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断指   徐先进   从镇医院回家的那天下午,他就拄着一根竹棍一路悠悠地向自家的菜园子走 去。   竹棍是他从屋前的柴堆中抽出来的。他弓着腰高举着左手,右手用力去拽, 看他吃力的样子,古兰子又说了一句,还是让我去帮你弄吧。从他说要上山时起, 古兰子已经是第五次说这句话了。每说一次,眼眶里就多蓄了一份眼泪水。他没 有理古兰子,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他猛地抽出了竹棍,一刀下去,竹棍的一头 就形成了椭圆形的尖尖,他用这尖尖去戳了戳地上,地上显出指甲盖大小的一个 个坑坑。他拎起了篮子,连屋门都没有关,就转身向菜园子走了。他知道,在他 转身的那一刻,古兰子那满眶的眼泪水再也关不住了。   竹棍不很粗也不很长。其实,他不需要竹棍帮他行路,他的痛不在腿上而是 在手上。他也并不太年老,五十多岁的样子,腿脚还十分地灵便,身体也显出小 老头似的硬郎。不过这硬郞的身子此时有些发软,在他走出古兰子的视线之后就 开始发软。他的心在说,古兰妹子呀,莫怪我心硬,也莫要怪我不理你。   菜园子离村子很有些远,在山洼里背阴的一个坡上,坡本来有些陡,但经他 多年的修整,菜园子渐渐显出平整的模样来。远看园子的尽头是一面宽宽的土墙, 颜色早已不是新鲜的黄色,而是布满了泥绿,泥绿就像是结在墙上的一层膜,不 让松动的泥土再掉下来。开这园子时他还很年轻,但却已经是孤身一人了。他的 爹妈先后被五步蛇咬死,前后不到三年。姆妈在死前拉着他的手说,儿呀,姆妈 要去照顾你爹了,照顾不到你了,你要记着娶一房媳妇,我已经对古兰子说了, 她也答应了,你就自己去找他吧,姆妈帮不上你的忙了。他没有去找古兰子,古 兰子却找到了他。古兰子在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把他带到林子里,脱光了衣裳对 他说,来吧我给你。他看着古兰子雪白的身子半天没有动,古兰子说,我就要成 二瘌痢的人了,我要把身子先给你,也好对得起你死去的姆妈对我的好。古兰子 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开的时候,只看见他一个远远的背影。   第二天他就开了这块园子,他把其他零碎的园子全都送给了人家,只留下这 一块园子。这菜园子也就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不知不觉地成了他生命中的一 部分。他几乎每天都要到这里来一趟,摘点辣椒豆角茄子,拔点萝卜土豆什么的。 他将园子拾掇得清清爽爽,四个季节种什么怎么种都利利落落。他只有这么一块 菜地,人吃的猪吃的都得从这上面出,不这么拾掇怎么行呢?   他这么戳着竹棍慢慢前行,没有听到后面有人跟了上来。后面的人是山苗, 山苗是要翻过这个山岗去那边的洼子里砍竹子,他接连砍了好些天了。村里人在 大热天一般是不上山的,但山苗要盖房子,要竹子搭跳架,他也就只好趁早晚天 气稍凉快一些进山。山苗每次见到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问他,又到菜园里 去么?   他每次见到山苗也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竟有些红胀。他笑笑说,是呢。山苗 看了看他的手,他竟无意识地想将手躲藏起来,藏在了身后。山苗说好了吗,还 疼吗?他使劲地摇了摇头,说不疼了不疼了。山苗就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一边说, 再要小心了,说不定还有一条母的在里面呢。   山苗是古兰子的儿子,古兰子就是山苗的姆妈。古兰子嫁给了本村的二瘌痢, 迎亲的时候,由于是在本村,路途短,所以要在村子里绕上一圈,才进二瘌痢的 家门。一路上古兰子透过脸前的红纱巾去找他,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也没见他的 影子。古兰子满脸是泪,想你就那么心狠么,连见一面都不情愿?他也不知道自 己心狠不心狠,他也很想看一眼披着红纱巾的古兰子,可他却跑到山上来挖菜园 子了。就在那天,他把菜园子挖齐整了,把它弄得利利落落清清爽爽。有一天, 二瘌痢找上门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截短棍,对他说,如果发现他和古兰子在一起, 他就用这根棍子敲他一头的青包,要想和古兰子好,除非他死了。他不知道二瘌 痢为何说这样的话,古兰子是找过他好多次,但他总是找借口躲开了。就是冷不 丁地遇见了,他也是低着头绕开了。难道古兰子和他说了他们之间的事?他们之 间又有什么事呢?   他抬起了左手,举到眼睛高的地方细致地看了看中指,这根手指只剩下了一 个指节,这个指节还是用纱布紧紧地缠着的。那个小护士把纱布包的很厚,黄黄 的药水浸透了纱布。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镇医院的医生反复做他的工作,叫他 不要这么早就出院,至少还得住个三两天,不然伤口感染发炎会很麻烦的。但他 无论如何也不愿再住下去了,他一直惦记着那半截被剁下来的手指。   三天前,他忙完了外面的事,回到家连口水都没喝,就背上弯刀拎着个菜篮 往菜园子里走。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似乎一闲下来人就会歇气一样。他的家里, 除了没有女人,什么都不缺,有鸡有鸭还有猪,屋子里收拾得比有女人的屋子里 还要干净,闲着怎么行呢。在进山的路口,他又遇到了古兰子。古兰子近来似乎 是横下了一条心,一连好多天都在进山的路口等着他。小路只有一尺来宽,古兰 子站在路中间看他怎么过去。他果然从旁边绕着走,古兰子后退着又挡在了他的 前头,他又接着绕开,这一出有点像《天仙配》里的路遇。古兰子还不显老,还 像三十多年前那么耐看,至少在他的心里是这么认为。古兰子说,你就这么躲着 我么?二瘌痢死了好多年了,莫非你还怕他的阴魂?   他听了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不错呀,村子里人人都怕二瘌痢,古兰子的 爹妈就是因为怕才把她许给了二瘌痢。其实二瘌痢有什么可怕的呢,不就是坐过 二年牢吗,坐了牢就长本事了?他从来没有怕过二瘌痢,二瘌痢假如敢用短棍去 敲他的头,他就敢用刀去剁他的手指。看来古兰子还是没有摸透他呀。   二瘌痢也是被五步蛇咬死的,被人发现的时候他躺在一个山洼里,已经浑身 肿胀,颜色青紫,从他的脸上还能看出极度的恐惧。他完全可以跑回家的,蛇口 就在他的一个手指肚上,只要把手指用草藤扎起来,是完全可以回到家的。很显 然他恐惧了,一门心思想到了生死上。恐惧让蛇毒迅速地在血管里漫延,是恐惧 让他倒在了山洼里。就这么一个人,还值得他怕么?   他记得在二瘌痢满七之后,古兰子就去找他了。在一个夜里,古兰子来到他 家,她又脱光了衣服对他说,你就不想这个吗?他还是像那次那样看着她的身子 不动。古兰子说,你嫌我脏了吗?他摇了摇头,古兰子赌气了,赤身裸体在他的 床上躺到天亮。他呢,硬是在堂屋里的椅子上坐了一个晚上。古兰子走的时候哭 着说,你变成木头人了,我再也不想找你了。   但古兰子说话没有算数,过不多久又要找他。古兰子老是重复那句话,你为 何要这样。他想了想,是呀,为何要这样呢?   太阳快要落山了,山洼子里还是热烘烘的,大把大把的飞虫几乎是一路跟着 他,飞虫只是绕着他的身子成团成团地飞,时聚时散,嘤嘤嗡嗡的。这是夏天黄 昏山洼子里特有的现象,每天如此。他根本就不去计较这些虫子,有些虫子撞到 他的脸上他也不去管,只有虫子飞到他的嘴里他才呸地吐出一口痰来,并用手将 前面的虫子赶一赶。   到了园子里,他的心显得格外地沉静,这么好的黄昏,这么静寂的山洼让他 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地轻松。菜园子的中央有一棵大楝子树,是他当初开辟园子时 特意留下来的。楝子树就像是一把撑开的伞,他坐到树下去,抽了一袋黄烟才去 园子周围的坡上砍些茅草。砍完一捆茅草才去摘菜,这些菜长得实在是好,个个 长相饱满,辣椒红红的,茄子是那种成熟的黑紫色,他不一会儿就摘够了明天吃 的菜。   就在他将菜篮放到茅草旁边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声音,声音很弱,像呼吸 粗重的人在呼气。他迟疑了一下,就去割猪吃的山芋藤。割完了一把,就去割第 二把,他刚伸手下去拽藤,手指就感到锥心似地疼痛。他立刻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他很快就看见了那条五步蛇。五步蛇盘在垅沟里,像一饼半干的牛屎,它的 头已经缩回到饼子中间,不再是威风地昂起。   他略略迟疑了一下,站在那里不动。都说五步蛇是一种呆子蛇,它一旦站定 了一块地盘就不会轻易地放弃,即使咬了人也不会轻易地离开。五步蛇静静地盘 在那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知道五步蛇的眼睛是不管事的,它能够逮到 猎物或是咬到人,全凭它周围放的一圈丝,谁要是碰到了丝,一定会被咬上一口。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那团牛屎饼,然后慢慢地向后退去。他扯了一根老山芋藤,用 右手和嘴将左手的中指捆扎起来。疼痛让他龇了龇牙齿,然后他去砍了一根带叉 子的柴棍,再将刀鞘上的绳子割下来系到叉子上去。村子里有一种说法,如果被 蛇咬了,一定要把那条蛇打死,这样才有可能挽救被咬者的生命。虽然疼痛得很 厉害,但这一件事是必须要做的。他拿着叉子小心地向那团牛屎饼走去,很准确 地将叉子叉住了蛇的颈子,用另一根柴棍去拔绳子,很快就将蛇颈套了起来。他 将绳子拎起来抖散了蛇的骨头,然后挂到楝子树上去。蛇一挂到树上就显得特别 地长,尾巴拖到地上,嘴夸张地睁开着。   疼痛开始使他全身冒汗了,起初他有点发冷,接着细汗从每一寸肌肤上渗出 来,再接着从额头上冒出蚕豆大的汗滴。他定定地看着左手的中指,被山芋藤死 死捆扎住的第一节指肚已经明显地膨胀变粗了,颜色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地变化 着,一开始是红紫,继而变成了墨绿,不一会儿又变成了黑紫。五步蛇是这一带 最毒的一种蛇,都说被它咬了走不出五步就会死掉,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他当 然知道这是一种极其夸张的说法,但他也十分清楚,人一旦被五步蛇咬了,十有 八九是会死掉的,村子里每年都有被五步蛇咬死的人,他想,今年就轮到他了。   指肚还在不停地膨胀,和下面的一截相比,已经看不出是一根手指了,就像 是在手指上戴了一个厚厚的套套。他再一次用右手和牙齿将山芋藤使劲地拉拉紧, 但无济于事,他还是看到了第二节手指开始变色了,他想不出再有其他的办法, 只好坐在了地上。天气还是那样闷热,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他的衣服湿得没有一 根干纱,可以榨出水来,他整个的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飞虫在围着他 的四周嗡嗡地转,太阳也掉到很深很深的山背后去了,天空上只能看到一点点暗 淡的落红。他看着肿胀的手指,他想,不能再拖了,于是他站起来从刀鞘里抽出 弯刀,将中指靠在楝子树上,从第二指节很准确地一刀下去。   那根带着山芋藤的断指飞出去很远很远。这一刻他想到了古兰子,想到了二 瘌痢。他甚至有些得意,你二瘌痢不是也有刀么,为何不这样做呢?   十指连心,巨大的疼痛是在十几秒钟过后开始的。一开始是一阵一阵地,像 拉锯一样,接着排山倒海,几乎要把他从头到尾彻底地击溃。但他仍然坚持站着, 腰稍稍地弯了下去,他死死地咬住了牙齿,两边的咬肌成了两根粗粗的胡萝卜。 血像泉水一样不停地往外冒,滴到地上,渗到土里,迅速变了色。他捂着断指突 然想起山上有一种刀口药,止血特别灵,小的伤口只要将那絮状的果实敷上去很 快就止了血。他很快就在旁边的坡上找到了这种刀口药,敷在断指上,然后从褂 子上撕了一块布片下来,一圈一圈地缠到那半截指头上去。   山苗此时正扛着两根竹子在小路上往回走。山苗一点也不像他的爹二瘌痢, 他无数次在心里说过,这孩子心慈呢,不像他爹像他姆妈。山苗感觉有些不对劲, 就往他的园子里看了一眼。山苗看到他弯着腰捂着手就说,怎么还不回家呢,天 快黑了。他将身子勉强站直了说,被五步蛇咬了。山苗就笑了,被五步蛇咬了还 能这个样子?别磨叽了,等天黑了真的会被五步蛇咬了。他说,你还不信呀,上 来看看,我把它都打死了挂在树上了。   山苗歇了肩,但他没有到他的园子里去,他认为他肯定是说着玩的,村子里 被五步蛇咬的人还少么,有谁被咬了还能这样站着说话。当山苗看到真有一条蛇 挂在树上,吓了一大跳,说真咬了?他说是呢。山苗甩了肩上的竹子,跑到他的 园子里,说那你还在这磨叽什么,还不赶快回去找医生?他把捂着的手伸给山苗 看,说我把手指剁了,那截手指不晓得飞到哪里去了,我要把它找到。山苗看到 他左手的中指被缠得像个纺缍,地上滴了一摊血汪,不由分说把他硬扛到背上要 下山。   他从山苗的背上挣脱下来,说我还有东西没拿呢。山苗说,是人要紧还是东 西要紧,走吧。他说不碍事的,就要去拿菜篮子和那捆茅草。山苗拿他没办法, 就帮他把东西连同那条蛇一齐拿了下山来。   山苗将他的菜篮子和茅草捆到竹子上,再将那条蛇挂在竹梢上,问他你能走 得动么?他微微勾着腰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村里人听说他被五步蛇咬了,都一齐来到他家屋子里。大家惊奇了一阵就去 看蛇,说这蛇又粗又长,很少见过这样的大蛇。有人还认出了这条蛇是个公的, 于是有人说菜园子里肯定还有一条母的,因为五步蛇是恩爱蛇,是成对出现的。 说完了蛇,大家才又想起了他的断指,说他真是狠心下得了手,有人就说,下不 了手就没命了,说二瘌痢也这样下手,就不会死掉。   村里人这么说七说八的时候,他一直坐在凳子上,一会儿看一眼门外,一会 儿看着自己的左手。大家都劝他上医院,还有人自告奋勇用自行车送他去,他都 一一拒绝了。   古兰子是在大家都走后才进屋的。进屋时已经满脸泪水,她捉住了那只受伤 的手,把它放在胸口上。古兰子说,十指连心呀,去吧,去医院吧,我让山苗骑 车送你去。他收回了手,说,不了,山苗在做新屋,累得很。古兰子说,再累也 是治病要紧,要不我陪你走到镇医院去,你能走吗?   他当晚没有去镇医院,他重新换了一回刀口药。古兰子也没有回家,就在他 堂屋的椅子上坐了一夜,她觉得他真是个心硬的人,一晚上都没听到他的一声叫 唤。   第二天一黑早他就去了镇医院,走时看到古兰子还沉沉地睡在他堂屋的椅子 上。他给她盖了一件衣裳就上路了。在镇医院里,他也在不停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看着那半截手指。他很是奇怪地想,怎么突然就少了半截手指呢,一直是个囫囵 的身子,突然就少了那么一点点。那掉下来的半截手指现在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它不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就这么突然和我失去了联系,真是让人想不通。它 跟了我五十多年了,怎么说走就走,成了身外之物了。   有时一打完吊水,他就急急地跑出病房,蹲在病房的前面巴巴地望着医院的 大门口,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喜欢去望大门口。更不愿承认是在盼着什么人,他 更愿意相信自己是在数大门旁边有多少颗石头。那截离他而去的断指始终在他的 脑子里蹦来蹦去,搅得他心神不宁,有时候护士要他配合一下,他也因为想着断 指而反应迟钝。好几次做梦都梦到断指,它孤零零地呆在他的菜园子里,夜里有 露水打在上面,白天有太阳火辣辣地烤在上面,还有许多野兽在围着它转来转去。   他来到了菜园子里。成团成团的飞虫还在他的前后飞舞,他稍喘了口气就用 竹棍去打山芋藤,他也怀疑还有一条母的在里面。他使劲的抽打着,估计即使有 母的也会逃走了,才开始慢慢地找。他只记得大致的位置是在山芋藤的中间,于 是他边用竹棍抽打边往那个方向去。   他拨拉来拨拉去,足有半来个小时才看到了一样东西,起初他根本就没想到 那就是离他而去的断指,等他看见了捆扎在中间的山芋藤才知道就是他要找的东 西。   这东西的形状已经和手指没有任何联系了,任何人看见它都不会想到那是一 截断指,它有锄头把那么粗,中间被捆扎的地方深深地陷下去,就像是一个深陷 的藕节。颜色一会儿让人感觉是绿茵茵的,一会儿又让人感觉是青紫色的,一会 儿是透明的一会儿又是浑浊的。他认真细致地看了一会儿,心有不甘地想,这就 是我的手指么,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但他还是小心地府下身去,手颤颤地将 那截断指捡起来,他有些暗自庆幸,还好,还没有被野兽吃掉。他拿着断指靠着 楝子树坐下来。   古兰子到底还是跟到山上来了。她靠着他的边上坐下去,她看着他手里拿着 的断指问,这是什么。他笑笑,说这是那截剁下来的手指。古兰子没有表示出任 何惊讶,她把他的那只病手拽到手中,说你现在算是个有残疾的人了,往后就我 来服侍你吧。他抽回了那只病手,把断指比划着接上去,那手的样子就像是装了 一根长炮筒的大炮。他没有答应古兰子。   古兰子说,何必呢?   就为一句话,他说。   哪句话?古兰子追着问。   他说,二瘌痢说过一句话,他说要想和你好,除非他死了。   古兰子说,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正因为他死了。他说。他接着说,其实也并不是因为这句话,其实自打你离 开我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我为何要这样对你,想了三十多年了,到这几天我好像才 想清楚一些,就像这截断指,它一旦离开我,就成了我的身外之物。说完他从怀 里掏出一个手绢,很小心地将断指包了起来。   山苗又扛着两根竹子回来了,看到姆妈和他在一起,就停在路上问,你俩还 不回去么?他回山苗说,我找到那半截手指了。山苗听了很吃惊,还要那个做什 么?当心里面还有蛇毒。   他和古兰子来到山苗的旁边,他将手绢打开给山苗看,山苗恶心的样子,说 扔了吧。   他又将手绢包起来,说怎么能扔掉呢,自己身上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扔掉呢, 真是的。回到了家里,他将包着断指的手绢外面又包了层塑料纸,然后放到一只 箱子的角落里。   十多年后,古兰子走了。她不愿意葬在二瘌痢的边上,单独选了一块坟地。 仅过了两年,他也感觉自己不行了,他把山苗叫到床前说了两件事,一是把我和 你姆妈葬在一起,二是等我落了棺,把那半截手指给我接上。   山苗当然会按照他说的去做,他从箱子的角落里找出那半截手指。   山苗看到,那半截断指变得像玉一样地透明。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