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黑娃   ●庞玉生   一   黑娃不叫黑娃,叫代小东,跟电视上那个唱“咱老百姓今儿个真呀真高兴” 的歌星只差一个字。小东爱看书,让只读了初中的父母很高兴,很自豪。发誓一 定要把黑娃供出来,让他成材。家里的几分水田一亩多的土地攒不下几个钱,于 是,爸爸妈妈只好到广州打工。家里就剩下黑娃和婆,还有姐姐。   黑娃今年8岁,上小学一年级。黑娃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因为自己是家里 唯一的男子汉。一天,黑娃对姐姐说:“一、三、五、日你烧火做饭,二、四、 六我来烧火做饭,家务事全包。”   姐姐说:“不干,你是男子汉,不能少做一天。”   黑娃挠了挠头,说:“你是姐姐。”   姐姐不答应,黑娃只好让步,说:“我一、三、五、日,你二、四、六,咱 们谁也不许偷懒。”听了黑娃的话,姐姐很满意地抿嘴一乐。   轮到姐姐做饭,黑娃就到姐姐看不见自己的地方玩。反正,不让姐姐看见。 姐姐看见了,她总会叫黑娃拿这个拿那个的,让人玩不痛快。   轮到黑娃做饭,姐姐也不理黑娃。黑娃把引火的柴填进灶膛,就忙了起来。 有时柴放得多,浓烟会从灶膛冒出来,呛得黑娃流眼泪。再看黑娃,就像硝烟中 的小八路,机灵、勇敢,刮了红苕的皮,赶紧用水洗了,再用刀切开放进锅里, 黑娃忙得不亦乐乎。他知道姐姐在外面写作业,就是不喊姐姐过来帮忙。男子汉 说话算数。   突然,黑娃听到了姐姐的惊叫声。他装作没听见,只顾往灶膛填柴。边填嘴 里大声地叫喊:“饿死鬼转下的,饿死鬼转下的。”黑娃知道姐姐嫌自己做饭动 作太慢。   只见姐姐气呼呼地冲了进来,大叫道:“饭糊了。”   听说饭糊了,黑娃赶紧从灶膛里抽出了柴。一股糊焦味从锅里冒了出来。   “没有闻见嘛。”黑娃做着自我批评。   “你是干啥的,”姐姐质问着黑娃,“莫不是在想钓鱼吧。”   “你才想钓鱼呢。”   “我不吃你做的饭。”   “不吃喂鸭子。”黑娃嘴也不饶人。   吃饭了。黑娃恭恭敬敬地先给婆盛上,婆总是笑咪咪地接过来,说:“黑娃 长大了,能做饭料理家了。”   每次听到婆的表扬,黑娃总是先得意地看一下姐姐,这回黑娃只管闷头吃着 饭,像是没听见婆的话。姐姐在一旁说:“婆,你吃一口饭就知道了。”   黑娃生气地往桌上一放筷子,对姐姐说:“你不是不吃么。”   姐姐争辩道:“饭糊了也不让说。”   “别闹了。”婆说,“饭糊了,得吃,不糊,也得吃。”然后,往嘴里拔拉 着饭,说:“六二年能吃上糊饭,就不错啦。”   “婆,六二年?”黑娃和姐姐都盯着婆,说:“什么是六二年?”   婆就给自己的二个孙子讲起了六二年,讲起了那个把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六 二年。   二   女孩子长大了。爱美的心思就有了。看着同学买的漂亮皮筋,姐姐第一次向 婆要钱。婆说,拿上这两块钱吧,女孩子大了总是要花些钱的。   黑娃看到姐姐买的花皮筋,还有一个小镜子,就问姐姐,“买镜子干什么。”   见黑娃不高兴的样子,姐姐就说:“无可奉告。”走了几步回转头又说, “女孩子长大了是要花些钱的,婆说的。”   黑娃不敢向婆要钱,但他悄悄地从婆放蛋的小竹篮里隔一天就偷一个蛋,因 为一下子拿多了婆会发现的。半个月后,黑娃偷偷地装上8个蛋卖了,一共卖了 二块四毛钱。黑娃高兴极了,看着那些好吃好玩的,黑娃反倒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了。一个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邮局,黑娃看到围着很多人,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 正拿着电话说话呢。看见那些打电话的孩子一脸的幸福,有的还抹着眼泪,黑娃 就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他也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晚上,黑娃问姐姐:“告诉我,爸爸妈妈的电话。”   姐姐看着黑娃,说:“莫不是我买了皮筋和镜子,你要告状。”   黑娃说:“就是要告。”   姐姐看了一眼黑娃说:“不知道。”   黑娃说:“你再说一遍。”   姐姐看着有点着急的黑娃,然后说:“不知道。”   黑娃真的像一个小黑狗,发了疯一样扑向姐姐。用手把姐姐头上的花皮筋和 发夹揪了下来,姐姐的头发一下子就散乱了,跟疯婆子一样。姐姐哭了。姐姐没 有黑娃的蛮力。黑娃大叫着:“说不说。”   姐姐边哭边说:“不讲理的黑狗。我哪儿错待了你?”   后来,姐姐还是把电话号码告诉了黑娃。   三   婆不识字,对黑娃和姐姐的功课却抓得很紧。黑娃有时贪玩,婆见了就说, 识不下字别怪爸爸妈妈。黑娃说,知道知道。黑娃总想帮婆做点事,婆还是那句 话,黑娃就说,知道知道。婆听了,就哈哈地乐一阵。   一天晚上,刘二妈给捎回一封信,那是爸爸妈妈的来信。信上说,给家里寄 了五百块钱。黑娃高兴得不得了,问姐姐:“姐姐,取了钱,我请你吃棒糖。”   姐姐看着黑娃得意的样子说:“就知道吃,寄回钱来是让我俩交学费的。”   黑娃不服气地说:“棒糖才五毛钱。”   姐姐说:“那也是钱,你不知道爸爸妈妈挣钱有多辛苦。”   “就你知道。”说完黑娃转身一个人到鱼塘边了。每次想爸爸妈妈,黑娃就 会一个人坐在鱼塘边上,看着鱼儿吐出一圈一圈的水晕,心里才会好过些。   几天后,黑娃和婆、姐姐上了一趟街,她们在邮电局拿上了爸爸妈妈寄回来 的钱。婆看着黑娃说:“黑娃,想吃甚,婆给你买。”黑娃看了一眼姐姐,说: “有甚好吃的?又不卫生,还是回家吧。”   黑娃心里想吃的东西太多了。   四   新学期开始了。姐姐就到镇上住校读初一了。黑娃也成了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家里只剩下黑娃和婆了。黑娃有时就觉得很难过。他经常想起姐姐,想起和 姐姐吵闹打架的事。想着想着,黑娃就觉得那也是一种享受。   姐姐走的那天,黑娃悄悄地把自己偷蛋卖下的四块七角钱拿了出来,说: “我没什么送你的,都给你。”姐姐没要钱,眼里噙着泪说:“要听婆的话,不 要偷婆的蛋了。婆知道你偷蛋,婆不让我说。不许钓鱼,鱼塘不是咱们家的。”   黑娃说:“我要钓,不让他们看见,婆说鱼汤好香。”   姐姐每到星期五下午回来,星期日的下午再回学校。有二个星期,姐姐没回 来,黑娃就问和姐姐一块住校的小华,小华说:“你姐姐耍男朋友了。”黑娃就 冲小华嚷道:“你放屁。”小华气得骂道:“真是个不讲理的黑狗。”   姐姐回来了,看见黑娃,姐姐就哭了起来:“你个没良心的黑狗,你给爸爸 妈妈乱说什么了,他们不让我上学了。”   黑娃知道自己撞祸了,看着伤心的姐姐,他没有想到事情的后果是这么严重, 他决定明天再到镇上打一次长途电话。   第二天天刚亮,黑娃就早早地起来生火做饭,吃了饭,把5个鸡蛋小心翼翼 地装进了书包,就绕小道向镇上走去。路上,黑娃想着怎样给爸爸妈妈说,让他 们原谅姐姐。   到了镇上,黑娃在一家小卖部看到一个30多岁的女人在打毛衣,旁边放着一 部电话,就说:“我想打一个电话。”女人看了看黑娃,问道:“北京还是广 州?”“广州。”女人就把电话机拿到了黑娃跟前,说:“打吧。”黑娃默念着 电话号码,终于打通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了爸爸的声音:“黑娃。”   黑娃忽然想哭,但他忍住泪,说:“爸爸,请你和妈妈原谅姐姐。是我错了, 我不该打姐姐的小报告。”   爸爸在电话里说:“黑娃,要好好读书,你请假没有?”   黑娃说:“没有。”   爸爸在电话里说:“向婆说没有?”   黑娃说:“没有。”黑娃在爸爸面前永远没有撒过谎。这次也不例外。   爸爸在电话里生气地说:“那你就不要念书了,放鸭子算了。”然后,“啪” 地挂断了电话。   听不见爸爸的声音,黑娃终于害怕地哭了起来,他怕爸爸真的不让自己读书 了。他死劲抓着电话筒大叫着:“我不放鸭子,我要读书。”   黑娃边哭边往回走,那样子伤心极了。   平安夜   □ 庞玉生   市郊车十五分钟一趟,每趟人都是塞得满满的。四儿用力挤上车,但两只手 却不知往哪儿放。过了半站,手终于艰难地越过脑袋和肩膀的重围,惬意地垂在 一个温热柔软的地方,让21岁的四儿滋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车吱吱呀呀地行驶在市郊坑洼不平的柏油公路上。已亮起灯的车内,是苍白 慵倦和冷漠的脸。四儿浑浊地张望着,艰难地思考着这些脸对脸背靠背的人,那 一个是他的手的准确所在。又到了一站,又有许多人鱼一样地涌了上来,四儿的 手就乘机抽了回来。突然,听到前面一个女人尖叫,然后“啪”的一声脆响,挨 打的老人用沙哑的本地话和那女人吵了起来,车内愈加噪乱和不安。   四儿憋不住,咧嘴笑了起来。那样子,足以消除采石厂沉重的体力压迫。再 过半小时,就能见到二丽了。这样想着,还是不放心地朝外看着,怕超过了站。 在四儿的下身口袋里,装着给二丽买的生日礼物,一个看上去俗气而四儿认为很 了不起的女式手表,它花了整整一百八十块钱呢。这也是四儿平生第一次花这么 大的一笔钱。如果在家里,肯定又要惹妈的一顿唠叨了,说什么花钱大手大脚, 将来这日子非过塌锅不可。其实妈还是心疼自己的,至今连一双买的鞋都没有穿 过。   四儿心里涌起一股股酸涩。他记得,又快有两个月没给家里写信了。不知道 今年粮食收成咋样?   在这个陌生而嘈杂的城市,二丽是四儿唯一的老乡。每次见面,两人总是有 许多心里话向对方倾吐着,而四儿的聆听里已分明听出了二丽那已很饱满的胸脯 里潜伏的另外一种声音。可四儿就是没勇气说出那几个字。有时,看着二丽越来 越漂亮秀气的模样,竟有一丝悲哀自惭的感觉。心想自己能配上二丽吗?看到二 丽对自己还是那么热情,四儿又充满了信心。有一次为了没收到家里的信,还当 着四儿的面哭过,还用四儿的手绢擦过眼泪呢。   按照四儿的说法,二丽在城里,所以,四儿得挤一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和二丽 说上一些话。每次见面,二丽总是在四儿眼里变化着,那打扮,梳的头式和发型, 越来越不像那个山村里的三妮子二丽了。当耳朵上两个黄金澄澄花朵一样的东西 熠熠发光时,四儿就很冲动地摸了一下,二丽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狠狠地瞪了四 儿一眼,嗔怒地骂了句,神经病。但四儿却像看到了二丽的心里一样,知道二丽 对自己还是那么地真心热情。虽说至今没看过一场电影,没说过“我爱你”的情 话,但两人在一起很快乐、开心。在一起,经常说的就是家里一些事。说着说着, 俩人就都不言语了。二丽的眼圈还潮湿了一阵。忘不了初入城市的孤独和凄凉。 那样子,等于没长脑袋的羊被放进了一块草田,没头没脑地瞎撞。最后,二丽在 城里“聚仙庄”当了服务员,四儿在城郊的采石厂做起了活,每月五百,除了吃 喝,还能剩二百多。   有一次二丽对四儿说,有了钱可不能乱花,存起来,等过年,就给家里拿回 去。   不方便吧。四儿疑惑地说。   咋不方便?现在银行那么多,甚时候取都能行。   那二丽你就给我存起来吧。   那怎么行。二丽有点着急。   这些钱将来还不是给你的。四儿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我们那里净丢东西, 我感到不大方便。   二丽看了看四儿,想了想说,如果有个意外,责任我可不负啊。   这样,四儿掐的钱就全由二丽来存着,二丽每次拿到四儿的钱,总要上次多 少这一次又多少地给四儿讲个明白,讲着讲着就看见四儿嘻嘻冲自己笑,二丽脸 就有些红了,嗔道,笑甚?   嘿嘿,二丽你越来越漂亮了,咋看也看不像农村人。   想不到,二丽的脸一下就冷峻起来了,说,农村人咋啦,就低人一等。恰好 这时外面一个抹红擦黑打扮得妖精一样的女人走过,屁股被裤子绷得线条毕露, 二丽冲四儿呶了一下嘴,两人就一起开心地笑了起来。   二丽的表情,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使四儿更增加了佩服。心想二丽就是聪 明能干,就是不一样,凡事总是有自己的看法。在村里时人们就这么说,似乎在 那时,邻居水大爷就把自己和二丽说到了一块儿,还并开玩笑地做过红娘呢。   在四儿眼里,二丽比城市女人多一份朴实、善意和机巧。   最后,二丽又说,咱们只不过是投错了娘胎,要是生在城市,一点儿也不比 她们差。   看着二丽,四儿默默地点着头。   车还在晃悠晃悠地往前哼着,近乎痛苦不堪地声音,使四儿产生了睡的欲望。 这一刻的四儿已经坐上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吹进来的甜腥味的风叫他猜想二丽现 在穿甚衣服。想着想着思绪又转到村里去了。地里的粮食已经全收回去了,庄户 人也总算能闲下心来歇一歇了。上一次自己一个人回家,屁股还没坐稳,妈就着 急地问二丽回来了吗。一听说没有,妈就喊了起来,把四儿都吓了一跳。妈说, 你和二丽从小一块儿就相好,一块儿念书,一块儿回家,又一块儿出去,可你也 不能大意,得盯紧些。洼子村的李家妮子,就是在城里给人家当保姆,后来就跟 了一个包工头,丢下2岁的闺女都不管了,现在离婚不是离婚的,让十里八村给 笑话死了。女人心软,禁不住缠。二丽那妮子鬼精灵,小心把你给耍了麻花子。   四儿就无所谓地笑笑,安抚着妈,是你的撵也撵不走,不是你的搂住也要跑 了。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酸滋滋地不是个味。只在家住了两天,就匆匆地回了城 里。   临走时,妈又说,下次回来,给二丽家里买些糕点,这样也好让她父母心里 有个数。   四儿应承着,心里却琢磨开了他和二丽之间的事。那一次回家,四儿有一种 说不出的沉重。   回了城里,四儿晚上就找到二丽,一见面就问二丽是十二月初几过生日。二 丽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才说,咋啦,问我生日。   嘿,四儿笑了笑,搔了一下头,说,二丽,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你 是我最亲近的人。   看着一本正经的四儿,二丽似乎更加地莫名其妙,说,回了一回家,咋这个 样子。唉,见我妈没有。   四儿如实回答,没有。   那—那我让你拿的毛衣针呢。   也忘了。   忘了忘了,回家回得忘乎所以,看你那样,傻不兮兮的,真是没出息。二丽 一脸不高兴。   毛衣针又不贵,买几根就行了。四儿看着二丽小心翼翼地说。下次一定去看 你妈。   要你看!你凭什么去看。   凭你呗。四儿说着,然后也斜起一只眼瞅着二丽,只见二丽也在斜视着自己, 看着看着,两人就都笑了。   傻样。二丽红着脸说,然后又问四儿,咋问我生日。你应该知道的。   记得不大确切。我只是问问。四儿尽量掩饰着,显出只是想起来随便问问而 已。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夜。二丽平静地说。   圣诞夜?   嗯。二丽点着头,你知道圣诞夜吧。   那是外国人的节日。   外国人又咋啦。也是人。二丽看了一眼四儿,然后满怀深情地说,我真幸运, 能生在这样一个夜里。你知道在那天夜里,有个白胡子老爷爷背着个大口袋给许 多听话的小孩子送许许多多的圣诞礼物,在那美丽的圣诞夜,几乎全世界都要唱 起歌。你知道那是首什么歌么。   四儿摇摇头。   “ 平安夜,圣——善——夜……”二丽看着四儿,激动地一个人唱了起来。 那声音是二丽捏着嗓子唱起来的,但四儿却仿佛置身于神圣肃穆的教堂之中,有 一种言之不尽的感动和温馨。再看二丽的脸,竟放出奇异的神采,红扑红扑的, 宛若沐浴在一盏晕黄的煤油灯下。二丽边唱边对四儿说,这歌就叫平安夜。   平安夜。四儿重复着,他也为二丽的情绪所染,看着二丽美丽天真的样子, 四儿想起了安徒生童话世界里的那条可爱的美人鱼。   二丽、四儿怀着幸福的喜悦,喃喃地唤道。   二丽似乎还沉静在刚才的气氛中,听到四儿的轻唤,二丽微笑着对四儿点了 点头。   二丽,我,我,四儿吞吞吐吐地就是说不出那两个字,终于埋下了头。   看着四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二丽不由已地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说,家 里粮食全打了吗?   打了,早没事情干了。全歇下了。   其实,还是村里人好。平平淡淡的,不像咱们,忙来忙去也忙不出个结果, 还累人,那种累不是—般的累,心里老是觉得像拴了大石头。前天,我们饭店又 开除了两个女孩。其中一个不学好,半夜跳墙跟上个男人跑了三天才回来。   那种人就该开除。   是啊,开了她她又去哪儿呢。二丽脸上闪现着深深地忧郁表情,那样子,仿 佛明天就会轮到她一样。   四儿看着二丽的沉重和压抑,就安慰着二丽,城里人就是人情薄。在咱们农 村很平常的事,在城市里就不得了。昨天在街上,一个后生不小心把唾沫唾在了 一个女孩脚上,最后硬是给女孩掏了三十块钱才算完事。见二丽脸色缓和下来, 四儿又说,像咱们出来还算不错,甚靠山也没有,全凭自己应付。虽说挣不下大 钱,可还至少平安,至少有口饭吃。   二丽苦笑了一下,说,我忘了是谁说的,重要的不是活着,而是活得好。当 初我们来城里,不就是为了活得更好一些么,四儿。   看着眼里蓄满泪水的二丽,四儿说,咋样才算活得更好?   这该问你自己,二丽说,好歹你也是全村学问最高的一个,当初你为什么要 来城里?   四儿看了一眼二丽,不言语了,可在心里,却在自问着自己:为什么要来城 里?当初在村里想的城里和眼前现在的城里是有多么大的不同啊。四儿自己对自 己说。   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伺候人?二丽又说。   四儿还是没说话。他沉重地低下了头,他甚至不敢抬头再看二丽一眼。他为 二丽那句“当初为什么要来城里”而羞愤……   夜色很浓了,亮起的路灯使城市如—个花里唿哨涂脂抹粉的不正经女人。下 了车再坐电车,两站就到了。大街上,已经有许多人穿上了羊毛衫或毛衣,怕冷 的在夜的灯光编织的网里游动着。四儿抬头看了看只有仔细盯着看才能看得见的 星星,对那个即将来临的时刻充满了兴奋。听二丽说了圣诞节后,四儿还特意到 新华书店查了— 下书,果然如二丽说的那样,充满了吉祥和神秘。四儿由衷为 二丽能生在那样一个童话般迷人的夜里而高兴。为他们在这个广大城市占据一块 生存天地而欣慰。如果在村里,十二月二十五曰就是十二月二十五,生日也无非 是全家人吃—顿拉面或油炸糕就了事;而在城里,这一个平常日子竟然和耶稣圣 诞节有了联系。城里就是和村里不—样啊!   四儿胡乱地想着,就听见—个女人尖厉地叫声:你的钱!   四儿怔了一下,忙用手快速地摸了一下下身口袋,才明白自己没有往里投币。 说了声“对不起”,塞了伍角才找了个座位坐下。可那个女人还嘟囔了一句什么, 那样子,似乎也很艰难,四儿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把头转向车窗外,只见一 个衣衫褴褛头发如草的拾荒者瑟缩着身子,仿佛他已走在了冰冷的冬季,胳膊里 夹一根很长的棍子缓缓走了过去,四儿就又想起了二丽说的话。望着那个消隐在 城市灯火中的背影,四儿想,对于他,又是咋样地活得好才更适合他呢。似乎这 一刻,四儿才明白了二丽说的所有话的全部含义,对这城市也有了更深层次的了 解。   下了车,老远就能看见二丽她们的那个饭店了。隐约还能嗅到一股又一股随 风而来的诱人肉香;走了一会儿,四儿停下了步子。面前耸立着的基督教堂,四 周全被彩灯装饰着,转动着迷人眩目的光彩。等会儿会唱起那支平安夜的歌儿么? 四儿怀着一种他也难以说清的神圣和虔诚仰望着教堂。每次走过都是匆匆一望, 只有这一次,才让四儿特别倾心,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里头。   圣母玛利亚、耶稣、观音菩萨、玉皇大帝……望着那个在夜空里闪烁迷离的 十字架,四儿杂乱地想着,似乎也沉入了教堂那神秘肃穆的气氛之下,站了很久, 四儿哼起了一句国际歌里的歌词,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心里哼了几句就不知道如 何唱了,这才抬起头,又往前走去。   经过重新装潢,饭店愈加富丽堂皇。里面食客如云,笑语如潮。隔着玻璃冲 里看,四儿发现二丽不在。这时,一个白衣白帽的厨师走了出来。一看四儿,就 说二丽出去了,等一会儿吧。   四儿感激地冲厨师笑了笑,就站在了一根水泥电杆旁张望起来。其实饭店里 的人四儿差不多全认识,就是叫不出名字。他们看见四儿就知道是找二丽的。不 过,和二丽关系最好的,还是胖姑娘和小六子。尤其小六子,小小年纪小小个头 添上他那甜甜的嘴巴,见了四儿,也甜甜地叫了一声:“大哥来了”。看到小六 子单薄的身子,四儿心里总是皱皱巴巴的,觉得生活实在是不容易的。   城里头的电杆也不一样,花花绿绿地贴满了“祖传秘方”和“想找工作请打 4078235” 之类的标语。村里的水泥电杆上,可全是干干净净的,没有这些污七 八糟的东西。四儿也按着那些个号码找过工作,可他们收的介绍费就是50块钱, 不管你成与不成。最后,四儿对诸如此类的东西就不屑—顾了。一股风吹来,四 儿打了个冷颤,风卷着废纸、塑料袋和这个城市特有的黑色煤尘,打着旋儿,捉 迷藏般又跑到了另外一个墙角。四儿用手理了理吹乱的头发,就想起了二丽,觉 得二丽会不会接受自己的礼物?送个表是否合适?想了二丽许多种表情及自已说 话的方式,四儿就为自己的多余和多虑而自笑,心里说,二丽又不是那种挑肥拣 瘦的人,从小到现在,她应该也是了解自己的。她一直就反对自己大手大脚地花 钱。   这时,饭店里已经有人出来了,其中一对很阔气的男女亲热地站在了四儿身 边。女的半躺在男人肩上,男人的手臂则像拉长的一根绳子拴在了女人腰上。四 儿偷眼看着两人的样子,只见男人的一只手如条虫地弯成了“O”形,冲女人肥 厚的屁股咬了一口,女人就爽朗豪放地笑着扭了起来。男人举手摆了一下,一辆 红色夏利开了过来。吐了一口白气,就开走了。   服务员也陆陆续续地出来了。他们脱下了一天忙碌的衣服,也各自显示出自 己的青春风采。有说有笑地作别和再见。四儿呆望着他们,只见胖姑娘也在推车, 就叫了一声胖姑娘。   一看是四儿,胖姑娘就热情地招呼,你来了。然后又说,二丽今晚上有事, 请假了。   她没说是甚事吗?   胖姑娘摇摇头,看了一下手表,对四儿说,快十—点了,不行你再等一等吧。 二丽的包还在饭店放着呢。   胖姑娘走了。四儿就走上饭店的台阶,隔着玻璃向里望着,一个女孩正在抹 着桌子。样子有些陌生,四儿心想这一定是新来的。那女孩看了一眼窗外的四儿, 扭头就冲一个刚从里间出来的女孩附耳说了一句什么,两个女孩又看了四儿一眼 就捂着嘴笑了起来。那样子似乎让四儿很烦。四儿悄声骂了一句和二丽相比,你 俩纯粹是两根小萝卜,就走下了台阶。   忽然,一辆摩托车“嗄吱”停在了四儿面前,险些和四儿“亲嘴”。四儿吓 了一大跳。只见一个人从后座上下来。四儿有点惊奇地叫道二丽。   二丽正忙着理她给风吹乱的长发,用力跺着脚,嘴里直嚷,脏死人了。   四儿又大声地喊了一句:二丽。   二丽终于听清了,抬头一看,也有些惊讶地叫道,四儿,怎么是你!   二丽,四儿激动地往前走了两步,却被骑摩托的给挡住了。四儿有些愤怒地 地看了他一眼,对二丽说,二丽,多少钱。   二丽看了那个人一眼,就对四儿说,你等多长时间了?   四儿笑了一下,说,我也来得晚,就是半个多小时吧。   二丽说,介绍一下,这是我老乡四儿。   那人就伸出了手,对四儿说,你好。在哪个单位?   四儿稍微迟顿了半分钟,也茫然地伸出了手。只听二丽说道,这是我朋友晓 苏。   四儿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成了一片空白,如一团无处着落的空气。只听二丽又 说,你来有事么。   四儿平静了一下自己,才低声说,没有事情,今天是圣诞节,我来看看你。   哎呀。二丽失声叫了起来。歉意地说,本来想电话约你,可你那儿太忙,坐 车又不太方便,所以,看了一眼晓苏,二丽又说,所以就没通知你,对不起,四 儿。   四儿苦笑了一下,眼泪早已在眼睛里打转了。四儿强忍着,盯着二丽说,生 日快乐。尔后伸手摸出了用手绢包着的手表。它早已被四儿解开了结。四儿已经 学会避免农村那种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他只用手绢把表叠了几叠,用手在口袋 里轻轻一抖,手绢会自然脱落。   手表在路灯的反射下,闪亮着如电一样的折光,在亮如白昼的夜里呈现一种 别样的景致。   不要见笑。不好。四儿低声呢喃着,又补了一句,没别的意思。   谢谢你,四儿。二丽接过了四儿手里的表,又说,多少钱。又乱花钱了。   如果说钱的话,那你自己买算了。四儿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蜇了一口,一股 巨大的隐痛逐渐扩大开来。祝你生日快乐。   一股酸水终于涌上了喉腔,但四儿控制住了自己。他向晓苏伸出了手。然后, 扭身就走。   夜的街上,人已经很少了。清冷而凄凉。飞驶而过的车们,少了白日的约束, 显得快意十足。   四儿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当他终于明白自己该往回走时,才明白自己是在往 回走。又走到了教堂前,四儿看着上面依然闪烁的十字架,平静地说,你只能给 人烦恼。尔后,就静静地回想起他和二丽的全部往事……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背 起了书包,一块儿去大山外面的镇上住校读书,又一块儿高考落榜,一块儿回村 一块儿进城……   腿麻木发酸了,四儿意识到自己该往前走了。这时,从教堂森然的背后,随 风飘来了欢笑声。仔细听了一阵,才听清就是那首“平安夜”的歌。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四儿再也难以克制自己,咧开嘴尽情地哭泣着,犹如一 种怪音,在那个平安圣诞的夜里独自响着。   那一夜,仍有许多人在过着自己的生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