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爱到骨头里   作者:马拉   陆秀兰的早晨从一杯牛奶开始。   喝完牛奶,陆秀兰就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然后翻翻昨天晚上还没有看完的报 纸。通常在早晨,电视没什么可看的,陆秀兰打开电视多半是为了听到一点声音, 电视上经常播“某某牛奶,强壮中国人”之类的广告,这些广告陆秀兰一点也没 有听见去。她的听力不算好,老了之后,听力更不如以前了。她的视力原本就有 些糟糕的,老了之后就更差了,能把一个人看成两个,看电视也就看不太清楚了。 以前的家里的电视小,陆秀兰看电视得坐在电视机前面两米的地方。她坐的是一 张老式的藤椅,摇动的时候椅子隐隐约约传来“咯吱咯吱”地声音,明显有些不 堪重负。后来,儿子看陆秀兰看电视辛苦,就给她买了一个29英寸的大彩电,原 本以为这样可以离电视远一点,舒服的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但问题也接着来了, 画面是基本看得清楚了,但声音却听不大明白。声音开得太大,楼下的就有意见, 人家女儿还要高考呢。于是还是坐在电视边上,依然坐着藤椅,只是距离稍微远 了一点。陆秀兰打开电视只是为了给家里增添一点气氛,象一个人家的样子,至 于电视里到底放了些什么,倒也不是很在意。   儿子成家之后,陆秀兰基本就是一个人过,没什么特别不习惯的。儿子不在 身边,想固然是想,却也落了个清净。儿媳妇很泼辣,人是个好人,只是性格让 陆秀兰有些不大习惯,整天喜欢咋咋呼呼的。儿子和儿媳妇结婚不久就另外买了 个房子搬出去了,开始的时候隔两三天就回来看看,给陆秀兰买一些东西回来塞 在冰箱里。然后是一个礼拜,然后是半个月,再往后就不定期了。儿子生了孩子 之后,陆秀兰本来是准备过去帮忙照顾一下的,儿子却笑着谢绝了,说是现在的 孩子不好带,还是请保姆算了。儿媳妇生产的时候,陆秀兰过去看,看着孙子, 陆秀兰眼睛有些潮湿,她想抱抱。儿媳妇正在给孩子喂奶,陆秀兰就坐在床边上 看,伸出一个手指摸孙子的脸。等儿媳妇喂完奶的时候,儿媳妇小心翼翼地将孩 子递给陆秀兰,眼光却还紧紧地落在孩子的身上,好象怕陆秀兰一不小心有个什 么闪失一样。陆秀兰就坐在儿媳妇的旁边,象抱着一个宝贝一样抱着孙子,她的 心里感觉一阵阵的暖。将孙子还给儿媳妇之后,陆秀兰又问:“要不要我来帮忙 照料一阵子?”和儿子的说法一样,儿媳妇也拒绝了,不过却婉转多了,儿媳妇 说:“妈,你年纪大了,就好好享福吧。你看你不肯过来住,我们已经很过意不 去了,还要你带孩子,怎么说得过去?再说了,现在的孩子也不好带,还是请个 保姆算了。”儿媳妇说完的时候,陆秀兰突然觉得有点酸,她想她其实也不是多 想带孩子的,只是想多跟孩子接触一下,多看几眼。孙子没满周岁的时候,陆秀 兰经常去儿子家,去看孙子。陆秀兰去的时候,儿子经常不在家,儿媳妇热情有 余,但不让陆秀兰抱孙子,说是怕陆秀兰累着。儿媳妇的意思她明白,也不好说 什么,毕竟孙子是儿媳妇生下来的,她这个做奶奶的争不过。儿子满周岁之后, 陆秀兰就去得少了,一来觉得没意思;二来身体确实也不好了,跑来跑去受不了; 再且也确实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了。儿子时不时地带孙子过来一下,陆秀兰觉得 这样更好,至少她可以放心大胆的抱抱孙子,给孙子喂饭,而不用担心儿媳妇紧 张的眼神。   陆秀兰的丈夫死得早,四十五岁就死了。那时儿子已经十八岁了,刚刚高中 毕业。丈夫死得很突然,头天还好好的,第二天没有任何兆头的就死了。丈夫死 的神态很安详,象睡着了一样,趴在桌子上,手里还握着一根铅笔。丈夫是一个 建筑工程师,这个城市有很多建筑都是丈夫的作品。火化的时候,陆秀兰看着丈 夫被推了进去,出来的时候,就只有一些骨灰。丈夫的个子很高,有一米八四。 陆秀兰给丈夫买了一个大号的骨灰盒,她想丈夫那么大的个子,应该有个更宽广 的空间,免得碍手碍脚。等丈夫的骨灰装完之后,陆秀兰但朝骨灰盒一看,骨灰 盒只装了浅浅的一层,陆秀兰有些纳闷,那么大一个人怎么就只剩下那么一点了 呢?陆秀兰比丈夫小六岁,丈夫死的时候她才三十九岁。丈夫死后,陆秀兰没想 过再嫁的事情,儿子那么大了,也懂事了,很多事情不好办。事实证明,陆秀兰 的决定是正确的,她看到周围再嫁的女人 ,过得都不算好。儿子还算孝顺,对 这一点陆秀兰感到很满意。   陆秀兰吃完早餐之后,习惯到书房看看,里面四面都摆着丈夫活着的时候买 的书。什么内容的都有,从建筑学到文学,到哲学,甚至医学的都有。丈夫活着 的时候,除开画图,就坐在书房里看书,没完没了。陆秀兰喜欢看着丈夫看书, 丈夫看书的样子很可爱。想到可爱,陆秀兰觉得有点不大合适,丈夫比她大。不 过,一想到丈夫看书的样子,陆秀兰脑子里最直接的反应还是“可爱”这两个字。 丈夫看书的时候喜欢一只手拿着铅笔,一只手拿着烟。丈夫的烟瘾很大,一天能 抽一包半,陆秀兰不止一次的劝丈夫戒烟,但没有效果。丈夫摊开手说:“你看, 我没什么爱好,不喝酒,不赌博,不跳舞,就爱个抽烟,你让我不抽,那我一点 乐趣都没有了。”陆秀兰一想也有道理。丈夫死后,陆秀兰有时候想如果她强迫 丈夫戒烟,也许丈夫不会那么早就死了,不过人已经死了,再想这些也没有用。 丈夫看书的时候很投入,也抽很多的烟,因此陆秀兰还特意为丈夫买了一个很好 看的烟灰缸,水晶的。每次给丈夫倒烟灰的时候,陆秀兰都把烟灰缸洗得干干净 净,发亮。丈夫总是笑着对陆秀兰说:“你把烟灰缸弄得那么干净,我都不好意 思往里面弹烟灰了。”陆秀兰就笑,有些得意。丈夫看书的时候,有时候会突然 放下手里的笔,抱住陆秀兰就亲。那时,陆秀兰三十多岁,正是女人最饱满的年 龄。丈夫活着的时候,陆秀兰有很多的计划,她等着丈夫退休,想着丈夫退休之 后一起到处走走。这个愿望永远没办法实现了。在书房的时候,陆秀兰经常抽几 本书下来看,随便翻翻,丈夫在上面画的铅笔线隐约还在。有几次,陆秀兰甚至 还在书里面翻出了丈夫夹在里面的纸条。其中有一张上面写着“秀兰真是个好老 婆,真让我疼。”看到那张纸条的时候是一个中午,空气中荡漾着春天的味道。 陆秀兰手里拿着纸条,坐在书房的地板上,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想丈夫 要是活着该有多好,哪怕他一天抽两包烟,那怕他整天都泡在书房里不和她说话。   陆秀兰认识丈夫的时候才十七岁,刚从一个艺术学校毕业,学的是舞蹈。丈 夫则刚刚大学毕业,学建筑,出来之后做设计师。那个时候大学生少,珍贵得跟 大熊猫一样。陆秀兰所在的剧团离丈夫的建筑设计院很近,建筑设计院的男人多, 而剧团的女人多,两个单位就经常在一起搞一些活动。多半是两个单位的领导的 主意,搞建筑设计的小伙子虽然文化高,但胆子小,见到女人羞怯。剧团的女孩 子多,也大方很一些。陆秀兰所在的剧团的姑娘们都很喜欢设计院的小伙子,觉 得他们有文化,懂得疼女人,虽然有点傻傻的,猜不透女孩子的心思。不少剧团 的女孩子都找了建筑设计院的小伙子。陆秀兰和丈夫也是在两个单位的联欢中认 识的,当时丈夫就坐在她的旁边,老拿眼睛看她,一接触到陆秀兰的眼神却又马 上缩了回去,脖子和脸上豁然飘出可爱的红。陆秀兰当时穿着一件很大的军大衣, 戴着一顶有五角星的帽子,军大衣有些臃肿,然而陆秀兰年轻的气息却透过军大 衣坚强的渗透出来。十七岁的女孩子,又大方,又懵懵懂懂的。陆秀兰一边和周 围的女孩子说话,一边伸手去抓桌子上的花生。花生没抓到,却抓到了一只手, 陆秀兰回头一看,是丈夫的。陆秀兰的手迅速的弹了回来,丈夫的脸更红了。联 欢会散的时候,陆秀兰正准备和女伴一起回家,这时,丈夫却跟了过来。同行的 女伴看了看陆秀兰,又看了看丈夫,笑了笑就走了。陆秀兰在后面喊了两声“等 等我,你等等我!”,却只见女伴的笑声从前面更响的传过来。丈夫走到陆秀兰 面前,低着头说:“陆秀兰同志,对不起。” 陆秀兰扯着衣角,把头偏向旁边 说:“没什么,真的,真没什么,你别误会。”丈夫声音很小的笑了笑说:“没, 我没误会。”然后抬头看了看陆秀兰说:“陆秀兰同志,如果你没什么意见的话, 我想和你交一个朋友。” 陆秀兰的脸刷的红了,在那个时代,男人对女人说交 个朋友是什么意思,陆秀兰很清楚,就是搞对象。陆秀兰想了想,摇了摇头说: “我只有十七岁。” 丈夫的脸也红了,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建立和纯洁的 革命友谊。” 陆秀兰又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说:“恩,那好。” 陆秀兰这才 认真的看了看丈夫,二十三岁的丈夫那时候还很年轻,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泽, 皮肤也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丈夫很高,陆秀兰得昂起头才看的清楚。临走的时 候,丈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放在陆秀兰的手里,说:“我知道你喜欢吃花 生。” 陆秀兰心里微微颤了一下。回去的路上,陆秀兰把花生吃得无比甜蜜, 一边吃一边想丈夫那张傻傻的脸。后来,两个人顺理成章的谈恋爱,结婚,生孩 子。陆秀兰的婚后生活很甜蜜,不管别人如何认为,至少陆秀兰自己觉得非常幸 福。丈夫虽然不大会说话,但知道疼人。结婚二十年,丈夫从来没有骂过她一句, 更不要说动手。每次出差的时候,还记得给她买礼物。虽然陆秀兰总会故意板着 脸说“你看你,又乱花钱”,但心里却很甜,陆秀兰还清楚的记得每次收到丈夫 礼物时的欣喜。丈夫买的礼物,陆秀兰都认真的保存着。丈夫曾经给她买个一个 很漂亮的肚兜,是丈夫出差杭州时候买的,上面有好看的鸳鸯戏水的花纹,手工 绣的,丝绸的。那肚兜陆秀兰平时舍不得穿,总是放在箱子里。每次整理箱子的 时候,陆秀兰一看到那个肚兜,就想起丈夫的好来。肚兜陆秀兰只穿过一次,那 天洗完澡,丈夫说穿上,穿上看看。陆秀兰看了看丈夫说:“不好,羞的很。” 丈夫就帮陆秀兰脱了衣服,然后穿上肚兜。尽管两人结婚好几年了,陆秀兰的脸 还是红了。后来,那个肚兜陆秀兰就再也没有穿过。丈夫死后前两年,陆秀兰经 常翻看丈夫给她买的礼物,每次都看得肝肠寸断。后来,陆秀兰就不看了,她以 为这样她就可以不再那么想丈夫,但没有用。只要她一睡着,丈夫那张脸就清晰 的浮现在她的面前,丈夫还是那样笑着。陆秀兰有几次都试图伸手去抓住丈夫, 却发现怎么抓都抓不抓,丈夫就象一团空气,他无处不在,却无法把握。   儿子来看她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儿子有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他将 不再属于自己,这个陆秀兰很清楚。她并不企求什么。随着年龄的增大,陆秀兰 的睡眠越来越不好了,总是睡不着。她的身体也不如以前了。前些年的时候,每 天早上去五百米之外的菜场买菜,然后回来,爬四楼,气都不喘。她自己给自己 作饭,也一点问题都没有。现在不行了,稍微有点动作,身体就觉得累。陆秀兰 今年六十多岁了,说起来还算年轻,从她的外表来看,更显得年轻,只有她自己 知道,她身体的内部结构已经开始钝化了,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罢工了 呢?扳着手指头酸酸,她已经一个人过了快二十年了。这十多年来,很多事情都 发生了变化,比如儿子,比如孙子。儿子已经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接 近中年的男人,儿子和丈夫长得越来越象。有时候陆秀兰看到儿子的时候恍惚觉 得看见了丈夫。她喜欢这种幻觉,世界上她最爱的两个男人,在她的眼里越来越 象。而孙子已经从一个只会吃奶的娃娃变成了一个小学生。孙子都已经十多岁了, 跟陆秀兰感情很好,在电话里叫奶奶叫得陆秀兰心花怒放,小家伙很会甜言蜜语。 “和他爷爷真不一样。” 陆秀兰想:“他爷爷是不会甜言蜜语的。”儿子的事 业发展得很好,也越来越忙。陆秀兰看见儿子的头上都有白头发了,这让她心疼, 也隐约感到有点害怕。陆秀兰平时的生活还算好,她想,如果她有良好的睡眠她 可以过得更好的。   儿媳妇有时候也会过来看看,帮她做做清洁,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一个人 住简单得很。看着陆秀兰老是一个人,儿媳妇有时候也会说:“妈,要不你回去 跟我们一起住?” 陆秀兰就摇头说:“不用了,我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挺好, 我还行。我走了,你爸一个人孤单。”儿媳妇就说:“妈,爸都去了那么多年了, 你还老念着他,你老这样想着也不是个法子。” 陆秀兰就笑笑说:“这个你们 不懂,你们是真的不懂。”儿子结婚后不久,想过要给陆秀兰找个老伴,儿子说: “妈,要不你找个老伴,我们绝对支持你,有个老伴,你也有人说说话,有个三 病两痛的也好有个照应。”儿子的态度很开明,但陆秀兰却不高兴,她说:“如 果我再找个伴儿,你爸肯定不高兴。再说了,要是我找了个伴儿,死了去阎王爷 那里,阎王爷还要把我分两半,我怕!”儿子说:“妈,你怎么还迷信呢?” 陆秀兰就正色说:“我不是迷信,我知道你爸爸会生气!”儿子说过两次之后, 见陆秀兰不高兴,就没再说了。陆秀兰曾经对着丈夫的骨灰盒跟他说过这件事情。 她说:“傻啊,儿子要我找个老伴呢。我说,我要是找个老伴你不高兴,阎王爷 也要把我切两半,这样的事情我不干。我就跟你一个人,死了就跟你装一起。我 看你的盒子还空着一大半呢,我放进去,还是不满,宽敞着呢。” 陆秀兰一边 说一边就笑了,然后就抱着丈夫的骨灰盒睡着了。抱着丈夫的骨灰盒,陆秀兰睡 得特别安稳,象个孩子一样。陆秀兰和丈夫的感情好,这个儿子和儿媳妇都知道。 儿子从小就见过,儿媳妇开始的时候还不太明白,后来还是不太明白,但也不说 什么了。只是背着陆秀兰的时候对儿子说:“你妈可真怪,动不动抱着你爸的骨 灰盒哭哭笑笑的。”   陆秀兰的身体差了,她倒没担心自己。她担心的是丈夫,她死后,丈夫给如 何处理呢?儿子虽然是亲生的,但他忙,男人也粗心。儿媳妇是个咋咋呼呼的女 人,进入中年之后,更是不注重小节。把丈夫的骨灰交到他们的手里,陆秀兰不 放心,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就把丈夫给弄丢了。一想到这个问题,陆秀兰的头就 开始疼。她觉得这个问题没办法解决,她总是要死的,至于死后的事情,她是无 法掌握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丈夫的骨灰盒,她轻轻地拍着盒子说:“傻啊, 我死了你怎么办呢?你死在我前面倒好,不用担心这个问题,现在还有我把你照 料得好好的,我死了之后我不担心我,可你怎么办呢?傻啊,如果你真知道,你 就告诉我,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陆秀兰经常想着想着,天就亮了,她想不出 办法来。陆秀兰想得头疼的时候,就会打开丈夫的骨灰盒看看,丈夫那么安静地 躺在里面,没有变多,也没有减少。陆秀兰抱着盒子说:“傻啊,我抱着你,你 喜欢吗?”   后来,陆秀兰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还是受了电视广告的启发。广 告上放一种饮品的广告,只用小小一勺,就冲出了一杯香甜的饮料。看到这个广 告,一个想法想闪电一样划过陆秀兰的脑子,她的心里哆嗦了一下,有些激动, 也有些紧张。自从想到这个想法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陆秀兰心里都孕育这个疯狂 的想法,这个想法盘旋在脑子里,让她寝食难安。想了很久,陆秀兰决定实施她 的计划。   晚上,月光很好,是丈夫和陆秀兰的结婚纪念日。陆秀兰买了几个菜,都是 丈夫活着的时候喜欢的。陆秀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几个菜做好,菜端上桌子摆 好的时候,陆秀兰手脚都已经有些酸了,可她全身却洋溢着不可名状的激情,她 甚至还开了一瓶珍藏的葡萄酒。她在桌子上摆了两个杯子,倒满酒,然后摆上筷 子。接着,走进书房,把丈夫的骨灰盒捧了出来,摆在桌子上。陆秀兰打开骨灰 盒的盖子,说:“傻啊,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呢,我做了几个你最喜欢的菜, 你看不看得到?” 陆秀兰笑了笑,又说:“我还开了酒,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要好好庆祝一下。傻啊,我放心不下你,所以我要把你带走。我知道,傻,你同 意的,你肯定愿意和我在一起。当年,我们谈恋爱的时候,你说我们生一起生, 死一起死。现在你死了,我还活着,我死了,我们就不要再分开了。”说完的时 候,陆秀兰将丈夫前面的酒到进丈夫的骨灰盒。吃了几口饭,随便吃了一些菜之 后,陆秀兰将丈夫的骨灰盒抱进卧室。她一边走一边说:“傻啊,从现在开始我 们就在一起啦,永远在一起啦!”   洗澡的时候,陆秀兰把自己身上每一个部分都细细的洗干净,她想丈夫喜欢 她干干净净的。洗澡的时候,陆秀兰看着浴室里的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 看见她的脸上已经有了淡淡的皱纹,不深,就象刻刀不小心在石头上划了一下。 皮肤已经不再有明亮的颜色。她想起刚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她的皮肤和光滑得象 一匹丝绸,现在却象一块麻布了。她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她的乳房已经深深地垂 了下去,象一只没有灌满的热水袋,腿却粗了,阴毛也跟着岁月一起白了。洗完 澡,陆秀兰穿上丈夫买的肚兜,肚兜还和新的一样,经过了几十年它还是一点都 没有变,依然是那么鲜艳。只是穿肚兜的这个人却无法遏止的老了。从镜子里看 去,这是一个多么古怪的老太太啊,她皮肤的灰暗和肚兜鲜艳的红色造成强烈的 对比。丈夫会喜欢的,陆秀兰想,如果丈夫还活着,他应该也是一个皮肤皱皱的 老头。想到这里,陆秀兰满意的朝自己笑了笑。   回到卧室,陆秀兰擦了擦脸,把头发梳好,然后到厨房拿了一个杯子和一把 削水果的小刀。走过客厅的时候,陆秀兰到饮水机前面倒了一杯水,接着走进卧 室。走进卧室的时候,陆秀兰放下杯子,坐在床上,对丈夫的骨灰盒说:“傻, 我想我们在一起,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你别怪我,你知道我爱你。” 陆秀兰手 有些发抖,从床上到丈夫的骨灰盒不到一米,陆秀兰却觉得长得和一辈子一样。 然后,陆秀兰的手指就触到了丈夫的骨灰。她拈起一块小小的骨灰,骨灰象一块 还没有完全燃烧的木炭,略微带一点灰白色。陆秀兰拿起水果刀,另一只手小心 翼翼地拿着那块小小的骨灰,轻轻的刮到杯子里,那些黑色的粉末开始还漂在水 面上,象一颗颗小小的眼睛,然后就慢慢的沉了下去。刮完手中的骨灰的时候, 陆秀兰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她看了看水杯,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从她的身体里面 升了起来。陆秀兰摇了摇水杯,安静地喝了下去,有点涩。喝完水,陆秀兰觉得 心里踏实了很多。她看了看她自己,又看了看丈夫的骨灰盒,笑了笑说:“傻, 你看我现在象不象个新娘子?”晚上睡觉,陆秀兰睡得很安稳,象个孩子一样, 很沉,没有做梦。早上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照在了房间里面。陆秀兰拉开窗帘, 很明亮,她看见楼下的人们来来往往,有些匆忙。她感觉有个新的生命在她的体 内发育成长,这个生命将和她一起死亡,然后再也不能分开,谁也不能分开他们。 是的,谁也不能分开他们!想到这里,陆秀兰笑了笑,她甚至还唱了一首歌。阳 光照得房间里都暖暖的,桌子上的杯子有一种诱人的光泽。   陆秀兰其实也是有过隐隐的紧张的。想想又觉得很坦然,她有时会感到恐惧, 却不知道这恐惧从哪里来。此后几天,陆秀兰有些茫然失措。但一到晚上,她又 情不自禁的重复昨天的动作,仿佛有一种很神秘的力量在拉动着她。有几个晚上, 她尝试着不喝水就睡觉,但怎么都睡不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天亮。然 而喝了水之后,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踏实。后来,她想这应该是丈夫在牵引着她 吧。   一个人的骨灰是很少的,即使是丈夫那么高大的男人,在火化之后,剩下的 也不过是区区两捧。骨灰盒里的骨灰越来越少,陆秀兰感觉她的生命也慢慢的接 近尽头。晚上,她拿着杯子,也会发呆,她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国外的童话一 样的小说。说是曾经有一个人,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妻子和女儿,然后他长久的 陷入这种思念之中,无法自拔。这种长久的思念折磨着他的脑子和身体,他尝试 用种种方法忘记妻子和女儿,但他做不到,然后他就成了一个疯子。后来,有一 天,他在一个林子里采到了一种叫做松露的蘑菇。吃了这种蘑菇之后,他脑子一 下子就清醒了,然后看见了妻子,而死去的女儿也复活并且长大了。这种发现让 他惊喜,为了见到妻子和女儿,他开始疯狂的采集这种叫做松露的蘑菇。他对这 种蘑菇的需耗量越来越大,然而这种蘑菇却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的,它只生长在一 个偏僻的小树林子里。终于有一天,他采尽了这个林子里所有的松露。没有了松 露,他就无法见到他的妻子和女儿。不能见到妻子和女儿,这个可怜的男人就重 新陷入了疯狂之中。最终,他在落寞的疯狂中死去。想起这个故事,陆秀兰觉得 丈夫的骨灰其实就是她的松露。不同的只是,她是想将丈夫完好的保存,而他是 为了见到死去的妻子和女儿。这一切都有一种疯狂的爱在其中,是的,就是一种 疯狂的爱,陆秀兰点了点头。   准备喝最后一杯水的时候,陆秀兰将儿子叫到了家里,她安静地对儿子说: “我快要死了,我死后,你要将我的骨灰放在你父亲的骨灰盒里。”儿子看着她, 一脸的不理解,他说:“妈,你说什么呢?你现在不是好好的?” 陆秀兰摇了 摇头说:“你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儿子有些惊愕的看着她。她在 儿子面前很从容的喝完了最后一杯水。   陆秀兰是在两个月之后死的。安放骨灰的时候,儿子打开了父亲的骨灰盒, 让他震惊的是,父亲的骨灰盒居然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干净得跟洗过一样。 看着那个空空的骨灰盒儿子的汗毛一根根的竖了起来。儿媳妇看着目惊口呆的儿 子说:“怎么这么奇怪啊,这是怎么了,你爸的骨灰跑到哪里去了?飞了不不 成?”然后,儿媳妇看着儿子说:“要不要报警?”儿子摇了摇头。他们在房间 里找了一会儿,找到了一张写满字的纸张。看完的时候,儿子安静的将陆秀兰的 骨灰放进骨灰盒,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开始抽泣。终于,他放声大 哭,他抱着他老婆的肩膀,叫了一声“妈——”。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