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黄 家 染 坊   刘振墉   黄家染坊在我家北面,相隔三户人家。正门上方有一块横匾,上书“青出于 蓝”四个大字。大门对面的空地上,竖立着晒布架,足有两丈多高,横梁上挂着 一匹匹染过色的布,老远就能看到,比什么招牌都醒目。   本镇上还另有两家染坊,都不及黄家生意好。最早的时候用天然染料,我看 到过农民用独轮车推着一桶桶的深蓝色臭水往染坊里送,这是农民用“青”,也 就是中药板蓝根的茎和叶,在水里长时间浸沤出来的,不知染坊里是怎么防腐防 臭的,不然真要熏煞人。以后渐渐地变成以化学染料为主,常有装染料的空铁筒 送人,我家也去要过一个,记得上面有“卜内门”三个字,不知出自什么生产厂 家。   蓝印花布是主要产品,我常常在染坊门口看师傅们操作。在一张大工作台上 铺上白坯布,再在布上垫上长方形牛皮,牛皮上己镂空雕刻有各种图案,用石膏 糊在上面来回地刷,让镂空处填满。待石膏半干后起出牛皮模板,晒干以后放到 染缸里染,染过的布再次晒干后,用铲刀将布上的石膏铲掉。这样,在没有石膏 的地方染上了蓝色,在有石膏的地方基本上还是原来的白色。   染过的布都是皱皱的,表面更是毛绒绒的,怎么使它们变得平整光滑呢?靠 的是两块青石头的挤压。下面的石块足有几百斤,形状像凹字,凹槽是圆弧形; 上面的石块也有一两百斤,形状近似倒凸字,突出部分也是圆弧形,不过曲率半 径要比下面的小一些。要整形的布铺在两石块间,人站在上面摇晃,使上面的石 块在凹槽里左右滚动,让布受到挤压变得平整光滑。这是种原始的方法,效率低, 劳动强度又大。   染坊的每一道工序都是强体力劳动,常年雇佣五六个师傅和学徒,主人与伙 计一起干活,走出来双手和手臂都带有青蓝色,而且个个都显得粗壮有力。农忙 的时候,染坊歇工,工人们又全是农活好把式。黄家种着近二十亩连片的耕地, 上熟麦子,下熟水稻,因为有充裕的劳力、农具和肥料,每亩产量可能是别人家 的双倍。水稻的产量要比高梁、大豆、粟子等高出很多,这是常识,但这条街上 却只有黄家染坊种水田。   在我刚懂事的时候 黄家乱了一阵。先是说当家的黄三爹失踪了,派人四出 去找,几天后只找回来尸体,对外说是出外收帐过河时淹死了,但在我的小脑袋 瓜里,却总认为是被土匪撕了票。大儿子吃苦耐劳却不善经营,己出嫁的最能干 的大姑娘,回到娘家掌管全局,相当于董事长;女婿里外张罗跑前跑后,像是总 经理;老大带领师傅们劳动,好比车间领班;两个弟弟年轻,在柜台上学做生意。 就这样各尽其能,经营了十几年。   黄家可说是农、工、商三位一体,业业兴旺,财富当然滚滚而来,是个完美 的聚宝盆。这家人兄弟姐妹间很团结,衣著简朴,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别说吸 毒、赌博,连抽烟酗酒的都没有;东家与伙计的关系特别和谐,雇工们多是一二 十里范围内的农民,但食宿都在他家,有的人己在他家做了几年或十几年。到处 都有爱说家长里短的婆婆妈妈,但外人却很少听得到有关黄家的是非。我们这里 虽只是个农村小镇,但当地农产丰富,向南到长江大堤才四公里,交通方便,居 民的文化水平也比较高,又邻近上海、无锡等工商业城市,按理说,只要有一个 和平的法治的环境,经过一段时期的原始积累后,这家最有可能发展成为现代化 的企业,可是……   俗语说“家有黄金外有秤”,黄家的殷实富裕早己盛名在外,成了牛魔王们 垂涎的唐僧肉。我还记得,有两次土匪半夜里上街抢劫,一次抢的我家对门李姓 南货店,另一次抢的南边张姓酱坊,都是中小店铺。也曾经对黄家染坊进行过试 探,终因黄家门坚墙高,里面又经常有七八个强壮男子,不敢轻易强攻。   对付几个偷偷摸摸的小毛贼好办,要对付带洋枪、有番号的就难办了。   我们这个小集镇,抗战前是江苏省保安第四旅(何四旅)的防区,日本鬼子 打来的时候,何四旅的部队,朝天开了几百枪后逃之夭夭,从此,在鬼子兵驻札 时,由维持会出面伺候,鬼子兵一走,就有附近的什么野鸡司令带着人马来填补 真空。不管谁成了小镇的统治者,首先要设卡收税,按户派捐,这时,黄家染坊 必定是重点对象。黄家的特点是忍辱负重,不管被摊派了多少捐税,都是打掉牙 齿往肚里吞,从不在外面流露不满。由于社会动荡和经济停滞,再加上苛捐杂税, 敲榨勒索,街上不少店铺关了门,不过黄家染坊还是坚持了下来。   新四军东进到这里后,成了在新四军管辖下的游击区。当时交通阻塞,物资 匮乏,旧式纺织和印染却特别兴旺,黄家染坊生意兴隆了好几年。黄家人本来是 最行事低调、远离政治的,可是在抗日的高潮中,年轻的黄家老三也被卷了进去, 参加了新四军。一九四六年的某天,一支叫做“交警总队”的中央军进驻我镇, 于是我们又成了“蒋委员长”的臣民。从此,黄家染坊被戴上了(共)匪属的帽 子,我亲眼看到,带枪或不带枪的,穿便衣的,穿各种不同制服的,佩不同徽章 的人,三三两两的到黄家去,有时一天去几批人,没有钱是打发不走的,黄家就 是有再多的财富,也吃不消这样没完没了的敲榨勒索。   幸运的是,到了四八年春天,蒋委员长的国军退走了,本镇又成了解放区。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匪属也变成了光荣的革(命)属,黄家染坊应该能 摆脱桎梏,企业可以长足发展了吧!想得太美了,一顶新帽子正在等着它呢。   这顶新帽子的名字叫“富农”。解放区提前进行了土改,当时有句口号: “铲墩儿,填塘儿”,也就是要将财富拉平。黄家的地被分成一亩到两亩的好多 小块,分给了少地的人家。还有所谓“浮财”,比如家具摆设、铜器锡器、丝绸 皮毛、金银细软等,也在没收之列。既然土改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就不 可能温良恭谦让,就一定要伤筋伤骨。幸运的是,作为工商业的染坊得以保存了 下来。    我家是贫农,分得了黄家的一亩半地和一张八仙桌。这一亩半地,距家近, 土质肥,但到了我们这些人家手里,不得不将水稻改种旱谷,还有用肥不足,锄 草不及时等等,产量下去了一大截。什么是富农?富农是农村中最有技术、最有 资本、最为勤劳因而劳动生产率最高的族群。或者说,富农代表着农业的先进生 产力,是农业发展的方向。建国初期全面土改时,富农经济列入打击对象,农业 生产力受到了破坏,粮食供应紧张,于是才有了一九五三年的“统购统销”决定, 这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怨不得老天爷的。   五六年我再回到老家时,工商业己经过了“三反”、“五反”及“对私改 造”,黄家染坊变成了国营油坊,黄家老四被油坊留用。这位黄家老四比我年长 五六岁,还是我的学长呢!记得我五岁开蒙时,向孔夫子磕过头后,塾师就将我 领到他的旁边位子上坐下,承他多有关照。听邻居们说,只要是老四掌秤,两、 钱不差,来换油的群众人人放心;如果是老四管帐,笔笔清楚,他的帐本经得起 查。这我相信,诚信本来就是黄家染坊许多年来的经营传统,黄家老四为人更是 特别老实百道。至于他的极具管理和领导才能的大姐,吃苦耐劳的姐夫和大哥, 以及雇用多年与邻居们相熟稔的陆师傅的命运,我也没有去留心打听。   五九年我又回到家乡,听说油坊因为不景气,不久前合并到另一家粮油加工 厂去了,黄家老四还在当营业员,做事仍然是那样的有板有眼,一丝不苟。黄家 染坊的老房子空空荡荡的,显得更加高大,同时也开始陈旧和破损,公管的房子, 有谁会爱惜呢! ◇◇新语丝(www.xys.org)(xys2.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