来。我声嘶力竭地喊“我爱你”,我抱着他颤抖的身 体,亲吻他,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至今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又在哭些什么?自那晚以后,我渐渐平静下来, 在思念中,把他一次次推远,又一次次拉近。我想忘掉他,却总也做不到,每反 复一次就陷得越深。   隔着几年的时光,我再次感到冷。阴冷的风不知从哪里吹来,由裤管直升上 来,透心地凉。我仿佛再次回到看守所,回到那个恶梦惊醒的夜晚。一束月光从 窗外投下来,死死地钉在地板上,它像一柄剑,把我与她们的领地隔开,寒气逼 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梦是幻是真,唯一可以确信的是枕下的衣服丢 了。它们本不是属于我的,既然海哥给了我,就成了我们之间唯一可以联系的信 物,怎么能遗失呢?丢了它,仿佛是把心中积蓄起来的温暖也丢掉了。一层层的 寒从月光的剑锋传递过来,穿透我的骨。我的骨独自走在冰原上,关节僵硬,每 行一步,骨骼的爆裂声清晰可辨。就在昨天,那些衣物的功用还遥遥无期,这时 已成了急切的期待。莫非什么东西只有等到丢失后才显出其珍贵吗?我问自己。   天渐渐亮起来,女囚们从睡梦中醒来,慵懒地把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或坐 或站,在狭小的空地上走走,即而又躺下来,呆呆地想着事情。我死死地盯着她 们,我的衣物却始终没有出现。她们日日如常的表情仿佛是告诉我,这事儿她们 压跟儿就不知道,和她们无关。   我该怎么办?谁能帮我?又该向何人求助呢?如果海哥知道他送给我的衣物 丢失了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我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那么轻率地对待他的感情? 我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我猜测就在昨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同室的女囚都知道,唯独瞒着我。那也许是她们的合谋,她们有着共同的利益, 可以在事发时屏住呼吸,事后默不作声。我也默不作声,静静地坐着,或躺着, 发着呆。我无法揣度合谋的内容,既然我不是参与者,也不是见证者,就只能充 当受害者了。我被动地承受着丢失衣物的后果,将这苦涩的果子嚼干、咬碎,留 下满嘴满腮的苦。   这也许就是我的命!海哥认识青梅的时候,还未遇到我,娶了我以后,又不 可自禁地沉溺于青梅的诱惑中。这期间我先是无从知晓,后来猜到了却无能为力。 那个时刻,我就象在看守所丢了海哥给的衣物时的样子,满嘴的苦,一个十足的 受害者。其实,与海哥比起来,那些衣物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曾经想,如果青梅 愿意,我可以拿海哥和我的全部衣物去交换,即便两人赤身裸体也在所不惜。   实际上,青梅是不可能和我做交换的,就像女囚们绝不会允许我用自己的尊 严来换回窃去的衣物,他们许多时候并不看重所偷的东西,而是充分享受着偷窃 本身的乐趣,在这之中有种可贵的敬业精神。我就听说过这么一个漂亮女人,上 学时家境不好,又羡慕别人家的用具,便养成了偷偷摸摸的习惯。后来她毕业分 配了工作在国家机关,又找了一个家资百万的老板做丈夫,仍然改不掉偷偷摸摸 的习惯。同事抽屉里的办公用品,老公皮包的里的现款,都是她偷的对象,有时 即便是保姆屋里的一把梳子,她也会忍不住偷回自己的梳妆台上,让一家人毫无 办法。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对于一个以偷窃为乐的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绝不会因为一次被抓而永远失业。   海哥和那些衣物是不对等的,不能互换的,但是丢失了他和他给的那些衣物 却是相同的,相同的痛,相同的苦涩。这不难理解,丢失他送我的衣物的时候, 我们还没有更多的来往,我还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妻,从此难以分割。在当 时,那些衣物是唯一代表海哥与我的亲近之物了,甚至它就是海哥的化身。海哥 把它们递到我手里,沉甸甸地,就象他的心。我多么想拥抱它,在寒冷的时候把 它穿在身上,仿佛紧贴着他的胸口,它的火热会帮我驱散周遭的寒流。我那么小 心地把它置于枕下,幻想着夜夜相伴而眠。谁知,仅一夜的功夫,仅仅是一个幽 黯离奇的恶梦,它们竟然不翼而飞。   说起来有些玄妙的相似,衣物是一个恶梦带走的,海哥的丢失却是缘于一连 串的怪梦。在他第一次彻夜不归的时候,我就梦见了一尾鱼。一尾金黄色的体格 健壮的鱼,拼命摇着尾巴,张开鲜红的嘴,几乎垂直着向水面冲来。诱惑它的是 一条蚯蚓,有着七彩的颜色。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这里,僵直着身体,仿佛天生 就是做诱饵的,它们是水域世界的美女蛇。我好像应该在水族馆里,要不然怎么 会看得如此真切。巨大的玻璃甬道将我隔在水底,鱼儿在我的仰视中,跳跃,向 上扑着水花,一次次冲向自己的目标。它那么迷恋水面的阳光,还有阳光中神采 奕奕的美女蛇,为了这穷尽全身的力量,它跳着,然后猛地一跃,将整个身子都 挂在空中。它一动不动呆在那儿,仿佛是对美味食物沉醉般的享受,被相机定格 在那儿。   其实那不是空中,它也根本到不了空中,在幻象丛生的水面下,一根锋利的 鱼勾正死死地挂住它的上鳄。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在鱼勾穿透上鳄的刹那,它为 什么没有本能的挣扎?是食物的美味胜过身体的疼痛吗?或者是它早已知道鱼勾 穿透上鳄的痛是获取美味必须付出的代价?或者是无可逆料的偶然。我宁愿相信 那是偶然,偶然之下是它的天真、执著、无所顾忌,就象海哥。它定格的姿势很 美,相比较向上的跃动之美,一动不动的姿势很有一种悲剧的壮美。我希望它不 是冲着那美去的,尽管那样更有震动性,却不是我喜欢的,自戕会使我对他的欣 赏变成一厢情愿,和无力承受的负担。   金鱼的形象使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海哥,它定格的那一刻我的心被戳痛了, 仿佛鱼勾穿透的不是它而是我。我久久不能入睡。我不知道这梦究竟预示着什么? 对海哥又会有什么损害?我责备自己竟有如此荒唐的梦,并暗暗祈祷他能平安回 来。   第二天海哥回来了,表面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伤害,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晚上我紧紧地环抱着他,贴着他的肌肤,在他温热的气息中沉睡。原以为有海哥 在荒唐的梦不会再来了,没曾想却是更为离奇的梦。   我看见一个女人爬到我们床上来,她有着红色的一头长发和女妖般的诱人身 段,她光着身子爬上来,扒开我环抱海哥的手,轻轻地将我推到一边,占据了我 的位置。在这期间,我居然沉沉深睡,毫无知觉。她吻海哥的脸,吻他的眼睛, 用发梢撩拨他的耳朵,贴在耳朵上说些只有夫妻两人才说的肉麻话。“我想吞了 你……”她的声音很轻很软,似乎是怕我听到,我却听得格外真切。海哥被她唤 醒了,用惯常看我的媚眼看着她。我曾对他说,没想到一个男人也可以很媚的, 你的眼睛媚得人销魂蚀骨,惊心动魄。他认真地说,不会吧!真的吗?长这么大 了我都不知道。我说,我虽然告诉了你,却不许你骄傲,不许你也拿这双眼睛媚 其它的女人。他说,没关系,在她们面前我就是瞎子,眼睛只给你留着。现在, 他的媚眼万种风情,正与红发女人你一眼我一眼地撩拨着,看得我眼泪汪汪。   他们兴致盎然地说着酒吧里的话题,她躺倒在海哥的怀抱里,海哥搂紧她, 他们相互抚摸,他们做我和海哥在一起做的事情。海哥说,我爱你。就象对我说 的那样。红发女人说,我要你。仿佛是替我回答。他们只顾忘情地做那一样事情, 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们完全忽略我的存在,似乎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家,而我不过 是夜晚从窗外吹进来的一缕凉风。   我愤怒了,死命地掐自己的指头,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一把纠住女人的红 发,把她甩出窗外,我双手捶打着海哥的胸脯,眼泪鼻涕淋了他满脸满怀。海哥 终于注意到了我,他在看我了,他紧紧地抱着我,拍着我的背要我安静下来。好 了好了,做梦了吧!快醒醒!   我静下来,看看海哥,看看自己精心布置的卧室,看看我们的床,一切都和 昨晚睡下时一样,并没有红发女人丢下的衣服,我这才肯相信是梦。虽然是梦, 心里仍是恨恨的,好半天不想理他。后来我向他讲了这个梦,他若有所思地说, 不会的。被我捂住了口。我说我不要你说,我要你用行动做出来,好让我放心。   海哥仍是老样子,白天上班、和我一起照料服装厅的生意,晚上在家看电视, 或是和我一起上街转夜市,尝小吃,时而和朋友们出去喝酒,彻夜不归。我甚至 已经习惯了他的时而彻夜不归,用海哥没有说出的话安慰自己,他不会有事的。 然而,那些怪异的梦却越来越多,直到他完全迷失掉。   一次,我在林子里走,偏偏遇到老虎,我跑呀跑,始终逃不掉它的追逐。我 看见武松提着梢棒远远地走过来,我冲他喊救命,要他来打死老虎。他竟然笑着 对我说,我还没喝酒呢!等我喝足了酒再来打虎吧!他的背影熟悉而亲切,却帮 不了我,我死死地抱紧树干,闭上眼睛,老虎的啸声如卷狂风,巨大的恐惧将我 占满。   我骑着牛走进一片草地,白雾茫茫,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该向何处去,甚 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我的牛小心翼翼地绕过一片片水塘,在草茎间寻 着步子。突然它的前蹄一沉,把我甩了出去。我爬起来的时候它的前腿已经陷入 泥潭大半了,这才明白我们误入了沼泽。这是我唯一可以代步的牛,没有了它, 我可怎么办呢?我跑到它的后面,拼命揪着它的尾巴往上拉。青草地很滑,我一 次次摔倒,急出了一头汗。我眼睁睁地看着它陷下去,它最后回头看我的时候黄 橙橙的牛眼里蓄满泥水,即而完全消失掉。我一点办法也没有,顿足捶胸,恸哭 失声,那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哀痛。   我们两个坐在玻璃杯的沿上,不知道为什么会坐这么高。杯沿光滑而狭窄, 下面是腥红色的液体,象酒,更象血。记不得是谁的主意了,说是在这儿吹风浪 漫纯洁、风光无限。我却觉得一点也不浪漫,随时都可能摔下去。我靠紧海哥, 双手抓牢杯沿,战战兢兢。是酒的迷惑还是血的刺激?海哥决定跳下去,在腥红 的波涛中游泳。他要我和他一起跳下去,我不敢,但是没有了他我更不敢一个人 在杯沿上呆着,我左右为难。海哥笑了一下,自顾自地跳了下去,我想去抓他, 不要他走,却抓了个空,失去重心的身体高山滑雪直冲进水里。那些液体有种呛 鼻的气味,我挣扎着向上爬,光滑的杯壁无所攀附,我一次次爬起一次次滑下, 海哥已没了踪影……   隔着这么多年的时光,重新来看这些梦,我看到了我的孤独。在没有爱情的 时候是不会孤独的,因为连自己也是没有的。爱情让人看清了自己,爱情让人意 识到自己的存在。爱着一个人,把他装在心里,为着他,念着他,替他担心,无 论那人是否爱自己,必然要陷入孤独的。爱他,便想成为他的一部分,你由此知 道了自己的份量,你想爱他更多,给他更多,你就要穷尽自己,完善自己,使自 己在他的心里充满,变得重要。爱他,甚至会变成恨,恨他不能象你给的那样多, 恨他的暖不能中和你的冷,恨那些孤独,还有莫名其妙的恐惧。但是有什么办法 呢?这一生里,既然选择了爱一个人,就无法再成为不爱,既然选择了孤独,就 无法再摆脱它,正如人不能再丢掉自己。   我站在看守所的院子里,仰头望着天空。灰蒙蒙的天一如记忆的冰冷,墙上 的电网呜呜地响着,象小孩子的啼哭。此刻,正有一场漫卷的风从墙头穿过,在 迅猛奔进的时光里,它没有惊扰我。在它的低处,我是一个囚,与世隔绝,就连 海哥的讯息,也被掐断了。假如有一天我走出这个院子,世界一定有了极大的改 变,那时的海哥,会不会已白发苍苍?   我感到冷,瑟瑟发抖。我渴望被拥抱,或者被呼啸而过的西北风所裹挟,但 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单薄的女子被定格在院子里,高高地仰望天空,看着我, 看着我,刺痛了记忆。   我决定向管教反映情况,请求他们帮我找回衣物。为了不给自己惹来更多的 麻烦,我必须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又是放风的时刻。女囚们列队而出,管教宣 布,就地解散,活动三十分钟!然后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来,立刻有女囚识时务 地拎了暖瓶过去,沏了一杯茶在她旁边的小几上。这个管教是个年轻女人,大约 和我一般年纪,一个月前刚刚接替了老管教来管理我们这十几名女囚。她虽然年 轻,却是不苟言笑,用一身警服与我们隔开鸿沟。我从没有走近过她,不知道她 有没有耐心倾听我的麻烦,然后帮助我。如果是老管教,我会把她想像成妇女主 任,想像成母亲姐妹的一辈人,想她也许会有一份长者的宽厚,即使训斥了,也 只当是长者的喝斥吧!现在这个女子,面白肤净,带着来自优越家庭的高贵,哼 着歌,翘着腿,一边抖一边修着指甲,我怕她眼神中的不屑会刺痛我,怕她恶语 相伤。毕竟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若无其事地在她身边游走着,表面看起来和其他的女囚一样,眼神却丝毫 没离开过管教。我必须避开其他人,即便是为了维护自己被侵害了的利益,也必 须做得和偷儿一样,如果让她们看出我在怀疑她们,真不知道会怎样?但是组长 从不离管教左右,她警惕地四下逡巡,唯恐有人越过她直接和管教接触。她也是 个女囚,却有着高于女囚的权力,她是管教的差役,管教拿她当拐棍,她拿管教 做虎皮。其实她进来没有多长时间,我甚至叫不上她的名字,据说是某位领导的 远亲,方方面面得到很多照顾。她似乎对我怀有戒心,也难怪,心里有鬼,自然 不能坦坦荡荡做人。她拎着暖瓶,频繁地为管教蓄着水,陪着笑脸,没有我的机 会。   风刮得很厉害,管教缩了缩脖子。大约是感觉到冷了,她起身整顿队伍,宣 告放风的结束。我看着她的背影,既失落又庆幸,为我的没能向她表明情况,为 我终于可以不用求她。但庆幸是没用的,在她统领的天地里,她是唯一的救星。   我木然地坐下去,盯着高高的铁窗。此刻,窗外的天空一片死寂,灰的云越 来越重。渐渐地,有雪花飘落下来。开始的时候只是些绒毛,象羽绒服中那些暖 和的绒毛,三三两两,后来成了一片片了,簇拥着,奔跑着,争先恐后,疯狂地 在夜色中飞舞。在冰雪中浸泡的房子寒气逼人,冷气透过墙体侵入我的肌肤,单 薄的衣衫不能阻挡它。我不由得抱紧双臂。   女囚们都感到冷了,她们纷纷钻进棉被,蜷缩着,强迫自己沉入各式各样的 迷梦。我却毫无困意。我拉过被子披在肩上,后背不那么冷了,胸前仍是一团雪。 我把被子的边缘拉起,裹紧自己,只露出一个头来,象披了羊皮的老人。那是村 里惯常见的老人,在风雪天也不得歇息,肩扛一把羊铲,他要赶着羊群寻些荒草 的吃食。羊儿吃草的时候,他就掖紧羊皮袄坐在雪地上,胡子眉毛上都结了雪雾, 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几岁。现在我就是他了,那些躺倒在地上的一个个棉被卷儿就 是我的羊,此刻它们无比驯服,但是只要揭了棉被,立即会变成贪得无厌的人, 展开她们的掠夺。我的神经高度紧张,即便在这冰雪之夜也不得安宁。   前进,那个时候我好想家,好想自己的母亲。寒冷的雪夜,一家人围拢在坑 头,守着红红的火炉,听老辈人说着各个时期的陈年旧事,回想起来是一种深挚 的感动。老辈人中,有几个不是从大饥饿大动乱中过来的呀!那些年景无论多苦 多难他们都熬过来了,在诉说中已经失了从前的颜色,变得发绿泛黄了。   娘说,她七八岁的时候大饥饿突然就来了,地里的粮食如数上交,剩下的一 点不够吃一个月,却要顶一年的粮食,树皮树叶都被人搭配着吃了。再往后,田 野上除了光溜溜的树干已没有什么,人还是不能活。娘说有的女人丢了廉耻去掏 大队干部的肚子,换来一家的半饱不饥。有的家户前些年响应号召生了七八个儿 女,这时犯了愁。她亲眼看见她的父亲挑水时桶里漂起一件破衣裳,大人们不让 小孩子看,说不吉利,他们却谁也不报案。后来,她有一次饿得哭时母亲吓唬她, 透露了大人们的秘密。那是怎样的秘密啊!娘说大人们在井上盖了席片,中间丢 个糠馍块,专等饿极了的孩子去拿,人一爬过去就顺着席片滑下去了。自己不能 杀死自己的孩子就交给天了,大人们说那是天杀人呢!少一个人就多出一份口粮 啊!   娘的脸上飘着火焰,不紧不慢地说着,然后教导哥和我要爱惜粮食,似乎那 只是一个来自她幼年的遥远的梦。我却被这秘密吓着了,那黑亮亮的井水在我眼 前晃着,晃得人眼晕,它像一张大嘴开合着,等待吞噬我这样的小孩。这幻境一 定也吓着过她,娘何以做到无动于衷呢?这些经历了苦难的人们啊!莫非他们的 心已被生活磨平了、踩实了么?那些恶梦般的日子都教给了她什么?娘说在那个 时候人吃人的传闻都听到过,通常是一家人合起伙来吃了外姓的儿媳或终将要嫁 人的姑娘,那么,娘和爹还有祖父外祖父他们都是怎样活下来的呢?我不得而知。   爹说,那些年不是做爹娘的狠心,都是给老天逼出来的呀!反正就这么几条 路,不是这一条,就是那一条,也有爹娘给饿死的,爹娘一死,一堆孩子就更没 人管了。爹说,那时候的人没吃没喝,心气却一点没丢,饿着肚子听报告,没一 个人对社会不满,起来造反的,要是旧社会,可难说了。   吃树皮吃野菜的故事听来是有趣的,我小时候摘野菜都是当稀罕物件来吃的。 老天杀人的事情听起来就有些恐怖了,村里人饿着肚子听报告,还有大动乱时期 那些红卫兵,都让人难以理解,让人不敢相信是真的。与此相对照,红红的火炉 映衬着亲人的脸,显得无比真实,是特别的温暖。母亲揭开锅盖,蒸气腾湿了人 们的眼睛,一家四口捧着烫手的红薯香甜地吃着,成了童年里最幸福的事情。   虽着年龄的增长,尘世的欲望开始撅住了我,体内的血液鼓荡着,我脚不能 着地了,走路时总有一种要飞的感觉。我在日记中诉说着对生活的不满,设计着 种种可能的未来,我希望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小小的村庄已容不下我,亲情的护 佑成了禁梏我的锁链,城市以及它的种种怪象蛊惑着我,成为令我迷狂的幻象。 有一次,我在坑头和娘缠毛线,娘叹着气说,俺孩儿要飞了,留也留不住,古话 说飞得高跌得重,也不知道是个啥究竟呢!   娘的话象神秘的预言,现在,终于应验了。高高的铁窗下,我仿佛又看到了 娘的身影,她时而停下手中的簸萁,翻翻玉茭,一遍遍都是我的相片。她看不清 我的样子,她的眼睛糊得厉害,揉也揉不尽,不能再继续劳作了。在这深的夜里,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铁窗中的女儿,满是痛惜和担心。这一年多的日子,娘 和爹,还有四处奔波的哥哥,他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呀!   那时我就想,如果我还能出去的话,一定要回到村里好好地照顾他们,尽一 点我的孝心,再不能让他们为我担心了。   我的羊动了,哦,那不是羊,是一个人,她从被卷里直起身,冲我嚷着,快 睡吧!挺尸一样坐着,怪糁人的!那是组长,我不能不听她的。   那个时候,我曾经托海哥给爹娘捎过一封信,要他们放心,我会照料好自己。 信是写在海哥的烟盒纸上的,一年多没见的爹娘,看到我给他们的字句,也许可 以不再焦灼,静等命运给女儿的安排,哥哥也可以不再徒劳地奔波,一门心思为 自己的家庭多做些营生。这样,我就只是一个人了,对什么都不抱希望,垂死般 独对囚徒的日子。   信捎出去就忘了这件事,再见海哥的时候我没有问过他,他也没有提起,后 来出狱后我直奔村庄,爹娘也没有说起我给他们捎的信。那封信捎出去就完全消 失了,以至于我常常不能确信真的写过一封信去安慰双亲。世界让人不可琢磨。 爹娘见到我的时候几乎认不出我来了,他们打量着突然到来的穿着陌生的女子, 惊得发不出声。许久,爹使劲儿一拍娘的后背,愣着干啥,那不是闺女么!娘一 把抱住我的肩膀,看了又看,揉着眼睛说,娘的眼越来越不中用了,我倒是谁呢!   在看守所里,我执著地寻找着自己的机会。随着一场雪的来临,天越来越冷 了,我的御寒衣物依然没有下落。放风的时候,女囚们都穿上了各式的棉衣、棉 鞋,有些是新送进来的,有些已是旧年的衣物,她们面无惧色地走过我身边,我 甚至分不清哪一样是原本属于我的。   我有些嫉妒她们了。她们勇猛、狡黠,她们的心像钢铁一样硬,从没有自责, 即使有也穿不透钢铁。她们是这个社会的强者,自然可以撅取所需要的一切。相 比之下是我的软弱,软弱的人注定要被人推来攘去,难以自立,即便在看守所里, 也注定是衣着单薄的一个。就像后来嫁给海哥,又终被他们家扫地出门,无不印 证着软弱。如果当时我和海哥只界定在爱情的层面,如果出狱后我对海哥没有奢 望,与他相爱然后离开,那么,就不会有后来的伤害了。不能自立才渴望依靠一 个人,才会在爱情之外对婚姻有了那么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内心燃烧的欲望啊! 它没有把我引向个人生命的强大,而是燃烧成渴望依附的力量。前进,现在我想, 就是和你的结合,也不能说没有依附的原因。   你看,我以前竟然是这样的人!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和我在一起你不能开心, 我将离去,然后不再依靠任何男人独自地生活,我相信我已有了力量,可以安顿 好自己。如果你的疑虑就此结束,我们重新在一起了,我会去找一份工作,和你 共同挑起家庭的负担,然后生一个孩子,给他们应有的未来。   我是个女人,不再是个女孩了,生活给我的那份责任我必须完全担起来。之 前我还是个软弱的人,但是即便软弱我还懂得自爱,我不会强迫自己做不愿意的 事情。我撅取不来别人的财富,也从未想过,我爱惜自己,即便在那不相称的单 薄和寒冷中,也懂得守住自己。   这是我在看守所度过的第二个冬天,真不知道头一年是怎么过的,为什么这 年的冬天寒冷会来得那么急,那么快!站在雪地里,我的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我 找了面背风的墙立着,太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多少温度,徒劳地从雪地反射回 来,刺疼了眼睛。我的样子终于引起了管教的注意,她披着大衣走过来,捏捏我 单薄的身体,命令组长把我带回。我躺下,紧紧地裹着被子,组长就坐在我对面, 她看着我。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组长看我的眼神,冷漠而且意味深长,就象她说过的 话。她对我说,人强强不过命,你就认了吧!我和管教说说,就说你病了,免了 你的外出放风,你就在被子中好好躺着吧!我一直想着她的话,至今仍不十分明 白。好像是关心,是劝慰,又像是炫耀和威胁。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俊俏的脸庞面白肤净,眼角眉梢都透着心计。其实她 已经三十二岁了,看起来却比我还要小。据说她是犯伤害罪进来的,因为嫌弃男 人穷,在外面找了别的男人,自己男人不同意,便生出事非来。他们合谋来毒他, 由她下药,好在那男人命大,给救过来了,这两个男女也得已免除死罪,有了希 望。她莫非是穷怕了吧!或是空有满腹心计无处使,才策划出偷窃的阴谋。虽是 这么想,我却无法认定就是她所为。在我面前,她把领子一层层地翻在外面,露 出细长的脖子,没有一件是属于我的。   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她不能像娟子一样远走高飞,在陌生的地方给自己安 一个家?那样一个富于心计的人,怎么会想出谋杀亲夫的下策呢?也许,她自以 为她的心计高于娟子的偏执,可以无所畏惧地做自己的事,所有的障碍都能轻易 铲除。就像在看守所里,她布下天罗地网,象小时候用网筛捕捉一只麻雀,以为 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哪里知道终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正如她自己说的, 人强强不过命啊!聪明的极致便是愚蠢,人的心计永远不会超越命运的铁腕,在 钢铁的强力之下,所有的人都是一个囚。   有一阵子我没有出去放风。我裹着被子,躺着或是坐着,呆呆地望着室内的 某个角落,或是高窗上的一角天空。天空阴了又晴了,屋内亮了又暗了,女囚时 多时少,却总有人陪着我,在另一个墙角,无聊地警惕地盯着我。时间一点点过 去,看似日复一日,每一天都和从前一样,实际上,却孕育着重大的变化。这是 组长的心智所不能预见的,而我,更是木然地,直到那声雷砸下来。   铁门哗得一声打开了,管教的高跟皮鞋咔咔地走进来,停住,手里的警棍闪 着蓝色的火花,滋滋做响。她一声断喝:都给我站起来,最近这里发生了严重的 案件,凶犯就在你们其中,你们要老实向我交待,是谁干的,都干了什么?否 则……她举了举手里的警棍,很难听地骂起来。   有几个人见过这个阵势呢!女囚们慌乱地爬起来,低着头,灰头土脸地站成 一堆,有的紧紧攥着袖子,腿肚子转筋,浑身颤抖。我就是这样的人,顾不得看 别人,自己已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倒。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如果与我的莫须有的 罪名无关,那会是什么事呢!我急急地翻着脑子,寻觅着可能有的线索,一无所 获。我忐忑地想,莫不是又被人栽赃嫁祸了吧!我的命何其苦呀!   现在我想,一定也有人抱着和我相同的想法,不然,怎么会在令人窒息的沉 静之后突然跪倒承认错误呢!那窒息的气氛足足有三分钟,管教和女囚对峙着, 暗暗地在心里较着劲。跪倒的女人一定也是个脆弱的人,她无法抵挡管教的心理 强势,最终崩溃下来。这样的人在管教突然威吓的时候,一定也如我一样紧张, 在心里乱成一团的。实际上,并不是每个女囚都能如组长一样心计沉于胸的,在 进看守所之前,她们都是些普通的女人,胆怯、犹疑,泼辣、爱冲动,有着女人 的所有弱点,许多人犯了法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往往是一时冲动,酿成 大祸。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进看守所,之前只是从电视里看过解放前的黑牢, 对牢房心里是存着畏惧的。看到突突闪着蓝色火花的警棍,有谁不怕呢!   管教,我认罪,我只拿了一双袜子,她们拿的都比我多。   都是谁?都偷了多少东西,快说!   是组长和她们几个干的,我看见了,为了堵我的嘴,分给我一双袜子。我现 在就脱下来。   我终于明白,管教是为我申张正义,讨回丢失的衣物。紧张的身体松驰下来, 我抬头看着她,厉声咒骂的神情仿佛也充满温情。在管教的干预下,事实逐渐清 楚。那天女囚们看到我捧回的一大包衣物,心存嫉妒。夜里,在组长的策划下, 几个人潜入我身旁,搬起我的头,抽掉下面的衣物。而我,竟然睡得那么沉,被 梦靥着,睁不开眼睛。组长和其它四个女囚解开扣子、解开鞋带,脱下了属于我 的衣物。它们零乱、疲乏地堆在一边,象一具全然陌生的瘫倒的身体。管教要我 把它们收拾起来,那些女囚们,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拥过来,抢着帮我整理。 然后,我被管教带离了囚室。   为什么带离的是我?莫非她们犯了错,却要惩罚我么?这世界还有何公平可 言!我跟在管教的后面径直走着,心咚咚地跳。好在我们没有在禁闭室前停下来, 她把我直接带到了预审室。   海,我把你要的人给带来了,回头你得请客哟!   一定一定。在海哥不迭地应答中,管教出去把门带上了。我狐疑地看着海哥, 不认识他似的,暗暗埋怨这个狠心的男人,这么长日子也不来看我!   芳芳,你怎么了?最近没顾上来看你,让你受苦了吧!都是我不好。   芳芳,我知道如果能早一点来看你,你也不会挨冷受冻了。芳芳……   你怎么会认识管教?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她对你那么亲热!   芳芳!海哥轻声笑了,你看你那么多心,不是因为你才认识她的么。如果是 真的和她好了,还看你做什么?   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到海哥低声下气地赔不是,心里多惬意啊!女人是 需要来宠的,特别是自己的爱人。那些宠她的人说的话,也许并不能当真,却还 是喜欢听。   我们坐下来,没有了铁栅栏的阻隔,在木板的长椅上,我们突然离得那么近, 近得让人说不出话来。海哥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给我披上,他身上的暖立刻包 裹了我。我冰凉的手指被他捏住了,一点一点,直到整个手都握在他的掌心。我 的身上热起来,脸颊开始有了血色,并渐渐灼烧起来。   海哥看着我,眼睛眨都不眨,他看得人不敢看他。世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 见彼此的心跳。我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抽出手来说,再这样看人家,人家就走 了!   谁让你这么好看呢!海哥拉住我说。   海哥告诉我,管教是他新近才结识的,为了便于照顾我,他需要和管教搞好 关系。以前的管教刚接上关系,谁知道这么快就退休了呢!海哥说,由于忙别的 事情,我不知道管教已换了人,听到消息后赶紧找人联系,来时已经迟了,没想 到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我深情地望着他,为我的狐疑和歉疚。虽然海哥有着做官的父亲,办起事来 要容易得多,但是,从哥哥和父亲为我的案件的屡屡碰壁中,我深知求人的难。 这个孤傲的男人,为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受了多少难和累啊!他本可以一走 了之的,这世上比我漂亮的女人有很多,比我有学问有钱的女人更是成千上万, 为什么却偏偏对我情有独钟呢?当他向女管教讨好请人家关照我的时候,又是怎 么忍受人家的白眼和鄙夷?人家如果问他何必爱上一个阶下囚,他该对自己的行 为如何自圆其说?   你真傻呀!有那么多好女孩你不爱,要拼死拼活喜欢一个女囚!   我拿指尖点着他的头。   海哥笑起来,我可没忘了自己,我们是男囚爱女囚,惺惺相惜,同命相连。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那一刻,我们多么愉快啊!拉着手,对着眼,第一次离 得那么近。他看我高兴了,又故意说些笑话来逗我。在笑声中,我们忘了身处的 看守所,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和我,只有这个短暂的时刻。   那个时刻久远地定格在记忆中,同许多欢乐的时刻一样,连缀成温暖的相册。 它们是我最值得收藏的印记,某些时候我甚至想守着它们度过人生的严冬,在白 发苍苍之下看着它,可以借着暖手暖脚,抵御屋外的风雪。那个时候我还不曾认 识你,打定后来的人生要一个人过的。那个时刻我失去了爱的依托,对什么都不 抱希望,有那些相册可以经常翻出来看一看,想一想,已足够足够了。   前进,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当我和海哥手拉着手,沉浸在看守所的热恋中 时,你的手却冰冷到了极点。你说过你的心情。在你眼里,那张终于下来的纸象 一把尖刀割疼了你的心,它又象一块百斤重的冰铁,手掌的皮立刻被粘了上去, 寒意透心地凉,坠得你右臂酸痛。人家在法院使了钱,人家自愿放弃孩子和家里 的财产,人家把过去的一切都留给你了,只要轻装前进。你还有什么话说?法官 问你。你说,我要她回来,好好过日子。法官说这不行,你们的感情已破裂,除 了这个别的要求都可以提。你摇摇头说没有了。对于一个不回头的女人,你不要 她任何补偿,你不能让自己觉得是用那一点钱把她卖给了另一个男人。   她走了,一眼都没有看你,走得那么轻松,仿佛她根本不属于你,过去的历 史只是一个玩笑,一个错误。你看得发了痴,如同看一个一见钟情的少女,直到 你手里的纸渐渐变得锋利、冰冷、沉重起来。这是她留给你的判决,除此之外, 还有她的衣物、照片和抹也抹不掉的记忆,它们将你钉死在那里。对了,还有孩 子,孩子会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他的母亲,他的体内仿佛蓄积着某种毒素,一 年年膨胀着,纠缠着你、压迫着你,把你亘久地罩在过去的阴影里。   前进,当你向我说这一切的时候,神情暗淡,仿佛有无数的大山压着你。你 凶猛地抽烟,你一点儿都不快乐!你甚至让人觉得跟你在一起生活是件痛苦的事 情。真的,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那时我们经人介绍刚认识不久,你阴郁的脸烟 雾燎绕,你在讲你的事情,即便讲的时候也是慢吞吞地,难忍的停顿。看着你的 样子,谁也不会高兴起来。我是犹豫的,我不敢相信嫁给你以后的生活,我怕跌 进你的痛苦里,拔不出来。有一段时间我尽量减少和你见面,并且在哥哥朋友的 安排下又见了其他的男人。他们有的很有钱,有的在政府里有着优越的工作,有 的是中学的老师,有的离异后还是一个人,没有孩子,却都是只见了一面就不再 见了。我觉得他们的条件太好、太高,离我太远,我无法把握那样的生活,我配 不上。条件越好,诱惑就越多,我有多少自信能够帮他们抵御越来越盛的欲望呢? 我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踏踏实实的男人,需要一个平凡的家,而从人们的言谈和 你的讲诉中,我觉得你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是需要一个家来温暖的,我也是。我不知道你的阴郁能否在一个女人的怀 抱里化开,但是我愿意试一试。如果不能,就让我们阴郁下去吧!我宁愿在阴郁 中认真地安顿自己,也不愿再一次被爱的激情疯狂地烧成灰烬。   爱的激情是可以把人烧成灰烬的。在看守所的时候,海哥的爱突然降临,把 人晤得严严实实,在内里燃烧着,辨不清方向。其实对于他的过去对于他在酒吧 里的沉沦海哥是说过一些的,只是,由于他的光芒太耀眼,便把这沉沦的经历给 遮蔽了。直到婚姻一年后,面对海哥开始彻夜不归的现实时,他的那些模糊的讲 述才从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来。   2002年秋天,在看守所的预审室,当我和海哥隔着铁栅栏第一次面对面的时 候,他曾说起自己入狱的原由。海哥说,那纯属意外。从青藏线回来后有一段时 间他很迷茫,当了多年的兵,已经与内地的生活有些不适应了。心里渴望着,要 把在高原上失去的一切补回来,却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父亲给他在 梅河安置了一个司法助理的零时职位,只等一有空缺就给转成正式的国家干部。 他却不喜欢,有一天没一天地混着,更多地时间则是泡在酒吧里,在歌声光影中 沉醉落寞。他说他最看不得欺侮女孩子的人了,因此,当有一天唱歌的女孩子投 来求救的眼神时,他不惜冲上去对两个动手动脚的男人大打出手,结果弄断了一 个人的腿,被警察抓了起来。   这个打架者的形象与他所描述的当兵的海哥是吻合的,他使我更崇拜他。那 个时刻我忽略了向海哥求救的女人,直到后来与许多事联系起来,我才觉得她就 是青梅吧!即便不是,也是另一个与青梅相仿的女人。海哥能够对一个素不相识 的女人施以援手,就也可能对她或另一个她倾注感情。我猜想,能够引起酒吧男 人动手动脚的女人一定也是风情万种的,她们身材瘦弱、裙裾飞扬,她们双目含 情、顾盼生风,她们歌喉甜美、舞姿婀娜,水粉、光影、烟雾和音乐把她们从舞 台上托起,有几个不艳羡动容呢!   海哥坐在高脚椅上,翘着腿,一手支着吧台,一手擒着酒杯,为那光影和光 影中的女子所着迷。我想像得出他的样子,那些飘缈的歌声细数着淡淡地爱情伤 心地离别和绵延地心痛,丝丝入扣,像一杯烈酒倒在他心里。他当然知道吟唱的 女子不是卓玛,但那光影营构的梦幻般的气氛中,女子飘飘若仙,妩媚动人,他 很可能认为那是天人般的知己,是命运冥冥中给他派来的守护神,来安慰他苦痛 的心。她是多么善解人意啊!似乎从来都没有忧烦,整日轻柔地吟唱着,在吟唱 中描摹人间的哀愁,而自己的身世,却空灵得近于无。甚至她们的白净肌肤也使 他想到了从苦海中脱胎换骨的卓玛。海哥的眼睛红了,这歌声使他不能自持。   为了破解这份神秘,为了接近他的天人知己,他成了酒吧里第一个到场的人, 擒一杯酒,一直坐到人家关门打烊。即使这样,他还不愿走。他远远地立在灯光 照不到的阴影里,看那些身着红衬衫牛仔裤的女子三三两两涌出,嬉笑着打车离 去,脱去了轻纱薄裙,他分不清她们。她们的身影消失了,他象个失恋者一样颓 然坐在地上,心情黯淡。第二天,他去得更早,直到酒吧的音乐响起来,天人般 的知己又出现在舞台上,游走于他的身边,他才略略地感到了些安慰。他那个样 子,简直是个花痴。   花痴是容不得别人碰他的花的,那些花就象他的生命。有一天,当天人知己 摇曳着舞步款款深情地歌唱着向他走来的时候,他的心里是多么地狂喜啊!他醉 眼朦胧地想,她会给他怎样地惊喜呢!也许会邀他共唱一支歌,或是在旁边坐下 来,陪他喝一杯酒,轻声细语问一问他的心情。也许他会在微醉中给她讲述格尔 木河边的故事吧!然后期待她同他一块儿流泪,一块儿沉醉于酒和格尔木河漫天 汹涌的水……这些想像都是藏在他心里的,在他没说出来以前,我不得而知。海 哥说,这时,突然凭空地伸出一双手,把她从他的面前截走了。那怕是一双命运 之手吧!它恣意要改变命运的走向,它想阻挡他们的亲近,挽救海哥,好使他不 在酒吧的愉悦中滑出去太远。谁知道呢!命运的复杂性正在于此,原本是要阻拦 的却成了成全他们的契机,他们由此相识并再也没有断了联系。   海哥看见那双手之上的人,猥亵地笑着,搂着她的腰,将他的天人知己拉坐 在自己的腿上。音乐仍在继续,她虽然极不情愿,却还是故作镇静地唱着歌,把 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丢过来,求救的眼神让他心痛、不安,无法沉醉地坐下去。我 仿佛看见海哥拎了高脚椅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手拉过自己的女人,一手把高脚椅 砸向得意的男人。女人被吓傻了,她看见血从那人头上渗出来。她看见四五个男 人从旁边站起,将救自己的人团团围住,那个人手舞一把椅子,在中间上下翻飞, 一场血战不可避免。   直到这里,我都丝毫没有怪罪海哥的意思,我理解他并赞成他的所做所为, 即使坐牢也再所不惜。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是他,顶多只能在心里想一想,是绝对 做不到的。他是一个战士,一个被青藏高原的风沙磨励出的战士,一个有血性的 男人,那个时候,我想像中的男人就该是这样的。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一 直都保持着联系,特别是在有了我之后。   这是我永远不能释怀的。我不能理解,海哥对我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是真 的为了爱或者只是为着找一个爱自己的女人做他的妻子?这是我永远的痛,为自 己不能全部地占有他的心他的感情,为自己那颗永远为他悬着没有着落的心。在 那些海哥彻夜不归的日子里,我清晰地感到了青梅的存在,她就象后来的毒品, 在吸食海哥的灵魂,我无力阻挡,只能默默地伤心,为他,也为我自己。   命远之神把我投入看守所,然后给了我希望,也给了我惩罚。同样,对于海 哥来说,看守所也给了他一个新的起点。它把他与假想的天人知己隔绝开来,让 他在无聊和绝望中认识一个女孩,爱上一个女孩,把内心的忧郁轻盈写满铁丝网 的空格。我曾问过海哥,在你失去自由的时候,你救下的那个女子就没有去看过 你吗?他有些苦笑地摇了摇头。我相信他的这些话,如果那个女人勇敢地到看守 所看望他的话,格尔木河的水一定会决堤的,海哥会顺着那汹涌的水流冲进她的 体内,再不肯出来。那样的话,我的欢乐与悲愁,将蒸腾为一片泡沫,闪耀着七 彩的不真实的光芒,它们终将暴晒于阳光之下,变成虚无,而我,是否也会于虚 无之中消失呢?这让人无法想象。   事实上,作为一个舞女,青梅绝不会为某个男人动心。她见过形形色色的男 人,经历过数不清的真真假假的爱情,她的心已经麻木了,无论是轻柔地抚摸还 是死命地撕咬,已经没有什么不同。对于她来说,这世上只有风月,没有爱情, 只有金钱和毒品,没有其它。当然,在那场血战之后,她也会记住海哥,记住这 个英勇无敌的将军,并且知道,这样的人在什么时候还可以一用。她无须到看守 所那种地方去的,她知道总有一天他还会来的,那个傻男人,已经被自己吸魂吸 魄,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这是不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大智慧呢?媚惑者青梅,如此洒脱自在地驾驭自 己的生活,从容果敢,毫不怀疑。在那些海哥提前释放的日子里,再没有什么东 西可以束缚他,我的感情,深困于高墙,鞭长莫及。他重新自由了。想我的时候, 他到看守所分享我全部的爱,并为我的案件四处奔走,那时,他是真心的。但是, 对于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承担过的人来说,他很快会感到累的,烦恼和焦灼袭拢着 他,又无人安慰,这个时候他会如何排遣呢?深夜的酒吧几乎是不用做的选择。 人是习惯走老路的,何况还有个英雄救美的天人知已在轻歌慢舞。他心安理得地 去了,甚至根本没有想到这样做是否对我们的爱情构成伤害。   我想像着海哥再见到青梅时的情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青梅 手持 酒杯在袅娜地舞着,浅浅地唱着,黑色的眼圈凝 望远处,无限深情的模样。这情景象极了某部旧时代的电影。海哥痴痴地看着, 歌舞升平的酒吧象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让他恍然又回到了过去,只是对青梅, 更添了一份熟稔和怜爱。那女子边唱边舞,款款走下台来,频频与男人们碰着杯, 顾盼生风。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海哥的面前。   “亲哥哥,来来来,小妹敬你一杯,这厢有礼了!”   在掌声和欢呼声中,海哥突然发现,他已经成了追光灯下的焦点。迎着青梅 热辣辣的目光,海哥热血喷涌,不能自持,他接过青梅的杯子灌到嘴里,似乎不 能尽兴,又端起桌上的白酒一饮而尽,豪迈地对青梅说:   “以后有事尽管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甘愿覆汤蹈火。”   掌声和尖叫声响成一片。青梅从身上摸出两颗药丸,托在手心,继续唱着:   “往日的恩情不能忘,化作相思豆,你一颗来我一颗,今夜舞疯狂……”   看海哥怔着,她拈起一颗飞快地塞进海哥嘴里,自己则吞下另一颗,牵起海 哥的手向舞台跑去。   一时间酒吧内电闪雷鸣,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影子,电光 中,是无数扭动的肢体和欲望的嚣叫,梦幻的舞台一时成了令人痉挛的魔窟。   海哥沉浸在单纯的欢娱中,我情愿相信他的欢乐是单纯的,是在为我的案件 奔波后的疲倦和我无法分担的孤独中的放松和休憩。一个懒散惯了的牛仔,你能 要求他怎样呢?当我在看守所悬想的时刻,我多么希望他能够活得轻松一点,象 他以前的样子,不要刻意地为了我而奔波劳碌,失了他的本性。我期望他不要为 我做得太多,不要让我欠他太多的情债,那种负债的自卑能把人压死。我怕它影 响到我们以后的相处,使我无法平等地与他相爱。可是,结婚一年后面对他的彻 夜不归,我一个人想像着海哥和青梅的交往时,为什么我却失去了宽容,充满自 私的怨恨?也许只是因为,在两个人之间仅仅有爱的时候,你骄纵他,关怀他, 怕给他不够多,不够好。一旦你们结为夫妻生活在了一个屋檐下,你便觉得他是 属于你一个人的了,他的身体他的感情都只能给你,不能允许他有丝毫的懈怠。 这样说来,婚姻竟至于成了彼此的枷锁。如果真的这样了,这婚姻还有多少存在 的意义?我一度为自己的想法困惑、茫然,不能自拔。   现在想来,我的担心是因为我知道了他们交往的结果,知道了那些原本单纯 的欢娱会变成一种惯性,吸引着海哥流涟忘返,得陇忘蜀。海哥已经彻夜不归, 他和酒吧在一起,和青梅和毒品在一起,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一个悬想中的女 人是无力的。她无法阻挡事情的进程,唯有无尽的痛在心里横着,她理解海哥当 初单纯的欢娱,并为自己的男人在惯性中越滑越远、越陷越深扼腕叹息。   前进,我累了,手臂酸麻,两眼发涩,嘴唇干裂。我从来没写过这么长的东 西,它比我一年的日记加起来还要多。这几天我像是飘浮在梦中,你、海哥、看 守所、青梅,还有我的父母,还有那个孱弱的男人,走马灯似地在我眼前晃着, 你们各有一份力量,拉扯着我、推攘着我、挤压着我,让我爱让我恨让我痛,让 我挣扎、哭泣和喘息。人活着竟是这样的难,我小心翼翼地行走着,仍然要经历 这么些的东西。我在想,如果我们出生在深山老林里,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你 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方圆百里之内都只有我们两家人,那该多好啊!一生下来我 就知道将来要嫁给你,而你也知道我是你唯一的妻。没有悬念的生活,没有人世 的折磨,我成长,变成胸脯翘翘的女人,然后和你住在一起,白天砍柴种地,夜 晚相拥而眠,那该是多么简单而纯粹的生活。生一个男孩给我们种地,生一个女 孩给我们煮饭。或者不要他们的到来,就只我们俩,每天一前一后,不离不弃, 那种默默的生活,甚至几年都不需要说话,有树上的鸟鸣就够了,有灶前的声响 就够了,由你舒服的嗯呀声和越来越老的咳嗽声就够了。   写到这里,我自己都笑了。也许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奢望吧!是又一个不 切实际的妄想。人活在世界上,即便什么都不想,仍然无法平静地生活。我们像 海里的鱼,海底的草,海面的波涛和水底的暗流已将我们包裹,那力量无比强大, 纵使穷尽毕生的力量都无法逃脱。   十九岁的时候,我穿着高跟鞋从村里出来,准备到城里去。在这之间,需要 步行八里的山路,才能望见镇里的汽车站,那里有直通县城的班车。崎岖的山路, 满地的石子,让我吃尽了苦头。我迈不开步子,那些不规则的石子随意地躺在地 上,却并不安稳,细长的鞋跟踩上去,它们狡猾地一歪,我的身子也跟着栽歪出 去,有时候扭了脚,疼得我呲牙裂嘴,有时候身体猛地摔在地上,一地的石头硌 得我半天叫不出声。   那天是和几个镇上的女同学说好了一起进城去跳舞,在汽车站汇合的。我穿 了一条细纱料的粉裙子匆匆往镇上赶去,爬到山顶已经望得见山下的汽车站了, 没曾想鞋跟一歪摔倒在地上。我咬着牙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还好,裙子没 有破。想迈步的时候才发现左腿膝盖磳破了一块皮,殷红的血慢慢渗出来。我气 恼地蹲下,拿出手纸清理着伤口,每碰一下都钻心地疼。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 了下来。    山下镇中心的街道和房屋,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像被一层水汽蒸腾着, 那么地遥远。我委屈地诅咒着,为什么老天让我拥用一张漂亮的脸却偏偏生长在 农村,为什么我所渴望的那种幸福生活只能在电视里看见呢?看着自己受伤的腿, 我一度想返回去,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老老实实做妈妈的乖女儿。但是, 我还是忍住了。终于到了城里,和朋友们说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退在后面,掩 饰着自己的腿。我们在县城的梅河边玩耍,一群男孩子和一群女孩子,奔跑着、 捕捉着,游戏的时候身体有小小的触碰,传递着各自内心的秘密。今天,我只能 在旁边加油。    于是,我提议到舞厅里去,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我们要成人的生活。漂 亮的女孩子往往是有些号召力的,于是,男孩子买票,我们进入了那光怪陆离的、 有些害怕又有些 新鲜刺激的舞厅里,双双对对,捏着手,揽着腰,在人群中 踱步。以前我从没跳过舞,他们中也没有几个人真正会的。然而,一对男女随着 音乐抱着走路,竟然是无师自通。在黑暗中,他们看不见我的伤,我也看不清他 们的脸,虽然是摩肩接踵,又像是一对一对关闭在小屋里,互不相干。抱着我的 那个男孩,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一句话也不说, 他的肚子顶着我,他的手用力往回揽着,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其实,我也是 紧张地,但又被这种异性的拥抱激动着,莫名其妙地兴奋。那个下午我们跳到好 晚,乘车回到镇上又翻山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一路走回来,我竟然没觉得腿 疼。自那以后,我们像是真的长大了,再不去玩那些古老的小孩子玩的追逐的游 戏了。在外面,我们彬彬有礼地说笑,黑暗的舞厅里,我们拥抱着,在一曲结束 后更换舞伴,伺机找寻更合意的男人,并逐步扩大到同学之外。    就在这时,那个孱弱的男人出现了。他和他的朋友加入到了我们的团体 中,我们跳舞,有时激动地说笑,有时沉默不语,安静地在音乐中踱步。而他, 只是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休息的时候我们的笑声会感染他,他附合着笑笑,很 快乐的样子。他是那种经常被忽略和轻视的男人,无聊的时候他的朋友拿他玩笑 取乐,他竟然毫不生气,把这当作引人注目的荣耀。他从不在我的眼睛里,从没 和他说过一句话,直到有一天,一个同学告诉我,他的姐夫是县公安局长!我吃 惊地看着她,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我说,就是他成了公安局长也没多大出息, 我将来要嫁的男人嘛……在大家期待的眼神中,我拉起一个喜欢的男生高傲地走 下舞池。    那一曲跳得很糟,想到将来的归宿,我的心里一片茫然。那个时候我把 世界看得太简单了,以为所要寻觅的男人一定是最优秀的,无论家世还是外表, 无论心智还是品行。然而,在我玩笑般地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突然犹豫了,进 而对未来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虽然不清楚那是什么,几许酸楚已爬上了我的眼 角。它使我几天时间都快乐不起来。未来是淼茫的,即便真的有一位公安局长肯 娶我,怕也是我父亲那样的年纪了吧!青春是短暂的,现在我的视线里只有他, 我必须把他紧紧抓住,起码他可以给我一个城里人的身份和富足的生活,他公安 局长的姐夫,也可以使我那贫困的家庭免受他人的欺负。再说,这样孱弱的男人 我是有能力把他掌握在手中的,将来嫁给他,也不会受他的气。    在写下这些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傻傻的女孩儿,正坐在阳光明媚 的屋檐下规划着自己的未来,她反复思量,左右权衡,以为能得到最稳妥保险的 生活,却不知正走向陷井的边沿。我好恨她,恨她的不安分,恨她的痴心妄想。 作为一个农村的女孩子,如果她不是一心要成为城里人的话,也许可以和其它的 农村姑娘一样,嫁给本村或外村的人家,一样的贫穷,一样的木讷,一样无欲无 求地度过这一生。二十岁的时候,她坠入物质的迷人陷阱,身困囚牢,二十三岁, 她又为感情所蒙蔽,坠入痛苦的深渊,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徒然一身伤痛。    从看守所出来,久违的喧嚣的市声重又包围着我,让我不适应。我回村 去看望父母,他们变得更老了,那个贫穷的家在几年之后更加贫穷、破败。在娘 的低泣和爹的叹息声中,我拿起麻布,擦试炉台,让那些陌生的家什再次回到我 身边。爹重重地搁下碗说,一个进过监狱的女孩子,说出去都丢人呢!娘说,这 都是命啊!只要人家不再找咱麻烦,过两天平安日子比啥都强。在他们的话语中, 天空再次压下来,把我挤在小小的村子里,成群的乌鸦聚集在房顶,发出恐怖的 叫声,就象被捕之前我听到的那样。我迟疑地停下手中的活儿,望向窗外,窗玻 璃雾蒙蒙的,很久没擦了,什么也看不见。    哥哥突然说,那个救你的男人,他靠得住吗?如果跟了他,你这一生也 就安稳了。    父母一起投来期待的眼神,似乎在等待着我做一个决断。海哥就是云层 外的太阳,他们只等我来拨云见日呢!可是……生命中的某些部分象被突然抽空 了,过去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环境变了,身份变了,我们中间隔的不再是两 张铁丝网,而是乡村到城市的遥远的路途,即便他明亮如星宿,我们能跨过那茫 茫的夜寒吗?对这未来我不抱任何希望。但是我必须走,离开村子。    我对父母说,我想到晋城市里找一个事做,我会安顿好自己的,请他们 放心。从来不敢对女儿放手的他们竟然同意了,也许是这几年的奔波使他们感到 了自己的无力,也许是对还不确定的恩人充满了期待?不管怎么说,村里的那些 议论在失去了核心后会渐渐风止声息,我的亲人们,也终于可以在乡亲们面前抬 起头来。    在市里,我租了一间房子,找了一个商场服务员的工作,开始自己的生 活。哥哥在放下铺盖卷的时候问我,你不去找他吗?我摇了摇头,他叹息一声走 了。    上班,穿着笔挺的工服接待购物的客人,轻言细语,面带微笑,我很快 就学会了。下班,我一个人匆匆回到自己的小屋,往床上一躺,就啥也不想动了。 虽然腰酸背疼,毕竟是第一次自己养活自己,内心是踏实的。静下来的时候我也 会想海哥,想我们之间的种种巧合,仿佛是上天的安排,甜蜜的滋味从心里泛上 来,我不由得拥紧自己,象在他的怀抱里。但是那天毕竟太高远了,又是变化莫 测的,让人无法把握,不如随它去好了。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生活了一两个月。再次见到海哥的时候,他正站在楼 下向房东打听着我。他说,芳芳,你让我找得好苦呀!说好了回村住一段时间就 回来的,却一下子没了消息,为什么一个人到市里也不和我联系?我还以为你还 在梅河呢?你看这屋顶这地板,是你该住的吗?你每天下班走过的黑巷子也不安 全呀!走走走,到我家住去,我家那么多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我掰开他的手,直视着他说,海哥,你别为难妹子,我刚出来,需要静 一静,再说,你也需要再认真地考虑一下,娶一个坐过牢的女人值吗?    他伸手摸摸我的头。你真傻呀!海哥还需要再考虑吗?我做事从来是不 管不顾的,我爱的女人谁也拦不住。然后紧紧抱住我。    我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湿了他的前襟。我的脸紧紧地贴着他,夜晚的 风挡在他身后,好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头对他说,天黑了,你回去吧!我明天还得上班。 海哥依依不舍地看着我,好,既然这样,明天我再来看你,给你添置些生活用品。   第二天海哥带来了电饭煲,第三天他找车拉来了液化灶,他把自己所能想到 的一切都搬到了这里,就象真的夫妻开始过日子。不大的小屋里挤得满满的,转 不开身,充斥着人间的烟火。这烟火把我的心里也填得满满的了,下班回来,一 进门便是他忙碌的身影,系着围裙煎炒烹炸,热腾腾地饭菜端到面前,巨大的幸 福让人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二00二年的冬天,在看守所里,海哥使我成为了一个孤立的人,女囚们知道 我有了一个男人做后台,没人再敢欺辱我。但是,她们自有她们的办法,她们更 加紧密地团结起来,不和我说话,孤立我,背后则是没完没了地议论、指指点点。 我从不怕这个,甚至有点乐于享受呢?我本来就是一个孤独的人,我不需要她们 假心假意的关心,不怀好意地问候,她们的孤立,恰使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独 立的领地。   我的恐惧也在渐渐淡去,有了海哥,那些女囚、管教、高墙和电网都不再构 成威协。我用整整一周时间来期待我们的相见,想象他和他们家的过去,还有将 来那些虚无飘渺的生活,它将属于我们,也许不,无论怎样,想象的本身使人充 实。时间在囚室悄悄走掉,我来到提审室,再次见到他。   二00三年的春节是和海哥一起过的。当县城里遥远的鞭炮声响起来的时候, 管教把我们集中到一起,照例是回顾一年来的表现,讲评每个人的情况,然后提 出希望。鞭炮点燃了,就在放风的院子里。它厉声地告诉我,看守所里的第三个 年头来到了。若是在家里过年,一家人团团围拢在炉火旁,吃着丰盛的饭菜,说 着知道的趣事,心里一定是暖意融融的。而在这里,多一个年头就意味着多一年 刑期,因为没有判下来,究竟有多长的刑期也不知道,熬得越长越看不到希望。   我没有想到海哥在年三十还会来看我,这个节日他不应该属于我,他该留在 他的父母身边,或者是和朋友猜拳行令中迎接春天。并且,在前一次相见的时候 他丝毫没提过会来。所以,当我被带到提审室,看到海哥铺了一地的餐盒时,不 禁呆了。海哥对我说,这都是直接从饭店打包带来的,还没动过呢!本来想和管 教们沟通沟通,没想到他们说今天晚上还可以再见到你,于是便分出一份儿给你 带来,一起感受一下年的滋味吧!   管教笑笑带上门走了。海哥递上筷子,热情地介绍各样菜肴,指引我品尝。 我沉浸在他的温暖中,不再想刑期,不再想铁窗下的冰冷,也不去想未来。我只 要这片温暖,也许它是短暂的,却足以照亮我的一生。这个年夜里,我极尽乖巧 温柔,蹲在地上,在海哥的引领下品尝一道道美食,不时地夹起一筷子送入他的 口中,他有点受宠若惊,豪气地吞下它们,嘴角流淌着幸福的笑。他打开罐装的 啤酒,泡沫喷了我一脸一身,他连连道歉,要给我擦。我洒脱地甩一甩头,接过 啤酒要与他碰杯,然后象电影中的男人们那们仰头往嘴里灌,任由那液体冲进鼻 孔、眼睛、直灌到脖子里,冰得自己一激灵。   好爽!   这是我那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最真实的感受。三年多的压抑两年多 的囚徒生活好像全在这声“好爽”中倾吐而出!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傻乎 乎充满幻想的女孩,自信地挥洒着自己的青春。我抹了一把脸上的啤酒,往后一 甩头,高傲地、迷离地看着他。   喝得太猛了,你看,脸都红了。   海哥心疼地说。他不知道,虽然我以前很少喝酒,一罐啤酒也不至于使我不 胜酒力。我内心的放纵和愉悦他怎么能明白呢?那是一种绝望后的希望,是黑暗 中掬起的一盏烛灯。心里知道那希望和光明的短暂,才格外珍惜它,感受它的明 亮和温暖。为此,我再次伸出手来。   还要啊!你能行吗?   我妩媚地一笑。海哥又打开两罐啤酒。   好,只要你高兴,咱就喝个痛快!   两人席地而坐,抿一口酒,我夹一口菜给他,又娇嗔地要他喂我一嘴,一来 二去,话便多了起来。我歪着头问他,你喜欢卓玛还是我?他说,以前喜欢的是 卓玛,现在是你。我说,卓玛和我有什么不一样呢?他说,卓玛是野性的,就象 一匹奔跑在火裂青春里的马。而你是纯真的,柔弱的,象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   我果真蜷缩着偎在他怀里,向上望着他。   就是这个样子吗?不过,我现在不怕了!   他用手摸摸我的头,仔细地分开盖在脸上的头发。   你是一只多么让人怜爱心疼的猫啊!我要你一辈子都不再害怕!   写到这里,我流泪了。前进,那是他对我的承诺呀!他要做我遮风挡雨的屋, 好让我不再日晒冰寒,这样温情的爱人,哪个女子不想嫁他呢?谁曾想到,不过 一两年的时间,他就把自己交给了毒品和青梅,把自己的承诺弃置不顾。莫非真 应了那句话吗?爱情使真话变成假的,使假话变成真的,因此苏芮才阅尽沧桑地 吟唱,“因为誓言不敢听,因为承诺不敢信,所以安心地牵你的手,不去想该不 该回头……”如果,如果真的从那时我就知道爱情只是一场青春的暖梦,我何必 要海哥呢!不如直接牵着你的手,安心地走完这一生。   开弓没有回头箭啊!想当年我决心抓住那个孱弱的男人,在昏暗的舞厅里拒 绝了同学们的邀请,主动接近他,和他说话,教他舞步,在别人说笑他的时候站 出来维护他,也不管别人对我们的议论,我不就是支疾速把自己射向空中的箭吗? 我从没想过射得越高摔得越重这些简单的道理,更不晓得下落的时候箭头也是向 下的,并且有着比向上更快的速度,直到把头深深地戳进土里,黑暗密密实实地 将我掩埋,漫长的晕眩中,我仍是不明就里。   我曾带给他许多的快乐。上街的时候,我拉着他的手,帮他选购衣服,搭配 出时兴的模样,遇到自己合适的衣服,我也试给他看,喜欢了,就不声不响地看 着他的眼睛,等他买给我。他喜欢带我去小吃城,那里的各样小吃他能如数家珍 地介绍给我,领我一一品尝。他说他不讲究穿着,唯好各样吃食,吃到肚里是最 舒坦的。我由着他,努力尽一个未婚妻的本份,我们来往了大概有半年多的时间, 他和他的家人逐渐认可了我们的关系。   再次换上春装的时候,体面的时装使我的身材凹凸有致。他色迷迷地盯着我 的胸脯看,然后一把扑进我怀里,贴着胸脯抱紧我。中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得 人浑身燥热,院里没有一点声息,大概是他的家人都睡午觉了吧!一只兔子在我 的怀里乱撞,毛手毛脚地翻找着它想要的东西,我被它冲撞倒,藏宝的盒子露出 来。以前一直是我的一些东西现在就要是它的了,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有些慌乱, 但我没有阻止他,那是我唯一的宝贝,我需要拿它换取我想要的东西。我不是骗 子,迟早要给的,不如早点给他,这样他踏实我也安心。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忙碌。他大概是急坏了,房间的门都没有来得及关上,我 想替他关上,可是,我的身上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我的身上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在看守所的预审室,我第一次偎在海哥 的怀里时,也是这种特别的感觉,有点绝望,有点莫名其妙的温暖。不同的是, 午后的阳光、温暖的房间没有融化我木然的冷静,寒冷的夜、刻板的预审室却给 我以欣然的抚慰。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想到海哥的好,总是那些镜头慢慢在心 幕上放着:初识的灼烧、玫瑰的表白、同时弯下身子拣拾衣物时指见的触碰,还 有这年夜里预审室的相拥。它们都发生在看守所。其实看守所之外还有很多甜蜜 的时光,出租屋里的油烟,蜜月的沉睡都是我俩爱情的见证。但是,为什么总是 看守所的时光最先从记忆中涌出来呢?也许是它独立于尘世的处所,心情与环境 的巨大反差在心底的投射得太深太亮不可磨灭吧!或许还是因为看守所也是看守 爱情的场所,高墙和电网把一段感情与尘世的纷扰隔绝开来,呈现出皎洁月光似 的白,那是灯红酒绿的怪眼照不到的地方,青梅和毒品暂时还伤害不到它。看守 所的爱情既罕有又纯粹,在幽暗的角落洒下冷艳的、孑傲的、遗世独立的光辉。   海哥说,你要是困了就在我的怀怉中睡吧!你知道吗?小家伙,此刻我是多 么幸福,就象当年我刚到部队时抱着钢枪执勤,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整个世界象都是我的,都为我而存在。后来我一个人抱着半导体收音机躺在草原 上,我也是幸福的,同时还有种孤独,因为电台里那些甜美的声音让耳朵痒痒, 禁不住要伸手去摸她们,现实却只是一个什么温度也没有的半导体,我好沮丧啊! 现在,我终于将你抱在了怀中,看着你惹人怜爱地、柔美的脸庞,搂着你软软的 身体,我的心突突地跳着,想为你洒尽这一腔热血呢!   得,你是把我比做你保卫的祖国了吧!三句不离本行,深怕别人不知道你当 过兵!   我轻轻地在他的胸口上擂了一拳,娇嗔地说。   祖国太大了,把你比老了怕你不高兴,说妈妈还差不多。当然了,你不是一 般的妈妈,是充满母性的、娇小的、年轻的、动人的小妈。只要妈妈露笑脸、露 呀露笑脸,幸福的花儿齐开放、齐呀齐开放……   他说着,竟然得意地唱了起来。   贫吧你!真该上你当二十年的兵,坐二十年的牢,看你还贫?   海哥放声大笑起来,似乎忘记了这里是看守所。   前进,我要再次感谢你,感谢老天让我在那一刻遇到你,从此拥有了安稳而 踏实的生活。那一刻来得不早不晚,再早一些,我的心被海哥占得满满的,没有 你的位置。更早一些,我没有经历过爱情,不知道爱的甜蜜和伤痛,也不懂彼此 相守的淡然和踏实。如果再晚一些呢?我不知道命运会滑向哪里去,是无底的深 渊还是黯然的寂灭?也许你会说这一切并不是偶然,象我这样的男人太多了,换 了谁都会给你这种踏实的,放弃幻想,和谁过都一样。不,不是这样的,你不懂 得我对你的珍惜。你的品质何其珍贵,你对自己对爱人对孩子对家庭的执著与认 真不是其它的男人能比的。在这个世界上,有浪漫的男人,有帅气坚毅的男人, 有才华横溢的男人,有家世显阔的男人,更多的则是那种平凡得一无所长蝇营狗 苟苦渡生活的男人。那些看似出众的,往往也有着出众的野心,时刻窥探着身外 的世界,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而那些更多的看似安分守己的男人,只不 过困于生活的现状无以作为,一旦现状稍有改善,那颗久被压抑的心膨胀起来, 具有更大的破坏力量,跟了他们的女人,哪里会有安稳呢?跟你在一起的时间越 长,了解你的过去越多,就越是感谢你,并庆幸命运的偶然。   海哥不一样,他是一个浪漫的为情而生的人,这注定了他一生情路坎坷,走 过许多女人。他可以为情投掷一切,熊熊地燃烧,却做不到守护一个女人一生。 情感是会变的,在时间的长河中或飘移或冲淡或被外力所阻隔,女人渴望情感的 呵护,更期望一生相守的踏实,而他无法做到。我不怪他,那是他性格中致命的 缺陷。   我一直在想海哥为什么吸毒。他为什么要吸毒呢?那些兰色的小药丸果真有 那么大的魅力吗?我想不透。我一度以为和他一样了便能体会他的感觉让他知道 我是和他在一起的。可是,在我提出陪他去酒吧的时候,他一次次拒绝了我。最 后,我不得不直截了当地提出,我要吃摇头丸,我要和你一起疯。海哥诧异地看 着我,然后拉着我坐在床上,拍拍我的背说,你都想哪儿去了,你以为我在外面 鬼混吗?还说要吃摇头丸,别傻了,商场忙了一天你也累了,早点睡吧!我和朋 友在一起聊天喝酒,你放心吧!他再一次弃我而去,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乱发 飞舞。我进入不了他的世界,他的世界不需要我了。   事实上,他那时已不再吃摇头丸了,他的朋友后来告诉我,吃摇头丸的仍然 很多,而他们这些老玩家已经在注射杜冷丁了。他们在酒吧看表演,看别人疯狂 地跳舞,他坐在海哥旁边,看他慢慢软下去,瘫在地上,他们把他拎起来,横在 椅子上,再给他推一点药物,好使他能够坐起来,跟随刺激的鼓点沉迷下去。他 的朋友说,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美,你不用再移动四肢便可以飘飘欲仙了,你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你把心脏交给强劲的鼓点,跳啊跳,永远不要停, 一旦停下来就没有了,成了空,成了烟灰,那种纯净和堕落实在太好了,这世上 不会再有第二种这样的感觉了。说这话的时候,这位朋友的深陷的眼眶里有一些 火苗在忽闪着,我不禁猜想海哥一定也有着这样的时刻,只不过,那不是和我在 一起的。这话说了不久,他的眼眶便没有火苗也没有水花,永远的寂灭了。他的 死距离海哥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青梅样的女子,她是酒吧中的魂,穿行于喧闹的人群中,点燃男人们狂热的 激情。她魅惑他们,把他们引上不归路,在他们神魂颠倒、不能自持的时候,她 冷冷地坐在黑暗里,点上一支烟,木然地看着她的羊。她或她的老板一定有通天 的本领,可以搞到摇头丸,可以搞到控制极严的杜冷丁,或许还有更为昂贵的可 卡因、海洛因,他们活生生要把这个世界毁掉。   而那时,勉强能够坐起来的海哥,他是否看到了青梅在明明灭灭的光亮后的 那张脸呢!如果看到了,那张假意盛情后漠然冰冷的脸是否能使海哥明白,青梅 给他的只是虚妄,那些黑暗中透射出来的光,那些光里浮动的烟气,终是见不得 阳光的,终是要沉寂在清晨的冷雾里。   一个早晨,我从自己租住的房子骑车去上班,在路口的红灯前停下来,猛然 抬头,正看见海哥他们后来常去的那座酒吧。巨大的龙飞凤舞的霓红灯灭着,象 一堆乱草,大门紧闭,门上的漆斑驳下来,仿佛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这是夜晚 留下的灰烬,再过十几个小时,海哥他们来的时候,会将它重新点燃。我好想就 这样等下去。身后的车铃声响成一片,我被开闸的车流裹挟着向前走。太阳出来 了,海哥永远都不会再来了,他已是一片灰烬,被风吹散。   他为什么要吸毒呢?如果说服用摇头丸是因为青梅的诱惑,那么注射杜冷丁 呢!那只会使人瘫软下去的药物,已不能再延续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坚强和勇敢, 在那喧闹的酒吧里他成了一个看客,一个局外人。青梅仍然在舞着,唱着,引领 其它男人的欢呼和疯狂,她坐在他们腿上撒娇,她与男人们跳贴臀舞。海哥看着 他们,甚至连发火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一切频添他的痛苦,他为什么还要去 呢?   我想,他是怕我看到他的这副吸毒后的可怕表情吧!我白天照看商场的柜组, 他一个人躺在家里,我晚上还没下班或刚刚回来,他就匆匆出去,在酒吧沉迷到 天亮。我想改变他,他全然不听我的,他的厌烦越来越甚了,有时竟不言不语, 一把推开我,象积蓄了无穷的恨。他是恨我吗?如果是,为什么不要我到酒吧里 和他一起吸毒,堕落下去。我不想失去他,没有他在身边,我情愿不要自己。   也许,他只是为了躲避,躲避我的爱,他爱我,又受不了青梅的诱惑,或者 说竟至于爱上了那种诱惑,两个女人在他心中无法平衡。如果说我在他的心中是 晶莹的冰,青梅就是一簇淡蓝色的火焰,喷涌着巨大的燃烧力量。青梅灼烧着他 的心,使他无法面对我,怕自己内心的魔鬼把我完全蒸发掉。他不能没有我,又 放不下望而生津的青梅。愧疚和欲火把他的心烧焦了,他无法选择便不再选择, 而药品是最体己的,不会带给他忧愁,他任凭药品引领着自己飞升和跌落……   这是最让人痛心的事情了。我好悔啊!如果当时我能够把他的事情告诉他父 亲,及时阻止他,带他去戒毒,也许不至于那么快的丢了性命。如果我当时就知 道他会在两个女人间无法平衡,我情愿离开他,一个人面对未来,只要他能够快 乐地活下去。他不想伤害我,把自己封闭在毒品中草草地结束了自己。他如何知 道,这却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在我这一生中,这是最大的伤害了!相比较生活上的磨难,感情的伤是最深 最痛的了。我曾那么爱他,付出我的全部给他,却不能得到他全部的爱,到了最 后,连他的人也完全失去了。   那年秋天,天越来越冷了,那个孱弱的男人对我的依赖也越来越强,我们的 婚事进入了筹备阶段。本来说好了第二天到晋城去买首饰,第二天我到他们家去 的时候却一个人也没有。邻居说他们全家都到医院去了,我匆匆忙忙赶到医院, 谁知道躺在床上的竟然是他。他还没有醒过来,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胳膊上打着 吊针。他们全家人围拢着他,叹着气,不知所措。看见我来了,他们似乎很意外, 陪着笑脸。我问他们他怎么了。他们说不要紧,晚上炉子封闭不严,中了点煤气。 我象一个妻子那样照顾他,和他的妈妈抢着去打饭、联系医生护士,那个今后要 和我生活一辈子的男人,我不想让他出什么岔子。三天过去了,他依然沉沉地睡 着,我心里慌慌地,又没办法和别人说。我睡在他旁边,夜里突然醒来,摸摸他 的脸,茫然地望着楼道里的灯,再也无法睡去。   一天,我到医院的卫生间去,遇见一个村里的姐姐,她是这个医院的护士。 她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说,快结婚了,他却中煤气了,我在这儿照顾他呢! 她说几天了。我说四天了。她皱皱眉头说,这么长时间还没有醒来,情况很不好 呀!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她的话使我更加不安。我魂不守舍地盯着他,希望他睁开眼睛,冲我笑一下。 可是没有,他用沉默考验着我的耐心。如果他从此一直睡着怎么办呢?如果他醒 了却再不能行走怎么办呢?如果他能行走却是脑子不听使唤又该怎么办呢?我越 想越怕,频繁地上厕所,在第六天上终于再也无法阻挡自己,惊恐地飞奔起来。   第十天上,他的姐夫开着警车来找我,问我怎么回来了。我告诉他,我不嫁 了,我想再陪妈妈几年。他说,他现在醒过来了,你不想去看看吗?我说,不。 他说,你们也好了一段时间了,你不愿意了总得亲自和他说吧!   我被他软磨硬泡拉上了车,一直拉到县公安局。   就在这儿说吧!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冷冰冰地说。   说什么?你不是让我和他说吗?他在哪儿?   他弹了弹烟灰,许久才说:   据我们调查,他是你谋害的。你们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你在他的碗里下了毒。 你的行为已构成了故意杀人罪。你说吧!是选择回医院呢还是留在这里?   我一下就懵了。着急地说:   不是吧!姐夫,连你们家的人都说是煤气中毒呢!我平时是很尊敬你的。现 在我不愿意了,也不能陷害我呀!   你选择吧!去医院,我还是你姐夫,将来给你找个工作什么的,小日子还是 不错的。如果你认死理,那我也不是你姐夫,咱们公事公办!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我忍着没让它们掉下来。我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 个男人,我不相信闪闪帽徽下的头颅会做出违法的事情来。可是,他却真的做了。 他见我半天不吭声,起身说:   那好,你先考虑一下,明天我听你的想法。   他说着,随手掏出手铐,把我铐在了暖气管上,碰上办公室的门,扬长而去。   前进,你知道吗?我所有的屈辱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整整一天,我被关在 屋子里,不能动弹,饥饿、困倦、恐惧一起向我袭来。我站不直,也坐不下,哈 着腰,每动一下手腕的肉都撕心地疼。我想解手,我喊他们,可是没有一个人理 我,我的眼泪满脸都是,最后只得尿在裤子里。第二天,他姐夫来的时候,我已 精疲力竭,不成个样子了。   他姐夫看到我这个样了,一定分外得意吧!他笑着问我:   怎么样?想通了吗?   我狠狠地瞪着他,咬咬牙说:   我没有做的事情是不会承认的,你休想!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不让你坐上五年十年,你不知道法律的厉害。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盒印泥,要我在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笔录上按手印。我躲 着他的手,我知道一按下去我就完了,他真的会把我投进监狱。他看我不听话, 冷冷一笑,从墙角拎起一条电棍,按下电纽,兰色的火花嘎叭乱响。它向我捅过 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挡它,一下子被电昏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满脸满身都是水,右手手腕被勒出一道血口子。他已经走了, 两名警察把我拖起来,将两只手铐在一起,送进了看守所。那几天我一直神志不 清,一个恶梦连着一个恶梦。一些长着獠牙的怪兽,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脚上 是锋利的爪,它们蹩脚地裹着一身制服,头顶强扣着闪闪发光的帽子。它们抽出 警棒捅我,用坚利的爪踹我的肚子。它们剥光我的衣服,将脸凑过来,眼睛里流 泻着胆怯的、骄横的光芒,象极了他和他的姐夫,我一次又一次吓得晕过去。很 久很久,等我终于安静下来,才明白自己真的是一个女囚了。   前进,此刻你还在看我的信吗?我说了这么多,你会相信我经历的这一切吗? 现在,我多么希望你快点回到我身边,象以前一样爱我疼我,我会再给你生一个 孩子,和你共同养育他们,给他们一个温暖的未来。   想到这一切,我的身子都在颤抖。我是多么需要你,又怕你,怕你从此不再 爱我、离开我,我怕自己看到这一幕。孩子在我哥哥那里,在你回来之前,我会 一直照顾他的,你看完信可以直接去接他。如果不再爱我了,请不要问我的去处, 不要让我哥哥那老实人为难,只当她从不曾是你的妻。   2003年夏天,当我从看守所的大门走出的时候,却不是这般心痛的,满眼的 绿刺亮刺亮的,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不相信自己真的没事了、出来了,他的姐夫 真的会从此放过我?我茫然地回头,身后的铁门竟真的关上了,管教和女囚,似 乎都被关在了里面,从此与我的世界不相干。   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扭头一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向我跑来,那是海哥 呀!他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运动服,那么矫健,那么轻盈。我丢下手里的东西, 一把扑进他的怀里,幸福地哭出声来。   那个女孩用哭声表达着她的幸福与感动、兴奋与委屈。三年了,她终于找到 了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个可以听她倾诉的男人。她相信她的眼光是对的,他 也像她爱他一样爱她,她傻傻地想,有他们两个共同面对这个世界,就再没有什 么可怕的了。   那个时候,女孩还不知后来会有的沧桑,不知道爱情的甜和苦是掺杂在一起 的,不知道海哥的沉沦和自戕。她两眼望着蓝天,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孰不知透 明的蓝最深不可测,布满玄机。我怔怔地看着她,我不忍心告诉她后来的一切, 正如我不愿知道自己真实的未来,好让命运在此刻作短暂地停留。   (全文七万五千字)   完成于二○○八年三月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