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   爷爷想回家   袁回   爷爷被我爸接到城里是在1995年的秋天。进城那天,爷爷一脸兴奋,在宿舍 区院子里,当我跑过去喊他“爷爷”时,他裂开差不多掉光了牙齿的嘴笑着,就 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来摸我的头,说:“乖,真乖!”   吃午饭时,一家人都敬爷爷的酒。爸爸对爷爷说:“爸,住这里你什么也不 用操心;你想睡就睡,想活动就到楼下去走走。”   爷爷一口喝下一杯酒说:“好。”   当天下午,爸爸带着爷爷下楼了,那时楼下院子里有几个老人正在一种小纸 牌。我爸请他们以后“多关照”我爷爷,他们也很热心地和我爷爷打招呼。但爷 爷听不懂他们的汉腔话,而爷爷的方言土语就显得很“土”了,这样一来爷爷就 觉得很别扭,很不对劲。回到家后,爸爸对爷爷说:“你也要慢慢学说城里话。” 爷爷却说:“我才不说嘞。城里话拗口,听起来一点都不实在。”爷爷明白我爸 是在担心他一个人老呆在家里无聊,就说:“忙你的去吧,我不要紧的,没得事 做才好呢。做了一辈子了,我还真想好好休息一下嘞。”第二天爷爷没有下楼去, 而是坐在阳台上吸旱烟。不过爸爸上班之前还是叮嘱爷爷,如果闷了,就去楼下 走走。爷爷就说:“你放心,你放心。”   接下来的几天,爷爷果然过得很安逸,我们家里一派安定祥和的气氛。我们 一家人也忙着给爷爷做生活方面的辅导,而爷爷虚心好学,一副要脱胎换骨做一 个城里人的样子。我记得有时候爷爷说些话很有意思。比如爸爸站在阳台上指着 左方的日报大楼说:“爸,太阳早晨从那栋灰色的楼房后面升起来,”然后指着 右方的保险大厦说:“下午从那栋白色楼房后面落下去。”   爷爷把两座大楼左右认真望了几眼后说:“进城后我还真的找不着东西南北 了。”接着就问我爸:“那么咱们家在哪个方向?”   爸爸就向正前方的工商银行大楼一指说:“在那栋全是玻璃的楼房后面”。   爷爷却说:“这也是楼,那也是楼,都把我看昏了头。”   我们立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是就在我们家充满了欢乐气氛的时候,爷爷突然想回家了。我记得那时爷 爷进城快满一个月了,那天晚饭后,我和妈妈在看电视,爸爸在翻阅一本杂志, 爷爷坐在阳台上吸旱烟。突然,爷爷叫了我爸一声:   “阿强,……”   爸爸放下书,抬起头问:“有事吗,爸?”   爷爷说:“出来这么久了,我想回家乡看看。”   爸爸有点吃惊:“你说什么?!”   爷爷说:“我想回家乡走一走……”   爸爸说:“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你就只管放心呗。”   爷爷尴尬起来。支支吾吾地说:   “有些话……,我想跟你牛叔交代一下。”   我爸就从腰里取下手机,拨通了一个号后送给爷爷:“就在这里对牛叔说 呗。”   爷爷接过手机,听见那“哆哆”的声音,就像接了一个定时炸弹似的,警惕 地看了一会儿,才别扭地向耳朵上靠,但没等电话那端说话又将手机放下来还给 我爸:   “这里说不好。”   爸爸就接过手机并按在自己的耳朵上,说:“你想说什么?”   “就说那些给他种的田地千万不能荒了。”   这时电话那头大概有一个粗大嗓门在问“是谁”,爸爸大声回答:“喂,是 我啊,是我啊牛叔,我是阿强。”   那边大概说:“哦,有事吗?你爸在城里住得习惯吧?”   爸爸说:“我爸好得很呢。他让我告诉你,我家托你管的那些田地,你千万 不能让它荒了,要种。”   那边大概说:“晓得,晓得。”   爸爸说:“那我就挂了。”   通完话,爸爸对爷爷说:“你放心,牛叔说他一定种好。”   爷爷点点头说:“那、我就睡了。”   但爷爷起身离开的样子显得意犹未尽。显然爷爷有话要对“牛叔”说,不是 最主要的心思,爷爷主要的心思是想回家了。   爷爷走后,爸爸躺倒在沙发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时我妈说:“我看爸一个 人呆在家里也够无聊的,从明天起,你送他到老干部活动中心去学打门球怎么 样?”   爸爸立即坐起身说:“这倒是个办法。”不过爸爸马上觉得让爷爷去学打门 球不好,认为爷爷一个老农民不适合去玩那类文雅活动,那类活动毕竟是“退休 干部” 玩的。后来,我突然想到我的同学李远的爷爷每天在阳台上用绿色喷壶 给盆花浇水的事,就建议说:“让爷爷养花怎么样?养花不但让爷爷有事可做, 还可以美化家园呢。”   爸爸妈妈异口同声说:“嘿!这是个好办法。”   第二天,我们一家人去了一趟花市。我们选来选去,最后买了八盆花:两盆 仙人掌,一盆菊花,一盆茶花,一盆桂花,一盆兰花,一盆月季花,一盆金钱桔。 之所以买这样几盆花,出于三种考虑:一、尽量买些爷爷熟悉的花草,让他有一 种亲近感,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二、买一两盆爷爷不认识的(如仙人掌), 让他产生一种必要的新鲜感;三、八盆花都必须好养活。爸爸还为爷爷买了一套 养花的工具,并专程去书店买了一本《家庭花卉栽培技术》,决定自己先学一学, 再教爷爷。   果然不出所料,八盆花草摆上阳台,我家顿时一亮,爷爷的眼睛也一亮。爷 爷指着那些非常熟悉的茶花、桂花、兰花、月季花说:“没想到这些土巴佬,到 了城里还有人愿意用钱买嘞”。又指着那盆挂着小金果的金钱桔说:“这东西, 吃起来味道并不怎么样,供养在盆里让人看倒是更适合些。”最后他指着两盆仙 人掌,问叫什么名字,爸爸说叫“仙人掌”。爷爷仔细观看了一会儿后,自言自 语说:“仙人的手掌,怎么会长刺呢?这叫法不合理。”   我们听爷爷这样评价八盆花,开心地笑了。爸爸就对爷爷说:“以后你就在 家里安心养这些土巴佬呗。”爷爷就转过身来,裂开差不多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对 着我们笑……   现在回想起来,爷爷两个月的养花生活还是挺充实的,他每天一早就起床了, 他总是先到阳台上看看花,然后坐在阳台上抽几锅旱烟,然后他开始给花浇水或 者松土施肥。爷爷一天要给花浇两次水,这在秋天和冬天本没有必要,我就问他 浇那么多水,会不会把花涝死,他笑着说,我每次浇得不多嘞,早晨主要是浇土, 傍晚主要是浇叶。为了给爷爷多找点事做,爸爸总是给爷爷提出新要求,比如要 求爷爷每天中午将花搬到阴凉处避太阳,这项工作在秋天和冬天也纯属多余,但 爷爷照干不误。不过当爸爸要求爷爷给茶花、桂花修剪时,爷爷十分反对。   爷爷说:“它们长得好好的干么要去剪它呢?你想想,要是把庄稼的枝稍剪 了,它还能开花结果吗?”   爸爸就笑了,说:“种花是一种艺术。”   爷爷说:“我不懂什么艺术,我只知道植物长得越旺越好。人嘛,越健康越 好。”   的确,在爷爷的精心养植下,八盆花草越来越繁茂了。与此同时,爷爷的身 体状况也比刚来时好多了,有点容光焕发的样子。   然而爷爷偏偏在这个时候,又一次提出要回家了。我们原以为爷爷完全适应 了城里的生活呢,所以当爷爷突然说出“要回家”的话时,我们大吃一惊。   同样是晚上,一家人在看电视。电视上赵本山正在当他的“妇女主任”,幽 默的艺术家到哪里都幽默,幽默的赵本山让我们哭笑不得,真是过瘾极了。爷爷 就是在我们看得正带劲的时候从他睡房里出来的。(爷爷从不看电视,说看电视 让他头昏。)爷爷在客厅里站住,大概因为我们正在兴头上,嘴巴张了张又闭上 了,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我们。   我妈最先收住笑,对爷爷说:“爸,你坐呀,来看看这个男妇女主任。”   爷爷却说:“我有事——”爷爷的声音硬梆梆的。   我们一齐把注意力转移到爷爷身上。   爷爷把我们都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定在我爸那儿。   爷爷说:“我要回去。”   爷爷的声音不高,但口气很坚决,与第一次要回家乡去“看看”时用的商量 和试探的口气明显不同。接着爷爷就开始激动了,话语开始结结巴巴了。爷爷说: “儿,只能怪我没这个福,这几天我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回去好。”   我爸一时回不过神来,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爷爷。   而接下来爷爷的话完全成了倾诉:“儿,又到春耕时候了,我不想养花了, 真的,我只想种地,只想拿大力气翻地,我就想痛痛快快出一身汗……,就是让 我到自家的田地里去走一走也好……”   也许爸爸看着爷爷的样子,难过至极,心痛至极,但又觉得自己的老爸在儿 媳面前不该这样,这样太难堪了。只见他突然提高了嗓门说:   “爸。不要这样好不好?!”   声音像哭又像喊,既像请求又像责备。   我们都愣住了。   后来还是我妈打破了僵局。我妈是那种善于审时度势的人,她笑着说:“这 样吧,爸,过几天再说好不好。再说——,阿强这几天跟领导闹了一点别扭,心 情不太好呢。你说呢?”   妈妈十分机灵地用了一个缓兵之计,她给了爷爷和爸爸每人一个台阶。   爷爷一下子仿佛从梦中惊醒,接着,他先前的那种坚决态度瓦解了,从高峰 跌入低谷。心软了。   爷爷慌忙问:“是真的吗?”   爸爸一个苦笑,却笑出了泪水。含着泪水的爸爸意思不明地摇了几下头,然 后说:“没事,没那回事。”   但是爷爷对我妈的话确信无疑,他很急了,他对我爸说:“你这孩子,怎么 能跟领导斗气呢?”   爸爸仍然说:“没事,没事呗。”   但是爸爸说这话时毕竟是含着泪说的,这在爷爷看来,爸爸说什么都是一副 受了委屈的孩子样了。   于是爷爷的慈父心肠彻底占了上风,爸爸越说“没事”,爷爷心里就越认为 “有事”。爷爷突然取消自己先前的决定,反过来安慰我爸说:   “儿,我真的不晓得有这回事。我回去的事以后再说吧,啊?”   我爸如此坚决地留住爷爷,其实也是出于一片孝心。爸爸是独生子,是爷爷 晚年唯一的依靠,而那时候我奶奶已经去世五年了,爷爷就更显得孤单。爷爷进 城后,我爸的心理负担就轻得多了,要不然,一打雷一下雨,都要为三百里外的 爷爷提心吊胆的。可是现在爷爷种花种得好好的却突然要回家,要回去种地,爸 爸虽然很理解爷爷心情,但爷爷毕竟老了,如果还让他老人家一个人回乡下去过 苦日子,爸爸怎么安得下心呢?我记得那时候爸爸常对我妈说:“让他(我爷爷) 多活一天就是我最大的孝心了。”我同意这种说法,我想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有 什么比让他多活一天更美好、更重要的呢。   爷爷这次被留下来之后,爷爷的情绪一如往常,在阳台上吸烟时,他仍然是 那种平平静静又若有所思的神态。接下来的几天,他完全回到养花初期的那个样 子,甚至比那时更热心养花了。但是,我们很快发现爷爷瘦了,面容憔悴,有一 种加速衰老的势头。看到爷爷的样子后,爸爸成天忧心忡忡的。妈妈则担心爷爷 会病倒,要不就是爸爸病倒。我家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正是在这样情况 下,爸爸突然作出了一个惊人决定:要在我家楼顶上造一块地,让爷爷在城里同 样过上乡村生活。   我记得有关造地的事爸爸事先没有告诉我们,我们是在一辆装着泥土的卡车 开进宿舍区院子后才知道的。也许我爸想给爷爷一个惊喜,而事实上也是这样, 爷爷看见一车的好泥土就高兴了。他从一个民工的筠箕里抓起一把土,在手掌里 摊开来认真看着,连连赞叹说:“好土,好土。”不过当爷爷得知那些土是以 500元一卡车的价格从城郊的一个菜农那里买来的时候,爷爷还是批评了我爸。 他说:“花那么多钱去买土,这划算吗?”   我爸说:“划算。你不是想种地吗,我就造一块给你种。再说不就是几百块 钱吗,我送你回家一趟的路费都要这么多嘞。”   爷爷就摇头,说我爸不会过日子 。   我记得我们第二天一早就听到了楼顶上传来的动静。我起床去楼顶时,爷爷 正站在那块地上干得起劲。那时候虽然已是农历二月底(用爷爷的话说,季节正 值春分),天气暖和起来了,但早晚还是很清凉的,须穿毛衣防春寒。但是爷爷 才穿了一件秋衣,而且手袖推到了臂弯处,裤腿也卷了起来。我就问爷爷:“你 不冷吗?”   爷爷看见我,裂开嘴笑了,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说:“不冷。我还嫌热呢。”   爷爷显出些天真的样子,与昨天之前判若两人。   后来我上学去了,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土地已经被爷爷整理得工工整整, 在春天阳光的照耀下,越发现出蓬松、酥软、肥沃的质地,给人一种说不出所以 然的舒服感。爷爷那时正坐在土地旁边吸烟,那支据爷爷说已陪伴了他三十年的 烟斗,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看着爷爷那自足的神态,那悠然自得的表情, 某一瞬间,我觉得爷爷那满布皱纹的脸也是一片土地呢。爷爷发现我后,立即欢 喜地点着头,让我过去坐在他旁边,我就高兴地过去了。就这时,我闻到了一股 幽幽的泥土气息,那气息说不上是芳香,只能说是一种奇特的“清凉”,但它却 比任何香味更能沁人心脾。我想,难怪爷爷这么一副陶醉的样子呢。   当天下午,爷爷就把土地均匀分为了四个小长方块(爷爷的叫法是“四 厢”),只等下种了。我不知道爷爷打算在这块地里种点什么。   “种好吃的东西呀,”爷爷说,“你喜不喜欢吃黄瓜?”   “喜欢。”我说。   爷爷就说:“你跟你爸爸一个样。”   我不知道爷爷是说我长得和我爸一个模样,还是说我和我爸一样爱吃黄瓜。 我正想问问明白,爷爷突然问我想不想听故事。我说当然想呀。接着爷爷对我讲 述了他小时候偷黄瓜的故事。爷爷说那时候(他童年的时候),在四、五月间, 每天看着自家的黄瓜如何一点点地生长,是所有山村孩子最大的欢乐。孩子们对 自家菜园里的每只黄瓜都了如指掌,他们每天都要相互夸耀自己的黄瓜长大了多 少,夸耀的目的就是表明自己很快就可以吃到新鲜的黄瓜了。爷爷说孩子们每天 都流着口水呢。我问为什么,爷爷说一方面是因为黄瓜太好吃了,另一方面是因 为那时候家里都很穷,总是吃不饱肚子,因此什么都想吃,觉得什么都是最好吃 的。   爷爷说那时候,每家的黄瓜中最初的那一批都没有长大就被孩子们偷光了。 我就问爷爷:“你偷自家的还是偷别人家的呢?”爷爷嘿嘿的笑了,先不回答我, 而是深深吸进一口烟,让烟在身体内好好绕上一圈后,再把残余的部分缓缓呼出 来。接着爷爷竟然把我的问题忘了,陷入了童年的回忆当中。他抬头向城市的远 方望去,那神态仿佛他是望见了三百里外五十年前的故乡,我就没有再追问他偷 了谁家的黄瓜了,因为这时我在想:其实乡村的孩子也有着无穷的乐趣啊。   我对爷爷说:“我们就在这块地里种黄瓜吧。”   爷爷笑着说:“你也想偷黄瓜?”   我心里还真想偷呢,不过我还是说:“我才不会呢?”   两天之后,在一场春雨下来之前,爷爷在这块空中的土地上种下了两厢黄瓜, 两厢向日葵。一个多星期之后,我们的土地就长出了黄瓜和向日葵的淡黄色的幼 芽了。它们是第一批来到这里定居的小生命,让我们很是高兴了几天。待到一个 月之后,我们的黄瓜就上架了,而向日葵也一尺多高,我们的土地上已经是一派 欣欣向荣的气象。爷爷几乎一天到晚呆在地里,爷爷对待庄稼如同一个母亲对待 自己的孩子。爷爷的劳作真正称得上:一丝不苟、全神贯注。比如他除草时,如 同警察抓小偷,杂草稍一出头露面,就被他逮住,拔了。爷爷给庄稼松土时,不 用锄头,而用种花的小铁耙子,爷爷说让庄稼生长在楼房上已经够委屈它们的了, 用锄头松土就容易弄断它们的根,那可不行……总之,庄稼成了爷爷的心肝宝贝, 那块地成了幼儿园。当然爷爷呆在地里,并非所有的时间都有活干,有时爷爷是 坐在庄稼旁吸烟。爷爷用吸烟来陪黄瓜和向日葵们生长。我就想,黄瓜和向日葵 要是不好好地生长就对不住我爷爷了。事实上,黄瓜和向日葵们没有辜负我们的 期望,它们积极呼应着爷爷的爱心,生长得郁郁葱葱的,个个都是肥头大耳体格 强壮的样子。   这时候,我们还把爷爷先前养的那八盆花搬到楼顶上,把它们均匀地摆放在 土地的边沿,这便使我们的庄稼地又有了一种花园的味道。事实上,这块十来平 方米的土地很快便成了我们一家人的“空中乐园”了。我记得那些日子,我不再 和同学李远下象棋了,每天一放学就往家里跑。我甚至坐在教室里也想着那些黄 瓜和向日葵。有时侯,我还把家庭作业拿到楼顶上去做,我喜欢一边看看爷爷在 地里劳动,一边做作业。爸爸也经常到地里去看一看,他喜欢在地里走来走去的, 有时候,他会和爷爷谈起一些农村生活里的事情;有时侯,爸爸劝爷爷劳动要 “悠着点 ”,不要累着了。爷爷就十分豪壮地说:“这点儿活还累得了我?”   总之,我们的生活开始有了一点田园牧歌的意思了。   然而真正的生活从来就不是田园牧歌似的,爷爷很快就出事了。老天爷太不 够意思了,刚过完端午节,他竟然一个月不下一滴雨。其实不说一个月,就是十 天,我们的黄瓜和葵花也受不了的。它们毕竟根底浅啊,它们脚下毕竟只有一尺 来厚的土壤,而它们寄生的土壤之下,没有更深的土壤,只有钢筋和混凝土,没 有赖以生存的水源,只有我们人类生活着的城市。说白了,我们的庄稼是两面受 罪,上面的太阳疯狂地烤着,下面的钢筋混凝土则是一只更加干渴的嘴巴。   我们这块空中的土地很快就开始龟裂了,那些裂痕一条条都爬在爷爷的心上, 它们裂开一点,爷爷的心痛就更深一点。可想而知,我爷爷不可能对庄稼们坐视 不管,他要全力救助它们,他要跟老天爷斗一斗,就像夸父逐日。   给庄稼们浇水必须在地里的热气散尽之后进行,所以那些日子爷爷每天天没 亮就起床了。爷爷浇水的时候总是先一瓢一瓢的把十平方米的土地浇湿,然后用 浇花的绿色喷壶,一株一株地给黄瓜和向日葵浇叶子,这样一来工作量就大了, 但爷爷不在乎,每天坚持不懈。然而随着干旱的时间拉长,每天浇一次水不够了, 早晨浇足了水的土地,中午一过就干了,而经过一夜调息后稍稍活过来的黄瓜和 向日葵,也早已耷拉着叶子,变得毫无生气。这可把爷爷急坏了,于是爷爷每天 傍晚也只得提水去浇了。   抗旱的日子里,爷爷每天上楼下楼的,少说也要走几十趟,这样的日子显然 就“充实”得过分了。爸爸心痛爷爷说:“爸,可不要累病了,毕竟是庄稼呢, 又不是人。”爷爷就有些不高兴了,虎了我爸一句:“你知道些什么?!”   这是我看见爷爷第一次在我爸面前现出威严,让我很吃了一惊。爸爸知道爷 爷要发怒就不敢再说这类话了,就接过爷爷手中的红胶桶,说:“让我帮你提一 桶吧。”   爷爷这样坚持着他的抗旱工作,就像在打一场持久战。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 爷爷就出事了,在天气连续干旱到一个月的时候,爷爷半夜里起来给庄稼浇水时, 一不小心在楼梯道里摔倒了。事发之前,我们一家人都听到了爷爷起床的动静, 但都不以为然,因为那些日子爷爷经常夜里起床,爷爷说自己睡不着,就起来吸 烟。所以爷爷提水出门时我们都不知道,要不然,爸爸肯定要阻止的。   爷爷摔倒时,他手中的水桶掉在楼道上发出了“嘡”的一声巨响,接着是胶 桶滚下楼梯道时发出的一连串的“嘡、嘡、嘡……”的响声。这样的响声在夜深 人静的时候尤其显得惊心动魄。听到响声,爸爸立即翻身下床。我相信爸爸那时 几乎不用分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爸爸冲出家门往楼道上去,立即就发现倒在 楼道平台上的爷爷。我和妈妈随即也出来了,我看见爸爸正扶着爷爷,同时惊慌 失措地喊着:“爸,怎么了?!爸,怎么了?!”   我记得当时台阶上都是水,我家的红胶桶倒在爷爷身边。我能判断出,爷爷 和红胶桶都是从通往楼顶的门槛处摔滚下来的。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月光很好,要 不然我看不见爷爷倒在地上的样子。   爸爸叫了几声“爸?!”之后脑袋就空了。我和妈妈一时也吓得不知所措。 幸好这时候,和我家住对门的刘叔叔穿着一条短裤出来了。刘叔叔对我们家造地 的事当然一清二楚,我记得他曾经说过我爸爸“有孝心”的话。还是刘叔叔冷静, 他大声说:“陈志强,快送你爸去医院。”我爸才醒过神来,一面吩咐妈妈拿钱, 一面背起爷爷就下楼。爸爸当时只穿一条短裤,脚上好像没有穿鞋。   爷爷被送进市中心医院的急救病房后,我们的心情就全绷在弦上了。我们在 那面喷着一个血红的“静”字的玻璃门外整整等了5个多小时。我们在心里一遍 又一遍说:“没事的,绝对没事的。”然而事实上我们还是失望了,主治医生走 出急诊室的门时,他的脸色就告诉了我们:爷爷完了。   结果是这样的:爷爷是脑震荡,他脑子在摔倒后,很快就充血了,虽然经过 5个小时的抢救后,血是止住了,但爷爷的脑子随时会重新出血,也就是说,爷 爷随时可能离开人世。那个主治医生和我爸是熟人,他一出急诊室就把我爸叫到 一边,对他说:“我建议你尽快送你爸回乡下去,因为你爸爸最多只有两到三天 的活命时间了。我知道老人一般都是不愿意在城里过世的,你说呢?”   爸爸急忙说:“难道一点治疗的希望都没有?”   医生摇摇头,十分肯定地说:“没有。”   爸爸点了点头,悲伤和绝望的泪水就出来了,而他的身体也几乎瘫软下去。   我记得我们是第二天一早起程送爷爷回乡下去的,到这一天为止,爷爷在城 里生活了八个月零三天。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辆红色的出租车上,一路上都无话可 说,三百里的还乡路被爷爷弥留之际的悲伤气氛笼罩着,显得过分地漫长。爸爸 坐在中排的座位上,怀里斜躺着爷爷。爷爷的头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妈妈坐在 最后排,一副疲惫不堪的表情,而我坐在驾驶室的副座上。我还记得,我们的车 子是在黄昏时分进入爷爷的村庄的,那时候,西边的晚霞把我眼前的马路和马路 两旁高低起伏的黄土地映照得黄橙橙的,给人一种异样的温暖,使我们每个人的 悲伤心情突然就加重了。爸爸就是在这时候说话的,他用十分沙哑的声音对司机 说:   “李师傅,车要开慢点!”   满脸络腮胡的司机没有直接回话,也没有调头看看我爸,只是深深点了两下 头,接着车就开慢了。   当车完全慢下来后,爸爸就开始叫爷爷了。爸爸轻轻地叫:“爸……, 爸……,你醒醒,我们回家了!”   爷爷是在爸爸叫到第五声的时候醒来的。爷爷十分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而从 爷爷的瞳孔里放射的目光则经历着一个从茫然到惊喜的缓慢过程。我们一起关注 着爷爷的表情和眼神的微妙变化,我们几乎亲眼看见了爷爷内心的悲喜交集是怎 样化作泪水的,而我们的泪水也跟随着出来了。当然最伤心的还是我爸,他很快 就抽泣起来,悲伤至极的他甚至忘记了爷爷一动就可能脑出血的危险,他把爷爷 的上身扶起来,然后指着窗外的一座高高的土丘说:“爸,那就是黄土岭!你看 有一块岩石的那地方,那就是咱家的地呢!牛叔他种了小麦呢!”   爷爷的目光就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朝远方望去,越来越远,越来越清晰,终 于,他看见了那块种着小麦的土地,于是他的泪水更汹涌了,同时他的脸上露出 了幸福的表情…… ◇◇新语丝(www.xys.org)(xys3.dxiong.com)(www.xysforum.org)(xys2.dropin.org)◇◇