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   野百合有没有春天   彭栋   一   初秋天气,细雨朦朦,天空中飘浮着淡黑的云缕,雾雨之下,城内青砖灰瓦 的房舍参差不齐,高低错落。街头一名补锅匠躲在房檐下戴着眼镜“叮叮噹噹” 地敲打一口铝锅,锅匠左侧不远处,一幢漆皮剥落、门楼上爬满衰草的旧式院落 前醒目地竖着“网吧”字样的灯箱牌。   城外的大街上树木葱翠,行人稀少。商铺门可罗雀,几个懒洋洋的生意人坐 在门口瞅着湿漉漉的街道发呆,一辆宣传车从此经过,高音喇叭里播放着“中国 移动手机卡,天涯海角随意打”的广告。   晓兵骑一辆自行车穿行于细雨之中,车后架上捆着两个液化气灶。一些商店 招牌从眼前掠过:兰羚自行车、馨叶茶庄、宗申摩托、……。   车过拐角,有音乐声由远及近,晓兵将自行车停靠在自家店铺门前,店铺门 楣处贴有“日杂百货、五金机电”几个大字。   马路斜对面,一家美容院刚刚开业,门前搭了一个T型台,一对一对身着婚 纱礼服的男女模特跟随着音乐在台上搔首弄姿地走来走去,T型台前聚拢了很多 农民打扮的人,个个扶着自行车痴迷地盯着台上女模特赤裸的肩膀。   晓兵焦急地向人群中喊道:“爸、爸……”   T型台前的人群中转过一张黑瘦、苍老的脸,老梁五十五六的年纪,忙不迭 地从人群中挤出来,穿过马路,表情有些难堪,但强装镇静:“东西取回来啦?”   晓兵边解绳子边说:“上面批发市场卖八十,问我是自己用还是搞经销,我 说了咱们铺子的名字,六十五拿上了。”   老梁道:“噢,那就对了,跟你姐拿上钱了?”   “拿上了。”   “多少?”   “四百。”   两人将液化气灶从自行车上抬下来。   晓兵不耐烦道:“回回让我跟姐借,也不见你还,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梁:“也没多少,统共几百块钱,抽调开我会还她的,再说你姐她们家也 不缺这几个钱花,帮凑帮凑还不应该?”   两人搬完东西从屋里走出来,晓兵注视着前方的模特表演和广告招牌:“美 容院?”   老梁有些难为情,故作声势地擦了擦额头说道:“噢,够大的,我瞧人家装 修得不赖。”   美容院内装修得颇有些讲究,华丽的吊灯,雪白的墙壁,几名女孩在忙着别 窗纱、挂镜框。地上人来人往,掺杂着屋外节奏鲜明的乐曲声,一副红红火火的 景象。   李乡长三十多岁,身材高大,衣着入时,此刻坐在沙发上正与美容院老板白 玲聊天。   李乡长:“白老板的生意现在是越做越顺手了,一年前我来理发的时候还是 间小平   房,如今成了里外套间带厅堂的了。怪不得我们坐机关的穷呢,钱都流进你 们这些人口袋里了。”   白玲笑道:“如今坐机关、当干部的,哪有象你这么安份的,西街口的百福 居、傣家渔寨,南街口的汉唐旅行社、明流装潢公司,哪个不是县里有头有脸的 人开的,自己懒得过问吧,还花摆我,我这算啥?差远了!”   李乡长沉思片刻,欠身道:“要说也是,前两天还有个朋友想跟我搞个广告 公司,磨叨了好几回,我都没当回事,等这回乡镇换届选举完了,我一定得好好 琢磨琢磨。”   说话间一名女孩走了过来,先冲李乡长宛然一笑,继而向白玲问道:“白姐, 套间里的线接过来了,电工要按闸盒,咱有测电笔吗?”   白玲:“怕是没有,跟邻居借一下吧”。说时站起身来,“对面不是有个机 电铺子吗?”   女孩应了一声转身离去,李乡长凝视着女孩的背影,像是自语道:“这女子 是叫任云吧?有日子没见,越发象个城里姑娘了。”   日杂店门前,晓兵专心致志地正在摆弄一个破损的鼓风机,桌子上堆满了各 种工具和螺丝,一个黑色小收音机摆在桌子一角,里面正放着一支舒缓缠绵的爱 情歌曲。与日杂店相邻的是一家袜子批发店,硕大的“袜”字招牌下,店主的母 亲刘婶在拍着手教小孙子念儿歌:   “喜鹊儿喳,客来啦,   媒人妗子请坐下,   倒开水,沏清茶,   大米烙饼绿豆芽,   剥皮的枣儿蘸芝麻。   ……”   任云走到晓兵身后。   任云:“师傅、师傅……。”   晓兵回过头来,任云发现自己刚才的称呼不大合适,连忙掩嘴,笑着说: “我想用一下电笔。”   晓兵清瘦的面庞略带一丝稚嫩之气,回头发现面前的任云,眼神明显有些慌 乱和局促,轻轻地“噢”了一声,从脚边的工具箱中捡出电笔递了过去。   任云浅浅一笑接过电笔转身离去,晓兵注视任云的背影许久,直到那轻袅的 身影渐渐消失于马路对面的美容院之后才将视线收回。收音机里早已换了另外一 首铿锵有力的摇滚歌曲。   片刻功夫,任云从美容院走出来,穿过马路,将电笔交到晓兵手中。   任云:“谢谢啦!”   晓兵憨厚地笑了笑,抬头问:“你是对面的?”   任云:“嗯,伺候人呢,我家在村里。”   晓兵:“哪个村?”   任云:“陶屯。”   晓兵:“我是羌营的。”   任云有些喜出望外,很惊讶的样子:“哪咱是一个乡啊!下来几年了?”   晓兵:“一年多了,原先在村里开油坊,后来买卖不景气,就跟我爸一块下 来了。你在城里几年了?”   任云苦笑着说:“四五年了,一直跟着我们白姐,以前在城里市楼街,后来 旧城改造,我们就搬出来了。”   晓兵正欲说话,里屋传出老梁混沌的声音:“大中午的也不消停会儿,快把 那收音匣子关了,闹死人!晓兵你在跟谁说话?”   任云连忙转身欲走,回头时依旧浅浅一笑:“有空过来理发吧,我给你理, 免费的。”   晓兵笑着点点头。   里屋老梁还在问:“是谁在外头?”   “过路的。”晓兵没好气地回答。   二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仿古牌楼上“小商品批发”几个大字斑驳陆离,夕阳 浓烈的光线下几辆轻型货车和农用三轮从市场内满载而出。人声嘈杂,几个小孩 在某家商店门前的一洼积水边嬉戏,屋里有女人招唤孩子的声音。市场对面的马 路上,卖老豆腐的小推车中传来阵阵“世上只有妈妈好”的电子音乐,太阳在一 点一点地下沉。   商户们都在忙着将店门口的货物往屋里收拾,整个市场内一副日落而息的景 象。   晓兵在一家商铺内提货交钱,店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嘀嘀嘀“地正 在按计算器。   店主:“四百八十六,零头就算了。”   晓兵:“四百五,常来常往的,就算你给我打个折。”   店主:“兄弟,这个月我款子紧,技术监督局的查扣了我五百米电缆。松松 口等下回,下回我一定给你个好价钱。”   晓兵:“下回?不让点利我们也不好做嘛,回去我爸又该让我换地方进货 了。”   店主:“咳!四百七吧。”   晓兵:“四百六。”   店主沉默片刻,不由干笑两声:“你小子可真是块材料。”起身取章填收据, 同时向屋外吆喝:“宝根,货装好了没有?”   清亮地有人应了一声:“快了。”   落日余辉,晚霞映红了整个天空。晓兵踏上三轮车,三轮车上堆着铁皮烟筒、 塑料管、水泵等杂货。正欲蹬车时,忽然听见有人喊——“晓兵、晓兵……。” 宝根小跑着过来。   晓兵:“咋?”   宝根:“带你去个地方走不走?”   晓兵:“什么地方,不是按摩房吧?”说完嬉嬉笑了两声。   宝根:“还真让你猜对了,‘红月亮’娱乐城,我们村有个后生在那儿当保 安,听说最近来了两个东北小姐,大城市的,咱过去看看?”   晓兵笑着不答。   宝根一脸猥亵地说道:“一般价是伍拾,有我们村那个后生,估计叁拾就差 不多了。”   晓兵:“当心你姑夫撵了你,不想在这儿干啦。”说完扭头便走。   宝根站在原地喊:“别憋坏了身子,想去了告我一声啊!”话毕自嘲地笑笑, 踅身往回走,忍不住扭头骂道:“德性!”   晓兵骑车的身影在晚霞中已越来越远。   街道上车水马龙,正是下班后的人流高峰。摩托车此起彼伏地鸣着笛,马路 牙子上支着各种各样的小吃摊位,腾腾白汽缭绕在街市上空。偶尔传来小贩们的 几声吆喝,那声音浑浊而高亢,显见得夹带着些许焦急情绪。   晓兵在一片车声、人声中穿行,三轮车上沉重的货物使他行动起来很吃力。 快到自家店铺门前时他停下来用衣襟擦了擦额头的汗,同时转头向斜对面的美容 院望去。   窗户里是任云和她的同伴们忙碌的身影……。   晓兵在街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向那一方窗子凝视许久……。   日杂店内,昏黄的灯光下老梁坐在矮凳上默默地抽着烟,侧面的小格间里晓 兵在哗啦哗啦地擦洗身子。   老梁:“安固村你姨夫下午来过了,上回提过的那个女子问咱城里有没有房, 我给过话了,让人家女子另找吧,咱这样的家境消受不起。”   老梁长长的叹了口气:“要不是你妈的这场病,这几年也能积存下两个,唉! 净花冤枉钱,人又没救活。”   晓兵端着盆往外倒水,一脸的不耐烦:“少说几句吧,不成就不成,又提我 妈干啥?”   老梁仍在喃喃自语:“这一年多也就全凭你姐帮衬,招呼着把个铺子撑起来 了,你也别老不好意思跟她借钱,老子、兄弟生活没来项,她能瞅着不管?也该 嘛!养儿养女图个啥……。”   晓兵在父亲的唠叨声中铺床抻被,小格间的木板床吱扭吱扭乱响。   老梁:“你姐后晌来电话了,让你明天大早去一趟,她们楼里一家的外甥女, 在橡胶厂打字,工作倒是不赖,还带着手艺,就是年纪大点。”   晓兵:“没四十吧”?   老梁:“少跟老子阴阳怪调的,正经事,一家人苦心费力地,谁还怠慢过 你?”顿了顿,低声说道:“你姐说,也小三十了。”   晓兵在里屋“嘁”的一声。   抽烟的老梁向里屋扭头,小格间的窗帘上映着儿子年轻矫健的身影,老梁衰 老的眼中满是怜爱……。   第二天清晨,一幢灰色的四层楼下,晓兵的姐夫在用力地发动一辆摩托车, 姐夫身材不高,穿戴打扮得油光水滑。“突突突”一阵响声过后,摩托车开始冒 起了青烟,姐夫扶着摩托车把,对着倒车镜仔细地摆弄了一遍发型,晓兵突然骑 着自行车从前面驶了过来。   晓兵:“姐夫,上班去呀?”   姐夫连忙欠起身:“噢,你快上去吧,都在等你呢。”   “噢”,晓兵应了一声,停下自行车走进黑乎乎的楼道。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突然气汹汹地从楼道里走出来,骂骂咧咧地走到自行车 前开锁,身后追出女人一连串的骂声:“一整夜一整夜地打麻将,也不怕烂了手, 做饭、洗衣、送孩子,老娘成了你的粗使丫环,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哪里发 财哪里走。”话毕,楼道里传出一阵摔碗碟的声音。   男人边推车走边低声骂道:“泼妇。”   偌大的房间,窗明几净,几名穿白大褂的女孩在给客人做美容。三十多岁的 白玲拥着手穿梭在美容床中间,适时得纠正、指拨着女孩们的工作。   门咣噹一声,白玲扭头,立即满脸堆笑:“哟,李乡长。”   李乡长进门后摘下鼻梁上的风镜,很随意地睡在躺椅上,招呼道:“白老板, 给焗个油吧。”   白玲连忙走到美容台前调焗油膏,一边调一边问:“李乡长,最近忙啥呢?”   李乡长:“不要叫李乡长啦,乡镇合并,我让贤了。”   白玲:“哟!哪您现在是什么职位?”   李乡长:“乡人大常务主席。”   正在给客人做美容的一个女孩问:“人大常务主席是干什么的?”   李乡长:“人大常务主席的意思就是说人长大了,工作呢经常耽误,主要是 休息。”   屋里一片哄笑声。   白玲:“是个闲职吧,倒是少操心了,想开些,咱是板子也挨得,香饽饽也 吃得,当干部吗,还不就是那么回事。”   李乡长:“朝里有人好做官,县里没吃硬的后台,我吃亏就吃在这上面。”   白玲调好了焗油膏,拿个木梳仔细地往李乡长头上抹,说道:“反正事情也 过去了,得空也给我这儿的女子们物色个对象,都二十好几了,跟我经见了些世 面,高不成低不就的,乡机关里就没合适些的小伙子?”   屋内一阵女孩的窃笑声。   李乡长不由转头环视屋内,目光停留在正给客人做面膜的任云身上,若有所 思地跟白玲打趣道:“你也舍得?”   靠窗一角,埋头忙碌的任云无意中瞥一眼窗外,灰白的大街上一辆重型卡车 隆隆驶过,飞扬的尘土后面晓兵和一个身型肥胖的姑娘骑着自行车驶至日杂店门 口,晓兵倚着门前的一棵虬柳与姑娘话别,笑容挂在脸上经久不退。   屋内的任云目光呆滞,向窗外凝神良久。   三   站前广场两侧的墙壁上涂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标语,出租车、摩托车、人力 三轮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广场中间,几辆欲发的中巴挤在出口处互不相让地争抢着 乘客:“太原、太原、有座位啦……。”吆喝声一次比一次声嘶力竭。   正前方的候车室正在装修,外面的脚手架上颤微微地站着几名工人。突然一 声鸣笛,火车停靠在站台边,嘈杂的人流立刻从候车室涌了出来,一张张脸庞从 贴有“性病专治”、“致富门路”、“办文凭”之类的电线杆前经过。广场外的 水果摊上,小商贩们喋喋不休地招徕着路边的行人,偶尔一两个衣着新颖的妙龄 女郎匆匆走过,吸引了一路的目光。   店内的生意比较冷清,两个女孩坐在沙发上磕着瓜子叽叽咕咕地扯着闲话, 任云靠在椅子上正翻一本美容杂志,音响里播放着一支节奏舒缓的钢琴曲。   玻璃门很细微地响了一下,几乎不容察觉,直至脚步声近的时候,任云才猛 然抬起头来,不由得一阵欢喜。   任云:“晓兵!”   晓兵摸摸头,拘谨地说道:“我想理个发。”   “哦,快坐,快坐。”任云殷勤地将晓兵让到了椅子上,仔细地替他系好了 围布。   任云:“看你们生意挺红火的,门前老聚着一堆人。”   晓兵:“ 也不咋样,利太薄,积压的也不少。”   “家还在村里吧”?任云边理边问。   晓兵:“有一截旧院,我妈前年没了,房子让我二叔看着。”   钢琴曲此时适时而止,一支嘹亮的萨克斯管曲于寂静中荡漾开来,窗外的天 空瓦蓝瓦蓝。   任云话锋一转,问道:“咋天见你跟个女的相跟着,是对象吧?”   晓兵身子猛地向后一倾,故做镇静道:“不是,村里一个亲戚,进城串个门, 我哪里就有对象了?”   任云冷冷地叹了一声,嗔怨道:“是就是呗,有啥难为情的,又不偷不抢。”   晓兵于是低头苦笑着不再言语,良久,才缓缓说道:“就是我爸催得紧,到 处张罗,生怕把我给耽误了似的,按说这两年我妈刚没,家里落了不少亏空,真 要娶媳妇进门还不榨干他。”   任云:“咱那边的村子也没什么物产,我家的条件也不好,两个哥哥都是受 苦人,爸妈都指望我能嫁个有钱人家呢!”说完不由得掩嘴笑了起来。   晓兵尴尬地笑道:“哪当然好。听说城郊的村子里,弟兄多的人家订媳妇时 女方要先让公、婆写房契,证明哪间房是自己名下的,怕婚后变卦。嫁人吗,一 辈子才一次,是不能含糊。”   任云:“你自己就不急?”   晓兵苦笑一声,一时变得沉默,继而反问道:“你是问我有中意的没有?”   任云恰好转到晓兵面前,四目相视,两人都飞快地躲避掉对方的眼神。   一组迎亲车队恰好从街上经过,鞭炮声震耳欲聋,其中夹杂着乐队参差不一 的鼓号声。浩浩荡荡的摩托车队过后是一辆接一辆的装饰得花枝招展的婚车,透 过车窗能看见新郎衣着崭亮的身影。路边聚拢了好些抱着孩子的小媳妇,脸上凝 固着一种喜怨交加的表情。   不知谁家的小孩受了惊吓,啼哭不止……。   又是一个相对宁静的早晨,老梁和晓兵相向而坐在一张小饭桌前吃饭,屋内 黑幢幢的,光线很暗。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里正播放伊拉克局势,画面上是一群 流离失所的难民。   老梁:“没啥耽搁的话年前就把这事定下来吧,人家那边倒挺爽利,说是只 要谈拢了,往后给你也能寻个工作,那女子的姑夫是橡胶厂的厂长。”   晓兵:“哪有那么快,我再寻思寻思。”   老梁:“寻思啥,往三十了寻思?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后生,小孩都有灶台高 了。一年赛似一年,你就不怕我说个不得劲立马倒了,瞧不上孙子。”   晓兵抬头瞄了父亲一眼,颇不耐烦的“嘁”了一声。   老梁:“那女子长得是有些胖了点,人也有些老气,不过话又说回来,‘丑 媳妇是自家的,漂亮媳妇是人家的。’说不定还就是你的福气呢?”   晓兵“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稀饭,默不作声。   路边一辆装了马达的人力三轮此时突然发动,没有消音器,“哒哒哒”的声 音响彻天空。随后,那声音拖着一股尘土渐渐消失于街道尽头。   晓兵起身收拾碗筷,老梁点燃一枝烟靠坐在门边望着纷然的街道,两名少数 民族打扮的妇女挑着茶叶担恰好从街上经过,老梁起身喝住:“云南家,给称点 叶末子吧。”随后不厌其烦地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一辆轻型货车突然停在了店门口,车上跳下两个夹公文包的三十多岁的男人, 两人翻拣着店门前的两捆钢丝里衬的塑料管,互相议论着什么。   老梁抱着一包茶叶走上前,问道:“要买管子吗?我这儿可是绝对的正牌 货。”   晓兵心事重重地在屋内洗碗,屋外隐隐传来父亲跟来人的对话:   男人甲:“我看这管子壁薄,怕不耐用。”   男人乙:“咱们以前一直用‘白龙’牌的,这个牌子还从没听说过,老板, 不是伪劣商品吧?”   老梁:“哪里的话,正经的运城货,技术监督局验过的。”   男人甲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老梁,说道:“我们是省水利工程公司的,在三坝 上搞引水灌溉,需要大量的钢丝管,质量上可一点都含糊不得。”   老梁:“没问题,没问题,我们农村出来的,实诚惯了,哪会糊弄人呢?你 们准备拿多少?”   男人甲:“有多少拿多少吧,用的急,下回你多备点货,这一个工程下来, 怎么也得一千多米。”   老梁惊讶的道:“那么多!”   晓兵整理好碗筷,无意中向外望了一眼,目光停在美容院前的招牌上面,突 然象是想起了什么,顺手拿起桌上的电话,忐忑地照着招牌上的号码按下了键。   美容院内一片繁忙的景象,女孩们井井有条地擦洗着地板和玻璃,准备开始 一天的营业。电话玲声响起,一名女孩拿起听筒,片刻,冲里喊道:“云姐,电 话。”   午后,宽阔的城墙上几乎没有游人,天空格外晴朗,万里无云。晓兵和任云 坐在内墙墙沿上,俯视着身下灰色的建筑群。在那城西南一隅,一户人家的院落 清晰可见:院内的一株石榴树上结满了青色的果实,门前的晾衣绳挂着色彩缤纷 的衣裳,主人蹲在屋顶的鸽舍旁招唤空中的鸽子,鸽哨声由远及近,回荡在空旷 的蓝天中。   清风吹拂着两人的脸面,任云用手撩了撩额前的长发。“要能象我们孔姐那 么有钱就好了。”任云说,“那我就在城里买个院子,象这样的。”说时用手指 了指前方。   晓兵沉默着,一脸的茫然。   任云:“做父母的,谁不盼儿女们的日子红火,你爸也是为你着想,人家对 方的条件那么好,成了一家人,还怕往后的日子没指靠?”   晓兵:“我爸势利,净想着钱了,要死要活的,根本不睬意我心里的想法。”   任云:“你心里咋想?”   晓兵一时语塞,终于红着脸嗫嚅道:“总得待见些才行啊。”   两人一时都沉默不语,抬头远眺铅灰的街景。午后的古城格外宁静。   晓兵突然转脸问道:“以前谈过对象吧?”   任云苦笑着点点头,低声说:“中意的不多,有一两个看着比较实诚的,家 里又实在太穷,我爸妈们就反对得厉害。”   晓兵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半晌无话。   任云:“最近生意还行吧?”   晓兵:“噢,倒有个大一些的买卖,也不晓得能不能做成。”   屋顶的鸽群此时突然再度飞起,鸽哨声由近及远……。   四   小商品批发市场内人流渐退,出口处的小饭摊上,一堆一堆农民模样的人坐 在小矮凳上捧着碗吃饭,面前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晓兵和宝根一边往三轮车上装货,一边闲聊。   宝根:“什么他妈东北小姐,都是咱这边的,硬嚼普通话。跟我套近乎,没 说几句就把家乡腔给带出来了,没把我气死。”   晓兵笑着不应声。宝根叹口气道:“你说现在怎么什么都有假,连小姐都有 冒牌货,我往后再不敢去了,说不定哪天碰上个男扮女装的。”   屋内传出店主的吆喊声:“宝根,装完货跟晓兵出去吃个饭,时候不早了, 我中午还有点事。”   宝根应了一声,继续说道:“前两天闲着没事,我往消费者协会打了个投诉 电话,   那儿的人刚听了个开头就把电话挂了,骂我是神经病。”   两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家颇有些档次的饭店,饭桌上,宝根捏着酒杯已有几分醉意。   宝根:“头一回去,得懂规距。见你一个人坐着,小姐就会迎上来,问: ‘大哥在等人?’这就亮明身份了。你答:‘嗯,等女朋友。’意思是接受服务。 小姐又说:‘家里姊妹多,出来混口饭吃。’是说‘你看我行吗?’你问:‘姊 妹几个?’这就是在侃价了,小姐答:‘八个,’意思是八十。你说:‘我姊妹 三个,’表示只出叁拾……。   晓兵边埋头吃饭边饶有兴味地听宝根讲述,耳边突然一阵喧哗,旁边的雅间 里几个人围坐桌前开怀大笑,透过门缝晓兵发现姐夫油光满面地跟人碰杯,身边 坐着一个妩媚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有三十来岁,很亲昵地跟姐夫坐在一起。两人时不时地互相交换 着眼神、低头私语。陪客中有人高声起哄道:“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有两个 或两个以上的女人,王科长这样的大材,以前还不知咋日鬼唻,小胡你可操心 点。”另一陪客道:“小胡今天生日,你别瞎讲。墙外开花,是各人的本事,都 在一个公司,人家小胡咋没看上你。”   那个叫小胡的女人不动生色地喝着饮料,姐夫大敞着衣服笑咪咪地抽着烟, 果真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晓兵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场景,神情僵硬。   日杂店门口,晓兵蹬着一车货缓缓停下,老梁坐在门前正与隔壁的刘婶聊天。   刘婶:“就这一个儿子?”   老梁:“噢,还有个闺女,在城里棉织厂,单位破产,歇在家了。女婿还行, 在盐业公司管调配。”   刘婶:“那也不错,两口子有一个能干的,日子就赖不了。”   老梁有些得意:“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哩,去年当了科长,听说今年又要竟 争副经理,整天忙,轻意也顾不上来铺子里看我。”   刘婶安慰道:“忙的都是正经事,咱这把子年纪,人家来看一眼也多不了一 块,不看也少不了一块,还是娃们的前途要紧。”   晓兵吃力地卸完货,有些不胜酒力,踉跄着走入屋内,刚坐到床边,猛地拉 过脸盆就吐,之后痛苦地仰倒在床上……。   马路对面的美容院中,两名女孩正仔细地在为顾客做头发,李乡长躺在老位 子上一边干洗头一边打手机,白玲坐在李乡长身旁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跟顾客搭 讪。   片刻,李乡长挂断手机,大声说道:“公司昨天才挂了牌、招完人,今天就 有生意找上门来了。”语气颇为得意。   白玲:“你那公司具体都有些什么业务?”   李乡长:“户内、户外的广告设计,企业营销策划,产品外观设计。最近正 忙着跟皮副县长联系城内仿古街灯的事,这一趟生意下来,公司全年的开支就有 了。人家老皮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知道我从正职上下来,心里怪失意的,明着要 把这趟买卖让给我。”   白玲:“就没别的什么人跟你争?”   李乡长:“农机修理厂的一帮子下岗工人也想揽这活,价格压得很低,再低 也没用,我当干部十好几年了,面情在那儿摆着,谁好意思?”   套间里的缀珠门帘“哗啦”一声响,任云端着杯子走出来默默地添茶。   白玲趴到李乡长耳边低声道:“这小伙子人可不大标致,蔫溜儿搭垮的,个 头怕比我们任云还矮些。”   李乡长:“咳,好歹是个铁饭碗,在乡里信用社,一个月也能挣个千八百的, 年终多少还能拿些奖金,说成甚也比嫁个穷小子强吧。再说了,任云的家境也贫 寒,不趁这个机会脱了贫,难道还一辈子受穷去?”   白玲手倚着头一阵沉默。   李乡长展了展身子,说道:“婚姻大事,也不要强劝,各人都仔细寻思寻思, 相不中拉倒,我再慢慢物色。”   套间里一个小伙子握着烟盒走出来,恭敬地给李乡长递烟递火,自己也极为 谦卑地含了一枝,微笑得有些不自然,很局促地同白玲打了个招呼,返身走入屋 内。   日杂店门边,晓兵默不作声地往一辆轻型货车上搬运塑料管,身旁一侧,老 梁赔着笑脸在给来人递烟,男人甲和男人乙一副怨气冲冲的样子。   男人甲:“这买卖你到底想做还是不想做,说好多备些货,每回就这三二十 米,耽误了工程进度,我们都跟着倒霉。”   男人乙:“不行就算了,另找地方吧,这么大的业务量,哪家不抢着做?”   老梁慌忙道:“别急、别急,多担待些,我这小本买卖,手头一时还周转不 过来,再容几天保证把货凑齐,误不了、误不了。”   男人甲:“也是看你农村人实诚,才敢把这么大的买卖交给你,说实话,换 个旁人我们也还真不放心,质量出了问题谁能担得起?周转不开好办,你打个条 子,先预付你一千块钱定金,往后货到款到,一天也不欠。”   老梁接过男人甲递过来的钞票,忙不迭地回屋取纸和笔。晓兵搬完了货,站 在马路边拍打身上的灰土。街道两旁树木凋零、落叶纷纷,一名六十上下年纪的 老清洁工穿着黄坎肩佝偻着身子清扫街道。一队人力三轮车此时恰从街上经过, 迤逦驶往古城方向,车中坐着衣着鲜亮、谈笑自如的外地游客,蹬车的人中偶见 一两名形容瘦削、鬓发苍苍的老者。   透过车隙晓兵远远望见任云和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相随走出美容院,两人很 客气地道别,表情富有深意。晓兵站在原地稍怔片刻,慌忙回身走入屋内,不小 心带倒了门口的一只玻璃杯,屋内顿时传出老梁的喝叫声:“毛毛糙糙的,走路 都不消停,狗撵脚后跟哩?”   五   露天市场内人声嘈杂,窄小的路面,来来往往纷繁的脸孔,商贩们不遗余力 地向顾客介绍自己的服装。   任云引领着父亲母亲穿行在市场内的甬道中,两位老人六十上下的年纪,头 发已花白。许久未与女儿见面,母亲颇有些兴奋,不住地絮叨着:“四宝家二女 子前日从大同回来了,穿戴打扮的跟城市人没两样,有事没事肩上总挎个皮包包, 说是在那边做生意,咱村人说,噍那架势,还指不定干啥营生呢?”   三人走到一家服装摊位前翻看着羊毛衫。   母亲:“这几日村里选干部,西头银元子放出话来,谁投他的票他给谁一袋 白面,响响亮亮的,一点不含糊。”   任云:“当个村长就那么值钱?”   母亲:“可不是咋的,如今的干部哪有白当的,咱那边的头头们富的流油哩, 出入都是汽车,腰里的手机换了一茬又一茬。”   父亲:“家里还都买了电脑呢。”   近中午时分,三人走进一家小饭馆,饭馆内设施简陋,桌椅破旧且凌乱。侧 面墙上醒目地贴着一张大都市的风景照,前方映着一张美人脸。   任云母父女三人趴在桌前拨拉着碗里的面条,父亲手里还握着一根葱。   母亲:“说好每家每月贴老人六十元生活费,刚开始还能交得过来,往后就 越来越没准了,今年秋收,你大嫂过来说小杰升了中学,花销紧了些,生活费怕 是按时交不上来,啥时宽裕了再慢慢补,这话撂下有三四个月,前天才刚给了一 个月的。”   父亲嚼了一口葱,说道:“老大的日子也着实难哩,两个孩子上学,就靠他 一个人在外扑腾,做点泥水活刚够添补嘴。这几年地里的庄稼又不值钱。”   母亲:“我看是老大家的有情绪,多半还因为那包衣服沤气。”   任云抬起头不解地盯着母亲的脸。   母亲解释道:“八九月间,石家庄你表姨家寄了一大包旧衣服过来,都是人 家大人小孩替换下来的。包裹是你二嫂接的,拿回家自己先挑拣了一通,送到我 们屋里时偏巧你大嫂也在,当场就看出来了,满脸的不自在,由不得就往老人头 上撒怨气。”   任云心不在焉在夹着碗里的面条,心事重重,饭桌上好一阵沉默,只听得屋 外小商贩们此起彼伏卖力地吆喝声。   母亲突然问:“大半年了,还没个合适?”   任云摇头不语。   母亲:“女人家年纪值钱,一年赛似一年的,寻个方方面面都中意的也难, 差不多人说得过去、家境好些就行。我跟你爸一辈子受穷,就指望你的日子能活 泛些,往后我们走投无路了,也有个避风落脚处。”   父亲叹口气:“人老了招人不待见,难活的日子在后头哩。”   淅淅沥沥外面下起了雨,熙攘的街道片刻间宁静下来。   日杂店门前,老梁和晓兵顶着细雨往屋内搬移货物。   老梁:“前晌去你姐家借钱,又提起你谈对象的事,你姐说人家女方那边挺 在意,前一阵子,那女子的妈还专门来铺子里相过你一回,装做来买东西的。…… 这城里人也真不讲究,丈母娘上门相女婿,抽的是什么筋!”   晓兵沉着脸,一言不发。   老梁:“相了一回,反倒催得紧了,你姐说人家急着要回话呢。你俩到底处 得咋样?”   晓兵:“前几日打电话约我,没顾得上,等忙过这段再说吧。”   老梁稍加思索道:“也有道理,是得耐着些性子、沉住气,下情话等她开口, 这样一来,到时候咱的位置就主动了。”赞许地朝儿子点点头。   一辆轻型货车此时从远处开来,忽然停在日杂店门口。车上下来一名背着挎 包的小伙子。   小伙子打量着门面走到老梁跟前,问道:“请问您是这个店的老板吗?”   老梁点点头。   “我是省塑料管材厂业务科的。”小伙子说着从挎包内取出一叠资料来, “这是我们厂的产品,各种民用、农用、工业用的基建管材都有,如果您觉得合 适的话,我们可以长期为您供货。”   老梁接过资料翻了翻,吃力地用普通话问道:“‘白龙’牌是你们厂子出 的?”   小伙子:“‘白龙’牌、‘海通’牌都是我们的产品。”   老梁:“多少钱一米?”   小伙子:“经销价每米十块,市场上最高可以卖到十六块一米,我带着样货, 您可以看一看。”   说着小伙子从货厢里拽出一大盘钢丝管来,老梁和晓兵都凑了上去。   小伙子:“这样吧,这二十米管材先存您这儿试销一下,销不动我下次路过 时把货带回去,如果销路还行的话,您可以电话订货,我们送货上门。”说着递 给老梁和晓兵各一张名片。   晓兵用手捏了捏管壁:“这管子够薄的。”   小伙子:“哦,这种‘白龙’牌是耐腐蚀型的,壁薄但是坚固,用途很广。”   卸下了管材,老梁和晓兵站在马路边目送汽车离去,回身走入屋内。   老梁俯身端详着地上的钢丝管,伸手摸了摸管口处的商标,嘀咕道:“还真 有个‘白龙’牌。”   是夜,美容院隔间内——任云的宿舍。房间内收拾得井井有条,简朴而整洁。   晓兵趴在床头柜上修理台灯,任云提着塑料袋从外间走进来。   任云:“先歇会儿吧,家里带过来的脆枣,你尝尝。”   晓兵:“就好了。”话毕停下手中的活儿,来回拧了几下台灯开关,房间里 忽明忽暗。   擦了擦手,晓兵坐在任云对面,拣了颗枣放进嘴里,问道:“家里来人了?”   任云:“前晌我爸妈来过,没啥事,就是惦记我,相跟着进城逛了一趟,后 晌就回去了。”   晓兵“噢”了一声,闷头不语,屋里顿时显得格外安静。两人不知所措地沉 默着。   任云:“自家院里枣树上结的,年年能收一笸箩,送亲戚们一些,留下的串 在屋檐下晒干了,过年做枣花馍,第二年端午节包粽子,平常舍不得吃哩。”   晓兵:“我家院子里以前也有一棵,我妈殁那年,枣树也死了,小时候去邻 村看戏看电影,常偷几捧干枣出来,拿到戏场上换瓜子吃。”   任云笑道:“男孩家就是野,我们小时候也跟大人一块看电影,瞧见场子里 有卖芝麻糖的,馋的直流口水,哪里就能想到用干枣换呢!”   晓兵:“鸡蛋、黄豆都能换哩!鸡蛋不好带,怕碎在口袋里,最好是用旧铜 钱,三个旧铜钱能换一根芝麻糖,那时候谁家的旧铜钱都一把一把的,还没人拿 那东西当古董。”   任云:“听起来你小时候还怪捣蛋的。”   晓兵不好意思地笑道:“也不咋,就是不懂事呗,大了些,才知道日子难。”   两人一时又都沉默无语。许久,晓兵突然问:“这些日子常见有个小伙子来 找你,是新谈的对象吧。”   任云抬头瞭了晓兵一眼,轻轻应了一声,神不守舍地低头摆弄着发皱的床单。   晓兵:“斯斯文文的,我瞧着不赖,是机关里的吧。”   任云:“胡村乡信用社的会计,中专生,常来我们这儿理发的李乡长给介绍 的。我一时定不下来,他倒跑得挺勤。”   晓兵:“人家是真心实意哩。”   任云手支着腮,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台灯。   晓兵:“上出学来的,文化、修养也高,知道个冷暖寒热,会体贴人,将来 待你也肯定错不了。”   任云叹了口气,茫然地望一眼晓兵,意味深长地说道:“谁能晓得将来呢?”   ……。   六   一辆货车停在日杂店门前,搬运工大汗淋漓地从汽车上卸货,成捆成捆的钢 丝管码在店门口,晓兵在旁边清点数目,老梁则在里屋跟来人结账。   晓兵将门口的货物往屋内搬运,屋里的空间渐渐狭窄,钢丝管一排一排摞得 老高。   老梁握着听筒在打电话,声音带着些许兴奋:“是王师傅吧,噢,对对对, 我是老梁,要的货都备齐啦,一千二百米。……‘白龙牌’,质量没问题。…… 啥时候来取?明天?好的好的。”   放下听筒,老梁仍在盘算:“一米挣六块,一千二百米就是七千二,日他先 人。”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禁喜滋滋地晃起头来。   晓兵站在门口望着眼前的货堆,自语道:“这么多管子,人家要是不来拿可 咋办?不会是个套吧?”   正在低头盘算的老梁不由得也停下来,环视身边,连忙解释道:“不会,不 会,想哪儿去了,我前两天才问过,三坝上确实正在搞的个引水工程。”   次日,老梁和晓兵分别坐在店门两侧的矮凳上张望着街道两头来来往往的车 辆,大街上尘土飞扬、车声嘈杂。冬天已经有几许深了,寒风将街边的树木吹得 瘦骨嶙峋,父子俩等待的姿势从上午持续到黄昏。   老梁:“许是人家今天有事,明天再说吧!”语气里透着诸多焦急和无奈。   第三天,依旧尘土飞扬的大街,依旧喧嚣的市声,依旧一种焦急而无奈的情 绪。   晓兵:“爸,不是给了你张名片吗,打个电话问一问!”   老梁:“打了,昨天就打过了,名片上留的是个手机号,打了一天都是关 机。”   两人沉默良久。屋内的老梁突然一阵咳嗽……。   已经是数天过去了,依然音讯皆无,晓兵骑着自行车神情颓丧地穿行于灰白 的大街上,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两名年轻的交警百无聊赖地站在岗亭边 聊天,街边的中学里一群放学的孩子蜂拥而出,透过人群间隙,晓兵看见任云正 跟信用社的那名小伙子站在一家水果摊前挑挑拣拣,两人手里拎着好几个沉甸甸 的塑料袋。   晓兵斜过车把,远远地绕开水果摊,飞快地将自行车停在了日杂店门前。   晓兵的姐姐晓莲站在门前焦急地问道:“去过了?咋样?”   晓兵:“三坝上确实有这么个工程,可根本没咱要找的这两个人。也不是什 么省里承办的,县水利局的人在那儿筹划呢。”   里屋传出老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晓莲回身望了眼屋内,嘱咐道:“我先把爸带回家休养些日子,你在这儿守 几天,外头有欠款的,张罗着收一收,往后再想办法。”停了停又说,“想开些, 大不了一万多块钱,姐不要了。”   晓兵神情木然含混地点点头。   隔壁袜店此时突然拧开了电视机,一支节奏明快、 音调饱满高涨的歌曲热 辣辣地回荡在空中:   大街小巷都来来来锣鼓敲起来   大村小村都来来来难待开个怀   男女老少都来来来舞儿跳起来   兄弟姐妹都来来来歌儿唱起来   齐个隆咚呛咚呛又一个好年头   齐个隆咚呛咚呛干了的是美酒   齐个隆咚呛咚呛又一个好年头   齐个隆咚呛咚呛我们拉起手嘿   丰收丰收伟大的时候   我们心甘情愿为它献所有   丰收丰收伟大的时候   我们祝愿年年岁岁把它留   ……。   七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这一天是任云出嫁的日子。   美容院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姑娘们忙着挂“喜”字、贴窗花、扎气球。 白玲穿梭在人群中间时而同来客寒喧,时而高声布置着工作,李乡长迎面走来。   白玲:“老李,那边的车几点过来?”   李乡长:“十二点准时,一个桑塔纳2000,一个奥迪,本来信用社的那辆面 包也要来,主任的儿子今天放寒假,司机奔太原接去了。”   白玲:“哪你先进去坐会儿吧,任云的爹妈也在。”   李乡长打趣道:“嗯,看你这通忙,前前后后没有想不到的,自己亲闺女又 咋样?外人见了都叫好呢。”   白玲叹口气道:“孩子没啥靠,惜惶哩!由我操办着,也能嫁得体面些,也 算没白跟我这么些年。”   一名女孩走上前来询问化妆的事,李乡长侧脸望一眼里屋,神情复杂。   任云身着雪白的婚纱面无表情地坐在化妆镜前,任由身旁的女孩摆弄着自己 的发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身边,任云的父母分别着一身新衣并排坐在女儿 身边,略带拘谨。两位老人慈和地望着女儿,说不清是喜还是忧。   屋内的灯光突然一暗,片刻,一名女孩在隔间内喊道:“孔姐,象是保险丝 断了,咱有备用的保险丝吗?”   白玲走回屋内,焦急地喊:“哪有什么备用的,对面不是有个机电铺子吗, 先过去问一下。”   任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望一眼窗外:昔日干净整齐的日杂店此时一片衰迹, 严严实实的铝合金卷闸上蒙着厚厚的粉尘,门前的台阶上聚满了灰土纸屑,旧年 的春联从墙壁上耷拉下来,摇摇欲坠……。   耳边传来女孩的应答声:“早一个多月就关门了,也不知为啥?那父子俩— —可有日子没见了。”   袜店门前,硕大的“袜”字招牌下,店主的母亲刘婶在拍着手教小孙子念儿 歌:   “喜鹊儿喳,客来啦,   媒人妗子请坐下,   倒开水,沏清茶,   大米烙饼绿豆芽,   剥皮的枣儿蘸芝麻。   咚咚锵,娶来啦,   俺女不嫁啦,   嫌你做工的,嫌你种地的,   俺要嫁的是典当铺里的掌柜的。”   ……   八   春节前的气氛十分浓重,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小孩们牵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在 门前嬉戏。街道两旁卖烟花爆竹的摊点上,时而震耳欲聋地一声响,放飞的炮竹 在空中炸裂,惊散了树顶的麻雀。偶有卖灯笼的三轮车经过,大串大串的灯笼几 乎映红了整个街道。时光不容迟缓,这已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古城广告公司内,锃亮的地板、气派的吊顶、巨幅招牌字,任云坐在接待室 里埋头誊写着什么。李乡长则在外屋跟来客聊天。   李乡长:“丁二掌柜的也是,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偏跟薛副局长的老婆日 捣,闹的家里不和不说,大好的前程也给耽误了,不值呀。”   来客道:“也有人说是薛副局长的老婆主动勾引老丁,整个楼里就她最风骚。 有了跟老丁的这层关系,连乡干部们都惧她三分,各乡计生委要配电脑,小婊子 一个电话,生意全照顾她侄子了。”   李乡长:“幸亏我不掌权了,要不还得受这娘们儿的窝囊气。”   来客:“你李大老板风流倜傥,象薛家老婆这种货色,想必是揉不到眼里 的。”   李乡长笑道:“年轻的时候有贼心没贼胆,上了点岁数,贼心有了,贼胆也 有了,没贼了。”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送走了客人,李乡长拥着手转到任云身后。   任云仍在专心致志地誊写着。   李乡长将双手搭在任云肩膀上,轻浮地撩弄着任云的长发。   李乡长轻声说道:“别写了,全公司就剩下咱俩,二十九,煮猪头,也该出 去办点年货了。”   见任云不作声,又说道:“西街口有家专卖女装的,听人说款式还不错,我 带你过去转转。”   任云依旧低头不语。   李乡长:“大过年的,也得备点礼物瞧瞧你白姐吧,一别一年多,平时她就 嫌你去的少,骂过我不止一两回。”话毕走出接待室,捋了捋头发,披好外套。   任云抬头瞥了一眼,终于停下手中的工作。   李乡长站在门前,弹了两下玻璃,叫道:“愣着干啥,走啊!”   车窗外一片喜庆气象,红艳艳的牌楼、人流如织的街道,马路牙子的摊位上 摆满了印刷精美的明星画。   李乡长边开车边说:“大前天去了趟信用联社,跟祁主任提起你家小高调动 工作的事,人家倒是满口应承下来了,不过立马办不了,这几年,往城里塞个人 不容易哩,耐心点慢慢等机会吧。”   任云把头掉至车窗方向,李乡长继续说道:“那姓祁的以前跟我同在一个乡, 一搭儿厮混了五六年,好歹也得给个薄面,你放心,答应过你的事,我哪回落过 空。”   车在街心十字路口一家副食商店前停下。   李乡长:“我先进去买条烟。”   透过车窗,任云似乎发现了什么,连忙将脸贴在窗玻璃上。   马路对面,晓兵抱着小孩来回地在路边踱步,在他身旁的摊位上,妻子麻利 地剪裁着已写好的春联,老梁则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收着钱,颇显老态。   晓兵突然发现了对面车窗中那张熟悉的脸,在那深情的眼神背后,分明凝结 着长长的忧怨……。   车门“砰”地一声响,李乡长坐回车内,汽车缓缓驶出,任云依旧出神地趴 在窗玻璃上。   晓兵怔在原地良久,车影渐远,最终融入缥缈的街市深处。   一连串的爆竹此时突然升入天空,天空之下,熙攘的街道愈来愈为模糊。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